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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補紅樓夢
Author: Langhuanshanqiao, 18th/19th cent.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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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補紅樓夢" ***


敘
太上忘情,賢者過情,愚者不及情,故至人無夢,愚人無夢。是莊生之栩栩夢為蝴蝶
,彼猶是過情之賢者,不能如太上之忘情,亦不能如至人之無夢者也;是鍾情者,正
賢者之過情者也,亦正夢境纏綿之甚焉者也。不知莊周之為蝴蝶,蝴蝶之為莊周?然
則夢生於情,抑情生於夢耶?
  古人云: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故情也,夢也,二而一者也。多情者始多夢,多
夢者必多情,猶之善為文者,文生於情,情生於文,二者如環之無端,情不能出乎情
之外,夢亦不能出乎夢之外。
  昔晉樂令云: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無此情即無此
夢也,無此夢緣無此情也。
  妙哉,雪芹先生之書,情也,夢也;文生於情,情生於文者也。不可無一,不可
有二之妙文,乃忽復有『後』、『續』、『重』、『復』之夢,則是乘車入鼠穴,搗
齏啖鐵杵之文矣。
  無此情而竟有此夢,癡人之前尚未之信,矧稍知義理者乎?此心耿耿,何能釋然
於懷,用敢援情生夢、夢生情之義,而效文生情、情生文之文,為情中之情衍其緒,
為夢中之夢補其餘,至於類鶩類犬之處,則一任呼馬呼牛已耳。
  嘉慶甲戌之秋七月既望,嫏山樵識於夢花軒。

第一回     賈雨村醒悟覺迷渡 甄士隱詳說芙蓉城
話說那空空道人,自從在悼紅軒中將抄錄的《石頭記》付與曹雪芹刪改傳世之後,就
風聞得果然是擲地金聲,洛陽紙貴。
  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為不負我抄錄了這段奇文,有功於世,誠非淺鮮。那裡知
道過了幾時,忽然聽見又有《後紅樓夢》及《綺樓重夢》、《續紅樓夢》、《紅樓復
夢》四種新書出來。空空道人不覺大驚,便急急索觀了一遍。那裡還是《石頭記》口
脗,其間紕繆百出,怪誕不經。惟有秦雪塢《續紅樓夢》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
情理不合,終非《石頭記》的原本。而且四種所說不同,各執一見。難道是我當日所
抄的尚有遺漏之處麼?因復又走到青埂峰前將那塊補天未用之石重新細細的再看了一
遍,見上面字跡依然如舊,與兩番抄錄的全然一字不訛。
  空空道人道:「我抄錄的奇文,不過如此而已,怎麼又添出這些混話來,是什麼
道理呢?」因將那塊石頭再三撫摩著,心內思索沉吟之間,不覺將那塊石頭翻轉了過
來,忽然看見那石頭底下尚有一段字跡,卻是當日未曾抄錄過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
大笑道:「妙極!妙極!原來這底下還有這些奇文呢麼!」

  因低頭拭目,細細的看去,據那石頭底下歷歷的書云:
  當日賈雨村在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一覺睡醒,睜眼看時,只見甄士隱尚在那邊
蒲團上面打坐,便連忙站起身來,向前倒身下拜道:「弟子自蒙老仙長恩贈以來,嘗
遍了紅塵甘苦,歷盡了宦海風波。如今就像那盧生夢醒,只求老仙長收錄門牆,弟子
就始終感德不朽了。」甄士隱便笑著拉他起來,說道:「老先生,你我故交何必如此
。我方才不說一念之間塵凡頓易麼!」賈雨村道:「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時,不能
醒悟,所謂下愚不移,以致才有今日,此刻想起當初真是不堪回首。多蒙老仙長不棄
庸愚,兩番指教,弟子敢不從今斬斷塵緣,一心無罣礙乎!」甄士隱道:「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可記得我從前說過:『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你我至交,不必
拘於形跡,以後萬萬不可如此稱呼。」賈雨村道:「從前之富貴利達,皆賴恩師之扶
助;此日之勘破浮生,又荷恩師之指教。是恩師之於弟子,所謂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
。刻骨銘心方且不朽,若再稱謂不分,則尊卑莫辨,弟子於心何安呢?」甄士隱道:
  「世人之拘執者即不能神化,然則賈兄仍是富貴利達中人,不能作方外之游者也
。小弟就請從此辭矣。」說著,便站起身來要走。賈雨村便忙道:「甄兄何出此言,
小弟一概遵命。何當小弟現視富貴已如浮雲,回想草亭之會,真正所謂:『一誤豈容
再誤』的了,如今情願跟隨甄兄,海角天涯雲遊方外,早早跳出塵寰,不作那門外漢
就萬幸矣。」甄士隱點頭道:「如此方是道理。然而此處不便久留,我今兒且與賈兄
先到大荒山一遊,還要與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去說話呢。我們就早些趁此同行罷。
」於是,各帶了些包裹,撇下草庵,離了急流津覺迷渡口,望大荒山無稽崖而來。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賈雨村問道:「甄兄前云接引令愛,未知可曾見否?其中
原委請道其詳。」甄士隱道:「小女英蓮五歲丟失。賈兄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令歸薛
姓,改名香菱,適當產難完結,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虛幻境之內矣。」

  賈雨村道:「前聞太虛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靈之說,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請教
到底是何處何物呢?」甄士隱道「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離恨天,又名芙蓉城
。」賈雨村道:
  「此地現在何所呢?」甄士隱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當日白樂天《長
恨歌》云:『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就是這個地方,又名為芙蓉城。那東坡有詩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
與丁』,也就是這個地方。此處有一絳珠仙草,原生於靈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
,漸就蔫萎。曾有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燒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華,秉了山川的靈
氣,故能脫化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澆灌之恩,願以他一生的眼淚酬德。此時亦已緣
盡歸入太虛。此人即林黛玉,還是賈兄當日的女學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親林如海亡後,他便在外祖母家賈府居住未回,如今也
不過十六七歲罷了。那賈寶玉不是他表兄麼?」士隱道:「賈寶玉就是神瑛侍者,侍
者的前身乃是女媧氏補天所剩下來未用的一塊頑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為是女媧
氏煉過的,故能通靈,化為神瑛侍者,因與絳珠草有一段情緣,故投胎銜玉而生,名
為寶玉。那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後身,又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謂『石與
丁者』,此也。那『丁』乃是丁度,丁度的後身乃是柳湘蓮。所以現今賈寶玉與柳湘
蓮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還要到彼處去會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們歸
還芙蓉城去,以稍結太虛幻境之緣。況且太虛幻境中已經有十二釵之數了。」
  賈雨村道:「何為十二釵?」甄士隱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釵』有正冊,有副
冊,有又副冊。那正冊中十二釵乃是薛寶釵、林黛玉、史湘雲、賈迎春、賈探春、賈
惜春、邢岫煙、李紈、李紋、李綺、王熙鳳、薛寶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冊錯雜其人
,亦已有了十二釵之數,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賈迎春、王熙鳳、甄香菱、妙玉、尤
二姐、尤三姐、鴛鴦、晴雯、金釧、瑞珠也。」
  賈雨村道:「如此說來,那寶玉與黛玉已成了姻緣了麼?
  甄士隱搖頭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謂以眼淚償還者,此也。一則飲
恨而亡,一則悔悟為僧。當其兩相愛慕,又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
緣,不問而可知矣。
  誰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謂混沌留餘,人生缺陷。豈不聞『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
對面不相逢』。寶玉、黛玉只有情緣而無姻緣者,皆因造化弄人,故爾分定如此。」
賈雨村道:「既然兩相愛慕,常共起居,則兒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隱道:
  「不然,賈寶玉雖名為淫人,乃意淫也。若果有傷風化,又安得復入太虛幻境為
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親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只徒有虛名,全無私情之實事,
則又何況於林黛玉乎?」
  賈雨村道:「我少時讀書,見有諸女御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與仙女周
瑤英游芙蓉城之事,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說,原來竟真有此境。將來仰仗甄兄挈弟到彼
一遊,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隱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總理其事,其
妹名喚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謂名為芳卿者是也。
  賈寶玉既是貴族,林黛玉又是貴門生,賈兄到彼非他人可比。
  他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勢必留連作十日之飲。但須要等待寶玉歸還之後,我們
再去不遲。此時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緊。」賈雨村連連點頭稱是。於是,二人望著大荒
山無稽崖而去,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林黛玉自那日死後,一點靈魂離了大觀園瀟湘館,悠悠蕩蕩,忽然聽見迎面
似有鼓樂之聲。睜眼看時,只見繡幢翠蓋飄揚而來,又有女童數輩上前口稱:「迎接
瀟湘妃子。」黛玉忽覺身坐轎中,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華冠繡服並非家常打扮,心下
正在驚疑不定。少頃,忽進一垂花門,只見兩旁游廊、層欄、曲榭。下了轎時,又有
許多仙女攙入正房中坐下,兩旁十數個仙女上來參見磕頭。黛玉立起身來看時,內中
卻有兩個人甚是面熟,只是一時又想不起他是誰來,因問道:「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
?」那二人回道:「我是晴雯,我是金釧,怎麼姑娘倒忘記了我們,都認不得了麼?
」因一齊說道:「請姑娘安。
  「便重新要跪下去,黛玉忙拉起兩人道:「我說怎麼這麼面熟呢,原來是晴雯姐
姐、金釧姐姐喲!你們怎麼得在一塊兒的,都來了好些時了麼?」晴雯道:「金釧兒
來的早些。這裡頭一個是東府裡小蓉大奶奶,後來就是瑞珠兒、尤二姑娘、尤三姑娘
、元妃娘娘,他們通在這裡。小蓉大奶奶、瑞珠兒在一處住,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
一處住,元妃娘娘在一處住。我們兩個是這裡服侍姑娘的,這裡叫絳珠宮,姑娘原是
瀟湘妃子,絳珠宮的主人。」黛玉道:「這會子我心裡越發糊塗了,這裡可是陰間不
是?」晴雯道:「我初來也不知道什麼,過了些時才明白了。這裡叫做太虛幻境,有
個警幻仙姑總理這裡的事,說我們都是這裡冊子上有名的人,故此歸根兒都要到這兒
來的。總算是仙境的地方兒就是了。姑娘明兒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裡去的,再細問
他一問就知道了。這會子我們講的也不能十分清楚。」黛玉點頭道:「據你們這麼說
起來,這裡還有這麼些人,明兒自然要到各處去走走,請安問好也少不了的。但是今
兒初到,這會子我實在乏了,天也晚了,早些躺躺兒歇息歇息罷。

  於是晴雯、金釧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梳洗已畢,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處去。晴雯便與
金釧同眾仙女圍隨著黛玉,步行前去,向東轉北,不多一時,早到了警幻仙姑門首。
進得宮門,早見警幻仙姑帶領著癡夢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
迎接出來。黛玉連忙上前施禮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閨弱質,偶因一念癡情,遂爾
頓捐身命。仰求仙姑指示迷途,三生有幸。」警幻連忙攜手相攙,笑道:「賢妹不必
過謙,你我原係姊妹,因你有一段因緣,故爾謫降塵寰,了此宿債。今日緣滿歸來,
且請坐下,等我慢慢兒的告訴你便明白了。」
  於是,步入正房賓東主西一齊坐定,仙女獻上茶來。茶罷,黛玉欠身問道:「適
蒙仙姑慨允賜教,請指迷津以開茅塞,不勝欣幸。」警幻笑道:「說來話長,此地名
為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又名為太虛幻境,又名為芙蓉城。這賈寶玉的
前身乃是女媧氏補天所剩下的一塊頑石,多年得道成人,曾為赤霞宮神瑛侍者。那時
賢妹乃靈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曰絳珠草,因雨露愆期,日漸蔫萎。神瑛侍者
日以甘露澆灌,故復潤澤蔥菁。這絳珠仙草後來得受日月精華,秉了山川靈氣,乃能
轉化為人。因欲酬甘露之德,竟將一世眼淚償還。故你與寶玉生前繾綣,死後纏綿,
也不過是以情補情而已。」黛玉又道:「弟子與寶玉既是以情補情,如何他又有負心
之事呢?」
  警幻笑道:「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我且給你瞧一個東西
。」因叫女童到「薄命司」櫥內將「金陵十二釵」的正、副冊子,一總拿到這裡來。
那女童去不多時,早抱著一摞冊子,笑嘻嘻的走進來,放在中間小炕桌兒上。
  黛玉便將「金陵十二釵」的正冊揭開看時,只見頭一頁上畫著兩株枯木,掛著一
條玉帶,下面畫著一堆雪,雪裡一股金簪。後面一首五言絕句道:
  堪歎停機德,誰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林黛玉念了兩遍,早已明白,笑問警幻道:「細玩此詩,不過是藏著我們兩個人
的名姓而已,還是另有何說呢?」警幻道:
  「你只細玩這個『歎』字『憐』字,就可以明白了。」黛玉道:
  「原來就在這兩個字上頭分別,且如弟子算得薄命,原該可歎可憐。若說寶姐姐
,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婦隨,有何可歎可憐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際各
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論。」因將冊子又揭了一頁,指與他看道:「這是你元春姐姐,
這是你迎春姐姐,他兩個一個是貴妃娘娘,一個是誥命夫人,怎麼算得薄命呢?只因
富貴不長,榮華不久,所以也就謂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現在東邊赤霞宮居住著
呢。其餘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處,豈能相同。你往後逐頁看去,自然知道了。

  黛玉聞言,便將三本冊子逐一看了一遍,內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參詳而解
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將冊子合上,笑道:「一時也難以深究其奧,只是寶姐姐
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無疑。」警幻笑道:「未來天機不便泄漏,你既然疑惑你寶姐
姐,我有寶鏡一面,你可拿去,到三更人靜之時,休看正面,只將鏡子背面一照,便
知分曉。」因向女童們道:「把『風月寶鑒』取來。」女童應聲而去,不一時拿了一
面鏡子出來,遞與黛玉。黛玉接來掀開套兒,只見這鏡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便遞與
晴雯收好。
  警幻道:「寶玉與賢妹未投胎之前,寶玉在人世於宋朝為石曼卿,遊戲人寰,姓
不離石,死後仍歸於此為芙蓉城主。後因賢妹降謫人世,故石頭又轉為寶玉,以了情
緣。將來芙蓉城主自有歸還之日,而賢妹終有會面之期也。」黛玉立起身來道:
  「弟子還未到赤霞宮謁見元妃,明日再來領教罷。」警幻道:
  「有勞賢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於是,二人攜手相送出門而別
。
  黛玉率領眾仙女到赤霞宮來,行不數步,只見迎面一群麗人冉冉而來,忙問道:
「這來的是誰啊?」金釧兒仔細一瞧,道:「這就是咱們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帶著瑞
珠兒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來了。」說著,只見秦可卿等已到面前。可卿笑容可掬的
道:「我今兒聽見姑娘的駕到了,趕著帶了瑞珠兒,約會了尤二姨兒、尤三姨兒給姑
娘請安來了。姑娘這會子要到那裡去呢?」黛玉拉了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好!
」又向尤氏姊妹道:「二姐姐好!三姐姐好!我們可好幾年沒見了,才剛兒謁見過警
幻仙姑,這會子去謁見元妃姐姐,回來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三姐姐家拜望拜望,說
說話兒。」秦氏道:「這麼著,咱們就陪姑娘到赤霞宮去,等見過了元妃娘娘,再同
到姑娘府上請安去,好不好?」黛玉道:「很好,就是我還沒過來,怎麼倒先勞駕呢
?」尤三姐道:「什麼話呢,這有什麼先後了,咱們明兒是天天要見的呢!」黛玉道
:「這麼說,我遵命就是了。」因叫晴雯將「風月寶鑒」好生送回去收著,「我同蓉
大奶奶們到赤霞宮去,回來在我們那裡吃飯。你先回去,就吩咐他們預備著」。晴雯
答應去了。
  這裡黛玉、秦可卿、尤氏姊妹帶領眾仙女,到赤霞宮裡去謁見過了元妃,便一同
回到絳珠宮裡來。大家坐下,瑞珠兒過來給黛玉磕頭,黛玉連忙攙起,因其殉主而死
,現在秦氏已認為義女,便著實獎慰了一番。秦可卿問道:「老太太如今可還康健,
二位老爺、二位太太都好麼?」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們俱各康健。」可
卿又道:「我們東府裡大老爺,不知怎麼服了金丹升仙去了?如今我公公、婆婆可好
不好?」
  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他們都好。」可卿道:「你蓉大姪兒如今續了弦了,
聽見說是胡家的姑娘,可還好麼?」黛玉道:
  「這胡氏新大奶奶的模樣兒、性格兒,雖然不及大奶奶,也還不差大事兒,都很
好的。」尤二姐問道:「璉二奶奶可好?」
  黛玉道:「鳳姐姐的為人聰明太過了,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故此就吃
了他的虧了。」尤二姐道:「我自從到了這裡,曉得自己是『薄命司』的人,命該如
此。警幻仙姑又告訴我說,是這裡冊子上的人,總要歸到這裡來的,都是因緣分定,
自然而然的道理。故此,我如今倒也不計較他了。」可卿又問道:「姑娘們可都好麼
?」黛玉道:「他們也都好。二姐姐是 給了孫家了,聽見說二姐夫為人脾氣乖張,
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許了周統制的公子了,還沒過門。四妹妹是還沒有人家
呢。」可卿道:「前兒元妃娘娘到時,我去請安的時候,娘娘向我說迎姑娘不久也要
來呢。」黛玉道:「才剛兒元妃姐姐也是這麼說,說現在給他修理住房呢,不過早晚
就要來了。可憐二姐姐,一輩子的老實懦弱,也還是這麼薄命。」眾人聽了,皆點頭
嗟歎。金釧兒上來回說:「請姑娘示下,擺飯罷。
  黛玉點頭,於是,大家坐下吃飯。飯後,眾人略坐了一會子,也就散了。
  黛玉送出眾人,回到上房問晴雯:「那鏡子代放在那裡了?」晴雯道:「擱在裡
邊書架子上呢,姑娘要,我就去拿來。
  黛玉道:「隨他擱在那裡罷,我不過問一聲兒,天也不早了,你們都去睡罷。」
晴雯等眾人退出。黛玉一人坐在房內,等人靜時,取出「風月寶鑒」一看,不知這鏡
內到底是什麼故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林黛玉夜照風月鏡 金鴛鴦魂歸離恨天


  話說林黛玉獨坐房內,等人靜時取出「風月寶鑒」來,將背面對著燈下一照,但
見裡面隱隱有樓台殿閣之形,宛如大觀園的景況,再仔細看去,卻像自己住的瀟湘館
的樣兒一般。只見寶玉正在那裡捶胸跺腳的嚎啕大哭,耳內彷彿聽見他哭道:「林妹
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這是我父母做主,並不是我負心。
」黛玉明明聽見,不覺一陣心酸,眼中滾下淚來,忙用手帕揩拭。復又看時,卻又不
見大觀園了,又像現在的太虛幻境光景。忽見寶玉從迎面遠遠而來,漸走漸近,漸近
漸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來,嚷道:「妹妹原來在這裡,教我好想啊!」黛玉猛嚇
了一跳,連忙把鏡子放下,回頭往四下裡一看,見門兒關得好好兒的,微聞外邊簾櫳
一響而已。黛玉呆了半晌,又拿起鏡子看時,只見寶玉還在面前,卻又是僧家打扮,
向他笑道:「妹妹,我可真當了和尚了。」話猶未了,只見一個癩頭和尚一個跛足道
人,上前攙了寶玉就走,漸走漸遠,漸漸兒的就不見了。看得黛玉似醉如癡,正欲放
下鏡子時,耳內隱隱卻又就像聽見有哭泣之聲的樣兒。因又細細定神看時,卻又似榮
國府的光景了,只見三個人哭作一團兒,一個好像王夫人,一個好像寶釵,那一個好
像襲人的樣兒。黛玉看著也自傷心。忽然看見裡面四面黑雲布起,將鏡子罩得漆黑,
一無所有了。黛玉便把寶鏡套上套兒,輕輕收起。過來癡癡呆呆的坐在燈下,思前想
後,就聽見的那些光景看來,心中雖也略略有些明白,只好點頭嗟歎,然而到底一時
還參解的不能全透。又恐怕驚醒了眾人,只得悄悄兒的上牀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警幻仙姑便來回拜。接著元妃又差了些仙女來問候,又送了許多
禮物。晌午間,便帶了晴雯等到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處,各坐了一會子。秦可卿
又留著吃了晚飯,方才回來。
  一日午後,黛玉在院中閒步,看看白石花欄內的絳珠仙草。
  只見那草通身青翠,葉頭上略有紅色,一縷幽香沁人心髓。黛玉已曉得是自己的
前身。正是: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黛玉默默傷感了好一會,又看著仙女們澆灌了一回,方才進去。
  又過了數十日,果然迎春也早到了這裡來了。大家會見,元妃便教迎春在赤霞宮
裡住了。
  又過了些時,一日黛玉午後正在家閒坐,只見晴雯走來說道:「今兒天氣很好,
姑娘怎不到外頭逛逛去呢?」黛玉點頭道:「左右是閒著沒事兒,咱們不如瞧瞧小蓉
大奶奶,到那兒玩玩去罷。金釧兒在家看屋子,你跟著我去逛逛。」晴雯答應,同了
兩個仙女跟著黛玉出門,到秦可卿那裡去。
  正走之間,只見迎面一個女子,遠遠而來。晴雯眼尖,便指著說道:「那來的,
不是鴛鴦姐姐麼?」及至到了跟前,果是鴛鴦。黛玉忙道:「鴛鴦姐姐,你怎麼也到
這裡來了?」鴛鴦道:「原來林姑娘也在這裡,晴雯怎麼都在一塊兒的呢?林姑娘,
你們可曾見老太太來沒有?」黛玉聽見「老太太」三字,心中驚詫,忙道:「你怎麼
問起老太太來了,敢是老太太也歸了天了麼?」鴛鴦道:「可不是,老太太歸了天了
。我想我服侍了老太太一輩子,將來也沒個結果,又恐怕後來落人的圈套,趁著老太
太還沒有出殯,我就把心一橫,恍恍惚惚的像個人把我抽著上了弔了,好像是東府裡
小蓉大奶奶似的。後來我心裡一糊塗,不知怎麼就到了這裡了。」黛玉一聞賈母仙逝
,不覺慟哭起來。晴雯忙道:「姑娘可不又糊塗了麼,老太太歸了天,大家正好團圓
。姑娘哭的可是那一條兒呢?」黛玉拭淚道:「我也忘了情了,這都是我平日哭慣了
的緣故。」
  正說話時,秦可卿早已跑了來了,說道:「鴛鴦姐姐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
,你倒走到我頭裡了。」黛玉笑道:「你看你累的這個樣兒,你既有這個差使,為什
麼不告訴我們一聲兒呢?」秦氏道:「警幻催著叫快去,連我換衣裳的空兒都沒有,
那裡還有工夫告訴你們去呢!」黛玉道:「大奶奶同鴛鴦姐姐都乏了,且到我這裡來
先歇歇兒罷。」於是,大家一齊進絳珠宮裡坐下,仙女們捧上茶來。茶罷,鴛鴦道:
「老太太既沒在這裡,卻往那裡去了呢?」秦可卿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的人,未
必同我們一樣,只怕壽終了要歸地府罷。」鴛鴦便著急道:「這麼著,我可不又撲空
了麼?小大奶奶,你今兒把我弄到這兒來,不教我見見老太太去,我可不依!」黛玉
道:
  「鴛鴦姐姐,你也不用著急,等見了警幻仙姑,問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們再作
道理。」
  秦可卿道:「我才剛兒也沒了空兒,沒瞧瞧璉二嬸娘去,不知他如今可好不好?
」鴛鴦道:「璉二奶奶這會子病的不成樣兒了,誰知抄家的事裡頭也干連著他呢!把
他屋裡抄了個乾乾淨淨,搭著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沒錢又受褒貶,已經發了幾個昏了,
還不知道這早晚是個什麼光景呢!」秦氏道:「這麼說起來,只怕他也是我們這一伙
兒的數罷。好,罷了,他來了咱們這裡更熱鬧了。」黛玉笑道:「熱鬧什麼,不過是
兩片子貧嘴,怪討人嫌的罷了。」秦氏又笑道:「姑娘,你說的這個話,我倒怪想他
呢!那一天子我還到了大觀園去警戒了他一番,只是他這個心總還不得醒悟麼。」大
家正說著,已經擺飯。
  飯畢,秦氏便同鴛鴦先到警幻仙姑處謁見,講了一會天機。
  警幻仙姑告訴他,「癡情」一司原是秦可卿掌管,因他是第一情人,引這些癡情
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該當懸樑自盡的,為他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
以「癡情」一司無人掌管,「今特將你補入,可即赴『癡情司』任事,不可違誤」。
  鴛鴦領了警幻仙姑之命,然後到赤霞宮去。守門的小太監問明了來歷,奏了上去
。不多一時,元妃召見,鴛鴦先行了大禮,一旁侍立。元妃詢問家中別後的事情,鴛
鴦便一一的跪奏明白。元妃道:「這些事體,前兒二姑娘已經告訴過我了。雖然是家
運如此,到底也是鳳丫頭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為其蒙蔽所致。前兒警幻在我這裡
,提起寶玉與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裡很不舒服。今兒聽你這麼說起來,鳳丫頭實
在是要不得了。你也沒問問警幻仙姑,如今老太太現在什麼地方呢?」鴛鴦道:「奴
才問過警幻仙姑了,他說咱們這個太虛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個虛無飄渺
的所在,不是這裡有名兒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壽終的人,必定要先歸地府,見
過閻君,稽查過了善惡,然後送往上界去與去世的祖先相會的,怎麼得到咱們這裡來
呢!」元妃道:「老太太貴為一品夫人,生平謹慎,樂善好施,並沒什麼過惡,就到
了閻君那裡,也沒什麼可怕的地方兒。惟有那些刀山劍樹,牛鬼蛇神,恐怕老人家從
沒見過,免不得要受些驚恐,況且又沒人服侍,可怎麼好呢?」鴛鴦道:「奴才原為
老太太來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仙姑指引一條明路,親身去地府裡訪一訪老太太的
下落,見見老太太去,就放了心了。要不然,奴才住在這裡,心裡怎麼得安呢?」元
妃沉吟了半晌,點點頭兒道:「你這個丫頭真是個少有的,很好,怪不得老太太疼你
,竟比鳳丫頭強多著呢。前兒警幻說鳳丫頭不久就要來的,等他明兒來了,我自有個
道理。你也要歇息幾天,你且到二姑娘屋裡坐著說說話兒去罷。」說罷,元妃起身進
內去了。
  這裡仙女們引鴛鴦到迎春屋內,見了迎春,說了半天別後家中情事。迎春便要留
著鴛鴦作伴,鴛鴦道:「警幻仙姑叫我到什麼『癡情司』去,那裡是小蓉大奶奶,這
會子他把事情卸了給我了。我又不知道什麼,橫豎我也不管他,同他一塊兒住去就是
了。」迎春道:「這麼著,我送你到他那裡去,任什麼事叫他教給你就是了。」於是
,同了鴛鴦到「癡情司」來。原來這些「癡情」、「薄命」各司,都是一溜配殿,各
處都有匾額。走到「癡情司」的門首看時,只見匾額上寫道:「引覺情癡」,兩邊對
聯上寫道是:
  喜笑悲哀都是假,
  貪求思慕總因癡。
  進了配殿,轉到後面,小小院落三間正房,只見秦可卿迎了出來。迎春又坐了一
會子,方回赤霞宮去。鴛鴦就同秦可卿、瑞珠兒在「癡情司」裡住了。
  那林黛玉每日無事,或過來在「癡情司」裡閒坐,或會尤家姊妹閒談,或與迎春
下棋作詩,竟比從前在大觀園瀟湘館的日子,反更覺得逍遙自在了,暫且按下不題。
  且說王熙鳳物故之後,一靈真性正自悠悠蕩蕩,忽覺有兩個人在兩邊攙架起他來
,行走如飛。頓飯之時,忽然覺得眼界光明,進了一道淡紅圍牆,只見前面顯出無數
樓台殿閣來。正然心中歡喜,忽然聽見攙他的那兩個人口裡罵他道:「小蹄子,我只
當你日頭長晌午呢,怎麼也有今兒麼!」鳳姐猛然嚇了一跳,仔細看時,原來攙他的
那兩個人不是別人,卻就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兩個。鳳姐道:「噯喲,我當是誰呢
。原來才是你們這兩個東西,怎麼開口就罵起我來了麼?」尤二姐道:「罵了你便怎
麼樣,這裡又是你們榮國府了?你又是當家的奶奶沒人敢惹咧!我今兒可要報報仇了
呢!」尤三姐道:「姐姐,你的嘴那裡說得過他呢,等我來收拾他。」說著,「唿」
的一聲拔出鴛鴦劍來,鳳姐見了嚇得魂不附體,便連忙往前就跑。尤三姐仗著劍隨後
趕來,口裡嚷道:「鳳丫頭,你可走到那裡去?」
  正趕之間,只見迎面來了兩個美人,鳳姐一見,便高聲嚷道:「快些救命啊!尤
家三丫頭要殺人呢!」原來這來的卻是鴛鴦與秦可卿二人,因要往絳珠宮去瞧黛玉的
。二人猛然一看,見那前頭跑的卻是鳳姐。秦可卿便忙上前一把把鳳姐抱住,那鴛鴦
便忙上前攔住尤三姐道:「三姑娘,快些不要動手,恐怕娘娘知道了,那會子取罪不
便呢!」尤三姐收了寶劍,笑道:
  「我嚇唬鳳丫頭罷了,那裡就殺了他呢!」
  秦可卿拉著鳳姐的手,說道:「二嬸娘,你老人家怎麼也到了這裡來了麼?」鳳
姐道:「我倒不願意來呢,可由得我麼?這是什麼地方兒,這麼體面,你們怎麼都在
這裡的呢?」秦可卿道:「這裡叫做太虛幻境,又叫做芙蓉城,有一位警幻仙姑總理
這裡的事。那中間向北的正殿,便是仙姑的住處,東邊一帶紅牆是元妃娘娘的赤霞宮
,西邊一帶粉牆是林姑娘的絳珠宮,中間朝南的是芙蓉城的正殿,那朝南東西兩邊的
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雲』、『暮雨』、『薄命』、『癡情』等司,就
是我們這些人的住處了。」
  鴛鴦道:「二奶奶跑的頭髮也鬆了,褲腿兒也散了,咱們就近先到赤霞宮二姑娘
屋裡去歇歇兒,梳洗梳洗,順便兒好先謁見元妃娘娘的,等見過了娘娘,再到別處去
。」鳳姐道:「這都是尤家三丫頭鬧的,你仔細提防著就是了。你二姐姐呢,怎麼眼
錯不見的就沒影兒了麼?」尤三姐只不答言,抿著嘴兒在旁邊笑呢。
  四人便同到了赤霞宮,走進迎春屋裡。鳳姐道:「怎么二姑娘沒在家麼?」早有
仙女們送上茶來,回道:「姑娘到林姑娘屋子裡去了,還沒回來呢!」鴛鴦道:「既
然二姑娘沒在屋裡,二奶奶也乏了,且在這兒坐一坐,吃了茶,歇一會兒罷。
  「遂叫仙女們舀水,取了妝奩過來。這裡鳳姐洗了臉,重新梳妝打扮,整理衣裳
。鴛鴦便先進宮,啟奏元妃去了。約有頓飯之時,才出來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
不肯出來見人,聽見二奶奶來了,倒像有些嗔怪的似的,親筆寫了一道懿旨封了教我
發給二奶奶自己開讀呢!」鳳姐大驚道:「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又不認得字,這可不
是難我麼?」鴛鴦道:「這麼著罷,咱們這會子都到絳珠宮去,見了林姑娘和二姑娘
教他們念給二奶奶聽就是了,好不好?」鳳姐道:「也罷了,就是這麼著很好,橫豎
也要到他那裡去呢!」
  於是,眾人一同出了赤霞宮向西而行,慢慢兒的走到絳珠宮門首,只見金釧兒與
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來,道:「二奶奶好,才剛兒尤家二姨奶奶說二奶奶來了,我們
在這兒等了好半天了。」鳳姐笑道:「原來你們這兩個小蹄子也在這裡呢麼,好熱鬧
啊!」於是,大家進了宮門,只見迎春、尤二姐、林黛玉一齊迎了出來,彼此問了好
。大家剛要歸坐,只見鴛鴦走過來,站在上頭道:「娘娘有旨,給璉二奶奶的,請二
位姑娘代為宣讀。」迎春道:「他才剛兒到了這兒,娘娘就有什麼旨意給他呢?」鴛
鴦道:「璉二奶奶才剛兒到了赤霞宮,娘娘就降了這一道旨意,因為二奶奶認不得字
,所以帶過來請姑娘們宣讀給他聽的。」迎春道:「這麼著,就請過旨來,我念給他
聽罷了。」林黛玉道:「這可使不得,娘娘有旨,應該擺下香案,叫鳳姐姐磕了頭跪
聽宣讀才是呢!」晴雯聽了,忙移過香案,供上旨意。鳳姐磕了頭,端端正正的跪在
那裡。迎春這才打開懿旨,高聲念道:
  蓋聞壼儀閨范,端有賴於賢媛;四德三從,望允孚乎內助。茲爾王氏熙鳳,質雖
蘭蕙,識雜薰蕕,利口覆邦,巧言亂德。賢貞自守,倖免帷薄不修;利欲熏心,竟蹈
簠簋不飾。乃復妄言金玉,空使怨女紅粉埋香;巧弄機關,以致癡郎緇衣托缽。揆厥
由來,罪莫大焉。念爾賦性聰明,言詞婉妙;斑衣戲彩,曾效老萊子之娛親;菽水承
歡,能法子輿氏之養志;功堪補過,罰可從輕。恭惟
  祖母太夫人鸞軿未返,鶴馭難逢;魂飄閬苑之風,魄冷瑤台之月。九重泉路,不
無牛鬼蛇神;十殿森羅,半是刀山劍樹。皤皤白髮,難免恐怖之憂;渺渺黃泉,誰是
提攜之伴?茲敕熙鳳擬正,遂爾孺慕之初心,鴛鴦擬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夙興夜寐
,早抵酆都,事竣功成,速歸幻境。
  於戲!予一人棄其瑕而錄其瑜,用觀後效。爾熙鳳勉其新而革其舊,以贖前愆。
曰往欽哉,勿負乃命。
  大家聽畢,盡都吃了一驚。鴛鴦道:「我是久有這個心的,才剛兒看見娘娘親筆
寫旨,我就猜著幾分,敢是為這個事,這會子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見鳳姐還跪在地
下發怔,黛玉笑著拉他起來,道:「念完了,你起來罷。你的差使到了,娘娘派你到
地府裡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鳳姐道:「我不信這個話,方才念的我一句兒
也不懂,你們講給我聽聽呢。」
  迎春遂又念一句講一句,逐句講完,大家都抿著嘴兒笑。
  鳳姐拍手道:「那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爺和珍大哥哥他們鬧出來的亂子,我不過
是放了點子零碎帳在外頭,月間貪圖幾個利錢,這就算『簠簋不飾』了麼?怎麼把這
些不是,都安在我頭上來了?那一年東府裡的大老爺生日,我在園子裡撞著瑞老大那
個混帳東西,教人聽著我臉上很沒意思,大概把這個事又給我安上『帷薄不修』了呢
!」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沒聽明白了呢,娘娘原寫的是『倖免』兩個字,並沒說
你實有這個事呢!」鳳姐道:「這也犯不著說到倖免的上頭啊!前兒我沒來的時候,
寶兄弟好好兒的在家裡和寶妹妹小兩口兒一盆火兒似的。那一天子到舅太爺家去,巴
巴兒的打發焙茗飛馬跑回來告訴說:『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
風地裡站著。』這都是鴛鴦姐姐親眼見的事,這會子旨意上說是什麼緇衣托缽,這不
是冬瓜拉到茄子地裡去了麼?這不是林妹妹現在這裡呢,他和寶兄弟兩個人肚裡的事
情,我怎麼能夠知道呢?因為老太太說寶丫頭穩重,林丫頭多病,我不過是順著老人
家的意思,就說了一句現成的金玉姻緣的話,大主意也還要老太太、老爺、太太作主
呢,那裡就由著我麼?」
  秦可卿道:「二嬸娘也不必焦躁,原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總是二嬸娘平日精
明強幹的過餘了,俗語說的『功之首,罪之魁』了。這也不必提他了,且和鴛鴦姐姐
商量著明兒怎麼起身是正經道理。」說著,金釧兒上來回說飯得了,問在那裡擺?黛
玉道:「就在這裡擺罷。」
  要知飯後有何話說,請看下回便見。

第三回     甄香菱雲路拜嚴親 史太君他鄉救僕婦


  話說鳳姐與鴛鴦等大家在絳珠宮裡吃過了飯,仙女們捧過漱盂來漱了口,坐著吃
茶,又說了一會子閒話。鴛鴦道:「我想二奶奶和我兩個年輕的女人,縱有跟隨的小
太監們也算不得什麼,萬一路上撞著了歹人惡鬼,可怎麼樣呢?」鳳姐道:「你這話
倒也說得是呢,才剛兒尤三妹妹他那個樣兒,就幾乎把我嚇死了呢!」因又說道:「
這麼著,倒不如就叫尤家三丫頭護送了咱們到地府裡去走一趟,回來也並不是我一個
人見他的情。」
  尤三姐笑道:「任他什麼歹人惡鬼,我可不怕。若說鴛鴦姐姐一個人兒,我願意
送他去。鳳丫頭他也要我送去,你可當著眾人給我磕三個頭兒,認是我的乾女兒,我
就送你去了。」鳳姐笑道:「好不害臊的東西,你一個女孩兒家,就想要做人家的媽
了麼?」秦可卿道:「二嬸娘還沒見警幻仙姑呢。鴛鴦姐姐才接管著『癡情司』事,
這會子又要出差,少不得還是我兼攝,這也是要告訴警幻去的。你們央煩尤三姨兒護
送前去,也是要告訴警幻去的。我同二嬸娘、鴛鴦姐姐且見見警幻仙姑去。再者二嬸
娘還要歇息幾天,也在這裡逛逛,大伙兒說說話兒,再打算起身去不遲。」大家都道
:「很是。」於是,當下各自散了,暫且不題。
  卻說那香菱死後的靈魂飄蕩,忽然聽見有人叫他,便忙仔細看時,只見來了一位
道長,鶴氅綸巾,仙風道骨站在面前。
  香菱道:「請問仙長,從何處而來,這裡是什麼地方呢?」那道長道:「我就是
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費字士隱,家住姑蘇閶門內仁清巷葫蘆廟旁。你母親封氏,單生
你一女,名喚英蓮。
  五歲上因上元佳節,家人霍起抱你到街上去看燈,不料一時丟失。後來葫蘆廟失
火,延燒家產,我與你母親投奔你外祖家棲住。我就棄舍紅塵,出家在外已經十有五
年矣。今知你在薛家已產一子,孽債已完,特來送你到太虛幻境去結案的。」香菱聞
言,跪倒在地,拉住士隱袍袖,大哭道:「女兒長了二十歲,只知道為人拐賣,並不
記得家鄉父母。今兒才能認著父親,不知我母親現在何處,爹爹可帶我去見見母親?
」士隱歎道:「我的兒,你母親如今現在你外祖家裡,但你今並非生人,陰陽路隔,
豈能相見?你也不必傷悲,且同我到太虛幻境去,與你們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
寞。」香菱道:「那些姊妹,卻是些什麼人呢?」士隱道:
「到彼自知。」一面攙了香菱緩緩而行。
  轉過一個山彎,只見一個女子披頭散髮,血跡模糊,號泣而來。士隱便指與他道
:「這來的,不是你們的一個姊妹麼!
  「香菱聞言,仔細一看,忙問道:「你不是櫳翠庵的妙師父麼?」那女子也抬頭
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麼?」原來妙玉自從那日被強盜劫去,因眾強盜都要搶
先,各不相讓,爭鬧起來。內中一個強盜憤極,竟一刀將妙玉殺死。他的魂魄聚在一
處,只因迷了路徑,身無所歸,科日飄飄蕩蕩。此時正在悲泣之際,忽然看見了香菱
,便猶如見了親人的一般。彼此互將苦況細述了一遍。甄士隱上前,在妙玉面前將袍
袖一拂,只見妙玉渾身血跡全無,依然是花容月貌。妙玉便拜謝了士隱相救之恩,大
家一齊望太虛幻境而來。
  走不多時,只見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進了一層淡紅圍牆,便見層樓聳
翠,飛閣流丹。及至走到面前,只見一位仙姑,向士隱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又
了此一段因果。
  「士隱也稽首笑道:「因果雖了,還不能結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這就
是警幻仙姑。」二人便一齊向前施禮。警幻笑道:「二位賢妹,來何遲也。」因一起
讓到前殿坐下,仙女們獻上茶來。茶罷,甄士隱便起身告別。警幻仙姑道:「老先生
路途勞頓,且請少為歇息,略備一餐,再行何如?」士隱道:
  「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尚有敝友賈雨村僵臥以待,故不能片刻遲延耳。」香
菱上前拉住衣襟道:「爹爹,才得相逢,何忍就撇女兒而去。」士隱道:「你在此間
,從此逍遙自在,尚有許多姊妹少間即見,不必悲愁。我既能到此,他日少不得還要
重來,見期不遠。我因有事,故不能久停。」警幻、妙玉又復送出門來,香菱忍淚看
著甄士隱出門之後,走不數步,一瞬就不見了。
  警幻仙姑道:「你父親已成仙體,不久又來。你且同妙玉賢妹到各處拜望拜望去
,他們還不曉得你來呢。」因命仙女們領著,先謁見過了元妃,會了迎春,又到「癡
情司」來見了鳳姐、鴛鴦、秦可卿、瑞珠兒等。原來鳳姐因與秦可卿甚說得來,故此
在一處住了。妙玉、香菱又去見了尤家姊妹,然後到絳珠宮去見了黛玉、晴雯、金釧
兒等。黛玉便留住二人吃飯,大家歡喜。
  正在敘述別後之事,只見仙女們來回道:「眾位奶奶、姑娘們,都過來了。」原
來鳳姐、鴛鴦打算起身往地府裡去,故此約了眾人都到黛玉這裡來商量的。當下大家
相見,鳳姐道:
  「妙師父是愛靜的,素日都不與我們在一塊兒,今兒也都來了。
  菱姑娘也來了。我想活著倒沒死了的有趣兒,早知道有這麼樣的好處,為什麼不
早些死了來呢?」
  黛玉笑道:「鬼趣原是有的,你沒看見過羅兩峰畫的『鬼趣圖』麼?」迎春道:
「二嫂子同林妹妹你們說的都不是的,我們這會子是雖然死了,卻猶如成了仙的一般
,那裡還算得是鬼呢。」香菱道:「二姑娘雖然說的是,但只是還有一說,說是『寧
為才鬼,猶勝頑仙』呢。」妙玉道:「菱姑娘他是自道呢。」黛玉笑道:「菱姑娘兩
年沒見,想是詩才越發大長了
。
  你聽,他竟公然以才鬼自居了。那唐時的閨秀,原有『生不作人傑,死當為鬼雄
』之句,才鬼還不如鬼雄的好呢。」秦氏笑道:「菱姑娘還是才鬼,我們尤三姨兒才
算得是鬼雄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了。鳳姐道:「這裡的才鬼有限,倒是頑仙多著
呢。」
  說著,早已擺下兩席,黛玉請大家入座。於是,上首一席是鳳姐、妙玉、香菱、
鴛鴦、黛玉坐了,命晴雯打橫;二席是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瑞珠兒坐了
,命金釧兒打橫。
  大家說說笑笑,議定明兒一早起身長行,往地府裡去。眾人都說:「明兒還要起
早呢,酒是不喝了,早些兒吃飯罷。」於是,大家飯罷。妙玉便往警幻仙姑那裡去住
了,香菱因喜談詩,定要同黛玉住。黛玉卻也巴不得有人談講作伴,便留香菱在絳珠
宮同住。鳳姐道:「尤三妹妹明兒同我們去了,二妹妹你一個人,倒不如搬到我那裡
,同小蓉大奶奶一塊兒住去罷了。」尤二姐道:「姐姐想的周到,我倒忘了姐姐同鴛
鴦姐姐都去了,可不是那裡少著兩個人呢。我明兒便同小蓉大奶奶住去,等姐姐同三
妹妹回來了,再搬過來就是了。」於是,大家告辭,各自回去。
  到了次日一早,眾人都在太虛幻境的石頭牌坊底下擺著祖餞的酒筵,大家到齊,
讓鳳姐上坐,兩邊讓尤三姐、鴛鴦坐了。
  秦可卿執壺,迎春把盞,黛玉、尤二姐等每人親遞了三杯酒,鳳姐三人等飲畢,
又每人回敬了一杯,這才依序坐下。迎春、黛玉等道:「鳳姐姐,路上留神保重,找
著了老太太,先差人給我們送個信兒來,我們就放了心了
。尤三姐姐,鴛鴦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應,見了老太太替我們請安。」三人答應
道:
  「你們只管放心就是了。」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嬸娘請上車罷。」鳳姐站
起身來,正要作別,只見警幻仙姑同妙玉笑嘻嘻的走來,道:「我們來遲了,快拿酒
來,我們借花獻佛。
  「晴雯忙送過酒去,每人又遞了三杯,各道了謝,彼此灑淚而別。鳳姐同尤三姐
共坐了一車,在頭裡走,鴛鴦坐了後面的一車,赤霞宮的兩個小太監御車如飛而去。
這裡眾人也各自回家,暫且不題。
  再說賈母自那日仙逝之後,一靈真性出了榮國府,四顧茫茫不辨路徑。正在憂懼
之間,忽聽後面有人高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麼?」賈母回頭看時,認得是東府
裡的焦大。賈母道:「你作什麼來了?」焦大道:「奴才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在小爺
們手裡過日子,看著很不上樣兒。今兒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來見見
老太爺們,強如活的豬嫌狗不愛的,所以昨兒晚上痛痛兒的喝了些酒,跌絆了幾下子
,也就趕著來了。」賈母道:「你這老東西也活夠了,來的很好,我正盼個熟人兒呢
。你去給我弄頂轎來,我走不動呢。」焦大回道:「前頭沒多遠兒就是界牌,乃是陰
陽交界的地方兒,只怕預備老太太的轎子,都在那裡伺候著呢。」賈母聽了抬頭一看
,果然見有一座牌坊,但見那裡人煙湊雜,車馬成群。焦大高聲嚷道:
  「你們那裡,誰是榮國府預備老太太的大轎啊?」只見一伙人齊聲答應道:「我
們都是的,你老是誰啊?」焦大道:「浪忘八羔子們,抬過來罷,老太太到了,你管
我是誰呢。」眾人連忙抬過轎子,伺候賈母上了轎。焦大又問道:「樓庫槓箱呢?
  「又有一伙答應道:「在這裡呢。」焦大道:「好生抬著,跟著老太太的轎子走
,預備路上好賞人的。我的馬呢?」只見一個小廝拉過一頭驢來道:「焦大爺,你這
個驢是林大爺、賴大爺給你預備的。焦大道:「我知道啊,這是他們哥兒兩個,可憐
我沒兒沒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這小廝把焦大抽上了驢,跟著賈母的轎
子,緩緩而行。
  但見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這邊去的也有幢幡寶蓋接引的,騎馬坐轎的,逍遙步
行的,也有披枷帶鎖的;那邊來的,也有歡天喜地的,愁眉淚眼的。賈母在轎中看見
了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走了多時,忽見迎面來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著
牛皮、馬皮、豬皮、羊皮的,也有披著驢皮、騾皮、貓皮、狗皮的,後面跟著幾個解
差,背著黃布包袱,手提哨棍,搖頭擺腦而來。
  忽然聽見那囚犯內中有個婦人,高聲嚷道:「那驢上騎的,不是焦大爺麼?救一
救我罷!」焦大問道:「你是誰呀?」那婦人道:「我是鮑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記不
得了麼?」焦大道:
  「就是你這個浪東西麼?悄默聲兒的罷,看仔細驚了老太太呢。
  「那婦人聽見了,越發嚷起來道:「轎子裡是老太太麼,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
罷。」賈母聽見,忙叫住轎,只見那婦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憐我罷。
閻王老爺說我生前引誘主子,犯了淫罪,這會子罰我變個騍騾子,只許受苦,不許下
駒。老祖守,可憐我罷,我可再不敢浪了。」這裡焦大早跳下了驢,過來吆喝道:「
滾開了罷,什麼東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我就很看不上那個浪樣兒。這會子你才知
道利害呢,也是你自作自受,教老太太有什麼法兒呢?」賈母道:「焦大,我也想來
,你雖是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
  這個什麼鮑二家的,雖然平常,到底是咱們家的個舊人兒。你去和那些解差們商
量商量,看他們肯教咱們贖不肯?」焦大答應了一個「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
差們拱手道:「眾位老大哥站一站,我有件事合眾位哥商量。才剛兒這個媳婦子是我
們府裡的舊人兒,我們老太太因路上沒人,要他跟了去服侍。眾位哥們,通點情兒,
讓我贖了去罷。」
  只見一個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什麼話!你吃了燈草灰兒了,說的這麼輕
巧,這都是王爺親點了出來的,誰敢通情呢。」焦大笑道:「三哥,你別生氣,咱們
走衙門的人兒,一點弊兒不敢做,可仗什麼吃飯穿衣呢?
我總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說著,便從槓箱裡取出一掛元寶來,笑道:「足足的十個
五百兩,敬你們哥兒們喝個茶兒。」那人聽了道:「這點
子東西,誰沒見過,你老請收著罷。我們沒有身家,也有性命呢。
  「鮑二家的聽了,忙跪下磕頭,哭道:「好爺們咧,開個恩罷,積修的好兒好女
的,我給爺們磕頭。」那解差便覷著眼一看,高聲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們
的眼睛,真正吃了蒜了,昨兒晚上瓜裡挑瓜,竟把這麼個
妙人兒白饒過去了。」又笑向鮑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紀了?」鮑二家的道:「我記
不得我的歲數,只聽見人說比我們二奶奶大一歲。」那解
差聽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們二奶奶多大歲數了呢?這麼個怪俊的模
樣兒,原來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罷了。
  我們行個好兒,老爺子,你把他帶了去罷。」說著,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寶,大家
說著笑著,押解其餘囚犯揚長而去。
  鮑二家的過來給賈母磕了頭。焦大道:「小東西,你也不顧點兒臉面,才剛兒那
個樣兒,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鮑二家的道:「你這個老人家,你才剛兒沒聽見
麼?昨兒晚上要是瞧出我俊來,我還不得乾淨呢。」賈母
道:「不用說了,咱們趕路罷鮑二家的道:「焦大爺,你到底也給我弄頂轎子來麼。
」焦大怒道:「不知好歹的東西兒,你才剛兒是轎子
抬來的麼?趁早兒乖乖兒的給我呀步罷!這麼荒郊野外,教我在那裡弄轎子去呢?」
鮑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氣,過了這個山坡,那邊
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鋪,那裡僱的轎子多著呢!
  街頭上有個尼姑庵,也讓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兒。你看我身上這個樣兒,也讓我和
老太太討件衣裳換換麼。」焦大笑道:「小東西,有這些啰嗦就是了,走罷。」
  於是,又走了幾里路,繞過了山坡,果然看見人煙輳集。
  大路南邊有座小廟兒,上寫著「觀音庵」三個字。鮑二家的忙叫住轎,上前攙了
賈母出來,步入廟門。只見一個老尼姑迎了出來道:「老施主,請到裡頭坐坐兒罷。
噯呀!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這裡住過的鮑二嫂子麼
?」鮑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記性啊!這是我們的老太太,是國公爺的一品夫人呢
。
  「老尼姑道:「原來是老太太,失敬了。」於是,攙了賈母到禪堂坐下。小尼姑
捧上茶來,遞給賈母,隨跪下請安。賈母伸手拉起這小尼姑來仔細一看,向鮑二家的
道:「你看這個小姑子,像饅頭庵的智能兒不像?」鮑二
家的未及回答,只聽老尼姑道:「這是新收的徒弟,他說為找親戚來的。後來找著了
一位姓秦的相公,我看他兩個人,那個樣兒就很親熱,我
的意思要教他還俗呢。」賈母聽了,也並不理會姓秦的是誰,但笑道:
  「可是呢,年輕的小人兒家再別輕易出家。」
  二人說話之間,鮑二家的早偷了個空,打扮了上來伺候。
  賈母笑道:「浪猴兒精,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詭弄出來穿上了?」老尼姑笑道
:「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說,上回在我這裡……」鮑二家的聽了著急
,連忙拿眼睛瞪他道:「你去罷,把你們的好點心拿些來給老太太吃,吃了我們還要
趕進城呢。」老尼姑會過意來,笑著忙教智能兒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類,擺在桌上
,又送上一大盤冰糖包子,一大盤素菜燒賣,賈母隨便吃了些兒。
  只見焦大進來叫道:「鮑家的,你的轎子僱下了,請老太太走罷。我在外邊打聽
了,城外鬧雜的很,可住不得。城內城隍大人的衙門西首有一所大公館,又雅靜,又
離衙門近。明兒一早,先要到大人衙門裡過堂驗看呢,遲
了怕趕不進城了。」
  鮑二家的回明了,攙著賈母出來。老尼姑看著上了轎,方才回去。
  這裡主僕三人迤邐行來,早望見一座城池,樓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轎夫:「慢慢
兒的抬著走,小心些兒。我頭裡看公館去了。」說畢,顛著驢子如飛而去。這裡賈母
進了酆都城,在轎內看時,但見六街三市,熱鬧非常,楚
館秦樓都如人世。正然看時,只聽焦大叫道:「抬到這裡來。」眾轎夫聽了,便跟了
焦大抬進一座公館,落下轎來,鮑二家的攙了賈母進了上
房,只見裡面鋪設的十分幽雅。賈母也覺乏倦,伏了引枕閉目養神。
  焦大向鮑二家的道:「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酒飯茶水燈燭一總包了,明兒開
發他十兩銀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臉吃飯,照應著行李槓箱。我要往大人轅
門上打聽打聽,明兒過堂是些什麼規矩,也好預備的。」
說畢,一徑去了。
  這裡賈母盹睡了片時,起來向鮑二家的道:「你過來,我細細的瞧瞧你。你既是
家裡的人,我眼裡怎麼不大見你呢?」
  未知賈母可瞧出鮑二家的什麼來沒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賈夫人遇母黃泉路 林如海覓女酆都城


  卻說賈母向鮑二家的道:「你過來,我細細的瞧瞧你。你既是咱們家裡的人,我
眼裡怎麼不大見你呢?」鮑二家的道:「奴才們兩口子,原是珍大爺那邊的人。璉二
爺說奴才的男人好,才要過來伺候的,只在外頭當差,那裡能夠輕易見老太太呢。
  「賈母笑道:「怪道我瞧著眼生呢!那一年在璉二奶奶屋裡,說他是閻王老婆的
,就是你麼?」鮑二家的紅了臉道:「那是奴才該死,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兒來
了。」正說時,只見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臉水上來,鮑二家的忙接了,捧過來請賈母洗
臉。盥漱已畢,然後擺上飯來,乃是八個小碟,八個大碗,兩個火鍋兒。賈母也不喝
酒,只吃了一碗飯。鮑二家的送上茶來,然後自去吃飯。
  只見焦大走來回道:「奴才才剛兒到衙門裡打聽了,會見個年輕的書辦先生,他
說這裡的規矩,不論陽世的官職,一概上堂要跪聽唱名的。若沒罪過還好,若有罪過
時,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許了給他十個元寶,他才許了個明兒見機而作的話。
  奴才想先把銀子給他,往後也就好說話了。」賈母聽了這番言語,自念生平雖無
大惡,終覺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銀子,你只管辦去就是了。你明兒可怎麼樣呢
?」焦大道:「奴才怕什麼呢?當日跟著老太爺出兵的時候,什麼酸甜苦辣沒受過麼
,別說是大人過堂,就是閻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他的。」說的賈母也笑
了。焦大遂取了十個元寶,一徑去了。這裡賈母又與鮑二家的說了一會兒閒話,方才
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齊了轎夫,伺候賈母梳洗已畢,坐上了大轎出了公館。
鮑二家的坐了小轎,焦大騎著驢子跟著。
  不多一時,早到了城隍的轅門,只見一個年輕的書辦,生得眉清目秀,在那裡笑
嘻嘻的點手兒,教把轎子抬進角門西邊一個小院子內落下。自己走到轎前,恭恭敬敬
的作了一個揖,道:
  「晚生請老太太的安。」賈母見他人物風流,語言乖巧,就知道是十個元寶的力
量,忙欠身笑道:「先生一向好,我們諸事還要仰仗呢。」那書辦道:「老太太只管
放心,晚生無不盡力的。」賈母問道:「先生尊姓啊?」
那書辦道:「晚生姓馮名淵,江南常州人氏,父親也做過官的。只因晚生買妾與金陵
一個姓薛的叫個什麼呆霸王,彼此爭買,他就倚財仗勢將
晚生打死了。晚生到了這裡,告了一狀,閻王查了查,那姓薛的與晚生原有夙冤,又
且他陽壽未終,難以結案。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邊人,姓
林,可憐晚生無故受冤,又是讀書的人,就把晚生補了這衙門的六房總經承之缺,如
今也好幾年了。」賈母又問道:「大人是南邊那一府的?
」馮淵道:「蘇州府人,就是從前做過揚州鹽運司的……」
  剛說到這裡,只見從儀門裡走出一個長隨來,叫道:「馮經承在那裡呢?」馮淵
連忙答應著,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爺,有什麼話說?」那長隨道:「大人今兒身
上不大爽快,教你把過堂的花名冊子,拿進書房裡去過目
呢。想是委少爺出來點點,也未可定。」馮淵聽了,忙取出冊子,一面打開看著,一
面又走到轎前問道:「老太爺的尊諱可是賈代善?老太太
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歲了。」賈母未及回答,只聽那長隨嚷道:「快來罷,大人
在書房裡坐著等著呢!早作什麼來,這會子嘮裡嘮叨,問
這個問那個的。」馮淵連忙合上冊子,跟著那長隨進去了。
  這裡賈母向鮑二家的道:「你們聽見了沒有,虧他不知道咱們是薛蟠的親戚,原
來他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個公子。」焦大道:「這倒不相干,他們當書辦
的人,只知黑眼睛認得白銀子,那裡管什麼仇人的親戚呢
。」賈母又道:「他才剛兒說,這位大人姓林,做過揚州的鹽運司。咱們林姑老爺不
是揚州的鹽運司麼,可惜沒有問他名字。」
  正說時,只見馮淵喘吁吁的跑來,到轎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才剛兒晚
生拿上冊子去,大人看了,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便吩咐教請少爺過來。少爺出來看
了看冊子,他便回了大人,要親身來看呢。晚生雖不知其
中底細,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麼親戚似的。大人如今進了內宅,想是告訴太太
去了,所以晚生先來送個信兒。若認了親戚,求老太太把
賞晚生的使費,莫向大人提起,晚生即刻就繳上來。」賈母笑道:
  「這也何妨呢,些小筆資,那個衙門裡沒有?但只是我原有個女婿姓林,並無子
嗣,只有一個女孩兒,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裡來的少爺呢?」鮑二家的便插嘴道:
「姑老爺在這裡也多年了,難道姑太太就再不養個老生子
阿哥嗎?」招的馮淵也笑起來了。
  正說時,只聽見堂上吆喝道:「閒人都退後些,少爺出來了。」賈母在轎內留神
細看,只見兩三個小廝擁簇著一位少年公子出來,生得器宇軒昂,眉目清秀,年約二
十餘歲。賈母見了不覺大驚,哭道:「那來的不是我那珠
兒麼?」那少爺見了賈母,也就跑到轎前跪下,抱住腿慟哭。眾人不解其故,正在驚
疑,只聽堂上「當」的一聲點響,威武三聲,大門、儀門
一齊洞開,出來了八個小么兒,將賈母的大轎抬起,那少爺扶了轎桿,轉身進了儀門
。又見一名旗牌跪稟道:「請老太太的轉堂上。」又威武
了三聲,八個小么兒抬著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閣兒進到了二堂,才落下轎來。早見
一位官員錦衣繡服,拱立轎旁。
  賈母下轎仔細看時,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來。
  林如海也自傷感,忙請安問好畢,兩邊閃出幾個僕婦,上來攙了賈母,剛到宅門
,早見兩個丫環攙著賈夫人,哭了出來。賈母認得是他女兒賈敏,母女二人抱頭慟哭
。林如海在旁勸道:
  「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該歡喜才是,何必如此。且請老太太到上房裡去坐罷
。」於是,大家止淚,母女攜手進了宅門。
  丫環們打起簾櫳,進了上房,只見裡面陳設的十分精雅,雖係幽冥,也無殊人世
。
  林如海夫婦讓賈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賈母還了萬福,賈珠也來叩見了。林如
海夫婦便在兩邊椅子上陪坐,賈珠在下邊杌子上坐了。丫環們捧上茶船兒來,賈母喝
著茶,問道:「姑老爺是從揚州仙逝之後,就補了這裡的城隍麼?珠兒怎麼得到這裡
的呢?」林如海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館之後,見了閻王。閻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鹽
運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錢,而且平生正直無私,德行優著,所以十分敬重,奏聞了上
帝,就補了酆都的城隍,幫著閻王辦事。大姪兒也是閻王愛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
文的,後來小婿到任,認了親戚,誰知他姑母就在他那裡呢。小婿現無子嗣,便求了
閻王,將大姪兒討了下來,替我管管家務。那年東府裡的敬大哥到了這裡,定要把他
帶了去見老太爺們去呢。小婿和他說之再三,他才給我留下的。」
  賈母聽了十分歡喜,道:「真是天緣湊巧,也是姑老爺的德行所致。」賈夫人又
問賈赦、賈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賈母便將賈赦犯罪抄家的話,說了一遍,林如海
夫婦不勝歎息。賈母又向賈珠道:「你的蘭小子虧了你媳婦守著撫養,他如今也十五
六歲了,詩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愛唸書,將來是很有出息的。」賈珠聽見,
不覺心內慘然,忙站起來答道:「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養。」
  賈夫人道:「我的黛玉兒丫頭,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難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
恩養,他這幾年不知可比小時兒壯朗了些兒,還是那麼樣的弱呢?」賈母聞言,呆了
半晌,道:「怎麼的,你們沒見黛玉兒丫頭麼?他死了有
一年多了,這個孩子可往那裡去了呢?」賈夫人聽了,嚇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
  「怎麼的,我的黛玉兒死了一年多了,怎麼我們這裡總沒見他來呢?想必是老爺
公出,衙門裡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論,送到那個地獄裡去了,不然就是打發到那裡脫
生去了,這還了得麼。
  我的兒啊,苦了你了。」說著,便放聲大哭起來,賈母由不得也哭起來了。
  林如海也傷心落淚,便向賈珠道:「你去叫了馮書辦來,吩咐教他在上年過堂的
號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沒有?再到王府裡並崔判官衙門,以及秦廣、楚江
、轉輪等各王九位府裡出入的號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
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賈珠答應了一個「是」,即忙去了。
  林如海又勸他母女道:「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別說地獄是咱們管的,還怕找不
出來麼?就是脫生了人家,也還容易辦的。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莫教他老人家盡著
悲傷了。」
  賈夫人止淚問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災八難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麼利
害病,就死了呢?」賈母欲要實說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賈夫人著惱,自己也覺礙口,
便含糊答道:「這個孩子生來的怯弱,又聰明的很,心眼兒又多。自從到家,三六九
的咳嗽,我給他配的人參養榮丸,每日燉些燕窩湯,百般的將養,不能夠見效,後來
到底吐血而亡。」說道這裡,便又哭道:「我的兒啊,真真的教我也後悔不來了。」
賈夫人不解其意,便道:「老太太也不必後悔,這是他自己沒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
了。」
  正說時,只見一個管家婆子上來回道:「早飯齊備了,擺在那裡?」林如海道:
「老太太才到,身子乏倦,就擺在這裡罷。你去告訴你男人,晚上好生預備酒席,或
是小戲兒,或是八角鼓兒,不拘那樣,伺候老太太聽聽。」賈母忙搖頭道:「不用鬧
這些東西,等你們找著了姑娘的下落,那時我再聽戲。
  說著,只見賈珠也進來回道:「馮書辦已經遵諭查去了。」
  於是,丫環們擺上飯來,賈母上面正坐,林如海夫婦旁坐,賈珠下面相陪。不一
時,吃過了飯,伺候的丫環們捧上漱盂來漱了口,然後撤過肴饌,又捧上茶來。賈夫
人便道:「司棋呢?」只見走出一個年輕輕的、穿紅裙子、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
婦人來,上前跪下給賈母磕頭,道:「請老太太的安。」
  賈母仔細一瞧,問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頭麼?」賈夫人道:
  「可不是他是誰呢?那年你女婿坐堂點名,問出他們的來歷,說是和他姑舅哥哥
潘又安為婚姻不遂,雙雙自盡的。你女婿因為可憐他們義氣,就留下他們來,給他配
為夫婦,也好幾年了。
  賈母道:「我只知道他有了不是,攆了出去了,那裡知道他有這些鉤兒麻藤的事
情。可憐迎丫頭,老老實實的,他老子那個糊塗東西,許給了孫家,女婿很不好,活
活兒的把迎丫頭折磨死了。」賈夫人吃了一驚道:「迎丫頭也死了麼?老爺每日點名
,怎麼也沒點著他呢?」林如海詫異道:「難道世上的女孩兒都不屬我們管麼?怎麼
過堂的時候,往往的也點著別人家的女孩兒呢?」
  正說到這裡,只聽窗外有人稟道:「潘又安回老爺的話。
  「如海道:「進來說罷,這裡也沒你可迴避的人。」只見潘又安進來給賈母磕了
頭,到林如海耳邊悄悄兒的回了幾句。如海默然良久,皺眉道:「知道了。」賈夫人
道:「你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著姑娘,我是不依的。」
林如海道:「你也不必著急,我另有道理。大姪兒,明兒一早親自帶些人去到十八層
地獄,七十二司裡頭細細兒的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裝,在城裡城外、鄉村堡寨、庵
觀寺院各處尋訪,斷沒尋不著的理。再教馮書辦寫些告示,遍處黏貼,懸賞尋覓,更
又周到些了。」潘又安答應了一聲「是」,便下去了。
  只見焦大與鮑二家的上來給林如海夫婦磕頭,焦大遂請示如海,明日見閻王的規
矩,並回明路上贖了鮑二家的話。林如海笑道:「明日老太太自是不用去,連你們也
不用去。明日我進府去面稟閻王,閻王也不好意思駁回的。你們放心,都吃飯去罷。
」
  林如海惟恐他母女傷懷,因笑道:「今兒老太太初到,何不引著老太太到園子裡
各處逛逛去,回來你們娘兒們再鬥鬥牌兒。這會子,我到書房裡去催著他們辦文書,
明早進府稟過閻王,就留老太太在這裡住一兩年,等我轉了天曹,那時一同昇天就是
了。」說畢,站起身來出去了。賈夫人、賈珠攙了賈母,到花園裡各處逛逛。
  原來這園子裡因有九個清泉,故名為九泉園。園內丘壑清奇,樹木蒼翠,不見天
日,幽僻絕倫,彷彿宋子京不曉天的景況。內有一台,在極幽處,因名為夜台,登其
台者,雖在白日猶如昏夜,景致之幽,果然無比。賈母看了點頭道:「我們家園子裡
頭看著也還大方不俗,就是那裡到得這個幽靜呢。真是他們說的什麼『別有天地非人
間』了。」賈夫人笑道:「老太太家園子是天,我們這園子是地,那裡比得來呢。」
賈母道:「我看著這就很好。」賈珠道:「大凡景致無論好歹,是沒見過的都說好,
及自逛膩了又不說他的好處,這正所謂:『司空見慣,不以為奇』了。今兒老太太是
初到這園子,故此覺得好。
  咱們還沒見過老太太家園子呢,若到了那裡,自然要說那園子比這個強多了呢。
這厭常喜新,是人都這麼樣兒。」賈母聽著也笑了。於是,賈珠在前引著到各處逛了
半天,回來仍在上房擺了酒席,坐中又說些家中事情,不必細贅。
  到了次日,林如海進府辦事,到了午正方才回來,向賈母道:「小婿今早見了閻
王,將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了冊子,老太太一生並無過惡,閻王甚喜,一切允從
。焦大呢?」焦大見林如海回來,早在門外伺候打聽,一聞呼喚,忙上來打千兒道:
「奴才在這裡呢。」林如海道:「老孽障,閻王說你喝醉了酒不知道主僕名分,滿嘴
裡混唚罵人,該下拔舌地獄的,姑念你跟著主子出過死力,又喝過馬溺,暫且加恩,
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頭謝恩。如海又道:「鮑二的女人,
不准收贖。我求之再三,閻王不得已,還教我買匹騾子,償還他脫生的主兒,以結此
案。」鮑二家的聞言,也過來磕頭謝了。大家俱各欣幸,賈母也歡歡喜喜的住著,聽
候找尋黛玉的下落。未知找著是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青埂峰湘蓮逢寶玉 觀音庵鳳姐遇秦锺


  卻說賈寶玉自從那日鄉試出場,在稠人廣眾之中,忽然看見了那個癩頭和尚,在
那裡遠遠兒的合他點頭呢。他便趁著人擠的空兒,撇下賈蘭,跟著那和尚就走,恍恍
惚惚就像腳下生雲的一般。不多一時,連城池、房舍的影兒都不見了,但見一片曠野
,人跡全無。山腳之下有個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領著寶玉進到裡面。寶玉心下歡喜,
知是真師,便倒身下拜道:「師父怎麼這時候才來,弟子已於進場之時,將塵緣斬斷
,此心一無罣礙,伏乞師父就與弟子披剃了,好跟隨師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
和尚道:「你此時削髮出家原可,但恐他日還要留髮還俗呢。」寶玉道:「弟子心如
槁木死灰久矣,望師父勿疑。
  「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閨中戲語我已先聞。今日寶玉之和尚,
正以答黛玉之眼淚耳。」寶玉聽了,愈覺驚心動魄。當下那和尚便與寶玉削了發。
  忽見庵門外走了一個跛足道人進來,哈哈大笑道:「寶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
你還是為林妹妹呢,還是為襲人呢?」寶玉心下大驚,知是異人,連忙下拜道:「請
問師父從那裡來?
  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開闢以來,就在大
荒山居住。那大荒山中間,最高的一峰名為青埂峰,峰下有一塊女媧補天未用之石,
就是你與宋朝石曼卿的前身。因你自恨無才補天,故我二人帶你到昌明隆盛之邦,投
胎於詩禮簪纓之族,在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里去閱歷了一番。幸而你夢入太虛
幻境,見了冊子,醒悟過去未來,將紅塵看破。故我二人今來指引,帶你到大荒山青
埂峰去歸還原處。」寶玉道:「弟子之玉原來是碔趺之石,多蒙二位師父指明,頑石
從此點頭。」說罷,又磕下頭去,起來看時,二人已頓改形容,那裡還是癩頭跛足的
模樣。
  但見茫茫大士,光頭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頭帶綸巾,身披鶴氅,美目
修髯,飄飄然有神仙之態。寶玉道:「師父,請問此處到大荒山還有多少路程?」二
人道:「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如今還有一事,你且隨我去來。」寶玉跟了二人,轉
過山彎,只見一道大河,一隻大船灣在那裡,滿地上大雪。二人道:「天倫至性,不
可以不拜辭。」二人把寶玉扶上船頭,明明見他父親賈政坐在船內,寶玉便拜了四拜
,站起身來,打了個問訊。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
  只見船頭上一僧、一道攙了寶玉說道:「俗緣已畢,快走,快走。」三個人飄然
登岸,賈政不顧地滑,在後面趕來,只見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作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濛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
大荒。
  歌畢,一轉就不見影兒了,那賈政只得回船去了。
  這裡寶玉三人,走不多時,早到了大荒山無稽崖。但見萬丈嶙峋,直插霄漢,進
了山口,頓覺眼界光明,別是一番世界。
  四下裡谽岈怪石,詰曲虯鬆,雲隱飛泉,蘿紛峭壁,猿啼鶴唳,虎嘯龍吟。直走
到白雲深處,只見那樹林裡有小小三間茅屋。
  到了門口,大士、真人把寶玉領著進來,只見裡面有一個少年,笑容可掬的迎了
出來,道:「師父辛苦了,寶兄弟來了麼?」
  寶玉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柳湘璉,不禁大喜道:「柳二哥,你原來在這裡
,一向好麼?」湘蓮也笑著問好。大士、真人也笑道:「你們可謂他鄉遇故知了,且
到裡面再敘罷。」說著,都到了裡面。
  湘蓮、寶玉先行了師徒之禮,後敘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蓮、寶玉侍
坐。寶玉先就站起身來道:「弟子下愚,多蒙二位師父不棄,度脫來山,惟望師父慈
悲,指示些參禪悟道的路徑,明心見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負笈千里一場。」茫茫大
士、渺渺真人一齊大笑道:「你原來是個癡人,儒釋道三教名雖殊而理則一。釋道兩
家之明心見性,即儒教之克已復禮也。釋道兩家之坐靜參禪,即儒教之正心誠意也。
釋道兩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獨也。我聽見你要把《參同契》、《元命苞》、《五燈
會元》之類等書,一火焚之,說是『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這話就很
是,為什麼今兒反不明白了昵?  你總因為是捨近而求遠的緣故。那《孟子》說的
:『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了。我們如今索性把你小時讀過的、熟的說
給你罷。譬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
懼乎,其所不聞,這就是至捷的路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這就是絕妙的口訣。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這就是極盡的工夫。你若必
要講些通關運氣、坎離鉛汞之事,那就是惑世誣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的了。」寶玉
聞言,不禁大驚失色道:  「依師父這等講來,如何能夠成仙成佛,白日飛升呢。
」大士、真人笑道:「你真是個癡人,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止
白日飛升而已呢。」寶玉聽了,恍然大悟,喜得手舞足蹈起來,道:「原來師父之道
,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誠意而已。」大士、真人拍手笑道:「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
此與湘蓮二人,同心合力的把我們適才所授的口訣,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
來,到了三月不違的時候,我們二人再來指點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緣,還要下山
去走走。」說著,便站起身來,湘蓮、寶玉二人送出門外,只見大士、真人將袍袖一
展,早已不見了。
  寶玉這裡看的出了神,呆呆的發怔。柳湘蓮道:「寶兄弟,怎麼發起呆來,做什
麼呢?」寶玉這才回過頭來,拉著湘蓮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
士出家之後,薛大哥同人四下裡找尋了幾天,還哭了幾回呢。你原來也就是跟著這二
位師父來了,你在此已潛修了多時,工夫想是大有進益了。
  「湘蓮道:「我初到此時,也是蒙師父口授了幾句四書,專心學去,雖覺果有奇
妙,然而究竟也還算不得什麼工夫。寶兄弟,你我之來此處,皆是一樣的心腸,一樣
的情境,真可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了。」寶玉道:「可不是,你我把塵緣
斬斷,萬念皆空,這會子乃是二人同心,不是同病相憐呢。」
  湘蓮道:「寶兄弟,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麼?」寶玉猛省道:「是啊。師父說
我是補天未用之石,就在青埂峰下。柳二哥,青埂峰在那裡呢?」湘蓮道:「你跟我
來,我指給你就是了。」寶玉便跟著湘蓮,由茅屋之後,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頂。
  果見一塊石頭,約高七尺,玲瓏剔透瑩然如玉,與那塊通靈玉的形狀雖有大小之
殊,略無參差之別。寶玉見了,不勝驚異,悲歎了一會子,漫漫用手摸撫著,不覺有
感,成詩一首。因朗吟道:
  故我相逢劈面驚,塊然磊落識三生。
  恨無精衛銜填日,空有媧皇煉補名。
  磐固果然前輩事,石交奚只故人情?
  峰前若問誰知己,我與當年石曼卿。
  湘蓮道:「寶兄弟,你真可謂一往情深了。這詩詞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勉強
奉和。」說罷,下山吃了晚飯,又談了一會子閒話,二人遂取蒲團鋪在裡間榻上打坐
。由此日夜用功,暫且不表。
  再說王熙鳳、尤三姐、鴛鴦三人離了太虛幻境,車走如飛。
  行了半日,但見陰風慘淡,黑霧迷漫,已不是光明景象。鳳姐道:「三妹妹,你
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個下處。我們比不得男人們,晚上沒處住,可
怎麼樣呢。」尤三姐道:「遠遠兒的望著,前頭有一帶樹林,那裡必有人家,且到了
那裡再說。」不一時,已到了面前,但見人煙湊密,熱鬧非常。路南有座小廟兒,上
寫著「觀音庵」三字,旁邊又帖著一張紙條兒,上寫著「小庵專寓往來女眷」。尤三
姐一見大喜,忙叫住車,遂下了車,走到廟前,將門環兒叩了兩下。只聽裡面「咯吱
」一聲,開了庵門,走出個老尼姑來,見了尤三姐問道:「姑娘是是那裡來的?」尤
三姐道:「我們是太虛幻境來的,特借寶剎暫住一宵。」那老尼姑道:「這麼樣,就
都請到裡面坐罷了。」於是,攙了鳳姐下車,後面鴛鴦也到了,一起下車走進庵門。
小太監一齊將車御進庵內。
  老尼姑請三人到禪堂坐定,小尼姑倒上茶來。鳳姐向鴛鴦道:「你看這個小姑子
像誰?」鴛鴦也仔細一瞧,道:「你不是那饅頭庵的智能兒麼?」智能聽了,也將他
二人一看,道:  
「你們是從那裡來的?好像是賈府裡的璉二奶奶和鴛鴦姑娘似的。」鳳姐笑道:「可
不是智能兒是誰呢?」鴛鴦道:「好了,有了熟人兒,就好打聽老太太的下落了。」
智能兒道:「老太太過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尼姑聽見,便叫智能兒道:「既都是賈
府上的奶奶、姑娘們,可將行李照應著搬到裡邊小套間裡,說給廚房裡預備上等的酒
飯,泡了好茶來。」智能兒答應著去了。鳳姐道:「這個智能兒是老師父幾時收下的
徒弟?他是我們的一個舊人兒。」老尼姑又將智能兒的來歷,述了一遍。鳳姐聽了,
也不理會這個秦相公是誰。
  鴛鴦道:「老師父,才剛智能兒說我們老太太到你這裡來過,如今過去了好些日
子了。老師父,可知道我們老太太現在在那裡呢?」老尼姑道:「老太太過去的日子
久了,目今的下落,這卻那裡知道呢?我們這裡的規矩是,進城之後頭一天,先在城
隍大人衙門裡點名過堂,第二天才帶見閻王,稽查了善惡,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
,也有打發脫生轉世的,也有發在各處地獄裡受罪的,種種不一。我們這會子,怎麼
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呢?」鳳姐聽了,著急道:「這可怎麼好呢?我們三個人原是從太
虛幻境奉娘娘的命,來訪尋老太太的。我想我們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斷不能有地獄的
事,這會子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脫生轉世去了,都不可知。可教我們怎麼尋訪呢
?
  尤三姐道:「你不用著急,咱們明兒到了城隍的衙門,也就好尋訪了。」鳳姐道
:「我們原是太虛幻境的人,本不屬城隍的管轄。這會子,為什麼出頭露面的自己尋
上門去,教人家點名過堂呢?」鴛鴦道:「二奶奶,咱們千辛萬苦,原為老太太而來
,也講不起出頭露面的話了。」鳳姐道:「你更糊塗了,就是咱們明兒出頭露面見了
城隍,難道敢問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道:「奶奶、姑娘們不必著急,一路辛
苦,這會子也餓了,且擺飯罷。吃了飯,我替你們打算個主意就是了。」
  於是,吩咐智能兒擺上酒飯來,大家吃過,漱了口,送上茶來。鳳姐手擎著茶杯
笑道:「老師父,你才剛兒說給我們打算個主意,我倒要領教領教,你到底有個什麼
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見,奶奶、姑娘們且別進城去,就住在這裡。
  我這個徒弟智能兒,他有個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時的瞧他姐姐來呢。奶奶可給他
幾兩銀子,托他到各處裡打聽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個准信兒,你們再作商量,豈不
妥當麼?」鳳姐點點頭兒道:「就是這麼著,很好。」智能兒卻捏著一把汗兒,恐怕
露出他的破綻來。卻也無可如何,只得去將行李打開,替他們鋪了炕,收拾點上燈來
。
  大家又閒談了一會兒,尤三姐問老尼姑道:「你們這裡可有方便的去處麼?」老
尼姑道:「這西邊有個小後院,極其僻靜,奶奶、姑娘們就在那裡走動走動罷。」尤
三姐向鳳姐、鴛鴦道:「你們不去走走麼?」鳳姐道:「你和鴛鴦姐姐先去,我隨後
就來。」於是,尤三姐、鴛鴦頭裡去了,鳳姐這裡慢慢兒的口裡吐淨了檳榔渣兒,裝
了一袋玉蘭香吸著,緩步出了禪堂,向西而去。
  誰知秦锺因與智能兒生前綢繆過度,一病而亡。後因智能兒找了來,二人雖然情
好甚密,卻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跡。
  每晚黃昏乘人亂的空兒,他便鑽在智能兒屋裡藏著,只等上頭老尼姑睡了,智能
兒回房,兩個便赴巫山。這晚正在智能兒屋裡潛等了良久,不見智能兒下來,便伏在
窗下舔破窗紙,望外偷看。忽見一個婦人,向西而去。此時月色朦朧,看不真切是誰
,但見一個白生生的臉兒恍了過去。秦锺暗想,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兒到後院子裡
解手去了。他便大了膽子,躡手躡腳的溜到後院門首來窺探,只見門兒像是虛掩著的
,才待要用手推時,恰值那邊鳳姐開了門過來。秦锺猛然見了,也並不細看是誰,只
道是智能兒從後院子裡小解了回房來了,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師父睡了麼
?」嚇的鳳姐魂不附體,大聲嚷道:「不好了,有了賊了。」尤三姐、鴛鴦恰值回來
,聽見鳳姐嚷叫有賊,尤三姐生來的矯捷便俐,便忙上前一步,早將秦锺撳倒在地。
鴛鴦便嚷道:「老師父,快拿燈來,捉住賊了。」
  禪堂內老尼姑聽見有賊,也就慌了手腳,忙教智能兒提了燈,走過來看時,只見
尤三姐撳著一個人,只叫快拿繩子來捆了他。智能兒一看,認得是秦锺,嚇得呆了,
連忙跪下央告道:
  「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氣,他就是寶二爺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鳳
姐道:「怎麼,是秦錘這個小子麼?好小子啊,怎麼幹起這樣勾當來了。」秦錘在地
下哼哼的道:「原來是璉二嬸娘,我該死,認錯了人了,當是智能兒呢。二嬸娘開恩
,饒了我罷。」鳳姐道:「三妹妹,放他起來罷。」尤三姐一鬆手,秦錘羞慚滿面爬
了起來,給鳳姐請安。只見老尼姑照著智能兒臉上,下死勁的啐了一口道:「沒臉的
東西,成日家鬧姑表兄弟,今兒可不鬧了。奶奶、姑娘們既然認得這個秦相公,且請
到禪堂坐下,慢慢兒的說罷。」
  於是,大家進了禪堂坐下,鳳姐道:「秦锺小子呢?」秦锺只得訕訕的走到鳳姐
跟前。鳳姐笑道:「好孩子,幾年沒見,你竟乾出這些把戲來了。」秦锺道:「說起
來,這還是二嬸娘的過失。」鳳姐道:「噯喲喲,你們聽聽,他們兩個人乾出來的勾
當,怎麼倒說是我的過失呢?」秦锺道:「那年子給我姐姐送殯,二嬸娘若不帶了我
們住在饅頭庵,那裡有這一件勾當呢?」鳳姐笑道:「這麼說起來,寶玉一定也被你
們引誘壞了。
  我只說你們多大點子小崽子,怎麼竟會成起精來了。老師父,你才剛說秦相公,
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姪兒的小舅子呢。老師父,你可把智能兒讓我們贖了去
,成就了他們兩個的生死姻緣,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們好差他尋訪老太太去的。
  「老尼姑道:「奶奶說的很是,我早就要教他還俗呢。」
  秦锺道:「前兒我聽見智能說,老太太過去了好些日子了。
  二嬸娘怎麼這會子又來尋找呢?」鳳姐道:「我們這會子都在太虛幻境,你姐姐
也在那裡呢。我們是奉了元妃娘娘之命,來訪尋老太太的。他們兩個人,你可認得麼
?」秦锺細將尤三姐、鴛鴦看了一看,笑道:「這一位好像鴛鴦姐姐,我在老太太屋
裡見過的。這一位姐姐也很面熟,只是一時兒想不起是誰來了。
  尤三姐笑道:「好個小猴兒崽子,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兒呢。你如今和我翻了輩數
,叫起我姐姐來了。」秦锺笑著,忙給尤三姐請安,又給鴛鴦作揖,道:「二嬸娘,
三姨兒,請放心罷。
  姪兒明兒起個黑早進城到城隍衙門裡,有個馮書辦他和姪兒認識相好,只消找著
了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
  鳳姐道:「很好,我今兒且給你們成全了好事。智能兒呢,怎麼躲著去了?這裡
來,我和你師父說明白了,這會子你放心大膽的把你這個小女婿子帶了房裡去罷。」
他二人聽見了,只得老著臉兒雙雙的去了。這裡鳳姐三人也進了套間,各自就寢,老
尼姑也在外間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鳳姐等尚未起來,忽聽門外人喊馬嘶,打得庵門一片山響。鴛鴦
忙起來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服罷,你聽外面嚷鬧
的了不得,不知是什麼事情?」說著,忙下炕走出外間來,將老尼姑推醒。老尼姑連
忙起來,走出外邊開了庵門看時,只見一群衙役擁了進來,嚷道:「昨兒晚上,這裡
的鄉約地保報了大人,說你庵裡窩藏下了美人兒似的三個姑娘,你們可莫要放他們走
了,大人少刻著管家奶奶們來相看呢。」老尼姑嚇了一跳,飛也似跑了進來道:「奶
奶、姑娘們,不好了,你們昨晚住在這裡,城裡的大人知道了,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
門,說少刻差人來相看你們呢。」鳳姐大驚失色道:「這還了得,那裡有這樣的混帳
大人呢。我們又不屬他管轄,相看我們做什麼?況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婦,
相看了他又敢怎麼樣呢?倒是你們兩個人,怕有些費手。」鴛鴦道:「二奶奶說的是
什麼話呢,怕他怎麼,還有一死呢,誰還沒死過的嗎?」老尼姑道:「這也說不起了
,現官不如現管,只好等他們相看了,再作商量罷了。」尤三姐道:「說不得了,拿
鴛鴦劍來,等我出去殺了這一起混帳東西罷。」
  正忙亂間,只聽院內有個婦人的聲音,問:「老姑姑起來了沒有?」老尼姑連忙
出來看時,只見是兩個婦人,一個是鮑二家的,那一個不大認識。老尼姑大喜,忙叫
道:「奶奶、姑娘們,不用急了,前兒跟老太太的鮑二嫂子來了。你們問問他,就知
道老太太了。」
  鳳姐連忙出來一看,大喜道:「你們兩個從那裡來的,這一個不是司棋麼?」原
來這兩個婦人,果是司棋、鮑二家的,一齊進來,笑道:「原來是二奶奶,林姑娘沒
來麼?」鳳姐道:
  「你們兩個從那裡來的,怎麼問起林姑娘來了?」鮑二家的道:
  「二奶奶原來不知道,這裡的城隍就是咱們家的林姑老爺。前兒老太太到了,認
了親了。姑太太因為林姑娘去了世,沒到這兒來,怕是走迷了路,這會子,現在四城
門帖了告示,遍處尋訪。昨兒晚上,有這裡的鄉約地保報說,觀音庵住下了美人兒似
的三位姑娘。姑太太聽見了,恐怕這裡頭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齊了人役,打發我
們兩個來看來了。」
  鳳姐三人聽見,真是喜出望外。鳳姐道:「才剛兒老姑姑來說,城隍大人要差人
來相看我們呢,把我們都嚇糊塗了。」
  老尼姑笑道:「這個話,想是外頭衙役們把話說錯了,倒教奶奶、姑娘們受驚。
」鴛鴦笑道:「我還記得,鮑二嫂子頭裡說過我們二奶奶是閻王老婆,怪不得今兒閻
王爺轉教城隍來相看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鳳姐又道:「你們兩個怎麼得到林姑老爺衙門裡的?」司棋、鮑二家的各將自己
的始末說了一遍。鳳姐笑道:「你們這兩個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處了。我倒替你
們受了多少委屈。
  鮑二家的我也不計較他了,那是我們那個爺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兩
個,很該機密著些兒,為什麼又弄你娘的個香袋兒扔在山子石背後,教傻大姐兒拾了
,遞給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數落。」說的司棋紅了臉,低頭不答。鮑二家的道:
  「二奶奶,我們如今都改了。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計較我們,就當著老姑姑,給我
們留點兒臉兒罷。司姑娘,你出去告訴你們那一個,快回去給老太太、姑太太報個信
兒去,就教再抬幾頂轎來伺候。」司棋連忙出去了,老尼姑便叫智能兒去教廚房裡早
些預備早飯。
  只見秦锺上來,給鳳姐三人道喜。鳳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這裡的城隍
就是咱們林姑老爺,你和智能兒也跟了我們去罷。」秦锺道:「多謝二嬸娘的恩典,
姪兒正沒個托足的地方兒呢。」老尼姑道:「這就很好,我們智能兒終身也有了靠了
。」鳳姐道:「你白折了個徒弟,我心裡又覺不安呢。
  老尼姑道:「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著呢。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
,多賞點兒佈施就有了。」說著,智能兒早回說擺飯。
  大家正吃畢飯,只見潘又安進來,先給鳳姐等請了安,便回道:「小的才剛兒回
去,稟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歡喜的了不得,立刻打了轎子來接奶奶、姑娘進府呢
,外邊已經伺候妥當了。」鳳姐三人立起身來,向老尼姑道謝,又給了五十兩銀子佈
施。老尼姑千恩萬謝的道了簡慢,直送至大殿前頭,服侍他們一一的上了轎,方才進
去,這裡鳳姐等三人,坐了轎到城隍衙門裡來,要知進了衙門怎樣相見,須看下回分
解。

第六回     鴛鴦鳳姐各遂初心 寶玉湘蓮同證大道


  話說鳳姐等三人坐在轎內,但見前面旗鑼傘扇,前呼後擁,十分熱鬧,也無心看
那六街三市的風光。不多一時,轉彎抹角,早到了城隍轅門,只聽一聲點響,重門洞
開,一直抬進二堂,方才下轎。兩邊閃出許多僕婦來,攙了他三人,進了宅門。早望
見賈母同賈夫人在上房,倚門而待,見他三人進來,又悲又喜。賈母道:「我的鳳丫
頭、鴛鴦都來了,這一位姑娘是誰呢?嗐,我只說你年輕小人兒家,往後來還有幾年
的福享,怎麼就都走了這條路了呢?」鳳姐、鴛鴦見了賈母,便跪下痛哭。
  賈夫人忙攙起他們來,勸道:「請老太太進來罷,娘兒們相逢本該歡喜才是。」
於是,大家進了房,一一的行過了禮。
  賈母問道:「這位姑娘很面熟,怎麼再也想不起是誰來呢?」鳳姐道:「他是我
珍大嫂子的三妹子,那年為柳湘蓮退親,抹了脖子的。怎麼老祖宗倒忘記了麼?」尤
三姐不好言語,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賈母道:「尤三姑娘來的年代久了,你們怎麼就
會在一處了呢?」鳳姐道:「我們好些人都在太虛幻境呢,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
妹、尤二妹妹、小蓉大奶奶、香菱姑娘,都給老太太請安。」賈母聽見,驚喜道:「
你說真些,你林妹妹、元妃娘娘都在那裡呢?」鳳姐又高聲說道:「太虛幻境。」賈
母道:「什麼叫做太虛幻境?這個地方兒離咱們這裡有多遠?」鳳姐道:「太虛幻境
又叫做芙蓉城,又叫做離恨天。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個虛無飄渺的所在,要
算是仙境的地方呢。」
  賈夫人聽了,也歡喜道:「這麼說起來,你們姊妹們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
妹既在那裡,為什麼不和你們一塊兒來呢?」鴛鴦道:「我們並不知道姑老爺、姑太
太在這裡,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沒人服侍,我就自縊找了來了。後來到了太虛幻境
,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裡的仙子。因他兩個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
們三個人來訪尋的。林姑娘是那裡有名兒的瀟湘妃子,怎麼能夠私自來呢!」賈母聽
了,愈加歡喜道:「我這個鴛鴦丫頭,真真的是個好孩子,不枉我疼了他一場。」賈
夫人又問鳳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裡可有人伺候他麼?」鳳姐笑道:「姑太太放
心,那裡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龍王爺少了漱口水,那個敢不伺候他呢?
況且,各處通有伺候的仙女們多著呢。他那裡貼身服侍的,還有晴雯、金釧兒。外頭
還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兒,尤家他們姊妹兩個,櫳
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邊,又有迎妹妹,還有我同鴛鴦姐姐,比這裡還熱鬧多著呢
。」賈母道:「前兒沒把你姑媽急壞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層地獄都翻了個過兒,也
沒找著你林妹妹。今兒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媽也放了心了。」賈夫人流淚道:「我
這會子雖然放心了,還不知我們娘兒們幾時才能見面呢?」賈母道:「這也不用著急
,等姑老爺回了衙門,商量就是了。」
  賈夫人點點頭兒,拭了眼淚,回頭瞧見司棋站在旁邊,便道:「你怎麼聽著熱鬧
了,也該吩咐他們伺候擺飯了。」司棋答應去了。鳳姐道:「我們在觀音庵吃過飯了
,只預備老太太、姑太太的飯罷。」賈母問鳳姐道:「你兩個公公、兩個婆婆、你寶
玉兄弟他們都好麼?」鳳姐道:「二位老爺、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寶兄弟,我聽見香
菱說中了第七名舉人,後來跟著個和尚出了家了。」賈母大驚道:「怎麼的,寶玉出
了家當了和尚了,這還了得。這個傻小子,媳婦也娶了,舉人也中了,放著福不享,
好好兒的為什麼出家呢?」鳳姐未及回答,鴛鴦便接過來道:「總是為林姑娘麼!」
鳳姐急忙把鴛鴦瞪了一眼,賈母也會過意來,歎了一口氣道:「罷了,都是我的業障
,教我也後悔不來了。」
  賈夫人聽見話語蹊蹺,又見鳳姐瞪了鴛鴦一眼,不好往下追問,便也歎道:「這
個孩子,怎麼乾出這樣糊塗事來了,這把他娘活要想壞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誰家的姑
娘,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兒耽擱了麼?」賈母歎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兒。
  「賈夫人道:「不是小名兒叫個寶釵的麼?」鳳姐道:「就是他,姑媽倒還記得
呢。」
  正說時,只見賈珠進來站在上房門口,「問妹妹們的好」。
  鳳姐大驚,忙站起身來道:「怎麼的大哥哥也在這裡麼?」賈夫人便將賈珠的原
委,告訴了鳳姐一遍。鳳姐道:「鴛鴦姐姐,你去替我給大哥哥請安,就說家裡大嫂
子很好,蘭哥兒也中了舉人了。」賈珠聽了,也歡喜道:「這都是二嬸娘的疼愛所致
。
  賈母道:「你寶玉兄弟也中了舉人了。這個下流種子放著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
去了。珠兒你在外頭探聽著,若果曉得他在那個廟裡出家,把他給我活活兒的捉了來
。」賈夫人笑道:
  「這個老太太想是氣糊塗了,陰陽路隔,壽夭各有定數,那裡能夠活捉呢?若都
由著人的性兒活捉起來,鳳姑娘早就該把璉兒活捉來了。」鳳姐笑道:「好姑媽呀,
才見了姪兒媳婦就拿我說起趣話兒來了。為什麼不說,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
來呢?」說的賈珠都笑了。
  忽聽外面「當」的一聲點響,賈珠忙退了出去,道:「姑老爺回來了。」只見林
如海笑吟吟的走進來,道:「姑娘們都到了麼?咱們都是至親,請到裡間坐罷。」鳳
姐,尤三姐、鴛鴦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如海答了三揖。丫環們將裡間的簾子打起來
,讓他三人內室暫坐,司棋便跟了進去。林如海先與賈母道了喜,賈夫人便將鳳姐所
說,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告訴了林如海一遍。如海也自歡喜道:「我前日在崔判
官衙門裡,講起黛玉的話來,崔判官也說:有個太虛幻境。當日白樂天《長恨歌》上
有句云:『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就是那個地方,如今令愛姑娘必是登了太虛了。我還謙說,那裡能夠呢。誰知竟果
然應了他的話了。」
  賈夫人道:「老爺也要想個主意,教我們娘兒們也見一見呢。」如海沉吟了一會
道:「你也不用性急,我想女兒既名列仙班,自不能私離職守。我們也有官守責任,
不得擅離。我到任已滿九年,明年必轉天曹。那時同到太虛,母女相見也不過轉瞬光
景。如今只好寫封家書,煩來的人帶去,以慰女兒之心,也就同見了他的一樣了。」
賈夫人道:「這方說來,還有一年的光景,教我怎麼等待呢?」林如海道:「多的日
了都待過了,何在乎這一年呢,待我寫了家書,就打發兩個小太監先回去。且留下三
位姑娘住著,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們一塊兒去,也不為遲。」
  說到這裡,只見鴛鴦走來道:「才剛兒我們三個人也商量來。我與二奶奶好容易
的才見老太太,怎麼忍就回去呢。尤三姑娘,他卻不能久住,要先回去呢。」林如海
道:「既這麼樣,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幾日,也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再去罷了。
  「賈夫人道:「這個自然。今兒可吩咐外頭,叫一班小戲兒來預備在後花廳上,
請老太太和他們姊妹們聽聽。再打點孝敬元妃娘娘並送別位姊妹們的禮物,也給女兒
帶些衣物去,須要早些辦妥了,免得臨時周章。」林如海道:「這些事竟托大姪兒給
咱們辦一辦,免得外頭弄來的不合你的意思。」說畢,站起身來道:「把我的飯擺在
書房裡罷,這裡讓老太太和姑娘們多說說話兒。」說著,便出去了。
  這裡賈夫人就催著叫人照應花廳上預備開戲。鴛鴦於無人處,向司棋道:「你那
些事,都是你自己弄出來的,我並沒敢向誰跟前講過一聲兒。」司棋道:「姐姐,我
知道。我到今兒雖然好了,有了天日,總是感激姐姐的大恩,不能忘了姐姐你的為人
的好處。誰還不知麼,我們死了到了陰間,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這可就明白了。我
也沒什麼報答姐姐的,可怎麼樣呢?」鴛鴦道:「我不過問這一聲兒,你要說這話,
倒不是咱們相好的姊妹了。」說著,外面開戲,都到後花廳上聽戲去了。
  席散後,賈夫人又告訴了林如海,將秦锺、智能兒搬進衙門居住。智能兒從此留
髮還俗,這些節目,也不須多贅。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內,每日將師父傳授的心法、口訣,用
起功來,倒也十分快樂。韶光荏苒,不覺早已三月有餘。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
暢。湘蓮向寶玉笑道:「你我自從用功以來,雖覺太苦,然頗覺效驗。我只覺得,近
來氣爽神清,骨輕體健,飄飄然似有凌雲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個粹面盎背
的光景了。你本來雖是面如美玉,只因從前為富貴繁華所擾,卻少一段溫潤之色。如
今看去,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寶色來了,名之曰寶玉,可謂名稱其實了。
  寶玉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無戲言,今兒可該罰你了。
  湘蓮道:「你不信,你去照照鏡子,看可像你先前的樣兒不像?」
  寶玉果然取出鏡子來,照了一照,也不覺喜形於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
儒之道,即仙佛之道。總因世上的人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習焉而不察,終日迷於
聲色貨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長生,豈不可笑呢!」湘蓮道:「到底寶兄
弟是個極聰明的人,一悟就悟徹了。今兒天氣晴和,咱們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則可以
流通血脈,發舒精神;二則可以縱觀花柳,悅性怡情。這些日子,咱們也太苦了。」
寶玉道:
  「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鴛鴦劍帶上,到了寬敞的地方,試舞一回,小弟也領
教領教呢。」柳湘蓮道:「使得。」遂取出鴛鴦劍來,係在腰間,拉了寶玉的手,慢
步下山。
  但見蒼松翠柏青碧接天,異卉奇花幽香撲鼻。二人走了有數里遠近,忽見地平路
坦,四下裡一片桃花,人在紅雲深處,彷彿武陵景況。寶玉道:「柳二哥我讀陶淵明
的《桃花源記》只說是文人的曲筆,皆假設之詞。誰想今兒竟親歷其境,始信古人不
我欺也。這裡就很寬敞,你就請舞起劍來,也可以使桃花壯色。」湘蓮便掣出鴛鴦劍
來,先走了架式,然後斜行拗步的舞了起來,只見一片寒光渾身盤繞,喜的寶玉拍手
叫好不絕。
  湘蓮舞畢,收了鴛鴦劍道:「咱們何不再往前去,一直把桃花的蹤跡追盡,看那
裡到底有什麼人家沒有?倘若遇著個山家村店,我們也沽飲三杯,以助清興,豈不更
有趣呢。」寶玉道:
  「很好。」二人遂又順著桃花又走了數里,隱隱的望見前面桃花影裡,露出些樓
台閣殿來。寶玉道:「此乃荒山,怎麼又有這樣一個所在呢?真真的我們今兒,可勝
過當日的陶淵明了。
  「湘蓮道:「我來此多年,也下山走過幾次,怎麼總沒見過這個地方兒呢?」二
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到了跟前。
  忽見一條長河阻路,白湧碧翻,卻是沙明水淨。復又尋至河灣窄處,只見一座石
橋,兩邊白石欄杆,直接到那邊縹緲飛樓之下。二人緩步上橋,卻見那邊垂楊影裡,
露出一帶粉牆,內有幾層飛樓直插雲漢,蓋的十分華麗。及到粉牆角下,忽見一垂花
門,朱扉半啟,曲徑通幽。二人止步,正在徘徊瞻顧之間,只見裡面出來了一個二八
女郎,風鬟霧鬢,環佩珊珊,見了他二人,並無羞澀之態,笑問:「二位仙郎,從何
而來,來此何事?」湘蓮、寶玉忙正色答道:「我們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徒弟,
從青埂峰來,下山閒步偶爾到此,不知此處何名,望祈指示。」那女郎笑道:「此處
乃天台山,樓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住處。當日有個劉晨、阮肇,採藥誤入此山,
與我們仙姑姊妹二人,綢繆燕好。自從他二人返棹之後,至今有一千多年,再沒有人
能夠到此。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直是三生有幸了,快請到裡面奉茶。」
  湘蓮、寶玉嚇得呆了半晌,笑道:「我們二人,因被癡情所縛,所以斬斷塵緣,
來此悟道的。雖蒙神仙姐姐雅愛,我們斷然不敢從命。」那女郎笑道:「二位仙郎既
能如此,這就是真仙了,尚有何道之可悟呢?況且,你們所斬斷的原是塵緣,這是仙
緣,豈塵緣之可比麼?只怕你們錯過了機會,打著燈籠還沒尋處呢。」
  寶、湘二人不答,回身便走。那女郎怒道:「你們這兩個沒福的東西,真正不識
抬舉。你們既然來到此處,還想跑到那裡去麼?」說著,向袖中掏出一塊手絹子,向
湘、寶二人劈面擲來,忽然化作一條五色燦爛的情絲,將二人的脖項套住,拉了就走
。柳湘蓮著了急,便拔出鴛鴦劍來,要割斷他的情絲。
  那裡曉得那情絲是個柔軟的東西,纏綿貼體,一時再割他不斷,早不覺身不由己
,手不能動,兩腳前奔,收留不住。湘蓮、寶玉無可奈何,只得隨他拉到樓下,登梯
而上。那女郎喚道:「二位仙姑,仙郎到了。」
  但聞一陣環佩丁東,香風撲鼻。二人連忙定性寧神,以理制欲。定睛看時,只見
兩位仙子生得美豔異常,光華奪目,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仙郎,請坐。」那女郎把
情絲一提,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那情絲依舊化作手絹子,塞在袖中,將手向樓下一
招,早又有一個垂髫女郎,笑嘻嘻的手內捧了一盤四盞香茶上來,先賓後主,分送已
畢,便悄悄兒的向兩位仙子笑道:
  「二位仙姑,你看這兩的個模樣兒,長的比當年的劉郎、阮郎何如?我看這兩個
倒很俊呢!」那兩位仙子秋波斜睨,笑了一笑,低聲道:「癡丫頭,快去整備酒筵上
來,別誤了千金一刻。
  「那女郎答應了一聲,笑著接了茶杯,便同先那個女郎一齊下樓去了。
  這兩位仙子便問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湘蓮、寶玉正在寧心定性,忽聞垂問,嚇得二人不敢仰視,但躬身答道:「弟
子二人乃下界凡愚,一名柳湘蓮,一名賈寶玉,久將癡情斬斷,棄舍紅塵,入山訪道
,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收錄門牆。今者偶爾下山,雖蒙垂愛,不敢從命。乞二位仙
估慈悲,放我們回去,我們就感頌不淺了。」兩位仙子笑道:
  「你二人的心事,我們早已知道了。難道我們姊妹兩個,反不如林黛玉、尤三姐
兩個麼?你們若肯依從了我們,成就了好事,包管你們眼下立刻就與林黛玉、尤三姐
相見何如呢?」湘蓮、寶玉大驚,忙答道:「弟子之心,已同槁木死灰,一絲不掛,
萬念俱空。便使林黛玉、尤三姐立刻來到此間,弟子亦不過視為陌路之人,漠不相關
而已。」兩位仙子笑道:「只怕你口不應心罷!遠在千里,近在目前,你們瞧瞧裡間
屋裡坐的,那不是他們兩個麼?」哄的二人回頭看時,只聽兩位仙子笑道:「在這裡
呢。」
  二人急忙看時,那裡是兩位仙子了,果然就是林黛玉、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
,喜的個寶玉剛叫出「妹妹」的兩個字來,湘蓮忙喝道:「寶兄弟,你怎麼忘了師父
傳授的口訣了麼?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
  寶玉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為人的脾氣,就算他死後的靈魂,也斷不肯當著
柳二哥與我相見的。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麼障眼法兒了,因心中一急,便將通靈寶玉
摘了下來,望著林黛玉臉上打來。湘蓮也拔出鴛鴦劍,望著尤三姐劈頭砍來。
  只聽得「嘩啷」的一聲,猶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蓮、寶玉二人一齊跌倒在地,急
忙睜眼看時,那裡有什麼天台樓閣,原來還是在茅屋之內,並未下山。那茫茫大士、
渺渺真人已經回來了,坐在那裡呢!二人連忙上前叩見,大士、真人一齊點頭道:「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湘蓮、寶玉默默點頭道:「原來是師父試我們的道力何如,
還虧得不曾迷心亂性。」因上前問道:「請問師父,這些日子在何處雲遊,還是有什
麼因緣未了麼?」大士、真人笑道:「你不曉得朝游北海暮蒼梧麼?我們的事情,你
們此刻工夫未到,還不能十分明白呢。你看門外,你們又有兩個熟人來了。」
  只見門外果然進來了兩位道長,飄飄欲仙,上前施禮道:
  「大士,真人,別來無恙。」大士、真人一齊站起身來,道:
  「二位道兄請坐。」寶玉看時,認得一位好像賈雨村模樣,忙上前打了個問訊,
道:「請問仙長是雨村老伯不是?」賈雨村笑道:「寶玉賢姪,眼力就很好,你認得
這一位麼?他就是你薛姨媽家香菱嫂子的父親甄士隱。他是已經得道多年,你們從來
也不知道的。」寶玉、湘蓮一齊道:「姪輩不知二位老伯降臨,有失迎候。」便一齊
磕下頭去,甄、賈二人,連忙扶住,然後大家坐定。
  甄士隱道:「柳、賈二位來此多時,道力想是大進了。可曉得尤三姐、林黛玉現
也同居幻境,亦在仙鄉,故人不遠,難免停雲落月之思。何不求大士、真人指引,到
彼一圖把晤,細訴衷情呢?」湘蓮、寶玉道:「弟子們已斬斷塵緣,萬念俱灰。
  剛才師父還試我們的工夫,弟子雖不敢說道力堅深,尚可以巴結刻鵠類鶩。從此
越發要勉力精進,把住意馬心猿,不敢稍有漏泄,方不負師父度脫之心呢。」大士、
真人道:「你二人心跡,我已知道,固該如此。但寶玉與林黛玉,絳珠草以眼淚償甘
露之恩,前緣已了。湘蓮與尤三姐鴛鴦劍斷情,雖了而未盡餘緣。況他二人已同居仙
境,你二人學有淵源無難成就。見面之期,料想不遠。」湘、寶二人道:「弟子原為
癡情所縛,故立志斬斷塵緣,心無他想。若再與尤三姐、林黛玉會晤,豈不成了個再
來的馮婦麼?」甄士隱搖著頭道:「不然,不然,你們說的所謂小道了,可記得執遠
恐呢,君子不為麼?你們此刻,道將得而猶未得,卻不可生此心。將來道既已得,則
過化存神,又何所而不可呢?你們可曉得太虛幻境是什麼地方?」湘、寶二人道:「
弟子愚昧不知,只聽見師父常說,想來總是仙地。」
  甄士隱道:「太虛幻境又名為芙蓉城,內中盡皆仙子,不止十二金釵。你二人的
前身,原是芙蓉城主,另有一段因緣,在尤三姐、林黛玉姻緣之外呢。你們便不曾出
家修道,將來也是要歸還芙蓉城去的。此乃前定因緣,不容勉強。寶玉兄,就從此留
髮,你可曉得皇上隆恩,已經賜了你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麼?若光著頭也不稱那真人
的名號了。待等功成行滿的時候,我等再來送你們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茫茫大士
笑道:「我當初原曾說過留髮還俗的話,寶玉還記得麼?我不過是要你應那寶玉當了
和尚的話,故暫且與你削髮,如今甄道兄既然與你說明,可就此留髮,等待功成之日
,我們再來看視你們。不可因此懈怠,還要努力前進,方不負我們一番指引。我們同
二位道兄下山去了。」湘蓮、寶玉答應,送出四人,看著他們穿過古木叢中,到那白
雲深處去了。
  湘、寶二人轉身進內坐下,湘蓮道:「寶兄弟,怎麼才剛兒都叫出『妹妹』來了
。」寶玉道:「我一時迷惑,情不自禁,都是道力不深的緣故。幸虧二哥棒喝,要不
然豈不前功盡棄了麼?」湘蓮道:「才剛兒這一番話,我猶恐怕還是他們試我們的。
我打算還要堅辭,因後來不像是試我們的話了,故此我才不言語。」寶玉道:「師父
叫我留髮,我想既做了和尚,怎又還俗呢?」湘蓮道:「你才剛兒沒聽見皇上已賜了
你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麼,那和尚那裡做得真人呢?況且,你若不留起頭髮來,明兒
到了芙蓉城,光著頭怎麼樣去見你林妹妹呢?」寶玉道:「我正怕不光著頭,怎麼好
見林妹妹去麼?」湘蓮道:
  「不用說了,我們功夫未到,不可又生他想。師父吩咐,不可懈怠,還是用功要
緊。」於是,寶玉從此留髮,與湘蓮二人在茅屋內,同下苦功。未知幾時才得功成,
請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兩好同牀岫煙教夫 四喜臨門寶釵生子


  話說寧榮兩府,自賈赦、賈珍赦罪回來,復還府第,賈珍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
賈政襲了榮國世職。賈璉已將平兒扶了正,管理家事。
  瞬屆會試場期,大家俱忙著給賈蘭進場會試。到了初七這日一早,派了幾個管事
家人護送前去。王夫人想起寶玉來了,放聲大哭道:「我的兒啊,你到底在那裡出家
去了?要不然,今兒可不爺兒兩個都進場去了麼?」李紈、平兒、寶釵忙上前勸說:
「太太,不必盡著想了,這都是看見蘭哥兒進場去了,太太請把這件事放過一邊罷。
」王夫人道:「我何常不是這麼著,由不得教人不想麼。」李紈、平兒道:「姨媽這
幾天都沒過來坐坐,叫人過去請過姨媽來,同太太鬥鬥牌,說說話兒罷。
  「寶釵道:「媽媽這幾天也沒什麼事,我叫人請去,就連我們家的二嫂子都請過
來逛逛。」隨叫鶯兒:「你快去叫打發人請去。」
  只見彩雲來回,劉姥姥來了,只見劉姥姥早進來了,笑道:
  「請太太的安。」各人見了問好,坐下,小霞捧上茶來。劉姥姥道:「巧姑娘呢
?」平兒道:「姥姥,他在屋子裡做活呢,我叫他來給乾媽請安。」劉姥姥忙搖頭道
:「不用這麼著,我橫豎還要到你們屋子裡去呢,這會子忙什麼?我來者是為我們那
裡周奶奶說,既給府上仰攀了親,為的他家裡只一個兒子,又沒什麼外人,意思要打
算娶巧姑娘過門,叫我過來通知一聲,送日子來的。」王夫人道:「這麼著,也要告
訴他爺爺、奶奶一聲兒,好早些預備的。」又向平兒道:「外頭的嫁妝我不管。那內
裡的妝奩,鞋腳針線只怕一點兒也還沒打算呢!」平兒笑道:「太太,這倒可以放得
心,我早就陸續的給他料理下來了。現在出了三四個大箱子給他收的好好兒的在那裡
呢。」王夫人笑道:「這就很好,你這個姨娘比他的娘強多著了。可憐鳳姐兒,要了
一輩子的強,到了今兒……」說著,早又淌下眼淚來了。半晌又道:「到底還是你好
。」寶釵笑道:「誰不曉得平丫頭比鳳丫頭好,早就有了這個名兒的了。」說的王夫
人也笑起來了。
  人回姨太太、薛二奶奶來了,只見薛姨媽、邢岫煙早已進來。李紈、平兒、寶釵
忙迎了出去,大家一同進了王夫人上房坐定。李紈道:「姨媽在家也沒什麼事,特請
你老人家過來和太太鬥牌呢。」薛姨媽道:「我在家裡也沒什麼事,就是我們媳婦香
菱已經臨月,早晚要人照應著些兒。」寶釵道:「我曉得大嫂子臨月,故此我沒接他
去呢。」李紈道:「他臨月,你呢?」寶釵紅了臉道:「大嫂子,這是什麼話?」李
紈笑道:
  「我是正經話,是什麼話?誰家養孩子有什麼避諱的麼,正經該早些把那《達生
編》看看,該料理的料理著些兒。」薛姨媽道:「你大嫂子這話很是。」因向李紈道
:「大奶奶,你不曉得我們姑娘總還有些孩子氣。」李紈道:「姨媽,這也怪不得他
,他還沒生長過呢。」因叫彩雲拿出牌來,薛姨媽、王夫人、邢岫煙、李紈四人坐下
抹點子花湖,旁邊放下算盤。來了一天三家皆輸了,只有邢岫煙一個贏家。晚上請過
劉姥姥來,一同吃飯。飯後,各自辭別,回家去了。李紈、平兒、寶釵也各自回了房
。
  賈政進來,到了上房坐定。王夫人便告訴他,劉姥姥來說周家要娶巧姐兒過門的
話。賈政道:「該打發人告訴大老爺、大太太去才是,我們一個人也不能作主。」王
夫人道:「我也是這麼說呢,明兒早上叫人過去說罷。」賈政道:「今兒馮紫英也來
作媒,說的是治國公之孫馬尚,現今世襲三品威遠將軍,有個姑娘今年十七歲了,說
是人材很好,來給環兒說親。我想環兒這個東西,雖然不成材料,年紀也不小了,卻
也該給他說親了。」王夫人道:「門第呢,可以配得上了,只是不知姑娘怎麼樣?雖
不講十分人材,也要走得出去,見得人才好呢。」
  賈政道:「他說給臨安伯是親戚,你們在臨安伯那裡可看見過沒有?」王夫人道
:「我的記性兒平常,那裡還記得了,明兒問媳婦們,他們或者倒還記得些,也不可
知。」賈政道:「只也大概不離,也就定了罷。」於是,歸寢不題。
  且說薛姨媽、邢岫煙回到家中,香菱迎接進去,大家在房內坐著,說了一會兒閒
話。薛姨媽道:「你們都去睡罷,我也要睡了。」於是,香菱、岫煙俱各道了安置,
各自歸房。
  岫煙回到自己房內,只見薛蝌在那裡坐著,燈下看書呢。
  見了岫煙進來,笑道:「今兒姨媽那邊請了過去,做什麼呢?
  岫煙道:「給姨媽鬥牌的,我悄悄兒的問平姐姐,他告訴我說,因為姨太太想起
寶玉來了,傷心的很,故此請了過去鬥牌,給姨媽散散悶兒。大家教我來牌,我又不
好不來的,生恐怕要輸,誰知倒是我一個人贏了來了。」因叫笑兒把錢拿過來,只見
笑兒笑嘻嘻的提了四吊錢過來,道:「我提不動了,還有四弔在那裡呢。」薛蝌道:
「都放在裡邊去罷,不用拿過來了。
  因道:「他們寶二爺那個人,就和我們的柳二爺一樣的,不曉得怎麼憑空的就出
了家了。他們兩個人原本就相好的很,這會子兩個人總出了家,卻又在兩處呢!」因
又歎了一口氣道:
  「嗐,真是『兩地情懷歎索居』了。」岫煙聽見,便笑著慢慢兒的說道:「『同
在泥塗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呢?」薛蝌忙道:「這兩句是那裡來的?」岫煙笑
道:「你問我是那裡來的,我還要問你是那裡來的呢?」薛蝌紅了臉道:「那是我從
前聽見你在姨媽那裡住著,日用起居艱難不足,我又因家下哥哥、嫂子的事情總不遂
心,故此混寫出來,出出悶氣的。本打量黏在壁上,又恐怕被人看見笑話,故此夾在
書裡的。你是多早晚在書裡看見了的?這裡頭有什麼使不得的字眼兒,和那要改的地
方兒,你可教給我怎麼改罷。」岫煙只是嘻嘻的笑而不言,薛蝌道:「這有什麼呢,
你就做我的師傅罷了,當真還要我磕頭嗎?」岫煙道:「我也不大很會講究啊。」薛
蝌道:
  「我知道你的學問同寶妹妹他們都不相上下,比我們高多著呢。天也不早了,我
們睡罷,明兒拜師。」於是,雙雙歸寢。
  由是邢岫煙無事,便教導薛蝌作詩為文。薛蝌也肯用功,悔恨從前無人指點。因
此兩人情投意合,互相體貼,便百般恩愛。況當先苦而後甜的,自與他人大不相同矣
。
  王夫人隔了一日,便告訴李紈、平兒、寶釵說馮紫英作媒的話,因說道:「你們
在臨安伯府裡,可曾看見過有這個姑娘沒有?」李紈道:「有一回臨安伯府裡老太太
生日,我們跟太太去拜壽,他老太太有個外孫女兒說是姓馬,這會子有十六七歲了。
我還記得那模樣兒有些兒像彩雲似的呢,不知是他呢不是?」寶釵道:「我也想起來
了,那天子人也太多,我們都沒和他說什麼話,惟有史大妹妹他很熟。我記得他們兩
個人倒時刻的說話兒呢。太太打發人把史大妹妹接來,問問他就明白了。
  王夫人道:「可憐你史大妹妹年輕輕兒的倒守了寡了,還虧這孩子從來的脾氣灑
脫,說話也有口無心,要不然可不就熬煎的不成樣兒了麼。他來了,留他在這裡多住
些日子再去。」隨即叫人說給外頭,叫來旺家的套了車接去。
  不一時,史湘雲果然來了,先給王夫人請安,然後大家問好,坐下喝茶。王夫人
便問:「治國公馬府裡的姑娘,說姑娘認得麼?」史湘雲道:「世襲三品銜馬尚的夫
人,是臨安伯的女兒,我在臨安伯那裡常會的。」王夫人便告訴他,給環兒說親的緣
故,因道:「臨安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姓馬的,有幾個人呢?」湘雲道:「馬姑娘只
得一個,並沒姊妹,今年十七歲了。人倒很好,說話也和平,我在臨安伯府裡的時候
,我們倒都說得來。他那模樣兒雖沒十分,也還很去得,些微彷彿就像彩雲姐姐的樣
兒。」李紈笑道:「可不是,我早就這麼說了。
  王夫人道:「既這麼著,等老爺回來,擇了日子就定下罷。
  史湘雲道:「明兒過了門,我是頭一個熟人。我也曾問過他,他也是讀過幾年書
的,雖不能才貌雙全,大約總還算有一點兒。
  王夫人道:「這就很好。」湘雲道:「四妹妹呢?」王夫人道:「他如今在櫳翠
庵裡修道呢,無事總不到外邊來的。」湘雲道:「我瞧瞧他去。」
  於是,同了平兒到櫳翠庵來,打從園裡經過,只見草青遍地,到處塵封,燕泥蛛
絲,甚是冷落。到了庵門首,只見門兒緊閉。平兒自己上前敲門,裡面答應,紫鵑出
來開門。湘雲便問:「姑娘呢?」紫鵑道:「在裡面打坐呢,姑奶奶同璉二奶奶請裡
邊坐罷。」二人進去,到了禪堂,惜春見了忙站起身來,兩下問好讓坐,紫鵑沏了茶
來。湘雲道:「我因惦記著四妹妹,所以來瞧瞧你的,誰知倒做了個俗人攪擾清靜,
這可怎麼好呢?」惜春道:「姐姐說那裡話呢,我自己靜坐,不到別處去,可以由我
;人到我這裡來,自然要由人,我那裡有個拒絕人的道理。況且,都是自家姊妹,也
不至逾垣而避之,閉門而不納呢。多謝姐姐記念著我,我反怪姐姐不該這麼樣麼?俗
家尚不能如此,僧家復不能如此了啊。」湘雲道:「妹妹無事,可還畫畫沒有?」惜
春道:「心如止水,此調不彈久矣。妙玉在時還與他手談手談,聊以消遣,自他去後
,楸枰亦置之高閣了。
  湘雲道:「倒還是四妹妹清靜的好,我們求之不得,也是無可奈何。」說罷,又
坐了一會子,便同平兒出庵。
  回到裡邊,來在寶釵屋裡坐下,鶯兒倒上茶來。寶釵道:
  史大妹妹,你不嫌骯髒,今兒晚上在我這裡睡罷。」湘雲道:
  寶姐姐,你怎麼又說起這客套話來做什麼?我還要瞧瞧巧姐兒去呢。回來在這裡
住,有話再談。」遂同了平兒到他屋裡,巧姐出來請安,又坐了會子,已經掌燈。那
邊請吃晚飯,飯後便到寶釵屋裡。
  湘雲說起惜春來,未免歎息。寶釵道:「四姑娘他自來孤僻,是人勸他都勸不醒
。這就和你寶哥哥一樣,誰不說,誰不勸,怎奈他立定了主意,一心如此,這也就沒
有什麼法兒了。
  說著,眼圈兒便紅了,湘雲道:「姐姐,你不用說了,像我今兒這麼樣個光景兒
,也就給姐姐差不多兒,什麼說的『愁人莫給愁人說,說給愁人輾轉愁』了。」說著
,眼圈兒也紅了。
  寶釵道:「妹妹,我們這會子是同病相憐了。」湘雲道:「紫鵑姐姐可憐跟了林
姐姐一輩子,如今又服侍四妹妹去了。」寶釵道:「這丫頭倒很有忠頭,林妹妹死後
,他的丫頭空閒著,要打發他們出去配人,這紫鵑情願服侍四姑娘出家,至死不肯出
去。這會子他在攏翠庵裡無事的時候,還要到瀟湘館來給他姑娘焚香供茶呢。」
  湘雲道:「想起林姐姐來,教人心裡實在怪難過的。我明兒要到瀟湘館去痛痛的
哭他一場,也盡盡咱們姊妹們的情。」
  寶釵道:「我前兒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來傷了半夜的心。我給他做了一首詩,
裝在包袱裡燒了,不知他的魂靈兒在九泉之下,還知道不知道呢?」湘雲便要詩稿來
看,寶釵因叫鶯兒取出來,遞與湘云。湘雲接來細細的讀了一遍,也就傷心,彈了幾
點眼淚道:「寶姐姐,你這也就算情義兼盡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
呢。」寶釵也點點頭兒,又說說閒話,夜已深了,便收拾歸寢。
  過了一日,賈政會了馮紫英議定親事,擇日下聘。接著賈蘭三場已畢,回到家內
,聽候發榜。家中便忙著料理下聘的禮物,恰值巧姐兒的婆家也是那一日過禮,又要
料理這邊的事情。
  到了吉期的頭一日,三姑娘也回來了。原來周姑爺進京之後,就援例捐了郎中,
已經補了刑部江南司之缺。那甄應嘉安撫土疆回來,陛見後補了兵部侍郎,俱在京供
職。探春來到家中與眾人相見,大家歡聚。
  到了次日,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榮禧堂上鋪氈結彩。薛姨媽也帶了邢岫煙過來
道喜。劉姥姥一早就到了,因巧姐兒是他的大媒。東府裡尤氏也帶著媳婦胡氏過來,
邢夫人也過來了。
  外邊是馮紫英的大媒,甄寶玉、周姑爺、薛蟠、薛蝌、詹光、程日興等一班親友
。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都在外面陪客。派了林之孝、
王和榮、趙亦華、來旺、玉柱兒、昭兒、焙茗、掃紅八個家人押著聘禮,到治國公家
去。又派了鄭華、吳興、錢啟、李貴、興兒、喜兒、隆兒、壽兒八個家人押著回禮,
到周家去。午初擺飯,飯畢,午正打發聘禮出門,八個家人門外上馬而去。去不多時
,周家聘禮來了,一起抬進,擺在榮禧堂,來了六個家人,上來磕頭。賈赦叫賴大讓
到前邊款待,一面打點賞賜花紅尺頭,一面叫人搬進聘禮,料理回禮等件。
  正在忙亂,忽然門上吵嚷起來。賈珍聽見,便問門上為什麼這麼鬧,「你們做什
麼的,還不快去看看嗎!」家人答應,往外正跑,只見門上進來回說:「老爺們大喜
,蘭哥兒中了,送報子的人在外面吵喜呢。」賈赦、賈政大喜,忙說把報子拿過來看
,家人忙去接了報子,送上打開看時,賈蘭中了第一百二十九名進士。大家歡喜,遂
打發了賞銀去了。在座親友一齊道喜。正在叫人告訴裡邊喜信,忽見甄府家人在門外
下馬進來,滿頭大汗也不及請安,就請甄寶玉立刻回去。原來甄寶玉中的是第十七名
舉人,也與賈蘭一起進場會試的,如今中了第七十名進士了。甄寶玉隨即作辭而去,
賈蘭趕忙搶上一步道:「明早到世叔府上叩賀,諸事還要領世叔的教呢。」甄寶玉笑
道:
  「你我鄉會俱在同年,我並非前輩,我還要領令祖老伯大人的教呢。有什麼事不
明白,我們大家來商酌著就是了。」說畢,上馬去了。
  這裡裡邊,大家都在平兒那裡瞧周家來的禮物:是金珠首飾六十件,妝蟒二十匹
,各色綢緞線縐羽毛大呢一百匹,四季衣服一百件,折羊酒銀三百兩。巧姐兒已經躲
起來了,平兒便料理回禮物件,彩明在旁邊幫著。
  只見來旺家的跑來,笑道:「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道:「誰不知道大喜
,你這會子才跑了來說這個話。」來旺家的道:「不是這個喜啊!」王夫人道:「不
是巧姐兒的這個喜,就是環哥兒的喜了。」來旺家的嚷道:「都不是的,是蘭哥兒中
了進士了。老爺外頭看了報子,打發了賞錢,這會子報子都貼起來了。」大家聽見,
正在歡喜。
  忽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跑來了,說道:「姨太太請太太、珠大奶奶、劉姥姥快些過
去呢。」王夫人等大驚,李紈問道:「不是寶二奶奶肚裡疼了麼?」鶯兒點頭說:「
快些去罷。」李紈道:「我攙著劉姥姥先走一步兒,太太慢慢兒的來罷。」鶯兒也上
來兩邊攙著劉姥姥,趕著去了。王夫人道:「偏偏兒的事情總擠在一塊兒,這教人家
怎麼個照應的法兒呢。」湘雲道:
  「這都是喜事,人家巴不得這麼樣才好呢。我來攙著你老人家慢慢兒的走。寶姐
姐那裡橫豎有姨媽在那裡呢,邢姐姐沒見他,想是他在那裡幫著呢。大嫂子同劉姥姥
去了就好了。」說著,已到了寶釵的新房子了。
  剛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小孩兒的哭聲了。連忙進到裡面看時,只見劉姥姥抱起了
小孩兒,正在那裡剪臍帶兒呢。然後給小孩兒穿上衣衫,包裹好了,又服侍寶釵上了
炕,坐在被內。
  劉姥姥便向王夫人、薛姨媽笑道:「二位姑太太恭喜,大喜,是一位公子哥兒。
」大家聽了,俱各大喜。李紈、湘雲、岫煙俱各過來道喜。
  薛姨媽道:「我們吃了早飯,同姑娘進來,姑娘就告訴我說肚裡有些墜墜兒的疼
。我就和邢姑娘在這裡坐著沒出去。我教他躺著些兒,後來漸漸兒的疼的緊了,我才
叫鶯兒過來請的。
  王夫人道:「我才剛兒正和他們瞧瞧巧姐兒婆家的禮物,外頭又來報蘭哥兒中了
,偏偏兒的鶯兒又來請,都擠在一塊兒,教我也不知道顧那一頭兒的是了。」李紈道
:「這都是太太的洪福,今兒是四喜臨門,也是百年難遇的。」薛姨媽道:「蘭哥兒
中了,也是大奶奶的福,也不辜負了大奶奶為人一輩子的好處。」李紈道:「這都是
托姨媽、太太的福罷了。太太和姨媽請在這裡坐坐。吩咐麝月、鶯兒,不許教人在這
裡鬧。我去告訴他們個喜信兒,就叫他們預備了稀飯來,好給寶妹妹吃的。」王夫人
點頭。
  李紈到了後邊,邢夫人等大家正在望信,聽見李紈說了,大家歡喜,趕著幫著平
兒料理清了,把回的禮物擺齊了,教人搬送出去,賞賜了周家的家人,這裡派的家人
們一同押著回禮都到周家去了。邢夫人、尤氏、平兒、探春、胡氏一齊都到寶釵屋裡
來,給薛姨媽、王夫人道喜。李紈便在裡面照應,就便瞧瞧巧姐兒,又教人吩咐預備
稀飯。外邊也得了信,大家歡喜。
  眾親友都說:「我們今兒一天,才道了喜又道喜,也不知道了多少喜了,真是喜
事重重。這都是尊府的洪福。」正說著,治國公府裡送聘禮的家人回來了,又是馬府
來的八個家人上來磕頭,叩喜請安,抬進許多回事禮物、庚帖等類,吩咐款待來人,
整整忙了一日。
  到了三朝,備了兩萬喜蛋,並各樣果子,派人分送給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靜
郡王暨公侯伯各親友家去。賈政又到宗祠裡擺了祭祀,拜謝了天地祖先,遂給小孩兒
取名叫桂哥兒,取「蘭桂齊芳」的意思。這一日,並不請親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
外面書房裡,賈赦、賈政、賈珍、賈環、賈璉、賈琮、賈蓉、賈蘭並族中的幾個子弟
坐了兩席。裡邊大家看著洗了兒,也有金壽星的、也有如意的、也有金錢的、也有玉
器的,都拿出來放在小孩兒身上。大家說笑了一會,平兒道:「太太們都請到外邊坐
罷,我們鬧了這半天就很夠了,也讓寶妹妹靜靜兒的坐坐罷。」探春道:「可不是,
倒是我們去外邊坐坐去罷。
  於是,讓到王夫人東廂房內,上面是薛姨媽、劉姥姥、邢夫人、王夫人、史湘雲
、胡氏坐了一席,下面是邢岫煙、探春、尤氏、李紈、平兒、巧姐兒坐了一席。惜春
不肯身臨產室,只在王夫人屋裡吃素。
  過了一日,薛姨媽與邢岫煙便回去了,劉姥姥也回去了。
  賈蘭便隨著甄寶玉拜座師,會同年,料理殿試,練習寫法,著實忙亂。誰知薛姨
媽回去沒三五天,香菱便生了一子,只因產難血暈,即時死了。薛蟠大哭,趕忙料理
衣衾棺槨,一面裝殮停放,一面僱覓奶子奶小孩兒。小孩兒取名叫孝哥兒。過了些時
,瞬屆寶釵生的桂哥兒滿月,榮府差人來請。薛姨媽依舊帶了邢岫煙坐車過來。要知
滿月如何,有何話說?須看下回,便見分曉。

第八回     史湘雲三宣新酒令 劉姥姥再醉榮國府


  話說薛姨媽同邢岫煙到了榮府,原來薛寶琴因送喜蛋到梅翰林家去,方才曉得,
今兒也來了。李嬸娘也因送蛋曉得,就帶了李紋過來道喜。李綺也從甄府來了。又有
賈(王扁)之母帶了喜鸞,賈瓊之母帶了四姐都來了。大家會見,請安問好,道喜已
畢,大家歸坐,丫環們捧上茶來。王夫人先提起香菱來,歎息了一番,寶釵、寶琴、
岫煙都淌下眼淚來。因怕薛姨媽傷心,即忙忍住,拿話岔開。接著,各家都送了禮來
。外面是小史侯、馮紫英、甄寶玉、周姑爺、梅姑爺、李嬸娘子、薛蟠、薛蝌、詹光
、程日興等一班親友。裡面因人多,分作兩處坐席。王夫人正房外間擺了兩席,讓薛
姨媽、李嬸娘坐,邢夫人、王夫人、賈(王扁)之母、賈瓊之母、尤氏、胡氏、喜鸞
、四姐兒陪坐。寶釵新房子裡也擺了兩席,是劉姥姥、邢岫煙、薛寶琴、李紋、李綺
、史湘雲、探春、李紈、平兒、寶釵、巧姐兒坐。
  惜春仍在王夫人屋裡吃素。探春道:「太太們都不在這裡,劉姥姥也不是外人,
我們把桌子並在一處,大家說話倒不熱鬧些麼。」平兒道:「很好,就是這麼著。」
丫環、媳婦們便上來把椅子拉開,將兩張桌子抬了並在一處,然後大家團團圍坐,丫
環們斟上酒來。
  飲酒中間,劉姥姥忽然瞧見穿衣鏡了,乃指著笑道:「眾位姑奶奶們,我記得那
一年老太太在日,留我在園子裡逛過一天。那時,我因吃多了酒,到山子後頭走了一
走,回轉過來,我就迷了路了。不知怎麼繞了幾個彎子,就走到一個屋子裡去了。誰
知鴉沒鵲靜兒的一個人兒也沒有,只有一個大鏡子嵌在裡頭,我不知道是鏡子,猛然
看見照出我自己的影兒來了,我心裡一恍惚,只當是我們親家母也來了呢。我就和他
說了好一會的話,怎麼我說什麼,他也說什麼,我笑了,他也笑了呢?
  「說到這裡,大家都笑起來了。劉姥姥又道:「後來我摸到跟前,碰了我的腦袋
,才知道是鏡子。我推了一推,又摸了一摸,不知怎麼『嘩啷』的一聲,門兒開了。
我走進去一看,好鮮明齊整的牀鋪,也不知道是誰的,我倒下身去就睡著了。後來有
個容長臉兒、高挑兒身量的一位姑娘來了,才把我叫醒了,仍舊送我到席上去了。怎
麼這幾回我來了,留心看著這些姑娘們裡頭,總沒見那一位姑娘了呢?」探春聽了,
就知道他說的是襲人,乃答道:「姥姥,你不知道,那個姑娘就是我二哥哥屋裡的人
,因為我二哥哥出了家,所以太太把他打發出去嫁了。
  「劉姥姥點頭歎息道:「說起寶二爺來,也難怪太太們想起來就淌眼抹淚的。你
們記得那年他拉著我盡自追問抽柴火的女孩兒,把我勒掯的沒了法兒了,只得順著嘴
兒胡謅罷了。直到如今,我想起他那個怪撩人愛的小模樣兒來,心也覺怪酸的。」
  說著,便取手帕子擦眼淚。
  史湘雲聽見劉姥姥提起舊事,忽想起當日鴛鴦說的牙牌令來,又見劉姥姥說起寶
玉淌眼淚,忙攔道:「今兒大喜事,你不用提這個話,仔細看招的太太們聽見了,又
要傷心呢。我的意思,咱們今兒也還像那年,行個酒令兒玩玩兒罷。」劉姥姥笑道:
「好姑奶奶,你們饒了我罷。難道我的丑還沒丟夠麼?
  「探春、寶釵齊笑道:「姥姥,你那會子說的就很好,也不過是大家說說笑笑,
免得吃點兒東西悶在心裡。史大妹妹,你有個什麼新鮮酒令兒要行呢?」湘雲道:「
我倒有個酒令兒,還是頭裡你妹夫在衙門裡得的,雖算不得什麼新鮮,倒也有點兒趣
兒。」說著,便向翠縷道:「你把那個酒令兒拿來。」翠縷答應,去不多時,拿來遞
給湘云。
  大家看時,只見是四顆牙骰子,上面刻的並非紅綠點數,乃是一面鎸著兩個字,
每骰六面共十二個字。頭一顆骰子上鎸的是,公子、老僧、少婦、屠沽、妓女、乞兒
十二個字;第二顆骰子上鎸的是,章台、方丈、閨閣、市井、花街、古墓十二個字;
第三顆骰子上鎸的是,走馬、參禪、刺繡、揮拳、賣俏、酣眠十二個字。擲下去合成
六句成語是:
  公子章台走馬。老僧方丈參禪。
  少婦閨閣刺繡。屠沽市井探拳。
  妓女花街賣俏。乞兒古墓酣眠。
  「行此令時,若擲出本色成語者,合席各飲一杯公賀;若擲出參差綜錯名目時,
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之輕重,以定罰酒之多寡。第四顆骰子上鎸的是,拇戰、覓
句、飛觴、雅謎、笑語、泥塑十二個字,乃是令底。同三顆色樣骰子一齊擲下,如色
樣參差,應罰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戰,受罰者將罰酒與同席一人拇
戰豁拳,輸者飲酒;如遇覓句,受罰者席上生風,或詩文成語說一句,恰當的免罰,
不通的加倍罰;如遇飛觴,受罰者將罰酒隨意飛與同席之人代飲;如遇雅謎,受罰者
說一雅謎給同席人猜,猜不著者代飲,如皆猜著或不能謎者,加倍罰;如遇笑語,受
罰者說一笑話,同席人皆笑免罰,皆不笑加倍罰;如遇泥塑,受罰者將罰酒慢慢自飲
,隨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當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
泥塑之狀,不許稍動,俟酒飲完才罷,如笑而動者代罰。設此六樣,不過為罰酒之人
酒多易醉,取其活潑變通熱鬧的意思。」
  湘雲將酒令講明,大家俱各歡喜願行。惟有劉姥姥攢眉蹙鼻道:「姑奶奶,這個
酒令兒有這些累贅,我又認不得字,越發鬧不清楚了,別算我罷。」湘雲道:「姥姥
,你只管放心,沒人賴你,教巧姑娘給你看著些兒就是了。」巧姐也笑道:「乾媽,
你只管放心,我給你老人家瞧著呢。」
  於是,湘雲命麝月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隨手抓了幾個瓜子兒一數,從自己數起
,數到薛寶琴為止,便從寶琴擲起。寶琴抓起骰子來笑道:「我這也不知道擲出個什
麼笑聲兒來呢?」說著,便擲了下去。大家看時,乃是「屠沽方丈走馬」,一齊都笑
起來。湘雲道:「屠沽非走馬之人,方丈又非走馬之地,該罰三大杯。」又看令底是
「拇戰」,笑道:「琴妹妹,你和誰豁拳?」說著,丟了個眼色,寶琴會意,道:「
這會子豁拳,一來怕外頭太太們聽見了,二來也怕吵了小姪兒,不如猜雅拳出指頭兒
大管小最好。我就和姥姥猜罷。」劉姥姥笑道:「我這如今,手指頭兒都強巴巴的不
聽使了,姑奶奶可要讓著我些兒才好。」說著,二人一齊伸出指頭來看時,劉姥姥出
的是無名指,寶琴出的是中指。大家都笑道:「姥姥輸了。」劉姥姥道:「我估量著
姑奶奶要出小指的,誰知反倒上了當了。」說著,便把寶琴的罰酒拿起來,一氣喝了
。
  下家該李紈擲了,李紈抓起骰子來,笑著擲了下去道:
  「擲個好的罷。」大家看時,乃是「少婦市井酣眠」,又都笑起來。湘雲笑道:
「好個沒臉的少婦,怎麼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該罰五大杯。」又看令底,乃是「覓
句」,因道:「虧了這個令底還好,你快覓句罷。」丫頭們斟上酒來,李紈把筷子指
著果碟內的桃杏,說道:「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湘雲道:「這是爛熟的兩句舊詩,人人都能說的,這個不算,你還得喝酒。」
李紈道:「這個酒就該罰你,你說的原是舊詩文成語,怎麼這會子你又嫌熟了?這又
不是出題限韻,要什麼生的呢?」寶釵笑道:「我說個公道話罷,大嫂子說的也不驚
人,雲兒挑飭的也沒理,這五杯酒你們兩人平分了罷。」李紈便將酒與湘雲兩下分著
吃了。
  下家該邢岫煙了,岫煙便拿起骰子來擲了下去。大家看時,卻是「公子閨閣賣俏
」。湘雲笑道:「薛二哥想是每日在家裡學張敞畫眉了,請問有什麼俏賣呢?」岫煙
原本老實,便紅了臉不好則聲。寶釵便道:「雲兒,你說該罰多少酒罷?」湘雲道:
「公子在閨閣賣俏,這於理上還說的去,可以免罰酒的。
  「再看令底,是「泥塑」,又道:「既不罰酒,也就不論了。」
  把盆過下去,卻該李紋擲,李紋便抓起骰子來道:「擲個好的罷。」擲下看時,
卻是「屠沽章台刺繡」。湘雲道:「屠沽非刺繡之人,章台非刺繡之地,該罰三大杯
。」再看令底,卻是「飛觴」。丫頭斟上酒來,李紋便說:「一杯一杯復一杯。
  「恰飛到湘雲、探春、劉姥姥三人,將酒送過,三人飲乾。
  下該平兒擲,平兒便一把抓起骰子來笑道:「我若擲的不好,不算,再重擲使得
麼?」湘雲笑道:「二嫂子,你倒很乖呢!」平兒便擲了下去道:「姑娘,你給我瞧
。」巧姐兒一看,說道:「姨娘,你擲的是『少婦方丈揮拳』。」大家齊笑起來,湘
雲道:「你這個少婦越發好了,怎麼跑到方丈裡揮起拳來了?」因向巧姐兒笑道:「
你姨娘要打和尚去了,你也勸勸他呢。
  「大家越發笑起來了。平兒道:「我可喝酒不喝酒?」湘雲道:
  「該罰五大杯。」因看令底,卻是「拇戰」,因說:「你和誰猜拳罷。」平兒道
:「我就和你猜,仍舊是出指頭兒,分作五拳。」猜了一會,平兒贏了兩拳,輸了三
拳,二人將酒分著吃了。
  下該李綺,拿起骰子便擲了下去,大家看時,卻是「少婦閨閣刺繡」。湘雲道:
「這才擲得好呢,六樣本色,惟有這個才是我們的本等。合席快快公賀一杯,也不必
看令底了。」
  下家輪到巧姐兒了,巧姐兒便抓起骰子來笑道:「我擲的要不好,你們可莫要笑
。」唰的扔了下去,看時乃是「公子花街參禪」。湘雲笑道:「也還擲得好,雖不是
本色,這卻免罰的。公子到了花街,還想去參禪,這樣好公子怎麼還罰酒呢?
  到底是我們巧姑娘,真擲的巧。」巧姐兒笑道:「我擲的這個名色,很該讓二嬸
娘擲出來才是呢。」說的大家笑了。
  湘雲道:「這可該輪著我了呢,我可別要學了商鞅『為法自弊』,可就了不得了
。」說著,便抓起骰子使勁兒擲了下去,一看,先自己笑的動不得了。大家看時,乃
是「老僧閨閣賣俏「,大家都笑起來。湘雲道:「我這個手,真該打了,怎麼擲出這
個大罰來了。」再看令底,笑道:「阿彌陀佛,有這個救命呢。」大家看時,卻是「
泥塑」,都捏著一把汗,不知他要塑誰呢?湘雲道:「斟十杯酒來。」丫環們忙斟了
十杯酒,便放在他面前。湘雲挽了挽袖子拿起一杯來,慢慢的放在唇邊,留神把眾人
一望,只見劉姥姥正拿筷子夾了個蝦肉圓子,張著嘴才要吃時,湘雲忙指道:「姥姥
,塑住罷。」
  原來劉姥姥雖是鄉下人,時常在城內親友家喝酒,也懂得這些玩笑的意思。他便
張著嘴、瞪著眼兒拿筷子夾著蝦圓子,離嘴不遠,文絲兒不動。招的合席,並伺候的
丫頭、媳婦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誰知蝦圓子是滑的,那牙筷子夾不住,就軲轆下來了
。劉姥姥忙用筷子趕著去夾時,湘雲笑道:「塑不住了,快把這九杯酒都給姥姥送過
去罷。」劉姥姥笑道:「罷了,姑奶奶,我怕圓子掉下去油了我的新裙子,這不算違
令的。」湘雲那裡肯依,探春從中排解,每人喝了五杯方罷。
  寶釵笑道:「這又輪著我了,可又不知擲出個什麼來呢?
  「岫煙笑道:「姐姐恭喜添了外甥,自然要擲出好的來呢。」
  湘雲道:「罷喲,你這又是溜奉大姑子的話了,擲骰子與添外甥什麼相干?骰子
是憑手擲,難道外甥也是手添的麼?」寶釵啐了湘雲一口,大家又都笑了。只見寶釵
擲了下去,自己先笑道:「這個呢,可教我剛剛兒的擲出本色來了。快拿酒來,每人
我先敬一杯。」大家看時,卻是「老僧方丈參禪」。大家都道:「真擲的好,我們這
杯酒是要喝的。」巧姐兒笑道:「我說我二嬸娘要擲出和尚來呢,果然就擲出和尚來
了。」大家又都笑著,每人飲了一杯,也就不必再看令底了。
  下家就該探春擲,探春道:「這就是憑天賜罷了。」擲了下去看時,卻是「乞兒
章台刺繡」。乃笑道:「你們瞧我擲的,這也沒有什麼可罰之處,章台雖係遊賞之地
,那裡就沒一兩個乞兒,他穿的那鶉衣百結,難道就不許自己用針線縫縫麼?」
  湘雲笑道:「三姐姐,你快別強詞奪理了,章台刺繡,獨有妓女方可,別人都是
要罰的。若依你說,乞兒可以使得,推而至於老僧、屠沽,誰又使不得呢?」探春笑
道:「依你說,罰多少呢?」湘雲道:「不過三杯罷了。」探春道:「我且看看令底
是什麼?」一看乃是「雅謎」,因笑道:「斟酒來罷,我說謎兒,你們猜罷。猜不著
的,怕不替我喝麼?」湘雲道:「咱們先說過不要市井俗談,要文雅的才算呢。」探
春道:「你放心,這也短不住我,我先說一個,邢姐姐猜罷。『苔痕上階綠,草色入
簾青』,曲牌名三字。」岫煙想了一想道:「是『滿庭芳』麼?」探春點點頭兒道:
「我再說一個,琴妹妹猜罷。『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也是曲牌名。
」寶琴笑道:「這一個更好猜了,不是『朝天子』,可是什麼呢?」探春道:「好啊
,都利害的很,我這三杯酒只怕推不出去了呢。
  雲兒,你猜我兩句四書罷。」湘雲道:「你只管說罷,不拘什麼,我都猜就是了
。」探春乃用筷子在桌子上蘸著酒,寫了個「人」字內裡又有一點,卻是個『令』字
的頭上半截。湘雲仔細端詳了一會,笑道:「這也沒什麼難處,『既不能令,又不『
受命』,是不是呢?」探春笑道:「剛剛兒的短住你了,快把這三杯酒喝了罷。」湘
雲笑道:「探丫頭著了急了,人家猜著了,怎麼賴著說不是呢?你說不是這兩句,又
是那兩句呢?你且說說,你說的如果比我猜的恰當,我自然情願替你喝酒。」
  探春道:「當真的,可不許反悔。我的這兩句是『嬖人有臧倉者阻君,君是以不
果來也』。」大家想了一想,果真探春說的比湘雲猜的恰當,湘雲只得將酒喝了。
  然後將骰盆推在劉姥姥面前,笑道:「姥姥,該你擲了。
  劉姥姥笑道:「我已經醉了,還擲什麼呢?」湘雲道:「酒令大如軍令,姥姥,
你怎麼不擲呢?」劉姥姥只得抓起骰子來,向巧姐道:「姑娘,你可給我瞧著些兒。
」唰的扔了下去,笑道:「是個什麼?」巧姐兒道:「是個『妓女古墓揮拳』。」
  劉姥姥笑道:「好個浪蹄子,想是受了老保子的氣,跑到墳院裡打鬼去了。這可
罰酒不罰呢?」湘雲笑道:「怎麼不罰,擲出妓女來,還要多多的罰酒呢。」劉姥姥
道:「令底是什麼?
  「巧姐道:「是『笑語』,該你老人家說個笑話兒了。」劉姥姥笑道:「罷喲,
我就是個笑話兒,怎麼還要替另說個笑話兒呢?」巧姐道:「你老人家不說笑話兒,
這罰的酒就都要自己喝呢。」劉姥姥笑道:「這麼樣,我就說一個罷。」
  說著,便先咳嗽了一聲,打掃淨了嗓子。這裡大家都止了說笑,鴉沒鵲靜兒的,
聽劉姥姥說笑話。只聽劉姥姥說道:「一家子三個女孩兒,尋了三個女婿。這一天是
丈人的生日,三個女婿女兒都來上壽。鄉下人房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丈人丈母面
南坐,大姑爺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爺二姑娘面東坐,三姑爺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
酒來,誰知丈人要試試三個姑爺的才學,便說道『咱們今兒要行個酒令兒,我的意思
要說兩句四書上的話,還要兩頭都有個人字。』那大姑爺沉思了一會,便說道:『人
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喜了個了不得,大姑娘這一喜也就難以言語形容了。
那二姑爺也就說道:『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丈人丈母越發拍手贊好,二姑娘也就
樂到雲眼兒裡去了。只有這個三姑爺急的滿臉飛紅,頭上的汗就像蒸籠一般,總說不
出來,把這個三姑娘氣的臉兒沙白的,恨的悄悄兒的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忽見三姑
爺把頭一扭,把三姑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會,越來擰人。』」說的大家一齊哈哈
大笑,連伺候的丫頭、媳婦們都笑起來了。
  湘雲向探春笑道:「三姐姐,你聽姥姥的笑話兒,他竟是編派你呢。」探春也就
笑道:「姥姥的笑話兒說的好啊,你自己說罷,該罰多少酒?侍書去拿個大些的杯來
。」侍書答應取杯去了。劉姥姥忙笑央道:「姑奶奶,我這說的原是一個舊有現成的
笑話兒,並不是我肚裡編出來的,那裡我就敢編排姑奶奶呢?」探春笑道:「俗語說
的好,『當著矬子,不說短話』,姥姥為什麼盡自只是說三姑娘呢?」劉姥姥笑道:
「姑奶奶,人家現成的笑話兒上原是三個姑爺三個姑娘,你可教我怎麼私自加減呢?
」探春又笑道:「說現成的笑話兒,原也不必加減,只是姥姥也該變通變通,或是說
大姑爺說不上來,或是說二姑爺說不上來,皆都使得。怎麼單單兒的就該說是三姑爺
說不上來呢?」這話分明是探春的強詞,無如劉姥姥是個鄉下人,一時擺佈不開,只
得答道:「姑奶奶這難了,我要說大姑爺說不上來,難道不怕邢大姑奶奶凝心。若要
說二姑爺說不上來,難道又不怕薛二姑奶奶嗔怪麼?」探春笑道:「你們聽聽,說了
大姑爺、二姑爺怕你們兩個疑心嗔怪,這可不是單單兒的遭蹋我呢麼?」劉姥姥無可
對答,著了急,把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子,笑道:「姑奶奶們,我只顧說笑話兒
,惟恐說的你們不笑了要加倍罰我的酒,那裡還有什麼別的心眼兒想起這些忌諱來呢
?好姑奶奶們,你們也不用另外罰我,就把我擲出來的罰酒,我自己喝了,也就是了
。」
  湘雲聽見,忙向探春丟了個眼色,笑道:「三姐姐,就是怎麼著罷。姥姥才擲的
是『妓女古墓揮拳』,妓女雖屬下賤到底也是女流,那有揮拳的理,況在古墓,越發
不該。本就該罰五大杯,況且說的笑話兒又傷失了人,再加一倍,也就是了。
  「叫翠縷斟過十杯酒來,翠縷答應,捧上十杯酒來,放在席上。
  湘雲便拿起一杯來,放在劉姥姥唇邊,劉姥姥只得一揚脖子喝了。湘雲忙又拿起
一杯來,劉姥姥笑道:「好姑奶奶,讓我歇歇,慢慢兒的喝罷。」探春便夾了一塊糟
鴨,放在劉姥姥嘴裡,劉姥姥只得嚼了一嚼,咽了下去。湘雲把酒又放在劉姥姥唇邊
,劉姥姥推辭不過,只得又喝了。寶琴又夾了一塊鵝掌來喂他,湘雲一鼓氣兒拿著酒
,在劉姥姥嘴旁邊催他喝。劉姥姥一來推辭不開,二來也喝順了嘴,不知不覺竟將十
杯酒全數喝了。只因吃緊了,嗆的咳嗽起來。巧姐兒便在他脊背上,給他捶打。
  忽見侍書拿了個瑪瑙酒海子來。劉姥姥見了忙接在手中看了一看,笑道:「這杯
子很像那年在櫳翠庵喝茶的那個杯子的樣兒,姑娘,你拿這個給我倒一杯茶來罷。」
探春笑道:「姥姥,我也不敢說罰你的話了,這會子侍書既取了海子來,我到底要敬
你一杯。你想你才剛兒說的笑話兒,幸虧我出了嫁一年多了,臉皮兒也闖下來了,若
像頭裡在家做女孩兒的時候,教你才剛兒這一路三姑爺怎麼出丑,三姑娘怎麼發急,
可教我在這裡還坐得住麼。」說的大家又都笑起來。
  正笑之間,忽見尤氏走了進來,笑著說道……要知他說些什麼?須聽下回細表。

第九回     薛蝌中舉何用生疑 平兒生子允宜稱快


  話說尤氏走了進來,笑道:「你們做什麼呢?一會兒嘻嘻哈哈的一陣子,笑的這
麼熱鬧。太太們說,怕吵了小哥兒,打發我來申飭你們來了。」寶釵便道:「我說你
們別太鬧的沒樣兒了,這會子到底教外頭太太們都聽見了。」探春道:「寶姐姐,你
信他的話呢,太太好意思使喚起那邊的大嫂子來麼?」尤氏笑道:「你真是個玻璃人
兒很透亮,你卻不知道,太太怕你這個大嫂子年輕臉軟,管不下你們來,說我還老練
些兒,故此才教我來管教你們來了。」探春笑道:「你們聽聽,把他就俊的這個樣兒
,太太還打發他來管教我們來了,你管不成我們,只怕我們要把罰姥姥的這一大海子
酒,倒要罰了你呢。」說著便教侍書斟一海子酒來,尤氏忙笑道:「罷了,姑奶奶,
別胡鬧了,我在外頭喝的酒也不少了,你看我的臉紅的這個樣兒。我實告訴你罷,太
太們都喝多了酒,這會子害熱都散坐著乘涼呢。我聽見你們裡頭笑的很熱鬧,所以我
進來聽一聽的。你們到底一陣一陣兒笑的是些什麼?」巧姐笑道:「大娘,我告訴你
,我乾媽說了個笑話兒,我姑媽說他不該說三姑娘來,所以要罰我乾媽酒呢。」尤氏
笑道:「噯喲,到底什麼笑話兒上,有個三姑娘啥?」劉姥姥笑道:「大奶奶坐下,
我告訴你這個笑話兒,求大奶奶給我評一評這個理,看該罰不該罰呢?」尤氏便坐在
劉姥姥身旁,劉姥姥遂將方才的笑話兒又說了一遍。尤氏也笑起來道:「姥姥,據我
看來,罰姥姥一海子酒也不為多。」劉姥姥道:「噯喲,我的大奶奶,才剛兒史大姑
奶奶已經灌了我十杯了,這會子又罰我這一大海子酒,那我就實在要醉死了呢。
  「尤氏道:「姥姥,你聽我說個公道話罷。我們三姑娘的脾性兒姥姥也是知道的
,從小兒在家就好強臉熱。如今這一位三姑爺現是四品京官,你把人家比成笑話兒上
的傻女婿了,怨不得他要罰你呢。依我調停,這一海子酒你喝一半兒,我們妯娌四個
替你喝一半兒,好不好呢?」劉姥姥又無言可對,只得應允。
  尤氏便叫人拿四個大杯,舀出四杯酒來,自己便先喝了一杯,那三杯送給李紈、
平兒、寶釵三人,也都喝了。
  原來這個瑪瑙酒海子,是一塊整瑪瑙石根子雕出來的,外面明處盛酒有限,裡面
暗處藏酒最多。劉姥姥見舀出四杯來,海子裡所剩的不過兩三杯了,遂也不再爭競,
只得掇起海子來喝了一氣子,瞧著乾了,放下來酒又上來了。劉姥姥詫異道:
  「怎麼這個海子成了聚寶盆了,做的這樣有趣兒,我再喝你一氣子,看你還有沒
有了?」湘雲笑道:「姥姥,你再喝一氣子,比這個好看的玩意兒還在後頭呢。」劉
姥姥果真的掇起來又喝了一氣子,放下海子,只覺頭暈目眩掙扎不住,就倒在炕上睡
了。寶釵道:「都是三妹妹,鬧的人家說笑話兒,你又在裡頭胡挑眼兒,一陣子把姥
姥灌醉了。過會子太太知道了,還要說呢。」探春笑道:「都是雲兒攛掇的,我也本
來沒有留這個心。
  「湘雲笑道:「難道瑪瑙海子也是我教人拿來的麼?我想太太知道了也沒什麼要
緊,他各人要喝罷了,難道牛不喝水強按得頭麼?」巧姐兒笑道:「不相干的,我乾
媽那一遭兒來了沒醉過呢,不過睡一會子也就好了。咱們何不也把席撤了去,大家都
到外頭和太太們說說話兒去罷。這裡也讓我二嬸娘給我兄弟一口咂咂兒喝麼。」尤氏
笑道:「我的兒,你比我還想的周到,明兒出了嫁,真趕得上你媽媽的腳蹤兒。」說
的大家都笑了。
  於是,伺候的丫頭、媳婦們撤去殘席。
  大家都到王夫人上頭去了,只有巧姐便跟著寶釵到屋子裡來,叫奶子將桂哥兒抱
了過來,道:「二嬸娘,你給兄弟喝一喝咂咂兒罷,他餓了。」寶釵便把桂哥兒接來
,放在懷裡,解開衣鈕,輕輕兒的奶上奶,把衣襟一把胸前蓋住。巧姐兒笑道:
  「我特意要瞧你的咂咂兒,你怎麼又蓋上了呢?」說著,便伸手把寶釵的胸襟兒
揭開了,寶釵笑道:「這麼大的姑娘,眼看出嫁的人了,還是這麼淘氣。」巧姐兒笑
道:「二嬸娘,你看我姨娘他倒比你歲數大,他的咂咂兒怎麼倒比你的還小些呢,也
不像你這麼樣漲騰騰的呢?」寶釵笑道:「去罷,女孩兒家管的閒事太寬了。」
  忽聽劉姥姥在外邊打了個呵欠,伸了一伸懶腰,放出個山響的大屁來,把個巧姐
哈哈大笑起來。寶釵笑的奶也驚了,把桂哥兒也嗆的咳嗽起來。寶釵便教麝月、鶯兒
出去看看劉姥姥醒了沒有?兩人出去看時,忽見劉姥姥一軲轆爬起來,咧裡咧蹷的往
外就跑。麝月、鶯兒趕忙上來攙著,曉得他要找中廁,便攙架著他到後院子裡來。劉
姥姥哼哼的道:「姑娘,快把我的裙子給我解下來,我也彎不下腰了。」鶯兒忙伸手
替他解了裙子,褪下小衣,蹲了下去。麝月、鶯兒又不敢鬆手,怕他跌在屎窩裡,只
得一隻手捏了鼻子,一隻手拉著他。少時解畢,二人把他慢慢兒的攙了回來。寶釵、
巧姐兒恰好出來,便一同跟著劉姥姥到王夫人上房裡去。
  到了上房,眾人見了都說:「姥姥來了。」劉姥姥笑道:
  「二位姑太太,別笑話我,教姑奶奶們鬧的又丟了底了。」王夫人笑道:「姥姥
,沒什麼好東西你吃,多喝兩杯酒,也是我們主人家的敬意。」劉姥姥道:「阿彌陀
佛,姑太太快別這麼說,我真可當不起了。」薛姨媽笑道:「姥姥如今上了年紀了,
你看今兒我們這幾位姑奶奶,也沒一個兒善靜好纏的,姥姥那裡攪的過他們呢。」
  巧姐兒問李紈道:「大娘,你們都進來了,我姨娘在那裡去了?」李紈笑道:「
你那個姨娘,當日不知怎麼跟著你媽媽學來,就學的一模一樣兒的毛神鬼似的,很怕
家裡丟了什麼東西,才剛兒在這裡打了個照面兒,就早溜到家裡去了。」尤氏笑道:
「未必是怕屋裡丟了東西,只怕是提防他老子趁這個空兒,又弄了什麼鮑二家的來,
在屋裡喝酒,所以忙忙的捉去了。
  「巧姐兒笑道:「這是沒有的事,我父親陪著爺爺們在書房裡喝酒呢,我姨娘只
怕是在奶奶屋裡,看我四姑娘去了。」
  正說著,只見平兒笑嘻嘻的進來道:「姥姥,你醒了麼?
  我才剛兒吩咐他們備了幾樣稀爛的菜,兩碗雞筍酸湯,姥姥你先吃碗飯罷。」劉
姥姥道:「我的姑奶奶,我酒也醒了,不怎麼樣了,過會子大家一起吃飯罷。」說著
,丫頭們掇上菜來,乃是一樣燉肘子,一樣釀鴨子,一樣煨火腿,一樣芙蓉豆腐,兩
碗雞筍酸湯。王夫人道:「姨太太也要餓了,我們都一起吃飯罷。」平兒答應,忙教
人傳飯,仍擺在兩處。
  於是,大家仍在兩處吃了飯,已是掌燈時分。劉姥姥、薛姨媽、邢岫煙、薛寶琴
、李嬸娘、李紋、李綺俱各告辭,各自回家去了。惟留下史湘雲、探春在這裡住著,
另日再回。誰知史湘雲亦有遺腹之孕,起先不覺,故人皆不知,近來已將臨月,因此
不能再住。王夫人聞知甚喜,大家又叮囑了一番,並佇望喜信的話,教人套車送去。
隨後賈(王扁)之母、賈瓊之母、喜鸞、四姐兒也回去了。邢夫人、尤氏、胡氏俱各
上車回去。
  探春便在寶釵屋裡住了。
  平兒攙了巧姐兒的手,一同慢慢回去。巧姐兒道:「我今兒瞧見我二嬸娘養的那
個小兄弟,我就怪愛的。我記得那一年我媽媽小月了一個兄弟,要不然這會子也好大
的了。」平兒聽了心裡傷感,早把眼圈兒紅了。剛走到自己院內,早有彩明、善姐兒
迎了出來。平兒道:「你們怎麼也不來一個人兒,拿燈籠接一接我們,教我們黑影裡
摸瞎兒回來了。幸虧是晴天,若是天陰,路都看不見了,姑娘怎麼走呢?」彩明道:
「姨奶奶,你別生氣,今兒有個緣故。太太知道咱們屋裡沒人,晌午差人賞了一大壺
酒,四碗菜,兩盤餑餑,一鼓子大米飯。我們就放在姑娘屋裡,誰知老奶奶子眼錯不
見的把一大壺酒一個人兒都灌喪完了,這會子醉的人事兒不醒,叫著總不起來。兩三
間屋子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又怪害怕的,又找不著燈籠和手照子,不知放在那裡去了
,心裡也急的什麼似的呢。」巧姐兒道:「這都是姨娘素日慈善太過了,一個一個兒
的都慣的不成樣兒了。
  要是我媽媽活著,他們再不敢的。」說著,便自己到屋裡換衣裳去了,彩明也就
跟了進去。
  平兒問善姐道:「二爺怎麼還沒回來?」善姐兒道:「聽見外頭說,大老爺、二
老爺早就散了,剩下一伙小爺們,這會子只怕正喝到熱鬧中間呢?」平兒道:「這麼
著,你就和彩明陪著姑娘玩一會子去,他才吃了飯沒多大會兒,睡下怕停了食。
  我這會子也不用你們做什麼了,茶兒水兒都預備著些兒,仔細二爺回來要用,你
就去罷。」善姐答應著去了。
  平兒換了衣裳,獨對銀燈坐著,想起鳳姐在時,那一番勢燄繁華的光景。如今雖
說復了家產,到底所入不抵所出。李紈、寶釵都有了兒子,賈璉僅有一女。正在傷感
,只聽院內走的靴子響,就知是賈璉回來了。平兒素知賈璉的脾氣,故意假裝盹睡,
只見賈璉走了進來,口中只嚷好熱,一面摘帽子脫衣裳,道:「怎麼屋裡連一個人兒
也沒有?這早晚還在那裡浪去了。
  「回頭見平兒在炕沿上盤膝打盹,忙笑著在靴掖子內取了些紙,拈了個紙捻兒,
悄悄兒的來搜平兒的鼻孔兒。剛到跟前,平兒猛然一笑,倒把賈璉嚇了一哆嗦,笑道
:「昨兒晚上又沒累著你,今兒這早晚就困的這個樣兒了。」平兒笑道:「你悄默聲
兒的罷,那邊姑娘還沒睡著呢,仔細聽見了,成個什麼意思呢。
  「賈璉笑道:「哦,我說低聲些。你瞧這個薛大傻子傻不傻?
  因見我沒兒子,把他倒急壞了,才剛兒把他配的什麼種子丹,打發小廝取了一服
來,立刻逼著我用黃酒吃了。他說這個藥萬靈萬應,百發百中的。我借著酒勁兒,也
就糊裡糊塗的吃了。
  咱們今兒就快些試試,就知道這藥靈不靈了。」平兒笑道:「你又胡鬧了,知道
是什麼藥,吃得吃不得的,就混吃起來了。
  況且養兒子一來也要自己的修積,二來也要自己保養身子。你看你頭裡和奶奶不
是大天白日關上門,就是什麼改個新樣兒、舊樣兒的胡鬧起來,怎麼能夠養兒子呢?
」賈璉笑嘻嘻的道:
  「這些事,你又怎麼都知道了呢?」平兒笑道:「噯喲,豈但知道呢,那一遭兒
我又沒見過呢。別說奶奶,我們在一塊兒,就是尤二姨兒、秋桐你們的那些故典兒,
你又當我不知道麼?
  「賈璉笑道:「這麼說起來,你竟是我的一個總掌櫃兒的了。
  好的很,咱們一會兒睡下,你就把你奶奶、尤二姨兒、秋桐和你四個人的好處,
細細的評論評論給我聽聽,看你說的公道不公道?」平兒鼻子裡笑了一笑道:「也不
用我評論,依我看來我們四個人也沒一個兒中你的意的,那裡趕得上什麼多姑娘、鮑
二家的好呢?」賈璉道:「罷喲,這又該你揭挑得了,你也想想頭裡有他們三個在的
時候,你也就很受了委屈了。這會子,你獨霸為王的,也就快活極了,還揭挑這些餿
包子、爛粉湯做什麼呢?」平兒道:「我也不稀罕什麼獨霸為王,只要你明兒立點兒
志氣,諸凡事要點兒強,不要日後落到搭拉嘴子的分兒,那我就沾了恩了,也再沒什
麼癡心妄想了。」賈璉把手一拍,笑道:「罷了,不用說了,我也不喝茶了,睡覺罷
。」說著,便脫了靴子,自己先睡下了。平兒慢慢兒的收拾了器皿,卸了殘妝,關上
房門,坐在香爐旁邊聞香兒。賈璉道:「你到底也睡呀,這會子三更天了,還坐著做
什麼呢?」平兒笑道:「咱們可要預先說過,睡下你可要給我老老實實的,不許像那
一回喝醉了勒掯奶奶的那個樣兒。」因又走到賈璉身邊說道:「我告訴你,我身上已
經三四個月沒行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的呢?」賈璉聽見,便一軲轆爬了起來道:「
這麼著,你早怎不告訴我呢?早知道,我今兒也不吃這個藥了。咱們今兒還是試不試
呢?」平兒「撲哧」的笑了,脫衣就寢,一宿晚景不題。
  瞬屆殿試之期,賈蘭便會同甄寶玉二人料理一切事儀。接著,便是薛姨媽家的孝
哥兒滿月。史湘雲也生了一子,名喚遺哥兒。王夫人教人兩處都送了禮物。恰值殿試
已過,甄寶玉是二甲第七名,賈蘭是三甲第三名。兩人會了眾同年謝恩,赴過瓊林宴
,迎接回家。賈蘭便先向宗祠內拜過祖先,然後拜見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長輩
,眾人俱各大喜。又到了內裡來見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平兒、寶釵等行禮,
合家歡喜。
  外面是慶國公、臨安伯、錦鄉候、齊國公、繕國公、壽山伯、平原侯、神武將軍
並各親友,賀喜的絡繹不絕。賈政因賈母服尚未滿,不能作樂,只在榮禧堂上擺了幾
席,留親友坐坐。
  那賈薔、賈芸、賈芹因俱有過犯,不許進們。三人請托了林之孝,再三求著賈政
,因念究係一族,又屬近派,皇上尚且起復廢員,棄瑕錄用,何況我們呢。因此賈薔
、賈芸、賈芹今兒都同了賈瓊、賈(王扁)、賈菌、賈藍在榮國府內來了。
  那王仁因巧姐之事,賈璉很申飭過他一頓,故同傻大舅皆無顏進門。今見賈蘭中
了進士,這番榮耀,又見賈薔、賈芸依舊在榮府出入,心裡甚是難過,便來找他二人
。賈薔道:「我們是托了林大爺進來的。大舅,你要進來,也得托托人撕羅就好了。
」王仁道:「我怎麼好托林之孝去的呢?」賈芸道:「你會會三叔,叫他想個主意,
這事原是他鬧起的。」
  王仁隔了一日,便到門上來找賈環。賈環聽見,出來會他,王仁便把這話向賈環
說了。賈環道:「頭裡那些事,都是你和傻大舅鬧的,帶累的我就很不淺。那會子,
我恨沒個地縫子鑽了去呢,後來懊悔已是遲了。我如今通身改過,現在上緊唸書,還
要巴結上進呢。你這會子,又來說這些話做什麼?」王仁道:
  「今兒傻大舅也在我們那裡,還有幾個好朋友在我那裡設局,又叫了兩個陪酒的
。老三,你和我到我們那裡逛逛去罷。」賈環道:「這都是什麼話?咱們已經改邪歸
正了,你再要這麼著,咱們可就得罪你了。」王仁十分沒趣,只得走了。賈環也不送
他,徑自進去了。
  原來李嬸娘女李紋有了人家的,是給了神武將軍之子陳也俊為媳,妹子李綺已嫁
與甄寶玉將及一年。陳也俊因孝服未滿,故到此時才娶李紋過門。李紈回去給李嬸娘
道喜,便住了兩天,方才回來。
  接著,朝考已過,賈蘭補了刑部主事,甄寶玉點了翰林院編修。賈蘭卻與周姑爺
同部,每日上衙門同在一處。賈蘭年輕,凡事自然總要姑爺指點。探春已經回家,聽
見姪兒亦在刑部,甚是歡喜。每每上衙門回來,賈蘭便隨著周姑爺在探春那裡吃飯。
回家時,告訴賈政,賈政亦喜。
  晚間在王夫人上房,說起賈蘭來,賈政道:「蘭哥兒年紀雖輕,已經兩榜,現又
歸了部屬做官,真也算是強爺勝祖了,很該給他說親才是。」王夫人道:「可不是呢
,蘭哥兒這麼樣,外頭誰還不知道,還愁沒好女孩兒麼?」賈政道:」現在都沒人來
說呢。」王夫人道:「老爺沒提過,外頭誰知道呢?明兒叫了官媒婆朱大娘來,和他
說了,誰還不願意給咱們家麼?況且少年兩榜的女婿,只怕選遍了天下也沒幾個兒呢
。」賈政道:
  「今年把親說定了,明年也就要早些兒娶了過門。」
  王夫人道:「後年咱們就可抱重孫子了,環兒的親事,今年過門,老爺定了日子
是幾月裡頭?」賈政道:「巧姐兒出嫁,周家是十月裡。我打量把環兒娶親的事,定
在十一月頭上罷,省的又擠在一塊兒。」王夫人道:「環兒自定了親,如今倒很好了
,天天唸書也不閒遊浪蕩,說明兒還要鄉試呢。」賈政道:
  「去年皇上因海晏河清,萬民樂業,大赦天下。所有恩科,旨意著今年舉行,我
已給他援例捐了監了。我昨兒看了看他的文章,雖不怎麼樣,也還很去得。只是場期
也不遠了,他這會子雖然上心,我只愁他是抱佛腳呢。」王夫人道:「環兒娶親在十
一月裡呢,我想他歲數也不小了,他既然又讀書肯巴結,可先給他屋裡放一個丫頭,
只算獎勵獎勵他,又可收籠收籠他的心。」賈政點頭道:「這也使得,你明兒就挑一
個丫頭給他放在屋裡頭罷了。」
  次日,王夫人便挑了彩雲,回明賈政,給賈環放在屋裡,二人喜出望外,這會子
才明目張膽,不似從前偷摸了。彩雲也似襲人一般,常時勸勉,催著賈環讀書。賈環
遂了心願,越發上心精進。不覺到了場期。
  誰知薛蝌無事,只在家中閉戶讀書作文。人本聰明,又有閨中師友,士隔三日不
見,當刮目以相待,學問竟大長了,便也捐了例監,來會賈環,一起進場。賈環道:
「薛二哥,我自來沒聽見過你唸書,怎麼今兒要下起場來呢?」薛蝌道:「三哥,你
去年為什麼不下場,今年為什麼又下場了呢?這會子也沒工夫,等明兒三場畢了,咱
們好好兒的比試比試。」賈環大喜,兩人便同在一個下處。三場已畢,各自回家。賈
環把文章寫出來呈與賈政,賈政看了說道:「去是還可以去得,總還不十分老練,由
於功夫淺的緣故。」賈環答應了出去,便來與薛蝌兩人互相講究評論起來,竟是薛蝌
的好些。
  隔了些時,東府裡放出幾個大丫頭出來配人。這裡焙茗年已過了二十,該配媳婦
了。知道這事,便求了賈璉,向東府說了,配了一個丫頭名叫萬兒的。原來這萬兒,
還是寶玉初次夢入太虛幻境的時候,便與焙茗有了私情,被寶玉看見的。今兒配為夫
婦,也就算遂了心願了。焙茗原是寶玉小廝,今配了媳婦,便派在寶釵處當差,於是
萬兒便叫做焙茗媳婦了。
  這日,焙茗媳婦因見重陽佳節,便在園內摘了幾十枝菊花,使一個大盤子放了水
,送上來與寶釵戴。寶釵素性不喜戴花,因見他特意送來,不忍拂其來意。因叫鶯兒
接過花來,看了一看道:「這花顏色就很好,難為你送來。」焙茗媳婦笑道:「今兒
是重陽了,我才剛兒在園內看見這花顏色開的有趣兒,我本打量摘了自己戴的,因想
還沒給上頭進新,怎麼我就混戴了呢?故此,我趕忙摘了這些送上來給奶奶進新的。
」寶釵道:
  「我戴不了這許多,你也拿兩枝戴去罷。」焙茗媳婦便拿了兩枝,笑著去了。寶
釵教麝月過來道:「你把這花,揀幾枝送給二奶奶和巧姑娘戴去,剩下的你和鶯兒、
秋紋、文杏幾個人分著戴了罷。」麝月便揀了幾枝,送到後邊平兒屋裡去。
  不多一時,只見麝月跑著回來說道:「奶奶,快些過去,二奶奶要生長了。太太
和大奶奶都在那裡,劉姥姥都來了。請奶奶快些過去呢。」寶釵忙扶著麝月出來,穿
角門過去,走過甬道剛到了粉油的大影壁,忽見善姐兒跑了出來。寶釵忙問道:
  「做什麼去?」善姐兒道:「我們奶奶生長了,我舀水去呢。
  「寶釵連忙進去,早聽見小孩兒的哭聲了。走到房內看時,平兒已坐在炕上,劉
姥姥已把小孩兒包好,說道:「姑太太、姑奶奶們大喜,又是一位哥兒。」眾人大喜
。寶釵道:「我算著日子也該是時候了,原也提防著,不打量怎這麼個快法子。我才
剛兒還是教麝月送花來才知道的,趕著過來,倒已經下來了。
  這都是二嫂子的福氣。」李紈笑道:「小嬸子,你也就不為慢了。」
  正說著,只見彩雲進來,請王夫人回去,說環哥兒中了。
  大家聽見,大喜。王夫人道:「上回養桂哥兒,是蘭哥兒中了。
  這會子,又是環哥兒中了,偏偏兒又擠在一塊兒。」李紈道:
  「上回是四喜,今兒是雙喜,都是錦上添花。當初老太太在日,還沒今兒太太的
福大呢。」王夫人道:「我為的是事情擠在一塊兒,照應不來,心裡著急,難道不曉
得知福感福麼?阿彌陀佛,這都是菩薩賞的罷了。」於是,留下劉姥姥同巧姐兒在屋
裡照應平兒,王夫人便同李紈、寶釵到前頭來。
  原來賈環中了第一百八十名舉人,薛蝌中了第六十九名舉人,巧姐的姑爺屯裡周
姑爺也中了,是第三十六名舉人。薛、周兩處也有報子,一個是貴府姨甥,一個是貴
府姑爺,三張報子都一齊貼起來了。大家歡喜異常。要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新孝廉迎巧姐出閣 官媒婆與賈蘭說親


  話說賈環中了舉,次日便與薛蝌會了周姑爺,大家會同年,拜座師,穿了青衫,
簪花披紅,赴鹿鳴宴回來。賈政命人開了宗祠,帶著賈環祭拜一番。回到榮禧堂,各
親友皆來道喜。
  賈璉養了兒子,女婿又中了舉人,心下十分快樂。賈政將新生小孩兒,取名賈蕙
。這日,又是三朝,也擺了幾席酒。周姑爺已中了舉人,擇了十月初十日娶巧姐兒過
門。這裡備辦嫁妝並頭面衣裳一切等類,甚是忙亂。幸喜平兒已將針黹鞋腳一切零星
應用之物,早已備齊。到了初八日派了林之孝等十二名家人,押送嫁妝過去,共計一
百六十抬。周家留了家人酒飯,打發花紅賞封回來。
  次日便是蕙哥兒滿月,薛姨媽、探春、史湘雲、李紋、李綺、邢岫煙、薛寶琴、
喜鸞、四姐兒都來道喜。劉姥姥也帶了青兒來了。那青兒已有十五六歲,長的體態輕
盈,出跳了許多。
  因與巧姐兒過的很好,故跟了劉姥姥來了。王夫人見了甚喜,道:「青姑娘兩年
沒見,長的越發出跳了,怎麼不跟姥姥到這裡來逛逛呢?」劉姥姥道:「屯裡的孩子
,輕易不到城裡頭來,又沒什麼衣服穿,怎麼好來呢?姑太太這裡,他幾時不願意來
麼,早就要來的喲。」王夫人道:「屯裡的人便怎麼樣?難道屯裡就長不出好女孩兒
麼?我看城裡的女孩兒,只怕還沒青姑娘這個樣兒呢。姥姥,你給我的孫女兒做了媒
,如今女婿都中了舉了,你這個媒就很好。我如今也給你這個外孫女兒做個媒,使得
麼?」
  劉姥姥笑道:「我的姑太太,城裡的人都給城裡的人做親,誰肯要屯裡的女孩兒
呢?況且姑太太的親戚,都是富貴雙全的人家,我們從那裡扳配得上呢?姑太太既然
看他好,倒是教他在這裡當個丫頭使喚,也給他學習學習,這還使得。」王夫人笑道
:「我的孫女兒,怎麼又給了屯裡去呢?」因向平兒道:
  「後廊上的藍兒,這孩子我前兒看見他長的很好,說話兒也有道理,就是年紀略
大幾歲,今年將近有二十歲了。你看著怎麼樣?要是使得呢,你明兒就向他娘說去。
」
  平兒道:「藍哥兒他自小兒就肯巴結,進了學好兩年了,前兒為沒中舉,自己還
氣的哭了。他娘婁氏大嫂子說,你年紀還小呢,這科不中還有下科呢,快不要這麼著
。這孩子將來總有出息的,家道雖然平常,飯總有得吃就是了。」王夫人道:
  「姥姥,你聽見了沒有?這是我本家的一個孫子,家道平常些,孩子倒很好。姥
姥,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劉姥姥道:「多謝姑太太的意思,了不得,這就是我外孫女兒的造化了,還有什
麼說呢?」青兒聽見做媒的話,就紅了臉,拉了巧姐兒到裡頭去了。王夫人向平兒道
:「你明兒過了巧姐兒的事,就向藍兒的娘說去,說是我的媒就是了。」平兒答應了
。
  只見奶子抱了蕙哥兒出來,大家都瞧了一會,齊聲贊好,都有禮物搭賀。王夫人
叫把桂哥兒也抱了來,丫環們答應去了。
  不一時,一群奶子都抱了哥兒、姐兒過來。原來邢岫煙生了一女名喚宛蓉已兩個
多月了,寶琴亦生了一女名喚冠芳已將三個月了,李綺亦生了一子名喚芝哥兒已經三
個月了,胡氏亦生了一女名喚明珠已經四個月了,桂哥兒是已經七個月了,史湘雲之
子遺哥兒是六個月了,連蕙哥兒共是七個小孩兒。大家都笑說:「這才有趣兒呢。」
  薛姨媽道:「這些孩子們,一個賽似一個,都是同年的,真有趣兒呢。」劉姥姥
道:「到了明年都會跑了,還更有趣兒呢。那就成了個『七子圖』了。」王夫人道:
「還有一個孝哥兒沒來呢。他沒了娘,也該教奶子抱他過來玩兒,橫豎有奶奶、嬸娘
在這裡,怕什麼呢?」薛姨媽道:「那孩子昨兒有點兒傷風,吃了奶都吐了好些出來
,故此沒給他來呢。等到明年三月裡,給他做週歲的時候,請姑奶奶們都帶了哥兒、
姐兒們到我們家裡逛一天,給小孩兒們剛剛兒的八個一桌兒。」大家都笑起來。於是
,裡頭擺了四桌酒席,鬧了一天。
  因次日便是巧姐兒出閣,大家俱不回去。只有邢夫人、尤氏、胡氏各自上車回家
。薛姨媽、探春、喜鸞、四姐兒便在王夫人屋裡住了。李紋、李綺在李紈屋裡住。劉
姥姥同青兒就在平兒屋裡住。史湘雲、邢岫煙、薛寶琴便在寶釵屋裡住了。因天還尚
早,便同了寶釵到平兒屋裡去瞧瞧小孩兒,大家說說話兒。誰知到了那裡看時,都沒
見人。
  湘雲便問道:「二嫂子在家麼?」平兒在房內答應道:「請裡頭坐罷。」奶子出
來,打起簾子,大家進去,只見平兒正在那裡給蕙哥兒吃奶呢。原來劉姥姥和青兒都
在巧姐兒屋裡說笑呢,彩明、善姐都在裡頭伺候。平兒見眾人進來,連忙讓坐,道:
「怎麼人都到那裡去了,姑奶奶們來了,都不知道嗎?」
  彩明、善姐聽見,忙跑了過來倒茶。平兒道:「你們有一個在姑娘那裡伺候就罷
了,怎麼都跑了進去,外頭來了客,都不知道,這都是什麼規矩?」
  史湘雲道:「嫂子這裡還有幾個人呢,怎麼只見他們兩個了麼?」平兒道:「豐
兒告了假,小紅告了病到今兒都是大半年了,也沒信兒。我因為他兩個都大了,也該
是放出去配人的時候了,來了也靠不住。我索性就由他去罷。」寶釵道:「老太太屋
裡的琥珀、珍珠幾個大的都放出去配人去了,只剩了靚兒、傻大姐兩個還在太太屋裡
當差。太太屋裡的玉釧兒是他娘求著放出去了。彩霞、繡鸞、繡鳳都配了人去了。昨
兒把彩雲又給三爺放在屋裡了,也只剩了小霞一個人了。我那裡自從襲人去了之後,
柳五兒的娘,他求了大嫂子和我說了,討出去給了人家了。碧痕、春燕也放出去了。
如今還有麝月、秋紋、鶯兒、綺霞、文杏、定兒六個人,就算我的人比你的人多些。
二嫂子,你看誰好就挑兩個過去罷。況且,巧姑娘也要跟兩個丫頭過去服侍呢。」平
兒道:「我已派了善姐兒跟了過去。這會子彩明也大了,該放出去配人的還有六七個
呢,明兒越發沒了人了。我昨兒聽見太太吩咐了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教早些挑一
班女孩子上來伺候呢。前兒東府裡放了一班丫頭出來配人,也挑了一班十二三歲的女
孩兒進去了。」寶釵道:「明兒善姐兒跟姑娘去了,這裡伺候使喚的只得一個人,越
發不便了。我明兒就打發秋紋、定兒兩個過來,給你伺候罷。」平兒笑道:
  「這就多謝費心,我可也要謝謝呢。」
  史湘雲道:「咱們都是從小兒在一塊兒玩兒的,那會子都還是孩子家呢,到了今
兒,大家都有了孩子了。這裡的丫頭們,我們誰還不知道,評論起來,鴛鴦姐姐是頭
一個好的,也不用說了。除了他,就是襲人姐姐。可憐死的死了,去的去了。一個紫
鵑姐姐,也是個好的,又跟了四姑娘出家去了。這如今倒是寶姐姐的鶯兒,還不差什
麼。」寶釵道:「他也沒什麼好處,就是人還老實罷了。」因見史湘雲的丫頭翠縷,
邢岫煙的丫頭笑兒,薛寶琴的丫頭小螺,都在旁邊伺候,便說道:「他們三個倒都還
好,比我們這裡的人都強。」
  史湘雲道:「罷喲,我這個翠縷,就很夠受了。我記得那年在園子裡頭,說起樹
葉兒的陰陽來,他就說是主子是陽,奴才是陰,你說他這個聰明還了得麼?」寶琴道
:「這也難為他,就想得好啊。」翠縷道:「那會子,我只說我們姑娘是陽,我就是
陰,後來才知道不是這麼樣。」寶琴道:「怎麼又不是的呢?」翠縷道:「那會子我
不懂得,還混說是怎沒見頭上又長出個頭來的人呢?誰知道,我們姑爺是陽,我們姑
娘是陰,這才明白了。要沒了陰陽,怎麼生得出我們遺哥兒來呢?」湘雲道:「你不
用混說了,快給我滾出去罷。」大家都笑起來。
  又坐了一會子,湘雲、岫煙、寶琴三人便同寶釵回到屋裡來。只見奶子還抱著桂
哥兒未睡,大家又引逗著玩了一會子,方才拍著漸漸兒的睡了。史湘雲道:「薛二哥
自來沒聽見說他讀書,怎麼就中了舉了呢?」寶釵道:「我們二哥哥,人本聰明。前
年到了這裡,家中七事八事的,沒了空兒,就很荒疏了。
  這會子,我哥哥贖罪回來,家道蕭條,倒沒了什麼事了。因此上我二哥哥,他就
發憤讀書,誰知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混了個舉人出來了。原也是不想的,並沒十年窗
下,竟僥倖一舉成名了。」史湘雲笑道:「我知道,這都是邢姐姐的教育罷了。」
  寶琴道:「我們二嫂子同二哥哥講講書理,談談文墨,自然少不了的,若說教育
可是沒有的事。」史湘雲笑道:「你這個小姑子,自然要給嫂子遮飾遮飾才是。」邢
岫煙道:「這麼說,史大妹妹從前妹夫自然是妹妹教化的了,所謂『以己之心,度人
之心』,是不是呢?」大家都笑了。麝月上來回說:「鍾已打了十二下了,請奶奶們
都安寢罷。」寶釵叫拿過表來,看了一看,針已指到子正二刻十四分了,因道:「天
不早了,咱們睡罷,明兒還要起早呢。」於是,大家收拾歸寢,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日,乃是黃道嫁娶吉日。官媒婆朱大娘送了個帖子上來說親,見了王夫人
磕了頭,賀喜請安,然後問道:「前兒說的兩處,太太都不大合意。現在多少世宦人
家的小姐還少麼,就是有才的又不能有貌,有貌的又沒了才,要挑選個十全的竟很少
。只有今兒我們這位小姐,真是才貌雙全,並且琴棋書畫件件皆精。頭裡是原說過寶
二爺的,就是歲數要比這裡的爺大兩三歲,小姐今年二十一歲了。」王夫人道:「從
前說過的,我也不記得是誰家了。」朱大娘道:「這姑娘的哥哥叫傅試,說原是這裡
老爺的門生,原做通判,如今升了同知了。姑娘的名字是秋芳。上頭老爺是不在多年
了,只有太太在堂。」王夫人道:「我們老爺的門生,是有個姓傅的傅二爺,恍惚像
是說過我們寶玉似的。但這位姑娘既有這樣的才能,怎麼過了二十歲,還沒人家呢?
」朱大娘道:「那邊太太因為要揀門戶,又要姑爺配得上才給,所以高不成,低不就
的就耽擱下來了。」
  王夫人道:「論年紀呢,比我們家的爺大三歲,原可以使得。這會子,姑娘雖然
說得很好,但我們家的人都沒見過。你且說,他家還和誰有親戚呢?」朱大娘道:「
那裡太太的娘家是李員外家,梅翰林家又是他那裡的姑太太家。太太只消打發人到這
兩處問問,就知道了。」王夫人點點頭兒道:「等明兒和老爺說了,再商量罷。」因
叫小霞說:「你們讓他到那邊坐坐,喝茶去。」朱大娘謝了,便同小霞到那邊去了。
  這裡眾人都到王夫人上房裡來,王夫人便問寶琴道:「才剛兒朱大娘來說親,說
姑奶奶府上和傅二爺家是親戚麼?」寶琴道:「我們那裡太太,是傅二爺的姑祖母呢
。」王夫人道:
  「姑奶奶可到他家去過沒有,可知道他家姑娘怎麼樣呢?」寶琴道:「我還沒到
他們家去過呢,倒是去年我們太太生日的時候,這姑娘到我們家裡來過一回,聽見說
是會做詩畫畫兒的。
  那會子我們家裡有事,都沒空兒,也沒和他細談,看那樣兒,斷不是那有名無實
的。那人品兒在上等是不消說了,就是說話兒一切都比我們強多著了。」王夫人笑道
:「姑奶奶,你別要學媒人的嘴啊,親事說成了,我是要請姑老爺、姑奶奶做媒人的
。娶過來,要不照說的這麼樣,我可是要罰你的。」寶琴也笑道:「姨媽請放心,姑
娘的才貌我可以包得起的。」
  說著,外頭人回說:「周家的轎子快到了,請裡頭好生預備著罷。」那邊周姑爺
新中了舉,家裡已經改換門庭,請了幾個同年並五城兵馬司裘良,陪了周姑爺到榮府
來親迎。這裡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迎接進來,到了榮
禧堂上,姑爺拜見過了,然後與眾親友相見。擺了五席酒筵,讓同姑爺陪來的人坐了
,酒過五巡,獻過燒烤。外面鼓樂喧闐,進來了十六個披紅家人提著八對宮燈,引了
彩轎進了大門,一直到榮禧堂上。姑爺席上放了賞賜,便一齊起身謝酒告辭。賈赦等
送出大門,便都上馬去了。裡邊眾人已忙著給巧姐兒梳洗打扮,穿戴齊備,搭上蓋頭
,大家攙送出來。到榮禧堂上,攙送到轎內,閉上了轎門,眾人便都到裡頭去了。外
頭將彩轎上好,鼓樂喧闐抬出大門,這裡又派了四個家人,騎馬跟送過去。這日晚上
薛姨媽、劉姥姥等眾人,俱各回家去了。
  過了一日,賈政在上房內閒坐。王夫人便告訴他道:「朱大娘前兒來說親來了,
說的是老爺的門生傅二爺有個妹子叫傅秋芳,今年二十一歲,才貌都很好,上年原說
過寶玉的。前兒我因家裡有事忙著,都沒告訴你呢。」賈政道:「傅試雖是我的門生
,邇來也輕易不會,他家裡的事情總不能知道。我也記得頭裡給寶玉說過親來,那時
也為的是不能深悉的緣故。這傅姑娘又有才貌,怎么二十一歲還沒人家呢?大約頭裡
總是定過人家的,也未可知。」
  正說時,外面人拿了帖子進來回說:「周大人昨日到京,陛見過了,今兒特來拜
會。」賈政看了帖子上是姻愚弟周瓊,便道:「快請罷。」隨即換了衣服出去。原來
海疆總制周瓊來京陛見,昨日到京當即陛見,應對周詳,聖眷頗隆,即降旨補了兵部
尚書之缺。賈政會見,稱說:「老親家大人,榮補大司馬。弟輩辱在親末,叨光不淺
。」周瓊道:「小兒初入宦途,諸承指教,感謝不盡。昨聞令孫少年英發,恰與小兒
同部,彼此互相關照。弟今亦補京缺,早晚與親家大人聚首期多,非復外任之停雲落
月可比矣,何幸如之。」賈政道:「明晨趨府請安,登堂叩賀。」又說了一會別後的
閒話。周瓊便站起來道:
  「各處俱還未到,此際匆匆,暇日再圖良晤罷。」賈政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
,復到裡面上房裡來坐下。
  王夫人道:「三姑娘的公公進京來了,如今補了京缺好了,連我們都有了照應了
。」賈政道:「我明兒起了復,要不是隔了部,還是他的屬員呢。」王夫人道:「才
剛兒老爺說這傅家的姑娘,必是定過人家的,想來這姑娘的命薄,把姑爺早妨掉了,
這麼說也不用問了。」賈政道:「我方才不過是這麼說罷了。自古姻緣分定,各人的
壽夭也是分定。什麼姑娘的命狠,妨了姑爺,又什麼姑爺的命狠,妨了姑娘,這都是
胡鬧的話,那裡信的。倒是姑娘的人品,須要見見兒才好,依不得媒人嘴混說,這倒
是要的。」王夫人道:「薛二姑娘嫁到梅翰林家,梅家和傅家是親戚。薛二姑娘看見
過這個姑娘的,說人很去得呢。」賈政道:「薛二姑娘給寶玉的媳婦是姊妹,他說的
自然都是真切的,那裡還有虛浮的話麼。明兒親事成了,就請梅家的姑爺同薛二姑娘
做媒人罷。」王夫人道:「我也是這麼說呢,等明兒朱大娘來了,我再細問問他,就
應了他罷。」賈政點頭,暫且不表。
  且說賈芸復入榮府,打聽得小紅告病在家。小紅是林之孝的女孩兒,賈芸前在林
之孝家托他斡旋自己的事,已瞥見小紅在家。後來訪得緣故,因趁榮府連日有事,林
之孝夫婦皆在府中,便偷空兒溜到他家。叩門進去。原來小廝們也跟了林之孝到府裡
去了,只有個小丫頭出來開門,賈芸走到裡面,故意問:
  「林大爺在家麼?」小丫頭認得賈芸,說:「二爺,今兒府裡喜事,大爺、奶奶
都進去了,二爺怎麼沒見麼?」賈芸道:「林大爺才剛兒說是有事來家呢麼,又往那
裡去了呢?既沒有來,我且在這裡歇歇兒著。」小丫頭說:「二爺請坐,我倒茶去。
  「小丫頭進去了。原來小紅聽見叩門,便來屏後偷看是誰?一見賈芸進來,便心
裡一跳,見小丫頭進去倒茶去了,便探出身子來,說道:「原來是二爺麼。」未知賈
芸見了,便怎麼樣,請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平兒連與兩姪為媒 黛玉公向元妃祝壽


  卻說賈芸來到林之孝家,小紅在屏後偷看,見小丫頭進去倒茶,便探出身子來,
說:「原來是二爺麼。」賈芸一見,跳起身來,作了一個揖道:「姐姐好,一向沒見
了,聽見姐姐病著,我又不好來問的。姐姐這會子大好了?」小紅道:「多謝二爺惦
記著,也沒怎麼好清了,心裡只是懶懶兒的麼。」賈芸便向腰裡扯下塊手絹子來,說
道:「這還是姐姐換給我的,我總是塞在身上,時刻不能離的。」小紅道:「那是我
掉在園子裡頭二爺撿著的,後來換給了我一塊,我也收著呢。今兒二爺拿出這個來,
我也把那個拿來還換過來罷。」賈芸道:「這會子不用換,等明兒到我們家裡的時候
,再換罷。」小紅道:「我沒什麼事,怎麼到二爺府上來呢?」賈芸走到小紅面前道
:「我有要緊的話,告訴你呢。」小丫頭已倒了茶來,小紅紅了臉,低聲說道:
  「小丫頭倒了茶來了,你不用說,我都明白了,你上緊的打算去罷。」說著,又
丟了個眼色,賈芸會意,喝了茶,便說道:
  「我才剛兒是順路兒打這兒過,進來坐坐,也沒什麼話,我這會子進府去,少不
得就會見的。」也向小紅丟了個眼色道:「我去了。」小丫頭出來關了門進去,小紅
道:「芸二爺是走這兒過,進來坐坐,也沒什麼話說,少刻大爺回來也不用說了。
  「小丫頭點答應,不題。
  再說賈芸回去,心裡思索要尋賴大說親,又怕賴大因上回要求發放出文書的事情
不妥,說了不惟無益,反恐於中阻滯,越發難說,思前想後,徹夜不眠。直等榮府事
過,隔了一日,細想還是去求賈璉,立定主意,恰值這日賈璉一人在書房裡閒坐,賈
芸便忙上前,跪下說道:「姪兒有件事要求二叔賞臉。
  「賈璉道:「什麼事?」你起來說。」賈芸道:「二叔允了,姪兒才敢起來。」
賈璉道:「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怎麼教我允呢?你起來說了,再講。」賈芸起來,站
在賈璉面前說道:「前兒我母親說,我的年紀也不小了,要給我討媳婦兒。姪兒說,
現在手頭不足,那裡有這項錢呢?況且,要說親又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是將就些的人
家女孩兒,姪兒也不願意要。自古說:  『寧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姪兒想著
叔叔這裡有好些大丫頭,該放出配人的就不少。姪兒打量求叔叔的恩典,挑選一個賞
了姪兒,不但姪兒感激叔叔,連我母親都是感激的。」賈璉道:「你這是什麼話?你
是我的姪兒,怎麼給奴才做親呢,這斷乎使不得的。」賈芸道:「姪兒何嘗不知道麼
,但是如今的世情不好,奴才的事情好了,他還不願意給姪兒呢。賴大的兒子,怎麼
做知縣呢。古來多少名人大位還娶妓女為妻,妓女又不及奴才了。姪兒為的是無力,
又不肯將就要那些看不上眼的東西,這是姪兒情願如此的。總求叔叔的恩典就是了。
」說著,又跪下去。賈璉道:「你不用這麼著,且說你想要誰的女孩兒呢?」賈芸道
:「姪兒前兒在林之孝家裡,聽見他的女孩兒小紅告病在家。姪兒頭裡帶了人在園子
裡種樹的時候,就看見過的,那時在寶二叔屋裡,後來聽見說在嬸娘屋裡當差。現今
告病在家,年紀已是該放出配人的時候了。求叔叔的恩典,向林之孝一說就妥了。叔
叔、嬸娘只當是放出去配了個小子了,將來還是來給嬸娘一樣當差。」賈璉笑道:「
這事你且不用忙,等我明兒教你嬸娘和林之孝家的說了看罷。」賈芸忙跪下道:
  「姪兒今兒先給叔叔磕頭,明兒再給嬸娘磕頭去。」
  說著,只見家人來回說:「環哥兒新房子裡,領油漆裱糊的工價。」賈璉道:「
知道了。喜兒來,對二奶奶說去,說我的話,教照數發給他,教彩明記了檔子就是了
。」喜兒答應去了。賈璉便到賈環的新房子裡去看了一看,原來就是賈母的上房,在
王夫人上房外左邊的三間耳房後,開了一門通過去的。
  王夫人上房外右邊三間耳房,是王夫人做房。房後二十餘間,是寶釵住的。李紈
在園內搬回,便也在這二十餘間內住,與寶釵相離不遠。
  賈璉回到自己屋內,見平兒不在屋裡,只道是到王夫人上房去了。彩明倒上茶來
,賈璉道:「才剛兒領油漆裱糊的工價,上了檔子沒有?」彩明道:「上過了,奶奶
才打發了這項銀子,便到後廊上婁氏大奶奶那裡說話去,秋紋、定兒都跟了去了。
  「賈璉道:「說什麼話?」彩明道:「聽見說是給他家藍哥兒說親。」說著,平
兒回來了。賈璉道:「我昨兒沒聽明白,可是劉姥姥的外孫女兒青兒,要說給藍哥兒
麼?」平兒道:「這是太太的意思,說青兒長的很好,要給他做媒,教我給藍哥兒的
娘說去來了。」賈璉道:「他娘願意不願意呢?」平兒道:
  「我去說是我們太太的意思,因為喜歡青姑娘很好,教來給藍哥兒說親。他娘聽
見就歡喜的了不得,有什麼不願意呢?」賈璉道:「青兒雖然好,到底是屯裡的姑娘
,不配我們這樣的人家呢。」平兒道:「這有什麼不配呢,常言說的好:白屋出公卿
。巧姐兒的姑爺,不是屯裡人麼?如今中了舉了,明年再中了進士,不就是官宦了家
了麼。這都是姻緣,講不定的。」
  賈璉笑道:「可不是,今兒還有人向我說,情願娶個咱們家的丫頭呢。」平兒道
:「誰要娶咱們家的丫頭,這個人可奇呢。」賈璉道:「你道是誰啊?就是芸兒這個
東西。他再三的求著我,要娶咱們屋裡的小紅。」平兒道:「芸兒輩數雖小,到底是
爺們呢,怎麼給奴才做親來了呢?」賈璉道:「我也是這麼說,他再三的磕頭求著說
,現在無力攀親,將就些的人家他又不願意,說是寧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卻也還
說得是。
  「平兒道:「他怎麼偏偏兒的看上了小紅,這總有緣故。芸兒這東西,他頭裡也
到園子裡去過,也常到這屋裡來,我看他總有些鬼鬼崇崇的。」賈璉道:「這不消說
的了,我看他是久有了這個心,只是不好開口的。今兒我見他求著,不過意,已應了
他了。他明兒還來給你磕頭呢。你明兒就叫了林之孝家的來,給他說說罷。」平兒道
:「還不知他願意不願意呢?」賈璉道:
  「你向他說這個話,是教他女孩兒給爺們做正配,又不是教他女孩兒配小子,他
敢不願意嗎?」平兒笑著點頭兒,只見外面家人進來回說:「三爺娶親的大轎宮燈都
辦齊備了,請二爺出去看呢。」賈璉便站起身來,出去了。
  到了次日,平兒正打量叫人傳林之孝家的進來說話,恰值林之孝家的上來回事。
平兒等他回完了事,吩咐明白了,便說道:「小紅告了病,這些日子也很該好了。」
林之孝家的道:
  「他還沒好的清妥呢,還待調養幾天,我就叫他上來伺候了。
  這孩子就是生的單弱的很麼。」平兒道:「我不是要他進來伺候,我要給他說親
呢。」林家的道:「這是多謝奶奶的恩典了。
  「平兒道:「我看這孩子倒很好,聰明伶俐,做事說話兒都乖巧,怪惹人疼的。
這會子也該是配人的時候了,我想要是給他配個小子,就可惜了這孩子了。我昨兒會
見後廊上五奶奶,說起他要給芸哥兒討媳婦兒,又怕的是手頭並不寬綽,門戶高的攀
配不上,將就些的人家女孩兒又自己看不上眼。他說芸哥兒說的好,『寧娶大家奴,
不娶小家女』。我就想起小紅來,告訴他,問他願意不願意呢?五奶奶說:『這可是
打著燈籠還沒處尋呢,多謝嬸娘的憐愛,就感謝不盡了。』我看那芸哥兒,人就很不
錯,將來總有出息的,你看著怎麼樣呢?」林家的道:
  「多謝奶奶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了,這也是我女孩兒的造化。要不然。配個小
子罷了,怎麼敢給爺們扳親呢?這都是想不到的事。」平兒道:「你明兒就教他進來
罷,我也不要他服侍,給他在這兒靜靜兒的調養調養,我也要瞧瞧他,問問他呢。這
會子是我的姪媳婦了,我那裡還拿他當丫頭麼。」林家的道:
  「多謝奶奶抬舉,這可是當不起呢。我明兒就教他進來給奶奶磕頭。」說著,賈
璉進來,到那邊屋裡去了,林家的便出去了。
  平兒進到屋裡,賈璉道:「那話說了沒有。」平兒便把方才的話,告訴了他一遍
,因道:「你這會子進來,又有什麼事?」賈璉道:「蘭哥兒的親事定准了,打點下
帖兒請梅姑爺、琴姑娘兩個人做媒人。明兒下定,便過禮,就是老三娶親的這一天,
又省些費用,又添了熱鬧。到明年春天三月裡過門。」
  平兒笑道:「這幾天通是鬧媒人了,咱們兩天就鬧了兩個媒。今年比往年可大不
同了,咱們家出了多少事,都是喜事,重重疊疊的,可是運氣該轉了。人人都說老太
太的福大,老太太在日都沒見過這麼些喜事呢。」賈璉笑道:「頭裡人人都說鳳姑娘
能乾,辦事妥當。我看著總不如平丫頭好,我自來心愛的是平丫頭,可見今兒還是平
丫頭有福呢。」平兒笑道:「你這是怎麼說,你再要這麼著,我可不依。」賈璉笑道
:「你不依,我可由不得你不依呢。」說著,笑了出去了。
  林之孝家的回去,把這話告訴了他女兒一遍。小紅心下明白,知道賈芸是求了賈
璉、平兒的了,心裡一塊石頭落地,真是喜出望外的了。林之孝家的道:「你明兒就
進府去,給二奶奶磕頭,謝謝恩典。二奶奶教你就在那裡調養幾天,不要你做事情呢
。」小紅道:「二奶奶教我在那裡調養,不教我做事情,原是奶奶的好意,就是我怪
不好意思的麼,怎麼樣呢,媽媽明兒帶我進去,磕了頭就出來罷。」林家的道:「這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奶奶教你進去,說要瞧瞧你,這就是疼愛你的意思。
  明兒回來,他少不得給你有格外的賞賜,雖然我要給你辦嫁妝,到底多些東西倒
不好麼?」小紅道:「那些姐姐、妹妹們都知道了,總要拿我取笑兒開心呢。我又不
好說的,臊的人家臉上怎麼過得去呢?」林家的道:「你這會子都給了爺們做親了,
又不是配了小子。才剛兒二奶奶不說麼,說你做了他的姪媳婦了,還是丫頭麼?你比
那些姐妹們高了一等了,他們怎好說你的呢?」小紅心下細想,不能不去,只得點頭
答應。
  到了次日,林家的便帶他進府,上來給平兒磕頭。平兒向林家的道:「給他在這
裡玩玩散散就大好了,等他照常好了,五奶奶那裡有了日子了,我再教你帶他回去。
」林家的答應去了。  平兒進房,小紅便跟了進去,平兒道:「你現在可還吃藥了
沒有?」小紅道:「藥有一個多月沒吃了,天天吃丸藥呢。每日一樣吃飯,就是沒了
氣力,心裡有些懶悶,沒有大好。」
  平兒叫他到面前來,拉了他的手,摸摸他的膀子,見瘦弱可憐,因說道:「你這
也沒什麼病,不過要把心散散,多吃些飲食,調理調理就好了。」小紅臉已紅了,平
兒見定兒在旁,便教他倒茶去。小紅忙道:「我倒去罷。」平兒笑道:「你是我的姪
媳婦了,該叫我二嬸娘呢。我還要你倒茶麼?」小紅忙跪下說道:「雖蒙奶奶的恩典
,我在這裡要不伺候,一者心裡不安,再者臉上過不得,這些姐妹們跟前,也不好看
,還求賞照常辦事。」平兒拉起他來,定兒已倒了茶來了。平兒笑道:「我知道你的
意思了,這會子你病還沒大好,我且不教你伺候,等病好了,再照常辦事就是了。」
因向定兒道:「你和他到你們那裡坐坐兒玩玩兒去,你就對他們說,不許拿他取笑兒
開心,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又向小紅道:「他們要是誰這麼著,你就來和我說。」
兩人答應出去,往下房裡來。
  彩明、秋紋兩個,正在那裡坐著說話兒呢。秋紋一見他二人進來,便先笑道:「
小芸二奶奶來了,請坐,我們還沒過來請安呢。」小紅的臉早已飛紅,定兒道:「秋
紋姐姐,你這是怎麼說啊,奶奶才吩咐了,教我來給你們說,不許拿小紅姐姐取笑兒
開心呢。他才進門,你就這麼著,怪不得奶奶說,可見奶奶想得周到呢。」彩明道:
「不要鬧,小紅妹妹,你坐著。
  咱們姊妹們,好好兒的坐坐說說話兒。惟有秋紋妹妹,他總是這麼樣,喜歡嘻嘻
哈哈的,怨不得奶奶說啊。我們這個奶奶,比頭裡的奶奶還明白,高多著呢,待人的
好處不要遠比,看他待小紅妹妹就知道了。頭裡的奶奶有這樣的恩典嗎?他從前也是
和我們在一塊兒的,這會子做了奶奶,接著當家,要不是心裡明白透露,這些人能夠
服他嗎?頭裡的奶奶是一味利害,人人害怕他的,這個奶奶是一味寬厚和平,人人悅
服他的。一個是金剛努目,一個是菩薩低眉呢。」秋紋道:「這話倒是的。這會子我
們都在這裡談心,上頭沒人伺候呢,我上去了。」說著,便出去了,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林黛玉在太虛幻境,自從鳳姐等三人去後,每日與香菱講究詩詞,倒也快樂
。一日,二人正在談詩,晴雯在旁煎茶伺候,只見金釧兒笑嘻嘻的進來,向晴雯道:
「你今兒在家裡沒出去,你可沒得看見這個稀罕的事兒。」晴雯道:「什麼稀罕的事
兒?」金釧道:「我才剛兒和那些仙女們六七個人鬥草玩兒,大家都尋了些各樣的草
,都到牌坊裡頭警幻仙姑的宮門口,大家賭鬥呢。仙姑和妙師父,也在那裡瞧我們玩
兒。」晴雯道:「鬥草就算個稀罕的事兒麼?」金釧兒道:「你聽罷,人家還沒說完
呢,你就攔人家的話靶兒。我們正鬥到熱鬧中間,只見正南上遠遠的轎馬人夫、旗鑼
傘扇過了一隊,又是一隊,都向正北上去了。我只當是拜咱們來的什麼客呢?問了問
仙姑,他才說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了,過去的都是各府州縣的灶王爺。
  我就問他,咱們怎麼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說灶王爺不敢當咱們的祭,他明兒反倒
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來給咱們吃呢。你說這事兒,稀罕不稀罕呢?」晴雯
道:「這也沒什麼稀罕處,咱們在家裡的時候,那一年臘月二十三又不祭送灶王呢?
金釧兒道:「不稀罕也罷,明兒灶王爺送了糖來,你就不用吃。」
  黛玉聽了,笑道:「我們如今住在這裡,連四時八節也都不知道了。」香菱道:
「這正是『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了。提起鬥草來,我記得那年子在園子裡,和
芳官他們也是鬥草玩兒,把一條大紅新裙子都弄泥了穿不得,還是襲人姐姐把他自己
的一條新裙子拿來給我換了穿的。這鬥草原是春夏天的玩意兒,冬天草木都枯了,那
裡去尋呢?這裡臘月裡竟還有花草,真是四季長春,比那人間真有霄壤之分了。」黛
玉道:「鬥草原是午日之戲,當日唐朝安樂公主,午日鬥百草,欲廣其物,曾遣人馳
驛南海祗洹寺,剪維摩詰像上謝靈運之須,總不過是以稀罕為貴罷了。這會子說起祭
灶來,這不是離年盡不遠了麼?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們打點些禮物送送呢。」香
菱道:「這正是的呢,明兒大家商量商量,倒是大家公辦罷。
  黛玉點頭。
  過了幾日,便是除夕。太虛幻境的景況,並不像人世繁華熱鬧。惟有鬆盆柏子,
香篆氤氳,和那茶果清談,酒肴消夜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誕辰,大家公送了九
件禮物的祝敬。
  警幻仙姑領著林黛玉、妙玉、香菱、尤二姐、秦可卿、瑞珠兒等一齊到赤霞宮來
,迎春替元妃迎客,大家進宮見了元妃,先行朝賀之禮,然後謝恩,依序坐下。先敘
了一回閒話,乃命擺上筵宴,大家暢飲。眾仙女們奏起鈞天雅樂,又歌了一回霓裳羽
衣之曲,音響節奏非人世所有。
  須臾樂止,元妃笑道:「這些歌舞,實在也聽厭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們聚
會,不必拘泥常禮,倒不知大家猜拳行令,倒覺有趣些。」黛玉等大家俱各立起身來
,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節,體制攸關,臣妹等何敢放肆。」
  元妃笑道:「這些年,我在宮裡,實在教這禮數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兒好容易
離塵超世到了這裡,已非宮闈可比了,怎麼你們仍然還要拘禮,教我也難了。也罷,
拿筆硯過來,我前兒看見了絳珠仙草十分可愛,我就以此為題,做了七律一首,你們
能詩的,可以步韻,各人和作一首,豈不雅趣呢。」大家聽了,又道:「娘娘聰明天
縱,學問淵源,臣妹等學識淺陋,焉敢續貂。」元妃笑道:「不必過謙。」只見仙女
送上文房四寶來,元妃提筆一揮而就,遞與黛玉。黛玉接來,仔細讀道:
  自是靈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謫紅塵。
  分來秋夜瀟湘雨,占斷風花上苑春。
  青甫入簾香徹骨,苔初繞砌翠迎人。
  芳姿別有銷魂處,未許凡葩強效顰。
  黛玉讀罷,連聲贊頌,又遜謝獎賞太過,實不敢當。遂又遞與香菱、妙玉、迎春
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稱贊不已。
  元妃笑道:「換熱酒來,大家吃一杯助助詩興。」仙女們斟上熱酒,大家又飲了
一巡。香菱便拈起筆來,笑嘻嘻的也寫了一首,出來躬身呈與元妃道:「婢子初學,
俚句不足以辱娘娘鳳盼。」元妃接來一看,不知寫的是幾句什麼?請看下回便見。

第十二回     警幻仙詩和賈元妃 薛寶釵書寄林黛玉


  話說香菱拈筆和詩一首,出席躬身呈上元妃。元妃接來一看,見上寫道:
  不羨盈盈掌上身,幽芳一縷靜無塵。
  康成書帶留佳話,茂叔芸窗占早春。
  號絳果堪餐秀色,名珠恰似近鮫人。
  湘君有意憐仙骨,白玉雕欄護翠顰。
  元妃看了,驚喜道:「我倒不如菱姑娘有這樣詩才,真可敬可羨呢。」黛玉道:
「他的天分本高,又且專心致志,所以學了沒多幾年,如今竟居然老手了。」元妃笑
道:「如此說來,一定是你的徒弟了。」黛玉笑了一笑。
  只見妙玉也提起筆來道:「小尼也要獻丑。」遂也寫了一首呈與元妃。元妃接來
看道:
  三生石上認前身,留得芳徽接後塵。
  翠黛依然當日恨,紅心不減昔時春。
  愛他裊裊風前影,感我蕭蕭檻外人。
  侍者神瑛他日至,動搖重展舊眉顰。
  元妃看畢,笑道:「妙師的詩真妙,香豔之中,仍帶煙霞之氣。
  只是結句詞語近謔,只怕林妹妹要罰你一大杯呢!」黛玉忙接過詩來,看了一遍
,笑道:「檻外人不應有如此詩句,妙師父,你自己說罷。」妙玉道:「行乎其所不
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信筆而來,不覺有犯,罰我一杯就是了。」仙女們斟上
酒來,妙玉吃了一杯。
  黛玉趁著妙玉飲酒的空兒,提起筆來也就和了一首,躬身送上元妃。元妃接來念
道:
  蘧蘧夢覺舊時身,珠悔沉淵絳委塵。
  為報當時甘露澤,釀成今日太虛春。
  靈河辜負三生願,湘館淒涼再世人。
  一自東風吹恨去,任他眉黛減青顰。
  元妃念畢,大家都道:「到底是瀟湘妃子與眾不同。」
  元妃笑道:「我們警幻仙姑自然是不屑與我們唱和的,我們小蓉大奶奶,我是知
道的,詩上原本有限。二妹妹,你為什麼也不作一首呢?」迎春笑道:「臣妹平日原
不大作詩,方才也正高興,在肚裡打稿兒,也想謅幾句的。如今見了這四首詩,把我
的詩興早嚇到九宵雲外去了。」
  說著,只見警幻仙姑也成詩一首,寫呈元妃道:「貧道山腔野調,勉強續貂,以
博一笑。」元妃接來念道:
  解識前身即後身,碧天如洗絕纖塵。
  愆期雨露生餘恨,澤遍虛無釀好春。
  翠黛難舒形化石,紅心不朽草成人。
  東風喚醒紅樓夢,不問榮枯與笑顰。
  元妃看畢,笑道:「仙姑大才,正所謂:『不食人間煙火語』了。我們的詩描寫
未工,今見大作,真是珠玉在前,我們都自慚形穢矣。」眾人看了,都大加贊歎。
  迎春道:「可惜寶姐姐、琴妹妹、雲妹妹、邢妹妹、三妹妹他們這幾個人不能在
座,若有他們,今兒又成了詩社了。」
  元妃歎道:「幽明異路,我們如何能與他們唱和呢?我仔細想來,我們的字跡,
他們除了扶乩是萬不能夠見的,倒是他們的字跡,我們倒能夠見的呢。」黛玉問道:
「幽明路隔,他們既不能見我們的字跡,我們又怎麼能見他們的字跡呢?」元妃道:
  「你原來不知道麼?即如昨兒是除夕,今兒是元旦,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禮
部撰的祭文一經宣讀焚化,我這裡就得了。
  那些庶民百姓家,所有逢時遇節焚化的金銀幣帛以及悼挽的詩文,只要填注姓名
明白,再沒不得的道理。」秦可卿道:「林姑娘來這裡還沒多少時,怨不得還不知道
。姪婦來這裡多年了,每逢年節時令,總有家裡焚化的金銀幣帛,都在牌坊外邊堆著
呢。因今兒五鼓伺候朝賀,還沒教人收取去呢。」
  黛玉、迎春二人聽了這番言語,眼圈兒一齊紅了。你道為何?迎春心裡想的是孫
紹祖那個沒天良的,如何尚有夫妻之情,那裡還想著年節的祭祀呢?黛玉心裡想的是
,自己並無父母兄弟,寄居外祖母家,此時也未必有人還想著了。
  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來,正欲用言解釋,只見仙女們進來,跪奏道:「尤三姑
娘回來了,在宮門外候旨。」眾人聽了,一齊大喜。元妃笑道:「我算著日子,他們
久該有信兒了,怎麼他一個人獨自回來,鳳丫頭、鴛鴦呢,不知訪著了老太太沒有?
請三姑娘進來罷。」仙女們答應出去。
  不一時,只見尤三姐全身的行裝走了進來,先與元妃行了大禮,後與眾姊妹們敘
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遠行勞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謝了坐,遂把他三人同往
地府,先在觀音庵遇了秦锺,後來到了林府會見了賈母的話,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
元妃與眾人,俱各大喜。
  黛玉聽見他的父母現作酆都的城隍,又與賈母認了親戚,真是喜出望外,忙問道
:「三姐姐,你瞧我父母可還康健麼?
  「尤三姐道:「你放心罷,姑老爺、姑太太兩個老人家身子很好,雖係地府官員
,也與人世無異,衙門裡整天家熱鬧的什麼似的。賈府上的珠大爺,和司棋家兩口子
都在姑老爺衙門裡呢。
  「黛玉聽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道:「三姐姐,你歇息幾天,我可也要求你把
我帶往地府裡走走,看看老太太和我母親去呢。
  「元妃笑道:「林妹妹,你想是喜歡糊塗了,你怎麼比得他們,你是這里正分有
名兒的人,怎麼能私離職守呢?你若是應入地府去的,前兒早已去了。」尤三姐道:
「姑太太在那裡想你,也急的什麼似的。姑老爺說必待明年任滿轉了天曹,方能相見
呢。據我想來,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大約今年裡頭總可以見面的,你又何必忙在這
一會兒呢。」
  元妃道:「鳳丫頭和鴛鴦他們,怎麼不回來?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尤三姐道
:「老太太見了他們,喜歡的什麼似的,捨不得給他們回來,所以林姑老爺就留下他
們,等轉了天曹的時候,和老太太一同來呢。」元妃道:「這卻也好,我倒放了心了
。」
  迎春道:「我倒不承望司棋這蹄子,他倒也得了好處了。
  「尤三姐道:「現在他們兩口子都送我來了,一則是林姑太太不放心,差他們來
看看林妹妹,路上又給我做了伴兒;二則他也說要來看看你的。」迎春道:「他這會
子現在那裡呢?」尤三姐道:「他這會子現在林妹妹那裡,同著晴雯、金釧們看著收
拾帶來的東西呢。林姑太太疼女孩兒的心勝,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駝了兩三馱子
來了。」
  元妃笑道:「你這可不用傷心了,才剛聽見人家年節都有家裡焚化的金銀幣帛,
早把眼圈兒紅了。你這會子有了兩三馱子,可要揀好的分給我們些兒呢。」黛玉忙站
起身來道:「我母親那裡,自必專另有娘娘的孝敬,就是眾姊妹們自必也是有的。且
待看了家書,就打發他們分送,只怕沒什麼稀罕的東西,可備娘娘上用的,只好留下
賞人罷了。」元妃笑道:「我是說玩話兒呢,你自己留著使罷。我們如今位列仙班,
這些衣物、器具使也使不了的。姑太太又給你帶了許多來,可見天下作父母的心,也
就說不盡了。快換熱酒來,尤三姑娘也勞乏了,我們大家公敬三杯。我們也再吃幾杯
,今兒早些兒吃飯,讓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書,他的心也就安穩了。」
  於是,仙女們斟上酒來,尤三姐連飲了三杯,然後大家又暢飲了一回,方才吃了
飯,便漱口吃茶。元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先回去瞧瞧家書,別位姊妹們沒事
索性在我這裡熱鬧一天,等晚上再都回去罷。」大家聽了,一齊站起來道:「蒙娘娘
賜宴,俱已醉酒飽德。娘娘勞了半日,鳳體也乏倦了,請回後宮歇歇兒罷。」說著,
一齊過來叩謝,元妃立起身來,笑道:「既這麼樣,我也不敢強留了。二妹妹,給我
代送送客罷。」說罷,自回後宮去了。
  這裡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問道:「三姨兒,你見我兄弟來,你瞧他可比從前
出息了麼?」尤三姐道:「也沒見什麼出息,倒比從前越發學壞了。」秦可卿道:「
怎麼學壞了呢?
  「尤三姐道:「說起來話長,等咱們到了家裡,慢慢兒的再告訴你們罷。」
  迎春送至宮門,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回去料理妥當了,教司棋晚上到我這
裡來。」黛玉道:「我知道了,二姐姐請回去罷。」又向尤三姐道:「三姐姐今兒也
勞乏了,暫請回家,與二姐姐說說話兒,明兒我親身過去給你磕頭道謝。」尤三姐與
眾人齊道:「你請回去罷,我們明兒會齊了,還要來給你道喜去呢。」於是,大家作
別,分路各自回家。
  黛玉同幾個仙女們回到絳珠宮,早有金釧、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來,笑道:「姑
娘回來了,今兒酒席怎麼散的這麼早?
  「黛玉道:「娘娘因為他們來了,所以教早些散了。」說著,進了套間,先向上
給賈母並自己的父母請了安,司棋這才過來,與黛玉磕頭。黛玉忙拉他起來道:「老
太太和我父親、母親可還康健?」司棋道:「老太太、姑老爺、姑太太都好,恐怕姑
娘想念,所以差了我來瞧瞧姑娘。大約年內,姑老爺必然高升的,那時骨肉完聚,教
姑娘不要發急,耐著些兒罷。所有給姑娘帶來的衣物,才和晴雯姐姐、金釧姐姐照數
查點清楚,一一的都收好了。小炕桌兒上放的是姑老爺的書子。」黛玉便伸手從桌上
取了家書看時,只見簽上大書「愛女黛玉手拆」六個字,由不得落下淚來,拆去護封
,展開細看,只見上寫道:
  汝父母不德,中年相繼殞謝。幸邀,天眷,補受酆都城隍,亦無所苦。惟念遺汝
煢煢弱息,靡所依恃,幸賴汝外祖母慈庇,移取京師,寄食十年,傷心千里,方幸撫
育成人,年已及笄,何期修短隨化,忽罹夭亡?前因外祖母歸泉,始悉顛末。因而大
索幽冥,殊元影響,正在痛悼間,熙鳳姪婦來轅,得知汝名列仙班,榮登紫府,神遊
芙蓉之城,雅得瀟湘之號,兒女之情雖殷,父母之心稍慰。今我幽冥職任將滿十年,
待轉天曹,相逢有日,囑汝慎勿悲傷,時加珍重。茲因尤氏閨秀回車,特遣司棋夫婦
同來看視,並寄汝衣飾、盡頭、玩具、食品各若干。外進元妃娘娘並致眾姊妹不腆之
儀,統即照數查收可也。
  黛玉看畢,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晴雯在旁勸道:「姑娘,我才聽見司棋姐姐說
,姑老爺、姑太太現做地府城隍,又和老太太認了親,姑娘聽見很該喜歡才是。況且
,姑老爺不久高升了,就要見面的,何苦來盡自傷心呢?」黛玉拭淚,向司棋道:「
二姑娘教你晚上過去呢。依我說,你吃了飯就早些去罷。晴雯姐姐,把方才給娘娘和
二姑娘的禮物查了出來,就交給司棋姑娘送了過去。別位姊妹們的,也按名查了出來
,搭上簽子,明兒再送罷。」晴雯、司棋二人,答應而去。金釧兒送上茶來道:
  「潘又安在院子裡給姑娘磕頭呢。」黛玉道:「教他在外頭歇著罷,等我寫了回
書,便打發他們夫婦回去呢。」金釧兒便告訴潘又安去了。
  黛玉拿起茶來,正在喝茶,只見香菱手裡提著兩個包袱,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黛
玉道:「咱們一塊兒走著,怎麼眼錯不見的你往那裡去了?」香菱笑道:「才剛兒大
家分路的時候,小大奶奶點手兒叫我,我就跟了他去了。到了牌坊那邊,果然有好些
衣箱包袱,都是各人家中寄來的。我就把我的一個拿了出來,還有你的一個我也帶了
來了。」說著,便把一個包袱遞與黛玉。黛玉接來一看,上寫著「林黛玉賢妹收拆」
,下寫「愚姊薛寶釵封寄」。黛玉見了,眼圈兒一紅,道:「原來寶姐姐他還想著我
呢。」遂把包袱輕輕的打開,只見裡面無非綢緞金銀之類,又有一封書子,上寫著「
顰卿妹妹玉展」。黛玉見了,心中越發感激,便教金釧兒點上燈來,拆開細看,乃是
一首五言排律詩。細細讀道:
  手足金蘭契,知心更有誰?花前肩每並,月下步同移。
  午倦停針早,宵長罷繡遲。清談消俗障,雅謔解人頤。
  斗酒怡紅侶,評茶櫳翠尼。海棠爭步韻,蘆雪戲聯詩。
  再建桃花社,重填柳絮詞。韶華驚半改,氣運歎中衰。
  雁序傷兄劣,萱堂賴母慈。妄希家有鳳,誤娶嫂為獅。
  苦口咈吾諫,甘心任彼欺。蒹葭愁倚玉,月老遽牽絲。
  配偶非予願,婚姻任母為。只因熙鳳語,頓易錦鴛姿。
  青鳥傳佳信,紅鸞近吉期。結縭方勉偶,染疾忽生悲。
  瞥見金鶯惱,頻窺雪雁疑。絳軒虛好夢,湘館痛相思。
  哀我於歸日,當卿屬纊時。焚巾憐妹苦,托缽痛郎癡。
  紅葉句休賦,白頭吟敢辭。悠悠生死恨,只我兩人知。
  顰卿賢妹妝次愚姊薛寶釵斂衽
  黛玉讀罷,不禁一陣傷心,眼中流下淚來。
  此時香菱已將自己的包袱看過收好了。走來見黛玉持箋流淚,忙伸手接來,也讀了
一遍。讀到「誤娶嫂為獅」之句,不覺觸起他的舊恨,也就眼淚汪汪的傷起心來了。
  只見晴雯進來道:「你們兩個人,又是怎麼了?大年下對頭兒哭成紅眼媽兒似的。
」香菱道:「這是我們寶姑娘給林姑娘寄來的一封書子,所以林姑娘看了在這裡傷心呢
。」晴雯道:  「你念給我聽一聽。」香菱道:「是一首五言排律詩。」
  晴雯道:「好容易盼他們一個字兒來,再不肯明明白白的寫幾句話兒,總是鬧什麼
濕咧乾咧的,教人家連一句兒也不懂得。我就來了這幾年,也總沒個親人兒給我焚化些
什麼。只記得那一年秋天,又不是年,又不是節,忽然小大奶奶他們在牌坊那邊得了一
副冰綃縠,上頭長篇大論的不知寫的都是些什麼,說是寶二爺給我寄來的。我又不認得
字,求他們念給我聽聽,誰知小大奶奶也不大認得字,還是尤家二姨兒、三姨兒大家打
伙兒湊著,這才結結巴巴的念了一遍,我也不懂說的都是些什麼,只記得有什麼芙蓉花
兒朵兒的。」黛玉忙道:「是了,那就是寶二爺祭你的《芙蓉女兒誄》了。那一年祭你
的時候,我還瞧見了,那裡頭還有我給他改下的呢。這張字你還收著呢麼?」晴雯道:
「那時他們念了,我一句也不懂,求他們給我講講,他們也不懂得。我就賭氣,疊了一
疊夾在我的樣本兒裡頭了。不知如今還有沒有?等我找一找去。」說罷,便去拿了個針
線笸籮來,取出樣本兒翻了幾頁,果見有疊的一副冰綃縠,取了出來,遞與黛玉。
  黛玉打開一看,果然就是《芙蓉誄》,遂從頭至尾朗誦了一遍。晴雯歡喜道:「姑
娘念的怪好聽的,他們那會子結結巴巴的,那裡念的成個句頭兒呢。我再求姑娘給我講
一講,這麼長篇大論的,到底說的都是些什麼?」黛玉遂又念一句講一句,逐句講完,
只見晴雯早已抽抽噎噎的哭成個淚人兒了。黛玉講完便依舊疊好,揭開樣本兒夾時,只
見又有一副泥金角花的粉紅箋,拿來一看,只見上面題著《雙調望江南》詞一首。細細
的讀了一遍,遞與香菱道:「你看填的這首詞,怎麼樣?」香菱接來,也朗朗的念了一
遍。晴雯道:「這又是一回冬天得的,你也講給我聽聽呢。」香菱也就給他講了一遍。
晴雯聽到「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又復傷起心來。黛玉勸道:「晴雯姐姐,
你也不用哭了。那會子寶玉聽了小丫頭的瞎說,說你是管芙蓉花的神,故此稱你是芙蓉
女兒。不想你今兒竟成了芙蓉城的仙女,這就是以訛成實了。可見事皆前定,又何必傷
心呢?」
  說著,只見司棋進來了。晴雯便把詞箋夾在樣本兒裡頭,連笸籮掇著出去了。司棋
道:「姑娘們還沒睡麼,元妃娘娘和二姑娘教給姑娘道謝。」黛玉笑道:「你怎麼不住
在那裡,和二姐姐多說說話兒呢?」司棋道:「我原要住在那裡的,只是姑娘吩咐說,
這裡是仙家清虛之府,原不容男人們到的,所以教我回來約束潘又安,又教我告訴姑娘
,明兒寫了回書,早些打發我們回去呢。」黛玉道:「這麼著,我明兒就寫了家書,打
發你們回去罷了。夜深了,你也安歇去罷。我們也要睡了。
  司棋答應出去,大家歸寢。
  到了次日,黛玉寫了稟啟,又備了幾樣奇異的禮物,打發司棋夫婦回轉酆都去了。
要知下文如何,請看次卷便見。

第十三回     遺帕相思今朝勾帳 尋春心事他日開懷


  話說小紅在平兒屋裡,每日與姐妹們閒玩說話兒。只因給賈芸親事說定,心已遂了
,便毫無思慮,安然暢適,不過旬日之間,病已全好了。賈芸也有了娶親的日子了,平
兒便撿了幾套衣裳,賞了四十兩銀子,又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亦賞了兩套衣裳,二十兩
銀子。平兒又給了他些家常半舊的衣裳,給他裝了四個箱子,傳了林之孝家的進來,領
他家去。林家的帶了小紅,到各處磕頭謝了,又辭別了眾姐妹,出門上車回家去了。
  過了兩日,馬府家人押送過嫁妝來了,十六副箱櫥,一百六十件桌炕椅杌,八十台
古玩、瓶爐、茶酒器、帷幔等類。賈璉一面叫人搬過新房子裡去鋪設,一面叫人讓馬府
家人到前邊款待酒飯,給了一百六十兩銀子賞封,並八對尺頭。那邊家人上來謝了酒飯
賞賜回去。又有兩家陪房,領著四個丫頭到王夫人上房來磕頭參見,王夫人便吩咐教在
新房子裡照應鋪設嫁妝器具,又吩咐教廚房裡添設分例,外加獎賞。到了次日,主才鋪
設齊備,照奩簿檔冊查點清楚,請賈政等看過,裡邊方請王夫人等從左邊廂房開門過去
,大家各處看了一遍,都仍回到王夫人上房裡來。
  王夫人道:「明兒蘭哥兒過禮的東西,你們都預備停當了麼?我還沒瞧見呢。」平
兒道:「都停當了,在大嫂子屋裡呢。
  「因教秋紋到大奶奶那邊,把明兒過禮的首飾都拿過來。因又回王夫人道:「那些
尺頭、衣裳等明兒擺齊了,再請太太看罷。
  「王夫人道:「也罷了,不要太累贅了。」說著,秋紋同了碧月、素雲三個人,捧
了首飾過來。平兒便指與王夫人道:「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計一百件。額外
是妝蟒四十匹,各色刻絲羽毛大呢洋縐線縐綢緞一百六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那
就是折羊酒的銀子了。」王夫人點頭道:「頭裡寶玉給環兒兩處的東西都也差不多兒,
就是這麼著也罷了。」
  到了次日,榮禧堂上鋪氈結彩,屏開孔雀,褥隱芙蓉。各公侯及工部、邢部官員並
諸親友,俱來賀喜。外面是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迎送,內裡是邢夫人、王夫人、
尤氏、李紈等接待。先派了林之孝等十名家人押著禮物,到傅同知家去。
  午後回來,那邊也是十名家人押了回禮,一齊到了榮禧堂上來叩首。這裡一面款待
來人,打發賞賜,去後便打點宮燈、大轎起身。鼓樂執事前導,官銜牌上是:世襲一等
將軍、世襲三品威烈將軍、丙辰科進士、工部郎中、江西糧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刑部
主事,後面對馬引馬領著賈環騎馬親迎,另有八個家人跟馬在後,甚是熱鬧。
  掌燈時候,家人探馬報大轎已自馬府起身。原來擇定新貴人於酉時進門,賈璉拿起
表來一看,見針已指到酉初一刻,便道:「是時候了。」家人們答應,齊在簷前雁翅站
立伺候。不一時,賈環下馬進來,外面鼓樂喧闐,一對一對的宮燈引了大轎進來,抬至
榮禧堂上,將轎夫、鼓樂全行撤去。裡邊家內女人用吹打細樂迎出,儐相請了新人出轎
,兩個披紅喜娘攙扶著,與賈環並立,儐相贊禮,拜了天地,請賈赦邢夫人夫婦登堂受
拜,又請賈政王夫人夫婦登堂,行禮已畢,送入洞房,揭去蓋頭。大家在花燭之下,爭
看一番,雖無驚人之貌,也頗有幾分姿色。然後坐牀撒帳,又有合巹酒筵等儀,皆已行
過。大家方才出來,仍到王夫人上房。
  這邊來了史湘雲,便拉了平兒、李紈在寶釵屋裡坐著,笑問道:「你們妯娌三個,
看著這新人怎麼樣?」平兒道:「他低了頭,我在迎面總看不清楚,兩邊又擠住了,好
像是有兩點兒雀斑似的。」李紈道:「我早就說有些兒像彩雲的模樣兒似的,今兒瞧了
瞧,可不是他麼。」寶釵道:「卻乎有些像彩雲的模樣兒,這會子三爺倒弄了一對彩雲
在屋裡了,妻妾同貌,倒也是少有的事呢!」史湘雲道:「你們別拉拉扯扯的,到底看
著怎麼樣啊」寶釵道:「這會子總瞧的不十分清楚,只好拿彩雲論罷了。彩雲的模樣兒
雖不能在上等,也不能在下等,只好在中等之上算罷了。」史湘雲道:「依你說便中等
之上,你們妯娌三個比並起來呢?」李紈道:「我是老了不用說了,就是他們兩個,不
是我替他說話,誰比誰強麼,都是不相上下的罷了。」平兒和寶釵笑道:「大嫂子這話
很是,我們也是這麼說呢。」史湘雲道:「你們說話也沒一個兒爽爽直直的,都是這麼
含著骨頭露著肉的話兒,可不要把人都悶死了呢。」
  寶釵笑道:「雲妹妹又著了急了,依你怎麼說呢?」湘雲道:「我是公道話,由你
們愛聽不聽。頭一個數璉二嫂子,當初都說鳳姐姐風流俊俏,那裡比得上這會子的二嫂
子呢。第二就數寶姐姐了。第三大嫂子說老還算不得老呢。第四才數到像彩雲的新婦呢
。我說的公道不公道?」李紈便拉了平兒的手,笑道:「好個風流俊俏的美人兒,到底
是我這孩子好,你可別要惱罷,才剛兒我說的話要算把你很委屈了呢。」平兒笑道:
  「史大妹妹,他慣會拿咱們老實人取笑兒開心,也只好由他說去罷了。」
  說著,外邊人請坐席,大家仍到王夫人這邊來了。這日沒甚外人,只擺了三席:上
首兩席讓薛姨媽、李嬸娘坐了;下首一席讓薛寶琴坐,因是蘭哥兒媒人。史湘雲、邢岫
煙、李紋、李綺、探春、巧姐兒並家中眾人,兩下分陪。
  過了次日,又是回九之期。恰值這日,乃是賈芸娶親。他家中請了賈薔、賈芹、賈
藍、賈菌並幾個親友,也擺了幾席酒,娶了小紅過來。到了次日,小紅便向賈芸要那塊
絹子。賈芸笑道:「那是咱們的媒人呢,你有的使就罷了,又要他做什麼呢?」小紅笑
道:「你說我到你這裡來就換的麼。」賈芸道:「你那會子又說不到我這裡來,今兒怎
麼又來了呢?」小紅笑道:
  「你還說呢,那一天小丫頭倒了茶出來,你還要望著人家混說,把我急的什麼似的
了。」賈芸道:「我那一年在園子裡帶人種樹,撿了這塊絹子,原不知道是你的。這事
是三四年了,後來知道是你掉的,我就把我的換了給你。咱們會了幾回,後來我不大到
園子裡來,要想瞧你就瞧不著了。」小紅道:「我那會子心裡有話,不好對人說的,有
誰知道呢?只好自己心裡熬煎,茶飯都懶得吃了,就弄出這個病來的。」賈芸笑道:「
你這個病,到底是我給你醫好了的。你該給我好好兒的謝大夫呢。」
  小紅笑著啐了他一口,道:「我告訴了你心裡的話,你倒拿我取笑兒麼。」
  賈芸道:「玩兒罷了,我難道不許你拿我取笑兒的麼。咱們兩個人,你就是我,我
就是你,分什麼彼此呢,我記得去年我謀辦陵工,弄了些東西送璉二奶奶去,璉二奶奶
不收,我還給了你些東西。後來我就總沒進去了,璉二奶奶也死了。我昨兒這件事,想
來想去,想了兩夜通沒睡覺,還是求了這個璉二奶奶才辦妥了的。這個璉二奶奶比頭裡
的強多了,人品、說話、行事都好,不像鳳嬸娘一味的利害。我昨兒這個事,要是頭裡
的璉二奶奶,求著他是不中用的。」小紅道:「頭裡的二奶奶雖然利害,待我就好。那
會子我在寶二爺屋裡,頭裡的二奶奶說我很好,要我過去,教我做他的乾女兒。我說奶
奶錯了輩數,我媽才是奶奶的乾女兒呢。誰知這會子倒做了這個二奶奶的姪媳婦了,也
是事有應該呢。昨兒奶奶叫我進去,調理了幾天,不教我伺候,說我是他的姪媳婦,拉
了我的手,摸我身上,臊的我臉上好不好意思的。
  又賞了好些東西,真是少有的恩典。咱們明兒可別忘了他才好。
  「賈芸道:「可不是,明兒總要想個孝敬的道理出來。」由此夫妻十分恩愛,從前
是兩地相思,今日是各遂心願,自與別的夫婦大不相同的了。
  卻說周姑爺在刑部做郎中,已經兩年多了。一日奉旨放了江西糧道,便忙著料理攜
眷赴任。因賈政做過江西糧道,周姑爺這日便同了探春回來,一則辭行;二則要領賈政
之教,規模典則,漕務弊端,條分縷晰,好仿照舊章,便不致隕越了。探春來到上房中
,與眾人拜見做辭。眾人又與探春道喜。大家都說,路程不為太遠,不像從前遠隔重洋
了。況且,三二年間仍舊調進京來,也未可知。
  大家正在說笑,只見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兩個進來,因聽見了周姑爺放了糧道,
便先上來給探春道了喜。然後回王夫人道:「太太前兒吩咐,教挑選進來伺候當差的女
孩兒,現已挑選了十個,都是十一二歲、十二三歲的,請太太驗看。」王夫人點頭兒,
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便到門外領了十個女孩兒進來,見了王夫人磕了頭。
  王夫人逐一看過,因揀了兩個老實些的,問他道:「今年十幾歲了,父母是誰呢?
」賴大家的回道:「這一個是鄭華的女孩兒,今年十三歲了。這一個是來喜的女孩兒,
今年十二歲。
  「王夫人道:「這兩個,我留著使罷。」因向探春道:「你給我替他起個名字,才
好使喚呢。」探春想了一想道:「這鄭華的女孩兒叫碧桃,那一個叫紅杏罷。」王夫人
道:「這就很好,你索性把那幾個都給他起了名字,好上檔冊的。」探春道:「我也是
順口兒胡講,還是寶姐姐你來說罷。」寶釵道:「三妹妹你說罷,這有什麼謙讓呢。」
探春因說道:「這兩個給他叫紅梅、翠柳,這兩個給他叫翠雲、紫雲,這兩個給他叫繡
琴、素琴,這兩個給他叫文鸞、彩鸞罷。」王夫人道:「這紅梅、翠柳派給你大嫂子屋
裡,這翠雲、文鸞、彩鸞三個派給你璉二嫂子屋裡,這紫雲、繡琴、素琴三個派給你寶
二嫂子屋裡。環哥兒屋裡有他媳婦跟來的玉簫、鳳簫、翠鸞、翠鳳四個,也夠使了,可
以不必派他的了。」探春道:「我的兩三個丫頭也漸漸兒的大了,那裡雖然還有幾個,
我都不大中意,將來也還要挑幾個呢。」
  說著,人回請示在那裡擺飯?王夫人道:「沒什麼外人,就在這裡擺罷。」當下探
春至晚回家,過了兩日,就起身往江西赴任去了。這裡王夫人便把幾個年紀大的丫頭,
彩明、麝月、秋紋、綺霞、碧月、素雲等俱放出去配人去了。
  再說薛蟠自香菱死後,屋內無人,每日閒遊浪蕩。因榮府接連有事,便常與馮紫英
、賈薔、賈芸、賈芹一干人喝酒玩笑,閒時便非賭即嫖,無所不至。這時賈芸新婚,無
事便不大過榮府來。賈薔、賈芹便來瞧薛蟠道:「薛大叔,你老人家在屋裡坐著,不悶
的慌麼。咱們今兒還是到那裡逛逛去罷,省得白坐在家裡還悶出病來呢。」薛蟠道:「
成日家在外頭逛,逛的都怪煩的了。怎麼想個好些兒地方逛去,才好呢。我是前兒在馮
紫英家那裡碰湖,來了一天我只成了五六牌,倒輸了八個全葷飄兒。你說說,這是什麼
手氣?到臨了兒才算了一算我共輸了八十九兩銀子,心裡很不舒服。這兩天就總沒出門
,在家裡又實在悶的了不得。」賈薔道:「有什麼好地方兒可逛,大家也要想一想看。
」薛蟠道:「我昨兒聽見人說,錦香院雲兒那裡新來了幾個媳婦很好。咱們今兒倒是在
那裡看看去罷,要果然的好,咱們明兒就叫他們來喝酒,你說好不好?」賈芹道:「是
啊,我昨兒也聽見人也是這麼說。薛大叔,咱們就走罷。」
  於是,三個人一路到錦香院來。
  到了院前,才剛進了門,就聽見後邊琵琶彈的響,有人在那裡唱呢。門上人說:「
爺們請那邊坐罷,這裡頭有客呢。」
  薛蟠道:「裡頭有客麼,是誰呢?咱們且看看是個什麼人。」
  三人便直往裡走,門上人不敢阻攔。三人走到裡邊看時,只見雲兒同著一個媳婦在
那裡彈唱呢。上面炕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孫紹祖,一個不認得是誰。那孫紹祖見了他
三人進來,便站起身來,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薛大哥。咱們好久沒會了,今兒來
的好的很,咱們就一塊兒坐罷了。」薛蟠道:「我不知道是孫大哥,倒失迴避了。咱們
今兒是打這兒過,進來看看的,我還和他們有事去呢。咱們兩便罷,改日再會。」孫紹
祖道:
  「薛大哥既不肯賞臉,我來送你,看你們要是到那邊坐了,可就對不住咱們呢。」
薛蟠道:「咱們幾時是這麼著的人嗎?果然有事,你也不必送。」說著,兩下蝦腰,三
人出來了。
  賈薔道:「怎麼今兒偏偏兒的遇著這個混帳東西。」賈芹道:「我們進去了,他們
人原請我們那邊坐的。薛大叔定要瞧他們去,要是不認得的人倒也罷了,偏又遇見他,
倒弄得個下不來了。只好過一天咱們再來逛罷。這會子倒弄了個有興而來,敗興而返了
。」薛蟠道:「除了他這裡,就沒處逛嗎?前兒蔣玉函來了,說他又領了一起檔子班兒
來了,寓在小花枝巷裡頭,請我無事到他那裡坐坐去呢。今兒也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
咱們橫堅閒著,就往小花枝巷裡頭看看去,使得嗎?」賈薔道:
  「也好,小花枝巷的路也不多遠兒,轉兩三個彎子就是了。」
  於是,三人又轉到小花枝巷內,只見一家門首寫著:「三台小班寓」。三人便走進
門去,恰值蔣玉函出來,見了三人忙笑道:「薛大爺同二位賈大爺請裡頭坐。」三人進
到裡邊,小小客坐頗也收拾的精雅。三人坐下,底下沏上茶來。薛蟠道:
  「你今兒沒出門麼?」蔣玉函道:「昨兒在臨安伯府裡,今兒沒出門。」薛蟠道:
「你來了有多少時了?我是前兒才知道的。
  「蔣玉函道:「我來了才得十來天呢。我頭裡聽見說,寶二爺怎麼出了家了麼,這
是怎麼的道理,這會子可也有個信息兒沒有呢?」薛蟠歎道:「這都是稀罕的事,寶二
爺那麼個人,誰知他一下子就出了家。頭裡我們柳二爺那麼個人,也是出了家了,可都
不是奇事嗎。」這會子,也不知道他兩個人是在一塊兒呢,也不知他是各自乾各自的?
竟一點兒音信都沒有。」
  蔣玉函道:「我聽見說寶二爺的奶奶就是大爺的妹子呢。
  這如今大爺可有了外甥兒沒有呢?」薛蟠道:「今年三月裡養了個外甥兒,叫桂哥
兒。這會子漸漸兒的好玩兒了。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呢?」蔣玉函道:「不瞞大爺說
,我上年娶了親了。我原也不知道,誰知娶的就是寶二爺房裡的襲人。故此寶二爺的事
,我都知道。我這如今在外頭各處做買賣,都留心訪察著,要是碰見了寶二爺,我總要
勸他回家還俗呢。」薛蟠笑道:「我只知道襲人打發了出去,給了人家,原來就是你嗎
。
  你可記得,那年子咱們在馮大爺家喝酒行令,你說是什麼『花氣襲人知晝暖』,我
說你怎麼說出個寶貝來了,他們還不懂,我說『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呢?這會子,
原來這個寶貝竟配了你了,你看著他是寶貝不是?」說著,哈哈的笑起來了,因說道:
「我聽見你買了房子,說是又開了舖子了,你的事情也就很夠過了,又還領這班子做什
麼呢?」蔣玉函道:「我買了幾間房子,是好久的話了。也置了一點子地,又開了一個
舖子。那舖子裡頭都有伙計,我也不管那裡的事。左右閒著,所以又弄了幾個孩子們,
出門到各處混混罷了。」
  薛蟠道:「我是前兒聽見你說了,今兒沒事閒逛,特來瞧瞧你們這裡的孩子們的。
」蔣玉函道:「我叫他們出來,給爺們請安。」只見上來了三個粉妝玉琢的孩子,給三
人打千兒請了安。薛蟠道:「一個個的都很好,叫什麼名字,十幾歲了?
  「蔣玉函道:「這個叫福兒,十五歲了,這個叫祿兒,也是十五歲了;這個叫壽兒
,才十四歲。今兒是我備個小東,請三位爺們聽聽他們的嗓子,看怎麼樣?」薛蟠道:
「怎麼又擾你嗎,這麼著,叫他們也不用包頭,就是隨身的衣服兒,只算唱個帽兒戲罷
。」蔣玉函答應道:「薛大爺吩咐了,你們就這麼樣唱罷。」
  不一時,擺上果碟酒菜,福兒便上來給薛蟠斟酒,祿兒、壽兒便給賈薔、賈芹斟了
酒。教師上來彈著弦子,三個孩子各拿了一把紙扇兒、一條手絹子,在席前扭捏著身子
,兩頭走著,唱的聲嗓嬌媚可人,抑揚宛轉,真是遏雲繞樑之音。內中福兒更覺體態輕
盈,面目俏麗,向著薛蟠丟了幾個飛眼兒,薛蟠大喜,點頭兒叫他過來,便重新敬酒,
拜了阿媽。薛蟠大樂,賞了十兩銀子,賈薔、賈芹兩個人也賞了六兩銀子,三個孩子上
來謝了。薛蟠還說:「明兒閒了,到我們家裡唱去。」蔣玉函道:「改日帶了他們,到
阿媽府上來請安。」
  三人出了小花枝巷,一路回家。賈薔道:「咱們今兒興興頭頭兒的出門,就遇見孫
紹祖這混帳東西,心裡頭很不舒服,想不到才剛兒還有這麼一樂,也算是不幸之幸了。
正是什麼說的,『有意種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了。明兒到底還要看看雲兒家裡
新來的媳婦兒怎麼樣兒去。」薛蟠道:「你們明兒還是到我家裡來,咱們同去。」說著
,各自分路回家去了。
  要知後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花氏襲人錯認寶玉 椿齡鶴仙喜遇薔芹


  卻說甄寶玉因為有事到平安州去,只帶了包勇一個人上路。主僕二人輕身騎馬,連
夜兼程,三天便趕回來了。離城七八里地,時已二鼓,不能進城。那地名紫檀堡,不多
幾家人家。時又天陰,飛起雪來,只好就近便些的人家借宿一宵,次早進城了。
  包勇看見一家房屋雖不甚大,卻還齊整,便下了馬上前去叩門。
  有個小廝出來開門,包勇道:「我們爺趕不進城,天又下雪了,路上很不好走,要
借你們這裡住一夜,明兒該多少房錢照數給你就是了。」小廝道:「我們主人不在家,
你們是那裡來的呢?」包勇道:「我們爺是翰林院衙門裡的官兒,因有要事出門去了兩
天,今兒趕著回來,已經遲了,天又下雪,路上滑的不好走,要不然還怕沒地方住麼?
」小廝道:「我們主人是不在家,等我回聲奶奶,看使得使不得?我就出來,你老且請
坐一坐。」小廝進去了,不一時,出來道:「我已回過了,我們奶奶說,天遲了,要是
城裡早已下過梆子了,天又下雪,實在難走,借住一夜什麼要緊的事呢。請你們爺到裡
面坐罷。」包勇隨即出來,請甄寶玉下了馬。小廝便領著到後邊客屋內炕上坐了,點了
蠟燭,倒了茶來。包勇便把馬牽進來,小廝又指引他地方兒拴好了,上了草料,便和小
廝在前邊屋裡,一塊兒喝茶去了。
  甄寶玉在客屋內坐著,看那房屋雖不甚大,卻收拾的倒十分精雅,四壁掛著字畫鬥
方,琳瑯滿壁。甄寶玉便下炕,站起身來閒看,只見那些字畫都是時人有名縉紳之筆。
暗想主人是誰呢?看來這人竟很不俗。因又細看鬥方內中,卻有一張是賈寶玉的,上面
款上寫著「書贈玉函賢友」,因看別的字畫落款的上頭,也是玉函賢友。猛然一想,記
得有個蔣玉函,是個戲子,想必就是他了。因向著字上連連的點頭兒。忽然,屏後走出
一個麗人來,上前一把拉了甄寶玉的手道:「我的爺,你是怎麼的,這兩年是到那裡去
了?你好狠心啊,人家活活兒的都給你坑死了呢!」說著,眼淚直流。甄寶玉嚇了一跳
,忙摔了手,說道:「這是怎麼著,你是認錯了人了?」那婦人道:「二爺,你不認我
了麼?想是怪我走錯了路了,這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做主的,教我也沒法兒啊。」說著,
越發哭起來了。包勇聽見,趕忙上來,已看見了,便道:「原來是襲人姑娘,你錯認了
,這是我們家的寶二爺,不是賈寶二爺。」
  原來襲人聽見城裡的爺們趕不進城在這裡借住,便走到屏後張看。先一見了甄寶玉
,便欲出來,又猶恐不真。況且,聽見賈寶玉是出了家的,穿戴又不同,正在狐疑。及
看見他對著賈寶玉寫的鬥方兒點頭,這是他見了自己的筆蹟意思,可一定無疑了,故出
來拉住了他痛哭。及自聽見包勇說,不是賈寶二爺,便道:「我原知道是真寶二爺,不
是假寶二爺。怎么二爺都不認我了麼?」包勇道:「襲人姑娘,你好糊塗啊!這是我們
甄府裡的甄寶二爺,你說的是賈府裡的賈寶二爺。我們寶二爺是中了進士,現做翰林院
編修,奶奶娶的是李氏,就是賈府裡珠大奶奶的妹子,襲人姑娘,你也該知道的啊!」
又向甄寶玉道:「這襲人姑娘,原是賈府裡寶二爺屋裡的人,想是因寶二爺出了家,故
嫁到這裡來的。因見我們二爺同賈府二爺面貌相同,故錯認了。」
  襲人聽了,前後一想,果然不差。包勇已經回到甄府去的,李綺已嫁了甄寶玉的。
往常雖聽見說甄寶玉面貌相同,卻沒見過,此時錯認了。反倒弄的臉上下不來,滿臉飛
紅,只得上前給甄寶玉請安,道:「才剛兒冒犯二爺,不要見怪。」甄寶玉欠身道:「
我這面貌原和賈世兄一樣,怨不得錯認了。我們今兒在這裡打攪,心下就不安,明兒再
謝,請進去罷。」襲人道了安置,便進去了。
  包勇把鋪蓋打開,鋪設停當,請甄寶玉胡亂住了一宵,次早便進城回家。甄寶玉便
告訴了李綺一番,說道:「這可不是平空的一段詫事嗎?」李綺道:「那襲人人倒很好
,品貌端麗,性格溫和,他與賈寶玉兩個情深義篤。後來賈寶玉出了家,他們太太說他
雖在屋裡,非妾可比,故打發他出去配人的。今兒見了你,錯認是賈家的寶二爺,可是
他心裡總忘不了賈寶玉的情義呢!」甄寶玉點頭歎息道:「這是他情急了的緣故,我原
也不怪他的。」
  再說襲人嫁了蔣玉函已將兩年,原把這件事已丟開了。不想今兒看見甄寶玉,觸動
前情,先疑後惑,遂也就顧不得了,徑自出來相認,不由的就哭起來了。及自說明錯認
,甚是羞愧難當,回到屋裡不禁落淚。細想起寶玉的情意來,那樣的恩愛纏綿,我可原
不該嫁人才是。但又是太太做主,我又不能違拗。
  到如今寶玉出家去了,連寶姑娘都不顧了,還講我麼?這又是情義已盡,也只好由
他罷了。又想起太太的恩典是了不得的,給我配了人家,今兒豐衣足食。就是寶姑娘待
我的情義,也很不薄。這是現在的我雖沒什麼報答,提起來心裡著實的感念。
  怎麼幾時得到府裡去請請安去,也略盡一點兒心不好。
  過了兩日,蔣玉函回家說起會見薛大爺來,知道寶二爺已養了兒子,叫桂哥兒的話
。襲人又告訴他,錯認了甄寶玉的話,因說道:「我想幾時要到府裡去請請安,瞧瞧太
太、奶奶們去,也略盡一點兒想念的心,還要打算弄點兒孝敬的東西呢。」蔣玉函道:
「你明年正月裡,橫豎要到你哥哥家裡去的,就那裡套上車進府去也很便益。倒是孝敬
的東西有些費力,任是什麼上好值錢的東西,那府裡還怕沒有麼?要是什麼不值錢的東
西,又拿不出去,且慢慢兒的想著再斟酌罷了。」暫且不題。
  再說薛蟠、賈薔、賈芹三人,一日又到錦香院來。走進門去,門上人見了垂手說道
:「請爺們那邊坐罷。」三人又聽見了這邊有人在內彈唱說笑,薛蟠問道:「又是孫紹
祖嗎?」門上人回道:「是長安府太爺的舅子李衙內在這裡,爺們請這邊坐,兩下便各
不相擾。」薛蟠三人進了這邊客座內坐下,只見雲兒出來,給三人請了安,遞了茶。薛
蟠道:「我前兒聽見你這裡新來了幾個媳婦兒,特和他們兩個來瞧瞧的,偏偏兒的碰見
孫紹祖這個混帳東西。」雲兒道:「孫大爺和薛大爺府上是親戚呢。」薛蟠道:「還提
那個混帳東西呢,我們賈府裡姨太太的姪女兒給了他,生生的被他凌辱死了。」因問道
:「你們那邊有客坐著,是什麼李衙內,我才剛兒還當又是孫紹祖呢。
  「雲兒道:「他是長安府太爺的舅子。頭裡這長安縣有個財主姓張,有個女兒叫張
金哥,生得十分美貌,原聘的是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後來窮了。這李衙內要娶張金哥
,金哥的父母就經官退了守備公子的聘。張金哥知道了,就弔死了,那守備公子,就投
了河。後來這李衙內娶的奶奶醜陋,比不上張金哥。
  因此夫妻就不很和,家中坐不住,總在外頭遊蕩。」賈薔道:
  「這也就和孫紹祖差不多兒了。你們有什麼新來的人,教出來給我們薛大叔看看啊
!」雲兒便叫了兩個出來,到他三人面前請了安。
  賈薔、賈芹兩個見了,都嚇了一跳,便忙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雲兒道:「
這個叫椿齡,那個叫鶴仙。」賈薔便拉了椿齡的手,賈芹拉了鶴仙的手,都道:「你認
得我麼?」
  椿齡、鶴仙齊道:「原來是賈大爺,怎麼不認得呢。我們才剛兒一見了,原恐怕錯
認,因隔了三四年沒看見了。我們到了沒多少日子,要知道二位賈大爺來,我們早就該
來請安的。今兒難得二位賈大爺既來了,就不用去了。」賈薔道:「薛大叔,我們兩個
人今兒遇著舊相知了。咱們三個,他們也是三個,咱們今兒不回去罷。」薛蟠笑道:「
你們兩上有了舊相知,我可沒有呢!」賈芹道:「雲姑娘不是舊相知麼!」薛蟠笑道:
「你問他是不是呢?」賈芹笑道:「雲姑娘,你說,你可是薛大叔的舊相知不是?」雲
兒笑道:「我說是的,他又不肯認呢。」
  說著,擺上酒菜,雲兒陪薛蟠,椿齡陪賈薔,鶴仙陪賈芹,大家喝了三杯。薛蟠便
要豁拳,賈薔道:「單豁拳亂叫的沒趣兒,倒不如輸家喝酒,贏家唱的好。」薛蟠道:
「我是不會唱。
  「賈芹道:「不唱喝一杯就是了。」於是,薛蟠先給雲兒豁拳,卻是薛蟠輸了。雲
兒給薛蟠斟上酒,便唱道: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鳳釵。不說昨夜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
  薛蟠笑道:「我昨兒夜裡何嘗在這裡了?你說的是誰啊?」雲兒笑著拿起酒來,道
:「你昨兒雖沒在這裡,頭裡可有在這裡過過夜沒有呢?」說著,把酒灌在薛蟠嘴裡,
薛蟠笑著一仰脖喝了。
  下該賈薔與椿齡豁拳,卻是賈薔輸了。椿齡便給賈薔斟上酒,頓開喉嚨,唱了一套
「梟晴絲,吹來閒庭院」。大家道:
  「好!」賈薔把酒喝了。
  下該賈芹與鶴仙豁拳,卻是鶴仙輸了。賈芹便唱了《玉簪記.茶敘》內的「方添離
恨,忽聽花前寄好音」一支《出隊子》鶴仙喝了一杯。
  又該薛蟠與雲兒豁拳,卻是雲兒輸了,該薛蟠唱。薛蟠道:
  「我說過不會唱的。」雲兒道:「我聽見你唱過的麼,怎麼今兒又不唱了。」薛蟠
道:「要我唱,你們就愛聽不聽,不要又說不好的。」因唱道:「一個蚊子嗡嗡嗡,兩
家蒼蠅哼哼哼。
  「大家都笑起來道:「這個算不得唱,還是喝一杯罷。」薛蟠笑道:「我說我不唱
,我們定要我唱呢,我唱了還教我喝酒嗎?」雲兒便斟上酒道:「這算什麼唱,喝一杯
罷,我陪著你呢。
  薛蟠笑著和雲兒各人喝了一杯。
  下該賈薔與棒齡豁拳,卻依舊是賈薔輸了。椿齡遂伸手取過酒壺來,給賈薔斟上酒
,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煙花三月下揚州」。賈薔道:「好!」把酒喝了。
  又該賈芹與鶴仙豁拳,卻是賈芹輸了。鶴仙給賈芹斟上酒,便唱了一支長清短清的
《朝元哥》大家道:「好!」賈芹喝了一杯。
  賈薔道:「酒夠了,我是不能喝了。」薛蟠道:「不喝咱們就吃飯,吃了飯早些兒
去睡覺罷。」賈芹笑道:「很好,就是這麼著。」於是,拿飯來,大家吃了飯,漱了口
,散坐喝茶。
  薛蟠道:「外頭下了綁子了,天不早了,我是要睡了。」賈薔道:「咱們都睡罷。
」雲兒、椿齡、鶴仙便拿了燈,同薛蟠三人各自歸房去了。
  這賈薔到了椿齡房裡,關了房門,便問道:「我才剛兒當著他們,不好問你緣故的
,你是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方來的?」
  椿齡拉了賈薔的手,便淌下眼淚來,說道:「我只說今生不能見你了,那裡知道還
有今兒麼。我自從府裡蒙恩發回家鄉,同寶官、玉官三個人是一起去的,各自交還親人
收領,這也罷了。
  不想我父母到了次年,便把我賣到山東給人家做小,這也還算不得苦。誰知那裡大
奶奶不容,過了一年就把我發賣,賣了身價銀八十兩。誰知這買的人,就是買了去當粉
頭,做媳婦兒的。
  你道誰還願意嗎?當不得打罵的利害,幾回家想要尋死又不能夠。這也是自己的苦
命,也就沒給奈何了。可憐四處裡趕碼頭,那裡還是個人了麼。想起來,要是在府裡當
丫頭何等不好呢?那會子自己又不願意,這也是自作自受的了。」說著,哽噎難鳴,淚
如雨下。
  賈薔一手拿手絹子給他擦淚,一手摟了他道:「你又是幾時到這裡的呢?」椿齡道
:「我是前年冬裡才到這行裡頭,去年冬天鶴仙也是被人賣了來的。我們在一處說起來
,倒像是遇著了親人的一般。我們兩年也就給這買的人賺了好些錢了,前兒他又把我們
兩個轉賣給錦香院裡。我們兩個人,這裡的雲兒共出了二百八十兩銀子身份,到了這裡
才一個多月。想起從前我病了睡著,你還買了個雀兒來給我玩兒,那會子我還不歡喜,
到了今兒要想有這麼個疼我的人兒,可不能夠了。記得那一年,有一天子散了學,大家
都在園子裡逛,我一心只盼著你,獨自一個在那裡蹲著發呆,拔下頭上簪子在地上畫了
個『薔』字,畫了一個又畫一個。誰知寶二爺在花籬笆那邊看著,說道:『天下雨了,
你不用蹲著畫了。』我那會子心裡都癡了,也不知道下雨。及自寶二爺提醒了我,我說
:『我忘記是下雨了,你可也在露天地下呢。』說著,寶二爺才跑了。人說寶二爺慣會
發呆,可就給我是一樣兒。可憐想起從前的事來,到今兒眼淚也不知道有多少呢。」說
著,吞聲嗚咽不已。
  賈薔道:「你從前發放回去的時候,我原打量要私自留你下來的,不想一兩天你們
就去了。我說你們回到家鄉,自然配個好人家,這也就罷了。我這條心也就丟開了,怎
麼你今兒竟到了這個地方兒,這還了得了嗎?我一見了你,我這個心也不知是怎麼的了
。」說著,也就滴下淚來,道:「我憑是怎麼樣,我總要把你贖出你的身子來,我這個
心才得安呢!」椿齡道:
  「你要贖我的身,只要一百四十兩銀子,你可能打算呢?」賈薔道:「我現在是沒
有,只好想方設法兒的辦去罷了。」椿齡道:「恐怕遲了,或者我又不能在這裡了,這
就沒法兒了呢。
  「賈薔跺腳道:「這還能一年半載嗎?多者不過個把月就足了,我要想不出方兒來
,我也就不活了。」
  椿齡向著賈薔耳邊道:「我兩年以來,也私自聚下了些東西,我總交給你湊著辦去
罷了。」賈薔道:「你聚了多少東西,放在那裡呢?」椿齡道:「我藏了一對金鐲子也
值著百十兩銀子,你拿了去,只要添出三四十兩銀子來就夠了,我藏在枕頭裡頭呢。」
說著,便要拿剪子來拆枕頭,賈薔道:「你且不用拿,還放在這裡,橫豎算有了百十兩
銀子了。這又好想方兒了,等我打算著湊夠了,再來拿這個,你這事就算定了主意了。
不知道鶴仙他們的事,又是怎麼樣呢?」椿齡道:「鶴仙也藏了些東西,我知道的,想
該也是要交給芹大爺的,我們兩個的事,總要交給你們兩個就是了。」因道:「夜深了
,咱們睡罷。」
  說著,來給賈薔解鈕子,賈薔道:「咱們今兒是在黃伯樹底下彈琴了。」椿齡也笑
了,兩個脫衣就寢,又加了一番恩愛。次日早起,就與薛蟠、賈芹一同回家。薛蟠分路
去了。
  賈薔、賈芹兩人便不回家去,同來榮府來,於無人處兩個談心,說起昨兒的話來。
賈芹道:「上年太太把小女尼、小女道士的文書查出,差人僱船送到本處,發還各家。
誰知半路上小女尼沁香就死了。小女道士鶴仙就被人賣了,給人家當粉頭去,今年又轉
賣給錦香院了。說起來實在可憐的很,他向著我哭的什麼似的。他說賣在這裡是一百四
十兩銀子的身價,他私下聚攢了五兩金條子,值得著八十多兩銀子,叫我添著給他贖身
。」因向身上取出金條子來,給賈薔看道:「只是這少的五六十兩銀子,怎麼打算呢。
」賈薔也便把椿齡的話,告訴了他一番,因道:「薛大叔還不知道這些底細呢,明兒我
們還是到他那裡去,告訴告訴他,尋他給我們打算打算,想想方兒這才好呢。」賈芹道
:「這話很是,除了他,還有好些人不好向他說這些話的呢。」
  到了次日,兩個人在榮府會齊,又同到薛蟠家來。見了薛蟠,兩人都把這些細情告
訴了一遍,因道:「我們一時竟想不出這個主意來,要求薛大叔給我們怎麼打算打算,
想想方兒,將來不但我們兩個姪兒連兩個姪媳婦都是感激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到了我
們那裡,兩個姪媳婦少不得要來給你老人家磕頭。
  「薛蟠笑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兩個是要贖了他們家去做老婆的,怎麼還教他當
媳婦兒麼?」賈芹道:「薛大叔,你老人家這些話可別告訴外人,若給別人知道了,我
們怎麼見人呢?
  「薛蟠哈哈大笑道:「你這話說的越發不好了。」賈薔道:「薛大叔,說正經話,
不要給他胡鬧了。」薛蟠道:「要二百八十兩銀子才夠呢,這會子算有了一百八九十兩
銀子,還短了百十兩銀子。我這會子手頭也不富餘,不能給你們湊上這些。你們又向我
說了一趟,我幫你們四十兩銀子,下少的五六十兩,我教給你,還是求你們璉二爺去。
況且,你們就是把銀子湊足了,你們自己便向雲兒那裡贖人去了嗎,只怕還不妥當呢?
也還要求求璉二爺給你們撕羅撕羅想個主意才是呢。」兩人說道:
  「多謝薛大叔的指教,我們明兒一起來磕頭。」薛蟠道:「我說的四十兩銀子,明
兒我給你送來。你們就上緊的求求璉二爺去罷。」
  二人答應了,掣身回到榮府,恰值賈璉在書房裡坐著呢。
  見他兩個進來,便問道:「你們兩個到那裡去的。」賈薔道:
  「才剛兒在薛大叔那裡去的。」賈璉道:「有什麼事呢?怎麼去了就回來,想是不
在家嗎?」賈薔道:「薛大叔在家,已會見了。」說著,便和賈芹跪下,給賈璉磕了一
個頭道:「姪兒有件事,要求叔叔的恩典呢。」賈璉道:「什麼事?」賈薔、賈芹便把
椿齡、鶴仙的事,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又道:「薛大叔已經幫了四十兩銀子,還短
著五六十兩,要求叔叔給姪兒打算打算,還要求叔叔給姪兒撕羅撕羅,打個主意,怎麼
個贖法子?總要求叔叔的恩典。」說著,又磕了一個頭。
  賈璉道:「你們這些東西,一個個的越發都好了,前兒芸兒配了小紅,聚了個丫頭
去了。你們這會子索性要聚粉頭了,這都使得的嗎?」賈薔道:「他們原本不是當媳婦
兒的,只為給人賣了,平空的到了火坑裡頭,都是沒及奈何,才受了這樣的糟蹋。任是
誰聽見了都要可憐見的。這會子能夠贖他出來,就算從火坑裡救出他來,從此就見了天
日了。一則是叔叔的恩典,二則也是叔叔的陰德。」賈璉道:「論理呢,原使不得。
  但又聽你說的這可憐見的,要不然這兩個孩子就白糟蹋了,何苦來呢?由你們去罷
。我給你們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你們就把那些東西兑換出銀子湊齊了。我叫林之孝到錦
香院裡去說,這椿齡原是我們府裡班子裡的女戲子,鶴仙是我們府裡的女道士,都是頭
裡預備伺候過娘娘的。後來發放回家,怎麼有恁麼大膽的人,敢買良為娼,問他知道是
什麼罪?姑念你們無知轉買,今將原買身份發回,立刻就把椿齡、鶴仙並他二人原來衣
物查交清楚,帶他回來就是了。」賈芹道:「要不是叔叔這麼著,單靠我們去贖只怕還
贖不來呢!」賈璉道:「他敢不給贖嗎?給他原價還是造化了他呢,你們早些辦銀子去
罷。」
  賈薔次日便把金鐲子取來,一起兑換了銀子,共湊足了二百八十兩,送來交與賈璉
。賈璉便傳了林之孝來,把這話對他說了,教他把銀子帶了去,「這事也不用給老爺、
太太知道。
  你們套了車去把人帶了回來,領他從後門進來,到我那裡就是了。」林之孝答應,
便帶了銀子去了。
  賈璉道:「你們兩個,且到我屋裡坐坐等著去罷。」遂帶了二人,走後廊穿角門,
轉過粉油大影壁進來,到了賈璉西屋裡。賈薔、賈芹見了平兒,便上前磕頭請安,道:
「蒙叔叔、嬸娘的恩典,反帶累叔叔、嬸娘不安。」平兒道:「這又有什麼了,還沒給
你們道喜呢。」因叫倒茶來,賈薔忙道:「不用倒茶,我們前頭才喝了茶的。」奶子抱
了蕙哥兒進來,平兒道:
  「外頭天冷,你又抱他到那裡去的?」賈芹道:「這是我們兄弟啊,有幾個月了,
會笑了麼?」平兒道:「才三個多月兒。
  「賈芹道:「很好。」說著,便笑了。賈芹道:「有趣兒,笑了。」
  說著,又坐了一會,林之孝回來帶了椿齡、鶴仙進來。回賈璉道:「他們的箱子衣
物都查點帶了來了,叫他們搬進來罷?」賈璉道:「你去吩咐人搬進來就是了。」賈薔
、賈芹便指與椿齡、鶴仙道:「這是叔叔,這是嬸娘。」椿齡、鶴仙便給賈璉磕了頭,
又給平兒磕頭。平兒拉起他兩個來,細細兒的看了一看,道:「你們比不得芳官他們,
還常在園子裡頭的,怪不得我竟不大認得呢。」因又說道:「都很好。」隨即每人給了
四個戒指、一對簪子,兩個人又磕頭謝了。賈璉道:「你們就這個車,都帶了他們回去
罷。」叫人給他拿了東西,就送了去。
  賈薔、賈芹同了椿齡、鶴仙一齊向賈璉、平兒磕頭道:「多謝叔叔、嬸娘周全的恩
典,真是殺身難報。」賈璉道:「什麼話呢,你們早些回去罷。明兒閒了,儘管給他們
到這兒來逛逛。」賈薔二人答應,帶了椿齡二人,出去上車。賈芹同了鶴仙,賈薔同了
椿齡,各自回家去了。
  時已歲暮,瞬息新年,早又過了上元佳節了。要知新年新事,且看後回後文。

第十五回     花襲人酬恩榮國府 賈惜春夢入芙蓉城


  卻說這年過了上元佳節,襲人便帶了一個丫頭,套上車到城裡花自芳家來。到了家
裡,他哥哥、嫂子接了進去,坐著喝茶。
  花自芳又去添了菜,打了酒來。襲人道:「我也不大吃什麼東西,又買菜做什麼?
」花自芳道:「菜是有些,怕不夠,添了點子,這算什麼呢。」襲人道:「我打量還要
到府裡去走走。
  這幾年來,惦記著太太、奶奶們什麼似的,總也不得去嗎。」
  花自芳道:「今兒遲了,明兒一早套上車,我送你去就是了。
  「於是,擺上酒菜,乃是一碗火腿燉肘子、一碗糟鵝、一碗釀鴨子、一碗東坡肉、
一碗黃芽白煨雞,另有十個碟子盛著果子、小菜之類,大家喝了幾杯酒,就吃飯了。飯
罷,坐著說說閒話,也就收拾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花自芳套上車,襲人帶了丫頭上車。到了榮府門口,下了車進去。
門上人認得,都道:「花姑娘來了麼。
  「掃紅道:「我給姐姐上頭回去。」襲人道:「我先到太太上頭去呢。」掃紅便領
他到王夫人上房裡來,先去回過了,便出去了。襲人便帶了丫頭進去,見了王夫人便磕
頭請安,王夫人忙叫拉著。恰值李紈、寶釵二人,也在王夫人上房裡坐著說話兒呢。襲
人見了,便也磕下頭去,道:「請奶奶安。」二人忙拉住了,王夫人便叫他坐了。襲人
道:「雖然太太的恩典,我們怎敢坐呢?」王夫人道:「你這比不得頭裡了,坐了好說
話些。」襲人謝了坐,便在底下杌子上坐了。
  王夫人道:「你在那裡還好?聽見說姑爺還開著舖子,又有房有地的。」襲人站起
身來道:「蒙太太的恩典。那裡有房有地,也開著個舖子,雖不怎麼樣,也就算很夠過
的了。」常常的惦記著要進府給太太、奶奶們請安來的,就因家裡沒人,不能動身。昨
兒進城到我哥哥那裡,天又要晚了,今兒一早趕著來給太太、奶奶們磕頭的。太太、奶
奶們一向都納福?」說著,取出一個羊脂玉福壽佩來,送上王夫人道:「沒有什麼孝敬
太太的,取個福壽雙全罷了。」王夫人接了過來道:「多謝你惦記著,來走走就是了,
又拿東西來做什麼呢?」說著,看了一看,道:「很好,你既拿來,我又不好不收你的
,我留著罷了。」恰值紅杏倒上茶來,王夫人便遞與他,叫收起來,因道:「你兩三年
沒在這裡了,我留你在這裡逛逛。新年頭上都沒什麼事,大家玩玩兒,多住些日子,我
才給你回去呢。」襲人道:「多謝太太的恩典。我也是要在這裡住幾天呢。」王夫人道
:「你且在二奶奶那邊坐坐去罷,回來再過來。襲人答應道:「我也要瞧瞧哥兒去呢。
」遂跟了寶釵到後邊來。
  進了屋裡,重新又給寶釵磕頭。寶釵忙拉住道:「往後你不用行這些禮,咱們雖不
能算賓主,也不能算主僕的。你要這麼著,我就不安了。」襲人道:「多謝奶奶待我的
恩典是了不得,我們怎敢放肆呢?」說著,奶子抱了桂哥兒過來,襲人便接過去抱了,
道:「哥兒很好,也快週歲了麼?」寶釵道:「三月裡才一周呢。」襲人道:「哥兒可
認得我嗎?」那桂哥兒,便望著他笑了。襲人笑道:「哥兒倒不認生。」便又引逗了一
會兒,寶釵便叫奶子接過去。紫雲沏上茶來,襲人又取出一對翡翠鐲子來,送給寶釵道
:「也沒什麼孝敬奶奶的。」又拿了一個翡翠扳指出來道:「這個送桂哥兒玩罷,算不
得什麼。」
  寶釵道:「這又教你費心,做什麼呢?我要不收你的,我又知道你臉上過不去,我
收下就是了。」襲人道:「多謝太太、奶奶都賞了臉,這是我的一點兒心虔呢。」
  寶釵道:「我只知道你姓蔣,說是姑爺人很好,家計也算富餘的了。我聽見了就很
歡喜,你這也算很得所了。」襲人道:
  「不敢瞞奶奶說,人家是沒得說,到了那裡有兩個丫頭服侍我,才剛兒帶了一個來
,還留下一個在家。我們那一個,雖然人也沒得說,就是出身不好些,想起來便心裡總
有點兒不舒服似的。
  「寶釵道:「他是什麼出身呢?」襲人道:「他原本是班子裡的小旦,有名的琪官
,名字叫蔣玉函。當初老爺打了寶二爺一頓,就有為他的事在裡頭。那會子,他給了寶
二爺一條紅汗巾子,寶二爺就把我的一條綠汗巾子換了給他,後來看見我問起來,寶二
爺又把這條紅汗巾子給了我,我不用就撂在箱子裡頭了。後來聽見寶二爺挨了打,也為
的是這個事,我就把這汗巾子總不教寶二爺看見了。上年到了那裡,他開箱子看見這紅
汗巾子,他說原是他的,又拿出我的綠汗巾子來,我這才明白了。
  「寶釵道:「這也就可見是一定的姻緣了。如今開了舖子,自然改了行業了。襲人
道:「舖子裡有伙計經管,他如今雖不唱戲,還領了一起檔子班兒做買賣呢。我說你家
業已有了,何必還做這下流的生意做什麼?他說別的買賣都沒這個賺的錢大呢。奶奶你
說,可教人生氣麼?」寶釵笑道:「這個利上的貪心,是人都有的。只要看的破,就好
了。」
  襲人道:「聽見環三爺已娶了親了。蘭哥中了進士,現都做官,倒還沒娶親麼?」
寶釵道:「已定了傅家的姑娘,明兒三月裡就過門了。璉二奶奶是平姑娘扶了正,去年
也養了個哥兒了。」襲人道:「大奶奶那邊李二姑娘、李三姑娘都出了閣了麼?」寶釵
道:「李二姑娘婆家姓陳,是去年才過門的。李三姑娘婆家姓甄,是先過門的,已經兩
年了。」襲人道:「甄府上也是個寶二爺,聽見說現在翰林院裡做官。去年冬裡,因為
出門有事去的,回來趕不進城,在我們那裡住了一夜。」因把這話,告訴了寶釵一遍,
道:「那會子臊的我臉上很下不來。
  「寶釵道:「這甄寶二爺頭裡到這裡來過的,太太都見過,說是同我們寶二爺一樣
模樣兒,名字又同。雖是這麼說,到底總有些兒訛別的地方兒,人家雙生的弟兄,多有
一樣模樣兒的,細看起來總要有些兒不得同的地方兒。」因道:「環三奶奶你沒見過,
我和你去走走去罷。」遂領了襲人,穿西邊角門過來,到了這邊上房,丫環玉簫見了,
忙打起大紅猩猩氈的暖簾道:
  「寶二奶奶來了。」
  二人進到裡面,馬氏見了,忙站起身來讓坐。寶釵便把襲人原委告訴了他,襲人便
上來請安。馬氏笑著忙扯住了,便拉了襲人的手,推他在身邊坐了。襲人不肯,馬氏笑
道:「二嫂子,你說罷。」寶釵笑道:「既是三奶奶叫坐,你坐了罷。」
  襲人又謝了坐,才坐下。鳳簫倒上茶來,坐了一會。襲人問:
  「三爺呢?」馬氏道:「會試的場期快了,他在外頭料理事情呢。」大家又說了幾
句閒話,襲人便要到璉二奶奶那裡去。寶釵道:「索性我和你去罷。」
  說罷,便從後院出去,走過穿堂,到了粉油大影壁,恰值平兒從裡出來。襲人見了
,忙上前請安。平兒笑著拉了襲人的手道:「我才剛兒聽見說你來了,故此我趕著出來
,要來瞧你的,請家裡坐罷。」三人同到屋裡,襲人又重新要給平兒磕頭。
  平兒拉住笑道:「襲人妹妹,咱們姊妹從前在一塊兒耳鬢廝磨慣了的,今兒你要是
這麼著,咱們從前就白相好了。」襲人道:
  「今非昔比,名分不同,我難道都不知道這個理麼?」平兒說:
  「什麼話?你再要這麼著,我倒不依。」寶釵笑道:「你這是制著他無禮了。」平
兒也笑了,坐下,文鸞倒上茶來。襲人便問:「蕙哥兒呢?」平兒叫奶子抱了過來,襲
人便接過去抱著玩了一會,又說了一會兒閒話。只見繡琴來請,說:「桂哥兒醒了,請
奶奶回去呢。」
  寶釵便和襲人回來,鶯兒打起簾子,二人進去,只見奶子抱著桂哥兒玩呢。那桂哥
兒見了襲人進來,便撲過來要他抱,襲人忙接過來抱著。素琴倒上茶來,襲人道:「這
兩年來,這裡的姐妹們都換了人了,我都不大認得了。」寶釵道:「麝月他們都出去了
,上年又挑進十來個來了。頭裡的人,都不大有了。襲人道:「只有鶯兒妹妹,倒還在
這裡呢。」寶釵道:「他比他們小兩歲,也不過一二年就要出去了。去年挑進來的幾個
,倒都還罷了。明兒三月裡蘭哥娶親,因這邊的屋子都不寬綽,漸漸兒的天也熱了,又
不涼快,太太吩咐了明兒都還搬在園子裡去住。昨兒已經開了門,不過一兩天就要動工
收拾了。
  明兒沒事,和你到園子裡逛逛去。你兩年沒在這裡了,橫豎在我屋裡儘管多住些日
子再回去。我也正沒個人講講說說的呢。
  「襲人道:「我早就要進府請安來的,只為沒了空兒,直到今兒好容易才來了的。
」於是,便在寶釵屋裡住了。
  到了次日起來,襲人正在寶釵屋裡梳洗才畢,只聽繡琴在外打著簾子道:「大奶奶
來了。」只見李紈進來了,襲人忙站起來道:「大奶奶早啊!」李紈笑道:「我那裡又
沒小孩子,有什麼事兒呢?我梳洗了好半天了,左右坐著沒事兒,不如過來瞧瞧你們了
。」因道:「你過去了兩年了,只怕也該有喜了麼?」襲人紅了臉笑道:「還沒有呢。
」因問道:「三姑娘今年可回家來過麼?」李紈道:「三姑爺放了江西糧道,三姑娘去
年就同了上任去了。這還得好幾年,才得回來呢。」襲人道:
  「四姑娘還在櫳翠庵裡麼?我還沒請請安去呢。」李紈道:「他無事只在庵裡打坐
,從不出來的。我看他倒一心向道,這幾年來竟像是很有些功夫的樣子。可見是『有志
者事竟成』呢。
  可憐紫鵑這孩子,如今算是他的徒弟了,也跟著他一樣打坐,都不到外頭來的呢。
」寶釵道:「我們吃了飯,都同著到四姑娘那裡走走去,便順著在園子裡逛逛,也要瞧
瞧這些地方兒。
  大嫂子,你明兒還是在那裡住呢?我是還在怡紅院裡頭的了。
  「李紈道:「我也還是在稻香村罷,那裡還清爽乾淨,又是住慣了的。明兒蘭哥就
給他在蘅蕪院住,離我那裡也近便。聽見說不過兩三天就要動工收拾了,也得一個多月
才得收拾齊備呢。」
  於是大家吃了飯,三人便同進大觀園來。先到了怡紅院,只見畫廊金粉半零星,池
館蒼苔一片青。大家都歎息說:「兩年沒人在裡頭住,便這麼樣衰敗了。」裡面灰塵滿
屋,並無可坐之處。遂出了怡紅院,順路到了瀟湘館。見了那一林竹子,蕭蕭瑟瑟,更
有一段淒涼景況。走到裡面,倒無甚灰塵,還可以略略坐的下去。原來紫鵑常到裡面灑
掃,祭奠黛玉的,故與別處不同。大家想起黛玉來,都落了幾點眼淚。不能久坐,便又
到了蘅蕪院,只見那些香草也都乾枯零落了。便不到裡頭去,轉到稻香村來,只見那些
茅屋都要倒了。寶釵笑道:「大嫂子,你這要『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了。」李紈也笑
道:「我這如今,要『晝爾於茅,宵爾索綯』呢。」說著,都笑了。李紈道:
  「我們要歇歇兒才好,這裡也不能坐,不用進去了。我們到櫳翠庵去罷。」說著,
到了櫳翠庵。紫雲便上前敲門,裡邊紫鵑聽見,出來開了門,見了眾人,忙道:「大奶
奶、二奶奶來了,襲人姐姐怎麼也來了麼?都請裡面坐罷。」
  三人進去,惜春見了,站起身讓坐。襲人便上前請安,惜春拉住了道:「你怎麼得
也進來走走,是幾時來的呢?」襲人道:「昨兒來的,因為遲了,又怕驚動不安,今兒
才來給姑娘請安的。」說著,紫鵑沏上茶來,襲人忙立起身來道:「妹妹給我倒茶,我
不敢當呢。」惜春道:「你們姊妹們,好久沒見了,都到那邊說說話兒去罷了。」襲人
便和紫鵑到那邊談心去了。
  李紈道:「四妹妹,你這每日也還看看經典不看呢?」惜春道:「那經典也沒什麼
看頭,可是二哥哥說的『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呢。」寶釵道:「不知道
你二哥哥,這會子可有成佛作祖呢沒有?」惜春笑道:「二哥哥成佛作祖是不能的,但
他的功夫比我的高多了。他得道,總在我前頭罷了。」因問道:「我們姪兒桂哥兒,我
有好些時沒見了,該很會說笑了麼?」寶釵道:「這會子天還冷呢,要不然抱他來給姑
娘請安來了。」惜春道:「那孩子將來大有出息,二嫂子和大嫂子是一樣的福命,都有
大福享在後呢。」寶釵道:「但願姪兒明兒應了姑娘的話,就好了。」當下又說了一會
子閒話。
  李紈道:「你們心也該談完了,我們要走了。」襲人忙答應,同了紫鵑出來。惜春
道:「橫豎沒什麼事,再坐一會子去罷了,忙什麼呢?」李紈、寶釵道:「我們因他要
來請安,故此同著來看看你的,已經攪擾了半天了,我們也記掛著要回去了。」
  惜春便送了他三人出去。紫鵑關了門進來。
  惜春道:「你們談了些什麼,就說了這半天?」紫鵑道:
  「我問問襲人姐姐,他說他原不願意出去的,因太太做主,又不敢違拗,及自到了
那裡,倒也還豐衣足食的,也由得他,這也就罷了,又告訴了我,前兒看見了甄寶二爺
,錯認了我們寶二爺的一番話,所以說了這半天。」惜春道:「他頭裡原要跟我出家,
寶二爺就說過的,說他是不能享這個清福的,可見那會子就知道後來的事了。」說著,
早已點上燈來,紫鵑問:「姑娘吃飯嗎?」惜春道:「我不吃飯了,你們吃去罷。」說
著,便到屋裡打坐去了。
  坐不多時,恍惚出來在門外閒步。忽然看見遠遠兒的有個人在那裡招手兒叫他,因
看不分明,不知是誰,便走向前去。
  相離不遠,細細一看,卻是妙玉,因問道:「是妙玉師父麼?
  我聽見你被強盜劫去殺了,怎麼還在麼?」妙玉道:「沒有這話,你且跟我來,我
有話和你說呢。」惜春便跟了他,走夠多時,忽然看見一帶淡紅圍牆,進了圍牆之內,
又看見一座石頭牌坊。惜春想道:「原來走了半天還是在大觀園裡,這不是省親別墅的
牌坊麼?」及自到了面前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
寫道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
  無原有是有非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
大書道: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
  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惜春看了,正在細想,轉眼間妙玉便不見了。四下看時,只見一個麗人在那裡招手
兒,便忙走到跟前看時,就像是小蓉大奶奶似的,因他已死了多年,認不真了。惜春便
問道:「你是小蓉大奶奶麼?」那人道:「我不知道什麼小蓉大奶奶,我乃第一情人。
你這會子到這裡來,還早呢。再過幾年,等功行圓滿才是你來的時候呢。」說著,便去
了。惜春看這地方兒,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隨走到一間配殿前,見上寫著「
薄命司」三字,門兒半開半掩,便仗著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黑漆漆的有十數個大
櫥,櫥門半掩。隨把上首的大櫥開了,見有好幾本冊子,便取下一本來看時,見上寫著
「金陵十二釵正冊」。便打開看時,見上頭有畫,後面有幾行字,卻模糊看不清楚,依
稀是「玉帶林中,金簪雪里」。因想,這是林姐姐、寶姐姐兩個了。又看見畫了一張弓
,弓上一個香櫞,後邊有什麼「相逢大夢歸」,因大悟道:「這是元春姐姐了。」又看
見畫著一個放風箏的人兒,都默默有悟。又看到一頁上有詩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惜春看了,大驚道:「二哥哥曾念過這詩的,原來卻是在這裡看見的。」遂又忙忙
的往後細看,只見妙玉在外叫道:「你看過明日就罷了,這會子你還不該在這裡呢,快
些回去罷。」惜春便出來問道:「你才剛兒到那裡去了,我正要問你呢,這是什麼地方
兒?」妙玉道:「這是芙蓉城,又名離恨天。這裡有好些姊妹,都和我們在一塊兒。這
會子,還不能給你相見呢。
  待等數年之後,你的功行圓滿,我再來領你到這裡來就是了。
  「惜春還欲問時,只見妙玉把手中蠅拂子一摔,就猶如霹靂一般響亮。
  惜春猛然驚醒,細細一想,冊子上的詩話十已參透八九,可見事皆前定,原來二哥
哥竟先已到過這個地方了。由此心下有得,恍然大悟,便更下了精進的工夫,漸漸兒的
有那超凡入神之意了,暫且不表。
  再說襲人在寶釵屋裡一連住了七八天,因說家裡沒人,便要回去。寶釵給了他五十
兩銀子,襲人再三不肯,道:「奶奶的賞賜是斷不敢領,我並不是為打秋風來的,奶奶
別要拿我當做劉姥姥一類的人。我明兒有閒空兒,依舊還要進來請安的。
  奶奶要這麼著,我就不好再來的了。」寶釵道:「我知道你並不短少什麼,但你前
兒又帶了東西來,我原說我若是不收你的,你自然過不去的。這會子我這還不夠你的本
兒呢,你要不收,我就把你的東西原拿了還你。」襲人道:「我那也不過是一點兒孝敬
的真心,並沒什麼想望的念頭的。」寶釵道:「雖然這麼著,我也知道你不稀罕。但只
是我要白收了你的,我到底又過不去呢。」襲人無奈,只得謝了。又到各處作辭,王夫
人又給了二十兩銀子,襲人不好推辭,只得謝了。寶釵教焙茗家的出去說,給他套上車
,就送他到花自芳家去。又向襲人道:「你明兒閒了,儘管到這來逛逛。」襲人道:「
多謝奶奶的恩典,我閒了總要來請安的。」焙茗家的進來回說:「車已套上了。
  「寶釵便教給他拿了東西,「你便送他去罷」。焙茗家的答應,同著襲人帶了他的
丫頭上車到花自芳家去了。  接著,賈藍便已娶了青兒過了門了。原來喜鸞是已定了
李嬸娘的兒子的,如今也過了門了。大觀園又動工修理,又料理給賈蘭娶親,賈環會試
。事情甚多,下回細表。

第十六回     林如海觀書疑黛玉 賈夫人借故問鴛鴦


  卻說潘又安司棋夫婦自芙蓉城回轉酆都,進了衙門,叩見了賈母並林如海夫婦,呈
上了黛玉的稟啟,並寄來的物件。賈母並林如海夫婦,俱名大喜。林如海便將黛玉的稟
啟拆開看時,只見上寫道:違
  女玉自暌違膝下,迄今十有餘載。孤弱煢煢,形影相弔。
  幸賴外祖母慈庇,移取來京,衣食藥餌,撫養成立。方幸一介餘生,稍慰九願慈念
,不意時命不辰,橫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癡,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縷,幸返太虛,明
月清風,都無所苦。昨因司棋夫婦護送尤姊來境,跪讀慈諭,始悉父母大人榮任酆都,
與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竊慰,但思慈幃不遠,咫尺天涯,音問雖通,相逢無日。言念及
此,肝腸斷絕。惟原早升上界,速轉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領而望之者也。茲遣司棋夫婦
回轅,敬具寸稟,恭請
  慈安。臨稟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畢,不禁傷心落淚,招的賈母並賈夫人也都流下淚來。
  林如海勸道:「老太太不必傷心了,外孫女兒既有了安身之處,將來相逢有日。我
算著日子也差不多了。」說著,正要問司棋,盤究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只見鳳姐、
鴛鴦在裡間,掀著簾子,向外張望。林如海見了,便立起身來道:「我且到書房坐坐,
讓姑娘們出來,也看看他妹妹的書子。」說著,就出去了。
  鳳姐見了,連忙出來,向司棋問道:「林姑娘身子可好?
  他們的光景怎麼樣?」司棋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爺、姑
太太,心裡十分著急。那裡的光景兒,比我們這裡還強呢。元妃娘娘和二姑娘,他們大
家俱問二奶奶的好。」鳳姐道:「二姑娘怎麼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
  「二姑娘倒也要留的,只為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裡都是些仙女們,出入不大方
便,所以姑娘打發我們早些兒回來了。」
  鳳姐點點頭兒,又向賈夫人道:「姑太太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說我妹妹在那裡很
好,姑太太還不肯信,這會子司棋回來了,可見我的話不是撒謊呢。」賈夫人道:「姑
娘,你才沒聽見你妹妹書子上寫的,只盼著娘兒們早些兒見面。又不知你姑爹幾時才得
轉升,教我心裡急的怎麼受得呢?」說著,又流下淚來。
  賈母勸道:「你也不必著急,你才沒聽見姑老爺說,算著日子也差不多兒了麼?」
  賈夫人擦了眼淚,又問司棋道:「你看姑娘的臉面兒怎麼樣,弱不弱呢?」司棋道
:「姑娘的模樣兒,那裡還像從前的弱樣兒了,那個臉上紅是紅白是白的。那一種幽閒
體度,畫兒上也畫不出來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罷。那裡吃的、穿的、用的都儘夠了,貼
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釧兒兩個丫頭,還沒那麼逍遙自在的呢!」
  賈夫人道:「晴雯、金釧兒這兩個名字,我倒聽著很熟,就只是記不得他們的模樣
兒了。這兩個丫頭年輕輕兒的,怎麼也都死了呢?」鳳姐道:「晴雯是我寶兄弟屋裡的
丫頭,就是為司棋和潘又安他們鬼鬼祟祟的丟下了個香袋兒,被傻大姐撿著了。太太知
道了,就疑心丫頭們裡頭有平常的,把寶兄弟恐怕引誘壞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
晴雯有碴兒,他就在太太跟前說了晴雯的多少不好處。太太便生了氣,把這個丫頭帶著
病兒攆出去了,就這麼生生兒的把個丫頭氣死了。金釧兒是我太太屋裡的丫頭,那年夏
天太太睡中覺,他就和寶玉鬼鬼祟祟的說話,被太太聽見了,打了一個嘴巴子,也攆了
出去。這個丫頭,他就自己羞憤跳井死了。」賈夫人道:「這兩個丫頭即是這樣行為不
端,怎麼你妹妹還要他們貼身服侍呢?」鳳姐笑道:「姑太太沒聽明白,這兩個丫頭原
是好的,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
  賈夫人道:「晴雯這個丫頭算他委屈罷了,怎麼金釧兒也算委屈嗎?」鳳姐笑道:
「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寶兄弟先招他來,他不過說了句『金簪兒掉在井裡,你急什
麼呢?』這句話就教太太聽見了,就打就攆的,究竟並沒什麼苟且的事情。
  「賈夫人笑道:「這樣看起來,你寶兄弟也是一個小淘氣精兒了。怎麼這樣一個淘
氣的人,這會子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呢?」鳳姐道:「這都是小時候的事。
後來為什麼出家,我們可也就不知道了。」
  賈母歎了一口氣道:「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著諸事他們都瞞著不肯告訴我。我
只知道一個跳了井,一個攆出去了。
  那裡知道他們有這些鉤兒麻藤的勾當呢?」鳳姐道:「這些事誰敢教老祖宗知道呢
?你老人家記不得了,寶兄弟捱了老爺一頓好打,是為什麼呢?」賈母道:「猴兒精,
都是你們不好。
  像這樣的事情,也有該瞞著我的,也有該教我知道的,你們一概瞞的風雨不透的。
這會子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今兒你才樣樣般般的說出來了。」鳳姐聽了,
把頭一扭,忙取了賈夫人的煙袋,推故裝煙去了。這裡賈夫人便教丫頭、婆子們把黛玉
寄來的儀物,打開查點清楚,按著分兒分的分了,該收的收了。這才收拾擺過了飯,各
自隨便散了。
  到了晚上,各自歸房安寢。林如海進了臥室,在燈下復將黛玉的稟啟,展開細看。
因向賈夫人道:「我細看女兒書子上的話,竟有些緣故在裡頭。他說『偶因一念之癡,
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麼心願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賈夫人吃了一驚,忙道:「
你再念一遍給我聽呢。」林如海遂又念了一遍,賈夫人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
呢,我只追問到他到底什麼病死的?老太太他們就含含糊糊答應起來。那一天,我問寶
玉為什麼瘋了?鴛鴦就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麼』,鳳丫頭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
就再沒往下問了。今兒說起晴雯、金釧兩個丫頭來,裡頭也有寶玉。老太太又說鳳丫頭
,都是他們『瞞的鳳雨不透的,這會子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細推詳起
來,只恐怕寶玉也和我們黛玉有什麼……』說到這裡,又咽住了。林如海便把書子一摔
道:「若果這麼著,這個丫頭還成了我們的女孩兒了麼?」賈夫人道:「老爺不用著急
,我想我的丫頭斷乎還不至於此。只怕這裡頭還有別的緣故,也不可知。」林如海道:
「這個寶玉姪兒,我卻沒見過,不知人品兒長的怎麼樣呢?」賈夫人道:「你見他的時
候,他不過三四歲,長的原得人意兒。聽見他們說,這會子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兒。況又
中了舉,學問自然也是好的了。」林如海沉思了一會道:「我想來寶玉姪兒既有才有貌
,我們黛玉女孩兒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了的,只怕他們就難免彼
此都有個愛慕的心腸,也不可知呢。及自後來寶玉姪兒卻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兒,這不是
他們彼此就都不很遂心了麼?
  「賈夫人點頭兒道:「是啊,老爺猜疑的不錯,才剛兒老太太說,死的死了,出家
的出家去了,都是鳳丫頭的不好。鳳丫頭見說到這裡,他就推故給我裝煙去了。這麼看
起來,可不是這個緣故是什麼呢?」
  林如海「嗐」了一聲道:「我想才子佳人的事,從古至今相傳以為美談,殊不知相
如、文君是原不可為訓的,即如《西廂記》上的故事,大傷風化而人反豔稱,可見都是
人心不古的緣故。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說他治家不嚴,不想這會子,竟輪到我頭上來了
。」賈夫人道:「老爺只管放心,我們再也養不出那麼的女孩兒來。你想,黛玉如果像
了崔鶯鶯,他又怎麼能會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裡問問鴛鴦,只是成日家鼻子臉
子的在一塊兒,又不好意思的當著人盤根究底的問他。怎麼得一個空閒,沒人的地方兒
細細兒的把鴛鴦丫頭盤問他一番,這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如海想了一想道:「後日
是清明佳節,陽間的人都要祭掃墳墓,我們這裡也要大開鬼門關,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銀
幣帛。我們預備下轎子,請老太太在城外遊玩遊玩,看看熱鬧,回來再到七十二司、十
八層地獄看看那些受罪的人,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個方兒,把鴛鴦留在家裡細細
的問他原故,豈不好呢?」賈夫人大喜道:「就是這麼著,很好。」夫妻二人計議已定
,便收拾歸寢。
  到了次日,賈夫人便把林如海要請賈母、鳳姐出城遊玩的話說了一遍。賈母、鳳姐
素日最喜遊玩,聽了俱各不勝歡喜。
  到了清明這一日,林如海便吩咐伺候預備了轎馬人夫。賈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不
能奉陪,又留下鴛鴦打荷包穗子。這裡賈母、鳳姐俱坐了大轎,賈珠騎馬在前引導,司
棋、鮑二家的並幾個家人媳婦、丫頭們也坐了小轎,潘又安、焦大也騎了馬,眾星捧月
出府而去。
  不言賈母等出城遊玩,且說賈夫人送了賈母去後,回到上房,遂把鴛鴦拉到身邊坐
下了。鴛鴦笑問道:「不知姑太太有什麼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來教給我打就是了。只
怕我的手段兒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賈夫人笑道:「我那裡有什麼荷包穗
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緊的話要問你呢。
  「鴛鴦側身笑道:「不知姑太太要問我什麼要緊的話?就這麼機密的樣兒。」賈夫
人道:「前兒那一天,我問你們寶玉為什麼出了家,我聽見你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
』,你二奶奶就連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沒往下說。我瞧出他那個神情來,我也就不往
下再問了。到底寶玉出家怎麼為的是林姑娘,這裡頭難道另有什麼原故麼?我因素常知
道你的為人很好,爽直誠實,故此背地裡來問你,你可要細細兒的告訴了我,不要撒謊
。」
  鴛鴦道:「姑太太不問到這裡,我們也不敢亂說。姑太太既問我,我也不敢撒謊。
這件事都是我們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當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時姑娘才五歲,
寶玉才六歲,兄妹兩個一見了面兒就親熱的了不得,又都跟著老太太在一桌兒上吃飯,
一牀兒上睡覺,比別的姊妹們分外的不同些。」賈夫人點點頭兒道:「後來呢?」鴛鴦
道:「後來大了,因元妃娘娘省親,府裡又蓋了一所大觀園,娘娘又命他們姊妹們都搬
進園裡去住。我們家的三位姑娘,還有薛姨太太家的寶姑娘,時常做詩,十分親熱。忽
然有一天,姑娘的丫頭紫鵑和寶玉玩笑,哄他說蘇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
寶玉聽見心裡一急,立刻就瘋的連人事都不省了。」賈夫人笑道:「這麼說起來,寶玉
竟成了個傻小子了。後來怎麼治好了的呢?」鴛鴦道:「後來還是叫了紫鵑來對出謊來
,說是哄他玩呢,這才漸漸兒的好了的。」
  賈夫人道:「傻小子,這是什麼原故呢?」鴛鴦道:「姑太太想,這是他心裡想著
將來必定要和林姑娘結親的意思。只是小人兒家,自己說不出口來。那時,我們大家都
瞧出他的心事來,誰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說他兄妹兩個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了的,不忍
分離的意思,並沒想到這件事上頭去。」賈夫人道:「寶玉為了句玩話就會急瘋了,這
是他心裡有我們姑娘了。
  不知我們姑娘心裡也有寶玉沒有呢?」鴛鴦笑道:「姑太太問的這個話,姑娘心裡
怎麼沒有寶玉呢?如果姑娘心裡沒有寶玉,怎麼聽見娶寶姑娘就會病的死了呢?」賈夫
人大驚道:「據你這麼說來,難道姑娘和寶玉有什麼沒禮的事情麼?」鴛鴦忙站起身來
,答道:「姑太太怎麼疑心說起這樣的話來了。別說姑娘是讀書好強的性格兒,就是我
們寶二爺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裡又有那些丫頭、老婆子們成日家跟著,那裡能夠做
出沒道理的事來呢?總是他們兩個人素日彼此都存了個配合姻緣的私心,原指望著將來
老太太給他們成全好事,不承望中間又有寶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們兩個人各不遂心
,才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這會子老太太提起來,後悔的什麼似的了。」
  賈夫人笑道:「這位寶姑娘的模樣兒,長的比我們姑娘怎麼樣呢?」鴛鴦道:「論
模樣兒,也和姑娘差不多兒,都是長的怪俊的。」賈夫人道:「到底比我們姑娘強不強
呢?」鴛鴦道:「據我看來,也不能強過姑娘。」賈夫人道:「寶姑娘既沒強過姑娘的
去處,老太太為什麼捨近而求遠呢?」鴛鴦笑道:
  「這就是我們二奶奶的一點兒私心了,說寶玉有胎裡帶來的玉,寶姑娘也有和尚給
的金鎖,這是天配的姻緣,所以一力攛掇著定下了。」賈夫人道:「這就是了,據你說
寶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樣兒,怎麼寶玉還不願意呢?難道那會子給他定的時候兒,他自己
不知道麼?」鴛鴦道:』原是恐怕寶玉不依,所以瞞著他,總沒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
不知道定寶姑娘的事。後來丟了通靈玉,又瘋病發了,老太太要娶過寶姑娘來衝一沖喜
。臨娶時又怕寶玉不依,只得哄著他說給你娶林妹妹呢。那時姑娘在瀟湘館正病的著緊
兒,二奶奶就說把姑娘的丫頭雪雁叫了過來,攙著寶姑娘拜堂,哄哄寶玉。誰知後來娶
了過來,寶玉揭了蓋頭一看,見是寶姑娘,他就昏迷過去了。這邊正在忙亂,那邊就有
人來說姑娘也去了世了。」
  賈夫人大驚道:「這麼說起來,我們姑娘這不是自己尋了死了麼?」鴛鴦道:「姑
娘頭幾天就病重了的,後來大約也是聽見娶寶姑娘的風聲兒了,未免事不遂心,病怎麼
還能夠想好呢?」賈夫人道:「姑娘死後,寶玉也就沒想望了,為什麼又出家呢?」鴛
鴦道:「姑娘死後,寶玉就成日家瘋瘋顛顛的,不時的痛哭。後來老太太去了世,我也
就自縊了。他後來到底為什麼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估量著,他大約總為的是這一條
兒罷了。」
  賈夫人冷笑了一聲道:「這就是了,我這才明白了。我想這件事雖是鳳丫頭的私心
,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希圖薛家是財主的意思,我想也不過是得一副好陪送罷了。」鴛鴦
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這個心,凡事總是個定數。況且,姑娘如今已經成了仙了,老
太太也後悔的什麼似的。姑太太還提這個做什麼呢?」賈夫人道:「我並不是多心,我
惟恐怕我的女孩兒給我打嘴,他既然沒什麼傷風敗化的事,我就放了心了。寶玉出家不
出家,給我什麼相干呢?我問你的這些話,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來,你可千萬莫對他們
說。姑娘已是死了,還提這些個作什麼呢?」鴛鴦道:「姑太太見的很是,我也不敢對
他們說,我要說了,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麼?」暫且按下不題。
  再說賈母等出城遊玩,賈珠在前騎馬引導。出了酆都城東門,只見一條大河橫在面
前,上面只有一道窄小長橋。橋上來往的行人,也有手裡拿著金銀的,也有背著包袱的
,也有兩人抬著箱子的,鬧鬧烘烘,絡繹不絕。賈珠吩咐把閒人趕開,等我們過去了再
走。那些人聽見了,都在兩旁迴避,橋上並無一人敢走。賈母等過了這橋,問賈珠道:
「這是什麼橋,怎麼這麼樣的窄小呢?」賈珠道:「這條河叫做奈河,這橋就是奈河橋
了。」賈母道:「原來這就是奈河橋了。成日家在屋裡坐著,誰知道外頭的事呢?還是
出來逛逛的有趣兒。」說著,又走了一二里地,但見一片桃花間著萬株綠柳,十分有趣
。賈母便叫住橋,畢竟是又有什麼原故且待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賈母惡狗村玩新景 鳳姐望鄉台潑舊醋


  話說賈母過了奈河橋來,忽見一片桃花間著萬株綠柳,十分有趣,便叫住轎。賈珠
忙下了馬,到賈母轎前。賈母道:「這個地方兒很有趣兒,你看桃紅柳綠就像畫兒一樣
。等我瞧瞧這個景致兒再走。」賈珠道:「我攙老太太下轎來看看。」賈母道:
  「不用這麼著,我就在轎子裡坐著瞧瞧兒罷。」只見一群牧童過來,都騎在牛身上
,也有吹著短笛的,也有放風箏兒的。那柳樹陰裡,也有些茅屋人家,也有酒店,樹梢
頭挑著酒帘,也有遊人帶了酒肴在那裡踏青,席地而飲的,三個一攢,五個一簇。柳陰
之下,又有小橋流水,也有人在那裡釣魚。
  正在看的高興,忽然那茅屋籬邊走出一隻狗來,那狗從沒見過這些人夫轎馬的,便
遠遠望著叫起來了。這一家的狗叫,便引了那別家的狗聽見了,也都出來叫了,叫著便
都跑向轎前來了。少頃竟聚了百十隻大狗,圍住了賈母等的大轎,咆哮亂叫。賈母和鳳
姐都怕起來了,賈珠忙叫人把預備下的蒸饃,四下裡撂了有兩百個出去。那些狗都去搶
饃吃去了,便不叫了。
  賈母問道:「你們預備下這些蒸饃,原來是知道有這狗的麼?
  「賈珠道:「這裡叫做惡狗村,原是有名兒的地方兒,打從這裡過就要預備的,若
不預備這些東西,憑你是怎麼喝,怎麼打,他都不怕的。若打急了他,他便上來咬人了
。這裡原有景致,有名兒的叫做惡狗村踏青,是冥中八景裡頭的一景呢。」賈母笑道:
「景致倒很好,就是才剛兒嚇了我一大跳,還虧的是在轎子裡坐著呢。也怨不得,原來
是上了惡狗村了。前頭還到那裡去麼?」賈珠道:「前頭不多遠兒,還有預備的涼棚在
那裡。
  老太太到了那裡,就可以坐坐,我們有人都在那裡伺候著呢。
  「賈母點點頭兒,賈珠珠又上了馬,轎夫抬起大轎。
  走不一二里地,來到寬敞之處,只見坐北面南搭著一架大涼棚。到了涼棚,賈珠便
先下馬,吩咐落轎,攙了賈母走進涼棚,只見裡面結彩懸燈,鋪設的十分華麗。司棋也
攙了鳳姐下轎。賈母便坐在正中炕上,鳳姐便命司棋移開椅子,坐在賈母身側。司棋、
鮑二家的侍立兩旁。賈珠就坐在涼棚子門口,看那些男婦老幼,往來收取金銀,十分熱
鬧。潘又安送上茶來,司棋連忙接了進去。
  鳳姐眼尖,早望見前面搭著一溜席棚,好像茶館一般,門外站著個白髮的老嬤嬤。
又見有一群人狀類囚犯,來到棚前。
  那老嬤嬤便掇出一盤茶來,分給每人一碗,喝畢去了。少頃又有一群人來,也每人
給他喝了一碗,俱有人押解向東而去。鳳姐手裡擎著茶船兒,向司棋道:「你去問問大
爺,那個賣茶的老嬤嬤怎麼只賣給出去的人喝,不賣給進來的人喝,這是什麼緣故呢?
」司棋便下來詢問賈珠,賈珠道:「那棚裡並不是賣茶的,那老嬤嬤姓孟叫做孟婆。那
喝的並不是茶,乃是迷魂湯。
  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發脫生轉世的,每人給他一碗迷魂湯喝了,轉世為人就不能
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請老太太和二奶奶再移向外邊些來坐,就看見前頭的六道輪迴
了。也瞧見後邊的望鄉台了。」司棋忙走上來,回了賈母。
  賈母便和鳳姐教把椅子移在簷前,下來坐了。果然看見南邊立著六個大車輪,上面
站著一個赤發紅須的惡鬼,將那些脫生轉世的人,推上車輪轉了下去,就不見了。西邊
有一座高台,約高七八丈,四面俱有階梯,只見有許多的老少男婦爭鬧著四面攀援而上
。鳳姐見了,便也高興起來,也動了個望鄉之念,忙問賈母道:「老太太為什麼不上望
鄉台去,望望家鄉呢?」
  賈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腳也不靈便了,沒的白受奔波,望見他們心裡倒
又難過,不如不上去的好。」鳳姐道:「老太太懶怠上去,我倒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
得使不得呢?」
  賈母道:「你既然高興,要上去走走,等我問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賈
珠道:「你妹妹要上望鄉台去逛逛,這可使得麼?」賈珠道:「既是他嬸娘要上台去走
走,等我吩咐把閒人攆淨了,再去不遲。」於是,賈珠便叫過潘又安來,吩咐皂班上的
人把台下的閒人攆淨,就是應上台的人也教他們等一會兒。潘又安答應了,帶了些皂役
,不多一時,把望鄉台上下的人攆的乾乾淨淨的。
  這裡鳳姐留下司棋伺候賈母,自己帶了鮑二家的坐上轎,徑自去了。賈珠又打發潘
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應。原來這座望鄉台只離涼棚有一里多遠,鳳姐來到台下
,下了轎,鮑二家的忙攙了他,兩手摟衣攀梯而上。一級一級的慢慢兒踏來,上上歇歇
,不多一時,上了巔頂。只見台上並無房屋,竟是青石鑲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塊平地。每
方有三丈多寬,四面白石欄杆,鳳姐扶了欄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見煙霧迷漫
,不辨東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細望去,忽見一帶樓台房舍,果是榮國府的景況。再
順著房子的形勢望去,只見自己的屋內,紗窗半啟,平兒和巧姐兒都在炕上坐著,做針
線活計,鳳姐見了由不得一陣心酸,眼中流下淚來,忙用手帕擦淚。再細看時,忽見賈
璉和一個年輕的婦人,在後院春凳上摟抱著,無所不至的玩耍,仔細望去卻是多混蟲的
老婆,又重嫁了鮑二的多姑娘兒。於是,鳳姐見了這般光景,心中一氣,兩眼發黑,「
噯喲」了一聲,栽倒在地。嚇得鮑二家的連忙扶起,攬在懷內,叫夠多時,只見鳳姐甦
醒過來,罵道:「沒臉的浪娼婦。
  「鮑二家的問道:「二奶奶,你怎麼了?」鳳姐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聽見鮑二
家的問他,越發生起氣來,待要直說出來,又覺礙口,又怕鮑二家的暗裡笑話他吃醋,
但道:「你扶我起來罷,望什麼家鄉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悶氣來了。」鮑二家的道
:「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見什麼了,怎麼就跌倒了呢?
  「鳳姐道:「你別管他,咱們下台去罷。你可要好生攙著我,我的腿發了軟了。」
鮑二家的不敢再問,只得小心攙扶著,慢慢兒的下台。剛下了兩三級,鳳姐往下一看,
心中害怕,腿上越發沒了勁兒了。
  正然沒了主意,只見秦锺在台下叫道:「二嬸娘,別害怕,我上來搊你來了。」說
著,便兩手撩衣,一氣兒跑了上來,鳳姐道:「你這個小子,早上怎沒見你呢?你弔過
臉去,我扶著你的肩膀下來罷。」秦锺笑道:「我一早先就來了,這個涼棚就是我看著
他們搭的。」說著,便把脊背調了過來,鳳姐一隻手抓住他的肩頭,一步一步兒的慢慢
踏了下來。鳳姐道:「我們來了這半天,怎麼總沒瞧見你呢?」秦锺道:「我只說老太
太來還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銀去來。」鳳姐道:「如今你們家裡還有你的什麼人
呢,誰給你燒化金銀呢?」秦锺道:
  「我們家那裡還有什麼親人,不過有素日相好的幾個朋友,即如你們家的寶二叔,
還有我們相好的柳二哥,他們逢時遇節的燒些銀錢給我。誰知今兒連他們的也沒有了,
倒教我瞎跑了一趟。」鳳姐道:「聽見他們兩個人這會子都出了家了,你還想望他們的
銀錢呢?你若沒錢使用,到家裡我給你就是了。」說著,早已下了高台,轎夫抬過轎來
,鳳姐上了轎,回到涼棚。
  賈母笑問道:「你巴巴結結的上了一會兒望鄉台,到底望見了家裡的些什麼人沒有
呢?」鳳姐道:「望什麼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氣。」正欲往下說時,卻見賈珠站在棚
口,因改口說道:「我望見我們屋裡炕上坐著兩個人,好像平兒和巧姐做針線呢,再沒
瞧見別人了。」賈母聽了,也自傷感。鮑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見什麼了,怎麼忽
然跌了一交呢?」鳳姐故意罵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攙著我,我怎麼不跌交呢?虧了
台上再沒外人,你還敢說來了。」賈母信以為真,便把鮑二家的罵了一頓。
  鳳姐正坐下喝茶,只見焦大帶了許多人抬著樓庫槓箱上來回話,賈珠忙攔住道:「
你就領了他們,都抬到衙門裡去罷,等我回去按著分兒分就是了。」焦大答應了,便領
了抬箱的人徑自去了。賈母道:「我們出來了大半天了,也該回去罷。」
  賈珠道:「這裡給老太太預備下點心了,請老太太和他二嬸娘吃些東西。進了城,
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門,免得出出進進的。」賈母道:「既這麼著,就把點心
拿來罷,天氣也不早了。」於是,賈珠教潘又安掇了四盤點心上來,是一盤桃花燒賣,
一盤水晶包子,一盤雞油卷子,一盤牛奶餑餑。司棋接了進去,賈母和鳳姐略吃了些,
又喝了一碗燕窩湯。賈母便吩咐司棋拿了下去,「你們吃了罷」。司棋答應,撤了下去
。
  不一時,便伺候賈母、鳳姐上轎,鳳姐又叫秦锺隨在他的轎旁,便於問話。賈珠仍
騎引馬,一齊進城。順著大街,但見六街三市,熱鬧非常。轉了幾個彎子,早望見王府
的正門,氣象巍峨。由東角門繞向東夾道,一直繞到府後,忽見一座虎頭門,馮淵正在
那裡手持鑰匙等候開門。見他們到了,便把虎頭門開了,各自一邊迴避去了。賈珠下了
馬,命轎夫落下轎,司棋、鮑二家的攙了賈母、鳳姐在前,賈珠、秦锺在後面相隨,其
餘都在外邊伺候。
  進了虎頭門,但覺一團陰森之氣侵入肌骨。又見兩邊廓下一帶,房屋綿亙百餘間,
每一門外站著一個像貌猙獰的惡鬼。
  賈母見了這般光景,不覺心中害怕,乃向賈珠道:「這個地方有什麼可逛之處,看
著怪怕人的。」賈珠笑道:「這都是聖人垂教後世,勉人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
顯然為惡的,國有常刑,惟有惡在隱微,國法所不能及的,死後必入地獄。所以這頭一
層地獄,就是王莽、曹操、秦檜這一干人。第二層就是李林甫、盧杞、蔡京這一干人。
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脫生的,其餘的罪犯俱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滿,就放去脫生,
或人或畜皆視其罪之輕重,臨時分別酌定。這東邊一帶都是男獄,西邊一帶都是女獄。
老太太既然看著害怕,也不必盡行開看,只揀愛看的看一兩處也就是了。」賈母道:「
古來的人,我們也不必看他,我們也做不出他們的那樣事來,只撿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
看一兩處罷了。」賈珠答應,便吩咐鬼卒,把現在的「速報司」的獄門打開。
  賈母等進去一看,但覺冷氣逼人,裡面嚎天動地哭聲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
油鍋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遲支解的,也有碓舂磨磨的,種種悽慘不一而足。賈
母見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憐嗟歎而已。鳳姐在賈母背後,嚇得粉面焦黃,渾身打戰,
忙把賈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這個了。你瞧那些男人們赤身露體,血跡淋漓
的,又害怕又磕磣。咱們到西邊女獄裡看看去罷。」
  賈母點點頭兒,正要命賈珠鎖門,只聽裡面有人一聲大叫道:「來的不是老太太麼
?救我一救罷,二嫂子,我再不敢了。
  「賈母聞言,留神一看,只見陰山背後跳出一個後生來,赤條精光,面黃肌瘦的跪
在面前。鳳姐眼快,早已瞧見,認得是賈瑞,不由的滿臉通紅,連忙躲了出去。賈母老
眼昏花,看不出是誰,忙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年輕輕兒的犯了什麼罪了?」賈瑞
哭道:「老太太,不認得孫子了麼?我的名字叫賈瑞,家塾裡的先生,就是我爺爺。」
賈母又仔細一看,這才認出他來了,忙問道:「你是瑞兒麼,你犯了什麼罪了?你告訴
我,等我給你求求你姑老爺,再看你的造化罷。噯!小人兒家,活著總不肯學好,這會
子才後悔了。」賈瑞磕頭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開個恩,他說一聲兒,我的罪
孽就滿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麼躲著走了呢?」賈母不解其意,回頭向鳳姐道
:「你聽這個瑞兒小子,怎麼要你開恩說一聲兒,我也不明白他的話。你到底知道他犯
了什麼罪了,你可記得他頭裡是什麼病死的?」鳳姐紅了臉道:「這個老太太說的話,
我可知道他犯了什麼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病死的。老太太只問他,教他自己說
就是了。」賈母道:「你才沒聽見,他說教你開恩說一聲呢麼。」鳳姐把頭一扭道:「
他可教我開個什麼恩呢,可又教我說一聲兒什麼呢?」只聽賈瑞在內哭喊道:
  「二嫂子,你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話當著老太太說得出口來麼
?」鳳姐道:「罷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過,只問他改了沒有?」賈母未及回答
,又聽賈瑞在內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通改了。」賈珠原是極聰明的人
,聽見他們這些話,忙道:「老太太請出來罷,等我問問他去。」
  於是,賈母、鳳姐都走了出來,賈珠剛走進去,賈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
我罷,我凍的受不得了。」賈珠道:
  「瑞老大,你幾時來的,我怎麼不知道你在這裡呢?虧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聽
見你和你二嫂子說的那些話,你還是個人嗎?」賈瑞哭道:「大哥哥,我並沒乾逆理的
事。那年東府裡的大老爺生日,我在花園裡遇見我二嫂子,我原年輕不懂事,和二嫂子
說了兩句不知好歹的話,並沒別的事。我就是從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沒得好就死了的
。大哥哥只問我二嫂子就知道了。」賈珠冷笑道:「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許多
。
  「賈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賈珠道:「你到底是真改,是假改呢?」賈瑞道:「這
會子把我罰在陰山背後,凍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麼還不是真改麼?」賈珠道:「苦
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能真改,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爺,看你的福分罷了。」
  說著,便吩咐鬼卒們好生看待賈瑞,先給他兩件衣服,暫且遮體。說罷,出來吩咐
把獄門封鎖妥當,便把賈瑞的話回明了賈母,又吩咐鬼卒將西邊的「顯報司」獄門打開
,賈母、鳳姐一齊進去觀看。
  但見裡面陰風慘慘,刀山油鍋之類,一如男獄。忽見中間有大磨一盤,把一個女人
倒懸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兩隻光腿,一雙小腳兒。鳳姐見了,由不得心膽
俱裂,低聲向司棋道:「你看,這也不知是誰家的媳婦兒,不知犯了什麼罪了,磨的這
樣可憐。你看他這兩條腿這樣雪白細嫩的,一定是個年輕的俊人物兒。」司棋未及回答
,鮑二家的道:「前兒晚上,我看見司棋姐姐洗腳,他那個腿比他這個腿還白些兒呢。
  「司棋便啐了他一口,鳳姐握著嘴笑道:「你聽這混帳東西,他就信著嘴兒混唚了
,虧了大爺和秦相公都沒進來呢。」賈母聽見也笑道:「浪蹄子,這麼嘴尖舌快的,你
跟了我到東邊看去罷。」
  這裡鳳姐帶了司棋,便向西轉了一個彎子,只見西北犄角上放著一個大缸,滿滿的
盛著一缸釅醋,裡頭泡著一個赤條精光的婦人,仔細一看,模樣兒與鳳姐一般,嚇得司
棋面面相覷,不敢言語。鳳姐自己也嚇呆了,定了一定神,問道:「你是誰家的媳婦?
」那婦人也道:「你是誰家的媳婦?」鳳姐又道:
  「你姓什麼?」那婦人也道:「你姓什麼?」鳳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婦人的膀臂
往上一拉,只見那婦人「撲」的一聲躥了出來,赤條精光站在面前,恰像白羊一般。鳳
姐細看他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酷肖自己,不覺羞的滿臉通紅,忙揭起自己的衣襟來,給
他遮蓋。只見那婦人上來,把鳳姐一抱,忽然間蹤影全無,嚇得鳳姐和司棋目瞪口呆,
半晌說不出話來。鳳姐心下恍然大悟,把平日吃醋的心腸,立刻就冰消雪化了。
  司棋也猜著幾分兒,只是不敢言語,只得攙了鳳姐過東邊來。看時,只見一座刀山
,萬鋒攢立。賈母在那裡手指一人,罵道:「沒良心的老豬狗,這是你自作自受,誰能
救你呢。」
  鳳姐看時,卻是馬道婆四腳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開恩救命罷,我再
不敢鎮魘人了」。鳳姐拉了賈母道:「老太太,別理他。這個老娼婦,這才使得該著呢
。」賈母道:「阿彌陀佛,這裡果然報應不爽。你們小人兒家可該害怕不害怕呢?」鳳
姐道:「怎麼不害怕呢,嚇得我腿肚子都轉了筋了。逛什麼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
們早些回去罷。」賈母道:
  「也罷了,再往後看也不過總是些受罪的人,沒的瞧著心裡怪不忍的。」
  鳳姐忙攙了賈母,轉身將要出來,忽見裡面跑出一個披枷帶鎖蓬頭垢面的婦人來,
拉住賈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罷,我再不敢黑心亂肝花的了。」賈母
倒退了兩步,仔細瞧他遭撓的竟不像個人形,那裡還認得出誰來呢?只聽鳳姐在後叫道
:「你不是趙姨娘麼?」那婦人道:「二奶奶,你救我一救罷,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也
不敢在你們跟前使黑心了。
  賈母再仔細一看,不是趙姨娘是誰呢,因罵道:「混帳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裡
我和你老爺、太太那一個待你不好呢?你不過養了個不成器的小子罷咧,你就成精做怪
的,安起壞心來了。你自己說罷,這會子受罪還是不該的麼?」趙姨娘不住的磕頭,哀
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亂道了。老太太也別看我和環哥兒,只看三姑娘的分上
開一點兒恩罷。」賈母雖惱他行為不端,到底終有慈念,聽見他說出探春來,也由不得
傷心落淚,道:「也罷,你且去著,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爺,你聽信兒就是了。」趙姨娘
磕頭叩謝而去。
  鳳姐攙了賈母走出獄門,賈珠就吩咐關門上鎖,又請問「老太太,還逛不逛?」賈
母笑道:「這都沒把人嚇壞了,還逛什麼呢,回衙門去罷。」賈珠便吩咐抬進轎來,賈
母和鳳姐一起上了轎,出了虎頭門,仍由舊路而回。  鳳姐在轎內只見秦锺扶著他的
轎桿,因問道:「你怎麼眼錯不見的又跑到那裡去了?」秦锺道:「那裡一開獄門,我
早就溜進去了,各處裡看了一個夠。聽見老太太要回衙門,我才跑了來的。」鳳姐道:
「你都看了些什麼呢?」秦锺道:「我看見的什麼?多著呢。」請聽下回細說罷。

第十八回     張金哥逢賈母喊冤 夏金桂遇馮淵從良


  話說鳳姐問秦锺道:「你都看了些什麼呢?」秦锺道:「男獄裡我看見刀山上叉著
一個人,他才認得我,他說是周瑞的乾兒子何三,只教我救他的命,嚇得我連忙跑出來
了。噯喲,那個女獄裡才有趣兒呢,赤條精光的女人們不知有多少,都瞧著不成拉器的
。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裡泡著個女人生的很俊,見我來了就鑽到缸底裡去了,我就把膀
子伸到醋缸裡頭去要摸摸他的光身子兒,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這會子我
的指頭兒還疼呢。」鳳姐啐道:「你這個下作的東西,人家一個婦人家,你去摸人家作
什麼?咬的好,很該。」二人只顧說話,不知不覺的早走到大街上來。
  忽然人叢裡跑出一個女子,在賈母轎前喊冤叫屈,投遞紙狀。鳳姐忙教秦锺前去打
聽,告的是什麼事?秦锺便跑上前去,只見賈珠下馬,到賈母轎前來接了狀子,細看了
一遍,連忙揣在懷內,吩咐把這女子著人帶去,交付馮淵押管候示。秦锺便跟了那女子
去,細將原委問了一遍,嚇得喘吁吁的跑到鳳姐的轎前,低聲說道:「二嬸娘,那個女
孩子告的才是你呢。」鳳姐道:「胡說,我又不認得他是誰,他告我做什麼呢?」秦锺
道:「那年咱們給我姐姐送殯,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去了。」鳳姐因恐轎夫聽著不雅,便
不好再往下問,坐在轎裡也無心觀看路景,心裡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多一時,回到衙門,一直抬到二堂落轎。賈母、鳳姐方才下轎,早見賈夫人、鴛
鴦迎了出來。賈夫人道:「老太太來了將近一年,總也沒得出去逛逛。本來此處也沒有
什麼可逛之處,大半都是些兇神惡鬼的。」賈母笑道:「逛什麼呢,沒的教人怪害怕的
。」賈夫人見鳳姐面如金紙,忙問道:「二奶奶,你怎麼了?臉上的顏色很不好,想是
在城外受了風寒了罷?」
  鳳姐道:「我只覺得心口裡怪疼的。」賈母也把鳳姐一看,便道:「今兒天氣和暖
,未必是受了風寒,想是瞧見那些地獄裡受罪的人,驚嚇著了。快到你屋裡,別脫衣裳
躺一會子去罷,蓋的暖暖兒的。」說著,大家進了上房,換了衣裳。賈母與賈夫人講些
地獄裡的故事並賈瑞、趙姨娘哀求之事。
  鳳姐早已拉了鴛鴦到臥室裡來,拉著鴛鴦的手,流淚道:
  「鴛鴦姐姐,你要想個方兒救我一救才好。」鴛鴦大驚道:「二奶奶,你怎麼了,
怎麼說起這個話來了。」鳳姐低聲說道:
  「好姐姐,你悄著些兒,等我告訴你。那一年,我給小蓉大奶奶送殯,不是帶著寶
玉、秦锺在饅頭庵住過兩天麼,那時老姑子和我商量著,乾了一件沒天理的事兒。有一
個財主家姓張,他有個女孩兒名叫金哥,原許聘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兒子。後來長安府知
府的小舅子李衙內看見金哥美貌,也要聘了為妻。這個守備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們
家和雲節度家是親戚,老姑子求我和雲節度處說了,硬壓派著守備家退了親。誰知道這
個女孩子守志不從,自縊而死。守備的兒子聽見金哥尋了死,他也就投河死了。我自從
作了這件事,活一日懸著一日的心,如今剛才放了心了,誰知道才剛兒大街上有一個女
孩子拉了老太太的轎子喊冤告狀,我聽見秦锺說就是張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
這件事若教姑老爺知道了,我這個臉可放在那裡呢。
  方才秦锺說,狀子大爺揣在懷裡了,把那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帶了去了。好姐姐,你
趁著這個空兒,快到大爺屋裡去,就說我求大哥哥好歹想個法兒,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
才好,千萬莫教姑老爺知道。就是要用銀子我這裡也有,若能夠保全了我的臉面,這就
是保全了咱們賈家的臉面了。好姐姐,你就快去罷。」
  鴛鴦大驚道:「我的奶奶,你怎麼連這些事都包攬起來了。
  虧了姑老爺是咱們的親戚,若是別的衙門告了,這還了得?這件事若是在陽間犯了
出來,只怕連二爺還帶累在裡頭呢。」鳳姐發急道:「好姐姐,這會子你還說這些個做
什麼呢?快些去罷,過會子大爺出去了,就難辦了。」鴛鴦道:「二奶奶,你且別慌,
我想大爺他也是個聰明人,他難道就不顧咱們家的臉面麼?再者,這件事也先得告訴老
太太一聲兒,別要先對姑太太說出有人攔轎喊冤的話來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請進來,
說明了緣故,我再去向大爺說去。不然你是個小嬸子,我是個大丫頭,私自往大爺屋裡
去做什麼呢?」鳳姐道:「你說的也很是,就這麼著,快著些兒罷。我心裡這會子也不
知道是怎麼了?」
  鴛鴦連忙出來看時,只見賈母獨自個坐在炕上喝茶。賈夫人在那邊看著司棋開箱子
,像找什麼東西的似的。鴛鴦便向賈母使了個眼色,賈母會了意,便站起身來道:「鳳
丫頭這會子可好些了沒有?我也瞧瞧他去呢。」說著,便扶了鴛鴦走進屋去。鳳姐見了
賈母,雖覺害臊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連哭帶訴的把告狀的事,原原委委的說了一遍。賈
母也嚇得呆了半晌,道:
  「你這個猴兒精,前兒家裡抄家的事裡頭也有你,今兒這裡又被人家告了。噯,小
人兒家聰明過餘了,也不是好事。鴛鴦,你快去找著你大爺,就說我的話,賈家的臉面
要緊,教他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罷。要用銀子,我這裡也有,只別教姑老爺知道就是了
。虧了這件事我還沒告訴你姑太太呢。」鴛鴦答應了,自去了。
  鳳姐被賈母說了幾句,低了頭無言可對,那眼淚珠兒一雙一雙的往下亂滾。賈母看
著,反又過意不去,心疼起來,道:
  「我的兒,你別害怕。你大哥哥也是個妥當懂事的人,這點子小事斷沒有辦不來的
。況且,就當姑老爺知道了,也是稀鬆的事。」說著,只見賈夫人進來道:「二奶奶,
你這會子可好些兒麼?我給你找了一丸子藥來,燙了些黃酒,你吃了可就好了。
  「後面司棋果然提著一壺暖酒,鳳姐不敢推辭,只得接來吃了,暫且不題。
  再說鴛鴦一直來到賈珠屋裡,只見賈珠盤膝坐在炕上,手裡拿著那張狀子在那裡反
覆觀看,看見鴛鴦進來,忙放下,欠起身來笑道:「鴛鴦姐姐,稀客呀,有什麼事情來
了?」鴛鴦道:「老太太差了我來,教告訴大爺說,才剛兒告狀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璉二
奶奶,如今二奶奶嚇的什麼似的。老太太教大爺費點兒心,給他們私下撕羅開了罷,別
教姑老爺知道了,不但關乎二奶奶一個人的臉,連咱們賈家的臉面就全丟了。」賈珠把
桌子一拍,道:「怎麼你二奶奶一個年輕的少婦,就這麼膽大?難道當日給蓉哥兒媳婦
送殯,再沒咱們家的個正經人,就由著你二奶奶胡行亂作的麼?」鴛鴦道:「那年蓉大
奶奶死了,是珍大爺求了太太們,把二奶奶請過去協理家務的。所以送殯的時候,老輩
子的太太、奶奶們都到鐵檻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
  只有二奶奶帶著寶玉、秦锺兩個人,在饅頭庵住了兩天,誰知道就弄出這件事來了
。想來二奶奶也斷不是給人家白效勞的,自必裡頭圖了人家的什麼便宜了。」賈珠道:
「可不是呢,人家狀子上寫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兩銀子,逼死了兩條人命。
  難道你二奶奶作這些事,你二爺也不管一管兒?」鴛鴦笑道:
  「二爺還能夠管二奶奶,他連他自己的攤子還拾掇不過來呢。
  只要有了銀子,由著性兒亂花罷了。」賈珠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怎麼說呢?也罷
,你告訴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們放心罷。我就親自去找馮書辦,我們商量個主意辦
去就是了。大約總要花幾兩銀子才能妥當呢。」鴛鴦道:「老太太也說來,銀子任憑大
爺酌量著使就是了,只要不丟臉就好。老太太還等回信兒呢,我就去了。」說著,便進
去了。
  賈珠又把狀子看了一遍,仍復揣在懷內,登上靴子,載了個便帽兒,走上大堂,叫
過潘又安來,吩咐道:「我到外邊走走,老爺要問我,就說老太太差我買綢緞去了。」
潘又安道:
  「大爺坐車去,還是騎馬去呢?」賈珠道:「一概不用,步行逛逛,並不遠去。少
刻老爺面前,不必說才剛兒老太太回來路上有人告狀的話。」潘又安忙答應了一個「是
」。賈珠遂帶了一個小廝,從角門步行出去。
  原來馮淵的寓所,就在衙門後街。時常馮淵請賈珠到寓所小飲閒談,所以賈珠也不
用人引路,一直走到馮淵寓所的門首。
  小廝上前把門敲了兩下,只聽裡面出來了一個小廝,開了門一見賈珠,便跑了進去
,嚷道:「大少爺來了。」賈珠剛到院門,只見馮淵春風滿面的迎了出來,笑道:「大
爺今兒勞乏了半天,還是這麼高興。」賈珠道:「我有件要緊的事,特意找你來了。
  「馮淵笑道:「大爺的事我猜著了,必是為攔輿告狀的事。」
  賈珠道:「你既然猜著了,這件事更好辦了。」
  說著,只見秦锺從屋裡笑著跑了出來道:「好呀,大叔也道喜來了。」賈珠進了屋
裡,問秦锺道:「你多早晚兒跑了來的,老馮有什麼喜事?」馮淵笑道:「大爺別聽他
的瞎話。」
  秦锺道:「罷喲,大叔又不是什麼外人,你怎麼瞞他老人家做什麼呢?」說著,便
向賈珠努嘴兒。賈珠向炕上一看,只見擺著一桌酒席。秦锺笑著,又向書櫥子背後努嘴
兒。賈珠果然走到書櫥後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很俊的婦人在那裡含羞而坐,見了賈珠連
忙站了起來。賈珠哈哈大笑道:「老馮,你怎麼幹起這個勾當來了。」馮淵笑著拉了賈
珠的手,道:「大爺,你先過來,咱們且把正經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兒的再告訴你這
喜事的緣故。」賈珠聽說,就走了過來,大家坐定,小廝捧了茶船兒上來。
  賈珠笑向馮淵道:「才剛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裡去了?
  「馮淵道:「發給女禁子押到班房裡去了。我只略問了他幾句,他說被人打破婚姻
,夫婦雙亡的事。」賈珠道:「狀子在我這裡,他告的就是我們舍弟婦。當日我們這舍
弟婦原和雲節度家是老親,所以張家才求我們弟婦向雲大人處說了,派壓著這守備家退
親。那時我們弟婦年幼無知,就應承了他家的情面了。
  這會子,若是稟明了老爺,當堂審斷,必致舍弟婦要到案對詞,有礙寒舍的臉面。
所以我特來給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你看著這件事怎麼樣呢?」馮淵道
:「這件事也還容易辦。我的意思,先把那女孩子帶來,我們和他講講,給他幾兩銀子
安家。他若依了就罷,倘若他不依,我們再另設法兒好不好呢?賈珠道:「就是這麼著
,很好。」馮淵便叫小廝過來,傳喚女禁子把張金哥立刻帶來。小廝答應去了。
  不多一時,只見女禁子把張金哥帶了進來。馮淵便取了一個坐褥鋪在台階上,給他
坐下。賈珠便問他家鄉籍貫,並告狀的原委。張金哥一一的哭訴了一遍。賈珠道:「我
因為要給你們和解這案事,所以請你過來和你商量。這會子你所告的人,情願把頭裡得
過你家的三千兩銀子拿出來給你安家,兩下裡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大家子的姑
娘,出頭露面的當堂審問口供,也覺不雅,萬一說錯了話,王法無情,不是上拶子就是
打板子,都是論不定的事呢。」秦锺在旁插嘴道:「張姑娘,我告訴你那拶子的拶手指
頭兒,板子是打屁股的,你這麼嬌嬌嫩嫩的,怎麼受得起呢?」馮淵道:「你莫在裡頭
胡攪。張姑娘,我和你說正經話,這一位就是賈府裡的珠大爺,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婦,
都是我們衙門裡大人的至親。俗語說的好,『是親三分向』,你必要到堂上去,只怕不
能打上風官司,依我說私和了,又得銀子又不吃虧,豈不好呢?」
  張金哥道:「這位就是賈府裡的大爺麼,你們家原是國家的勳戚,還希圖人家的銀
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雖說還我三千兩銀子給我安家,我又找不著我丈夫在那裡,我
一個女孩兒家自己怎麼過日子呢?」秦锺笑道:「你原來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
?」賈珠忙喝道:「又胡說了。」因道:「你既這麼樣說,也容易辦的,你丈夫可叫什
麼名字?」張金哥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麼?」賈珠道:「可姓什麼呢?」金哥道:「敢是姓崔罷
。」賈珠道:「怎麼連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嗎?這麼看來,這張狀子多半是謊的了。
」金哥發急道:
  「人家一個女孩兒家,怎麼好意思打聽丈夫的名姓呢?」賈珠笑道:「既不好意思
打聽,怎麼又知道敢是姓崔呢?」金哥道:
  「當日他家下聘的時候,我哥哥就和我嗷著玩兒,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
我哥哥說:『呸,你婆婆家姓崔。』我這才知道的。」說著,大家都笑起來。
  馮淵道:「這麼說來,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親做過守備的,就是你的丈夫
了。」金哥道:「你們不用混我,我認得他的模樣兒。」賈珠笑道:「姓名都不知道,
怎麼又認得模樣兒呢?」金哥道:「當日我母親要相看他,把他請進臥房裡來坐著,我
是從窗戶眼兒裡看見了的。」說的大家又笑了。
  馮淵道:「既這麼說,我們明兒就給你訪查這個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許反
悔的。」金哥道:「你們如果找出他來,我都依你們就是了。」馮淵道:「既這麼樣,
女禁子過來,把張姑娘的鎖子開了,送到官媒王媽媽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飯好生供給,
不可怠慢。使了幾兩銀子,教他到我這裡來領。你們就去罷。」女禁子便給他開了鎖,
手拉手兒兩個去了。
  賈珠向馮淵笑道:「公事畢了,該你說你的私事了。」馮淵也笑道:「前兒我偶到
青樓一逛,遇見這個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後罰入青樓為
妓。因琵琶弦索還沒習熟,故此還沒接客。我因愛他生得很俊,所以接他來家要買來做
妾,他倒也願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須得回明老爺,冊上除名,方才妥當。我正和秦鯨
卿商議,要求求大爺,不承望大爺來的這麼湊巧。過來把酒席換了,請新姑娘出來給大
爺手奉一杯。」小廝答應,忙把殘席撤去,換上新鮮肴果。
  馮淵便讓賈珠上坐,自己和秦锺對面相陪。秦锺便叫道:「夏姑娘,快出來罷,不
用裝腔了。」
  說著,只聞一陣香風,早見一個美人兒自櫥後出來。馮淵指著賈珠道:「這是大人
的少爺,快些過來拜見。」那婦人向上輕輕的福了兩福,剛要下跪,賈珠站了起來,攔
道:「只行常禮罷。」那婦人只得又福了兩福,便拿起酒壺來,每人斟了一巡,這才挨
著馮淵坐下。小廝點上燭來,賈珠在燭下細把那婦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問道
:「姑娘貴姓?」那婦人低聲笑道:「姓夏。」賈珠又問:「芳名?」那婦人道:「賤
名金桂。」賈珠又笑問道:「生前可有丈夫沒有?」那婦人面紅過耳,低聲道:「沒有
。」秦锺道:「怪道說你生前好淫,原來是沒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罷了。可惜咱們
兩個人,生前怎麼沒會過呢?」
  原來這婦人,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誤戕了自己的性命。閻王
因他生前好淫,罰他在青樓為妓。一日偶與馮淵相遇,彼此都動了個愛慕之情。馮淵因
青樓往來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買來做妾的。金桂聽見馮淵說賈珠是本官的少爺,並
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見賈珠問他丈夫,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只得含糊答應說:「
沒有」。
  賈珠見他風情流蕩,眉目動人,也覺情不自禁,乃笑問道:
  「你會唱麼?」夏金桂不覺紅了臉道:「初到未久,尚未學唱。
  「賈珠笑道:「豈有此理,你這麼一個聰明人兒,難道就連一兩個曲兒都沒學會嗎
?」夏金桂笑道:「學了一個多月,才會了兩個曲兒,就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來呢。
」賈珠便拉了他的手,笑道:「好呀,你會那兩個曲兒?唱給我聽聽呢。」夏金桂道:
「一個是『解不開的連環扣』,一個是『好難熬的春三月』。」賈珠乜斜著眼兒,搖頭
道:「不好,不好。這兩個曲兒我都不愛聽,我只愛聽的是『風兒刮』,你會不會?」
夏金桂把臉一紅,低下頭去拈弄衣帶。秦锺拍手笑道:「馮大哥,你聽大爺教他唱個『
風兒刮』呢。我且聽他會叫阿媽不會?還要嬌聲嫩氣的,叫的親親兒的才好聽呢。」
  馮淵見他二人更番戲謔,忙攔著笑道:「今兒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門身後,若彈
起弦索琵琶來,恐怕裡頭聽見了,問出來不好回答。大爺既然高興賞臉,我明兒備個小
東,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幾個會彈唱的,索性熱鬧上一天。明兒衙門裡也沒什麼公事
,就請秦兄弟做陪。將來還要仰仗大爺給我成全這事呢,拿壺來敬大爺一杯。」賈珠哈
哈大笑道:「老馮急了,吃起醋來了。我那裡就肯奪人之所愛呢?既然你明兒請我,我
這會子也還有事,便暫且告別,讓你們好好兒的樂一夜罷。秦鯨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罷
。」秦锺笑道:「你老人家讓我在這兒多喝兩杯酒,我還要看著把他們兩個人送入洞房
,看著他們脫了衣裳進了被窩,我才回去呢。」賈珠也笑道:「小猴兒精,你怎麼這麼
涎臉,定要瞧個活春宮兒你才罷呢?」因向夏金桂笑道:「你聽見了沒有?好生招架著
他罷。」說的夏金桂紅了臉,低頭不語,大家一齊大笑。賈珠走出屋去,秦锺、馮淵二
人一直送出大門,垂手蝦腰而別。
  賈珠回到衙門,林如海適值崔判官招飲,尚未回署。賈珠一直到了上房,只見賈夫
人因等林如海,在炕上和衣假寐。賈珠向丫頭們擺擺手兒,便一直到後面賈母屋裡。賈
母尚在未寢,正和鴛鴦談論張家女孩子告狀的事,見賈珠進來,不勝歡喜,忙問「事情
妥當了麼?」賈珠便挨在賈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聲道:「妥是妥當了的,就是這位
守備的兒子沒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麼?若找著了他,張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
  若找不出這個人來,倒有些兒磨嘴。他說他是女孩兒家,沒了丈夫,孤身獨自個怎
麼過日子呢?」賈母笑道:「這個小蹄子,倒有這麼些累贅,定然要個小女婿子,這可
就難了。」賈珠道:
  「我們明兒和馮書辦商量,另想法兒辦就是了。」
  賈母笑道:「如今這件事情,且把今兒來的槓箱打開,打算出三千兩銀子來,交給
你辦去,別的事情,咱們一概不管了。
  「賈珠笑著站了起來,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罷,銀子原是重頭兒,既是你老人家
肯拿出銀子來,別的事也就好辦了。天下也沒過不去的河,我們明兒只應許下給他找人
,也就完了。」
  賈母滿心歡喜,正欲開言,忽聽前邊打點開門,知道是林如海回來了。賈珠便連忙
迎了出去,剛到上房,林如海已進來了。
  賈珠又與林如海說了一會子閒話,這才回到自己房中,上牀安歇,在枕上翻覆尋思
,不能成寐,到了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來穿衣甫畢,只見
秦錘笑嘻嘻的跑了進來,道:「大叔恭喜,恭喜。張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賈
珠驚喜道:「你在那裡得的信兒?」秦锺笑道:
  「昨兒晚上,我並沒回家,就在老馮家鬧了他一夜。我們送了大叔回家之後,就大
碗家鬧起酒來了,把老馮灌了個爛醉,進了臥房扒在枕頭上動也動彈不得了。我正要給
他們那一口子解鈕子,誰知道老馮才是個老奸巨猾呢,他伏著枕頭叫道:『秦兄弟,外
間屋裡書架子上,有一部十錦春宮冊頁,你給我拿了來,待我揀一出子好的,好照個樣
兒』。我就信以為真,剛跨出他的門檻兒,只聽裡頭『咯噔』的一聲兒,把門插了個結
實。
  「賈珠哈哈大笑道:「你這個猴兒崽子,也太涎臉了。」秦锺笑道:「他們把我誆
了出來,我那裡就肯饒他們呢?我就把他們外間放的一張小竹牀兒,挪在挨他們睡覺的
板壁背後,躺在上頭,聽見他們在裡頭唧噥,我就在外頭咳嗽,直鬧到雞都叫了,我這
才打了個盹兒。今兒一早,老馮起來一開房門就找我,我只當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嚇的
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來告訴大叔,說張金哥的丈夫,他們那一口子才知
道,也認得呢。」賈珠大喜道:「這也奇怪了,他怎麼又能知道呢?」秦锺道:「老馮
說昨兒晚上,他們在被窩裡提起咱們審問張家女孩子的事來。他們那一口子說,他在青
樓的時候,曾遇見過一個年輕的公子名喚崔子虛,他父親做過守備的,給他定的媳婦是
個財主家姓張的姑娘,因有人打破他們的婚姻,他媳婦沒過門便自縊而死。他也就義不
獨生的也尋了死了。這麼看起來,不是張金哥的丈夫,可是誰呢?」賈珠忙問道:「他
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麼?」要和秦锺怎麼回答,且看下回便了。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話說秦锺告訴賈珠,說夏金桂知道張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虛的緣故。賈珠忙問道:「
他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麼?」秦锺道:「我也問他來,他馮說他知道,就離青樓不遠有
一座關帝廟,這位崔相公就在廟裡住著呢。」賈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為這
件事直躊躇了一夜,誰知道又有這麼湊巧的事呢?你說說,老馮他昨兒晚上還說他們那
一口子總沒接見客,今兒才頭一夜,可就招承出認得崔相公來了。」秦锺笑道:「我看
他那個樣兒,就讓他不認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貨兒。」賈珠笑道:「俗語說的好:
『香油調苦菜,各人心上愛』,只要老馮各人愛罷咧,給咱們什麼相干呢?他昨兒高興
,說今兒請咱們到城外望湖亭樂一天,到底是順嘴兒說的謊啊,還是當真呢?
  「秦锺道:「是當真的請呢,過會子打了二鼓,他還到衙門裡來伺候著姑老爺,簽
押了文書,約會了咱們爺兒兩個,一同出城去呢。今兒一早就僱了轎子,把他們那一口
子送到望湖亭等候著,又差了家人備辦酒席去了。」賈珠笑道:「罷了,既是他真心實
意的請咱們,咱們也別辜負了他的美意。你一會兒出去告訴潘又安,教他把咱們家的轎
車子套上預備著,等老馮來了,我們一同坐上車出城,好不好呢?」秦锺答應著去了。
  賈珠叫過小廝來,打開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來換了,又取了一封銀子,教小廝帶著
,以預備賞賜。不一時,林如海簽押已畢,回了後堂。賈珠便稟知了林如海,出城閒玩
。林如海不好攔阻,只說:「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賈珠答應了,便帶了秦锺走出儀
門,早望見馮淵在那裡等候。三人一齊上車,車夫趕起,出了轅門,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
  賈珠在車上問馮淵道:「老馮,你昨兒說你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他可又是從那
裡認得崔守備的兒子來呢?這不是你給他混充正經人呢麼?」馮淵笑道:「閻王爺說他
生前邪淫,所以才罰入青樓的。你想天下有個邪淫的黃花女兒麼?不過是他自己害臊,
不肯說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實跡來罷了。我是因愛他的人物兒還很俊,所以
要買來做妾,也不過是取樂兒的意思。聖人云:『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說著,秦锺大笑道:「馮大哥,你這句話真說的很是。
  明兒日後他又看上了我們兩個人,也那話兒起來,你可又該說『與其進也,不與其
退也』了,你真是個君子哉!」賈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馮,你別理他,你說
你的罷。他到底怎麼認得這姓崔的呢?」馮淵笑道:「昨兒晚上,我便細細兒的盤問他
,誰知這位崔公子竟是個正人君子。他說他原是為義憤而死的,斷不肯妄貪花柳,只因
找不著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樓來訪求。他只給我們那一個見過一面,敘了敘家鄉住處
,以及他尋妻的原委,並沒一點兒別的勾當。」賈珠道:這麼說起來,這位崔公子竟是
個可交的朋友了,咱們務必給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們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
飯。秦鯨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關帝廟找找這位崔公子。我們慢慢兒的喝著酒等你,若
找著了這個人,一來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來早結了我們的疑案,一舉而兩得,你說好
不好呢?」馮淵、秦锺都道:「很好。」於是三人一路同車共話,出城向望湖亭而去,
暫且不表。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茅屋內用功。寶玉自從蓄髮以來,又已半年,漸次可以
帶上束髮紫金冠,便不減本來面目。
  柳湘蓮道:「寶兄弟,你竟是仍舊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
  寶玉笑道:「我在這裡,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呢。又惟恐怕使不得,還有
些兒猶豫。柳二哥你既這麼說,可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說著,二人正在大
笑,只見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來了,湘蓮、寶玉忙起身迎接,進來坐下。
  渺渺真人道:「寶玉自留髮以來,到了此刻算是『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境界,
再等一年之後,方是『貧而樂,富而好禮』的時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後,
你們便當歸還芙蓉城去了。現在芙蓉城中,王熙鳳、尤三姐、鴛鴦三人都到酆都城尋訪
老太太去,尚未回來呢。」寶玉道:「請問師父,芙蓉城中現有多少人,怎麼只這三個
人赴酆都城去,畢竟尋訪著了老太太沒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現在有十二釵
,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鳳、尤二姐、尤三姐、鴛鴦、香菱
、晴雯、金釧、瑞珠十二人。鴛鴦因殉主而死,來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
癡情司』事。鴛鴦原為老太太而死,不見故主心何能安?王熙鳳又奉元妃之命,訪求祖
母,故二人同行,復邀尤三姐作伴。現已訪著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裡相聚呢。」
寶玉道:「鴛鴦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誠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
蒙祖母愛視恩憐,反不如鴛鴦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於九原,弟子亦何顏立於人世乎?
」說罷,流下淚來。渺渺真人道:「寶玉合當赴冥去見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會熙鳳
、鴛鴦,得悉別後情事。湘蓮作伴同行,也可與尤三姐相會,並須傳語三人,芙蓉城中
皆各有專司,未便久羈冥境。」
  寶玉、湘蓮道:「弟子們都還沒『從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黃泉不能往返自如
呢?」茫茫大士道:「你們雖功夫未到,已非『吳下阿蒙』了。我們同你下山,指引你
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戀,一兩天便可回來。他日仍須再到塵寰,另有因緣了結,此時
未便預言。今日已遲,明早下山去罷。」湘、寶二人答應了,吃過晚飯,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領了湘蓮、寶玉二人下山,穿雲入霧,行走如飛。湘、寶二
人跟隨著,步亦步,趨亦趨,宛似騰雲駕霧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
人心下大喜,走了一個時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離陰陽界不遠,你
們只向北而走便是。我們先回山去了。」湘、寶二人看著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
來。
  行不裡許多路,早看見一座牌坊,上寫著「陰陽界」三字。
  湘蓮、寶玉二人點頭道:「想必過了這個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於是,二人過
了界牌坊,便見陰風慘慘,旭日無光,又走了一個時辰,看見路旁有個飯店。二人便進
去打尖,以便問路,叫過店小二來,問道:「你們這裡離酆都城還有多遠兒?
  「店小二道:「我們這裡離城十里,叫做十里鋪。」湘蓮向寶玉道:「方今暮春天
氣,花明柳媚,咱們只顧一路奔馳,總也未能觀玩。今兒業已離城不遠了,咱們何不緩
步遊行,也看看他們幽冥的景致,可與陽世同不同,不知你看著可怎麼樣呢?
  「寶玉道:「很好。」因問店小二道:「你們這裡可有什麼景致可逛的去處麼?」
店小二笑道:「二位爺,我們這十里鋪原是個小地方兒,那裡有什麼景致呢?惟有離城
三里,向南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裡有一個望湖亭,前臨大湖,後通街道,楚館秦樓
樣樣齊備,算我們酆都的第一勝境。二位爺橫豎是要進城去的,不過多繞點子路,也就
可以逛逛了。」湘、寶二人大喜,遂算還了店帳,一路緩步而行。
  不多一時,早望見城闕巍然,向南果有一條岔道。二人遂由岔道過去,又走了有一
里多路,果見一座大亭,匾上橫書「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面一道長湖,碧水澄清,新
荷疊翠,十分幽雅,又見亭邊茶坊酒肆,碧幌青簾。亭上設著幾席桌椅,也有吃茶的,
也有飲酒的。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乾淨桌兒,對面坐下。走堂的見了,
忙送了兩碗茶來,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鬆瓤、花生、杏仁之類。
  二人正在吃茶閒話,忽聽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入耳。
  寶玉手拿著茶杯,側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我們久離塵市,不聽
此聲已經好幾年了。寶兄弟,你怎麼今兒又動了凡心了麼?」寶玉笑道:「非也,我常
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兒這亭,前臨大湖,
竟彷彿有琵琶亭的景況。又聽見有琵琶之聲,就不覺有感呢。」湘蓮正欲答言,忽聽歌
聲婉轉,迎著順風,字句真切。但聽得唱道:
  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噹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台。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不覺相視而笑。
  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卻見走堂的掇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
轉過屏風而去。
  寶玉便從屏風縫兒裡望後一張,只見後面還有三間正房。
  房裡走出一個小廝來,把走堂的掇的接了進去。那走堂的便依舊退出回來,寶玉便
點手兒把他叫到跟前,問道:「這後面的屋子,也是你們的麼?」走堂的道:「正是。
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這後面的房子乃是我們店裡自己蓋的,以備安寓
來往客商的。今兒是我們這裡的一位馮先生,在這裡包整酒席請客呢。」寶玉道:「剛
才兒聽見琵琶響,就是後面屋裡彈的麼?」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寶玉道:「可是
什麼人彈呢?」走堂的笑道:「我的爺,我看你老的年紀也有二十來歲了,怎麼還是這
麼怯呢?彈琵琶的無非是媳婦兒罷了,還有什麼人呢?」湘蓮笑道:「你不知道,他本
來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他可知道什麼叫個媳婦兒呢?」走堂的笑道:「既是這麼著,
你老何不教他老見識見識呢?我們店裡這正房後邊,還有三間小敞廳兒,又雅靜,酒席
也是現成的,叫兩個媳婦兒來唱一唱,樂一樂,花不多幾個錢兒罷了。」湘蓮點頭笑道
:
  「你既然說的這麼好,你就去打掃屋子去罷,收拾妥了,你再來領我們進去。」走
堂的笑著答應了去了。
  寶玉埋怨湘蓮道:「柳二哥,咱們辛辛苦苦到這兒是做什麼來了?你怎麼又高興鬧
起嫖來了。」湘蓮笑道:「怪不得他說你怯呢。難道聽聽曲兒就算嫖了嗎?」寶玉道:
「就算不是嫖,咱們也不應這麼著。柳二哥,你難道把師父的教導,我們的功夫,就這
麼都丟了嗎?」湘蓮笑道:「寶兄弟,你到底還是執遠恐泥的小道呢。你就不記得程明
道的心中無妓了麼?」
  寶玉正欲回言,只見走堂的笑嘻嘻的走來道:「收拾妥當了,請二位爺過去坐罷。
」
  於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轉過了屏風,但見院內車轎俱有,上面三間正房,兩邊六間
廂房,旁有一月洞門。走堂的把他二人引進月門,繞到正房的背後,果有三間小敞廳,
十分精雅。
  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兒對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拿了果碟兒,煨了暖酒來,我們先
喝著,候叫了彈唱的人來,再隨便上菜。
  「走堂的答應,送上酒果,便叫媳婦兒去了。湘、寶二人斟酒對飲,原來這敞廳正
對著那正房的後窗,相離不遠,忽聽琵琶頓歇,內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馮,你昨
兒還哄我說,他是初到青樓還沒學唱。你聽才剛兒的『小耗子上燈台』唱的怎麼樣?就
是久經大敵的唱手,也不過是這麼著罷了。」又聽一人笑道:「今兒原是誠心誠意敬大
爺的,大爺既然聽著說好,這就是我的心虔了。明兒你給我們成全了這件事,將來教你
樂的日子多著呢。」寶玉悄悄兒的向湘蓮笑道:「你聽見了沒有?這兩個冤大頭,不知
是個什麼樣兒的人,這個唱的,又不知是怎麼樣的個玉天仙兒?等我在他窗戶眼兒裡偷
著看他們一看去。」湘蓮笑道:「罷喲,看仔細惹出事來。」寶玉搖手道:
  「不相干,不過是個妓女罷了?難道是誰家的內眷,怕人看不成!」
  說著,他便躡手躡腳的走到窗根底下,舔破窗紙,向裡偷著一看,只見正中桌兒上
對面坐著兩個少年,衣冠濟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豔可觀。東邊
的一個面貌有些相熟,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在驚疑,只見上面坐的少年笑道:
「老馮,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麼謝我呢?」那下面坐的少年,便笑答
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麼謝,他敢不怎麼謝麼?」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
  「我想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之後,那就有個名分在內,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
不如趁著這會子還沒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裡,喂你一個皮杯兒,給我瞧著這麼一樂,
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那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爺說的倒好,就是太寒磣了些
兒,只怕他未必肯呢?」那東邊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
  「我不,那是個什麼樣兒呢?」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罷喲,依我說你趁著小秦
兒不在這裡,乖乖兒的喂他個皮杯兒,這還是你的造化,過會子小秦兒回來了,只怕比
這個更甚的玩意兒還要鬧出來呢,可看你依不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爺
不用說了,想來他自己也斷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個皮杯兒你看,也是一樣罷了。」
說著,便噙了一口酒,走過東邊來,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懷裡,不容分說,搬過臉
來嘴對嘴兒餵了下去。
  寶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請,不覺大叫一聲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來,只聽裡面
有人喝道:「什麼人,大膽在這裡偷看呢?」說著,「咯喳」一聲窗子早已推開了。那
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你們兩個是什麼東西,在這裡混笑的是什麼?」
  湘蓮在這邊看見有人開窗叱問,便有些兒不悅,忙答道:「你們自喝你們的酒,咱
們自喝咱們的酒。咱們笑咱們的,給你們什麼相干呢?難道你們還短住咱們的笑不成嗎
?」只見那兩個少年齊道:「什麼話?你們既然笑你們的,為什麼笑到咱們窗根兒底下
來了?你瞧,這窗紙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嗎?你瞧,他這麼膽大的了不得,還在那兒沒
事人兒似的笑呢?」湘蓮看時,只見寶玉還在那裡揉著肚子笑道:「噯喲,樂死我了。
我今兒才見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們聽聽,是那裡來的野黃子,也不打聽打
聽就在太歲頭上動土來了。」湘蓮大怒道:「你們這兩個東西,滿嘴裡混唚的是什麼?
你們不過是叫了兩個媳婦兒在這裡彈唱罷了,就是咱們這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
看,也不為過。怎麼你們就罵起來了,難道是偷看了你們家的內眷了嗎?」那兩個少年
一齊大怒道:「好個野黃子,越發信嘴兒胡唚起來了。小廝們,過去快把這兩個野黃子
拿繩子拴了,帶到衙門裡去。」湘蓮大怒,撲的躥到窗下,揎拳擄袖,勢將用武。
  忽見從門內走進一個少年來,忙問道:「大叔怎麼了?什麼人這麼膽大,等我瞧瞧
他有幾個腦袋。」湘蓮一看,認得是秦锺,忙叫道:「來的不是秦鯨卿兄弟嗎?」秦锺
仔細一看,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嗎?」寶玉見湘蓮和兩個少年嚷鬧起來,正待也要
發話,忽見秦锺進來和湘蓮廝認,忙也高聲叫道:
  「秦鯨卿,你在那裡來?」秦锺聽見,抬頭一看,認得是寶玉,不禁大叫道:「珠
大叔,不用嚷了,大水沖了龍王廟了。他就是你們家的寶二叔。」賈珠、馮淵二人聽見
,一齊發起怔來。
  寶玉便問秦锺道:「這位到底是誰?」秦锺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爺,你怎麼就都
認不得了麼?」寶玉便一手拉了秦锺的手,從窗台上跳了進來,便給賈珠請安。賈珠也
便拉著寶玉,兄弟二人大哭起來。柳湘蓮便也從窗台上跳了進來,忙與馮淵作揖陪禮,
各敘姓名,又把珠、寶兄弟勸住。
  馮淵忙吩咐小廝教另整酒席,回頭一看,那三個妓女躲的連影兒都不見了。原來夏
金桂自從賈珠開了窗子叱問之時,他就早已瞧見了寶玉,心中正在驚疑,及聽見秦锺叫
出口來,便忙拉了同伴的二人,跑到廂房裡去,把門插上了。
  賈珠這裡又與湘蓮敘過了禮,便問他二人的來歷?湘、寶二人遂把跟僧、道出家於
大荒山青埂峰下,以及寶玉留髮,因知鴛鴦、鳳姐、尤三姐到地府來尋訪著了老太太,
故此也是特來見見老太太的,湘蓮是欲會尤三姐的,且鴛鴦等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專司
,未便久離職守,特來傳語他們早為回轉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珠大喜,也把自
己並秦锺、馮淵的原委一一的告訴了寶玉、湘蓮。然後遂教跟的人套車,大家早些回府
。馮淵忙攔道:「寶二爺和柳二爺今兒初到,我這不恭的酒席原也不成敬意,不敢攀留
,但只是車少人多,難以乘坐,不如先打發人回去,給老太太叩喜,先送個信兒,再備
幾匹馬或是備兩頂轎來才好。請略寬坐一會子,索性終了席再回去,好不好?」賈珠聽
他說的有理,便先教小廝回去報信去了。
  馮淵又吩咐換了酒席,大家敘禮就會。馮淵挨次送酒已畢,便問小廝道:「他們三
個那裡去了?」小廝向廂房丟了個眼色,向跟前湊了兩步,低聲道:「夏姑娘請爺說話
。」馮淵笑道:
  「寶二爺,柳二爺,都不是外人,怎麼又作起怪來了呢?」寶玉笑道:「他們既不
肯見外客,馮大哥也就不必張羅,才剛兒我已經在窗外領教過了。」馮淵哈哈大笑起來
道:「二爺,你可說說,令兄淘氣不淘氣呢?」賈珠也笑起來道:「你怎麼倒賴到我身
上來了。我勸你乖乖兒的把他們叫出來罷,這會子又害起什麼臊來了呢?」馮淵便笑著
往廂房裡去了。
  賈珠便問秦锺道:「你找的那個崔公子,可找著了沒有?
  「秦锺道:「已經找著了,他說他身上的衣帽襤褸,不好來見。
  明兒教我把衣服借給他幾件,他穿了親到衙門裡去叩見去呢。
  我想,大叔明兒可就趁著這個機會,一起回明了姑老爺,把馮大哥、崔公子的事一
並給他們成全了,豈不好呢?」賈珠點點頭兒,寶玉忙問:「什麼事?」賈珠遂又把夏
金桂、張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寶玉吃了一驚,悄向賈珠道:「我適才瞥見彼婦面貌
十分可疑,這會子聽見他的名字,竟果然就是他。這可怎麼樣呢?」賈珠也吃了一驚道
:「你認得他麼,你說他到底是誰呢?」寶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
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誤服毒藥而死的。」賈珠聽見,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
:「天網恢恢,我們這個老馮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倚財仗勢白打死了的。他後來告到閻
王案下,稽查冊籍因薛蟠陽祿未盡,暫把此案懸擱。這會子,他與夏金桂又是已經生米
做成熟飯的了。不如明兒將錯就錯的回明了姑老爺,就把夏金桂配了馮淵,以當薛蟠抵
命之罪,了結此案。我想薛表弟既有了香菱,又何必要這不貞之婦為妻呢?」寶玉、湘
蓮、秦锺三人齊聲說:「好!」
  正在談論間,只見馮淵面有愧色,訕訕的進來道:「我的敬意不誠,我們的那一個
忽然受了風寒,心口裡疼的了不得,我只得拿轎子把他們都送回去了。」賈珠也訕訕的
答道:「這裡也不用他們了,盡他們去罷。」說著,只見走堂的帶了兩個妓女進來,湘
蓮見了忙道:「也不用了,教他們也回去罷,過會子開發你賞錢就是了。」賈珠等不解
其故,問明了緣由,大家又笑了一會。馮淵便要留下這兩個妓女彈唱陪酒。賈珠道:
  「不必了,我們早些兒吃飯罷,只怕老太太聽見這個信兒,必定是盼望著急的。」
馮淵便吩咐走堂的,「連後面所用的酒席都一總開在我的帳上」,走堂的答應了,只得
打發兩個妓女去了。
  於是,賈珠催著拿上飯來,大家吃畢,只見潘又安跑的滿頭大汗,下馬進來,先給
寶玉請了安,便道:「老太太聽見二爺到了,喜歡的了不得,偏偏兒的王府裡面差人請
姑老爺商議公事,衙門裡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吩咐小的備了幾匹馬來,請爺
們早些兒回去呢!」寶玉忙立起身來,與馮淵作揖道謝。於是,大家坐車的坐車,騎馬
的騎馬,一齊進城,穿街過巷,也無心觀看路景,一直到了轅門,下了車馬。馮淵自回
寓所去了。
  賈珠領了湘蓮、寶玉等步行而進,剛到了二堂,只見鴛鴦攙著賈母顫哆嗦的迎了出
來。寶玉一見,忙跪了下去。賈母也不問長短,一把摟住,兒啊,肉啊,哭做一團兒。
賈珠忙命秦锺,先將柳湘蓮讓到書房裡坐。這裡賈夫人也出來拉住寶玉,也哭了會子,
大家勸解了一會,這才攙了賈母到了上房。
  寶玉重新與賈母、賈夫人、賈珠磕了頭,方才依次坐下。
  賈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裡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還是個人是個鬼呢?」寶玉
滿眼垂淚,便把跟隨大士、真人在大荒山和柳湘蓮一同修道,以及現在留髮,將來功成
便歸還芙蓉城去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昨兒知道鴛鴦、鳳姐姐、尤三姐三人到地府
來訪著了老太太,故此也求了大士、真人指引,到來見見老太太的。柳二哥同來,是意
欲會會尤三姐姐的。並來傳語鴛鴦姐姐他們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專司,未便久離職守
,教他們早些回去呢。」賈母聽見,這才歡喜起來。只見鳳姐從後面走了進來,寶玉忙
上前請安,大家又淌了會子眼淚。賈珠見鳳姐出來,便到書房裡與湘蓮攀話去了。賈夫
人自從私問了鴛鴦,已知寶玉並無苟且之行,晚間告知了林如海,夫婦二人十分感歎。
如今見了寶玉,心下也甚是歡喜憐愛。
  不一時,外面鳴鑼響道,林如海回到府中。寶玉、湘蓮諸人忙迎出二堂,請安叩見
。林如海大喜,便一手拉了寶玉,一手拉了湘蓮,直往裡走。鳳姐看見,便到後邊迴避
去了。賈母起身笑道:「姑老爺回來了,我們寶玉他同柳二爺特找到這裡來瞧我的。這
也是他一點兒孝心,可不枉了我疼他一場。這小子如今也好了。寶玉,你們給你姑爹磕
過頭了沒有?」湘蓮、寶玉便重新與林如海磕頭,林如海忙又拉住了,便依次歸坐。
  林如海又細問了一番原委,湘蓮、寶玉二人又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
  林如海道:「尤三姑娘已先回去多時了,鳳姑娘、鴛鴦是老太太留下的。既然那裡
有專司責任,雖不便於久留,也還再往一兩個月不妨。賢姪與柳兄既來到此處,焉能就
去,也須得盤桓兩月,讓我稍盡地主之誼才是。」湘、寶二人答道:「深蒙大人厚愛,
銘刻五中。但家師嚴命,說見了老太太一兩日即便回來,不得羈延的,是以姪輩不敢奉
命。」林如海笑道:「雖不能兩月,那裡有一兩天就要去的道理呢?」說著,人回請示
擺飯,林如海便吩咐在書房裡擺罷,遂教賈珠過來,讓湘蓮、寶玉都到書房裡去和秦锺
一同吃飯。飯後,掌上燈來,便收拾行李,在書房裡間安歇。
  寶玉便到賈母屋裡來與賈夫人、鳳姐、鴛鴦閒話。鳳姐便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
在芙蓉城的,你可知道我們那裡是那些人呢?」寶玉道:「那裡連元妃姐姐、警幻仙姑
是十四個人,還有癡夢仙姑、鍾情大士他們,以及各仙女、黃巾力士等人。
  我雖沒親身到過,卻從夢裡去過三四回的。『癡情司』、『薄命司』都進去過的,
你同鴛鴦姐姐便是這兩司的主人。我們師父說,教你們早些回去呢。」鳳姐道:「因為
要等這裡姑老爺轉了天曹,我們便同老太太一起去的。這會子已是遲了幾個月了,橫豎
再等個把月再說罷了。我才剛兒聽見姑老爺未必一兩天肯給你去呢,你這一去要到幾時
才得到芙蓉城裡去呢?」寶玉道:「大約還得一二年功夫,才得去呢。我們師父臨行囑
咐了我們,叫早些兒回去,還有別的差事,不能遲延的。」說著,又談了一會閒話,便
出來到賈珠屋裡安歇。兄弟二人又說了一會家庭閒話,方才歸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
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沁芳橋臨流生畫稿 櫳翠庵靜坐鬥棋機


  卻說這年會試場期已過,接著賈蘭已娶了傅秋芳過門,住的是蘅蕪院。李紈、寶釵
、馬氏俱搬入園中,李紈還住的是稻香村,寶釵還住的是怡紅院,馬氏住的是秋爽齋。
大觀園收拾的分外整齊,依舊熱鬧,另是一番氣象了。三月已過,瞬屆四月,光陰荏苒
。會試發榜:巧姐的姑爺周姑爺中了第十六名進士,薛蝌中了第七十二名進士,賈環中
了第一百八十名進士,三人是一榜同年,便料理殿試之事。
  一日,是平兒生日,青兒、小紅、椿齡、鶴仙四人俱來與平兒拜壽。這四人是俱由
平兒成全婚姻,故感激恩遇,與別人迥然不同的。這日巧姐也回來了,那巧姐原與青兒
兩個很說得來,許久不見,會著了都歡喜說笑的了不得。小紅等三人又因巧姐的姑爺中
了進士,且自己的出身低微,便都退後,不敢上前與巧姐說笑。平兒看見,心裡明白,
便道:「你們都是一樣的姑嫂,不分彼此的,大家都要在一塊兒玩笑,親親熱熱的,我
才喜歡呢。況且,我們姑娘自來是好的,從不像那麼樣兒的人。」巧姐便道:「我和嫂
子們都到園子裡逛逛去罷。」平兒道:「也好。」因問道:「你們都見過了太太沒有?
」大家都道:「見過了。」平兒道:「姑娘可知道今兒是寶二叔的生日麼?到了園子裡
,先到怡紅院去給二嬸娘拜壽,可別忘了。」
  巧姐道:「是的呀,寶二叔是同姨娘一天生日的。」青兒等四人都道:「幸虧二嬸
娘提醒了我們,不然只知道給二嬸娘磕頭,怎麼就不知道給寶二叔拜壽呢?」
  說著,五個人便一齊出來,過了粉油大影壁,穿甬道角門轉到前頭,進了大觀園。
先到怡紅院來,進了院門到了十錦槅子,丫環素琴見了,打起簾子,五人進去,只見寶
釵同傅秋芳在那裡坐著說話兒呢。巧姐道:「二嬸娘,我和嫂子們特來給二嬸娘拜壽的
。」說著,五人齊跪了下去。寶釵忙拉住笑道:
  「姑奶奶,今兒是你姨娘的生日,怎麼又給我拜起壽來呢?」
  巧姐道:「今兒也是寶二叔的好日子,怎麼不給二嬸娘拜壽呢?」傅秋芳道:「才
剛兒二嬸娘告訴我說,今兒是璉二嬸娘的生日,我正打算要過去拜壽呢。二嬸娘就不告
訴我說,也是寶二叔的好日子。我這會子倒要先給這裡二嬸娘拜壽,回來再往璉二嬸娘
那裡拜壽去了。」說著,便向寶釵拜壽,寶釵拉住道:
  「你二叔也不知那裡去了,又不在家裡,還算什麼生日呢?」
  巧姐道:「二叔叔他是要成仙了道的人,只怕到海屋添籌去了。
  「傅秋芳笑道:「姑奶奶說的很好,好個海屋添籌。嫂子們還到那裡去麼?」青兒
等道:「還要到大嬸娘和三嬸娘那裡請安去,也還要到嬸子那裡坐坐去呢。」傅秋芳道
:「既這麼樣,我陪嫂子們去,到我們那裡逛逛,我也還要回去預備壽禮呢。」
  於是,六人一同到了蘅蕪院,丫環春山、秋水、柳媚、花明四人見了都站出來,兩
個打起簾子,大家進去坐下。柳媚送上茶來,大家說些閒話。坐了一會,巧姐便和青兒
等要到秋爽齋去。傅秋芳送出眾人道:「嫂子們回來到後頭去的時候,我和你們一起到
璉二嬸娘那裡拜壽去。我這會子,還到怡紅院那裡去等你們罷。」眾人答應去了。
  傅秋芳便料理下兩份壽禮,吩咐了春山、秋水,自己單帶了花明復到怡紅院來。寶
釵見了便問道:「他們都到那裡去了,你怎麼一個人來了呢?」傅秋芳道:「他們都到
三嬸娘那裡去了,我還在這裡等他們回來,一同到裡邊璉二嬸娘那裡去。二嬸娘,你還
沒拜壽去呢?」寶釵道:「我因為桂哥兒有些發熱,才剛兒叫奶子給他拿蔥湯和了丸藥
吃了,教他帶在屋裡哄他玩著,不要見風,我還要瞧著他們呢。過會子,再去拜壽罷了
。
  「傅秋芳道:「桂哥兒昨兒晚上還好好兒的玩笑著學走路呢麼,怎麼今兒發起熱來
了?」寶釵道:「今兒早上,他頭上身上忽然摸著微微兒的有些發熱,便懶懶兒的不很
玩笑,總是吃多了點子東西,又受了點兒風寒了。」傅秋芳道:「醫書上原有小孩兒變
蒸一證,大凡三五個月就有一次的,三歲後才沒有呢。
  這皆由於知識漸添的緣故,那俗說叫做長見識,不過一兩天也就好了。」寶釵笑道
:「醫道也都知道麼,可見你竟淵博的很呢!」傅秋芳笑道:「二嬸娘,你當面就笑話
姪媳婦麼,我是事事都要來求二嬸娘指教呢。二嬸娘要這麼樣說起來,姪媳婦就是個不
可教誨的人了。」寶釵道:「什麼話呢,我又知道什麼了?但是我知道的,我可總要說
的。單是這醫道,我卻實在不知道,我可怎麼說呢?即如畫畫兒,我雖不會畫,我可又
知道這裡頭的道理呢。從前四姑娘畫大觀園的圖兒,他沒畫過大畫,還是我教給他的呢
。我聽見說你的畫很好,還沒見過,明兒先要領教一張,這工拙我可以給你評論評論。
」傅秋芳笑道:  「這就好的很了,我原要請教,也就顧不得獻丑了。明兒便先畫兩
張來,一張請二嬸娘教正,一張請四姑娘教正。」
  正說時,只見巧姐、青兒等五人來了。青兒便向寶釵道:
  「大嬸娘和三嬸娘說,教我們先去呢。他們回來到二嬸娘這裡來,約會了二嬸娘一
起同去。」寶釵道:「你們先去罷,我等了他們兩個人來了再來。」
  於是,傅秋芳便和巧姐等大家出了怡紅院,由聚錦門穿後廓角門,轉過甬道,走過
抱廈,進了粉油大影壁,到了平兒上房。大家進去,傅秋芳便與平兒拜壽道:「才剛兒
姑奶奶同嫂子們都到園子裡去,我陪著他們逛了一趟,故此來遲了。」平兒忙拉住了,
大家坐下。彩鸞倒上茶來,說了一會閒話。
  翠雲在外間打起簾子叫道:「三位奶奶來了。」平兒便迎出屋去,李紈、寶釵、馬
氏三人便一起拜壽,平兒還禮已畢,便向寶釵道:「恕我不到怡紅院了,就這裡拜壽罷
。」寶釵連忙還禮甫畢,平兒讓坐,三人坐下,文鸞送上茶來。李紈道:
  「我記得今兒還有兩個人生日呢。」寶釵道:「那兩個是我們家的人,一個是我們
琴妹妹,一個是我們家的二嫂子。」平兒點頭道:「是的,是邢姑娘,我倒忘記了。」
說著,人回擺飯。
  飯後,尤氏、胡氏也過來了。晚上備了兩桌酒席,請了邢夫人過來,都在王夫人上
房外間坐了。外頭也有兩席,是周姑爺同本家的爺們坐了。席散後,眾人都回去了,只
有巧姐又住了兩天才去。
  一日,傅秋芳畫成了兩幅畫,教秋水拿著同到怡紅院來,打從蜂腰橋過,看見蓼漵
一帶柳色陰濃,新荷疊翠,黃鶯弄巧,紫燕銜泥,便站住了閒看,不忍拋撇了好景。秋
水道:「奶奶瞧著這一片好景,還是想著做詩題呢,還是想著做畫稿兒?」
  傅秋芳笑道:「詩和畫原是拆不開的,詩中就有畫,畫中就有詩。」秋水道:「依
我說,就把這一段好景致畫在畫上,再添上奶奶這樣的人物兒,可不成了一幅絕妙的仇
十洲麼?」秋芳笑道:「你便細細兒的記明白了,回去便畫出他來,我看看可像不像呢
?要是不像,可重新再來細看,該添的添,該減的減,這麼一改就畫出來了。這是天生
成了的稿子,最是長人的學問的。」秋水也笑道:「奶奶教我畫,我畫出來的畫兒,可
真是『奴婢學夫人』了。秋芳笑道:「你說『奴婢學夫人』的不好麼?那奴婢學夫人的
,是『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多少人巴結這麼樣,還不能得呢。」秋水道:「那
巴結不能得夠這麼樣的,只算是『門外漢』罷了。」秋芳笑道:「你的志量倒很好,能
夠用心原不難的。」原來春山、秋水二人,皆識字能書,秋水更覺聰慧穎悟絕人,無事
偷著學詩學畫,秋芳最喜愛的是他。說著,到了怡紅院,繡琴打起簾子說道:「小蘭大
奶奶來了。」
  秋芳走進屋子,只見寶釵坐在那裡引桂哥兒玩呢。秋芳道:
  「二嬸娘,請你老人家直言無隱。」秋水便送上畫去,寶釵接來打開看時,只見上
面畫的是一幅「葛仙翁移居圖」,上頭有款,寫著:「請寶釵二叔姑大人鈞誨,姪婦傅
秋芳學畫。」寶釵道:「很好,山水樹木、人物雞犬、家具俱全,且而章法結構井井有
條。閨閣中有這麼樣的筆墨,可謂『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了。」秋芳笑道:「二嬸
娘,你不要徇情獎賞,要儘管貶駁才好呢。」寶釵笑道:「沒有貶駁的地方兒,教我怎
麼樣貶駁呢?」秋芳道:「便是沒了貶駁的去處,還要請尋瘢索垢才好呢。」寶釵又細
細兒的看了一看,便用手指著道:「這雞犬、家具高頭略有瑕疵,想來是畫這些東西的
時候很少的緣故。我們四姑娘的筆墨差的多著呢。你給四姑娘畫的是幅什麼呢?」秋水
又把那張送上,寶釵打開看時,只見上面畫的是一幅「天女散花圖」。寶釵道:「這幅
更沒包彈了,這幅單有人物,所有花卉原算不得什麼。那幅的工夫比這幅大多著呢,又
兼著山水樹木,故此難得盡善盡美了。想來倒是人物擅長些。
  「秋芳道:「四姑娘那裡輕易不去,去了又怕擾了他老人家的靜。二嬸娘沒事,我
們一起到那裡逛逛去使得麼?」寶釵笑道:
  「我給你做個介紹去罷了。」
  於是叫了紫雲跟著,便和秋芳出了怡紅院,到櫳翠庵來,打從沁芳橋過,看見兩岸
垂柳毵毵,掩映著畫樓池館。寶釵道:
  「這便是天然畫境,我們且到亭子上坐坐去,也領略領略,別要辜負了好景。」二
人遂到沁芳亭坐下,秋芳道:「我才剛兒從那邊蜂腰橋來,也看了一會子。這裡比那裡
更好,又有地方兒可坐的,有趣兒。」因向秋水道:「這裡比那裡又不同了。
  「秋水道:「雖然不同,卻各有各的好處。譬如畫圖各成一幅,並不雷同的。」秋
芳道:「你明兒就照著這兩幅畫上了,也使得。」寶釵道:「他會畫麼?」秋芳笑道:
「他時常偷著學畫呢,他才剛兒還說的好,說是『奴婢學夫人』呢。」寶釵笑道:
  「這可了不得,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僕了。這孩子就很好,你今年十幾歲了?」
秋水笑道:「十五歲了。」寶釵道:「能畫自是能寫識字,聰明是不必說的了。我這紫
雲也還識幾個字,從前只有彩明他能寫字,其餘就沒人了。我們家裡連從前老太太屋裡
起,幾代的丫頭原有好幾個好的,就只是沒有知書識字會寫畫的人。你這真可謂婢中的
翹楚的了。這秋水的名字起的就很好,自然是你給他起的了。」秋芳笑道:「『北苑春
山,南華秋水』,這兩句是書畫的妙境,故此起了這兩個名字。那春山也還能識字,卻
不及他的聰慧。」寶釵道:「很好,你明兒閒了教他到我那裡來,等我細細兒的問問他
,我雖不畫畫兒,讀書寫字還可以呢。」秋芳笑道:「明兒閒了,就教他過來請安。」
  說著,二人起身,便往櫳翠庵來。到了庵前,紫雲上前敲門,裡面紫鵑聽見,便開
門出來。寶釵問道:「姑娘在家做什麼呢?」紫鵑道:「在裡面打坐呢。」寶釵道:「
我們在前邊略坐坐兒,等他起來了,再說話兒,沒的又驚動他罷。」紫鵑笑道:「奶奶
請裡邊坐罷。姑娘無事,總是打坐,要起來便起來,也沒什麼時候兒的。」說著,便進
去回道:「姑娘,寶二奶奶和小蘭大奶奶來了。」
  惜春便起身迎至簷前,寶釵、秋芳上前請安問好,到裡面坐下,紫鵑沏上茶來。寶
釵道:「四妹妹,今兒有個文徵明,特來請教你這沈石田老先生呢!」因向秋水點點頭
兒,教他把畫呈上去。惜春接來,打開細細看了一看,說著:「這是老手的筆墨,我那
是學而不成,豈止『珠玉在前,自慚形穢』而已呢?」傅秋芳笑道:「我是獻丑,特來
求姑娘指教的。」惜春道:「此調不彈久矣,我因為學而無成,已將筆硯焚棄,所畫『
大觀園圖』至今並未成功,已算半途而廢了。」寶釵道:「那圖兒也該有七八分的工程
,所差有限了,何不拿出來大家看看呢?」惜春便叫紫鵑去取了出來,打開大家看時,
見墨已落完,顏色才填染了一半。惜春道:「我這個筆墨,自己都看不去,所以沒了精
神畫了。」秋芳道:「章法結構都好的很,為什麼不成全起他來呢?」惜春道:「我久
矣就無心於此了,你要是可以成全,倒是送你拿去畫罷。」秋芳道:「我給姑娘補完了
,再送來罷。」惜春道:「你補完了,就留下罷。我領你這幅『散花圖』倒還合我的意
思,留著掛起來,細細兒的看罷。」
  寶釵道:「畫是你久已不畫的了,棋也好些時沒見下了呢?」惜春道:「自從妙玉
去後就沒下,直到如今了。」寶釵道:
  「他是特意來談畫的,既不談畫,你們兩個人就手談手談罷了。
  「惜春笑道:「我可丟生疏了呢!」因教紫鵑把棋枰取了出來,惜春便與秋芳二人
對坐下了,寶釵在旁邊坐了觀奕。秋芳便拿起黑子來,道:「姑娘,讓我四個子兒罷。
」寶釵道:「定了輸贏,然後才好說讓子的話。這會子,頭一盤自然是對下,也不必謙
的。」於是兩人對奕,下了有一個時辰,填完了關著,做起棋來,秋芳輸了四個子兒。
惜春道:「我只怕丟生了要輸呢?誰知竟還可以算是個對手棋,我們再下一盤罷。」秋
芳道:
  「我已輸了,這回姑娘讓我兩子罷了。」惜春道:「這一盤要是再輸了,再說讓的
話就是了。」於是,二人又下了一盤,做起棋來,這回秋芳只輸了半子。寶釵笑道:「
這不算輸,還只算是個正經對手棋。這兩盤棋的工夫也很不淺了。我們也要回去了,改
日再來請教罷。」
  惜春道:「我是天天無事。你們閒了,儘管可以常時光降的。他們這些人不肯到我
這裡來,都說怕我拿他們當俗人,其實你們要是不肯到我這裡來,倒是拿我當做俗人了
。」寶釵笑道:「他們都是以為客去主人安的意見,生恐怕你要惡嫌他們來攪擾清淨的
緣故。殊不知賢主嘉賓,那卻是又當異論的呢。
  「惜春點頭道:「寶姐姐這話,才說的是呢。」秋芳道:「改日閒了,便來請安就
是了。」惜春送出了二人,紫鵑便關門進去了。寶釵、秋芳也便各自回去了。
  過不多時,又早殿試。周姑爺是二甲第四十九名,薛蝌是三甲第十九名,賈環是三
甲第九十九名。榮府賀喜的絡繹不絕。
  探春又有信來,周姑爺已升了揚州鹽運司,不日到任,大家都歡喜。說從前林姑老
爺做過揚州鹽運司的,地方很好。接著,朝考已過。周姑爺補了翰林院庶吉士,薛蝌是
戶部主事,賈環是歸班銓選。要知後文如何,再看下回可也。

第二十一回     秋芳補畫大觀園圖 賈環承襲榮國世職


  話說傅秋芳自那日在櫳翠庵把「大觀園圖」帶回之後,暇日便以此消遣。秋水時刻
在旁邊伺候,也把蜂腰橋、沁芳橋兩處景況畫了出來與秋芳看。秋芳道:「畫卻也還畫
得出去,只是章法間架還不好。」因一一的指點了他,教他改換過來。
  一日,「大觀園圖」已經補畫成功,便教秋水拿著,先來怡紅院中給寶釵看。寶釵
看了道:「你怎麼還沒落款麼?」秋芳笑道:「這是四姑娘畫的,我不過代為完工,還
請四姑娘落款去才是。」寶釵道:「也罷了,我就和你到他那裡去。」
  說著,二人出了怡紅院,又到櫳翠庵來。敲門進去,惜春起身讓坐,秋芳便把「大
觀園圖」呈上,請惜春書款。惜春道:
  「便落你的款罷了。」秋芳道:「我所補完的不過十分之三,怎敢僭越,自然還請
姑娘落款。落了款就送到太太屋裡,請太太張掛了玩罷。」於是,惜春便拿起筆來,寫
了款,用了圖章,說道:「這原是老太太教畫的,這會子老太太已經不在了,就送給太
太那裡掛也罷了。」說著,便教紫鵑取過棋枰來,道:
  「今兒還早呢,我們且來下一盤再去。」寶釵笑道:「四妹妹一無所好,惟有此道
尚有些結習未除。」惜春也笑道:「聖人還說『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呢。」
於是,惜春與秋芳又下了一盤棋,方才告辭出去。
  寶釵與秋芳出了櫳翠庵,順道來至稻香村。寶釵道:「且把這圖兒給大嫂子看看,
我教他同了我們到太太那裡去。」秋芳笑著點頭兒。二人走進裡面,紅梅打起簾子道:
「寶二奶奶來了。」李紈見了,起身讓坐。寶釵道:「四姑娘畫的大觀園的圖兒,畫了
四五年都沒見成功,今兒你媳婦來了,一畫就畫完了。你看看,怎麼樣?」李紈笑道:
「四五年的功夫,那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了,成功有什麼難處呢?」寶釵笑道
:「你看也沒看,就這麼瞎說麼。」李紈便打開看了一看道:
  「我也不知道他畫了四五年,都畫的是些什麼?他這補畫的,也不知道他是從那裡
補起的?」寶釵道:「四姑娘原本畫的不過六分,他這補的倒有四分。這會子四姑娘也
不要這畫了,他也不好要的。我們如今送給太太去,你也同著走一趟,到底是你媳婦的
才能,也是你的光輝呢。」李紈笑道:「你原來是教我陪著你去的,既這麼樣,說不得
了便和你走一趟去罷了。」
  於是,三人一同出了大觀園,轉到王夫人上房來,只見平兒在那裡和王夫人說話呢
。寶釵便把畫送上,給王夫人看。王夫人道:「這畫四姑姑畫了有四五年了,可憐還是
老太太教畫的呢。這會子,老太太都已不在了兩年多了。怎麼今兒又想起來畫成了功的
呢?」李紈道:「四姑娘久已不畫畫兒了。昨兒因說起我們媳婦會畫來,四姑娘便找尋
出來給他補成了功的,還教四姑娘落了款,送來給太太這裡掛的。」王夫人笑道:「四
姑娘畫了四五年都沒成功,他一接手就畫起來了,想來他的畫比四姑娘強多了。」寶釵
道:「小蘭大奶奶他的丫頭,這個秋水都會畫的。」王夫人聽見,便叫他到面前,細細
的看了一看道:「好孩子,你識字麼?」秋水回道:「也認得些字。」
  王夫人道:「有這麼個聰明能乾的丫頭,那姑娘自然也就不用說了。」平兒笑道:
「我的拙笨是不必說了,就是大嫂子和二嬸子這兩個知書達理的聰明人兒,也都沒有這
個手段呢。」說著,人回擺飯。王夫人道:「你們不必又回園子裡去了,就在這裡一起
吃了罷。」於是,李紈、平兒、寶釵、秋芳都在王夫人這裡吃了飯,方才各自回去。
  光陰迅速,又早秋盡冬初。十月中旬,馬氏又生了一子,取名鬆哥。十月底老太太
服滿,賈政起復,吏部帶領引見,聖眷頗隆,因念係元妃之父,加恩補授太僕寺少卿,
因詢問賈環係歸班進士,並加恩將榮國世職著賈環承襲。賈政謝恩回家,大家歡喜。各
公侯伯、六部、太僕寺、翰林院各官員,及眾親友等俱來慶賀。榮國府叫了一班戲,擺
了兩天酒筵。頭一天請的是慶國公、錦鄉侯、壽山伯、臨安伯、臨昌伯及刑部、工部、
太僕寺、翰林院各官員,又有兵部尚書周瓊、兵部侍郎甄應嘉、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
。第二日是甄寶玉、陳也俊之子、四姐姑爺衛若蘭之子、馮紫英、梅姑爺、周姑爺、薛
蟠、薛蝌、李嬸娘之子及族中賈(王扁)、賈瓊、賈薔、賈芸、賈芹、賈菌、賈藍、賈
芷等人。這日唱的是《滿牀笏》,因無甚外客,賈環、賈琮、賈蓉、賈蘭俱在座中。
  賈赦在席上向賈政道:「二老爺,可記得那年中秋,環老三做的詩你說他的不好。
我那會子就說,他的詩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以後就這麼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
了你襲的了。
  今兒可不是他承襲了嗎?」賈政笑道:「他的學問到底總駁雜不純,故此雖然中了
進士歸了班,也就難以中用了。今兒得了世襲,也是想不到的事。倒是那年中秋大老爺
的話,做了他的佳讖了,終久還是托賴大老爺的洪福。環兒,聽見了沒有,這不快給大
爺磕頭叩謝去嗎。」賈環下了席,便到賈赦面前來,才跪下去,賈赦一把拉住道:「好
孩子,不用這麼著,我說我的賞鑒可是不錯呢。」說罷,哈哈大笑。
  這日,裡邊也沒有什麼外客,來的是傅秋芳之母、薛姨媽、邢岫煙、李嬸娘、喜鸞
、四姐、薛寶琴、史湘雲、李紋、李綺、劉姥姥、、巧姐、賈瓊之母、賈(王扁)之母
、賈藍之母婁氏、賈芸之母五奶奶、青兒、小紅、椿齡、鶴仙等人。另有一班小戲兒,
先唱了四出《衣珠記》。平兒便悄向寶釵問道:「這戲是誰點的?」寶釵笑著,悄悄兒
的道:「傅太太點的,他原也不知道這底下還有對景的呢。你不用說話,只聽就是了。
」說著,場上早換了《玉簪記》的《琴挑》、《偷詞》,又是《占花魁》一折。平兒笑
向寶釵道:「這點戲的,是有意呢,無意呢?怎麼這麼促狹的法兒。」寶釵笑道:「我
先就說了,他原也不知道,竟不防有這麼巧呢。可見戲不是亂點得的。」說著,場上早
又換了《八義記》的《觀燈》。只見李綺走過這邊來,和寶釵說道:「我瞧這出《觀燈
》裡的周堅,偶然想起一件事來。你們襲人出去不是有兩年了麼?」寶釵笑道:「他今
年正月裡還在我這裡來的,告訴我去年冬裡甄府寶二爺在他那裡借宿的話。我就說的那
面貌雖然說是相同,到底細看總有訛別的地方兒的。這戲上的事,原也是信不得的。」
李綺笑道:「這裡寶二哥,我頭裡在這裡的時候,可是天天見的。及自後來到了那裡,
你們妹夫竟沒有什麼訛別的地方兒呢,只有左耳旁邊臉上有一點兒黑痣,就在這上頭不
同。」寶釵笑道:「可不是,細看總有不同呢。你沒聽見說,『人心不同,如其面焉』
。這都是造物的巧妙,從古及今萬世不可及的奇才。若要是有了印板文字,那還成個造
物了麼?」李綺笑著點頭兒道:「到底是寶姐姐的見解高遠,我們都不能及的。」說著
戲完,少頃點上燈燭,擺了六席酒筵。唱的是《掃花》、《三醉》、《雲陽》、《仙圓
》,戲完散席。門外車馬紛拿,裡外的客俱回去了。
  只有劉姥姥、巧姐沒去,巧姐便又留下了青兒,都在平兒屋裡住了。劉姥姥向平兒
道:「姑奶奶,如今老爺升了官,巧姑娘的姑爺也中了進士做了官,府上的氣運大轉了
。姑奶奶的哥兒,不過再遲十來年,也發了科甲,就好了。這都是姑奶奶的福氣大。姑
奶奶,你別怪我說,可憐頭裡鳳姑奶奶要了一輩子的強,總不及這會子姑奶奶你的福分
呢。這都是姑奶奶你素日為人的好處罷了。」平兒道:「都是托姥姥的福罷了。我們巧
姑娘,雖說各人的福命,到底是姥姥的媒,還是總托賴姥姥的福氣呢。」劉姥姥道:「
我們青兒,也虧姑奶奶的抬愛,要不然只好配個屯裡的小子罷了。這會子,在城裡見了
多少世面,姑爺年紀還輕,將來是總要發達的,都還是沾姑奶奶的福氣呢。
  青兒呢,你可知道要孝順姑奶奶的。」青兒正在和巧姐說笑,聽見了便走過來,笑
道:「我又不是個傻子,我怎麼不知道呢?我這會子是叫二嬸娘,不叫姑媽了。」巧姐
道:「乾媽,你放心罷。我們如今是姑嫂了,他常時到我姨娘這裡來呢。」劉姥姥道:
「我今兒看見他妯娌裡頭,不知可是小芸大奶奶不是?倒好像這裡小紅姑娘的模樣兒似
的麼。」平兒笑道:「姥姥的眼力還很好呢,可不是小紅是誰呢?」因又告訴了他的原
故。
  劉姥姥道:「我這眼睛、耳朵,托姑奶奶的福,都還可以,就是牙齒不中用了。」
平兒道:「姥姥,你今年是七十幾了?」
  劉姥姥道:「我今年七十九了,再過兩個月就是八十歲了。」
  平兒笑道:「明年來給姥姥拜壽。」劉姥姥笑道:「那裡還敢驚動姑奶奶呢。我那
裡又沒什麼錢,又不成個地方兒,要是事體寬裕,有幾間好房子,我早就要來請姑奶奶
的。」平兒笑道:
  「我那年到你那裡去過的,這有何妨呢?明兒我們姑娘,少不得也是要給你磕頭去
的。我們一起兒都是要來的,你也不必費什麼事,就是家常弄個一兩樣菜,我們大家來
吃個壽麵就是了。
  「劉姥姥笑道:「這個容易,只是怕褻瀆了姑奶奶呢。」說著,賈璉進來,劉姥姥
、青兒便和巧姐往那邊屋裡去了。於是,大家歸寢,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鮑二自從他老婆自縊之後,便娶了多混蟲的老婆多姑娘為妻。後來因與周瑞的
乾兒子何三打架,被賈珍、賈璉打了,攆出在外,懷恨在心,便與何三勾通一起伙盜,
偷去賈母上房金銀不下三五千兩。何三被包勇打死,鮑二復與伙盜用悶香、軟梯盜去妙
玉,闖出城去,懼人踩緝,便下海去了。妙玉不從,為眾盜所殺。這一起群盜,復又遇
著官兵,被殺死了十餘個,只剩下鮑二三四個人,在沿海的地方潛住。鮑二懼人踩緝,
便不敢回家。他老婆多姑娘一人在家,也知道這事。他卻虧了生的人物兒俊俏,輕浪風
流,常時有人在他屋裡走動,便巴不得鮑二永不回來才好。那傻大舅與王仁素常在榮府
見過,都知道的,便常到他屋裡來喝酒,多姑娘又會唱幾個曲兒。傻大舅與王仁仗著是
榮府內親,--外人那裡知道他近年都不能進門去了--只說他的勢派大,不敢怎麼樣
他,以致二人便在那裡公然輪流住宿。  
這一天,王仁在那裡歇,因和多姑娘說道:「鮑老二是未必回來了,你一個少年女人在
家又沒親族,我們雖然常來到底不是常法,須要打量個長遠道理出來才好。」多姑娘道
:「要好,須是我便嫁了你們那個去,只是你們都有妻小,也未必能娶我呢。」王仁道
:「我前兒聽見錦香院雲兒那裡,去了兩個媳婦,現在要找人呢。我想你要是到那裡去
了,那些媳婦兒沒那一個比的你上呢,誰有你這個人物兒風流,任是什麼子弟近了你的
身,他就酥麻了,勾住了人家的魂,還怕他不花麼?你去到那裡,要不成了錦香院的花
魁也就算不得。而且,我們一樣還得常來。你便多聚攢下幾個錢兒來,過幾年工夫再揀
個合式的人嫁了他去,倒是個好主意呢。」多姑娘道:「我不成自己賣給他去麼?」王
仁道:「誰說賣呢,你給他做伙計去,有了生意你和他對分,譬如五兩銀子一夜,你得
二兩五錢,他得二兩五錢就是了。一年的工夫就可以分得五六百兩銀子呢。男人家在人
家做伙計的,任什麼行業都沒這個好手段能尋這些錢兒。你是這個手段兒好了去的原故
,不要把這好手段兒埋沒了,那就可惜了呢。」多姑娘笑道:「我要去,也沒這個門路
呢?
  「王仁笑道:「你果然要去,我明兒就和錦香院雲兒說去,說妥了你得了好處,可
要謝我呢。」多姑娘笑道:「你要我怎麼謝呢?」王仁道:「隨你怎麼謝罷了。」多姑
娘笑道:「既這麼著,你這會子就去罷。等我明兒到了那裡,你來了再留你住,就算謝
你了,好不好?」王仁道:「只是這會子你教我那裡去呢?你一個人睡麼,怪冷清的,
怎麼樣呢?」多姑娘笑道:「你別管,我不怕。」王仁道:「罷了,我去了。」說著,
便站起身來,開門出去。多姑娘見了,又一把把他拉回來,把門關上了,笑道:「罷了
,今兒也遲了,可要說過的,我今兒不能謝你,要你謝我呢。」王仁笑道:「我特意的
是要瞧你這個浪樣兒呢,我們早些睡罷,我跪在你面前就是了,好不好?」多姑娘笑著
脫衣,二人就寢。
  次日,王仁會見傻大舅,便把這話對他說了。兩個又計議了一番,便同到錦香院來
,會了雲兒,說明了是做對分的伙計。
  次日便叫了輛車,把多姑娘送在錦香院來,家中所剩下的些傢伙,便交與王仁、傻
大舅兩個收著。房屋本是租的,也就交還原主。王仁、傻大舅便把傢伙兩人分著賣了,
又還要了雲兒二十兩銀子,也是兩人分用了。
  多姑娘到了錦香院裡,果然是車馬填門,雲兒甚是歡喜。
  過了兩個多月,王仁、傻大舅也去過幾回,總逢有客不得空閒,所有幾十兩銀子又
已用完了。兩人商議著便來瞧薛蟠。薛蟠會著,說道:「我們好些時沒會了,你們這一
向都到那裡去來?
  「二人道:「我們成日家一點事兒也沒有,總是閒逛也沒一定的地方兒。」薛蟠道
:「我也是天天閒逛呢,怎麼就沒碰見你們麼?」王仁道:「你到錦香院去了沒有?他
那裡新來了一個絕紗的媳婦兒呢。」薛蟠道:「我只知道他那裡去了兩個媳婦兒,這是
幾時添的?我可不知道。」王仁道:「這新來的有兩個月了,叫多姑娘兒,十分很俊,
就是年紀大些,今年有二十六七歲了,現在是車馬填門。」薛蟠道:「我倒不知道,明
兒可要瞧瞧去呢。」傻大舅道:「何必明兒呢,就是這會子去罷了。」薛蟠道:「也好
,咱們就一同去。」
  說著,三人出了門,到了錦香院,雲兒出來迎著。薛蟠道:
  「你們新來了個什麼多姑娘兒,我竟不知道麼。」雲兒笑道:
  「你不到我這兒來,怎麼得知道呢?我叫他出來就是了。」說著,多姑娘早出來了
,換了一身豔麗衣服,越發顯出風流俊俏來了。雲兒道:「這是薛大爺。」多姑娘便走
過來請安。薛蟠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細看他兩道彎眉,一雙星眼,生成媚態十分,一見
勾人魂魄,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名不虛傳,你今年二十幾歲了?」多姑娘笑道:「
二十七歲了。」薛蟠道:「會些什麼唱呢?」多姑娘笑道:「會的都是些小調兒,大曲
兒還沒學會呢。」薛蟠道:「大曲兒我不愛聽,單喜的是小調兒。
  「雲兒便取了琵琶過來彈著,多姑娘便唱了。不知他唱了個什麼?且聽下回,便知
分曉。

第二十二回     錦香院薛文起得妾 鹽運司賈探春留親


  話說錦香院當下雲兒取了琵琶過來彈著,多姑娘便唱了一個「馬頭調兒」,柔聲嬌
媚,真是靡靡之音。薛蟠喜的拍手叫好,說著擺上了酒菜,薛蟠便拉了多姑娘坐在他手
下,王仁、傻大舅對面坐了,雲兒打橫。喝酒中間,猜三豁五,鬧了半天,又唱了十來
個曲兒。掌上燈來,薛蟠已經半醉,王仁、傻大舅兩個又還喝了一會子酒。薛蟠道:「
我醉了,今兒是不能回去了。
  「王仁、傻大舅道:「天也不早了,你不回去,我們要走了,明兒會罷。」薛蟠便
站起來,要送他兩個。王仁、傻大舅攔住道:「你不用動,咱們弟兄家,還拘這些禮做
什麼呢?」薛蟠笑道:「這我就遵命。」說著,二人便去了。
  薛蟠便到多姑娘房裡,歇了一夜。他日裡見了多姑娘,已就酥麻了半邊。這一夜枕
席的風流,便把魂靈都被他勾攝住了。
  次日,便不想回去,一連住了三夜,兩下十分恩愛。多姑娘也中意薛蟠,便把他的
底裡都告訴了薛蟠。薛蟠才知道他是賈府的家人媳婦,未嫁鮑二之先,就與賈璉有一手
兒的,因向他說道:「我現在妻妾都死了,家裡只有我們太太,並無別人。你若可以到
我那裡去做個姨娘,過兩年養了兒子,我就把你扶了正,比在這裡強多了。」多姑娘道
:「我為的是一個孤身人,要嫁了人家去,不知道好歹,那時豈不後悔?故此權在這裡
,也是要尋個合式的人,便嫁他去。無奈這裡來的人,總是有妻小的,便有年輕沒娶過
的,他又不能要我呢。難得你這麼樣湊巧的人兒,你便不娶我,我也是不放你的呢。」
薛蟠道:「你在這裡是沒有身價的,也就不用贖了,只是你怎麼出去呢?」
  多姑娘笑道:「我又不是賣給他的,來去還怕不由我嗎?我兩個多月也算給他尋了
兩百銀子了,我自己也分得了兩百銀子在這裡呢。你要用,就拿去用罷。」薛蟠道:「
我不等銀子使,明兒短了的時候,再問你借。」多姑娘笑道:「借什麼呢?我要用什麼
,可不都問你要麼?你明兒還教王仁、傻大舅到這裡來說說,多少給雲兒幾兩銀子。你
那裡便套了車來,到這裡接了我去就是了。」二人商議定了。
  次日一早,薛蟠便去找著了王仁、傻大舅,告訴了他們這一番話。二人道:「我們
前兒特來告訴你,和你瞧去的。這會子,倒給你弄了這個巧宗兒去了。我們明兒要見他
,就都不能見了。你可說過,怎麼個謝我們?我們才說去呢。」薛蟠笑道:
  「我知道,總謝你們就是了。這會子,先把正事辦了再說。」
  王仁、傻大舅道:「雲兒那裡,當初我們拿過他幾兩銀子,這會子還要多給他點兒
才說得去呢。」薛蟠道:「要給他多少呢?」傻大舅道:「至少也得五十兩銀子。」薛
蟠道:「就給他五十兩銀子,任什麼都有了。」王仁道:「那任什麼都有了。
  薛蟠道:「我兑了銀子,便交給你,叫李祥套了車,同你們去把他的箱子東西都查
點清了,一起帶了來就是了。」二人便同到薛蟠家內,拿了銀子。李祥套了車,二人坐
上車到錦香院來,會了雲兒說明白了,只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了雲兒,查點了箱籠物件
,搬上車去。多姑娘便辭別了雲兒,上車而去,車夫趕起車來。
  不一時,早到薛蟠門口,李祥領著多姑娘下車進去,薛蟠已回過了薛姨媽。薛姨媽
因見他妻妾都死了,也只好由他去罷。
  薛蟠便指與他道:「這就是太太。」多姑娘便向前磕了頭,薛姨媽道:「叫臻兒帶
了他去,先見見蝌二奶奶,磕個頭去。二爺等衙門裡下來,再見罷。」薛蟠便叫臻兒帶
了過去,走了一趟回來,便到薛蟠屋裡,箱子東西俱已搬進來了。奶子帶了孝哥進來,
薛蟠便向他道:「你添了個姨娘來了,你叫他聲姨娘罷。」孝哥已是三歲了,便走到多
姑娘面前來,叫了一聲「姨娘」。多姑娘笑著連忙抱起他來道:「哥兒好乖呀!」是晚
,薛蟠屋裡也擺了桌酒席。薛蟠便叫把孝哥兒也帶著坐了玩兒,喝完了酒,吃過了飯,
奶子方把孝哥兒帶了過去。這裡二人關門就寢。薛蟠由此每日在家,都不到外邊去閒遊
浪蕩去了。
  過了月餘,王仁、傻大舅把三十兩銀子早已使完了,便來找薛蟠,一見了面,便說
道:「薛大哥是不出門了,成日家看著,也該看厭了呢,就這麼離不得麼?你通共使了
五十兩銀子,多姑娘倒帶了二百多銀子過來,你反落了一百幾十兩銀子,又白得了個人
。若不虧我們兩個人,你怎麼得有這麼便宜的事。
  常言說的好,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你該怎麼謝我們呢?
  「薛蟠笑道:「我前兒才知道,你們還收著他多少傢伙呢,這個就算謝了你們罷了
。」王仁道:「那些破爛傢伙,還值什麼錢麼?他若要使,就叫他來搬罷了,我們也沒
處放呢。這東西,況且還是他的,也算不了你的謝啊!」薛蟠道:「依你,便怎麼樣呢
?」傻大舅道:「也沒什麼依不依,只算我們兩個人來問你借幾兩銀子使一使,也不下
數兒,只要你酌量著就是了。
  「薛蟠料想不能推托,便在裡頭拿了四十兩銀子出來,道:「你們兩個人,拿去分
著使罷。」王仁道:「四十兩銀子,還是我們兩個人分呢,只怕太少了些罷。」傻大舅
道:「你不用累贅了,咱們且把這銀子拿了,使著再說罷了。」說著,他便把銀子揣在
懷裡,拉了王仁便走。薛蟠道:「忙什麼,在我這裡吃了飯去罷了。」傻大舅道:「咱
們還有事去呢,明兒再來擾罷。」薛蟠便送了他二人出去。這王仁、傻大舅拿了這四十
兩銀子去,非賭即嫖,不過十來天就完了,依舊又來找薛蟠,薛蟠道:「你們前兒拿了
四十兩銀子去,我就算謝了你們了,怎麼今兒又來說這話呢?」王仁道:「我前兒原沒
應承,是他說且拿去使著再說的。薛大哥,你這件便宜事,在那裡去找呢,難道只值這
幾兩銀子嗎?你看的太賤了。」薛蟠道:「依你說,要多少才夠呢?」傻大舅道:「也
別提多少的話,你只見諒著找出多少來就是了。」薛蟠道:「既這麼著,我再找出二十
兩銀子來,你們可有什麼話說了?」王仁道:「就是二十兩罷了,我們又不賣什麼嗎,
那裡還這麼添添饒饒的呢?」於是,薛蟠又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這二人拿去,花不上十
來天,又依舊完了,復來找薛蟠。薛蟠便變色道:「這是什麼話呢?銀子不是大水淌來
的。」王仁道:「你通共給了我們六十兩銀子,連頭裡五十兩,合共使了百十兩銀子。
多姑娘倒帶了二百多銀子來,你一個錢兒還沒費呢?我們今兒來,不向你開口,只問多
姑娘借幾兩銀子使使。」薛蟠道:「他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不借,還由得我呢。
」王仁道:「借不借,只問心就是了。」
  薛蟠道:「問心?我這個心很問得過去了。憑你怎麼說,我打定主意一個錢兒也沒
得借。」傻大舅道:「我們只問多姑娘借。
  「因向李祥說道:「你去把多姑娘請出來,咱們當面說就是了。
  「李祥答應著,卻不進去。薛蟠沒法,只得又給了他十兩銀子,二人才去了。
  薛蟠回到自己屋裡,氣的罵了一會子。多姑娘已知道原故,因道:「他們把銀子看
得容易了,只怕過幾天還要來呢。」薛蟠道:「這兩個混帳東西,榮府裡久已不許他們
上門了。他明兒若要再來,便教人打這兩個混帳東西。」多姑娘道:「不是打的事情,
便打他一頓,也不是了局。依我說,你倒是到那裡去避他些日子。他若來了,你不在家
,他也沒法兒。他怎能夠進來找我麼?
  二爺要在家,請二爺出去申飭他一頓。他要混說,教人拴起他來送到衙門裡去,這
才得了結呢。」薛蟠笑道:「倒還是你有些主意,只是我到那裡去呢?」多姑娘道:「
地方大的很呢,你也不限定是躲避他啊,就可以帶上幾兩銀子,做個買賣去,三五個月
再回來。況且,你左右閒在家裡也不是事。」薛蟠道:
  「這也說的是。」因便去回了薛姨媽,薛姨媽道:「你兩回家出門做買賣,都鬧出
事來。你這會子又要出門做買賣去,我勸你竟很不必了。」薛蟠道:「經一番,長一智
。這回出門還像頭裡嗎?我們家裡近來很費撐持,還不趁著這會子出去巴結出點兒好處
來嗎?」薛姨媽道:「你說的總好聽呢,既這麼著,你還是找張德輝和他商量商量,要
去也還是同他去才好呢。」
  薛蟠答應了,便找著了張德輝,和他商量停當,湊了一千兩銀子,辦了兩千銀子貨
物,那一半許在半年內歸還,收拾了行李,叫了牲口,往淮揚一帶發賣。因周姑爺現做
揚州鹽運司,到了揚州便有照應了。於是,料理了四五日,諸事齊備,便辭別了家中眾
人,向南長行去了。
  去不五六日,王仁、傻大舅果然又來了。家人回說:「大爺出門到揚州去了。」二
人不信,便要請多姑娘出來。家人回說:「大爺不在家,不能去請。」二人不依,便說
:「你們大爺,怎麼躲在裡頭不會我們嗎?」正在發話,恰值薛蝌這日未上衙門,便出
來申飭了一頓說:「什麼人大膽,在這裡混鬧,這還了得嗎?教人拴起他來,拿帖子送
到兵馬司去。」這兩個人聽見,才嚇慌跑了。
  再說鮑二已經四五年未回家來,想諒緝捕的也不十分嚴密了,又記念老婆在家不知
怎麼樣了,便約會了他們同事的兩個人,一起回來。那兩個人也是要到京城有事的。三
人一路,不則一天,早到了京城,捱到傍晚掌燈時分,進了城,找個飯店歇了。鮑二和
那兩人走到自家門口,見門已鎖了。鮑二驚疑,便叫同來的人,去問兩旁鄰居,只說是
來找鮑二的。鮑二便在巷外等他,那二人走去問了回來,便同到飯店中來,那二人道:
  「我才剛兒問那鄰居找鮑老二,他回說鮑老二他去了四五年了,音信全無。他媳婦
都嫁了人去了。」鮑二道:「明兒再細細兒的訪問,才明白呢。」
  到了次日,訪著是嫁了薛蟠做妾。隔了一日,又在薛蟠門口,來打聽虛實,才知道
是薛蟠娶了多姑娘做妾,娶過去兩個月,薛蟠便帶了三千銀子出門,往淮揚一帶做買賣
去了,半年方才回來,已經去了兩個月了。鮑二便和那兩個人商量,要想弄個軟梯,進
去把他老婆弄出來。那兩個人道:「這事來不得。
  聽見說,他家裡的人,現在戶部做官兒,家裡有坐更守夜的。
  咱們又不認得人,路徑又生,你便同了去,只認得人,路徑也不熟,別要像上回的
何老三了。既是你知道他往揚州去的路徑,又知道他來回的日期,況且你又認得他。咱
們不如揀個地方兒去等著他罷,倒是個好主意呢。」鮑二道:「你這話很好。你們明兒
把事辦完了,咱們就出城去再議。」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湘蓮、寶玉在酆都城隍府中住了三天,便辭別了眾人回來。二人過了陰陽界,
向南而行,走了有二三十里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那條是路。二人正在猜疑,忽見茫茫大
士、渺渺真人在那裡招手兒叫他,二人大喜,便跟了上前,走了兩個時辰,早到了大荒
山下。少頃進了茅屋,湘、寶二人便告稟到酆都之事。大士、真人
  道:「你們不說,我們已盡知道了。」因道:「這是冥中之事,你們都見過知道了
。那芙蓉城中,你們只略知大概,不知細微。
  「因便告訴他二人,自元妃、迎春、黛玉、妙玉、鳳姐、鴛鴦、香菱、可卿、尤二
姐、尤三姐以及晴雯、金釧、瑞珠等人,始末緣由並現在各事跡,細細兒的說了一番。
湘、寶二人道:「請問師父,現在世間一切人物因緣,畢竟又是如何光景呢?」
  大士、真人笑道:「我正要告訴你們,現在世間一切因緣呢。
  「因把寶釵、平兒、李紈、李紋、李綺、邢岫煙、湘雲、探春、惜春、寶琴、秋芳
、襲人、小紅、椿齡、鶴仙、多姑娘以及薛蟠、薛蝌、甄寶玉、周姑爺、賈薔、賈芸等
人各事情,細細的又說了一遍,便道:「你們二人歇息兩天,就再下山去。先到平安州
,是湘蓮的事;後到紫檀堡,是寶玉的事。你們已知大概,到臨行時,我們再授機宜便
了。」暫且不題。
  卻說薛蟠和張德輝先到了淮安,把貨物發出一半,等著歸起了銀子,便到揚州來。
到了揚州,已經出門兩月有餘了,下在飯店內,問明了鹽運司衙門。到了次日,薛蟠換
了衣服,帶了賈政的書子,便到運司衙門。門上進去回了,便請薛蟠到內署相見,與周
姑爺會談了一會寒溫以及來意,便取出賈政的書子遞了過去。周姑爺看了,又問問京中
的事情。探春在內聽見賈政有書,也要問問家中之事,便請薛蟠到內宅相見。周姑爺陪
了進去,見了探春,兩下問好。探春請了薛姨媽的安,問問自己家中,並薛蟠家內事情
,以及薛蟠來此做什麼買賣的話。
  薛蟠便一一的告訴了探春夫婦。周姑爺道:「薛大哥,你的行李等件,現在那裡呢
?請說明了地方兒,我就教人去都搬了來,到我這裡住。我們這衙門裡,屋子也還有幾
間,況且我也沒什麼事,我們大家朝夕談談也好。」薛蟠道:「我還有同伴的伙計,且
還有貨物都還沒發出去呢,等事情清了,再來打攪罷。
  「周姑爺道:「還有多少銀子貨物沒售出去呢?」薛蟠道:「在淮上已賣去一半,
這會子還有一千銀子的貨。」周姑爺笑道:
  「這個容易,我明兒給你向三四個鹽商家說一聲,教他們給你分銷了罷。你們伙計
便還教他在飯店裡住著等,單把你的行李搬進來,使得嗎?」薛蟠忙笑著作了一個揖,
道:「這就承情的了不得了。」周姑爺便打發人去,把薛蟠的行李搬進衙門,在書房住
宿。次日,便向四家鹽商說了,把貨物抬送了去分銷了。
  過了一日,薛蟠便出去會會張德輝,大家無事,便出了天寧門,到天寧寺逛逛,叫
了個游湖船,便一路到平山堂一帶,小金山、三賢祠,並各家園子逛了一天。至晚回來
,薛蟠便仍回到運司衙門裡頭。
  又過了數日,忽然有信,周姑爺又升了江西布政司了。薛蟠知道,便道了喜。接著
,各衙門俱來道喜。這銷貨的四家鹽商,聽見運司已升了,素常聲名又好,不敢怠慢,
便每家繳了五百兩貨價。周姑爺便點交給薛蟠查收,共銀二千兩。薛蟠大喜,又謝了一
番。周姑爺道:「我也不過三五天,等接印的人一到了,就要動身的,恕我不能多留了
。」於是,又辦了送行的酒席,寫了給賈政的回書稟啟,交給薛蟠。薛蟠便告辭出了衙
門,仍到飯店和張德輝商量了,便在揚州又買了一千銀子貨物,帶回家去發賣。又在梗
子上,到戴春林家,自己買了好些香貨,帶回以備送人之用,因此又耽擱了幾天,才動
身回去。
  到了淮安,還有幾處找項未曾清楚,又住了幾個日子,方才起行。
  一路曉行夜住,自從出門以來,已經五月有餘。一日,到了平安州,離家只有三百
多里,時已昏黑,便投在坊子裡住了。
  當槽兒的照應著行李馱子,進去把牲口拴好,上了料。薛蟠和張德輝吃了晚飯,便
打開鋪蓋睡了。當槽兒的等各客屋裡都睡定了,便照了門戶,關了大門,也就睡了。到
了三更時分,忽然大門有人衝的十分兇險,不知是什麼事情,且等下回細表。

第二十三回     柳湘蓮再力救薛蟠 花襲人重錯認寶玉


  話說平安州坊子裡,三更時分,忽然大門有人撞的十分兇險。
  當槽兒的聽見了,便問:「是什麼人?」連忙起來看時,只見門外有火把照亮,便
嚇慌了,忙道:「不好了,有了強盜來了。」說著,大門外連劈帶衝,大門早下來了,
進來了四五個稍長大漢,手裡明晃晃的刀子。當槽兒的嚇的躲起來了。這一起人進了大
門,直擁到裡面,便把薛蟠的房門砍開,火把明亮,薛蟠正要起來穿衣不及,早被一人
捺住,把刀在他臉上一晃道:
  「小子,你的銀子放在那裡?說罷,你不說就殺了你。」薛蟠嚇的亂抖,忙說道:
「只有一千銀子的貨物,要便拿了去罷,銀子是沒有。」旁邊又有一人說道:「小子,
你一千銀子貨物,還有兩千現銀子呢?你說了,好多著呢。鮑老二,你放手叫他說。」
只見那捺他的那人道:「他不說,咱們就搜不著嗎?小子,你說不說?」
  那時張德輝剛穿了衣裳,不敢下來,在帳子裡發抖,偷眼看時,只見那捺住薛蟠的
人道:「小子,你不說嗎?罷了,你說了,是咱也要找你腦袋;你不說,咱也是要找你
的腦袋的。
  薛蟠已經嚇昏了,不省人事。那人便舉起刀來,對著薛蟠的脖子使勁兒的砍了下去
。
  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門外又踴進來了一個人,手裡拿著兩把寶劍,左手一起,便
從後面先挑掉了那個人的刀,落在地下;右手一劍,早把他的腦袋削下來,拖著身子便
倒在地下了。
  還有三個人見了,便舉刀一齊都奔這使劍的人砍來。這個人虛晃了一劍,便退出門
外。那三個齊趕出去,舉刀便砍。這人左手一劍,便刺中先出來的一個人的咽喉。那人
往後便倒,恰跌在那兩個人的身上。這人趁勢,右手一劍,早砍中一個人的肩膀。兩個
人便都倒了,那一個慌了手腳,恰待要走,這人趕上又是一劍,也結果了他的性命。
  那張德輝見人都出去了,便輕身下牀來偷看,只見旁邊還站著一個人,在那裡哈哈
大笑道:「殺的好,殺的好!」這使劍的人,便拿了火把,把大門外看了一看,回來道
:「這幾個瘟強盜都死了。」因把火把遞給張德輝,教點起燈來,看看可有丟落什麼東
西沒有?張德輝點上了燈,把這使劍的人細細的看了一看,上前作揖道:「尊駕是柳二
爺麼?」那人道:「我不知道什麼柳二爺,我姓張。你們的東西也沒有失落,這幾個屍
首,明早是要報官相驗的,只說是你們自己殺的。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去呢,不能等待了
。」說著,便和那個站著笑的人,一同出門去了。
  張德輝料想不能挽留,也只好由他去了。那當槽兒的也出來了,張德輝便問他,這
兩個人是什麼人?那當槽兒的道:「這一個姓柳,那一個姓賈,昨兒晚上原說是四更天
就要去的,房飯錢已經開發過了。」
  張德輝便進屋去看薛蟠,只見薛蟠已嚇得不省人事,連忙要了開水灌了下去,慢慢
才甦醒過來,睜開眼睛,見了張德輝便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張德輝道:「這是坊
子裡,你怎麼忘了呢?」薛蟠道:「我死了沒有?」張德輝道:「你好好兒的呢,那些
強盜都被人殺了。」薛蟠聽見,便爬起來穿上衣服。張德輝道:「你倒是躺躺兒罷,何
必趕著起來呢?」薛蟠道:「不妨事。」說著,便下炕來,看見裡外四個屍首,血跡滿
地,便伸著舌頭道:「嚇死我了,到底是誰殺的?這救我的人在那裡呢?」張德輝便把
才剛兒的事情,說了一遍道:「我問他是柳二爺麼?他說姓張。他們去後,我問當槽兒
的,他說一個姓柳,一個姓賈。我那會子忙亂著,那裡還辨得清楚。這會子細想著,就
不錯了。那姓賈的是寶二爺,那姓柳的是柳二爺了。」
  薛蟠聽說,急的亂跳,便大哭起來,道:「我頭裡在道兒上,也是遇了強盜,虧柳
二爺救了我。我們兩個人結了生死的弟兄。後來他出了家去,我找了他幾天,總找不著
,我哭了好幾場。這會子又是他來救了我,他從前救我還是無意的,今兒救我竟是有心
的。寶二爺也是出了家的,原來他們倒在一塊兒了。他們出家的人有什麼事,怎麼跑到
這兒來做什麼呢?可不是他們已經能夠未卜先知,特意來的麼?怎麼我就昏死了,要不
然怎肯當面錯過。他們還稀罕我謝麼,我還留得他們住麼?
  到底也和他們會會,說說話兒,問問他呢?我該死了,我該死了。」說著,還咬牙
切齒的跺腳。
  張德輝道:「事已過了,不必急了。倒是瞧瞧這死的人,我聽見那幾個人叫那要殺
你的人是鮑老二。這鮑二我卻不認得,你且看看是不是?」薛蟠拿燈照看了一會道:「
我認是認得鮑二,卻隔了四五年沒見了,這會子瞧著雖不真,估量著也是不錯的,只聽
他們的話,也必定他了。頭裡榮府打死了何三的事情,那一起人必定就有這幾個在裡頭
。鮑二因此害怕踩緝,不敢回來,已是四五年了。想是近來私下回家,探聽了消息來的
。
  「張德輝道:「這總是在家門口訪察定了來的,這會子報官也不提這認得的話,不
必累贅了。」因把這四個人的刀,拿了一把蘸上些血,說是自己防身的刀,拿他殺的。
  店主人和當槽兒的等天明了,便到衙門裡報了。少時老爺下來驗看,有劈破的大門
,所遺下的火把、刀子為證,並同寓的客人都一樣口供,檢驗了傷痕,比對了刀仗不錯
,便教地方抬去掩埋。餘人無乾,全行省釋。薛蟠又耽擱了一天。次日,始和張德輝趕
起騾馱,動身回去,暫且不題。
  再說柳湘蓮和寶玉救了薛蟠,便連夜離了平安州。次日到了京師城外,問著了紫檀
堡,來到蔣玉函家敲門。裡面小廝開門出來,看見寶玉二人,便道:「可是甄二爺麼?
」寶玉點頭道:「你們主人在家麼?」小廝道:「我們爺前兒回來了幾天,昨兒又進城
去了。」寶玉道:「我因上年在這裡打攪了,還沒來謝,今兒打從這裡過,特來道謝的
。你們爺既沒在家,請你們奶奶出來罷。況且,你們奶奶頭裡都認得的。」小廝答應著
,便進去了。不一時,捧出茶來道:「我們奶奶請爺的安,上年都簡慢的很,這會子不
敢當謝的話。」寶玉道:「我還當面有兩句話說,請你們奶奶出來,略見一面就是了。
」這小廝又復進去說了,襲人只得出來。
  寶玉見了,站起身來作了一個揖道:「襲人姐姐,好些時沒見了,上年借宿多蒙厚
愛,時刻在心。今兒因和這個姓柳的朋友,出城有事,特來一見,有兩把椇扇,也算不
得謝意,聊表寸心罷了。」說著,便遞了一個包兒過去。襲人接了,道:
  「上年都簡褻了爺們,心裡還很過不去。這會子反又多謝東西,我們家裡又不在家
,明兒等他回來,教他到府上來叩謝罷。」
  寶玉道:「我原打量送些銀錢之物,也知道你不稀罕。這原算不得什麼,不過略盡
我的一點心兒罷了。我還和這個朋友有事去呢。」於是,又作了一個揖道:「我去了。
」襲人送至簷外,寶玉回身道:「襲人姐姐,請進去罷。」說著,和湘蓮二人,向襲人
蝦了一蝦腰,便出去了。
  襲人回到自己屋裡,把包兒打開,見裡面是兩把湘妃竹的紙扇,隨打開一把看時,
見上面有字,都不大認的,只見後面像有「襲人」兩個字的似的。因又打開那一把看時
,見後面卻沒有「襲人」的字樣,底下倒像有「賈寶玉」三個字的光景。
  因素常看慣了這幾個字,故略有些認得。而且前面鬥方,都有「賈寶玉」這三個字
的樣兒,因細細在心中想道:「甄寶玉怎麼寫賈寶玉呢?他一見了面,就作揖叫襲人姐
姐。要是甄寶玉,前兒並沒這樣的稱呼禮數。況且,又說是好些時沒見了,及多蒙厚愛
時刻在心,臨了兒又說,略盡我的一點兒心的話。倒像不是甄寶玉,竟是賈寶玉呢。難
道前兒拿甄寶玉認做賈寶玉,這會子又拿賈寶玉認作甄寶玉麼?」心裡越想越發疑惑起
來,因叫小廝立刻到城裡去請了蔣玉函回來,說有要緊的話說呢。
  及至小廝回來,說爺沒在城裡,往通州去了,還得幾天才得回來呢。
  又隔了六七天,蔣玉函方才回來。襲人便細細兒的告訴了他這話,取出扇子來給他
看。蔣玉函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的字都還認的。因念道:
  前知漸識學參禪,記得偷窺離恨天。
  說是優伶偏有福,誰知公子本無緣。
  後面寫著「書贈襲人姐拂暑,怡紅院舊主人筆」。又打開那一把看時,只見上面寫
道是:
  歸楊歸墨總無情,此日無顏可對卿。
  記取□年多福滿,好來聚首在蓉城。
  後面寫著「書請寶釵姐姐鑒原,愚弟賈寶玉拜上」。
  蔣玉函念完了,襲人道:「怡紅院舊主人,可不是賈寶玉麼?那一把寫著寶釵姐姐
的,又是給奶奶的,這必是叫我轉送去的。他不好明說,估量著上面寫著名字,自然不
得錯的意思。
  明兒就要進府走一趟去才好,也要把這扇子上的詩,請奶奶說說給我們聽聽,是些
什麼意思呢?」蔣玉函道:「你說他同了個姓柳的朋友,那必定就是柳二爺了。可惜我
偏偏兒的不在家,若在家裡遇見了就認出來了。天下就有這麼不湊巧的事,想來他們都
得了道了,都能知道過去未來。甄二爺上年在這裡借宿,他就能夠知道,故托他的口氣
進來,使人無疑,又知道我不在家,人都不認得,可不是過去未來他都能知道了麼。」
襲人道:
  「真正的話。罷了,上回把甄錯認作賈,這回把賈又錯認了甄,真是真假難辨了。
」說著,便料理停當。次早便套了車,到榮府來了,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薛蟠回到家中,張德輝把貨物發出,還了一千銀子找項,除了一千銀子本錢,
淨賺了一千六百兩銀子。薛蟠告訴薛姨媽說:「這趟買賣也就算很好的了。只是我這性
命又幾乎送掉了,只當是在鬼門關又走了一趟來了。」因把探春留住,以及遇盜,又是
柳湘蓮救命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薛姨媽道:
  「總是你命裡應該如此,不有此禍還必有他災呢。這也就還算罷了。」薛蟠道:「
我也還得歇息歇息,再出門去罷。」因教人把探春的稟啟送到榮府去,便接寶釵回來。
  寶釵在王夫人處看了探春、周姑爺的稟啟,知道又升到江西去了,便收拾套車回家
。薛蟠便告訴了他,出外一路的始末緣由,因說:「我那會子嚇昏了,及自醒來,他們
兩個都去了。
  可見他們如今都算得了道了,要不然怎麼預先就知道了,先在坊子裡住著,把房飯
錢都開發了,說四更天就要去的。他不是特意來等的嗎?」寶釵笑道:「殺人的時候,
他倒在旁邊大笑,可不還是那麼傻氣麼?」薛蟠道:「任是怎麼傻氣,殺人的事可是玩
兒的麼,他有個不怕的麼,這可就見他不是個凡人了呢。
  「寶釵道:「這麼說起來,是和尚不是呢?」薛蟠道:「我雖沒見,我也問來,我
們張德輝伙計說,都是有頭髮的,都是俗家打扮。他認定是寶二爺和柳二爺的。」寶釵
道:「頭裡我們家老爺,親自看見是和尚呢。這會子,又是有頭髮的,只怕不是他罷?
」薛蟠道:「我們張德輝,是素常認得他的,怎麼得錯呢?」因又說起探春來,說了一
會子,多姑娘出來向寶釵請了安。寶釵又到邢岫煙屋裡,說了一會話。岫煙的女孩兒宛
蓉,已是三歲了,便到寶釵面前來叫「姑媽」。寶釵便抱了他起來,和他說了一回玩話
兒。說著,人來請吃飯,晚上便在薛姨媽屋裡住了。
  到了次日,梳洗才畢,便到岫煙屋裡來閒坐。忽然那邊焙茗家的套車來接,說襲人
來了,請奶奶回去,說有話說呢。寶釵便上車回來,到了怡紅院,襲人早迎了出來請安
。寶釵進了屋裡坐下,襲人便細細的把這話告訴了一遍,拿出兩把扇子來,遞與寶釵。
  寶釵接了扇子道:「我昨兒家去,是我哥哥回來了接我回去的,告訴我路上又遇了
強盜,又是柳二爺救了他的性命。柳二爺和二爺在一塊兒,柳二爺殺那些強盜的時候,
二爺在旁邊看看還哈哈的大笑呢。我問他是和尚不是呢?他說都是有頭髮的人,俗家的
打扮。我說只怕他們認錯了罷,他說他伙計自來認得他們的,怎麼得錯呢?這會子,你
又是這麼說,說起來這話,有幾天了?」襲人道:「這有八九天了。我還是因上回錯認
了甄寶二爺的時候,後來想起二爺是出了家的,怎麼得錯認了人呢。昨兒二爺來了,說
是甄寶二爺,我那裡還疑惑是賈寶二爺呢?原來二爺並沒出家做和尚的事。」寶釵道:
「柳二爺和二爺救了我哥哥,必定就順道同到你那裡來的。想來總是在那一兩天裡頭的
事。」襲人道:「可不是,那柳二爺出家在先,二爺在後,他們兩個人原來是在一塊兒
的。我們家裡的說的,也是說他們是都得了道了。故此都能知道過去未來的事情了。
  奶奶且把這扇子打開,看看上頭寫的是些什麼意思?」
  寶釵隨打開了一把看時,見上面寫著「書贈襲人姐拂暑」,又看了詩句,點了點頭
兒道:「他說你們是一定的姻緣,他早已就知道了的。不是你頭裡還告訴我換汗巾子的
話麼,我就說是,可見是一定的姻緣了。我是因你告訴了我,我才知道的。
  他是不要你告訴他,早就知道的了。」襲人道:「我記得,從前要學紫鵑跟四姑娘
出家的時候。二爺就說我是不能享這個清福的。可見那時候二爺就有些知道後來的事情
了。這把扇子是給我的,那一把是給奶奶的。奶奶也看看,是些什麼話呢?」
  寶釵又打開那把扇子,看了一遍,也點點頭兒。襲人道:
  「奶奶也說說給我們聽聽呢。」寶釵道:「遲四十年之後,他說還會在一塊兒呢。
再過四十年,可不都要死了麼,死了自然在陰間要會見的。」襲人道:「二爺是得了道
的人,怎麼還死呢?想必是四十年後,就來度奶奶成仙去的意思。」寶釵笑道:
  「我連陰間的話都不大信,何況是什麼度了人成仙去的事呢?
  我最不信的是這些渺茫的話。」襲人道:「現在他們都能知道過去未來了麼,怎麼
還說是渺茫的話呢!」寶釵道:「四姑娘他歡喜講究這些話,且把這兩把扇子拿給他看
看去,看他怎麼說?」
  於是,同了襲人到了櫳翠庵中,寶釵便把兩把扇子遞與惜春道:「有兩把詩扇,特
來請教請教。」惜春接來,先打開襲人的扇子看了一遍,因想起花席的圖畫及「堪羨優
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話來,因連連點頭兒道:「二哥哥他因偷窺,才得前知。我
也偷窺過的,故也略知一二。看來總是一樣的話,可見萬事皆有一定的道理。」又把那
一把打開,看了一遍道:
  「我前兒不說過,二嫂子你有大福享在後呢。我今兒告訴你罷,二十年之內我就先
到芙蓉城等你去了。四十年後,我們大家都在那裡相聚就是了。」
  寶釵道:「芙蓉城可就是酆都城不是?」惜春道:「芙蓉城就是離恨天,那是仙境
,怎麼是陰司呢?」寶釵道:「我記得詩上有『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丁』,
我看那總是文人的寓言,那裡實在有這個地方呢?」惜春道:「二嫂子,你既知道這詩
,我就索性告訴你罷。二哥哥銜玉而生,名為寶玉,其實非玉,本質乃是補天之石。故
『石與丁』之『石』,就是二哥哥的前身了。那『石與丁』之『丁』,就是柳湘蓮的前
身。故此二人,皆是芙蓉城主。這會子,功行未滿,尚同在人間,將來功行圓滿的時候
,就都歸還原處去了。」襲人道:
  「怪不得二爺和柳二爺在一塊兒呢,原來是都有根基,同在龍華會上的人哪!」
  正說時,只見紫鵑在外打著簾子道:「小蘭大奶奶來了。
  「傅秋芳進來,先請了安,道:「二嬸娘也在這裡麼,襲人姐姐來了,怎麼沒到我
那裡坐坐去呢?」襲人道:「我是才剛兒來的,還沒過來請安呢。」寶釵便把襲人的話
告訴了他一番,又把兩把扇子拿與他看了。秋芳道:「看來二叔叔得道,只怕是芙蓉城
主罷。」惜春笑道:「可不是呢,二嫂子,你這可信了麼?」寶釵笑道:「『子不語怪
』,『子罕言命』,都是難以稽考的事。我是個愚鈍的人,縱然信也不得十分真切。」
秋芳道:「二嬸娘,你不見聖人尚知防風之骨,肅慎之矢,商羊萍實之類,又何嘗不語
怪呢?」
  惜春笑道:「你們不用說了,我們要下棋了。」寶釵笑道:
  「你真是個棋癖了。我竟要做林和靖去了呢。」秋芳笑道:「姑娘,二嬸娘他笑我
們是屎棋呢。」惜春也笑道:「他說林和靖不能擔糞與著棋。那林和靖他是自己不會下
棋,故此才這麼說;他要是會下棋的,又不這麼說了。」紫鵑送上棋枰,二人對著下了
半天,為了一個劫,秋芳的劫少,惜春的劫多,打到後來,秋芳沒了劫了,惜春輸了七
個子兒。寶釵笑道:「明兒再下罷,我們都要回去了。」於是,大家散了。襲人便在寶
釵屋裡住了一夜,次日方才回去。未知後文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林如海升任轉輪王 王熙鳳歸還太虛境


  卻說賈母在酆都城隍府中,自寶玉回去之後,一日大家都在面前,賈母便向林如海
道:「我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爺呢。前兒我們到地獄裡去遊玩,男獄裡有我們本家子的一
個孫子名叫賈瑞,女獄裡有你二舅子屋裡的一個妾,他娘家姓趙。他們兩個人要求姑老
爺施恩,求求閻王放他們脫生去罷。」林如海聽見,詫異道:「這兩個人,小婿竟沒見
過,等我明兒查查冊子,如果不是什麼十惡大罪,也可以通融辦得來的。」
  賈珠聽了,便也站起身來,向林如海笑道:「姪兒也查出一宗公案:此女名喚張金
哥,原許聘了崔守備的兒子為妻,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別人,此女不從,自縊而死;他丈
夫崔子虛,聞知他妻子守節而亡,他也就循義而死,如今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姪兒求
姑老爺施恩,賜給花紅,判為夫婦,以彰風化。
  「賈母聽見,就知是前日告狀的女孩子,事情已經辦妥當了,不禁大喜,說道:「
姑老爺,這樣好事是我們做官的人應該做的。你大姪兒說的很是。」林如海笑道:「這
些旌善懲惡的事,原是我們衙門裡的本等。我這幾天很沒閒工夫,就給大姪兒和馮書辦
商量著辦去就是了。」
  賈珠笑道:「馮書辦他自家也有件事要求姑老爺施恩呢。
  「林如海笑道:「他又有什麼事求我呢?」賈珠道:「姑老爺記不得馮書辦生前是
為買妾被人打死了的麼?」林如海道:「是啊,這件事我到任後他還告過的,因查這兇
手陽祿未盡,暫將此案懸擱。他如今求我的意思,是要怎麼樣呢?」賈珠躬身笑道:「
打死馮書辦的兇身,就是姪兒的表弟名叫薛蟠,是我姨媽的兒子。」林如海笑道:「哦
,這個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兒子麼?嗐,聽見你姑媽說,薛姨太太是個很好的人兒,怎
麼養了這麼不肖的一個兒子呢?可惜!可惜!馮淵這如今到底要怎麼樣呢?」賈珠剛要
說出夏金桂的話來,又覺礙口,只得便悄悄兒的把秦锺推了一下。秦锺站起來笑道:「
馮書辦如今又要買妾呢。」林如海撚鬚笑道:「他要買妾,只管盡他買罷了,難道還害
怕有人來打死他麼?」秦锺也笑道:「不是怕人打死了,只因上回發在青樓為妓的那個
婦人夏金桂,原來就是薛蟠的妻子。這會子馮書辦意欲買來作妾,要求姑老爺在冊上除
了他的名字就是了。」林如海道:「這麼說起來,馮書辦就不該啊,閻王已經許下給他
結案,他怎麼又圖謀人家的妻子呢?」
  賈珠忙站起來笑道:「馮書辦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前兒在望湖亭請姪兒遊
玩,將此婦喚來彈唱,也都不認得。後來是姪兒的兄弟寶玉,他們到了,才認得他本是
薛蟠的媳婦。姪兒想他生前為婦不貞,薛家還要他作什麼呢?況且,他與馮淵已經是生
米做成熟飯的了。莫若求姑老爺就把此婦給了馮淵,稟明了閻王,以抵薛蟠償命之罪,
倒也兩全其美。不知道姑老爺意下怎麼樣呢?」林如海便沉思了一會,「嗐」了一聲道
:
  「倒也罷了,只是可惜你們薛姨太太,既沒養著好兒子,怎麼又沒娶著好媳婦呢?
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麼不好來?」賈母笑道:「我老了,在家也不大理會這些事。只
聽見他們說,這個媳婦子不大老成,蟠兒犯了官司陷在監裡,他就受不過冷清,不知多
早晚兒,又看上他小叔子了,虧了他兄弟薛蝌是個好的,不然早鬧出事來了。姑老爺這
一辦理,很好。不但蟠兒減了罪名,馮書辦也感激姑老爺的恩典呢!」林如海道:「這
些事都不打緊,等我明兒到王府裡去,當面稟求閻王就是了。」
  於是,次日林如海便進了王府,將各事一一的稟求閻王,閻王不好意思駁回,一一
都允准了。林如海回府便吩咐馮淵,把賈瑞、趙姨娘二人放去脫生。賈瑞發往京城周家
投胎,與巧姐為子名喚瑞哥。趙姨娘發往江西布政司周衙投抬,與探春為女名喚照乘。
又傳了張金哥、崔子虛來,賜與金花羊酒判為夫婦。賈珠暗向賈母討了三千兩銀子,與
張金哥安家。又把夏金桂青樓冊上除名,擇吉與馮淵配合。
  又過了幾天,一日上帝有旨,林如海酆都城隍任滿,著轉升十殿轉輪王之職。原來
那十殿下原是胡判官署理。他自宋朝署到如今,已經五百多年了。林如海所遺城隍員缺
,即著胡判官調補。賈母等聽見了,都與林如海道喜。接著,閻王也和各王都來拜賀。
林如海將任內經手事件,一切查辦,交代清楚。
  因署內乏人,又回了閻王,將賈母、賈珠並馮淵、秦锺、崔子虛一同攜眷隨往,擇
吉上任。進了王府,甚是熱鬧。午後,擺了幾席家宴,叫了一班小戲兒。那唱旦的才得
十二歲,拿著笏板上來請賈母點戲。賈母便點了《冥判》、《陰告》、《闖界》、《冥
升》四出。那小旦又到鳳姐面前求賞戲,鳳姐便點了一出《鍾馗嫁妹》。開了鑼鼓,唱
的甚是精細,賈母與鳳姐賞了八十串錢。
  至晚席散,鳳姐與鴛鴦向賈母道:「姑老爺如今升了十王爺,還得好幾年才得升轉
天曹呢。我們已來了好幾個月了,各人皆有專司,未便久離職守,打量就要回轉幻境去
了,等過一兩年再來請老太太的安。我們橫豎是來過的,再來就是熟路,極容易的了。
」賈母點頭道:「也罷了,我原為的是等姑老爺轉了天曹,我們一起去的。這會子,既
是還有幾年,你們又都是事,就且回去,過兩三年再來,也是一樣。」於是,便向賈夫
人說了,轉告訴了林如海,擺了餞行酒席。鳳姐、鴛鴦拜辭了賈母、賈夫人、賈珠等眾
人,便上車而去。
  車走如飛,行到下午時分,早已望見太虛幻境芙蓉城淡紅圍牆了。不一時,已看見
石頭牌坊,只見幾個黃巾力士過來查問,是那裡來的,什麼人?那御車的小太監道:「
我們是送『癡情』、『薄命』兩司的主人回來的。」黃巾力士聽見,便退了下去。說著
,車已到了牌坊面前,鳳姐、鴛鴦便都下了車來,早有仙女們看見,都跑去各處報信去
了。
  只見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瑞珠兒路近先迎了出來,彼此請安問好。尤三姐道
:「你們怎麼到這會子才回來呢?昨兒警幻仙姑說,林老爺今升了十殿下,你們這兩天
該回來了。
  我今兒教仙女們在外邊打聽著些兒,才剛兒聽見來報信了,我趕忙就出來了。」鳳
姐道:「老太太再三留著在那裡不教回來,說要等姑老爺早晚轉了天曹,好一起同來的
。昨兒因為姑老爺升了十殿下了,還得幾年才轉天曹呢,故此我們才趕著辭別了回來的
。」鴛鴦道:「通共要不得一天的工夫,就回來了,也沒什麼難處。我向老太太說了,
等明年有閒工夫,再去請安。
  一年去這麼一趟也是極容易的事。」說著,只見警幻仙姑同妙玉也來了。鳳姐、鴛
鴦都上前彼此請安問好。鳳姐道:「我們且到娘娘那裡繳了旨,再來細談罷。」於是,
和鴛鴦進了赤霞宮,叩見了元妃,繳了旨。元妃問了些冥中之事,鳳姐、鴛鴦一一回答
了。元妃道:「你們都辛苦了,可到二姑娘那邊歇息歇息去罷。」
  於是,鳳姐、鴛鴦便到迎春屋裡來了,只見秦可卿等都在那裡等候。才剛坐下,黛
玉、香菱、晴雯、金釧也一齊來了。
  大家請安問好已畢,黛玉笑道:「諸公不棄,都請到我那裡坐坐去罷。我今兒聊備
一□,特給鳳姐姐、鴛鴦姐姐洗塵呢。」
  迎春道:「我這裡也要給他們接風呢麼,林妹妹,你改在明兒請罷。」黛玉道:「
我為的人多,在我那裡寬敞些。二姐姐既這麼說,咱們公辦也可以使得。」迎春道:「
也罷了,很好。
  「於是,一同到了絳珠宮來。
  警幻仙姑不肯坐席,說家裡沒人照應,便告辭回去。其餘眾人大家坐定,彼此談了
些別後事情。鳳姐告訴他們說:「寶玉同柳湘蓮到冥府見老太太來,在那裡住了三天,
就回青埂峰去了。他們都已修得了道,還得幾年功夫就歸還此處,我們大家相聚在一塊
兒的了。」因向尤三姐道:「柳二爺知道我們到冥府尋訪老太太,他便同了寶玉特來給
你相會的,誰知你倒先回來了。」尤三姐道:「咱們自來就是神交,那裡在乎會不會呢
!況且,終久是要聚在一塊兒的。這會子,彼此俱脫離了凡情,那裡還像頭裡怕有什么
兒女私情了嗎?」鳳姐笑道:「到底是尤三妹妹給別人不同,說話都這麼剪絕的有趣兒
,就是寶玉,這會子也不像頭裡好麼樣了。他先是做了和尚的,如今又還了俗了。他都
知道這裡有名的人數,都一一的問我和鴛鴦來。
  他也並不惦記著誰,橫豎沒兩年的工夫,總是要長久聚在一處的。他說我們各有專
司,教我們早些回來呢。」
  黛玉道:「你們去的那一年三十晚上,多謝寶姐姐他還寄書來給我,我想著要會他
一面總不能夠。你們既可以到得冥中,那陽世縱不能到,夢魂是可以通的了。」香菱道
:「明兒請教警幻仙姑,若是夢魂可以來往,我也要回家去看看我那孩子怎麼樣了!」
  鴛鴦笑道:「你們家服毒死的奶奶夏金桂,這會子在冥中嫁了馮淵了。」香菱道:
「這是怎麼知道的呢?」鳳姐笑道:
  「夏金桂在冥中罰入青樓為娼。這馮淵就是為娶你被薛大爺打死的,如今在姑老爺
衙門裡當總書辦。那一天叫了夏金桂在望湖亭陪酒請珠大爺,後來遇見寶玉,他弟兄都
不認得,及至秦锺來了,才知道是寶玉同柳二爺。寶玉認得夏金桂,夏金桂便躲了不肯
出來。後來說明了原故,求了閻王把青樓冊上夏金桂除了名,給馮淵作配了。」
  秦可卿道:「二嬸娘,我兄弟還好麼?聽見說娶了饅頭庵小姑子智能兒了。」鳳姐
道:「他倒還是那麼樣。他給寶玉、柳二爺他們自來相好。那一天,要不是他在那裡,
他們弟兄們會著了都不認得,還要錯過了呢。」
  秦可卿道:「頭裡四姑娘到這裡來的,他倒還認得我呢。我因還不是他來的時候,
故此推托說他認錯了。」鳳姐道:「你怎不向他說明白了呢。倒推不認得他麼?」妙玉
道:「那是我引他來看這些冊子的,他如今道力漸深,還有幾年功夫,便同紫鵑一齊屍
解來這裡相聚了。」秦可卿道:「寶二叔頭裡到這裡來過幾次,我當面也是說不認得呢
。總要到該來這裡的時候,才是相聚。若是因緣未到,就不能相聚的。這就叫做『須知
親近不相逢』了。」眾人都點頭兒道:「這話很是。」說著,早已擺下兩席酒筵,上首
一席便請鳳姐坐了,是妙玉、香菱、尤三姐、黛玉、瑞珠陪坐;下首一席請鴛鴦坐了,
是尤二姐、迎春、秦可卿、金釧、晴雯陪坐。
  酒過三巡,香菱道:「我們行個酒令兒玩罷,使得麼?」
  黛玉道:「我有兩副酒令骰子,今兒每席六個人,正合這酒令呢。」因教晴雯取出
來,拿了兩個骰盆過來。把一副西廂的,給那邊使了。拿過這一副來,放在桌上。香菱
拿起來看時,只見三顆骰子,每面皆有兩個字,便問道:「這怎麼使呢?」黛玉便拿起
兩顆骰子來,只留一顆在盆內,便教鳳姐擲了,挨著下去,鳳姐道:「你不說明白了,
怎麼教我擲呢?」黛玉笑道:
  「這是最公道的,你只管擲了。我對你說就是了。」於是,鳳姐便拿起那顆骰子擲
了下去,是個美人。下該香菱擲了,是個才子。尤三姐擲了,是武士。瑞珠擲了,是漁
父。輪到黛玉擲了,又是美人,因道:「重了鳳姐姐了。」復又擲了下去,是羽客。下
該妙玉就不用擲了,是緇流。黛玉道:「這六個人就很稱,武士除了尤三姐還有誰配呢
?這一顆骰子就不用了,單用這兩顆挨著擲就是了。這六個人,有六句本色,乃是:
  才子瀛洲作賦。武士麟閣標名。
  美人天台對鏡。漁父桃源放舟。
  羽客蓬萊遊戲。緇流靈鷲談經。
  若擲出本色來了,大家公賀,各飲一杯,本人不飲。若擲出錯綜名色,酌量罰酒,
數目不定。」
  於是,該鳳姐擲起。鳳姐便拈起骰子擲了下去,大家看時,卻是「靈鷲標名」。黛
玉笑道:「美人到靈鷲,已是不該,又有何名可標呢?該罰五杯。」鳳姐道:「我又認
不得字,你可別要把當給我上呢。」香菱道:「二嫂子,你放心。林姑娘他並不欺人的
。」於是,鳳姐喝了五杯。下該香菱擲了,卻是「天台談經」。黛玉道:「才子到天台
原使得的,但不應談經,罰兩杯罷。」香菱道:「才子便談談經也不為過,怎麼便要罰
呢?」黛玉道:「但只是天台非談經之處,故此也只罰兩杯酒。
  「香菱喝了兩杯。下該尤三姐擲了,卻是「麟閣對鏡」。黛玉笑道:「武士應該麟
閣標名,不應對鏡,雖然算你是武士,到底還離不了美人的影兒,也罰兩杯罷。」尤三
姐笑道:「武士對鏡,他是要在麟麒閣上圖形呢,不罰也罷了。」黛玉道:「圖形是別
人圖畫,難道對鏡自己圖形麼?」尤三姐笑著喝了兩杯。下該瑞珠,拈起骰子擲了下去
。黛玉笑道:「好啊,擲出本色來了。」大家看時,卻是「桃源放舟」。於是眾人公賀
了一杯。下該黛玉,拈起骰子來笑道:「我也擲個本色才好呢。
  「說著,擲了下去,卻是「瀛洲遊戲」,因道:「雖非本色,卻可以免罰的。」大
家都道:「你並沒擲出本色來,怎不罰酒呢?
  這就是徇私了。」黛玉笑道:「我是羽客,本色是蓬萊遊戲,那瀛洲離蓬萊不遠,
總是一樣的仙境,有什麼不合呢?我也不要你們公賀我,我也不該罰酒。」眾人道:「
我們這回也像這樣的擲出來,就也不罰了?」黛玉道:「只要合理,就免罰的。」於是
,下該妙玉,擲了下去,卻是「天台對鏡」。黛玉笑道:「緇流不應到天台,更不應對
鏡,該罰五杯,還便益了你。」妙玉笑道:「我這緇流只算尼僧,對鏡也不為大過,罰
的未免太重了呢。」黛玉道:「尼僧也不應對鏡,況且緇流犯了美人的本色,應該大罰
的。」妙玉只得飲了五杯。
  又該鳳姐了,擲了下去,卻是「蓬萊遊戲」。香菱道:「美人到蓬萊遊戲,這該沒
了什麼過犯了?」黛玉道:「這也可以免罰的,你擲罷。」香菱拈起骰子擲了下去,看
時卻是「蓬萊對鏡」,因道:「這也沒了什麼罰罷?」黛玉道:「蓬萊可以到得,但不
應對鏡,罰兩杯罷。」香菱飲了兩杯。下該尤三姐擲了,卻是「瀛洲標名」。黛玉道:
「若是才子擲出來,倒可以免罰的。你是武士便不合了,也罰兩杯罷。」下該瑞珠,擲
了個「瀛洲作賦」出來。黛玉道:「漁父到瀛洲還庶乎可以,但不應作起賦來,要罰三
杯。」瑞珠飲了三杯。下該黛玉,擲了下去,不禁笑道:「這可要罰了。」大家看時,
卻是「麟閣談經」。黛玉道:「麟閣非談經之處,要罰三杯了。」香菱道:
  「羽客非談經之人,只怕還不止罰三杯呢?」黛玉道:「緇流談經,羽客又何嘗不
可談經麼?罰的是麟閣三杯,連罰兩杯就可以的了,我是克己倒情願罰了三杯,還有什
麼說呢?」下該妙玉擲了,卻是「靈鷲談經」。黛玉道:「好,又遇本色。」
  大家公賀了一杯。
  那邊鴛鴦席上,只有迎春明白此令。先是鴛鴦起,擲的是杜將軍。次該迎春,擲的
是老夫人。下該秦可卿,是崔鶯鶯。
  金釧是老和尚。晴雯是小紅娘。尤二姐是張君瑞。先擲定了人目,那兩顆骰子要擲
出六句本色,乃是:
  張君瑞迴廊操琴。老和尚僧房唸經。
  杜將軍蕭寺滅寇。老夫人中堂賴婚。
  崔鶯鶯花園燒香。小紅娘西廂寄柬。
  未知這六個人怎麼個擲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賈探春榮歸寧父母 薛寶釵雪夜擬詩題


  話說當下鴛鴦席上,先是鴛鴦擲了個「花園唸經」出來。迎春便笑道:「杜將軍不
是唸經之人,花園又不是唸經之地,該罰三大杯。」鴛鴦笑道:「將軍就不可以唸經的
麼?放下屠刀還立地成佛呢麼!」迎春道:「才擲起不要講究,你喝了,好讓下家擲的
。」於是,鴛鴦喝了三杯。下該迎春,擲的是「西廂燒香」,因道:「老夫人原可以燒
香,但西廂不是燒香之地,我罰兩杯就是了。」下該秦可卿,擲的是「僧房寄柬」。迎
春道:「崔鶯鶯不是寄柬之人,僧房寄柬更大不該了,要罰五大杯。」尤二姐笑道:「
鶯鶯都跑到僧房裡去寄柬,真不成個鶯鶯了,五杯還罰的少呢!」秦可卿喝了五杯。下
該金釧,擲的是「僧房唸經」。迎春道:「你是老和尚,啊!擲出本色來了。」
  大家公賀了一杯。下該晴雯,擲的是「西廂操琴」。迎春道:
  「操琴不是紅娘的事,罰兩杯罷。」下該尤二姐,擲了個「蕭寺賴婚」。迎春笑道
:「賴婚是老夫人,怎麼張君瑞倒自己賴婚來麼?要罰三杯。」
  下又該鴛鴦,擲了個「僧房滅寇」。迎春道:「僧房到底與蕭寺有別,只罰一杯罷
。」下又該迎春,擲了個「中堂操琴「,因道:「我再罰兩杯罷。」下又該秦可卿,擲
了個「花園燒香」。迎春道:「這回擲了個本色出來了。」秦可卿笑道:
  「我先一個人喝了五杯,這會子你們五個人只喝五杯,還是我不上算呢。」下該金
釧,擲了個「花園滅寇」。迎春笑道:「花園不是滅寇之地,老和尚又不是滅寇之人,
罰三杯罷,還便益了你呢!」下該晴雯,擲了個「僧房賴婚」。迎春笑道:「紅娘不是
賴婚的人,況在僧房裡,越發大不合了,也要罰五杯呢!」晴雯笑道:「小蓉大奶奶他
做鶯鶯,偏生我又做紅娘。
  總是不該做這兩個人的好,做了這兩個人就罰的酒多了。」迎春道:「『老和尚花
園寄柬』,也是要罰五杯的。擲的好,就罰的少了。」晴雯喝了五杯。下該尤二姐,擲
了個「西廂操琴「。迎春道:「這個就好了,雖然不是本色,卻不罰酒呢。」
  說著,只聽那邊席上,一齊喧笑起來。迎春忙問:「你們那邊怎麼了?」香菱道:
「璉二嫂子他擲了個『美人靈鷲放舟『。那美人不是放舟的人,靈鷲又不是放舟之地,
況且,美人也不應到靈鷲去,該罰五杯酒。他說連地府裡他都去過了,為什麼靈鷲就去
不得呢?他要往那裡去,不走旱道兒,叫個船去有什麼使不得呢?林姑娘說靈鷲是山名
,那山上怎麼行船啊?
  這一句把璉二嫂子問住了,所以我們都笑起來了。你們這邊倒沒人賴呢!」迎春道
:「也有人要賴呢,理上說不過去,就賴不成了。」因道:「酒也夠了,大家吃飯罷。
」
  於是,都吃了飯,瀨口已畢,散坐吃茶。大家又說了一會閒話,鴛鴦、秦可卿、瑞
珠三人歸到「癡情司」住去,鳳姐、尤二姐、尤三姐三人歸到「薄命司」住去,妙玉還
到警幻宮裡住去,迎春還回赤霞宮住去,香菱、黛玉、晴雯、金釧仍在絳珠宮住,暫且
不題。
  卻說探春在江西布政司署內,生了一女取名照乘。這邊巧姐生了一子名喚瑞哥。兩
個恰是一天生的。其年賈蘭也生了一子取名祥哥,邢岫煙也生了一子名喚順哥,薛寶琴
也生了一子名喚春林。賈琮娶了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之女為妻,還在賈赦那
邊居住。甄寶玉升了翰林院侍讀學士。賈蘭升了邢部員外郎。這年鄉試發榜,賈藍中了
第九十六名舉人,李嬸娘子中了第一百二十三名舉人,兩處皆有報子到來。
  賈藍迎了舉回來,先到宗祠內磕了頭,然後到榮寧兩府拜了眾人,又磕頭,定然請
了賈璉、賈環、賈蓉並平兒等家去。
  他家裡內外也擺了幾席酒筵,乃是賈琮、賈薔、賈芸、賈芹、賈菌並各親友等人,
熱鬧了一天。平兒等至晚方回。
  一日,賈蘭下了衙門回來,便來回賈政、王夫人道:「今兒衙門裡有信,三姑老爺
內升了刑部侍郎了,大約不過三四十天,就可以到京了。」賈政道:「周姑爺的官運就
很好,通共幾年的工夫,倒升了侍郎了。」王夫人道:「可憐三姑娘,自從嫁出門去,
多在外少在家。這會子,又快回來了。明兒還是內升罷,不做外任就好了。」賈政道:
「做官是在皇上的意思,這說不定的,明兒再放了督撫呢,能夠不出去嗎?探丫頭雖然
這麼樣,到底是他的福命好,還有什麼說呢!你都不知道為國忘家嗎?」於是,家中總
盼望著探春回來。瞬息光陰,早到了十一月初間。這日午後,周姑爺到了家中。衝早
陛見之後,便拜了本部同寅,然後到賈府拜見賈政、王夫人等,談了半天別後事情,留
了晚飯方回。次日,賈政等回看賀喜,並接探春回家。又過了一日,探春方才回來,先
見了王夫人請了安,然後與眾人相見。傅秋芳也來拜見磕頭,探春忙拉住了,隨教取出
一對金花,一套刻絲尺頭答賀姪媳。傅秋芳過來謝了。奶子抱了妞兒照乘過來,王夫人
問道:「他是七月幾時養的?」探春道:「是七月初一日養的,這會子四個月了。」平
兒道:「這不同巧姑娘的瑞哥兒,是一天生日了麼。他是早上養的,姑奶奶是什麼時候
生的呢?」探春道:「是辰時。」平兒道:「這也差不多的時候兒。我們小蘭大奶奶也
養了一個哥兒了。明兒這些親戚家的人都來齊了,哥兒、姐兒有十四五個了,做個『孩
子會兒』倒有趣兒呢。」說著,桂哥、蕙哥、鬆哥都來了,一齊跪了給探春請安。探春
笑著,連忙拉起他們來,道:「好孩子,一個賽似一個兒的,都很好。」奶子又抱了祥
哥兒來了,探春便抱了祥哥兒過來,又說:「桂哥兒都長了恁麼長了,他們都是四歲的
了,鬆哥兒小一歲呢。我倒去了三年了,日子也快的很呢。」
  王夫人因探春又去了幾年才得回來,要留住到年才許回去,便搬在園子裡怡紅院,
與寶釵同住。晚上探春說起,「去年薛大哥在揚州運司衙門,帶了老爺書來,我問問他
才知道些家裡的事情,留薛大哥住了沒幾天,恰恰又升了,要往江西去了,就不能多留
,趕著寫了這裡的稟啟,就料理要動身了」。寶釵道:「我哥哥回來說,多謝妹妹、妹
夫的情義是了不得的,又給他脫銷了貨,又多賺了錢,又省了力。他還沒知道妹妹回來
呢,我明兒教他到府上去道謝。」探春道:「親戚家,這算什麼了,又值得道謝。」
  寶釵道:「誰稀罕謝嗎?不過各盡一點兒心罷了。我哥哥回來的時候,離家沒兩三
天路,路上又鬧出個大亂兒來,性命又幾乎送掉了呢!」探春道:「那是怎麼著了?我
看薛大哥近來比頭裡好了許多了。」寶釵道:「這回雖然不像上回是他胡鬧,鬧出大禍
來,到底也還是他自己不好的緣故。他未出門之先,把這裡頭的家人鮑二復娶的女人多
姑娘,弄了家去做小。
  這鮑二因頭裡攆了出去,便勾合了周瑞的乾兒子,約了一起強盜,趁老太太出殯的
時候,弄了上房多少東西去。周瑞的乾兒子被包勇打死了。報官緝捕,這鮑二雖沒露出
贓證,卻懼禍遠颺了好幾年了。所以他女人流落為娼,我哥哥是在錦香院裡娶來的。想
必這鮑二又私下回來了,因不見了他女人,察訪出來是在我哥哥家裡,又打聽實了我哥
哥在外做買賣的路徑。故此又約了幾個強盜,在路上坊子裡劈門進去,那伙人叫出鮑二
的名字來,他拿刀就要殺我哥哥。那時虧了坊子裡柳二爺在那裡,他把這幾個強盜都殺
了,才救了我哥哥。柳二爺是和你二哥哥一起來的。你二哥哥還在旁邊看著傻笑呢!」
  探春道:「這麼說,薛大哥會見二哥哥的了!」寶釵道:
  「那時我哥哥都嚇死了。我們張伙計出來,他原認得他們兩個人的,便與柳二爺作
揖;那柳二爺他說並不姓柳,我們還有事去呢,趕忙就和你二哥哥連夜走了。我們張伙
計不能強留,及至我哥哥醒了,他們都去了好遠了,急的我哥哥跳腳大哭了一場。這是
他回來告訴我的。」探春道:「我記得薛大哥頭裡在路上也聽見是遇了強盜,虧了柳二
爺救的。後來柳二爺因尤三姑娘抹了脖子就出家去了。原來我二哥哥出家,也是和他在
一塊兒的。這會子又是他來救了薛大哥,雖然是他們生死有緣,這麼看起來,他們竟有
些道理呢!若論出家人就不該殺人,二哥哥在旁邊傻笑,也不是出家人的行為。況且,
出家人怎不在庵觀寺院裡住,反到坊子裡來歇宿,殺人之後又連夜走了,這可不是事非
無因麼!」
  寶釵道:「我也曾問來,都說是俗家打扮並非僧道呢!我聽見了我哥哥告訴了我這
一番話,第二天襲人便回來了,他上年錯把甄寶二爺認作你二哥哥,那甄寶二爺是因趕
不進城,又值下雪,在他那裡借住的。後來他想起你二哥哥是做了和尚的,怎麼錯認了
人呢?他也回來告訴過我的。不想前兒,甄寶二爺又同了個姓柳的到他那裡去,說上年
給他那裡借宿,今兒特來道謝的,送了襲人兩把扇子。襲人便拿來給我看,原來這甄寶
二爺,又是你二哥哥了,襲人又錯認了。你二哥哥和柳二爺是救了我哥哥,就同到襲人
家去的,總是在那一兩天裡頭的事。
  那兩把扇子,一把是給襲人的,一把是給我的。」因叫紫雲把扇子取來,道:「三
妹妹,你是個明白人,看看這扇子評論評論。」
  探春打開扇子,細細看了一遍,道:「他說『歸楊歸墨總無情』,可見非僧非道了
,或是從前做過僧道,這會子並非僧道了。『此日無顏可對卿』這句,還只算是謙語,
看他這些行為,與先前大不相同了。士隔三日,尚且當刮目以相待,何況他已出去了好
幾年了,皇上恩典已封了他文妙真人。這會子是真人不露相,並非無顏可對呢。姐姐享
盡了四十年之福,便同歸仙境,諒來也不是假話。太太為二哥哥出了家,也不知哭了多
少。你該把這扇子送給老爺、太太看看去,也教老人家喜歡喜歡。」寶釵道:「我怕招
得太太又傷起心來,我並沒去告訴過。況且,我也總還不大信。」
  探春道:「頭裡亂紛紛的各處找尋,我原說過是不中用的。
  這會子揆情度理,卻與頭裡竟大不相同了。我才聽見救薛大哥這一番,就說事非無
因,再把襲人的事一想,更可知了。」寶釵道:「我前兒把扇子給四妹妹看了,他還說
的奇怪呢。並且泄漏天機,還鑿鑿可據呢。你明兒問他,便知道了。」探春道:
  「我才剛兒也沒和他大說什麼,看他還是那麼樣麼?」寶釵道:
  「我卻也不知道什麼,聽見說他的道力很進了呢。」探春道:
  「我明兒到他那裡談談去,就試試他的學問怎麼樣?」說著,收拾歸寢。
  到了次日,探春便和寶釵到櫳翠庵中來,與惜春談了一會寶玉的事情,又說了一會
閒話。因抬頭看見傅秋芳畫的「天女散花圖」,因道:「這幅畫是和寶姐姐那裡的『移
居圖』一起畫的麼?這小蘭大奶奶的筆墨,竟比四妹妹的高些呢。」惜春道:「我因為
畫的學而不成,就總不畫了。他比我的畫高多著呢。」寶釵道:「小蘭大奶奶他倒喜歡
講究畫呢,連他的丫頭秋水,都會畫的,並且詩也做的很好,我前兒也看見過他幾首。
  「探春道:「自從林姐姐死了,史大妹妹他們都去了,就總不興頭了。想起從前做
詩起社來,那還是我起的頭兒呢。咱們明兒把史大妹妹接了來,橫豎他也是一個人在家
裡納悶,倒還是在這裡來散散兒的好呢!等他來了,我再領個頭兒起社好不好?」寶釵
笑道:「三妹妹,你倒還這麼興頭,便是史大妹妹來了,也沒幾個人呢!不如把我們二
嫂子邢妹妹索性也請了來,到底人多些。」探春道:「那更好了,四妹妹明兒也要算你
一個人呢。」惜春搖頭道:「我的詩自來不濟,就和畫是一樣的,詩畫總不講了久矣,
把筆硯都焚棄了,只有個棋還丟不掉,或者還可以下一兩盤就是了。」寶釵笑道:「小
蘭大奶奶他除作詩畫畫之外,無事就是到這裡來對著,他倒是時常來的呢。」
  於是,探春便來向王夫人說了,教人到兩處去接。王夫人道:「往常老太太在日,
年年這時候請人作『消寒會』,自從老太太不在了,就總沒做過。咱們明兒也做個『消
寒會兒』,索性把巧姑娘也接了來玩幾天兒。巧姑娘也會唸書寫字兒的,我聽見說他很
聰明,想諒也會作詩罷。」探春道:「正為人少呢,有巧姑娘來更好了。」於是,打發
人到各處去接,俱回說明日早來。
  這晚彤雲密布,北風凜冽,早紛紛的下起大雪來了。探春向寶釵道:「可記得那年
子下雪,在蘆雪亭聯句了麼?」寶釵道:「怎麼不記得,那時候雲妹妹他們還自己燒鹿
肉吃,平兒姐姐還不見了一隻金鐲子呢。」探春道:「倒是下雪兒有趣呢。
  明兒就以詠雪為題。」寶釵道:「單詠雪,題目太泛了,就不得有什麼好詩呢。」
探春道:「也像上回菊花詩,分出次序來,也擬他十二個題日,即如:看雪、踏雪、臥
雪、煮雪之類,皆可以的。」寶釵道:「這都好,還有積雪、霽雪、春雪、聽雪也都可
以。」探春道:「咱們就先寫出來看,開首是『欲雪』使得麼?」寶釵道:「很好,『
欲雪』之後便是『大雪』,然後是『看雪』、『聽雪』。」探春道:「這是四個了,底
下是『積雪』、『霽雪』、『踏雪』、『臥雪』,還有『立雪』可使得麼?」寶釵道:
「『立雪程門』怎麼使不得呢?『立雪』之後就是『煮雪』、『春雪』,有了多少了?
」探春道:「有了十一,還少一個了。」寶釵道:「再以『殘雪』結尾就是了。「探春
道:「好,就是這麼樣,這詩要作七絕,任憑每人不拘幾首,便十二首全做也可。還要
想個題目出來,要作五律一首,梅花詩太熟了。寶姐姐,你想想看,有什麼好題目?」
寶釵道:
  「何不詠即景,就以『消寒會』為題呢?」探春拍手道:「好的很,就是這麼樣。
」因問外頭「雪還下麼?」文杏道:「還下呢,地上已有二三寸了。」探春道:「再一
夜過來,這雪就很好看了。」於是,收拾歸寢。
  次日,一早起來,小蟬進來回說:「雪已住了,地上都堆了有七八寸厚了。」探春
見窗紙上已照得徹亮,因問道:「出太陽了麼?」小蟬道:「還沒出太陽,是雪照的亮
,走出外頭去都亮的射眼呢。」探春、寶釵梳洗已畢,李紈、馬氏早同了傅秋芳過來。
寶釵道:「你們好早啊!」李紈道:「今兒是『消寒會』,又是這麼好雪,我多早晚就
起來了。史大妹妹他們都要來了,你這會子還說早呢!」寶釵笑道:「我才剛兒說三妹
妹是見雪歡。這會子,連你也是這麼樣,就怪不得了。」馬氏笑道:「大嫂子,你看寶
二嫂子他說你是見雪歡呢!」李紈笑道:「咱們都是一樣的妯娌,我見雪歡,他也是這
麼樣。」
  探春道:「大雪兆豐年,為什麼不喜歡呢?」李紈道:「你今兒起社,我是不大做
詩,只好看高興,不過一半首兒。倒還是讓我主壇,評論評論次第罷。「說著,人回:
「巧姑娘來了,在太太那裡呢,請奶奶們都上去罷。」
  於是,眾人都到王夫人上房來,只見巧姐兒來了,平兒已在那裡。接著,史湘雲也
來了,大家相見已畢,坐下吃茶。王夫人道:「我今兒特請你們過來,也學老太太做個
『消寒會兒『,也沒什麼外人,再教人把姨太太請來。少刻就在暖香塢那裡賞雪,你們
就在那裡收拾下兩間屋子,住幾天逛逛去。我們三姑娘要和你們做詩呢!」史湘雲道:
「我想起頭裡起社做詩來,那還是三姐姐起的頭兒呢!這會子還這麼興頭,你再起個社
罷了。」寶釵笑道:「告訴你罷,題目都擬的現成的了。」
  湘雲道:「寶姐姐,你先把題目說說我聽呢,咱們就早些去做罷了,還等什麼呢?
」寶釵笑道:「我知道你這個詩瘋子,是聽見不得的。你且莫急,人還沒來齊呢!」說
著,邢岫煙也來了,大家相見過了。王夫人問:「暖香塢可收拾停當了麼?」
  底下人回那裡都已預備齊了。王夫人便道:「你們就都先到那裡去坐罷,我等姨媽
來了,再一起過來。」
  李紈等答應了,便大家都到園子裡來。進了暖香塢,只見裡外皆是大銅火盆籠著火
,玻璃窗裡映著園裡雪景,甚是好看。
  外面廂房裡,婆子們預備茶水伺候。探春道:「筆硯還不夠使呢,我們共算幾個人
要使?」史湘雲道:「不用這麼累贅,你只教他們多拿幾副來就是了。」於是,探春教
伺候的丫頭們又去取了幾副筆硯來。
  探春便把擬的詩題黏在壁上,大家觀看。湘雲道:「詩題就好,我做這《欲雪》、
《聽雪》、《立雪》、《臥雪》四首罷。」因取筆,把這四題下注上「湘」字。邢岫煙
道:「我做這《霽雪》《殘雪》罷。」因也取筆,注上「岫」字。寶釵便把《看雪》、
《踏雪》、《煮雪》、《春雪》四題,注上「釵」字。巧姐道:
  「還有《大雪》、《積雪》兩個題目了,這讓我來混謅罷。二嬸娘,給我注上罷。
」玉釵便注了「巧」字。李紈道:「我單做《消寒會》一首五律,這個我就不做了。」
探春道:「小蘭大奶奶還沒注,就十二首全做也使得,不拘揀幾首做也使得,那就不用
注了。我是也不注,橫豎隨便做幾首罷。那一個題目是要每人一首的。」於是,七個人
各自舒紙磨墨,拈筆起草。平兒、馬兒盾了他們支頤構思,閉目作想,點頭搖足,負手
抱膝,各樣不同,因笑道:「還是我們不會的倒好,免了煩心。」便同到窗下來看外面
雪景。
  不一時,薛姨媽來了,邢夫人也帶了蔣氏來了,那邊尤氏也帶了胡氏來了。王夫人
便同到暖香塢來,大家相見已畢。人回擺飯,當下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探春、巧
姐一桌在裡邊坐。王夫人道:「今兒也沒甚外人,我們在裡邊坐了,你們在外邊也不用
過來伺候,晚上也是這麼樣罷。」於是,外邊平兒、馬氏、蔣氏、胡氏、傅秋芳坐了一
桌,邢岫煙、史湘雲、尤氏、李紈、寶釵坐了一桌。少頃飯罷,未知眾人詩成是怎麼樣
,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王夫人復作消寒會 賈探春重徵詠雪詩


  話說眾人在暖香塢吃過了飯,薛姨媽便與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四人鬥牌。平兒、
馬氏、蔣氏、胡氏便到秋爽齋來閒話,因也鬥起牌來。這裡探春問道:「你們都有了幾
首了?」史湘雲道:「我才有了兩首,要不是吃飯也就得了。」寶釵道:「我們是兩起
交卷,還是一起交卷呢?」探春道:「作兩起的好。
  「李紈道:「一起攪雜,就看不清爽了。」說著,邢岫煙早已交卷。接著,傅秋芳
、寶釵也有了。史湘雲道:「你們都有了麼?我只好草草塞責了呢!」因趕著,便也完
了。探春、巧姐接著都完了。李紈道:「我只就交卷的先後,挨著看了。」因先把邢岫
煙的取過來看時,只見上面寫著是:
  霽雪邢岫煙
  朝來喜聽鵲聲聲,日映銀沙照銀明。
  料得今朝消不盡,知他待伴始同行。
  殘雪
  留與梅花伴歲寒,庭隅猶有雪平安。
  劇憐玉潤冰清質,珍重還思幾日看。
  李紈道:「老手的意思,不消說是好的了。」因又把傅秋芳的拿過來看時,只見上
面寫道是:
  聽雪傅秋芳
  寂寂無聲夜閉門,增寒不信火猶溫。
  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玉蝶魂。
  看雪
  試看寒林化玉龍,四圍白滿射雙瞳。
  須知天地無私處,人在瓊樓玉宇中。
  大雪
  千山萬徑少人蹤,知否天公玉戲工。
  傾倒玉塵三萬斛,亂飛宇宙鬥雌雄。
  踏雪
  欣然踏雪出柴門,特為尋梅過遠村。
  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
  煮雪
  掃取梅花枝上雪,竹爐鬆火趁煎茶。
  休言當酒消良夜,風味全然勝黨家。
  殘雪
  乘有經年雪未消,銀沙猶覆沁芳橋。
  東風切莫輕吹去,留取鴻泥伴寂寥。
  李紈道:「這《聽雪》、《大雪》、《踏雪》、《煮雪》四首都好,惟有《殘雪》
裡頭『銀沙猶覆沁芳橋』這是本地風光,不可為典,未免俳諧,近於打油體了。」史湘
雲道:「興到筆隨,偶一為之,還不為過。這《聽雪》的『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
玉蝶魂』,那《踏雪》的『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真是傑作,我要擱筆呢
!」李紈因又挨著看了寶釵的,念道:
  看雪薛寶釵
  一望乾坤玉琢成,光搖銀海欠分明。
  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
  踏雪
  飛雪初停興頗饒,獨來深處踏瓊瑤。
  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
  煮雪
  手把茶鐺下玉階,竹爐煮雪趁幽懷。
  良宵湯沸車聲急,燭影光中墮紫釵。
  春雪
  六出花飛五出花,依然遍地玉無瑕。
  東風有意催新綠,一夜吹融萬里沙。
  李紈笑道:「到底是他的不同,沉著痛快的很呢!」史湘雲道:
  「好個『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推開一層,說出大道理來,好的了
不得。諒想《看雪》總要讓這一首的了。並且『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
這樣搖曳曲折,還不是登峰造極之句麼!」李紈笑道:「且等看完了,再細細兒的評論
。」因又看史湘雲的,只見上面寫道:
  欲雪史湘雲
  北風連夜吼空林,天壓雲低覆遠岑。
  最是一年冬景好,詩情畫意兩關心。
  聽雪
  模糊細響欠分明,不是瀟瀟暮雨成。
  恰似蟹沙聲漸急,擁爐靜夜隔窗聽。
  立雪
  獨立衡門看雪飛,愛他梅瘦漸添肥。
  講筵不綴人忘倦,也學程門是也非。
  臥雪
  黑甜一枕裹寒衣,栩栩魂隨玉蝶飛。
  夢到袁安僵臥宅,芭蕉窗外果然肥。
  李紈道:「你這《聽雪》、《臥雪》兩首,就很好,怎麼還說是草草塞責呢?」寶
釵道:「你這《聽雪》的一首,給蘭大奶奶的都不相上下呢!總好這《臥雪》的一首,
想頭更好,用筆玲瓏,竟是無出其右的了。」李紈因又看探春的,只見上面寫道:
  看雪賈探春
  無數青山盡白頭,擁爐鎮日裹重裘。
  試舒冷眼憑高望,好濯塵懷上玉樓。
  踏雪
  踏遍瓊瑤宇宙寬,緩行袖手不知寒。
  騎驢只怕山橋滑,且訪梅花慢步看。
  李紈笑道:「這兩首都好,怎麼你也只作了兩首麼?」探春道:
  「我昨兒雖然擬了題目,並沒想到先作。今兒作的時候,本打量還做兩首呢,因見
他們都交了卷了麼,還作什麼呢?」李紈又看巧姐的,見是《大雪》、《積雪》兩首,
因念道:
  大雪賈巧姐
  雪滿空山大地平,林封沒髁少人行。
  何當乘興扁舟夜,好寄當年訪戴情。
  積雪
  山色全然改卻青,空林玉樹得佳名。
  天寒最喜消難盡,何只書窗一夜明。
  李紈笑道:「這算難為他了,竟很去得呢!我近來久不作詩,只怕還沒有他這個想
頭呢。這裡頭《看雪》、《聽雪》、《踏雪》、《大雪》、《煮雪》五個題目都有重著
的。《看雪》是寶妹妹的第一了,次之就算三妹妹。《聽雪》是史大妹妹,次之就算我
們媳婦。《踏雪》是寶妹妹第一,次之就算三妹妹和我們媳婦,這三首都好。《大雪》
是我們媳婦,次之就算巧姑娘了。《煮雪》的兩首都好,不相上下。通看起來,是寶妹
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三妹妹第四,我們媳婦第五,巧姑娘第六。你們
看公道不公道呢?」史湘雲道:「別人倒也罷了,只是屈了你們媳婦了呢。」探春笑道
:「婆婆原沒個公然高誇媳婦的道理,他這謙處卻也怪不得他。依我公論,蘭大奶奶第
三,邢姐姐第四。」邢岫煙道:「不錯,三妹妹評的公道。我的那兩首詩,還不及三妹
妹的兩首呢。三妹妹第四才是。」寶釵道:「那是已經定了的,二嫂子,你也不用謙虛
了。」李紈道:「日天短了,今兒已不早了,還有一個題目呢,我是已有了四句了,你
們怎麼樣?」在家都說:「一首還容易,我們也就作罷。」
  於是,大家都拈筆尋思。不一時,李紈早先有了。接著,史湘雲、寶釵也有了。又
等了一會,邢岫煙、傅秋芳也有了。
  因催著探春、巧姐完了,謄出來大家公看。只見李紈的,上面寫道:
  消寒會即事李紈
  寒氣頗侵人,嚴冬負好晨。
  聚談堪祛俗,促坐可相親。
  綠酒能消冷,紅爐即是春。
  香山與洛社,難辨主同賓。
  大家都說:「好。」史湘雲道:「稻香老農,如今越發老了。
  你看他竟公然要學香山九老、洛社耆英呢!」大家都笑了。於是,又看史湘雲的,
見是:
  消寒會即事史湘雲
  唐有王元寶,暖寒作會佳。
  追蹤懷古哲,繼美到吾儕。
  酒滿浮金盞,春生遍小齋。
  頓然忘凜冽,疑有避寒釵。
  大家都說:「這首更好了。」探春道:「清新俊逸,只怕這首要壓卷呢!但只是結
句『疑有避寒釵』是給寶姐姐玩呢!這『避寒釵』可不是『寶釵』麼?寶姐姐要罰你的
。」湘雲道:「信筆所到,就講不起避諱。況且,並沒說他什麼壞處。我知道,寶姐姐
他是不怪我的。」寶釵笑道:「雲妹妹,他自來說話都沒什麼忌諱的,再看別人的罷。
」於是,大家又看,卻是寶釵的。大家因爭著念道:
  消寒會即事薛寶釵
  置酒群高會,消寒興不孤。
  蓮燈燃綠蠟,獸炭熱紅爐。
  詩思留風雪,冰心在玉壺。
  本來原耐冷,此際也吹竽。
  大家都說:「到底是他的,與別人不同,另開生面,果是高手。
  「邢岫煙道:「後四句足見襟懷曠達,風雅宜人。寶姐姐真是詞壇赤幟了呢!」大
家隨又看邢岫煙的,只見上面寫道:
  消寒會即事邢岫煙
  嚴寒消不得,袖手苦逡巡。
  白雪去苛政,紅輪來故人。
  會同人似玉,談笑座生春。
  廣廈與大被,千秋語尚新。
  大家都說:「這首高古,也不亞於蘅蕪君之作。」因又看傅秋芳的,大家念道:
  消寒會即事傅秋芳
  炎涼天世態,酷冷作何消。
  綠酒螺杯注,紅爐獸炭燒。
  消寒徵好句,說快賭良宵。
  慚愧狐裘士,居然竟續貂。
  大家都說:「這首意思又好,聲調也高。」因又看探春的,見是:
  消寒會即事賈探春
  風雪原佳境,其如苦太寒。
  消他三斗酒,會我一身安。
  覓句心情暖,擁爐笑語歡。
  好張雲漢畫,相賞共盤桓。
  大家都說:「這首風味自然,結句清麗,也是好的。」因又看巧姐的,只見上面寫
道:
  消寒會即事賈巧姐
  共擁薰籠坐,冬閨集豔時。
  避寒憑好會,生暖借新詞。
  玉膾金齏列,紅燈綠酒宜。
  偶思龜手藥,善用始稱奇。
  大家都說:「這首也不弱,看起來今兒這題目的詩,總都很好。
  「李紈道:「依我看,這幾首詩又還是寶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
你們看我評的公道不公道?」眾人都說:
  「這評的很是。除了三鼎甲之外,那就各有各的佳句,都算不相上下了。」
  說著,只見平兒、馬氏、蔣氏、胡氏一起笑著進來了。寶釵道:「你們都到那裡去
的,怎麼這半天都沒見你們呢?」平兒笑道:「你們沒了事,都尋著去煩心玩兒。我們
雖不會做詩,也學你們去尋著煩心去玩兒呢!」馬氏笑道:「我和他們都到我那裡去閒
坐的,因說白閒著做什麼,不如咱們也鬥牌罷,因此咱們四個人就鬥了半天的牌。」李
紈道:「怎麼倒歇了場了麼,誰贏了呢?」馬氏笑道:「璉二嫂子一個人贏了,他贏了
就不來了。」平兒道:「我怕上頭太太們歇了牌,好上去伺候的,故此早些歇了。」李
紈道:「這倒也說的是的,沒有個太太們歇了牌,你們還沒歇的道理。平丫頭贏了多少
錢兒,明兒可要拿出來做個東道。」平兒笑道:「通共贏了十來串錢,還做什麼東道呢
?」李紈笑道:「你明兒把錢都交給我,我給你辦就是了。」說著,人回太太們牌也歇
了,問你們詩可作完了沒有?打量要坐席了。
  於是,大家一同到裡邊來,原來薛姨媽、邢、王二夫人都輸了,只有尤氏一個人贏
了。當下見眾人都進來了,王夫人因問:「你們詩都做完了麼?誰做的好呢?」李紈道
:「也不過大家玩兒,都也差不多兒,沒有什麼高低。」因問:「姨媽今兒采頭好,贏
了多少呢?」薛姨媽笑道:「我和你們兩位太太都輸了,就只是你大嫂子一個人贏了。
我們漸漸兒的都老了,那裡還是他們少年人的對手呢!」尤氏笑道:「那是姨媽讓我呢
,我自來鬥牌武藝兒就平常,今兒虧得是手氣還好,牌也上張,要不然也是要輸的。」
說著,人回酒席都齊備了,請示怎麼擺?王夫人道:「還給早上一樣擺就是了,你們還
照先前坐罷。」於是,還是薛姨媽、邢、王二夫人、探春、巧姐在裡邊坐了一席,餘人
在外邊坐了兩席。席散之後,薛姨媽、邢夫人、蔣氏、尤氏、胡氏俱各回去了。岫煙、
湘雲、探春、巧姐就在暖香塢裡住了。四人談了半夜的詩,方才收拾歸寢。
  次早起來,梳洗已畢,同到王夫人上房走了一回,便仍回到園中,先往怡紅院來。
大家坐定,史湘雲道:「到底寶姐姐的學問高,你看詩社回回都是他的出色。最妙是昨
兒《看雪》的『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是何等胸襟!那《踏雪》的『卻
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是何等的風味!」傅秋芳笑道:「我還有兩首詩沒
呈政呢!」因取出來,與眾人公看。湘雲忙接了過來,打開給大家同看。湘雲便念道:
  踏雪
  愛從無影月中來,幾度蹣跚踏鳳鞋。
  忽地凌波羅襪冷,不禁狂笑墮金釵。
  煮雪
  只疑天女散瓊花,飛滿盧仝處士家。
  料得不須勞出汲,好炊玉液旋烹茶。
  湘雲念完了,道:「這詩倒清空,一氣堆砌全無,卻不像大奶奶你的口氣呢!」
  傅秋芳笑道:「這原不是我做的。」探春道:「不是你做的,卻是誰做的呢?或者
從前的人原有這詩也未可知?」寶釵笑道:「那都不是的,這必是我們秋水姑娘做的。
他學詩不久,心地空靈,卻句法清麗,往往有出藍之意。真是詩有別裁呢!
  「探春道:「是的呀!你前兒就說他會做詩的,我只道他不過學做罷了。早要知道
他的詩這麼好,昨兒就該請他的呢!」傅秋芳笑道:「姑媽言重的緊了,他那裡當的起
呢!」探春道:
  「什麼話,任他是誰,有了這樣的聰明,總該另眼相待的。這孩子很好,他沒在這
裡麼?」傅秋芳道:「他在家看屋子呢。
  「寶釵道:「明兒再當社的時候,叫他入社就是了。」湘雲道:
  「這要到幾時才當社呢?」傅秋芳道:「難得三姑媽、史大姑媽、薛二舅母都這麼
興頭,我明兒在我那裡就請一社使得麼?  「大家都說:「這就好的很了,明兒添了
秋水姑娘,又多了一個人了。你打算做什麼題目呢?」傅秋芳道:「我打量還是『詠雪
』十二題。」湘雲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要知大家怎麼說,且聽下回細表。

第二十七回     傅秋芳詩社賡前日 薛寶釵酒令憶先年


  話說當下傅秋芳說:「我明兒起社,還是『詠雪』十二題。」
  湘雲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傅秋芳道:「把十二題換過『雪』字在上,那
底下的一個字總是實的,限韻不限體,古風、近體、絕句皆不拘,任人揀擇著作。」探
春道:「這卻也新鮮別緻,十二個『雪』字在上,那底下的用些什麼字呢?」
  傅秋芳道:「我還少著幾個呢,我想的是『雪月』、『雪窗』、『雪圖』、『雪梅
』、『雪鬆』、『雪竹』、『雪蕉』、『雪獅』、『雪泥』數數才有九個呢。」史湘雲
道:「還有『雪漁『、『雪夜』也還可以的。」寶釵道:「結尾可用『雪消』。「傅秋
芳笑道:
  「很好,有了十二個了,就限底下一個字的韻,這裡頭只得三個仄韻,就用仄韻也
使得罷。」探春道:「那也罷了,橫豎聽人揀擇,也不用首首俱作呢。」寶釵道:「就
是這麼著罷,等明兒再寫出來大家看就是了。這會子,不用說這個了。」
  說著,奶子抱了照乘、祥哥、順哥、瑞哥過來,接著遺哥、桂哥、蕙哥、鬆哥和宛
蓉都來了。寶釵道:「這裡頭祥哥、瑞哥是小一輩的弟兄,那七個都是平班的姊妹了。
再過一年就都會走的了,那才有趣兒呢。」史湘雲拉了蕙哥兒問道:「你娘在家裡做什
麼呢?」蕙哥兒道:「我娘在太太上頭呢,我來和哥哥、姐姐們來玩的。」史湘雲道:
「這都是你的哥哥、姐姐麼?」蕙哥道:「遺哥哥、桂哥哥、宛姐姐只得三個人哪,怎
麼都是哥哥、姐姐呢?」湘雲笑道:「那幾個到底是你的什麼人呢?」蕙哥道:「那是
鬆兄弟、順兄弟、照妹妹了,那祥哥是姪兒,瑞哥是我們外甥,我們是他的舅舅呢!」
湘雲笑道:
  「他們都是四歲的,倒都怪惹人疼的。你看他說話兒,都這麼清楚剪絕的有趣兒。
我們遺兒就不能這麼樣呢!」寶釵道:「什麼話呢,我前兒問了遺哥兒一會兒話,也是
和他玩呢,他就回答的很明白。我看他比我們家的還強些呢!」探春道:「這宛姑娘說
話才有趣兒呢,他也是四歲的,雖然是孩子家,你看他倒像個大人呢!」岫煙道:「他
是在人家來了,就有點兒拘謹些,在家裡也是混鬧呢!」寶釵道:「在生處原比自己家
裡不同,姑娘家自小兒就知道這個道理,就很好。」說著,丫頭們來請吃飯,於是,大
家一起同著出去了。
  到了次日,傅秋芳教人吩咐廚房裡替另備了兩桌酒菜。又請了平兒、馬氏過來同坐
。當下李紈、岫煙、湘雲、探春、巧姐、寶釵、馬氏都到了蘅蕪院。大家正在吃茶,平
兒笑著來了,大家讓坐。平兒向馬氏笑道:「我們兩個俗人,又不知道什麼詩,又請了
我們來做什麼呢?」寶釵笑道:「誰要你們做詩呢,難道你們兩個喝酒吃飯都不會麼?
」平兒、馬氏笑道:「既然是請我們出張嘴來吃東西,這卻使得。」李紈笑道:「你們
今兒只管吃了東西去,少不得挨著一個一個的來還席就是了。今兒是頭一社,明兒二社
、三社就是你們兩個人邀。」平兒笑道:
  「我們不作詩的,還邀什麼社呢?難道還白備辦了酒席,來請你們做詩麼?我們的
主意還結實的很呢,今兒吃了蘭大奶奶的東道,明兒不管你們是誰邀二社、三社,也不
怕你們不來請我們呢!」李紈笑道:「你看他這不要臉面的東西,都想吃起白食來了。
」
  於是,大家笑了一會,傅秋芳早將詩題黏在壁上。大家看時,只見寫著:「《雪窗
》、《雪月》、《雪梅》、《雪竹》、《雪蕉》《雪鬆》、《雪獅》、《雪圖》、《雪
泥》、《雪夜》、《雪漁》、《雪消》十二題,限下一字韻,不拘體。」湘雲便取筆把
《雪月》、《雪獅》二題注了。寶釵道:「惟有這詩瘋子,他趕忙的就注上了,還該讓
他們生疏些的先注,剩下來的再做也不遲。
  且而題目好作些的,倒被老手占了,教那生手怎麼作呢?巧姑娘他們到底還不很老
練,你們先看了,注上了。秋水呢,你也來先注上了。」秋水笑道:「奶奶們注了,剩
下來的我作罷。」
  寶釵道:「這是臨文不諱的,你只管先注就是了。」說著,巧姐便注了《雪梅》,
秋水便注了《雪窗》、《雪鬆》。探春過來看了一看,便把《雪漁》、《雪消》兩題注
了,李紈注了《雪蕉》、《雪泥》,岫煙注了《雪夜》,寶釵叫傅秋芳索性也來注了,
「把剩下來的,我作就是了。」於是傅秋芳便注了《雪圖》,剩下《雪竹》寶釵注了。
這回是八人構思,各自舒紙起草。
  平兒、馬氏在旁邊看了一會,道:「你們也未必一時就得完篇,日天又短,也該早
些吃了飯,再煩心罷。」李紈笑道:
  「請了你們來,原來是催吃的麼!」說著,自鳴鍾打了十一下。
  傅秋芳道;「已是午初了,也該吃飯了。」說著,人回擺飯。
  於是,上下擺了兩桌,上首一桌是湘雲、岫煙、探春、平兒、李紈,下首一桌是馬
氏、寶釵、巧姐、秋芳。寶釵教秋水來坐,秋芳道:「嬸娘們在這裡,他怎麼敢坐呢?
」寶釵道:
  「教他坐,便坐了罷。要是使不得的,我也不能教他坐了。」
  秋芳道:「既是二嬸娘命坐,你上來謝個坐便坐了罷。」秋水便上來謝了坐,挨在
下首坐了。不一時飯罷,撤過殘肴,依然入坐,磨墨拈毫。平兒、馬氏道:「我們到上
頭太太那邊走走再來。」李紈笑道:「你們吃了東西,就去了麼?過會子要來遲了,就
只好啃骨頭了呢!」平兒笑道:「我們來的快啊!過會子我們大家吃了,把骨頭都留給
你啃就是了。」說著,和馬氏二人笑著走了。
  這裡眾人,不一時又是湘雲先有了,接著寶釵、岫煙、李紈也都有了,因道:「我
們且先看著,再等他們的罷。」於是,四人便先看湘雲的,只見他是兩首七律。那上面
寫道是:
  雪獅史湘雲
  大雪填門掃徑時,阿誰遊戲累成獅。
  心寒頓減猙獰異,眼冷難甘骨相奇。
  瓦犬陶雞同笑滯,木牛流馬獨難羈。
  吼聲聞說銅鉦響,日若銅鉦減玉肌。
  李紈道:「這『瓦犬陶雞』、『木牛流馬』的一聯,好警句,很像蘅蕪君的句法呢
!」湘雲笑道:「我最愛他的句子沉著痛快,意思高蹈不群,故此留心學他的呢!你既
然說很像,可見我這學的還不大離左右呢。」岫煙道:「詠物詩最不宜著實,這第二聯
就好,因尚覺著實,所以就不及第三聯了。」寶釵道:
  「且看那一首《雪月》的呢。」因大家看時,卻是:
  雪月
  雪中寒漏聲無歇,弄影梅花窗外發。
  欲玩銀沙頃醁醹,更看皎月羅肴核。
  愛他同潔更同清,取彼不盡用不竭。
  安得招同二謝來,賦完大雪賦明月。
  李紈道:「這首也工穩,結句典雅清麗。」又看寶釵的,卻是一首五古。大家念道
:
  雪竹薛寶釵
  大雪北風催,家家貧白屋。
  玉樹猶難伸,壓倒千竿竹。
  高節志凌雲,不敢當滕六。
  君子本虛心,甘自低頭伏。
  無復綠猗猗,何如在淇澳?
  寒林盡白封,奚第瑯玡獨。
  寒梅也不禁,何只君瑟縮?
  讀書小窗前,不見青矗矗。
  搦管坐空齋,不聽聲謖謖。
  緬懷文典可,佳畫添幾幅。
  更思僵臥人,豈只食無肉。
  湘雲道:「仄韻倒是五古的好,蘅蕪君的詩,首首都是好的,也不須說的了。」大
家因又看岫煙的,卻是一首五律。只見上面寫道是:
  雪夜邢岫煙
  雪滿漸寒加,擁爐坐深夜。
  酪奴尚未煎,麴生且先瀉。
  山徑犬方嗥,剡溪舟始駕。
  一燈影忽搖,風透紙窗罅。
  寶釵道:「這結句好的了不得,頗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意了。」因又
看李紈的,卻是兩首七絕。因又念道:
  雪蕉李紈
  右丞妙筆最逍遙,曾畫新奇雪裡蕉。
  昔日屠門聊大嚼,千秋快意到今朝。
  雪泥
  可憐冰雪聰明質,一半消融一半泥。
  鴻爪應留遺蹟在,杖藜來踏短長堤。
  湘雲道:「兩首都清麗芊綿。」說著,探春、秋水也都有了。
  大家因先看探春的,卻是兩首七律。只見上面寫道:
  雪漁賈探春
  佳境從來信不虛,滿天風雪一歸漁。
  會賒舊釀升餘酒,為有新鮮尺半魚。
  江上櫓聲原活潑,雪中蓑笠自舒徐。
  晚來堪畫天然景,只恐丹青畫不如。
  雪消
  積雪連陰倏幾朝,東風風晛易融消。
  梅花尚未飄金殿,鴛瓦依然展翠翹。
  漸識青山如故里,何來春水滿藍橋?
  簷前滴瀝聲如雨,卻與晴窗破寂寥。
  李紈道:「兩首都工穩。」因又看秋水的,卻是二首七絕。只見上面寫道是:
  雪窗秋水
  雪逞寒威未肯降,香閨擁火喜明窗。
  正疑新有中庭月,何處聲聲吠遠龐?
  雪鬆
  雪覆青山改舊容,驚疑不見嶺頭鬆。
  最憐古怪蒼髯叟,化作蟠虯白玉龍。
  大家都說:「這詩思路學力都很好,全不像個初學的。只怕再過兩年,就要青出於
藍了呢!」說著,只見秋芳、巧姐也都完了。於是,大家又先看秋芳的,卻是一首七古
。只見上面寫道是:
  雪圖傅秋芳
  雪詩雪賦雪詞殊,一種冰心在玉壺。
  傷易傷繁說不盡,何如潑墨茲成圖?
  梅花不瘦丑枝無,芭蕉掩映全不枯。
  袁安高臥尚未醒,蘇卿牧羝仰天呼。
  灞橋驢背詩思在,剡溪扁舟興不孤。
  活火何妨煮酪奴,酒香須趁此際沽。
  青山盡改非頭白,玉樹蟠曲玲瓏株。
  解衣盤礴未下筆,營邱妙手今有無?
  好師王蒙為大巫,小弓架筆彈粉鋪。
  瓊樓玉宇未模糊,好景一一當撫摹。
  毋為細嫩寧老粗,識者掩口笑胡盧。
  今人罕見有是夫,笑語君休見一隅,
  卿用卿法我為吾。
  探春笑道:「這首七古,頗有氣力,足見你長於丹青。這也可謂『先生自道」也了
。」湘雲道:「這也是各有所長呢!要是我們作,只好說看人圖畫,斷不能說自己圖畫
的。」大家又看巧姐的,卻是一首七律。因念道:
  雪梅賈巧姐
  清瘦南枝正欲開,無端大雪漫天來。
  溫香雅韻梅驕雪,軟玉冰清雪傲梅。
  雪壓梅花香馥馥,梅開雪際白皚皚。
  色香雙絕都高品,且盡當筵蕉葉杯。
  大家都說:「這首兩下互寫,也還平穩。」李紈道:「三妹妹的《雪漁》裡頭的『
會賒舊釀升餘酒,為有新鮮尺半魚』,和那《雪消》的『漸識青山如故里,何來春水滿
藍橋』這兩聯,都清新俊逸的很。」探春道:「你那《雪泥》的『鴻爪應留遺蹟在,杖
藜來踏短長堤』還要怎麼好呢?」李紈道:「平韻好作,仄韻到底難作些。今兒三個仄
韻,都是老手。三首的結句都好的了不得。」  正說著,平兒、馬氏來了。平兒笑道
:「你們的詩都有了麼,詩作的就好的了不得呢?」寶釵道:「你又管他誰好誰不好做
什麼呢?怎麼你們就去了這半天,是到那裡去的?」馬氏笑道:「我們在太太那裡走了
一趟,又到園子裡來,在我那裡坐了一會就來了。估量著你們的詩,也該作完了呢!」
李紈笑道:「倒是估量著我們也該坐席了,怕遲了就要啃骨頭了。」
  說著,大家笑了一會。
  不一時,早擺下了兩席,仍照前坐了。酒過三巡,湘雲就要行令。平兒道:「我只
會猜拳,要是別的,我總不來。」李紈道:「就行個雅俗共賞的令也好。雲妹妹,你要
行個什麼令呢?」湘雲道:「我有個酒令,要說兩個字,把上一個字拆作兩個字,要字
義相協貫串。不能說的,就說個笑話兒罷了。」
  李紈道:「這也罷了,你就說罷。」
  湘雲飲了門杯道:「窗外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是月光?
  「岫煙道:「這是個原有的酒令啊!」因也飲了門杯道:「堂上有珠簾,不知是王
家,是朱家?」下該李紈,飲了門杯道:  「閨中懷好孕,不知是子胎,是女胎?」
探春道:「你們的都好啊,教我說什麼呢?」因想了一想,飲了門杯道:「有客到館驛
,不知是舍人,是官人?」湘雲道:「很好,今兒的人少,要輪兩轉才好。璉二嫂子,
你說了笑話兒,再從我起,重行一轉。」平兒笑道:「我也沒有什麼笑話兒,教我說什
麼呢?」
  湘雲道:「不能行令,才准說笑話兒,兩樣皆不能,就要罰三大杯呢!」平兒道:
「我便說一個,若說的不好,可不許挑飭的。」李紈笑道:「你且說了來看。」
  平兒道:「有個屯裡人進城有事來,回到家中,那些屯裡人都問他道:『你到城裡
去了一趟,可有聽見什麼新聞兒沒有呢?』這進城的人說道:『我到城裡去,沒聽見什
麼新聞,就只知道了皇帝爺升了吏部天官了。』那問的人道:『你見了沒有?』這人答
道:『我怎麼沒見呢?我看見皇帝爺穿的碧玉的袍子,天青玉的褂子。』這問的人笑道
:『可見你撒謊,皇帝爺穿了玉袍褂,他怎麼作揖呢?』這人道:「我不撒慌,你的話
倒是撒謊。我且問你,你看見皇帝爺和誰作揖來?」說著,大家都大笑起來。
  湘雲道:「這個姑准了他的罷,我又從頭起了。」因飲了門杯道:「半夜生孩兒,
不知是子時,是亥時?」下該岫煙道:
  「這兩轉就要搜枯了呢!」因拿起門杯來,想了一想道:「烹調有鮮味,不知是羊
羹,是魚羹?」李紈道:「好,我這個倒難說了呢!」湘雲道:「說不來,罰三大杯就
是了。」李紈笑道:「當真的我就沒有了麼?」因飲了門杯道:「燈下觀傀儡,不知是
人形,是鬼形?」探春笑道:「這也虧你想呢!」因拿起門杯來,猛然一想道:「有了
!」飲了門杯,說道:「樹底憩(田井)農,不知是田邊,是井邊?」湘雲道:「很好
。又該璉二嫂子說笑話兒了。」
  平兒飲了門杯,說道:「耗子生日,貓來拜壽。耗子害怕,躲在洞門口張望,不敢
出來。貓在洞門外聞嗅,貓的鬍鬚戳了耗子的鼻孔兒,耗子就接連打了兩個噴嚏。貓在
洞外祝道:『百歲,百歲。』耗子道:『你那裡是真心願我長壽,明明是哄我出來要嚼
我呢!』」說著,大家哈哈大笑。李紈笑道:「今兒還虧沒人生日,由你說罷。」
  那邊席上,寶釵因馬氏不能行令,教人將花名酒令簽取來,搖了一搖放在中間。從
馬氏掣起,馬氏便伸手掣了一枝出來,大家看時,見上面畫著一枝海棠,上有「香夢沉
酣」四字,那邊有詩一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下注著「善睡者飲一杯」。寶釵
道:「還記得那年雲妹妹醉了,躲在芍藥花下石凳上睡著了,晚上恰就掣得此簽,罰了
他一杯。今兒他不在座,也就沒人罰了。」
  下該秋芳,伸手掣了一簽,出來看時,卻是一枝牡丹,上有「豔冠群芳」四字,那
邊一句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下注著「眾人公賀一杯」。於是,大家滿飲了一杯
。
  下該秋水,掣了一枝看時,卻是一枝並蒂花,上有「連春繞瑞」四字,那邊有詩一
句,是「連理枝頭花正開」。  下該巧姐掣了一簽出來,看時卻是一枝杏花,上有「
瑤池仙品」四字,那邊有詩一句,是「日邊紅杏倚雲栽」,下注著「掣得此簽者,必得
貴婿,眾人公賀一杯。」寶釵笑道:「那會子三妹妹還沒出嫁呢,掣得此簽就紅了臉說
,不該行這令。
  這會子妹夫做了侍郎,可不是得了貴婿麼!今兒你又掣著這簽,可喜咱們家裡上代
下代的姑奶奶,都該得貴婿呢!明兒小周姑爺怕不像大周姑爺麼!」探春聽見了,說道
:「巧姑娘的姑爺是翰林出身,將來連大拜都料不定的。我們家的是捐班出身,到了尚
書就為止了。」湘雲道:「我記得那年子,林姐姐掣得是芙蓉花,那上頭是『莫怨東風
當自嗟』,可憐那就作了他的讖語了。」寶釵道:「可不是麼,提起來教人心裡過不得
,不用說了。」於是,眾人公賀了一杯。
  下該寶釵自掣,卻是一枝老梅,上有「霜曉寒姿」四字,那邊一句詩是:「竹籬茅
舍自甘心。」因道:「記得那會子,是大嫂子掣得這簽的,自飲一杯的倒好。」於是,
令完。
  李紈道:「天也不早了,酒也夠了,我們吃飯罷。」大家都道:「肚裡都餓了,要
吃飯了。」於是,撤過酒筵,擺上飯來。飯畢,漱口喝茶,大家散了。
  過了幾日,湘雲、岫煙都回去了。光陰迅速,轉瞬到了臘月中旬,探春、巧姐方才
回去。要知再有什麼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卜世仁與倪二醉打 賈郎中向裘良說情


  說話寶釵一日與李紈說起,「秋水這丫頭聰明伶利,才貌雙全,要是給他出去配人
,便不是個小子,也沒什麼上等人家,那就把這孩子白糟蹋了,豈不可惜呢?不如就給
蘭哥兒收了做小。
  況且,小蘭大奶奶也疼愛他,蘭哥兒年紀又不大,我們大家都抬舉他,這可比給在
外頭的強多了呢。」李紈道:「我也是這麼說呢,但不知道我媳婦他願意不願意呢?」
寶釵道:「他有什麼不願意呢?我早就探過他的口氣了。」李紈道:「咱們這會子就回
了太太,請太太的示去。」於是,上去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這孩子我頭裡瞧見很
好,早就該這麼著了。這會子也要過年了,且等過了年,正月裡再吩咐他們罷。」
  於是,榮府忙忙的備辦過年。賈政、賈蘭自封印後,每日便不上衙門去了。到了除
夕,內外燈燭輝煌,十分熱鬧。匆匆已過新年,到了正月十五日上元佳節。大家都在上
房裡的時候,王夫人便吩咐了秋水之事。秋芳答應了,便叫了秋水過來,先給王夫人磕
了頭,然後挨次給大家都磕了頭。秋芳便在自己臥房旁邊,教人收拾了一間屋子,給秋
水住,晚夕賈蘭便在他屋裡歇了。
  賈蘭自收秋水為妾之後,過了兩月便升了刑部郎中。時值會試發榜,李嬸娘子未中
,賈藍中了第一百九十名進士,兩處俱有人賀喜,甚是熱鬧。東府裡胡氏生了一子取名
福哥,平兒生了一女取名月英,李綺也生了一女取名素雲,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賈芸的母舅卜世仁開著個生藥鋪兒,也還趁錢,手頭充裕。女兒銀姐已經出了
嫁了。一日,卜世仁同著相好的朋友到酒肆中去喝酒,散了的時候,已是一更多天了。
卜世仁已喝醉了回家去,路上又沒了燈籠,不提防一頭早碰在一個人身上去。那人就罵
起來道:「瞎了眼的王八崽子,我糙你家祖宗,你亂碰你娘的什麼?」這卜世仁已醉了
,聽見了也就罵道:「狗婦養的,怎麼開口就罵人啊!」那人喝道:「咱罵了你,便怎
麼樣?你還不快給我滾開麼,我就打你這王八崽子,教你才認得我這醉金剛倪二呢!」
卜世仁便上來抓倪二道:「你是什麼王八蛋的金剛,你嚇誰呢?」倪二大怒,便左手來
揪著了卜世仁右手,一拳早打在卜世仁肩膀上。這卜世仁兩手揪住倪二,便一頭撞去。
這倪二也醉了,不防卜世仁一頭撞去,早打了個坐跌,手還揪住卜世仁不放,兩個人便
在地下亂滾,嘴裡亂罵。
  恰值五城兵馬司裘良打這裡經過,看見了便問:「是什麼人?」衙役把燈籠照著,
喝道:「你們是什麼人,還不丟手麼?老爺在這裡問呢!」這兩個人都醉了,兩下揪住
不放,嘴裡亂罵,都道:「老爺,嚇誰啊!誰要老爺仗腰子麼!」這衙役回道:「兩個
人都喝醉了,吆喝著都不聽呢。」裘良喝著叫打,打著問他,看酒醒不醒,拴了帶到衙
門裡去,明兒再問。衙役答應,上去把兩個人著力的抽了幾鞭子,方才放手,當下拿鏈
子拴了,帶著到兵馬司衙門裡去了。
  原來這裡是榮府後廊的路口,倪二就在這裡左右居住。家裡隨即知道了,倪二妻子
趕忙出來,已經帶到衙門裡去了,不知是和誰打架呢?有認得的人道:「是開生藥鋪的
卜世仁,就是這後廊上賈芸二爺的母舅。因走路不防兩下裡碰了頭,兩個人都醉了,就
打起來了。」倪二妻子回到家中,同他女孩商量道:「上回闖了賈大人的道子,拴到衙
門裡去,是求了榮府裡的周瑞轉央了人去說,才放出來的。這會子周瑞已經攆掉了兩年
了,又尋什麼人去呢?」他女孩道:「上回原是托賈芸二爺去的,那會子賈芸二爺不很
到榮府裡去,才教我們去尋周瑞的。
  這會子賈芸二爺不像頭裡了,上年娶了親,還是榮府裡給的上等的丫頭呢。況且,
時常到府裡去辦事,本家的兄弟賈藍大爺又新中了進士,榮府裡都升了大官,還是托他
去的好。」倪二妻子道:「我想起來了,頭裡賈芸二爺向他舅舅,就是這卜世仁家,要
在他藥鋪裡賒些香料,他舅舅分文不賒,連飯都不留他吃。他氣了回來遇見你爹,告訴
了他,你爹就借了十幾兩銀子給他。他買了香料,打了榮府的門子,辦了一趟差事,賺
了好些銀子,還了你爹,你爹連利錢都沒要他的。這會子恰就是和他這舅舅打架,鬧出
事來,想來他聽見了是要出力幫忙的。  這會子不知道他家關了門沒有?你在家裡坐
著,我且出去看看他家去,要沒睡,我就進去和他說說看呢。」
  於是,倪二妻子走出門來,隔兩三家就是賈芸家了。看時,大門還沒關呢,隨即進
去敲門,裡面小丫頭出來開門,認得是倪二妻。那小丫頭道:「原來是倪二奶奶,這早
晚還沒睡麼?
  「倪二妻道:「你二爺在家沒有?」那小丫頭道:「二爺才剛兒回來的。」倪二妻
道:「我來和二爺說句話兒的。」那小丫頭道:「奶奶請裡頭坐罷。」倪二妻便走進裡
邊來,賈芸的母親五奶奶已經睡了。小紅聽見趕忙出來接著讓坐,叫小丫頭倒上茶來,
賈芸也出來見了。
  倪二妻道:「我有件事情,特來央煩二爺的。」賈芸道:
  「什麼事情這麼要緊?」倪二妻道:「我們家裡的,平空的才剛兒鬧出個亂兒來了
。」賈芸道:「倪二爺又鬧出什麼亂兒來了?總是喝醉了的原故,那酒要勸他少喝才好
。」倪二妻便把方才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因道:「這和他打架的,就是二爺的舅舅。
頭裡二爺短了向他措挪,他一點兒不顧外甥,倒還是我們家裡的借了幾兩銀子給二爺使
了的。今兒總望二爺念頭裡的情,給我們撕羅撕羅。把我們家裡的放出來,不教吃苦,
一總來謝二爺就是了。」賈芸道:「這事不打緊,請放心就是了。
  上回倪二爺是得罪了賈大人,那事不同。那會子我不大到府裡去,府裡二老爺又從
不給人家說情,他一點兒閒事都不管。我所以就辦不來,那時我心裡急的什麼似的呢!
這會子兵馬司衙門又不大,打架的事情又輕。我們府裡小蘭大爺是我的堂弟,他現今升
了刑部郎中,我明兒和他說了,教他寫封書子到兵馬司衙門裡去,包管就放出來了。況
且,那兵馬司裘良,我們都認得,和他喝過酒的。這事稀鬆,只管放心,請回去罷。」
倪二妻道:「等我們家裡的出來了,教他到府上來磕頭道謝。」
  賈芸道:「什麼話呢,我們好鄰居人家,這點兒事,什麼要緊?」賈芸、小紅送出
倪二妻,便關了大門進來,回到房裡。
   賈芸道:「我頭裡向我舅舅那裡去要賒些香料,他一點兒不肯,連飯都不留我吃。
他叫卜世仁,真真不是個人了。我氣了回來碰見倪二,告訴了他原故,他倒借了二十兩
銀子給我,我就買了香料,送了璉二奶奶,他就派了我種樹的差。我天天帶了人,在園
子裡頭看著種樹,那會子我們兩個才認得的。你還在寶二叔房裡呢!」小紅道:「你明
兒和小蘭大爺說了,寫了書子到兵馬司去,放了倪二出來,你舅舅呢?」賈芸道:「兩
個人打架,不能放了一個,那一個又發落的道理。要放,兩個就都放了。只是便益了我
舅舅了,要打他一槽板子,才出出我的氣呢!」小紅道:「只恐怕明兒舅母還要來央你
去說情呢!」賈芸拍手道:「這話倒不錯呢,我想他們任什麼衙門裡都沒有熟人,這會
子也不知道他怎麼急的哭呢!他明兒要來了,我不會他,且等他急一急著。我明兒一早
就到府裡去,遲了他們就要上衙門去,那就會不著了。倘若舅母來時,你橫豎看光景,
拿話答應他就是了。」於是,二人上牀歸寢。
  到了次日,賈芸一早起來,把倪二打架的事情,告訴了他母親一遍,他母親五奶奶
道:「好歹到底是你的舅舅呢,比不得外人,還要看顧他些才是道理。」賈芸道:「我
這會子到府裡去說了,少不得兩個人一起都放了出來的。但只是舅母要來了,把話推開
,不管他閒事。且著實的急他一急,也不為過。
  你老人家只推我不在家就是了。我已經照應了媳婦拿話登答他了。」說著,便出門
到榮府去了。
  再說卜世仁的妻子,在家等到二更天,不見卜世仁回來,叫丫頭拿了燈,到門口去
探望。這丫頭站在門口望了半天,還不見回來,只見斜對門住的一個人回來了,看見丫
頭站在門口,因說道:「你家卜大爺鬧出事來了,都拴到兵馬司衙門裡去了。
  你還等什麼呢?」這丫頭聽見,連忙進去告訴卜世仁妻。卜世仁妻嚇了一跳,忙叫
丫頭去請過這人來細問。
  原來這斜對門住的這人,姓管行四,在大街上開個雜貨鋪兒,才剛從舖子裡回到家
中,聽見對門丫頭來請,只得過來。
  卜世仁妻見了,忙道:「管四爺請坐。」教丫頭倒茶,便問道:
  「管四爺可看見了我們卜大爺沒有?」管四道:「我沒看見,我回來的時候,路上
遇見一個朋友,他告訴我,才知道的。卜大爺今兒喝醉了,路上又沒有燈籠,碰了一個
人,這人叫什麼醉金剛,是個潑皮,也喝醉了,兩下罵著就打起來了。遇著五城兵馬司
走那裡過,又不知迴避,兵馬司老爺喝叫拴了,都帶到衙門裡去了。」
  卜世仁妻一聽見了,就嚇得哭起來了,說道:「我一個女人家,教我怎麼樣呢?家
裡又沒有人的苦,這不是把人活坑死了麼?」管四道:「這不是白急的事,須要想方設
法央人到兵馬司去說情,那就放出來了,也不得吃苦。」卜世仁妻道:「這會子,我到
那裡央人去呢,又知道什麼人可央呢?便是破著花兩個錢,沒有這個人的也難,真真的
要把人急死了呢?」管四道:「我倒替你想出個主意來了,你現放著門路,有什麼難處
呢?你們府上的外甥,可不是榮府裡的本家麼?」卜世仁妻道:「我們外甥賈芸,雖是
榮府裡的本家,只怕也不能夠到兵馬司去罷。」管四道:「我聽見你們外甥賈芸二爺,
天天在榮府裡辦事,這會子很紅。況且,榮府裡現在做太僕寺少堂,又是刑部郎中。只
消去央你外甥,教他到榮府裡要封書子到兵馬司去,猶如吹灰之力,還怕不放出來麼?
」卜世仁妻道:「這會子,已經遲了,只好明兒去罷。」管四道:「明兒須要一個黑早
就去。這會子也不用著急,夜也深了,我去了。」卜世仁妻道:「等我們卜大爺出來了
,到府上來叩謝罷。」說著,送出管四,便關門進來睡了。到牀上,一夜不曾合眼。
  到了次日,天才半明就起來叫丫頭出去僱了車,梳洗已畢,留下丫頭看家,便上了
車到榮府後廊上來。不一時,早到了賈芸門口,下了車進來敲門。裡頭丫頭聽見,出來
開門,看見卜世仁妻,便忙跑進去說道:「舅太太來了。」五奶奶便同小紅迎了出來,
請到裡面坐下,丫頭倒上茶來。五奶奶道:「舅母,今兒怎麼這麼早啊!」卜世仁妻道
:「我天沒亮就起來了,外甥在家沒有?」五奶奶道:「他今兒一早就出去了。」小紅
道:
  「今兒是榮府裡頭有事,他一早就到那裡去了。舅母問他做什麼呢?」
  卜世仁妻道:「姑媽,你兄弟昨兒鬧出個亂兒來了。我今兒特來尋外甥,給我出個
主意的。」五奶奶道:「我兄弟他不是個多事的人兒,怎麼得鬧出事來呢?」卜世仁妻
道:「我昨兒晚上,在家裡等到二更多天,也不見他回來。我叫丫頭到門口探望著,幸
虧對門的鄰居知道了,來說你兄弟喝醉了,路上又沒有燈籠,黑地裡錯碰了一個人,這
人也是喝醉了,兩下罵著就打起來了。遇著五城兵馬司的老爺,吆喝著都不放手,老爺
叫拴了,都帶到衙門裡去了。姑媽,我一聽見就把我嚇死了。
  可憐我急的一夜通沒得睡,思來想去,也沒有什麼人管我閒事。
  今兒天沒亮就起來,叫了車到姑媽這裡來,好歹央外甥給我料理開了才好呢!」
  小紅道:「舅舅這件事,你外甥便在家裡也只怕是辦不來的。先不先榮府裡二老爺
,從來是一點兒閒事不肯多的,通不許給人家在衙門裡說情。舅母,你老人家莫怪,我
說竟是另打主意的好呢!況且,你外甥不知道多早晚才得回來。舅母,且請回去,等你
外甥晚上回來了,我就把舅母的話向他說了。他要是辦得來,便不消說,倘若辦不來,
他明兒早上少不得來給舅母的回覆。」卜世仁妻道:「我的奶奶,那裡等得到明兒,那
還好嗎?」小紅道:「便是發落了,也不過打幾個板子罷了。
  難道還有什麼罪名不成麼?」
  卜世仁妻道:「阿呀,你舅舅要是打了板子,拿什麼臉去見人呢?」說著,便哭起
來了,又道:「姑媽,怎麼叫個人去找找外甥去也好。」五奶奶向小紅道:「叫丫頭到
府裡去問聲看罷。」小紅便叫丫頭從後門進去,「到璉二奶奶那裡,叫人到外邊去找著
了二爺,說舅太太在這裡有要緊的話對他說呢,叫他就來」。那丫頭答應著去了,不一
時回來說:「二爺知道了,說就來呢。」
  這卜世仁妻便坐著呆等,於是左等也不見來,右等也不見來,已是巳牌時分了,心
里正在焦燥,只見賈芸回來了,見了卜世仁妻,便道:「舅母有什麼話,這麼要緊?」
卜世仁妻便把這事,又告訴了他一番。賈芸道:「這也是舅舅自己不好,這會子外甥言
不出眾,貌不驚人,那裡能夠管這個閒事。況且,榮府裡我本家的爺爺二老爺,是一點
兒外事不許人管的,要是向他說了這話,先挨一頓好罵呢!」因向小紅道:「你是知道
的,怎麼不早和舅母說呢?該請舅母早些回去啊,你都不知道今兒我們家裡沒有早飯米
麼?難道留著舅母挨餓不成麼?」小紅道:「我早就告訴過舅母說,你這件事是辦不來
的。今兒家裡沒早飯米,我怎麼不知道呢,我才剛兒是問丫頭借了三十來個錢,打量買
兩斤麵來下下,給舅母吃呢。」
  卜世仁妻聽見了這一番話,知道明明的是提他舊事,因不覺大哭起來,道:「那都
是頭裡舅舅的不是了,你這會子還提他做什麼呢?舅舅便是個該死的人,也要看你娘的
面子,到底是你娘的兄弟,怎麼眼睜睜的見死不救呢?」五奶奶道:「你舅母都急的這
麼樣了,你怎麼給他料理料理罷。」賈芸道:「可知道和我舅舅打架的這個人,叫什麼
名字呢?」卜世仁妻道:
  「聽見叫什麼醉天王罷。」賈芸笑道:「那裡又是什麼醉天王了,這人叫醉金剛倪
二,他就在我們隔壁第四家住。頭裡我到舅舅家去要賒些香料,舅舅不但不肯賒給我,
反倒說了我一頓,不是連飯都不肯留我吃。我實在是氣不過,就賭氣走了,回來路上出
了神,也是就碰了這倪二,他恰待要罵,因看見是我,就問我為什麼走路出神呢?我就
告訴了他原故,他說要不是你舅舅,我便要罵他一頓呢。既然你短錢使,我這裡有二十
兩銀子,你拿去使罷。我後來還他這銀子的時候,他連利錢都不肯要我的。我自己的舅
舅,一個錢兒的東西都不肯賒,倒是外人倒這麼慷慨,你教人怎麼不寒心呢?」卜世仁
妻哭道:「原知道那是你舅舅的不是了,古人還說得好:『不念舊惡』呢,好歹看你娘
的面上,救救你舅舅罷。」
  賈芸道:「我告訴舅母實話罷,我昨兒晚上就知道了,倪二的妻子彼時就來和我說
了。我就說,什麼要緊的事,你放心請回罷,交給我就是了。我要是恨舅舅的,就單把
倪二弄出來,不管我舅舅的事了。舅舅雖然不拿我當外甥待,我心裡便十分的怪他,到
底看我母親的面上,還要看顧舅舅呢。我今兒一早到榮府裡,會了我本家的堂弟小蘭大
爺,他現做刑部的郎中,央了他寫了封書子,教人送到兵馬司衙門裡去,隨即把兩個人
都放了出來了。這會子,只怕舅舅已經到了家裡了。舅母,你老人家快些請回去罷。我
也不留舅母吃飯了,我不是不肯留舅母吃飯,等明兒閒了再來請舅母來吃飯罷。」卜世
仁妻方才揩了眼淚,告辭出去,大家送出大門,看著上車去了。
  原來賈芸一早會了賈蘭,告訴了原故。賈蘭便寫了一封書,教林之孝齎了到兵馬司
衙門裡去。裘良看了書子,便當著林之孝叫帶過卜世仁、倪二來申飭了一番,說以後不
許多事,便都釋放了出來。倪二回家,他妻子告訴了他原故,便忙到賈芸家來謝了。那
卜世仁回到家中,他妻子還在賈芸家未回,才知道是他外甥的力。及至卜世仁妻子回來
了,告訴了他這一番說話,卜世仁也覺自愧,只得也到外甥家來謝了一番。賈芸回不在
家,小紅也不出來。卜世仁便和他姐姐說了一會昨兒的事,臨去時說:「外甥回來的時
候,給我說來給他道謝的罷。」卜世仁去了,賈芸出來笑道:「今兒才認得外甥了。」
要知後文更有何事,且看下回便知明白。

第二十九回     佳子弟拜家塾先生 群麗人迎芙蓉城主


  卻說這年殿試又早過了。賈藍是三甲第一百二十名,朝考後,是即用知縣。過不多
時,早選了長安縣知縣,且喜離家不遠,就帶了家眷赴任去了。甄寶玉點了江西學差,
小周姑爺升了翰林院編修。李紋生了一女取名淑蘭,傅秋芳又生了一女取名綠綺,小紅
生了一子取名祺哥,探春又生了一子取名安哥。
  時又早已到了年底,瞬息新年。桂哥已是六歲了。賈環在家無事,因就園裡自己住
的秋爽齋裡頭,另外收拾起兩間屋子,做個家塾,以訓子姪。桂哥應該草字排行,因添
了一個「芳」
  字在下,取名桂芳。鬆哥也就照著排了,改名杜若。蕙哥原是草字,不用改了,還
叫賈蕙。薛姨媽聽見了,喜歡的了不得,便把孝哥兒也送來附讀,來往便從園裡角門出
入,又近便,又有姑媽寶釵照應。每日讀書寫字,四人都還聰明,就中薛孝哥才料略為
差次。桂芳本性聰明,五歲時寶釵便教他唸書寫字,已經認得兩千多字了。每日一早便
到塾中,晚上回來,寶釵又還教導。
  一日,是四月中旬。紫雲接了桂芳回來,不見寶釵在屋子裡,問時知是到王夫人上
頭去了。只聽那邊屋內素琴、繡琴兩個在裡頭笑打,桂芳便要瞧去,紫雲遂跟了過來說
道:「奶奶不在家,你們就這麼發瘋,教人看見了是什麼規矩?哥兒回來了,都不知道
伺候。」素琴道:「哥兒回來了,今兒辛苦。」
  便拿了茶杯,要倒茶去。桂芳道:「我不喝茶,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事這麼吵嚷?
」素琴道:「奶奶到上頭去了,叫我們兩個看屋子。我們兩個就說,白坐著做什麼呢,
不如一家寫一張字,看誰寫的好,寫不上來的,就打五下手心。他寫了一半多,就不寫
了。我說原說過的要打五下手心呢,他又不肯教打。我正要打他呢,你們就來了。紫雲
姐姐,你說我該打他,不該打他呢?」桂芳道:「你們寫的字在那裡呢?拿來給我瞧瞧
。」
  素琴便把兩張字遞給桂芳,桂芳看時,見素琴的寫完了,繡琴的還差著兩行呢。桂
芳道:「你們兩個人的底子是誰寫的?」
  素琴道:「都是紫雲姐姐寫的。」桂芳道:「紫雲姐姐寫的很好,你明兒也給我寫
兩張呢!」紫雲笑道:「我那是什麼字,你要學了我的字,還好麼?三爺同奶奶寫的都
很好,你只照著他們那樣寫,就是了。」
  正說著,只見秋水進來了。紫雲便忙讓坐,繡琴倒上茶來,秋水道:「寶二奶奶那
裡去了?」紫雲道:「奶奶在太太上頭去了。姐姐又是帶了詩來,是畫來了呢?」秋水
笑道:「那裡有這麼些詩啊,畫啊的。我因今兒還沒見過奶奶呢,特來請安來的。」桂
芳便拉住他道:「姐姐,你來給我畫張畫兒罷。」
  秋水道:「這裡又沒有顏色畫筆,怎麼畫法呢?等明兒在我那裡,我給你畫兩張來
就是了。」桂芳點頭道:「也罷了,姐姐,你就別忘記了。」秋水道:「我知道。」因
也拉了桂芳的手,問道:「你今兒在學裡念的是什麼書,可記得了,你念給我聽聽看呢
?」桂芳道:「我今兒念的是: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大人占之:維熊維羆
,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乃生男子,載寢之牀,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
喤喤。
  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維
酒食是議,無父母貽罹。」秋水道:「你倒念第三本《詩經》了麼。」說著,寶釵回來
了。
  桂芳便同了秋水眾人過去,秋水向寶釵道:「桂哥聰明得很,我才剛兒問他念什麼
書了?他倒念了第三本《詩經》,念得很熟呢。明兒總要比哥哥高些的,只怕鼎甲總有
分呢!」寶釵笑道:「他卻還肯唸書,記心也還好。那裡敢望鼎甲呢,將來功名還不愁
罷了。」說著,早擺上晚飯,是一盤芥末拌雛鵝、一碗燕窩鮮筍煨雞、一碗火腿燉肘子
、一盤東坡大肉。
  寶釵便叫秋水在這裡吃飯,寶釵坐了上首,桂芳與秋水對面打橫,繡琴盛上飯來。
桂芳向寶釵道:「媽媽,秋水姐姐是媽媽的乾女兒不是?」寶釵笑道:「那裡是什麼乾
女兒呢,他是我養的親女兒麼。」桂芳道:「他大我十幾歲呢麼,那裡是媽媽養的呢!
」秋水也笑起來了。桂芳道:「媽媽,秋水姐姐他明兒給我畫兩張畫兒來呢!」寶釵笑
道:「是了,你吃飯罷,仔細看吃冷了。」桂芳道:「不冷呢。」秋水道:「我給你澆
些熱湯罷。」桂芳搖頭道:「我不要湯。」秋水便夾了一塊火腿給他。少頃飯畢,撤過
殘肴,漱口喝茶。又坐了一會,秋水去了。寶釵又給桂芳理了一會書。方才歸寢。
  瞬息夏秋已過,交冬之後,到了十一月上旬,乃是探春子安哥週歲。平兒、寶釵、
馬氏、秋芳都坐了車,過去聽了一天戲,至晚方回。過了幾日,探春的姑爺升了都察院
左都御史,隨即謝恩陛見回來,各衙門都來賀喜,車馬填門。於是,一連唱了幾天戲。
頭一天請的是郡王、駙馬、各公侯伯、大學士;第二日請的是六部、都察院各官;第三
日請的是翰詹、科道各官;第四日請的是國子監、大理寺、鴻臚寺、太堂寺、太僕寺、
光祿寺各官;第五日請的是本地方官;第六日請的是各親友。
  這日,賈赦、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都在那裡聽了一天戲,甚是熱鬧,暫
且按下不題。  再說湘蓮、寶玉自從救了薛蟠之後,便同到襲人家裡,見了襲人,寶
玉丟下扇子,便和湘蓮兩人脫身走了。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內,見了大士、真人,
告稟平安州、紫檀堡兩處之事。大士、真人道:「好,好!又了卻世間兩段因緣。再過
一年,你們便該歸還芙蓉城去了。我們又且到山下雲遊,只等到了其時,我們再來引送
便了。」
  湘、寶二人送出了大士、真人,回來坐下。湘蓮道:「我們弟兄兩個,卻給薛家兄
妹兩人皆有夙世因緣。前兒兩處之事,也是分該如此。」寶玉道:「可不是麼?我們明
兒到了芙蓉城中,無事時盡可遊戲人寰。也還可再來看看未了的因緣,是怎麼樣呢?」
湘蓮道;「那卻不然,前兒的兩處事情,也只可偶一為之,不可復行。如此,一則怕被
人識破;二則寶兄弟你都不知道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事麼?」寶玉道:「二哥說的是,你
到底比我的見識高多著呢。我往常見你舞劍舞的風馳電掣,英氣逼人,卻沒見你用過他
呢。前兒才看見你的武藝,想古來劍俠,也不過如此罷了。我們在此,除坐功之外,別
無消遣。不如你明兒就傳授給我劍術,使得麼?」湘蓮笑道:「我的劍術也算不得什麼
,這劍術的講究原大。當日黃帝與神女講擊刺之法,要守如處女,出如脫兔。這劍俠一
流,原屬陰。故婦人善此者不少,紅線、隱娘最為高手。善劍術者,將雙劍煉為彈丸,
藏於腦後,任是銅關鐵壁,障礙全無,來去如飛,不見蹤影。
  我們師父,原不是此道中人,故我也沒有傳授。寶兄弟,你又何必學呢?你之不能
學我舞劍,就猶如我不能學你吟詩的一般。
  我見你吟詩,又何嘗不羨慕呢?我要學,想量一時也學不會,白可惜了工夫,又何
必學呢?」寶玉笑道:「這還是各有所長的好了。」於是,二人每日還是打坐用功,無
事時或到山下閒步,看些山花繞徑,古木參天,飛泉瀑布,絕壁橫雲;或到山頂步月,
聽些龍吟虎嘯,鶴唳猿蹄,和那妖狐拜月,斑豹藏云。
  這都是司空見慣,不以為奇的了。
  由是寒暑又更,寶玉已經離家七年了。一日,二人正在門外閒望,只見大士、真人
同了甄士隱、賈雨村一起回來,二人忙上前迎接,同進茅屋內坐下,湘、寶二人獻上茶
來。甄士隱、賈雨村道:「柳、賈二兄,恭喜赴任蓉城,我們特來相送。」
  大士、真人道:「你們功行已滿,該登芙蓉城主之位,今已屆期,二位道兄有言在
先,故來相送。我們就此同行罷。」
  於是,大家出了茅屋,湘、寶二人跟隨甄士隱、賈雨村、大士、真人穿雲而去。行
了兩個時辰,早遠遠望見一帶淡紅圍牆,裡面隱隱樓台殿閣,只見警幻仙姑,帶領癡夢
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並妙玉、林黛玉、迎春、鳳姐、香菱
、鴛鴦、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晴雯、金釧、瑞珠等都來迎接芙蓉城主,一齊在圍
牆之外。大家相見已畢,讓甄、賈、大士、真人、湘、寶六人前行,只見圍牆外兩邊,
有許多黃巾力士站立。那淡紅圍牆,共有四門,即所謂芙蓉城也。
  湘、寶二人由南門進去,行不多遠,只見一座石頭牌坊,上面寫著「太虛幻境」四
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真時真作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寶玉見了,心下道:「我來了數回,俱是夢裡,到底不大明白。
  今兒才親歷其境,原來倒是此地的主人,也不枉我學道一番了。
  「過了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
,大書道:
  厚地高天堪難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進了宮門,只見兩邊都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行盡了甬道,只見中間一座正
殿,上書「花滿紅城」四個金字。  眾人進了殿中,大家重新施禮。黛玉又拜見了師
傅賈雨村,妙玉拜謝了甄士隱昔日搭救之恩,香菱也來與他父親磕頭,湘蓮與尤三姐相
見,寶玉與鳳姐、迎春、黛玉、鴛鴦、秦可卿、晴雯、金釧等相見。各道契闊已畢,然
後讓甄士隱、賈雨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四人在上面東西對坐,湘蓮、寶玉二人在東
邊下首並坐,警幻仙姑與眾人在西邊下首陪坐。
  仙女獻茶已畢,警幻仙姑道:「柳、賈二公雖是此地主人,然而今日初到,尚在未
諳。今蒙四位老仙長降臨,小道亦忝在地主之列,略備一餐,少伸芹意。」大士、真人
道:「多蒙仙姑盛意,有我們甄、賈二位道兄在此叨擾罷。我等尚有他事,不能羈延。
」警幻仙姑道:「已知二位老仙長不茹葷酒,特備純素蔬食,不過少頃之工,也不敢久
留的。」因請到後宮去坐。
  警幻仙姑在前引導,大家走進殿後看時,卻是五間上房。
  原來不進上房,卻由旁邊角門出去,向北而行約有三五百步,轉過甬道,只見向北
也有一座石頭牌坊,牌坊外再向北去,便是芙蓉城的北門了。警幻仙姑引著眾人不過牌
坊,卻轉向南,進了向北的宮門,到了警幻仙姑的正殿。裡面已擺下四席,上首兩席請
甄士隱、賈雨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坐了,東邊一席讓湘蓮、寶玉二人坐了,西邊一
席是警幻仙姑與妙玉二人相陪。不一時,飯畢漱口吃茶,大士、真人便起身告辭。湘蓮
、寶玉二人道:「二位師父,還請在此暫宿一宵,明日再行,也少盡弟子輩一點微忱。
」大士、真人道:「我等還有因緣應當指點,將來到此之日尚多,汝等不必堅留。甄、
賈二位道兄,他們可以在此留連兩日,領略風光,也是一樣。」於是,湘蓮、寶玉二人
與警幻仙姑、妙玉等送了大士、真人出去,過了牌坊,看著二人出了圍牆,飄然去了。
  湘蓮、寶玉等大家回到警幻宮中,只見賈雨村正與黛玉談講別後之事呢。黛玉道:
「聞得師傅當日宦途頗稱得意,常在外祖母家與母舅拜會,學生幾回要出來請安,又恐
冒昧,是以因循不果。敢問何以又於幾時入道的呢?」雨村道:「我因為沉溺宦海風波
,幸遇甄道兄指點迷津,遂幡然入道的。甄道兄已經得道多年,我之入道是和寶玉兄入
道的時候相等,於今才得七年耳。」寶玉道:「林妹妹,你到這兒來也是七年了。你來
的時候,這裡還沒什麼人呢麼?」黛玉道:「我到這裡來,也是七年了。我來的時候,
已有好幾個人了,頭一個是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兒,以後便是金釧姐姐,再後便是尤三姐
姐。」寶玉道:「尤三姐姐到這裡有十幾年了?」尤三姐道:「我也不記得是十幾年了
。」湘蓮道:「也才得十年呢。」寶玉道:「柳二哥就是這年入道的,所以記得。那還
有那個先來的呢?」
  黛玉道:「那就是尤二姐姐、晴雯姐姐、元妃娘娘了。」寶玉道:「元妃姐姐怎麼
沒見?」鳳姐道:「他在東邊赤霞宮居住,輕易不到外邊來。你今兒來了,也該謁見去
才是。」寶玉道:
  「是的,鳳姐姐虧你提醒了我,不然幾乎忘了,我少刻就去。二姐姐是幾時來的呢
?」迎春道:「林妹妹來後,就是我來了。
  我來後,就是鴛鴦姐姐。」鳳姐道:「鴛鴦姐姐之後,就是我了。我來後,就是妙
師父和香菱嫂子了。」寶玉道:「再後呢?」鳳姐道:「再後就是你了。」於是,大家
都笑了。
  寶玉道:「鳳姐姐和鴛鴦姐姐我們在地府裡會見之後,你們是幾時回來的呢?」鳳
姐道:「你們去了,我們又住了一個多月才回來的。」秦可卿道:「聽見寶二叔要不是
會見了我兄弟,還認不得珠大叔呢!」寶玉道:「我那是和柳二哥一起去的,鯨卿兄弟
他都認得我們兩個呢。柳二哥是同去會尤三姐姐的,誰知道尤三姐姐倒先回來了。」湘
蓮道:「尤三姐姐,你們是三人同去的,怎麼你一個人先回來了呢?」尤三姐道:「我
原是護送他們兩個去的。到了那裡,因老太太要留他們在那裡住,我又記掛著回來覆旨
,故此就先回來了。」寶玉站起身來道:「我此刻便到元妃姐姐那裡去,只是我路徑生
疏,要煩誰指引才好呢。」迎春道:「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就是了。」
  湘蓮道:「我也該去拜見娘娘,只怕禮儀不諳,寶兄弟煩你給我代奏請安罷。」寶
玉道:「柳二哥,我給你轉奏就是了。」
  於是,迎春引著寶玉出了警幻宮門,向東而去。走了一會,早望見一帶紅牆,到了
向東的赤霞宮,進到正殿,見了元妃,先行君臣之禮。元妃命宮女扶住,道:「此處已
非禁地,只行常禮罷。」遂賜坐於旁,寶玉又代湘蓮轉奏請安已畢,元妃道:
  「我起先聞知你出了家去,心裡很不爽快。後來鳳姐、鴛鴦在地府回來,說你復又
蓄髮,將來還是此地主人,不久就來,我這才放心。我住的這赤霞宮,便是你的屋子。
我在這殿後中間作為寢室,這殿旁左右另有上房,右邊是你二姐姐住了,你便在這左邊
住罷。咱們姊妹們每日在一塊兒說話,朝日相見的,何快如之。追想從前暌隔人天,不
能聚首的時候,豈不頓有霄壤之分了麼。」寶玉道:「這都是托賴娘娘的洪福。元妃道
:
  「別的姊妹們住處,你還沒到呢麼?」寶玉道:「都還沒去,先來請過娘娘的安,
然後再去呢。」元妃道:「你且仍去警幻仙姑那邊,恐怕還有什麼事宜辦一辦去。你這
裡寢所的鋪陳一切,我已教人預備了。你二姐姐先領他去看看罷。」於是,迎春領了寶
玉,到殿外左邊轉進一垂花門去,裡面兩邊抄手游廊,上面三間上房十分精雅,進到裡
面,在炕上坐下,早有十二名伺候的仙女上來磕頭參見,隨又捧上茶來。寶玉道:「他
們都還在那邊等我們呢,不喝茶罷。」迎春道:「也好,橫豎晚上還是我和你一起回來
呢。」
  於是,二人復回到警幻宮中,只見甄士隱與香菱正談薛蟠之事,說起當日打死馮淵
,還是在賈雨村案下判斷的話。賈雨村道:「那時我因葫蘆廟的小沙彌做了門子,他說
薛家、賈家的富貴蓋天下,教我不可秉公判斷的話,因而枉法受私,就把這事胡亂斷了
。」湘蓮道:「馮淵在地府,現已娶了薛大哥之妻夏金桂為妻,這事倒公允了。我與寶
兄弟在地府回來之後,又到平安州救了薛大哥一命。」香菱等尚不知原故,湘蓮又把前
事細細說了一遍。甄士隱道:「那都是事皆前定,豈不聞:
  『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的話麼?」大家點頭歎息。不一時,擺
上晚飯,甄士隱、賈雨村、湘蓮、寶玉四人坐了一桌,警幻仙姑與眾人分坐了三桌。少
頃飯畢,漱口喝茶,又坐了一會,大家都要歸寢。
  警幻仙姑等便送士隱、雨村、湘蓮、寶玉到正南花滿紅城的正殿而來。正殿之旁另
有三間上房,由一垂花門進去,裡面鋪設的甚是清雅,請士隱、雨村二人在內歇宿。眾
人道了安置出來。那花滿紅城正殿之後,五間上房內,請湘蓮與尤三姐同住。湘蓮道:
「寶兄弟在那裡住呢?」寶玉道:「我是在元妃姐姐那裡住了。」警幻仙姑等便要送寶
玉到赤霞宮去,寶玉道:
  「我先已經去過了,這會子我和二姐姐一起回去就是了。我今兒也不能到各位姐姐
、妹妹處去請安問好了,只好恕我明兒到罷。這會子,竟是兩便的好。」於是,大家都
道:「也罷,恭敬不如從命了。」警幻仙姑、妙玉兩個便仍回警幻宮去。鴛鴦、可卿、
瑞珠就近回「癡情司」去。鳳姐、尤二姐也就近回「薄命司」去了。黛玉、香菱、晴雯
、金釧四人,向西面回絳珠宮去。迎春、寶玉二人便向東到赤霞宮去了。要知後文,再
觀下卷。

第三十回     警幻宮歌紅樓餘音 芙蓉城舞鴛鴦寶劍


  卻說迎春、寶玉二人回到赤霞宮去,進了宮門,寶玉先到右邊迎春屋裡來又坐了一
回,講了一會別後事情。說起二姐夫孫紹祖來,迎春不覺流下眼淚。寶玉道:「孫紹祖
的報應,也只在早晚不遠了。我們師父早已知道說過的。二姐姐,你明兒少不得有知道
的時候,雖然不能現報在你眼裡,耳朵裡是聽得見的。
  「迎春道:「我也只怨我自己的命罷了。」因說:「夜已深了,我送你過去罷。」
只見那邊早有四個仙女過來迎接,在外伺候著了。寶玉道:「二姐姐,不用送了,明日
會罷。」於是,四個仙女執著玻璃手照,迎了寶玉過左邊上房裡來,進了房內,便收拾
就寢不題。
  再說湘蓮、尤三姐到了花滿紅城殿後的上房,也有十二個伺候的仙女上來參見磕頭
。湘蓮與尤三姐在炕上坐下,湘蓮道:
  「自從那日一別,又早十年了。」尤三姐道:「那從前我癡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
冷心冷面,我故以死報。那時因奉了警幻仙姑之命,前往此處而來,又不忍相別,故曾
魂來一會,你還記得麼?」湘蓮道:「這怎麼得忘呢?我頭裡誤聽了浮言,因而生疑退
聘,以致誤了你的性命,故此我才痛恨出家的。我並非負心之人,你自然也該知道了。
此時倒反得天長地久,竟可以不恨從前了。若沒有從前的死別生離,怎麼得有今日的逍
遙聚首呢?」尤三姐道:「這也是塞翁失馬,禍福難期。可見事皆前定的了。」於是,
二人收拾進房就寢不題。
  話分兩頭,再表寶玉,次日一早起來,便教仙女們引路,到絳珠宮來,走進裡面,
黛玉正在房內梳洗才畢。晴雯、金釧見了,便說道:「姑娘,寶二爺來了。」黛玉聽見
,便出來相見讓坐,金釧送上茶來。寶玉道:「香菱姐姐,也在這裡住呢,我特來給他
請安來的,怎麼沒見麼?」晴雯道:「姑娘在這左邊屋裡住,香菱姑娘在這右邊屋裡住
。才剛兒起來,還沒梳洗完呢。二爺,請坐一坐,他就出來了。」寶玉向黛玉道:「妹
妹,我上午到地府裡去,見了姑爹、姑媽,聽見說有書子來給妹妹的。」黛玉因教晴雯
「把書子找出來,拿給二爺瞧瞧」。
  不一時,晴雯取了書來,遞與寶玉。寶玉打開看了一遍道:「姑爹現已升了十殿王
了,還得幾年才能轉升相會呢。」黛玉道:
  「可不是,原指望該升轉天曹的,不期又升了十殿王了,這又要還得好幾年呢。」
  寶玉因見書子外,尚有一封書子,上寫著「顰卿妹妹玉展「,打開看時,卻是寶釵
的五言排律。寶玉看了點頭道:「寶姐姐是幾時有書來給妹妹的麼?」黛玉道:「多謝
寶姐姐寄了書來,是那年除夕。次日元旦,我父親的書來,也是那一天,故此放在一處
的。他才拿我父親的書子來給你看,故此一起都拿來了。」寶玉道:「寶姐姐這詩把咱
們頭裡的事,都說透了。
  我今兒有句話,諒想妹妹也不能怪我的。自古說:『太上忘情,賢者過情,愚者不
及情。』這是萬古不磨之論。我因這話,便悟到至人無夢,愚人無夢,所以賢者動謂情
之所鍾,正在我輩遂不覺過情,以致纏綿顛倒,入於魂夢,不能醒悟。可見莊周之栩栩
夢為蝴蝶,尚不能如太上之忘情,故亦不能如至人之無夢也。這『情』的一字,原是不
可少的,也是不能免的。那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
之時,便是個情,不現定指那兒女私情,才為情呢。故此這裡的對聯上說的好,『厚地
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又說『孽海情天』。
  故此小蓉大奶奶是這裡的第一情人,掌管『癡情司』事。世人都被癡情束縛,故跳
不出孽海情天。妹妹已是到此多年了,況本性聰明,勝我十倍,應該久已悟徹了。太上
忘情,一時雖巴結不上,然而太過猶如不及,故中庸之道庶乎可矣。咱們頭裡被癡情束
縛,自罹於咎,倒是這裡的對聯說得好,他道『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
知親近不相逢』。到了今兒,方才如夢初醒,翻悔從前,正所謂『識迷途其未遠,覺今
是而昨非』了,然而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會子咱們姊妹神交聚首,世外逍遙,天長
地久,翻覺人世之百年短促,何況,尚且不能如願呢麼?」黛玉點頭道:「自來濃不如
淡,淡之意味深遠,只因世人都錯認談不如濃,不知道物極必反,盛極必衰,自然之理
。所以寶姐姐與人不同,他見識高超,你看他凡事皆處於淡而不及濃,故此人都錯認了
他固執,仔細想起來,怎不令人佩服他呢!」寶玉因又把會襲人,寄寶釵扇子的事,告
訴了黛玉一遍。黛玉道:「這等寶姐姐到這裡來,還得三十多年呢!」寶玉道:「這三
十年內,還有好些人要來呢。至快是四妹妹,不過兩三年就要來了。」
  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地從屋裡出來道:「寶二爺,好早啊!」寶玉道:「我特來
給姐姐請安來的。」香菱笑道:「那可不敢當。我昨兒聽見說,寶二爺同柳二爺在路上
救了你薛大哥。寶二爺,你可見了你薛大哥沒有呢?」寶玉道:「那會子,薛大哥已嚇
得不省人事了,及自他醒了的時候,咱們都去了好遠了。」香菱道:「我只惦記著我那
孩子,不知怎麼樣了?」
  寶玉道:「姐姐放心,你家孝哥很好。他和我們桂兒都是同年的,現今都在我們家
裡唸書。先生便是舍弟環老三,他是歸班的進士呢。明兒孝哥都有科甲的功名,姐姐你
不用憂慮的。」
  說著,只見警幻仙姑那邊有人來請。於是,五人一起出來。
  寶玉道:「我記得絳珠仙草在這裡呢!」晴雯指著院中的白石花欄道:「這不是麼
!」寶玉等遂走至花欄邊來看時,只見那草通身青翠,葉頭上略有紅色,一縷幽香,沁
人心髓。寶玉走至跟前,卻見那仙草婀娜搖擺不休,就像見了故人的一般。
  因想起從前到此處時,還有人怪他偷覷仙草呢,不覺心下歎息一番。然後大家同到
警幻宮來,只見甄士隱、賈雨村、湘蓮、尤三姐、迎春、鳳姐、鴛鴦、尤二姐、可卿、
瑞珠早已到了,都在那裡坐著說話兒呢。
  原來這日是警幻仙姑特備了幾席酒筵,款待甄士隱、賈雨村,並與湘蓮、寶玉接風
。於是,上邊擺了兩席,請士隱、雨村、湘蓮、寶玉四人分左右坐了;下邊四席相陪,
頭一席是迎春、黛玉、香菱、鴛鴦,二席是鳳姐、尤三姐、可卿、晴雯,三席是妙玉、
尤二姐、金釧、瑞珠,四席是鍾情大士、癡夢仙姑、引愁金女、度恨菩提與警幻主人。
大家坐定,只見席上擺列的都是交梨火棗,仙李蟠桃、龍肝鳳髓、麟脯鸞膠之類,仙女
們斟上千紅一窟酒來,又有十二眾仙女執著鳳簫象管、錦瑟鸞笙上來,奏樂侑酒。
  警幻仙姑道:「十年之前,神瑛侍者初到此間,適值新譜成《紅樓夢》曲一套,曾
經當筵演奏,不知可還記得否?」寶玉道:「我只記得出口是『開闢鴻濛』一句,那其
餘全然不知道了。惟有記得音律節奏是妙極了的,正所謂『此曲只應天上有』呢!」警
幻仙姑道:「昨兒新近又譜了《紅樓夢餘音》曲一套,只是巴人下裡之詞,並非白雪陽
春之曲。今日無以侑觴,敢借此以博甄、賈二位老先生並二位芙蓉城主一笑。但恐新曲
字句難明,先呈底譜共觀,庶便指顧。」因命仙女們每席先呈上一本底譜,然後眾仙女
當筵奏樂,歌聲嘹亮,真有遏雲繞樑之音。寶玉與湘蓮一席,二人揭開底譜同觀,只見
上面寫著道:
  《紅樓夢餘音》曲。
  【仙呂.點絳唇】何事情天,古今不變。伊誰遣,萬載千年,直恁地束縛人如絹。
  【混江龍】試看這紅樓夢演,珠圍翠繞總堪憐。鎮日價,癡男繾綣,怨女纏綿,從
來意重沒世心堅。只道是三生有幸,那裡曉一旦無緣。因此上心迷肺腑,智失瘋顛。真
教那金鎖空偕連理夢。那知這絳珠久賦斷腸篇。說什麼,長垂玉箸,報答那甘露恩涓。
悲繡戶,愁眉枉黛,病瀟湘淚眼空穿。葬花人心惜桃花落片,埋憂女魂悲弩箭離弦。咄
咄手書空,不向那儒書究理;默默心解脫,竟來將內典參禪。昏迷時遇明師圓通妙解,
透徹處逢良友道悟玄詮。說什麼,脫拘牽咸通鬼趣;喜的是,解束縛同證天仙。翻笑煞
小兒女癡迷。曩日全仗著大道力悔悟從前。今日裡點頭頑石主蓉城,會當年紅心弱草還
仙院。割斷了塵緣障礙,從今後瀟灑情天。湘蓮道:「這都是說的寶兄弟與瀟湘妃子的
話呢!」寶玉點頭道:「柳二哥,你且聽他唱。」
  因又看底下的,見是:
  【油葫蘆】說什麼尤物移人驀地牽,平白地結朱陳兩姓聯,又誰知浮言錯認誤嬋娟
。因此上扯碎了同心券,猛然間血濺了鴛鴦劍。這一個先歸了離恨天,那一個倒做了世
外仙。到頭來,無意中剛趁了心中願,笑煞那再世結姻緣。
  寶玉道:「這是說的柳二哥和尤三姐姐的故事了。」湘蓮道:
  「你才說我的,怎麼這會子你又這麼著,不用說話,聽他唱的好。」因又看底下的
是:
  【天下樂】春滿宮闈,可也早佔先。年也波年不長圓,返雲霄,先離了日月邊。惟
有那探春風三妹妍,性聰明,閨閣賢,到如今宦途中適良人,福壽全。
  那邊席上,迎春看到這裡,便向黛玉道:「你看這可是說的元妃姐姐同三妹妹麼?
」黛玉道:「可不是呢。」因又聽他底下唱道是:
  【哪吒令】坐香閨幽閒少言,手芸編簡編。嫁豺狼可憐甚奇緣孽緣,又何堪苦煎把
身捐命捐。本待要歎人間稱屈冤,又誰知有天道能消怨,早只見刀斬了惡獸施嚴譴。
  迎春聽到此處,早已撲簌簌掉下淚來。黛玉道:「孫姐夫報應料已不遠。二姐姐,
你也不必傷心了。」香菱道:「天道循環,自是不爽的。這枝曲子上,就說的好。」因
又看底下的見是:
  【鵲踏枝】只為怪三春快著鞭,因此上歎駒隙韶光淺。
  參古佛悟道人間,把天花一笑先拈。檻外人招邀非遠,事功成屍解登仙。
  黛玉道:「這是四妹妹了,不知幾時才事功成呢?」迎春道:
  「聽見說也不過一兩年就要來了。」因大家又聽他唱底下的,道是:
  【么篇】細數有情人第一先,可意女人嬌豔。更有個運蹇英蓮,恰似他詩稿頻添,
生憎那畫梁雙燕,說什麼薄命堪憐。
  迎春道:「這是小蓉大奶奶同香菱姐姐了。」香菱點頭。因細看底下的,見是:
  【寄生草】獨不施脂粉輕盈姊妹翩,香閨針黹拈絨線,紗窗筆硯拈詩柬,珠簾捲處
拈花片。喜的是,佳兒佳婦兩和偕,享受了五花官誥榮非淺。
  香菱道:「這又是珠大嫂子姊妹三個了。」只聽他又唱底下的,道是:
  【么篇】冰雪聰明淨風流窈窕,偏心酸潑醋人猶羨,心藏棘辣人皆怨,心傷氣苦人
難勸。堪歎是英姿出眾,總成空。
  到如今,芙蓉城裡重相見。
  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了。」因又看底下的,見是:
  【么篇】侍妾心腸好,嬌娃巧性賢,平安保得芙蓉面,魚車嫁得東牀倩,鸞膠續得
賢家眷。可知他,兩下裡富貴正綿長,榮華受享方無限。
  黛玉道:「這又是平兒姐姐和巧姑娘了。倒是他們倒好呢。」
  迎春道:「平兒姐姐原是好的,這也不枉他為人一番了。」因又看底下的,見是:
  【么篇】人世嬌多少,殊難數淑媛。有一個青燈課子兒稱善,有一個青編粉指兒夫
顯,有一個青蓮女士閨中彥。大都來富貴喜長存,一個個相夫教子登金殿。
  迎春道:「這又是說誰呢?」香菱道:「一個是史大妹妹,一個是琴妹妹。那一個
倒不知道是說誰呢?」黛玉道:「那一個是邢姐姐。」大家說:「不錯。」因又看底下
的,見是:
  【么篇】遲早來仙境,同歸離恨天。一個捐生殉主由來鮮,一個輕生從井冤難辯,
一個偷生恨把金吞咽。到如今芙蓉女已聚蓉城,又何須悔不當初便。
  香菱道:「這是鴛鴦姐姐和金釧姐姐、尤二姐姐、晴雯姐姐他們四個人了。」因聽
他又唱底下的,道是:
  【么篇】豔麗溫柔女,情多締好緣。一個相思女遺帕多留戀,一個畫薔女局外人忘
倦,一個黃冠女抱恨拋經卷。須知道鍾情原只為情多,到如今多情遂了多情願。
  迎春道:「這幾個又是誰呢?」黛玉、香菱都道:「這可不知道是誰了,我們且聽
他唱底下的罷,明兒閒了再細看就是了。
  「因看那底下的道:
  【賺煞尾】秋滿蔚藍天,春冷蘅蕪院,他自把抱負才猷大展。試看那蘭桂齊芳官爵
顯,一椿椿富貴頻添勝當年。可曉得,天上人間增巨典,看紅樓夢淺,為紅樓事變。願
只願,普天下有情人,早去證情天。
  當下新曲奏完。甄士隱、賈雨村道:「目覽妙文,耳聆雅奏,何快如之。此曲前後
包括無遺,抑且沉著痛快,足見仙姑大才,真補天手也。佩服!佩服!」於是席散,各
自告辭回去。
  到了次日,士隱、雨村和湘蓮、寶玉先到赤霞官去看了一看,又到絳珠宮來看看仙
草,領略了一番芙蓉城中各處的景致。
  這日卻是湘蓮、寶玉二人,在花滿紅城殿上,備了六席酒筵,請士隱、雨村坐了上
首,中間面南一席;其上首面西一席,是警幻仙姑、鍾情大士、癡夢仙姑、引愁金女、
度恨菩提坐了;上首面東一席,是迎春、黛玉、香菱、尤三姐;面西下首一席,是妙玉
、鳳姐、鴛鴦、尤二姐;面東下首一席,是秦可卿、晴雯、金釧、瑞珠;那下首中間向
北一席,是湘蓮、寶玉相陪。  席上黛玉、香菱說起昨兒曲中,有相思女、畫薔女、
黃冠女這三個人,都不知道是誰的話來。寶玉道:「那是小紅、椿齡、鶴仙三人。」黛
玉道:「小紅我認得的,那兩個是什麼人呢?」寶玉道:「畫薔女椿齡是女戲子,黃冠
女鶴仙是小女道士。」迎春道:「你怎麼倒都知道麼?」寶玉笑道:「怎麼不知道呢,
這三個人現都是我們的姪媳婦呢。這小紅配了賈芸,椿齡配了賈薔,鶴仙配了賈芹了。
」甄士隱道:「這三人內中有許多原委,寶玉兄諒想都知道的了。」寶玉道:「我原也
不知道的。這都是蒙我們師父,指示我們世間一切因緣,故於過去未來之事,都略知一
二。」警幻仙姑道:「神瑛侍者生有宿慧,故得道最早,與他人不同的。」寶玉道:「
柳二哥他得道在我之前,要算是前輩呢。有多少事,都是柳二哥指教我的呢。
  昨兒蒙仙姑賜教仙樂,令我輩俗耳一清。今日無以為歡,柳二哥出席當筵舞劍一回
,以博二位老仙長與仙姑們一笑,何如?
  眾人都道:「好的很。」
  於是,湘蓮出席,脫了長衣,拔出鴛鴦劍來,先走了兩個架式,便盤旋舞將起來,
只聽颼颼風響,漸漸舞緊了,便只見一團白光罩住,全然不見人影。大家正在喝采,湘
蓮忽然收住寶劍,只見面色依然,氣息如舊。士隱、雨村道:「原來柳二兄竟是劍仙之
流麼,請將此鴛鴦劍作永鎮芙蓉城之寶,庶不負此寶劍,亦不負此蓉城也。」寶玉道:
「既觀妙舞,請各浮大白。」於是,仙女們獻上巨觴,大家又痛飲了一回,然後吃飯,
飯畢漱口撤席,又坐了一會,方才各自散了。次日士隱、雨村二人便告辭去了。要知下
文如何,請看後卷便見。

第三十一回     賈寶玉解襯衣慰婢 孫紹祖拔佩刀殺人


  話說柳湘蓮、賈寶玉到了芙蓉城中,為芙蓉城主,每日與警幻仙姑、妙玉、迎春、
黛玉等眾人或是談道,或是談心,或是作詩下棋,或是看花飲酒,或是煮茗焚香,或是
看書舞劍,真是無拘無束自在逍遙的了。  一日,寶玉到絳珠宮來,適值黛玉、香菱
都到警幻宮中與妙玉閒話去了,金釧兒跟了去了,只有晴雯在家。寶玉走到裡面坐下,
晴雯倒上茶來道:「林姑娘和香菱姑娘都到警幻宮裡去了。」寶玉道:「去了多大會兒
了?」晴雯道:「去了好一會兒了,只怕也該回來了呢。二爺,請坐會子罷。」寶玉道
:
  「我也沒什麼事,在家裡也是白坐著沒趣兒,不如到這兒來坐坐的。」
  晴雯道:「二爺近來怎都不像從前了麼?」寶玉道:「我沒改什麼樣兒啊,怎麼都
不像從前了呢?想是黑瘦了不成?」
  晴雯道:「不是說你臉上不像頭裡,是說你說話兒、心裡不像心裡了。」寶玉道:
「怎麼就不像頭裡呢?」晴雯道:「頭裡二爺和林姑娘何等的親熱,時刻都不肯相離。
那會子說林姑娘要家去了,二爺就嚇瘋了。後來林姑娘死了,二爺就出了家了。
  怎麼前兒二爺到了這裡來,見了林姑娘總這麼淡淡兒的,比著頭裡那麼親熱的樣兒
,就很差多著了呢!林姑娘也不像頭裡,也是那麼淡淡兒的了。這是怎麼說呢?」寶玉
道:「這也沒什麼說的。自從頭裡到了今兒,這個『情』字原還沒有一點兒更改的。我
們那從前都不知道這裡頭的道理,只想著我們姊妹們長在一塊兒,要這些姊妹們眼看著
我死了,還化成了灰,再化了煙給風一吹就散了才好,總為的是怕見那生離死別的緣故
。
  哪裡知道世人癡愚,誰能得夠這麼樣麼?怕見生離死別,偏偏兒的生離死別就不一
而足,因此上才因痛而悔,因悔而悟。這會子做了芙蓉城主,原是想不到的。到了這裡
,不但是林姑娘一個人,就連大姐姐、二姐姐、鳳姐姐、鴛鴦姐姐和你們大家都在一塊
兒,並且是天長地久,永沒有生離死別的時候了。從前怕的是生離死別,偏偏兒的免不
得的是生離死別;這會子經歷了一番過來,不怕那生離死別了,倒又永沒了生離死別了
。
  細想起來,可不是淡淡兒的倒好,又何必盡著癡迷呢?況且,這個『情』是總在的
,又誰還不知道呢?總之情多情濃倒反無益,還不如情淡情長的好。」晴雯道:「既是
這會子勝似頭裡,這情義就該比頭裡還重些才是呢!」寶玉笑道:「這情雖淡,卻比頭
裡的情原還重呢!我說了這些話,你總還不懂。你且過來,我給你看就是了。」
  晴雯走了過來,寶玉拉他坐在手下,便在自己身上解開荷包,教他去看。晴雯看時
,只見裡面還裝著他從前咬下的兩根指甲在內,不覺一陣心酸,滴下淚來。寶玉道:「
你又何必這麼樣呢!」因又掀起身上衣服來,給他看時,只見貼裡還穿著是晴雯當日脫
下來貼身的舊紅綾小襖兒呢!晴雯擦著眼淚道:
  「這是多謝二爺,原不忘我的,情義是天高地厚的了。只是教我怎麼補報二爺呢?
」寶玉道:「你這也就是可見那情多情濃不如情淡情長的好了麼!」
  正說著,只見黛玉、香菱、金釧都回來了,大家相見坐下。
  黛玉道:「你們兩個又說什麼梯已話兒呢?」寶玉道:「我來了沒多大會兒,他說
你們去了好半天了,也該回來了。我就在這裡等你們的,因白坐著就說些沒要緊的閒話
兒。你們到警幻宮中是做什麼去的呢?」香菱道:「我們到那裡去,是和妙師父談詩去
的。」寶玉道:「好啊!我們在這裡橫豎沒什麼事,很該起個詩社才好呢。」黛玉道:
「要起詩社,就是人太少了些。明兒等四妹妹來了,那就好了。」寶玉道:「四妹妹原
本就不大作詩,他近來是全然不講此道了。我們這裡現在有幾個人?且數數看。」香菱
道:「前兒做絳珠仙草的詩,是連元妃娘娘、警幻仙姑只得五個人呢!那天子二姐姐他
又沒做,越發覺得人少了。」寶玉忙道:「我沒見過這詩,你這裡有底子麼?」黛玉便
取出五人的詩草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看了一遍道:「警幻仙姑的詩,我還沒看見
過呢!這詩首首都好,題目又新,少不得明兒我先要補和一首,然後再講起社的話。」
  香菱道:「明兒起社還要算二姐姐一個人,那不就有了七個人,也不算過少了。」
寶玉道:「就是這麼說,我明兒先補和了仙草詩來請教罷。」話分兩頭,暫將芙蓉城事
按下不題。
  再說那孫紹祖自從迎春死後,並沒續弦。只因人家聽見他娶了榮府的姑娘尚然糟蹋
死了,誰肯把女兒給他續弦?因此終日在外閒遊浪蕩,便常在錦香院裡往來,與雲兒宿
歇。那錦香院自多姑娘去後,又來了個吳姑娘。這吳姑娘原來就是晴雯姑表之嫂吳貴兒
媳婦,其淫浪更在多姑娘之上。那孫紹祖見了十分合意,便常來合他住夜。不期那長安
府的舅子李衙內因妻醜陋,也長來錦香院裡,與雲兒十分相好。後來見了吳姑娘,更加
喜悅,要便在院裡一住十天半月。孫紹祖又沒有李衙內花的錢多,故此常時到了錦香院
總值李衙內在內,便不許吳家的過來。
  這日,孫紹祖又來到了錦香院裡,人回李衙內在內。孫紹祖道:「我來了幾回,總
沒見吳姑娘,你叫他過來,我和他說句話兒。」這裡人便過去對吳家的說了,那李衙內
聽見,便問:
  「是誰?」吳家的道:「是孫紹祖大爺,來了幾回了,我過去說句話兒就來。」李
衙內道:「你理他,是什麼東西呢?我不許你過去。」便一把把吳家的拖下了。
  這孫紹祖等了半日,不見吳家的過來,氣忿不過,又聽得那邊豁拳喝酒之聲不絕,
便一頭闖將過去看時,只見吳家的與李衙內兩個正在那裡豁拳喝酒呢。孫紹祖便向著吳
家的道:「我叫你過去說話,你為什麼都不過去呢?」那吳家的便忙站起身來,李衙內
便一把拉住吳家的坐下,道:「他是什麼東西,好大膽,到這兒來混鬧嗎?趁早給我滾
開罷!」孫紹祖大怒道:
  「瞎了眼的忘八蛋!我糙你家祖宗。」李衙內也大怒道:「好大膽的王八崽子!我
們的人呢,快拴了這野黃子,帶到衙門裡去問他。」孫紹祖道:「瞎了眼的忘八蛋,你
嚇唬誰?」因上前便一把拖了吳家的起來。
  李衙內見了,便順手拿起席上酒壺,照孫紹祖劈頭打來,道:「我打你這王八崽子
。」孫紹祖忙把頭一閃,卻打在右邊肩頭上,那酒淋了一身,前面衣袖都濕了。孫紹祖
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面罵道:「好大膽的忘八蛋,了不得了。
  「一面在身上拔出解手刀子,上前一步,照李衙內劈面紮來,道:「我就捅了你這
王八崽子了。」李衙內已經醉了,剛站起身子,見孫紹祖刀來,把頭一側,一刀正紮在
左邊太陽穴上。
  李衙內「哎喲」了一聲,便跌在椅上,鮮血迸流。孫紹祖再復一刀,正紮中李衙內
胸膛,早血流不止,登時死了。李衙內有跟隨的三個家人,上來見李衙內已死了,便齊
奔孫紹祖來。有一個手腳利便些的,便一腳先踢掉了孫紹祖手中刀子。三個人上前,便
揪住了孫紹祖,拿繩子來捆他。孫紹祖道:「這忘八蛋,他詐死呢!便是死了,也沒什
麼要緊。咱們不怕,誰還走了不成!」
  那三個家人,不由分說,便拿繩子把他手腳都捆了。錦香院裡,已先有人到長安府
裡去報信去了。不一時,長安府裡下來了三四個人,寫了呈子,拖了孫紹祖一起到都察
院來喊冤。
  大周姑爺這日尚未下衙門,聽見是孫紹祖的事,即時升堂。
  先帶原稟上來,這李衙內的家人便上來磕頭,道:「小的叫李正,這死了的是小的
的主人叫李衙內。今日在錦香院娼家喝酒,突有孫紹祖妒奸闖入,辱罵小的的主人,小
的的主人也罵了他,他就逞凶拔出身上刀子來,把小的的主人戮死了。小的們把孫紹祖
登時捆了,奪去刀子,現在大人案下,求伸冤作主。」周姑爺便叫帶孫紹祖上來。這孫
紹祖知道都察院裡有探春的姑爺,原是兩連襟呢,或者看情,可以避重就輕也不可知。
便上來跪下道:「這李衙內是長安府的舅子,他倚勢作威害民不淺。今日在娼家飲酒,
官吏宿娼律有明條,職員因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他拒捕,先拿酒壺打了職員,
把衣服都污了可證。
  職員一時氣憤,就拿酒碗砸他,不期打中他太陽,就血流不止死了。」周姑爺把驚
堂一拍,道:「你是什麼職員,職員都去混殺人的麼?先打他的嘴。」左右站班人役上
來,先把孫紹祖拖過掌責二十。周姑爺道:「現有兇器,是刀子紮死的,怎麼說是酒碗
砸死的呢?」孫紹祖碰頭道:「實是酒碗砸的,那刀子是他捆起小的來,在小的身上拔
了去,圖賴小的的。」周姑爺「哼」了一聲,吩咐發交刑部監禁。即委邢部司員帶領仵
作人等,前往檢驗明確,再行訊究。
  賈蘭在刑部聽得此信,便同了一位主事帶領仵作人等,隨即到了錦香院來,將李衙
內屍首檢驗明確。忤作喝報:「驗得左太陽穴有紫色刀傷,深一寸五分,皮破、骨傷、
血出;胸膛有紫色刀傷,深一寸八分,皮破、骨斷、血出。」當即填寫屍格,稟覆都察
院衙門。
  賈蘭下了衙門,回到榮府,見了賈政、王夫人。賈政也下了衙門,才剛回來。賈蘭
道:「今兒都察院三姑爹衙門裡,飭委刑部司員檢驗李衙內屍首,我聽見這兇手就是孫
紹祖,在都察院衙門裡猶稱職員,三姑爹就喝住了他,先已掌責了二十了。
  我就忙同了一位主事帶領仵作前去驗明,已經稟報過了。這是明兒總定了抵償的了
。」賈政道:「你可知道是什麼緣故呢?
  賈蘭道:「這李衙內在娼家喝酒,孫紹祖妒奸進去吵鬧。李衙內怒將酒壺摜打孫紹
祖,孫紹祖便拔出身上解手刀子來,紮了李衙內太陽穴同胸膛兩處,重傷血流不止,登
時死了的。」
  賈政道:「孫紹祖這東西,平日也太凶橫了。此時還是在這凶橫上頭了結,可謂惡
貫滿盈了。」王夫人道:「可憐迎丫頭,就白被他家糟蹋死了,這會子也算是現報了。
」賈蘭道:「二姑媽此時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暝目了。」賈政道:「你明兒還在都察院
打聽打聽,看是怎麼審擬了?」賈蘭答應下去,不題。
  再說周姑爺下了衙門,回到家中,便把這事細細的告訴了探春一遍。探春道:「這
總該定了是死罪了麼?」周姑爺道:
  「他今兒還不認是刀傷,狡辯是酒碗砸的。這會子,刑部司員已驗明是刀傷確切。
將來照故殺律,總是斬罪罷了。」探春道:
  「可憐二姐姐,白被他凌辱死了。這會子,是他自投法網,也不是官報私仇,就是
死罪還便益了他呢!」周姑爺道:「我明兒訊供的時候,自有法兒處治他。」探春道:
「死罪不算,總要活著給他受受罪才好,也出出人的氣呢!」周姑爺點頭,夜深歸寢。
  次日一早,上了衙門,等各官到齊了,便提了孫紹祖一起人犯當堂審訊。先叫上吳
氏問道:「李衙內是怎麼死的,從實供來。」吳家的供道:「這李衙內昨兒在小的家喝
酒,孫紹祖不忿,他來就要叫小的過去,李衙內又不肯叫小的過去,孫紹祖便氣忿,過
來爭鬧,與李衙內兩下相罵,李衙內動氣便把酒壺摜打孫紹祖,孫紹祖急了便拔身上解
手刀子,把李衙內戮了兩刀子,就戮死了的。小的不敢蒙蔽,求大人問孫紹祖,就是恩
典了。」周姑爺便叫上孫紹祖來,問道:「你是怎麼用刀子殺死李衙內的呢?實供罷。
」孫紹祖道:「小的實是拿酒碗砸傷李衙內的,那刀子是他家人們拔了小的的去,圖賴
小的的。
  周姑爺道:「吳氏現供是你用刀子戮死了李衙內的。昨兒司員檢驗也是兩處刀傷,
比對兇器符合。你還狡賴嗎?看大刑伺候。」兩旁答應了一聲,孫紹祖道:「實是酒碗
砸的一傷,並沒兩處刀傷啊!」周姑爺把驚堂一拍,道:「夾了,問他招不招?」兩旁
答應,把孫紹祖拖下,將靴襪扯去,把孤拐套上夾棍眼裡,用力一收,孫紹祖早已昏暈
了過去。周姑爺問道:「到底是什麼傷?」孫紹祖甦醒過來,道:「是刀傷,是小的該
死。」周姑爺叫鬆了刑,問道:「怎麼用刀子戮的呢?實說罷。
  孫紹祖道:「李衙內先拿酒壺摜打小的,淋了小的一身的酒,小的氣起來,就拔出
身上刀子,先紮了李衙內太陽上一刀,又紮了胸膛一刀。是小的該死,求大人的恩典。
」周姑爺「哼」
  了一聲道:「不用大刑,還狡賴呢!」吩咐當堂畫了供招,仍發交刑部監禁。吳氏
發交官媒收管,飭令李衙內家人李正將李衙內屍棺領埋去訖。
  次日,便具了折奏,奏聞請旨。折奏上道:「都察院謹奏,奏為奏聞請旨事:據長
安縣民李正呈稱,伊跟隨主人李衙內在錦香院妓女吳氏家飲酒,突有蔭襲指揮孫紹祖闖
入,妒奸爭鬧,互相角口辱罵。紹祖逞凶,突拔身上解手刀子,將李衙內登時殺死。伊
等當將紹祖捉住,奪去兇器,奔赴臣衙門求究等情。
  據此,當經飭委刑部司員帶領仵作前往檢驗去。後旋據刑部司員填寫屍格稟稱:『
檢驗得李衙內屍身左太陽穴有紫色刀紮傷,深一寸五分,長一寸,皮破、骨傷、血出;
胸膛有紫色刀紮傷,深一寸八分,長一寸,皮破、骨斷、血出,兩致命傷檢驗是實。
  『並取具仵作人等不致脫漏增減、扶同捏合甘結前來。隨經提同人證,當堂嚴訊。
據李正供:『我是李衙內家人,我跟隨李衙內到錦香院妓女吳氏家飲酒,突有蔭襲指揮
孫紹祖闖入,妒奸爭鬧,互相角口,以致辱罵。孫紹祖就逞凶拔出身上解手刀子來,在
李衙內左太陽上先紮了一刀,復又在李衙內胸膛上紮了一刀,兩處血流不止,登時就死
了的,可憐我們的家主就活活的被他殺害了。』據錦香院妓女吳氏供:『我是錦香院妓
女。
  這死了的李衙內,這日到我們家喝酒,孫紹祖也到我們家來,叫我過去,李衙內不
許,孫紹祖就氣忿起來,闖進去兩下爭鬧,互相辱罵起來。李衙內先拿酒壺摜打孫紹祖
,孫紹祖急了,就拔出身上解手刀子來,先紮了李衙內左太陽上一刀,血流不止,跌在
椅上,孫紹祖復又紮了李衙內胸膛上一刀,就登時死了。
  我們一時救護不及,在旁都嚇死了。求問孫紹祖,就是恩典了。
  『據孫紹祖供:『我是蔭襲指揮。這李衙內倚恃是長安府的舅子,橫行宿娼,我是
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李衙內拒捕,反將酒壺摜打,淋我一身的酒。我一時氣憤就
用身上解手刀子先紮了他左太陽一刀,復又紮了他胸膛一刀,血流不止,就死了。是我
一時該死,求恩典。』詰問孫紹祖:『你是妒奸爭鬧,因而殺死李衙內的,怎麼又供是
李衙內拒捕因而殺死的嗎?』孫紹祖猶狡辯不服,因用大刑一次,始據供云:『實因妒
奸爭鬧,以致殺死李衙內的,不敢蒙蔽。』各等供。據此,查律載故殺者斬監候,又律
載如係在官人役加一等。今孫紹祖身任蔭襲指揮,因妒姦殺死李衙內,應准故殺律擬斬
監候,又係在官人役加一等,應擬斬,秋後處決。吳氏私娼,以致釀成人命,應照不應
重律杖八十。餘人無乾,俱各省釋。相應將審擬緣由,恭折奏聞,伏乞皇上睿鑒訓示,
謹奏。」
  過了一日,批下折子。奉旨:「孫紹祖身任蔭襲指揮,罔知法紀,殊堪痛恨,著即
立決,毋庸秋後。餘依議,欽此。」
  周姑爺見折奏批回,即委刑部郎中賈蘭監斬。賈蘭便帶了人役到監中提出孫紹祖來
,跣剝了衣服。賈蘭標了斬標,將孫紹祖綁赴法場之上,劊子手上前一刀,將孫紹祖的
頭早砍下來了。
  賈蘭監斬已畢,便到都察院衙門覆命。周姑爺便將吳氏也發落了,了結此案。
  這吳氏原是晴雯姑舅哥哥吳貴兒媳婦。當初晴雯攆出,臥病在他家內之時,寶玉私
自去看晴雯,卻被這貴兒媳婦拉在他房內,將兩腿夾住寶玉不放,後來聽見人來,寶玉
才掙脫跑了的。及至晴雯死後,這貴兒媳婦就跟人逃走了。吳貴回來,怕人恥笑,不敢
聲張,只說被妖怪從牆頭上過來吸了精去死了。
  這貴兒媳婦自來妖冶淫蕩,久後遂至流落為娼。自從進了錦香院恰又遇著孫紹祖、
李衙內。這一番人命在都察院發落了之後,就不許為娼。適值王仁妻死,知道這貴兒媳
婦貌美,又不要花什麼大錢,就娶了家去續弦去了。要知下文如何,再看後回便見。

第三十二回     孫紹祖鼎烹轉輪府 賈元妃高會赤霞宮


  話說林如海在冥中做了十殿轉輪王之位。那馮淵、崔子虛、秦锺三家眷屬俱在署內
。如海因著他們分管事情,猶如幕友一般,教馮淵掌管刑名兼理錢穀,崔子虛專管書啟
兼代紅黑筆,秦锺專管號件。這轉輪王府中有一名廚子,原是前任薦過來的,名喚多官
混名多混蟲。原來便是多姑娘的前夫,原是榮府廚子。
  今知賈母、賈珠在林如海任上升來此處,便寫了個手本,托潘又安回了,上來磕頭
請安。賈母便問問他生前之事,因知他妻子多姑娘現已嫁了鮑二。這多官並無過惡,況
原是榮府舊人,賈母便向如海說了,加恩叫他在大廚房管總,這多官便磕頭謝了。
  一日,過堂脫生的鬼犯內中,忽有一名鮑二。林如海看了陽世犯由,叫上他來細問
。鮑二不敢隱瞞,便將因榮府攆出,糾約盜賊,俱禍潛逃,探知其妻多姑娘為薛蟠娶去
作妾,復約伙盜於平安州欲行劫殺薛蟠,致被柳湘蓮殺死之事,一一供明。
  林如海便罰令他轉世為驢。因將此事告知賈母,賈母歎息了一番。便因鮑二,想起
鮑二家的來,他自來就與賈璉不端,現今年少在此寡居,難保其無闇昧之私。況鮑二已
被湘蓮殺死,轉世為驢。鮑二既經復娶多官之妻為妻,今多官現在此處,且人勝似鮑二
,何不即將鮑二家的配了多官,豈不十分公允呢!遂將此話向林如海說了,林如海笑道
:「老太太真是想得到,凡事一秉大公,這麼一調劑,真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了。」
於是,遂將多官與鮑二家的配為夫婦,一個是其妻曾嫁其前夫,一個是其夫曾娶其前妻
,真是顛倒姻緣,從來奇事了。
  一日,閻羅王那裡有文書來,是有幾名要過堂轉世脫生的鬼犯。崔子虛看見內中有
李衙內一名,心下驚疑,因請出林如海來,將李衙內名字指與他看,道:「不知是那李
衙內不是?
  請老大人明兒過堂的時候,留心問他一問。橫豎晚生的始末,老大人是知道的。」
林如海道:「這個容易。這會子沒事,就過堂罷。」因吩咐出去,叫伺候升堂。
  不一時,人役齊了,如海升堂,便叫帶過這一起過堂的鬼犯上來。底下答應一聲,
一一點名過去。點到李衙內,林如海問道:「你把生前之事,細細說來。」李衙內道:
「小鬼犯是長安府太爺的舅子,生前總在長安府衙內,因到錦香院去宿娼,有孫紹祖妒
奸爭鬧起來,那孫紹祖行兇,就把小鬼犯殺死了的。
  小鬼犯生前並無過惡,今當轉生為人,到案下來過堂的。」林如海道:「你生前聘
過張金哥為妻的麼?」李衙內道:「張金哥聘後就死了,並未過門。」林如海大怒道:
「你倚仗長安府威勢,強聘張金哥有夫之婦,以致金哥父母逼退崔守備家之聘。
  義夫烈女,雙雙自盡。你這罪惡還小麼?」姑念已死於他人之手,免受地獄之苦,
罰令轉世為犬,也不問枉了你了。」底下鬼卒就把狗皮給李衙內披上,同這一起過堂的
鬼犯,都趕到六道輪迴處轉世脫生去了。
  林如海退堂進去,便告訴了崔子虛一番。適值賈珠也在那裡,便道:「罰他為犬,
還便宜了他呢!只是他才說被孫紹祖殺死了的,這孫紹祖是什麼人?好像我二妹妹的姑
爺是這個名字呢!等我問老太太去,看是不是?」於是,走到上房見了賈母道:「方才
姑爹在外過堂,有一個鬼犯是李衙內,就是崔子虛、張金哥的對頭,姑爹已罰他轉世為
犬去了。這李衙內在陽間,說是被孫紹祖殺死了的。我好像聽見二妹妹的姑爺是這個名
字呢,老太太可記得麼?」賈母道:「迎丫頭的姑爺是叫孫紹祖,他是蔭襲指揮,怎麼
能混殺人呢?」賈珠道:「聽見二妹妹還是他凌辱死了的,可見就是個凶橫的人了。或
者因鬥毆,或者因什麼事情殺了人,也是有的。這李衙內是長安府的舅子,這殺他的人
總是要抵償的,以後總留心看這孫紹祖的名字就是了。」賈母道:「要果然是孫紹祖這
混帳東西到這裡來了,也要給他受受罪才好呢!」賈珠道:「我對他們說去,俱大家留
心,不要給他錯過了。」於是,出來囑咐了馮淵等,大家留心看孫紹祖的名字,恐怕錯
過。
  誰知過不數日,只見過堂的文書內早有一名孫紹祖。賈珠道:「是要抵償李衙內的
,不得這麼快,或是別故死的,也未可知?」馮淵道:「恐怕是畏罪自戕的,也料不定
。」賈珠等林如海回來,就將此話稟了。林如海道:「今兒已遲了,明早過堂罷。橫豎
他已來了,沒有錯過的事,就放心了。」
  到了次日一早,林如海吩咐,今兒在內堂過堂,請賈母、賈夫人在屏後坐聽。不一
時,伺候人役已齊,如海升堂,逐一唱名點過,點到孫紹祖,如海便問:「孫紹祖,你
在陽間是什麼人,是怎麼死的呢?」孫紹祖道:「小鬼犯生前是蔭襲指揮,只因酒醉殺
了李衙內,問了抵償,正了國法死的。」林如海道:
  「你娶的妻子是賈迎春嗎?」孫紹祖道:「是賈迎春。」如海道:「他是怎麼死的
呢?」孫紹祖道:「是病死的。」林如海把驚堂一拍,喝道:「我久已知道是你凌辱死
的,還狡賴嗎?
  「叫鬼卒把他快叉下油鍋底下。鬼卒答應了一聲。只見簷前早已設下油鍋,烈燄騰
騰燒的鍋內的油都滾起來了。一個鬼卒便上來把孫紹祖跣剝了衣服,一個鬼卒提起鋼叉
照孫紹祖腹上「咯喳」一聲叉將起來,舉著往油鍋裡一丟,那滾油都濺出鍋外。
  不一時,皮骨俱爛,漸漸熔化,化成一道清煙。鬼卒將他撈將起來,向地下一摜,
將水一噴,依然還是人形,穿了衣服,上前跪下,哭道:「十王爺爺,鬼犯從今悔悟,
再不敢為非了。
  「如海道:「你生前殺了李衙內,故抵償正法。那凌辱妻子致死的罪名,還沒消除
呢!今罰你轉世為豬,長大了的時候,免不得心頭一刀,還教那世人千刀萬割吃你的肉
去。」底下鬼卒便把豬皮給孫紹祖披上,同那一起過堂的鬼犯,都趕到六道輪迴的地方
,轉世脫生去了。
  堂事已畢,如海退堂進來。到了上房,見了賈母,問道:
  「老太太可聽見了麼?」賈母道:「我見他叉下油鍋,看的害怕起來,也沒聽完就
進來了。後來怎麼樣了呢?」如海道:「他後來知道改過,我就罰他轉世為豬去了。」
賈母道:「阿彌陀佛,這也就很夠了他了。」賈珠道:「前兒李衙內轉世為狗,今兒孫
紹祖轉世為豬,這豬狗都是差不多的畜生,還便益了孫紹祖呢。」如海道:「豬狗雖然
一樣,卻大有分別。這狗若生在太平富貴人家,得保其天年,逍遙自在,比那貧賤極了
的人還高些呢。豬是長大了的時候,總免不了一刀,還要千刀萬割的切食其肉,比狗就
差遠了。」賈夫人道:「二姪女兒此刻都在離恨天上,原也不恨他了。只是不知幾時才
得瞧瞧我們女孩兒去呢?」賈母道:「橫豎總有見的時候罷了。這會子,又何必這麼忙
呢?」於是,又過了兩月。
  忽然,一日玉帝有旨:「京師都城隍忠祐王員缺,著林如海調補,所遺轉輪王員缺
,著胡判官補授,其酆都城隍員缺,著崔判官被授。欽此。」林如海接了玉旨,隨即各
王並城隍等都來拜賀。賈珠與馮淵、崔子虛、秦锺等也都道了喜。賈母道:
  「這可到太虛幻境裡去不能呢?」林如海道:「這是到京城裡去,倒離老太太家裡
不遠了。明兒可以晚上夢裡回家看看,倒使得的。」賈夫人道:「離恨天上到底幾時才
能得到呢?」賈珠道:「明兒姑太爺上任去,先要到天上陛見謝恩呢!我們便都一起動
身前去,先到了太虛幻境住著,等姑太爺陛見了回來,再一起到京城上任去,豈不兩全
其美呢?」如海道:「但不知那裡可順路不順?」賈珠道:「潘又安是去過的,問他便
知道了。」便傳了潘又安進來,如海問道:「你上年送尤三姑娘到太虛幻境去過的,可
知道那裡離玉帝天上有多少遠,順路不順路呢?」潘又安回道:「小的還沒上過天,遠
近是不知道。只記得那年在那裡曾聽見過他們說,他們那裡離南天門不遠。」
  如海道:「這麼說,就是順道了。」於是,一面料理交代,一面收拾,擇日起身。
如海又到各衙門去辭了行。
  到了起身這日,各王與城隍等都在城外祖餞,如海下轎施禮,道:「多蒙盛意,銘
感五中。但王程緊急,不敢稽延,待林如海立飲三盅罷了。」於是,各王公敬了三盅,
如海飲了,便道:「列位王爺請回,小弟就此告別。」各王等再三要候如海上了轎,方
才回去。這裡賈母頭裡坐了一輛大車,鮑二家的在前伏侍;第二是賈夫人帶了司棋坐了
一輛大車;第三是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三人坐了一輛大車。賈珠帶了潘又安騎馬在前
引路,馮淵、崔子虛、秦锺帶領焦大、多官等也都騎馬,押著行李馱子在後。林如海坐
了一乘大轎,從後趕了上來。
  行到下午時分,賈珠在前早隱隱望見一帶淡紅圍牆,便問潘又安道:「那是什麼地
方?」潘又安道:「那就是芙蓉城了。
  「賈珠道:「這就快到了,我們慢著些兒,等姑老爺上來,稟明了再走。於是,緩
緩而行。漸離芙蓉城不遠了,只見林如海大轎已上來了,賈珠便下了馬,到轎前來回道
:「前頭望見的就是芙蓉城了。」如海道:「我此刻先要陛見去呢,你們先到那裡去罷
,我陛見回來,再到這裡會齊。」賈珠答應了下去。
  如海便帶了潘又安,取路往南天門去了。
  這裡賈珠在前,引了賈母等一起車馬人眾,早到了芙蓉城口。只見幾個黃巾力士上
前來問,賈珠道:「我們都是你們這裡元妃娘娘、瀟湘妃子,賈林兩家的人,特意到這
兒來的。」
  那黃巾力士答應了一聲,便都上來領著進了南門,一個便先去報信。湘蓮、尤三姐
路近,聽見了便趕忙招呼了鳳姐、鴛鴦、尤二姐、秦可卿、瑞珠一齊迎了出來。賈珠等
已到了石頭牌坊,見了湘蓮忙下了馬,上前拉手相見,並與尤三姐、鳳姐、鴛鴦問好。
鳳姐道:「老太太都來了麼?」賈珠道:「都來了,人多著呢!」鴛鴦便問道:「這車
裡是老太太麼?」賈母看見,便道:「我在這裡呢!」鴛鴦趕忙上去,同著鮑二家的扶
了賈母下車,鳳姐便扶了賈夫人下車,接著夏金桂、張金哥、智能都下了車。大家相見
,請安問好。秦锺也上前給他姐姐相見,並給眾人請安。賈母道:「我們寶玉還沒來麼
,林丫頭呢?」
  鳳姐道:「我們路近,就先來了。他們都路遠,走的慢些兒,也就都要來了。老祖
宗同姑太太,且請到殿上坐坐,歇息歇息罷。」
  於是,大家慢慢兒的走到宮門,正要進去,只見東邊寶玉同迎春兩個來了。寶玉忙
跑上前去,請了賈母、賈夫人的安,迎春也上來請了安,大家相見。於是進了宮門,到
了花滿紅城的正殿,正要坐下,只見黛玉、香菱、晴雯、金釧都來了。一齊跪下請安。
賈母、賈夫人拉了黛玉,一齊大哭,黛玉也哭起來。鳳姐道:「老祖宗和姑太太,今兒
都大家團圓相會,應該歡喜才是,怎麼倒傷起心來做什麼呢?」賈母道:「原知道該歡
喜才是呢,不由的見了面就傷起心來了麼。」說著,只見警幻仙姑、妙玉也來了,大家
請安問好。賈母道:「妙師父隔了好幾年沒會了。這一位是誰呢?」黛玉道:「這是警
幻仙姑,就是這裡太虛幻境的主人呢。」賈母與賈夫人道:「我們初到,應該來奉謁才
是,怎麼倒驚動仙姑的大駕呢?」警幻仙姑道:
  「聽見老太太和姑太太的駕到,只因路遠來遲,以致有失迎候了。」
  於是,大家又從新逐一施禮。相見已畢,因馮淵、崔子虛不好起居,寶玉便讓了賈
珠、馮淵、崔子虛、秦锺同湘蓮陪著六人都到赤霞宮寶玉上房去坐了。這邊賈母、賈夫
人、夏金桂、張金哥、智能等是警幻仙姑、迎春、黛玉、鳳姐、可卿、尤氏姊妹等陪坐
。茶罷,鳳姐道:「老祖宗只怕餓了罷,吩咐擺飯。
  賈母道:「元妃娘娘在那裡呢?我們都要去見見呢!」鳳姐道:「他在東邊赤霞宮
裡,寶兄弟、二妹妹都在那裡住。老祖宗用過飯再去不遲。」於是,擺了兩桌飯,上頭
一桌是賈母、賈夫人二人,黛玉、鳳姐陪坐;底下一桌是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三人,
尤三姐陪坐。
  飯畢,賈母、賈夫人帶了夏金桂等三人,便要到赤霞宮去,迎春、黛玉、鴛鴦三人
陪了過去。到了赤霞宮,寶玉忙迎出來道:「老太太來了,才剛兒大哥哥已同我見過了
元妃姐姐了,馮大哥他們三個是代奏請安過了。元妃姐姐知道老太太來了,喜歡的很,
正在那裡坐著盼望呢!我和老太太、姑太太進去,先見過了元妃姐姐,再請馮大嫂子他
們進去見罷。」賈母道:
  「也罷了。」
  於是,寶玉先領導進去,奏說:「老太太、姑太太都來謁見娘娘來了。」賈母、賈
夫人走上殿去,元妃便站起身來,賈母、賈夫人要行國禮,元妃便一手拉了賈母,一手
拉了賈夫人,道:「不用行禮,此處已非禁地,何必如此呢?」因命宮女設坐,賈母、
賈夫人謝了坐,方才坐下。元妃道:「多年沒見老太太了,倒還康健麼?」賈母道:「
托賴娘娘的洪福,還好。
  「元妃道:「姑太太有三十多年沒見了,我都不大認得了。才剛兒珠大兄弟來見,
也只依稀彷彿,面貌都記不清了。姑太太,恭喜赴任京城,這倒離家裡不遠了。」賈夫
人道:「這都是托賴娘娘的洪福呢!娘娘一向玉體萬安?」元妃道:「自到此地,倒比
宮闈強多了。」賈母道:「同來還有馮、崔、秦三家女眷在外,要進來叩見請安,因候
旨不敢擅入。」元妃便向寶玉道:
  「你去領他們進來罷。」寶玉答應,便到宮門外領了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三人進
殿。夏金桂等三人便向上一齊磕頭叩見,道:「恭請娘娘萬安。」元妃命宮女攙起,賜
坐於賈母、賈夫人之下。金桂等三人又磕頭謝了坐,然後挨次坐下。元妃道:
  「才剛兒兩個兄弟說,陛見之後即赴新任,不過一兩天就要去了,心裡要留老太太
、姑太太多住幾天才好呢!也罷,今兒在我這裡吃晚飯罷,明兒我就不管了。」因叫宮
女去請了迎春、鳳姐、黛玉、尤三姐、鴛鴦五人來陪坐。賈母、賈夫人等齊道:
  「又多蒙娘娘賜宴,何以克當?」元妃道:「什麼話,我們多年都沒有見面了,這
會子權作個團圓家宴罷!」
  於是,就殿上擺了六席酒筵。迎春、鳳姐、黛玉、尤三姐、鴛鴦也進來了,參見已
畢,大家就坐。右邊上首一席是賈母,鳳姐陪坐;下首一席是賈夫人,黛玉陪坐;左邊
上首一席是夏金桂,迎春陪坐;下首一席是張金哥,尤三姐陪坐;底下一席是智能,鴛
鴦陪坐;中間一席是元妃相陪。
  宮女們獻上酒來,席間說些冥中之事。賈母便講起孫紹祖變豬之事來,元妃道:「
這事我這裡已略知梗概,只不很詳細。
  今兒老太太一說,就明白了。但這孫紹祖原可恨,應該如此的。
  「迎春聽見,便流下淚來。鳳姐道:「二妹妹應該歡喜,怎麼倒反傷心起來呢?」
鴛鴦道:「他是自己想起從前的事來,不由人的要傷心罷了。難道還可憐孫紹祖傷心麼
?」黛玉道:「正是,往事不堪回首處,這也是自然之理呢!」元妃點頭道:
  「林妹妹說的很是。」賈母又說:「孫紹祖殺的這人,便是李衙內。」因又把李衙
內變狗的事,說了一遍。元妃便向張金哥道:「原來這位張姑娘可敬的很,應該旌獎的
才是。我這裡敬你一杯罷!」因命宮女將自己面前的一杯酒,送給張金哥去。
  張金哥忙要出席來謝,元妃令宮女拉住,不必出席。張金哥只得站起身來,接了酒
,道:「蒙娘娘的恩典,婢子遵旨立飲了。
  「宮女候乾了,仍然取過杯子,送了上去。夏金桂生恐怕說到他的身上來,心下甚
是難過。不一時,酒完上飯。飯畢,漱口喝茶,撤過酒席。大家謝了宴,便告辭出來了
。
  原來賈珠、馮淵、崔子虛、秦锺也是元妃賜了一席宴,是湘蓮、寶玉相陪,便在寶
玉那裡坐了,已經吃完。賈珠、寶玉二人又去謝了宴。賈母等到寶玉這裡,看了一看,
便到迎春那邊閒坐去了。湘蓮便送馮淵、崔子虛、秦锺三人到花滿紅城之旁去住宿。夏
金桂、張金哥、智能三人便在迎春上房住了。賈母與賈珠便在寶玉上房住了。賈夫人同
了黛玉,便到絳珠宮去住宿。要知晚景有何話說,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史太君聚會離恨天 林如海赴任都城隍


  話說賈夫人同了黛玉來到絳珠宮住宿,黛玉那裡早有仙女們前來迎接。到了那裡,
香菱、晴雯、金釧也都迎了出來,進了上房,大家坐下。黛玉問香菱道:「你可有和你
們奶奶去談談心去沒有呢?」香菱笑道:「我一會著了他,就叫他奶奶,他臉上好不好
意思的。後來警幻仙姑和妙師父來了,大家見禮。
  他就在那個空兒裡,私下拉了我去,悄悄兒的說道:『你千萬莫叫我奶奶,你只叫
我姐姐,我叫你妹妹罷。等沒人的時候,我給你磕頭就是了。不然我這個臉放在那裡呢
?那真就不能活了,你只當可憐我罷!我聽見他說的那麼樣苦,那裡還和他講什麼呢?
」賈夫人笑道:「到底是這位薛大奶奶為人好,量大福大呢!」黛玉道:「香菱嫂子自
來寬厚和平,要比起這位馮大奶奶來是真有天壤之分了呢!」賈夫人道:「這位馮大爺
倒是個好的,薛大奶奶可還認得他麼?」香菱道:「就是從前見過,如今也記不得了。
」黛玉道:「你們奶奶沒有別的好,這會子倒是給薛大哥解了冤孽的好了。」
  賈夫人笑道:「這卻也是的呢,如今這薛大爺不知他續了弦沒有呢?」香菱道:「
聽見他如今要了鮑二續娶的多姑娘作妾,幾乎連性命又都送掉了呢!還是虧了柳二爺去
救了他的。
  黛玉道:「柳二爺就是在地府回來的時候,就去救薛大哥的。
  後來仍回到大荒山去,又隔了兩年才到這裡來的。」賈夫人道:
  「這多姑娘原是多官的媳婦,因多官酒癆死了,才復嫁了鮑二的。如今多官現在我
們那裡管廚,也跟著我們來了。那鮑二已經罰他轉世為驢去了,鮑二家的是跟了老太太
到地府來的。這會子鮑二變了驢,就把多官配了鮑二家的了。」黛玉笑道:「這麼說,
是鮑二續娶多官之妻為妻,多官又續娶鮑二之妻為妻了。」
  香菱道:「姑太太今兒也乏了,請早些歇息歇息罷。」賈夫人道:「也要睡了。」
香菱送賈夫人到黛玉房中,道了安置,便過這邊房中來了。賈夫人和黛玉說了半夜的話
,無非是生前死後,彼此兩地的事情。聽見自鳴鍾打了兩下,方才睡著。
  到了次早,梳洗才畢,只見鳳姐早走進來了,笑道:「姑太太好早啊,我來請姑太
太的,請到那邊警幻宮中去坐罷。老太太他們都在那裡呢!」賈夫人道:「老太太倒到
了那邊了麼,怎麼這麼早啊!」鳳姐道:「老太太那邊是鴛鴦姐姐去請的,我是來請姑
太太的,這會子老太太他們也不過才到罷了。」於是,賈夫人、香菱、黛玉、晴雯、金
釧、鳳姐一齊都起身出來,到了庭中又看了看絳珠仙草,然後走到警幻宮中。進了殿去
,只見賈母、夏金桂、張金哥、智能與警幻仙姑、妙玉、尤氏姊妹、迎春、鴛鴦、可卿
、瑞珠大家都在那裡坐著說話兒呢。賈母道:「我都來了半天了,你們這會子才來麼,
想必是昨兒晚上談心睡遲了的原故。」賈夫人道:「昨兒晚上睡的也不大遲,就是在牀
上總睡不著麼,聽著自鳴鍾打了兩下,才合了一合眼兒。及至醒來的時候,太陽都出來
了,趕著梳洗就遲了。」鳳姐道:「怨不得姑太太,十幾年都沒見妹妹了,怎麼一時兒
能夠說得清呢!」
  原來,這日是芙蓉城主備席款待,都請在警幻宮中。賈母在中間坐了一席,警幻仙
姑、妙玉、鴛鴦相陪;東邊上首一席是賈夫人坐了,鳳姐、黛玉、香菱相陪;下首一席
是夏金桂坐了,尤二姐、金釧相陪;西邊上首一席是張金哥坐了,迎春、尤三姐、晴雯
相陪;下首一席是智能坐了,秦可卿、瑞珠相陪。
  席上大家談論,秦可卿問智能道:「我聽見說,那年二嬸娘、寶二叔和我兄弟都給
我送殯去的,在饅頭庵住了一夜。那張金哥的事,也是那會子辦的;你和我兄弟兩個人
,也是那會子起的。後來我兄弟就死了,你們到了地府裡,又是怎麼得在一塊兒的呢?
」智能紅了臉道:「姑奶奶,你悄悄的說罷,不要當著人給我沒臉了。我到了地府裡,
便在觀音庵還當姑子,後來就遇著了他,認做姑表兄弟,直等二嬸娘來了,我才留了頭
髮還俗的。二嬸娘回來,也該告訴過姑奶奶的了。」可卿道:
  「二嬸娘回來,他講是講的,我因為還不知道的十分詳細,你今兒一說,我才明白
了。」
  這日,賈珠、馮淵、崔子虛、秦锺是在花滿紅城殿上坐了兩席,湘蓮、寶玉相陪,
大家猜拳行令,鬧了一日,至晚席散。
  賈母等在警幻宮中也散了,大家仍各回原處歸寢。
  到了次早,早有人報林如海已陛見回來。湘蓮、寶玉聽見,忙與賈珠等迎出芙蓉城
外,讓如海進了南門,到石頭牌坊前下了轎、湘、寶等讓至花滿紅城殿上,大家參見施
禮,方才坐下。
  賈夫人早帶了黛玉、迎春、鳳姐、尤三姐、鴛鴦等上來,行禮相見。黛玉上前哭拜
父親,如海忙拉住他道:「我上年見了你的稟啟,知道你在此處很好。況我而今新任都
城隍,不比在前,又很可時常相見的了,你又何必傷悲呢?」黛玉道:「女兒十幾年沒
見父親,一旦相逢,不由的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呢。想諒父親不能在此多住,過一兩月女
兒總要到都城隍衙門裡請安來的。」如海道:「這很使得,我此刻不能久留,就要前去
赴任去了。」湘蓮、寶玉道:「既到此間,還請暫住一宵,明日起馬,也讓姪輩稍盡地
主之誼。」林如海道:「不必如此,我因王程緊急不敢羈延,既承諄諄款留,我就先領
一餐就道罷。老太太和他們還在此處再宿一宵,明早隨後再來也罷了。」
  說著,賈母也進來了,如海忙上前請安。賈母又問陛見之事,如海道:「小婿前兒
進了南天門,為時已晚,不便陛見,便到麒麟閣去見老太爺請安。老太爺見了小婿,問
問別後家中的事情,就留小婿在那裡住了。小婿就告訴老太爺一切事情,並現同老太太
來芙蓉城之處,一一的談了半夜,老太爺甚是歡喜。昨兒陛見之後,因為山東衍聖公、
江西正一張真人與西藏活佛三人都在那裡拜會,他們三教互相誇詐,以致爭論,在玉帝
前來請旨的。在老太爺那裡大家會著,談了半天,故此遲了,還在老太爺那裡住了一宵
。今兒五鼓動身回來的。」鳳姐道:
  「我們這些人都沒見過老太爺,就是見過的,那時總還小呢,如今也記不得了。」
賈母道:「珠兒還該記得你爺爺的樣兒沒有?」賈珠道:「我見爺爺的時候還小,如今
也記不清楚了。
  「黛玉又向如海道:「上年賈雨村師傅曾到這裡住過兩天,他如今也得了道了。」
如海道:「他是宦情最重的人,是怎麼著也出了家呢?」黛玉道:「他為歷盡宦海風波
,後來遇著甄士隱老先生,就醒悟入道的。」說著,早就殿上擺了兩桌。東邊一席請如
海在上坐了,湘蓮、賈珠兩邊相陪,西邊一席請賈母、賈夫人坐了,黛玉、鳳姐相陪。
馮淵等是寶玉陪到殿外去坐,金桂等是尤三姐陪到殿後去坐了。不一時,席上酒完飯罷
,如海便起身告辭。大家都送至石頭牌坊跟前,看著上了大轎,潘又安拉了馬,在後跟
著去了。
  眾人回來,大家又各處逛了一逛。至晚,便在花滿紅城殿上坐了四席,賈珠等在殿
旁三間上房內坐了兩席。賈母道:「我們這一去,隔一兩個月便在那裡盼望你們了。你
們明兒有幾個人去呢?」於是,大家齊道:「我們都要來給老太太、姑太太請安呢,都
是要去的。」賈母道:「你們去到那裡,我是要留你們多住幾天的。我自從到地府裡見
了你姑爹、姑媽,接著鳳丫頭、鴛鴦都來瞧我來了,寶玉也來了。今兒到了這裡,又給
你們都會在一塊兒,明兒你們又都到我們那裡去。我明兒閒了,還要去家裡走走,瞧瞧
他們。等姑老爺轉了天曹,我還打這裡經過,又還到這裡來呢。我們明兒起身去了,雖
然是離別,卻又有不同。人說離別的苦,我看這離別不但不苦,倒反覺的可樂了。我活
了八十多歲,福也享盡了,就是死了也就罷了,怎麼還這麼樣的骨肉團圓,大家相聚。
我還有什麼不樂呢?」
  鳳姐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大,就是我們這些人,誰還不是托賴著老祖宗的福才
這麼樣麼。老祖宗既然樂了,我來敬老祖宗一杯罷。」說著,便上去斟了一杯,雙手捧
上。賈母道:「鳳丫頭,你也去敬姑太太一杯麼!你放著,我吃就是了。」鳳姐道:「
我先敬了老祖宗,再來敬姑太太呢。老祖宗賞了臉,姑太太自然也要賞臉的。」賈母笑
著,就鳳姐手裡,把酒喝了。
  鳳姐便過來又斟了一杯,敬與賈夫人。賈夫人見賈母很樂,便接來也喝了。大家又
飲了一會,眾人都道:「酒也夠了,等明早祖餞再敬罷。」賈母聽見,忙道:「那餞行
的禮,很可不必行了。為的是臨岐的光景,反倒不很舒服,又何必如此呢?」
  鳳姐道:「既然老祖宗吩咐了,就遵老祖宗的命,不行也罷了。」於是,又說了一
會話,便仍各回原處歸寢。
  到了次日一早,賈母等先到元妃娘娘赤霞宮裡去辭了行,元妃要親自出宮來相送,
賈母等再三不肯,元妃只送至宮門口,便回去了。警幻仙姑與迎春、黛玉、鳳姐等諸人
並湘蓮、寶玉一齊都送至石頭牌坊之外,看著賈母等還上了原來的三輛大車。
  賈珠等帶了焦大,也都上了馬,一齊在馬上欠身,向眾人道:
  「列位都請回罷,恕我們放肆了。一月之後,在彼拱候。」說著,加鞭出芙蓉城去
了。
  不言警幻仙姑與湘蓮、寶玉等諸人,各自回去。單表賈母、賈夫人、夏金桂、張金
哥、智能帶領著司棋、鮑二家的仍然坐了三輛大車在前,賈珠、馮淵、崔子虛、秦锺帶
領焦大、多官騎馬押著行李馱子在後。一路行來,走到下午時分,早已到了京城裡面。
焦大認得,便上來回賈珠道:「這兒已是京城裡頭了,等奴才頭裡去到都城隍王爺府裡
去,先報個信兒,好給他們也打發轎馬人夫來接的。」賈珠道:「很好,你就先去罷。
  焦大答應了,便撒開馬上前去了。賈珠便叫前頭車子且歇住著,等停一停再慢慢兒
的走。因上前稟明了賈母緣故,賈母道:
  「既然都快到了,又何必歇著做什麼呢?就慢慢兒的走也罷了。
  「賈珠答應了,便在前頭引導,緩緩而行。看看離都城隍府前,不到兩里多路,只
見焦大同了潘又安帶領執事、鑾駕、人役,兩乘綠衣大轎,三乘中轎,兩乘小轎並許多
人夫迎了上來。賈珠便請賈母等下車上轎。賈珠、馮淵、崔子虛、秦锺騎馬在前,焦大
、潘又安、多官騎馬在後,一路前呼後擁。
  不一時,進了王府,重門洞開,穿過大殿,進了宅門,直到內殿下轎。林如海躬身
在轎口相迎,早有丫環上前扶了賈母下轎,接著賈夫人等都下了轎。走入殿後,進內宅
門上了月台,兩邊丫環打起簾子,到了五間上房內坐下,丫環捧上茶來。那上房之外,
左右兩邊皆有六間小小淨室,鋪設的十分精雅。如海便與馮淵、崔子虛、秦锺到那邊去
坐。潘又安照應人役,搬抬行李馱子,直到吃過晚飯,內外方才收拾齊備。如海、賈夫
人便住了正室五間上房。那後面另有五間上房,一樣月台、抄手游廊,便請賈母住了。
因教賈珠也在內居住,以便照應。前上房之外,左右兩邊各有六間房屋,皆分前後兩層
,一樣俱有游廊。左邊兩層是馮淵、夏金桂,秦锺、智能兩家分前後住了,右邊兩層是
崔子虛、張金哥住了。後邊一層,其前邊一層作為簽押之所。擇日放告,每日各司員,
俱來參見辦公,暫且不題。  再說榮府,又早過了新年。賈桂芳已是十一歲了。原來
,秋水亦生了一子名喚禧哥,已是六歲了,亦在家塾讀書。甄寶玉江西學差已滿,回京
陛見後,升了禮部侍郎。賈政升了工部侍郎,賈蘭升了大理寺少卿,小周姑爺放了山東
學差,薛蝌已升了戶部郎中。
  那時,瞬屆燈節。一日,王夫人向賈政道:「元宵佳節,自從祖老太太去世之後,
就沒怎麼張燈賞玩。如今老太爺公孫都升了官,逢時遇節的,也該享享家庭之樂,熱鬧
熱鬧才是。
  「賈政點頭道:「教他們預備些燈來點點就是了。倒是這些孩子們,也該弄些燈來
給他們玩玩,瞧著倒有趣兒呢。」王夫人道:「可不是呢!」因叫了賈璉過來,吩咐各
處多備花燈。賈璉答應了下來,便傳了賴大、林之孝進來,吩咐榮禧堂前搭蓋彩棚,各
處滿懸花燈,到處預備紗糊聯匾,並煙火花炮等類,自十三日起,至十八日止,大放花
燈,慶賞元宵佳節。大觀園裡也到處放燈。賈環無事,便在園中親自指點。李紈、寶釵
也都興頭,會了秋芳與秋水在旁大家嘀議著,另出新裁,畫出圖樣教傳與外面去,照樣
紮來懸掛。到了十二日,各處俱已料理齊備。王夫人又差人去接了史湘雲、邢岫煙、李
紋、李綺、薛寶琴、探春、巧姐等都來賞燈。
  十三日早,眾人陸續都各帶了哥兒、姐兒、奶子、丫環、媳婦們一起一起的來了。
邢夫人也帶了蔣氏,尤氏也帶了胡氏過來。又有小紅等也都來了。園裡早已紮下了許多
龍燈、馬燈,預備哥兒、姐兒們玩的。賈璉預先派撥了家人三十名,在外面照應點燈、
剪燭;榮禧堂後派撥了二十名家人媳婦,照應添換燈燭;大觀園裡派撥了四十名婆子、
二十名家人媳婦、二十名粗使丫頭、二十名小廝,猶恐怕不夠使用,又把各家帶來的家
人媳婦們添了二十名,共分作四方,單照應點燈剪蠟。又把學過吹打的女人,安在榮禧
堂後,上燈時便吹打奏樂。
  到了這日晚上,賈政、賈蘭下了衙門回來,便在榮禧堂上擺了家宴。賈赦、賈政、
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賈芸、賈薔、賈芹坐了四桌,上酒奏樂。榮禧
堂前搭起彩棚,滿懸玻璃、羊角、建珠、料絲各樣花燈。外面牌坊紗糊聯匾,錦繡飄搖
,輝煌豔麗。重門洞開,層層懸燈,連接不斷,望去猶如銀龍一般,照耀如同白晝。賈
赦看了,便說道:「辦的很好。」賈璉便上來回道:「這還算不得什麼,園子裡辦的倒
很有些意思,老太爺們用過了飯,都請到園子裡去看看。」
  賈政道:「今兒沒有外人,酒也夠了,咱們吃飯罷。」賈赦道:
  「酒是不喝了,早些吃了飯,到園子裡去看呢。」原來賈赦、賈政都稱老太爺,邢
、王二夫人都稱老太太了,賈璉是璉二太爺,賈蘭是蘭大老爺了。當下擺上飯來,大家
飯畢,漱口喝茶,賈赦等早站起身來。原來後面王夫人上房外,眾人也是四席,還在那
裡喝酒,尚未吃飯。賈璉便請賈赦、賈政等都到大觀園來。要知大觀園中,燈景如何?
且看下回,便知明白。

第三十四回     榆蔭堂前大放煙火 大觀樓上看鬧花燈


  話說賈璉當下請賈赦、賈政等都到大觀園來,進得園中,只見萬點燈光,四方普遍
,水邊山上,無處無燈。賈璉在前引著,先請上大觀樓一看,只見滿天星斗未足比其光
華,極目花燈,四望渾無隙地,說什麼火樹銀花,星橋鐵鎖。賈赦哈哈大笑道:「這才
叫個大觀呢,實在有趣。」賈政也笑道:「好固然好,到底未免太糜費了,將來不可為
例。」賈璉道:「自老太太去世之後,從沒放燈。今年老爺太太特意吩咐了,故此格外
加意辦的熱鬧。那裡年年以此為例呢?」賈赦笑道:「一之已甚,豈可再乎!我們且下
樓去看。」於是,大家下了樓,一路看去,只見到處皆燈。
  那沁芳橋下,水中一帶,都是荷花蓮房各樣花燈,浮在水上;各橋邊皆是各色龍燈
,也是浮在水面,頭在橋邊,身繞橋內;以後便是各樣魚燈、蝦、蟹、鱉、蚌、螺螄、
青蛙等類各燈,皆浮水面。兩岸樹上,便是各色花燈,柳樹上有蟬燈,松樹上有松鼠燈
、猴兒燈,枝頭掛印燈,樹根下有靈芝燈,各樹上有各種禽鳥燈,夾著各種花燈,又有
蝴蝶、螳螂、蚱蜢、蜻蜒等樣各燈,飛舞枝上。山上便是各樣走獸,鶴、鹿、獅、象、
虎、兔、獐、獾等類各燈。稻香村一帶,水中便是鵝、鴨之類各燈,岸上是雞、犬之類
各燈,又有各種瓜、茄等燈,皆在地上。又有羊燈扮的三陽開泰;又有各色牛燈,牛身
上皆有牧童,或吹短笛,或放風箏,俱是花燈。到處亭台樓閣周圍,燈俱掛滿。於燈少
之處,添設了許多高竿,上安轆轤,將五色羊角燈扯上,連接到地,上入雲霄。各處牆
上俱掛琴、棋、書、畫、扇面、博古瓶、爐各種花燈。其花牆、花籬芭皆點燈在內,牆
頭之上有貓兒燈,雪洞之中有美人燈。正中牌坊加上紗糊聯匾,點燈在內,上面四個大
字是「寶氣騰霄」,兩邊對聯上寫道是:
  不夜城中錦繡連天調玉燭,
  光明藏裡奇珍滿地湧金蓮。
  賈赦道:「這燈光把月光都蓋住了,說什麼『燈月交輝』呢?」賈珍道:「總是燈
多了去的原故。這燈不但多,而且做的精巧,安排佈置的也十分妥貼。是誰的指點呢?
」賈璉道:
  「園裡都是環三太爺經辦的,要單是他一個人,也辦的不能這麼樣。這都是珠大太
太、寶二太太和蘭大奶奶他們幾個人商議出來的主意,都畫了圖兒去教外頭備辦了來的
,還是他們自己看著安排擺設的呢!」賈珍道:「怪不得這麼樣呢!這幾位我久已知道
,他們都是大有才幹,比眾不同的。」賈赦道:「很好,實在名不虛傳。」賈政道:「
只是過於糜費了些。從前祖老太太在日,都還沒這麼樣的熱鬧呢。」
  於是,大家慢慢兒的走至榆蔭堂來,跟的家人們便把椅子都挪在滴水簷前,賈赦、
賈政在中間坐了,兩旁雁翅都擺了椅子,一一挨次的坐下,面前都放了腳踏、茶几,兩
邊獻上蓋碗茶船來,伺候的家人都黑壓壓的站在椅後。賈璉便教把煙火抬出來,在當中
空處扯上去,一連放了二十餘架,俱各做的十分新巧,還留了二十多架,等老太太們來
了再放。賈赦道:「我們到外頭去罷,好給老太太們同他小妯娌們進來看看的。」說著
,便站起身來,大家一齊都出了園門,仍到榮禧堂上去坐去了。
  這裡邢、王二位老太太便同了眾人一起都到園子裡來,進了園子,一路看去。邢、
王二位老太太道:「這裡的燈,比外頭強多了。不但燈多,而且新鮮有趣兒。」尤氏道
:「實在有趣,連頭裡老祖太太在日,娘娘省親都沒有這麼樣的齊整巧妙。
  我猜這必定是寶二太太的主意,是不是呢?」平兒笑道:「大嫂子雖然猜的不錯,
也不是他一個人,這是珠大太太、寶二太太、蘭大奶奶、秋水姑娘幾個人商議出來的主
意呢!」史湘雲道:「我今兒來了,就看見了,說實在辦得好的了不得。這會子點起來
,更外有趣了。」尤氏道:「在大觀樓上看去,只怕還好看呢!」邢、王二夫人道:「
我們到樓上去看看去。」於是,大家一齊都上樓去。李紈便扯了探春不教上去,寶釵又
扯了湘雲也不教上去,平兒、秋芳、巧姐、秋水都在樓下,沒有上去。其餘便都隨了邢
、王二夫人,在大觀樓上去看去了。
  湘雲、探春道:「你們兩個留下我們不教上去,又是怎麼個道理呢?」李紈、寶釵
笑道:「我們特留下你們兩個,在底下給我們幫忙呢!」因教丫頭、婆子們搬出許多馬
燈來,又把這些各家的哥兒、姐兒都請了來。薛孝哥、賈桂芳、史遺哥、甄芝哥、賈蕙
哥都是十一歲的,賈杜若是十歲的,周瑞哥、賈祥哥、薛順哥、梅春林都是八歲的,賈
福哥、賈祺哥、周安哥都是七歲的,賈禧哥是六歲的,共是十四個哥兒,都穿的是各色
箭袖小蟒袍,一色換了翠雲裘、鳧靨裘、元狐、洋貂、倭刀、火狐各色小馬褂,頭上都
是貂帽紅頂大花翎,腳下粉底皂靴。
  大家與他拴紮起各色紗糊的馬燈來,腰裡弓箭、撒袋、腰刀之類,都是紗糊點燈,
手裡執著鞭子。又挑了十六名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廝,也拴紮起各色馬燈來,在前的便執
五色大旗引路,旗幟也是紗糊點燈;後面的或執鳥槍,或執殺虎槍、鋼叉之類,一手架
鷹鷂,一手執馬鞭,其器械、鷹鷂也是紗糊點燈。李紈、平兒、湘雲、探春、寶釵、秋
芳、巧姐、秋水帶領著紫雲、繡琴、素琴、紅梅、翠柳、翠雲、文鸞、彩鸞、春山、柳
媚、花明諸人,七手八腳的忙了半天,才裝束停當。
  探春道:「這個玩意兒越發有趣,只是孩子們年紀小的,須要慢著些兒走,仔細跌
了。這裡頭就是禧哥兒最小,雖然新年六歲,還只算得五歲呢。你們叔叔、哥哥們帶了
他去,到了寬闊的地方,留下一個小廝跟他站著,不用動。你們大家只管兩邊各處串著
走,也不用跑,或遠或近總給他不遠就是了。」
  於是,三十個孩子騎了三十匹馬燈,一起去了。從沿河一帶,繞至山坡,轉折行走
,甚是好看。
  這裡李紈、寶釵、湘雲、探春等又把八個姐兒妝扮起來。
  那賈明珠、梅冠芳、薛宛蓉都是十一歲的,周照乘是八歲的,賈月英、甄素雲、陳
淑蘭、賈綠綺都是七歲的。一色都穿的是箭袖團龍小皮袍,披上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頭
上貂鼠昭君套,一個個粉妝玉琢。也都拴紮起各色紗糊的馬燈來,手裡執著馬鞭。又挑
了十二名,都是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也都妝扮齊整,拴紮起各色馬燈來。心裡的也是旗
幟,後面也是弓箭、撒袋、鳥槍、馬鞭之類,也有幾個架著鷹鷂帶著槍刀。一共二十個
女孩子,騎了二十匹馬燈,一起出去,也向沿河一帶,繞至山坡行走,分作兩隊。大觀
樓下家人媳婦們打起鑼鼓來,兩隊馬燈四下交串,分外好看。
  邢、王二位老太太與眾人在大觀樓上,看見水中山上、亭台橋榭,飛禽走獸、鱗介
、昆蟲、花卉各樣燈火,猶如萬點寒星,高低上下,遠近大小,一片晶熒,輝煌照耀甚
是好看。大家正在喝采贊美,忽見沁芳橋上過去了一群孩子,騎著各色馬燈,又有旗幟
、弓箭、槍刀,架鷹、鞭馬由沿河一帶,繞至山坡轉了過來。
  尤氏、馬氏等與岫煙、寶琴等笑道:「這更辦得有趣兒,想必這幾家的孩子們都在
裡頭了。」寶琴、李綺道:「怪不得史大姐姐、三姐姐和寶姐姐他們都不見上來了呢,
原來在底下給他們孩子們妝扮呢!」說著,只見沁芳橋上又過去了一群女孩子,也騎著
各色馬燈,也是旗幟、弓箭、槍刀,一樣架鷹、鞭馬,也從沿河一帶繞至山坡,分作兩
隊,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兩下盤旋交串。大觀樓下又打起鑼鼓來,樓上看去,更外十
分有趣。
  邢、王二夫人喜的哈哈大笑道:「可惜祖老太太沒見,要是今兒給他老人家看見了
,也不知樂的怎麼樣呢?」尤氏道:
  「本來今兒與眾不同,實在辦的很好。他們真會出主意,也怨不得他,聰明人兒都
在一塊兒了,怎麼辦的不精奇呢!」說著,只見那兩隊孩子,左來右往走得十分貫串。
邢、王二位老太太在樓上叫道:「給他們孩子們歇歇兒罷,不要絆跌倒了,倒值了多的
,我們都下來了。」說著,便一齊都下樓來。
  原來樓下打著鑼鼓,樓上說話都聽不見。邢、王二夫人下來便叫歇了鑼鼓,教人去
「好好帶了他們回來,都歇歇兒罷,仔細跌碰了要緊」。焙茗家的便跑過橋去,說:「
哥兒、姐兒們都過來歇歇兒罷。老太太吩咐了,說恐怕跌碰了,倒值了多的呢!」這些
孩子們正玩的高興,那裡肯歇,都只顧四下串陣,反更跑得快了。邢、王二夫人看了,
著急道:「教他們去帶了這些哥兒、姐兒們過來歇歇兒,怎麼倒反跑起來了呢?」
  寶釵忙教秋水、紫雲兩個親自過去,快帶了他們過來罷。
  二人答應,忙過了沁芳橋去,說道:「老太太教哥兒、姐兒們且過去歇歇兒再玩呢
!」因一個上前拉了賈桂芳,一個上前拉了賈明珠,一面教領頭的小廝、丫頭都過橋回
大觀樓下來。於是,兩隊五十個孩子,一群馬燈,都回到大觀樓下來了。邢、王二位老
太太見了,笑道:「好,好!你們都辛苦了,快歇歇兒罷。你們快拿果子來,給這些哥
兒、姐兒們吃,喝茶的喝茶。
  「平兒、湘雲、探春、秋芳等大家忙著都給他們解卸腰下掛的馬燈、弓箭之類。薛
孝哥、桂芳、遺哥都道:「我們還要玩呢,怎麼又解下來做什麼?」平兒、湘雲道:「
老太太說怕你們乏了,明兒再玩罷,橫豎還有幾天玩呢!」李紈叫把煙火抬出來放了罷
。於是,把未放的煙火,二十餘架一起放了,又放了好些爆仗,賽月明、飛天、十響之
類。
  這些孩子們又都搶著要放,李紈道:「不要鬧了,明兒再玩罷。
  「邢、王二夫人道:「天也不早了,我們都散了罷。」說著,便都出了園門,回到
上房去了。邢夫人、蔣氏、尤氏、胡氏和小紅等,也都各自回去了。史湘雲、邢岫煙、
薛寶琴三人便在寶釵處住了,李紋、李綺、探春三人便在李紈處住了,巧姐便在平兒處
住了。
  寶釵等看著園中吹滅了燈火,回到怡紅院中,與湘雲、岫煙、寶琴大家談論。湘雲
道:「想起從前咱們在一塊兒玩的時候,也不覺的怎麼樣,怎麼這會子倒都瞧著他們玩
了。」薛孝哥、桂芳、遺哥、梅春林、薛順哥、薛宛蓉、梅冠芳都道:「我們今兒才玩
的好好兒的,怎麼又都歇了呢?媽媽,明兒早些點燈罷,讓我們好多玩一會兒的。」寶
釵道:「明兒不玩馬燈了。」桂芳道:「馬燈很好,怎麼倒不玩了呢?」寶釵道:「還
紮了五條好龍燈呢,明兒玩龍燈罷,過一天再玩馬燈。」寶琴道:「姐姐,怎麼不弄個
春燈謎兒玩玩,也給他們猜猜,倒不好麼?」湘雲道:「好啊,記得頭裡老祖太太興過
春燈謎兒的,倒是弄幾個給他們猜猜,倒有趣兒。他們或是會做的,也給他們學做幾個
,何等不好呢?」寶釵道:「明兒且玩一天龍燈。後兒十五上元佳節,另外做四盞燈兒
,上頭單貼燈謎。你們大家都寫幾個在上頭,也不用過於深遠,倒是淺近些的給孩子們
好猜。」岫煙道:「這很好,別的我不很會,這個你交給我就是了。」說著,就收拾歸
寢。
  到了次日,傅秋芳梳洗已畢,來到櫳翠庵中,見了惜春,請安已畢。秋芳道:「昨
兒晚上園中放燈,姑娘怎不出去看看熱鬧呢?」惜春道:「昨兒我聽見說放燈,在門外
去看了一看,雖不十分明白,也略見一斑了。」秋芳道:「十八日才止,還有幾天熱鬧
呢!燈不但多,而且新奇別緻,實在與眾不同。我特來請姑娘今兒晚上過去看看,橫豎
不遠,總在園子裡頭。還有史姑太太、三姑太太、薛舅太太、梅姨太太、陳姨太太、甄
姨太太、周姑奶奶這些人都在這裡,只怕他們過會子還要到這裡來呢!」惜春道:「你
去向他們說,教他們不用到這兒來。
  我今兒點燈的時候,總到園子裡去,在那裡會罷。沒的又驚動他們到這兒來,做什
麼呢?」
  秋芳答應了,出了庵來,回到沁芳亭上,只見眾人都在那裡看著整理橋邊、水面的
各樣燈呢!秋芳道:「今兒晚上,四姑娘還過來看燈呢!」探春笑道:「這是大奶奶你
去請的,要是別人,任是誰才請不動他呢!」李紈道:「我看四姑娘近來又隨和了好些
,都不像那麼固執了。」秋芳道:「才剛兒他也說的,昨兒晚上聽見園裡放燈,他也在
門外邊來望了一望的。
  故此我一請他,他就來了。他還說恐怕姑太太、姨太太們要到他那裡去,可不敢當
,晚上總在這裡會就是了。」寶釵笑道:
  「這可越發溫厚和平的了不得了。」大家說笑了一會兒。
  到了晚上,各處點起燈來,惜春果然來了,與大家相見。
  大家又告訴他,昨兒是馬燈,今兒是龍燈,明兒上元佳節各燈俱有,還有春燈謎兒
呢!惜春道:「各樣燈雖然好,倒不如燈謎兒有趣,也給孩子們長些聰明見識。這麼說
,我明兒還要來呢!」寶釵道:「今兒沒有空兒,到明兒才能料理燈謎兒的事。
  我一個人也算不得什麼,還要大家來幫著弄幾個呢!」
  說著,邢、王二夫人並尤氏、蔣氏、胡氏、小紅等都進園來了。李紈、平兒、寶釵
等便與湘雲、探春等把那些七歲、八歲的哥兒、姐兒們留下了十三個來,又把十二三歲
的小廝們又挑了十三個上去,仍是五十個人,又教秋水、紫雲等都來幫著裝束停當,每
十個人玩一條龍燈,共是五色五條紗龍燈。又挑了七名小廝,合著那七八歲的哥兒、姐
兒共二十個人,各執五色雲燈,在四方圍繞。那五條龍燈,翻來覆去,左右上下,四處
盤旋,或分或合,團團飛舞,首尾活動,旋轉自然,在那山坡之下空闊地方施展開了。
鑼鼓齊鳴,果然比著馬燈更覺好看。
  邢、王二位老太太又與惜春等眾人,到大觀樓上去看,只見四方花燈遍滿,一片光
輝映著一天明月。遠遠望去,只見那五條龍燈飛舞前去,直到那石頭牌坊跟前,由左而
右,由右而左,俱穿中而過,總在牌坊三方出入,上下盤旋。那五色雲燈,便團團一轉
圍住不動。又見四條龍燈,蟠住了石頭牌坊四柱,只一條龍燈從三門出入,穿插盤旋。
一會兒這條龍燈,又蟠在柱上,那柱上的龍燈又換下一條來,一樣從三門出入,層層翻
覆,滾滾旋繞,週而復始。那五條龍燈,直攪得人眼花撩亂。
  邢、王二夫人與大家看了一會兒,便都下樓來了,招呼李紈等教他們都歇著罷,寶
釵便教秋水、紫雲前去知會。他們二人過了沁芳橋,直到牌坊之前,將那拿五盞珠燈的
人一起叫回。
  只見那五盞寶珠燈高舉,一齊都到大觀樓下來了。那五條龍燈,見寶珠燈去了,便
也都隨後跟著滾滾而來。那五色雲燈,後面擁著,一齊都到大觀樓下。大家忙與他們接
下燈來,將衣服整理好了,丫頭們倒上茶來,大家都坐下喝茶。於是,邢、王二夫人與
眾人等便都各自回去了。
  這裡惜春道:「明兒的春燈謎,你們也該早些料理了。」
  寶釵道:「今兒才糊了四盞紗燈來,燈謎兒只好明早再說罷。四妹妹若高興,明兒
可以代作幾個兒,使得麼?」惜春笑道:  「這個還可以,我明兒帶幾個來,就是了
。我這會子,也回去了。」秋芳便教秋水送四姑娘回去。惜春道:「滿園子裡的燈,又
有月亮,還要人送做什麼呢?」秋芳道:「紫鵑姐姐又沒來,姑娘一個人怎麼回去呢?
」寶釵道:「秋水姑娘送了四妹妹去,他一個人也不好回來的。」因教紫雲同著送去,
兩人便一起回來,也有伴兒。於是,秋水、紫雲二人送了惜春回去。
  這裡也便叫人吹了燈火,大家各自分頭而去。湘雲、岫煙、寶琴三人,回到怡紅院
中坐下。湘雲道:「我想燈謎兒倒是雅俗共賞的好。頭裡琴妹妹做的十首懷古詩雖然好
,未免太深了些,難猜呢!」岫煙道:「過於粗俗了,也不好。」寶釵道:
  「我們這會子,且先說兩個兒看看呢!」未知說的是幾個什麼燈謎,須看下回分解
。

第三十五回     春燈謎兒童清夜戲 鬧花燈閨閣賞元宵


  話說湘雲、岫煙、寶琴與寶釵談論燈謎,寶釵道:「我們這會子,且先說兩個兒看
看呢!」寶琴道:「那個『花』字,猜『螢』字的很好,只怕也還深了些罷。我且說兩
個字,你們猜猜看?『吳頭楚尾,乍問君平。』」湘雲道:「這不是『足下』兩個字麼
?」寶琴笑道:「是的。」岫煙道:「我也有兩個字,給你們猜一猜。『霸王不是楚霸
王,霸王自刎在烏江。
  『」湘雲道:「這兩個字倒難猜呢!」寶釵想了一想道:「這兩個字,是從前祖老
太太的丫頭的名字。」湘雲道:「是誰叫這個名字,是那兩個字呢?」寶釵道:「上一
個字是『非羽』,下一個字是『羽卒』。」寶琴道:「好啊,是『翡翠』兩個字呢!」
大家又說了幾個,方才收拾歸寢,道:「不用說了,天也不早了,早些睡罷,明兒起來
再說。」
  於是,到了次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是晚酒筵,賈政等仍在榮禧堂上,內
裡酒筵卻擺在大觀樓下。邢、王二位老太太與邢岫煙、李紋、李綺、史湘雲、薛寶琴、
探春、巧姐、薛宛蓉、梅冠芳、賈明珠在當中坐了兩席,右邊兩席是尤氏、寶釵、惜春
、蔣氏、胡氏、傅秋芳、小紅、薛孝哥、賈桂芳、史遺哥、賈祥哥、賈福哥、賈祺哥、
周安哥、周照乘、甄素雲,左邊兩席是李紈、平兒、馬氏、秋水、鶴仙、椿齡、甄芝哥
、賈蕙哥、賈杜若、周瑞哥、薛順哥、梅春林、賈禧哥、賈月英、陳淑蘭、賈綠綺。當
下坐定,各席獻上酒來。園中燈已點齊,明月正上,真是燈月交輝。
  簷前添設了四盞大紗燈,上面春燈謎兒四方遍滿。旁邊擺設著許多荷包、香囊、宮
扇、玉玩、筆墨等類各樣采物。酒過三巡,邢、王二夫人道:「今兒你們不用玩燈,倒
是猜猜燈謎兒的好。頭裡祖老太太在日,也歡喜教人猜燈謎兒。這會子,你們會猜的,
只管就瞧去罷,玩玩兒再來坐著喝酒也好。我們也看看你們誰會猜呢!」李紈、寶釵道
:「你們能猜的,都過去瞧去罷,誰猜著了,誰得采物。且猜一會子再過來喝酒。」
  於是,薛孝哥、賈桂芳、史遺哥、甄芝哥、賈蕙哥、賈杜若、賈明珠、梅冠芳、薛
宛蓉都下席來瞧燈謎兒。其餘七八歲的還小,都不能猜,便不下來。這裡六個哥兒、三
個姐兒便在四盞燈前來,細細觀看。
  先是賈桂芳猜念那燈謎上道:「『試看南方有一人,兩枚葫蘆腰間塞,喜逢甲乙東
方生,怕見北方壬癸客。』這猜一個字的,可是個『火』字麼?」岫煙道:「猜的好,
是個『火』字。」
  薛教哥又念道:「『群牧亡羊亦世情,嬉游好女愛宵徵,九霄不見雲頭月,自古春
無三日晴。』這猜四個字的,可是『君子小人』不是?」這是惜春做的,便道:「是的
,好啊!你們都很會猜呢!」
  薛宛蓉又念道:「單身機匠,難織龍袍。」細細想了一想,道:「這曹娥碑格,猜
四個字的,好像是『大紅紗裙』四字,不知可是的?」寶釵道:「這個真虧你猜了,我
這一個比前兩個難猜多了。他們都說沒人會猜呢,這會子,你一猜便猜著了,可見不可
輕看了人呢!」探春笑道:「這真是『後生可畏』了。」
  說著,史遺哥又念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猜四書一句的
,可是『游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麼?」探春道:「不是,這犯了『難為』兩個字了
,再重猜呢?」遺哥又想了一會道:「是了,這是『其餘不足觀也已』。
  「探春笑道:「這才是呢!」
  甄芝哥又念道:「『二人並肩,不缺一邊,立見其可,十字撇添。』這四個字,該
是『天下奇才』呢!」湘雲道:「好啊!芝哥兒,你將來必是天下奇才了。可賀!可賀
!」
  賈明珠又念道:「『白舫青簾一葉舟,鴉鬟不載載蒼頭;要知春雨前溪綠,何必蓬
壺遠處游?』這詠物的,可是彩蓮船麼?」岫煙道:「船,雖是船,彩蓮船就不切了。
」明珠又想了一會,道:「是茶船兒不是?」岫煙道:「是了,在『蒼頭『上著真,便
不錯了,那底下兩句自然也對了呢!」
  賈杜若又念道:「『三人同行,其一我也。』這個字,可是個『秦』字?」岫煙道
:「猜的有些意思,卻還不是的呢!
  「杜若道:「不是『秦』字,就是個『徐』字。」岫煙笑道:
  「這才是呢!」
  賈桂芳又念道:「『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云:
  歸來笑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請問這打四書兩句的,可是『言近而旨遠者
,善言也』。」惜春道:「猜的就好,卻還訛著些兒,不是呢!」桂芳又想了半晌,道
:「我又想了兩句,要再不是的,我就不猜這個了。」惜春道:「你又想了兩句什麼呢
?」桂芳道:「我想的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惜春笑道:「實
在好,我這個姪兒將來比蘭大爺還要高些呢!」
  梅冠芳又念道:「『百鍊鋼成繞指柔,夫人城裡擅風流,莫道鋒鋩無一割,良人投
筆學封侯。』這詠物的,可是畫眉的鉛刀不是?」湘雲笑道:「是的,猜的很好。」
  賈蕙哥又念道:「『水向石邊流出冷。』這打古人名的,可是陶潛麼?」岫煙道:
「不是。」蕙哥又道:「不是陶潛,是陶泓。」岫煙笑道:「陶泓是硯瓦的別名,算不
得古人。」
  蕙哥又想了一會,道:「是山濤不是?」岫煙點頭道:「是了。」
  甄芝哥又念道:「『湘簾半捲雨來時。』這打一字的,可是個蓑笠的『笠』字麼?
」探春道:「這個猜的又好。」
  賈杜若又道:「這『問管仲』三個字,打一個字的,可是個『他』字麼?」寶琴道
:「是的,『人也』兩字合起來,可不是『他』字麼!」
  薛宛蓉又念道:「這『東風著地吹』五字,猜一個字的,可是草字頭底下著一個西
字,是個『茜』字麼?」寶琴笑道:
  「這個字,也很虧你會猜。」
  賈桂芳又念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危而不特,顛而不扶,將焉
用彼?』這可是個拐杖子麼?」湘雲笑道:「是的。」
  賈明珠又道:「這『弄璋』兩個字,猜一個字的,該是個外甥的『甥』字罷。」寶
釵道:「生男兩個字合起來,可不是個甥舅的『甥』字麼,猜的好啊!」
  賈杜若又道:「這『達磨渡江』打《詩經》一句的,可是『宛在水中央』麼?」惜
春笑道:「這麼說起來,是人渡江皆可以得,又何必是達磨呢?你要在這上頭想呢!」
杜若又想了一會,道:「是了,是『一葦航之』不是?」惜春點頭道:「這才是呢!」
  薛孝哥又念道:「『一位假老虎,一位紙老虎,一位死老虎,一位小老虎。』猜四
書四句四處。我先請問頭一句可是『望之儼然?』」岫煙道:「不是。」孝哥又:「『
儼然人望而畏之』,是不是呢?」岫煙道:「這是的,那三句呢?」孝哥又道:「那麼
四句是『後生可畏』不是?」岫煙道:「是的,還有兩句呢?」孝哥點頭道:「原來四
句,都是有個『畏』字的,怪不得每句上頭有個『一位』,如何不說『一個』呢?」
  甄芝哥聽見了,便也過來瞧了。孝哥又道:「第三句是『斯亦不足畏也已。」岫煙
點頭道:「是。」甄芝哥便道:「第二句是『何可畏也』了。」岫煙笑道:「猜著兩個
,就好猜了。」
  梅冠芳又念「『為長者折枝,挾泰山以超北海。』打四書二句兩處。我先猜下一句
看是不是,請問這『挾泰山以超北海『,可是『多見其不知量也』。」湘雲道:「是的
。」梅冠芳又道:「上一句,是『猶反手也』了。」湘雲笑道:「猜的好。  我這個
都好猜。」
  杜芳又道:「這『外甥都像舅』五個字,倒要猜兩句四書,實在難呢。」想了半天
,問了幾句,都不是的。大家都說:「這個難的很,你如何不猜別的去?白糟蹋了功夫
了。」桂芳道:
  「我已猜了半天了,到底要猜了這個去。」因又想了半天,猛然跌腳道:「是了,
請問可是『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麼?」岫煙笑道:「這個真虧你會想了。」
  說著,這邊薛宛蓉又猜:「中男驅犢出前村,須避南山百獸尊,更與諸兒相共語,
年來齒落復生根。」四古人名,已猜著了頭一句是牧仲,第二句是陽虎了。梅冠芳在旁
便道:「第四句是易牙不是?」寶釵道:「是的。」宛蓉忙道:「第三句是告子。」寶
釵笑道:「這一個更好猜了。」
  梅冠芳又念:「『滿院棋聲暑氣收,乃翁局敗少機謀,君家季父還猶豫,為語兒童
且自休。』打四古人名。請問這頭一句可是奕秋麼?」寶釵道:「是的。」冠芳道:「
還是四書內的古人,這就好猜了。這第三句是叔孫武叔不是?」寶釵道:
  「這卻不是。」宛蓉便接過來道:「是子叔疑了。」寶釵點點頭兒,冠芳道:「第
四句是子莫。」寶釵道:「是的。還差第二句呢!」宛蓉道:「這是公輸子不是?」寶
釵道:「是的了。」
  冠芳向宛蓉道:「姐姐,你看這打四書一句的,倒有這麼些話。我和你兩個人來商
量著猜猜看呢?」宛蓉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普救寺,草離離。空花園,或寄居。夫人臥病頭難起,一炷香卜告神祗。薄暮日沉
西,張生長別離,雖見面沒佳期,錯認了白馬將軍至矣。
  宛蓉道:「這是西廂戲上的話,怎麼與四書得合,這從那裡猜起呢?」冠芳道:「
這必是意在言外,另有機關的。」因想了一會兒道:「我看這,『空花園,或寄居』兩
句,園字中間空了,著個或字在內,可不是個『國』字了麼?」宛蓉點頭道:
  「是了,這必是拆字的體了。『夫人臥病頭難起』夫字頭上不出,可不是個『天』
字麼?『一炷香卜告神祗』一卜合起來是『下』字了。這『國天下』三字是不錯了。有
了三個字,再看上下就容易了。」冠芳道:「『普救寺,草離離』該是個『晉『字呢?
」宛蓉道:「不錯,『薄暮日沉西』,暮字去了日字,是『莫』字。『張生長別離』,
是個『弓』字旁,『雖見面沒佳期』,雖字去了佳字,半邊合上弓旁,是個『強』字,
底下是個『焉』字了。『晉國天下莫強焉』,這是穩穩當當,一點兒也不錯的了。」寶
琴笑道:「你們兩個人合著猜,還有什麼猜不去呢?」
  說著,邢、王二夫人在上面說道:「你們該歇歇兒了,快些過來,都吃些東西罷。
」李紈也道:「你們都過來坐坐兒,再去猜罷。」於是,六位哥兒、三位姑娘都上來了
,各人猜著了的采物,都有各人的奶子、丫頭們給他拿著,大家仍復歸了原坐。邢夫人
道:「你們到底是誰猜的多呢?」湘雲道:「這裡頭是桂哥兒、甄芝哥兒、鬆哥兒和薛
姑娘、梅姑娘猜的多些。
  頭一個是桂哥兒,格外聰明。」王夫人笑道:「倒是他猜的好麼?怨不得他,先是
他娘從小兒就教他唸書,到五六歲上便是他三叔教他唸書,也常聽見說他很聰明呢!今
兒看起來,到底不錯。好孩子,你且吃些東西,把燈謎兒拿到外邊去,給你爺爺、叔叔
、哥哥們都看去。你們便一起都去外頭玩玩再來。」
  說著,早已獻上玫瑰元宵,大家笑著吃了元宵。姑娘們仍在席上坐著不動,只有佳
哥、孝哥、遺哥、芝哥、蕙哥、鬆哥六個人便一起出席,到外邊來到了榮禧堂上。
  這裡賈赦、賈政等也才吃過元宵,正在那裡閒話呢。見桂哥等出來,便道:「你們
不在園子裡玩,這會子,又到外頭來做什麼呢?」桂哥兒道:「我們在園子裡猜了好些
燈謎兒,奶奶教我們拿來給爺爺、叔叔、哥哥們看看的。」賈赦笑道:「這很好啊!誰
猜的多呢?」桂哥等便各把燈謎兒都送上去,賈赦便接了蕙哥兒的去看,賈政便看桂哥
兒的,先看了那「火」
  字與「拐杖兒」的道:「這兩個也罷了。這個『外甥都像舅』的,你猜的是什麼呢
?」桂芳道:「我猜的是『丹朱之不肖,舜之了亦不肖』。」賈政笑著點頭道:「這首
詩是現成的,也猜四書兩句,是什麼呢?」桂芳道:「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
求諸難』。」賈政道:「好。」又看甄芝哥的「天下奇才」四個字及「湘簾半捲雨來時
」的「笠」字說:「這也猜的好。」因又看了孝哥、遺哥、蕙哥、鬆哥兒的道:「這『
曾經滄海人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是句什麼四書呢?」遺哥道:「是『其餘不足觀
也已』。」賈政笑著點頭道:「好。」
  因又道:「你們這幾個人,是桂哥兒猜的多些呢!好小子,你唸書要上心啊!我看
他比他老子小時候不同,將來只怕要高些呢。」
  賈環道:「我記得,我那時候也像他這麼大,園子裡也鬧春燈謎兒,我總猜不著。
我還混做了兩個燈謎兒,一個是獸頭,一個是枕頭,那真是瞎胡鬧。娘娘說,他猜不著
,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過了兩年,我漸漸兒的才好了些。桂哥兒這會子比我頭裡就高
多了,他蘭大哥是從小兒就聰明,我看桂哥兒明兒還比蘭大哥強些呢!」賈珍笑道:「
他們都是你的學生子呢,可見你這個師傅的教導好呢!」賈環道:「那倒不然,本來是
他的天分好,又兼之我們寶二嫂子從小就教他唸書寫字,所以比他們總好些呢。」賈赦
道:「除了桂哥兒,這幾個也還不弱,都是好的。」賈璉道:「你們玩玩兒,還到園子
裡去罷。」
  於是,杜哥等復到園子裡來,只見邢、王二夫人等都已散了席,在那裡散坐看燈。
平兒又叫人抬出煙火來,在當中放了。
  孝哥、遺哥、桂哥等還要玩燈,李紈、寶釵又叫人搬出馬燈來,湘雲、深春等大家
幫著妝扮起來,仍是那五十匹馬燈四散開了,兩邊交串,玩了半天,一起兒回來。邢、
王二夫人和尤氏、胡氏、蔣氏、小紅等已經出國,各自回去了。孝哥、遺哥、桂哥等還
要玩龍燈,李紈道:「明兒玩罷,天也不早了。」因問什麼時候了」紅梅道:「自鳴鍾
打了兩下了。」李紈道:「遲的很了,已經丑正了。我們都要去睡了,明兒早些兒再玩
罷。」
  於是,看著吹了燈火,各自分頭而去。
  到了次日,天陰下起雨來,便不能放燈。一邊兩日,園內之燈已被雨打壞。十八日
晴了,也收拾不及,遂一並不點了。
  湘雲、岫煙、探春、寶琴、李紋、李綺、巧姐等也各自回家去了。要知後文有何話
說,再看下回可也。

第三十六回     稻香村上已踏青游 榆蔭堂清明風箏會


  話說光陰迅速,又已早交了三月之初了。一日,寶釵與秋芳同到稻香村來,只見杏
花已經零落,見了李紈,大家坐下。寶釵道:「這杏花最不經久,也沒有大看,倒要開
過了麼?」李紈道:「『二月街頭賣杏花』這會子已交了三月了,怎麼還有杏花呢?」
寶釵道:「這裡本來起名是『杏簾在望』,有杏花的日子,還該安起酒帘來的。」秋芳
道:「倒是前兒放燈的時候,佈置的倒很有些意思。」寶釵道:「我倒又想起個玩意兒
來,我們從前做餞花會以及葬花、鬥草各樣的玩意兒就很不少,卻從沒做過撲蝶會以及
春遊、踏青呢!」李紈道:「踏青、撲蝶這都是郊外的玩意兒,說他做什麼呢!」寶釵
笑道:「可見你物而不化。郊外呢,不過是水邊山畔曠野的地方兒。咱們這大觀園還小
麼,可不一樣的有水邊山畔麼?我們也不用外人,就是我們這幾個,各帶了孩子們也做
了踏青、撲蝶,就後兒三月三上巳之期,你這裡就安起酒帘來,教幾個丫頭、媳婦們在
裡頭賣酒。我們但攜著食搕的就在山坡席地踏青,沒帶食搕的就來沽飲,各隨其便,豈
不有趣呢!」李紈著:「我們這幾個人也太少了,就連上璉二太太、環三太太也只得四
五個人呢,不如把周姑太太和周姑奶奶接了回來,別人都不用請,到底也多幾個人好些
。」寶釵道:「也好,就是這麼樣。」隨即著人兩處去請。
  到了次日,探春、巧姐都回來了,大家便告訴了他原故。
  探春笑道:「你們在家裡一點事兒沒有,就想出這麼些玩意兒來,倒都很興頭呢,
也很會樂呢!」巧姐道:「園子裡從前自來都沒做過撲蝶會兒,這也是自古有的玩意兒
,卻倒新鮮別緻,很有趣兒呢!」
  李紈、寶釵又教人做起酒帘來,挑在稻香村的路口,旁邊是竹子做的麂眼籬笆,裡
面收拾出幾間茅屋,安下酒罏,又備了各樣的山肴、野蔌,派了焙茗家的、掃紅家的,
喜兒媳婦、壽兒媳婦四個在那裡當罏賣酒。探春笑道:「這四個裡頭,誰是文君呢?」
巧姐也笑道:「這喜兒媳婦很好,要算他是文君了。」探春看那媳婦時,不上二十歲光
景,一雙星眼,兩道彎眉,梳的鬅鬢大頭,桃腮杏臉,滿面春風,因說道:「果然不錯
,你看他還不算『眉似遠山,眼如秋水』麼?」寶釵笑道:
  「你知道他是誰啊?」探春道:「我怎麼得知道呢?」寶釵道:
  「他是柳家媳婦的女兒,他姐姐柳五兒,原在我們屋裡當差,你們都該看見過的。
」巧姐道:「哦!他是柳五兒的妹子,怪不得呢!他姐姐就長的很好的。」寶釵道:「
他自小在東府裡當差,十六七歲就放出來配人,如今嫁了喜兒,已經兩三年了。」
  於是,又傳人把沁芳橋、蓼漵一帶並稻香村等處臨水依山各地方,打掃收拾乾淨。
大家先議定了,明日平兒、馬氏、秋芳三人帶了壺搕、紅氈在一處同行;秋水與周照乘
、賈月英、賈綠綺四人也帶酒果、茵褥另在一處;桂芳、惠哥、杜若、祥哥、禧哥、周
安哥、周瑞哥七人各帶風箏,大家放後,便到酒店共飲;探春、巧姐、李紈、寶釵四人
隨意各處看花,憑眺臨水登山,再到花村買醉。商議定了,到了次日,乃是三月三日上
巳之期,大家俱各帶了丫環等分頭而去。
  卻說探春、巧姐、李紈、寶釵四人帶了紅梅、翠柳、紫雲、繡雲並探春的丫環杏花
、菱花,巧姐的丫環玉蘭、珠蘭等由沁芳橋過來,只見蓼漵一帶長堤,春柳間著桃花欲
放,宛若畫圖。
  探春道:「聽見說西湖上有蘇堤、白堤,想來也不過是這麼樣。
  不過那地方略大些兒罷了。」巧姐道:「從前山陰道上蘭亭修禊,也是上巳之辰。
他那上頭說『引以為流觴曲水』,我們就這水上流觴也不是一樣麼!」寶釵道:「他說
『引以為流觴曲水』,原是做出來的。聽見人說,並沒什麼多大地方。那畫上的圖兒也
尚不實在。何況,那不能夠親歷其境的麼。咱們這園子裡的水雖然算長,卻不怎麼大曲
,所以是學不來的。」李紈道:「不但沒有曲水流觴,抑且沒有崇山峻嶺,就是這林也
不茂,竹也不修。咱們這園子裡的山水,通是假的。他那蘭亭原是真山真水,怎麼比得
上呢?」
  說著,走到桃花深處,只見山坡之上,秋水與周照乘、賈月英、賈綠綺四個人在那
裡鋪下氈茵,擺著酒果,都席地而坐,共飲看花。旁邊有一群丫環們,都站在背後,也
在那裡撲蝶玩耍呢。探春笑道:「倒還有些意思兒。」因道:「你們倒都在這兒坐著玩
了麼,他們都在那裡呢?」照乘道:「我們揀了這兒,坐著看桃花兒呢!哥哥們都到稻
香村那邊空地上放風箏去了。璉二舅母、環三舅母和蘭大嫂子他們都在山那邊兒逛呢。
」
  於是,探春等繞過山坡,四下觀看並不見平兒諸人。大家都說:「他們到那裡去了
,怎麼不見呢?」寶釵道:「想是到稻香村去了,我們還繞過去罷。」說著,只見平兒
的丫頭翠雲從蓼漵一帶山坡那邊轉了過來,走至面前不遠,李紈便問道:
  「你們太太在那裡去了,你怎麼又跑到這兒來做什麼呢?」翠雲道:「我們太太叫
我回家拿手絹子去的,他說的那地方兒又不在那裡,我找了好一會兒才找著了。這會子
拿了來,還沒送給太太去呢。寶釵道:「你們太太到底在那裡呢?」翠雲笑著指道:「
我們太太和環三太太、蘭大奶奶他們都在那兒,那不是麼!」
  眾人方遠遠仰面看時,卻原來都在凸碧山莊上頭呢,因笑道:「他們怎麼又跑到那
高頭去做什麼呢?」翠雲說著,便取路繞到山上去了。探春等也隨後慢慢的上來,到了
凸碧山莊上頭,只見平兒、馬氏、秋芳三人把繡茵鋪在簷外,擺著酒肴攢盒,在那裡席
地而坐,眺覽山水呢。一群丫頭們都雁翅般站在背後,見了探春等都忙說道:「姑太太
、姑奶奶們來了。」平兒等忙起身讓坐,探春笑道:「今兒是三月三,又不是九月九,
你們應該去臨水才是,怎麼倒登起高來了呢?」李紈道:「我走了這一趟倒乏了,可真
要坐坐歇歇兒了。」於是,大家都席地坐下。
  平兒道:「我們在園子裡各處逛了一會,因見他們姑娘們都在那裡山坡上坐著,哥
兒們又在稻香村那邊放風箏玩呢。因此,我們便轉到這裡來,他們說這裡幽靜的好,又
有眺望,就在這裡坐了。你們沒到稻香村去麼?」寶釵道:「我們還沒去呢,我們從沁
芳橋、蓼漵一帶打那邊山坡下繞過來的,找你們不見,要不問你們翠雲,還不知道你們
在這裡呢。」說著,丫頭們斟上酒來,李紈道:「我們且喝一杯,歇歇兒再走罷。」
  於是,探春等各飲了兩杯,又坐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道:
  「你們且慢慢兒的,等喝完了酒,再到稻香村來會齊罷。」說著,四人便取路慢慢
兒的下了山來。
  轉過山坡,那邊空闊之處,只見那七個哥兒同著丫頭們都在那裡放風箏呢!也有放
蝴蝶兒的,也有放晴蜓兒的,也有放螃蟹的,也有放仙鶴的,惟有桂芳放起一連七個雁
兒來的有趣。
  探春等便站著看了一會,因問瑞哥兒為何不放呢?丫頭們回說:
  「原放了一條蜈蚣的,因為走了,就沒有放了。」說著,蕙哥兒正放了一個美人兒
,忽被一陣風來,往底下一歪,卻絆在柳樹頭上。蕙哥兒忙用力一扯,風箏沒扯下來,
倒掛破了,因賭氣便把線扯斷了,也不放了。探春道:「你們且把風箏都收下來罷,不
用放了。我們都在稻香村裡頭去了,你們隨後也就來罷。」
  說著,四人便到稻香村來,走到酒帘之下,進了茅屋。那四個媳婦見了,忙迎出來
笑道:「姑太太、姑奶奶、大太太、二太太都請裡面坐罷。」探春笑道:「你們舖子裡
,今兒做了多少買賣了沒有呢?我們特來給你發市的,有什麼好酒、好菜都搬上來罷。
」於是,四人便揀了一張桌子在上面坐了,喜兒媳婦、壽兒媳婦搬了許多山肴野蔌並各
樣果品上來。兩個笑道:
  「蒙姑太太、姑奶奶賞臉,只是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不過是點兒野意兒,求姑太
太、姑奶奶別笑話就是了。」巧姐道:
  「這麼著就很好。」說著,兩個媳婦把酒燙熱了,自有跟的丫頭們拿壺上來篩酒。
  李紈笑道:「這麼樣可倒是頭一遭兒,想諒外頭,自然也不過是這麼樣罷。」寶釵
笑道:「這是摹擬著弄了玩的,他們外頭怎麼得有這麼樣呢?那些房屋、傢伙、器具、
酒肴、媳婦,任什麼都不能這麼樣的。」說著,七個哥兒也進來了。李紈道:
  「你們另外坐一桌兒罷。」焙茗家的、小紅家的忙搬上酒果、菜蔬,跟的丫頭們服
侍哥兒們坐了,便在旁邊斟酒。
  不一時,平兒等三人也進來了,笑說道:「你們好生意呀,快拿好酒來罷。」於是
,三人也另揀一張桌子坐了,喜兒媳婦等拿上菜果,燙了酒來。只見門外秋水等四人也
進來了,平兒便叫他們也另坐了一桌,焙茗家的送上酒果。當下四桌,各有丫環們伺候
,喜兒媳婦等往來添酒送菜。馬氏笑道:「怎麼著,咱們大家今兒竟到酒鋪裡來喝酒,
這可是真想不到的事。」
  平兒笑道:「咱們四桌子人,到底今兒是誰的東呢?別要過會子沒有酒錢,不得出
去,還要脫衣服做當頭呢!」寶釵笑道:「說到錢就俗氣了,說給你也不知道,自來古
人都拿金貂換酒,這什麼要緊呢!」探春笑道:「璉二嫂子,你不用慌,你們四桌子的
酒錢都是我一個人會東,你儘管放心喝就是了。
  「李紈笑道:「三姑太太,你說什麼話呢,怎麼請了你來做東道麼?」平兒笑道:
「既然有了做東道的人,我就儘管放心吃了。」因向喜兒媳婦道:「你們所有的什麼東
西,都一箍子拿上來罷,也不用賣給別人了。」於是,大家笑著,又喝了一會子酒。因
說:「我們玩了一天也夠了,大家都回去罷。」說著,大家都站起身來,探春笑向喜兒
媳婦等道:「你們算算,共該多少錢兒?不許浮開呀!」喜兒媳婦笑道:「多謝姑太太
,姑奶奶和府裡太太、奶奶、哥兒、姑娘們賞臉就了不得了,還說什麼錢呢!」探春笑
道:「我錢可沒帶,也不用脫衣服做當頭。
  「因教跟的丫頭取出四個玉佩來,說道:「你們辛苦了,每人一個,留著帶罷。有
什麼不夠,我明兒再補罷了。」巧姐笑道:
  「方才說是『卿相解金貂』,這會子姑媽做了個『神仙留玉佩了。」大家又笑了一
會,四個媳婦子上來磕頭謝了。
  於是,大家一路出來,因說再隔兩天就是清明了,你們風箏今兒都沒很放,倒糟蹋
了幾個,明兒還添他幾個好的,等到清明好放晦氣呢。說著,大家便出了園子,都到王
夫人上房裡去了不題。
  過了兩日,乃是三月初六日,這年正值清明佳節,天氣晴明。吃過了早飯,大家都
到園子裡來,連王夫人也過來看他們孩子們放風箏。惜春也帶了紫鵑出櫳翠庵來,大家
相見,便都到榆蔭堂上坐了。這些哥兒、姐兒們,各人的丫頭都搬了風箏過來,大家綁
剪子股兒,播起伋矍子來,總在山坡底下空闊的地方。
  先是賈蕙放起一個大螃蟹來,桂芳又放起一邊七個雁兒來,月英放起一個大蝴蝶來
,祥哥兒便放起一個美人來,安哥又放起一個蜻蜓來。周照乘便放起一個麻姑騎著青鸞
的風箏來,大家都說:「這個風箏很有趣兒。」綠綺又放起一個仙鶴來。瑞哥兒便放了
一個金魚。誰想放了半天,總放不上去,別人的風箏都放在天上,大家仰面觀看,偏是
他的放不上去,便甚是著急。桂芳道:「你那個是頂線不好的緣故,你且放著我這個雁
兒,等我給你收拾好了,就放得上去了。」不一時,禧哥兒又放起一個軟翅子大鳳凰來
,杜若也放起一條大蜈蚣來。桂芳把金魚的頂線收拾好了,便果然也放上去了,就與瑞
哥兒仍然換過七個雁兒來。一共十個風箏,一齊起在天上,甚是有趣。
  桂芳又有個蝴蝶兒送飯的風車,上面安著碰弓,是將竹片兒做成的機括,將蝴蝶兒
兩翅分開,穿在手內放的風箏線上,那風車兒便兩翅凌風流轉,由線而上,直到那風穩
的頂線,那上面便有疙瘩,將竹弓兒一碰,觸動機括,那蝴蝶翅兒便收閉了,不能得風
,便依然由線而下,到了面前,將碰弓兒機括仍然分開,便又凌風由線而上。當下探春
、惜春、平兒、寶釵、巧姐、秋芳等了都過來,在跟前仰面以看,都說這東西做的很巧
,也虧人怎麼想出來的。又說照乘的這個風箏,也很好看,就是太遠了些,看不清楚,
因教把線慢慢兒的收回了好些,那風箏便漸漸兒的大了,分得清楚,更覺好看。
  正看時,只見那個麻姑在上面好像招手兒似的,平兒道:
  「那上頭的麻姑是個活的麼?怎麼都會動的,且把線再收回些看呢。」於是,又收
回了些線,那風箏越發連眉目都可以辨了,那麻姑明明在上面招手兒呢!惜春便上前望
著那風箏,叫道:
  「妙師父來了麼?」眾人一看,果像是妙玉,大家正在驚疑,忽然那風箏上的線無
故斷了,那麻姑與青鸞就隨風飄飄而去,不知所之了。惜春望著上面道:「妙師父,你
怎麼倒去了麼!
  「探春道:「那是妙玉麼,他怎麼得到這兒來呢,既來了怎麼又去了呢?這可不是
奇事了麼!」惜春道:「你們都看不出是妙玉來麼」但只是他來處來,去處去,這可不
能知道呢!」
  說著,那賈蕙放的一個大螃蟹,因線沒拴的牢,一陣風緊把線早掙脫了,「啊呀」
一聲,那風箏早飄飄蕩蕩的落了去了。
  李紈看見,笑道:「好,好,早些放了晦氣去罷。你們也都該放了晦氣去罷了。」
於是,大家有各人的丫頭都拿了剪子來一起絞了。那八個風箏都隨風而去,漸漸兒的只
看得見有雞蛋大,再一會兒,只得一點兒黑星兒,再漸漸兒的就不見了。大家都就:「
有趣,有趣!」
  正在仰面觀看,只見沁芳橋那邊柳樹中間新立了一座鞦韆架兒,上面有彩旗招馳,
那架兒角上卻掛著一個大綢蝴蝶風箏。  平兒便指著道:「那裡怎麼還有一個風箏麼
?」於是,大家都走到跟前去看時,果然好個風箏,比月英方才放的還好。秋水道:「
這是那邊琮三太太家放的,教人取下來,送過去罷。」
  李紈道:「這是人家放晦氣的,不用送還了,取下來燒掉了罷。「於是,丫頭們拿
竹子挑了下來,便拿去燒了。  這裡繡琴、素琴兩個看見鞦韆架兒,便坐上畫板去,
兩人換住兩邊彩繩,紫雲便給他兩個推送起來。要知這鞦韆打的好不好,請看下回,便
見明白。

第三十七回     賈惜春屍解大觀園 史太君示夢榮國府


  話說當下繡琴、素琴兩個在鞦韆上打了一會下來,秋水、春山兩個看見了,便笑著
也坐上畫板去,紫雲便也給他兩個推送起去。這兩個比繡琴、素琴打的更好,大家喝采
。一回兩個人下來了,惜春在旁邊看著笑道:「你們都打的是坐鞦韆,有什麼好看呢?
你看我打個立鞦韆你們看,好不好?」說著,便撩衣上前,站上畫板去,兩隻手挽住兩
邊彩繩,也不用人推送,把腳蹬開,便漸漸兒的打了起來。平兒笑道:「今兒四姑娘怎
麼這麼高興呢?」大家都說:「可不是麼,這也算是奇事了。」
  說著,只見惜春在上面越打越緊,直飛到半天裡去了。李紈道:
  「可惜四姑娘不肯穿豔麗衣服,只愛素靜,若有好顏色衣服打起鞦韆來,真是詩上
說的『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了。」大家都說:「可不是呢!」
  當下正在喝采,不防那鞦韆架上兩邊的彩繩忽然一齊斷了,把惜春連人連腳下的畫
板,一齊拋了出去。因去的力猛,直拋出有四五丈遠,方才落了下來,「撲通」的一聲
,卻落在沁芳橋的河中間。那河通著外潮,現今春水長了,也有兩丈多寬呢。
  惜春恰掉在中間,人便了沉下去,那畫板便飄在水面。當下眾人都大吃一驚,說聲
「不好了」,連忙一齊跑至河邊看時,見人已沉下。紫鵑看見大哭,料想撈救起來也未
必中用,姑娘死了,我還活著做什麼呢?因心裡一想,便拼命的也向河當中湧身一跳,
「撲通」的一聲,也下去了。大家看見,叫說:「不好了,一個還沒去救呢,怎麼又下
去一個,還了得了嗎?」
  當下王夫人等也聽見了,都嚇了一跳,連忙與眾人走過來看時,只見這些丫頭、婆
子們都不能下水,大家都在那裡說要用竹子上頭綁了鉤兒去撈。探春喝道:「你們還不
快些外頭去叫人去呢,只管在這裡混說些什麼!」底下婆子們答應了一聲,連忙的跑出
去,叫外邊的人去了。寶釵道:「你們再去兩個,叫他們外頭的人快些進來,一面告訴
老爺們,就請老爺們進來。
  兩個媳婦答應著,也跑了去了。
  不一時,只見園子外頭林之孝領了一起家人進來了。探春叫說:「你們是能下水的
,便快著都下去罷,再遲了,就不中用了。」於是,林之孝便忙叫了十個人撩起衣服來
,趕著從河邊一起下去。說著,外面賈璉、賈環也跑進來了,都喘吁吁的說道:「那是
怎麼著了?」跑至河邊,見了眾人,便忙叫林之孝再添兩個人下去。林之孝答應,又叫
了兩個人下去。
  那起先下去的人,早在水中撈著了惜春,四五個人撮著抬了上來,放在岸上,重新
下水幫著又把紫鵑抬了上來。只見兩人週身是水,大家摸了摸全然冰冷,並無熱氣。寶
釵道:「我記得書上說,溺死的人要用牛一頭,將人肚腹貼伏在牛背上,使頭垂向下,
以便從口中出水,等水去盡,用皂角末吹進鼻孔,得嚏就活。倉猝不得有牛,則用鍋一
口,反覆地下,以人腹對鍋底,頭亦垂下,可以出水。我想來鍋小不能如牛,牛又一時
不能現成,不如用大缸一隻,反覆過來比鍋好多了。」大家都說:「這話很是,快就這
麼辦!」於是,叫家人們去抬過兩隻大缸來,反覆在地,吩咐林之孝等且帶了家人們出
去,等傳喚再來。探春便叫婆子和家人媳婦們,把惜春、紫鵑兩人抬了,翻過身來伏在
缸上,肚腹貼著缸底,頭垂向下,又叫人將缸兩邊移動,口中果然淋出水來。李紈道:
「好了,水出來了。」
  探春道:「我看來,只怕有些難救呢!」平兒道:「該打發人到東府裡給信去,就
請了大嫂子過來呢。」寶釵道:「快傳人過去。」底下答應了一聲,早有人趕忙過去了
。
  不一時,尤氏、胡氏都過來了,大家相見後,看見了惜春,尤氏便道:「四姑娘這
是怎麼著了?我才剛兒聽見了,就嚇了我一跳。」李紈便告了他原故,尤氏道:「撈救
遲了,只怕難得中用呢。」大家忙著看時,只見他兩人口中流出來的水已經不少,身已
漸癟。大家商量著把地下鋪上裀褥,將兩人抬下缸來,仰面放在裀褥之上,用皂角末向
鼻孔中吹了半天,全然不見有嚏。尤氏伸手向惜春胸前摸了一摸,已經冰冷,全無熱氣
,因說道:「這已不能救了,何必枉費氣力呢。」王夫人便吩咐賈璉,去外面作速備辦
兩副棺木,並一切衣衾之類,料理齊備。
  不一時,賈珍、賈蓉也都過來了,看見無救,便放聲大哭了一場。王夫人與探春等
,大家也同著哭了一會。賈璉在外邊早辦了兩副上等杉木棺槨,帶領家人們抬了進來,
並一切衣衾之類,各樣齊備。寶釵便叫丫頭、婆子們將惜春、紫鵑兩個抬進櫳翠庵去,
替他週身換了衣服。只見他二人身上雖然冰冷,卻是其軟如綿,並不僵硬,兼且面色如
生。裝殮停當,抬進棺去,把惜春停放櫳翠庵雲堂中間,因紫鵑係殉主而死,其義可嘉
,便停於旁邊左側。除王夫人之外,俱在靈前上香,大家哭拜了一會。然後除尤氏、李
紈等一班人之外,以下傅秋芳、巧姐等也都與紫鵑上香展拜。
  當下忙亂已畢,李紈道:「這鞦韆架子是新今豎立的不久,那彩繩如何得一齊都斷
了呢,這可不就是詫事了麼?」寶釵道:  「四姑娘近來行為給頭裡大不相同。正月
裡放燈一請即至,今兒並沒人請他,自家便老早的來了。頭裡看見風箏上是妙玉向他說
話,已經奇怪的很了,後來鞦韆他自家又要上去。你想,他早日可是打鞦韆的人麼?我
們彼時原不好阻他的,又怎麼知道有繩斷的事呢?這繩原斷的古怪,可見他這鞦韆也打
的古怪了。總言是他已經得了道力,不比從前,故藉此屍解昇天去了。
  況且,頭裡他曾向我說過,說是二十年之內他便先到芙蓉城中等我去了。你們細想
想看,是不是?」探春道:「這卻不錯。  頭裡二哥哥和柳二爺那一番事,也就奇的
很了,我問他時,他說早知道了,原該是這麼著的。可見這會子二嫂子說他是屍解的話
,一點兒也不錯了。」平兒道:「可憐這紫鵑,真是個好的。自從林姑娘死了,就跟了
四姑娘情願出家。這會子四姑娘死了,他也就尋了死了,可不和當初鴛鴦姐姐是一樣的
可敬麼!」大家點頭,又歎息了一會。
  到了次日,王夫人便叫人到饅頭庵裡去,請了八個姑子來,在櫳翠庵裡給惜春誦經
。寶釵向李紈道:「四姑娘要是得道去了,還要這些姑子誦什麼經,懺悔什麼呢?要是
不能得道,這些姑子有什麼武藝兒,聽他瞎胡鬧,白費了錢鈔還有限,到底有什麼益呢
?」李紈道:「老太太喜歡這麼樣,也只好隨他念去罷了。」於是,八個姑子每日在櫳
翠庵中,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經懺。然後發送至鐵檻寺中停放,待等差人搬柩回至南京祖
塋安葬,暫且不題。
  再說惜春在鞦韆架上繩斷之時,魂已出巧,看見妙玉明明在前招手。惜春連忙上前
,說道:「妙師父,你等我一等。」
  妙玉笑道:「我在這裡等你呢,你快上來罷。」惜春連忙走至跟前,拉了妙玉的手
道:妙師父,你可是從芙蓉城來的麼?」
  妙玉點頭,惜春道:「我們走罷了。」妙玉笑道:「我等了你來,你還要等他呢!
」惜春道:「我還等誰啊?」妙玉道:「你看,那不是他來了麼。」惜春回頭看時,只
見紫鵑忙忙的來了,看見惜春,忙叫道:「姑娘慢著些走,我來了。」惜春笑道:「原
來你也來了,你這可認得妙師父了麼?」紫鵑忙給妙玉請安。妙玉道:「我在頭裡走,
你們只跟著我來就是了。」
  於是,妙玉在前,惜春在中,紫鵑在後,三人一路行來,隱隱半雲半霧。走夠多時
,只見前面一帶淡紅圍牆裡面,隱隱樓閣。
  惜春便問道:「妙師父,那前頭可是芙蓉城了麼?」妙玉笑道:
  「你只來過一回,怎麼就認得出來了麼?」說著,已到跟前,只見門外有許多黃巾
力士,見了妙玉等來了,便都垂手站立。
  妙玉等進了南門,到了石頭牌坊跟前,只見警幻仙姑同了寶玉、迎春、鳳姐、黛玉
、香菱、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可卿、晴雯、金釧、瑞珠都迎了出來。大家相見,便
讓至花滿紅城殿上坐下。寶玉道:「妙師父來的好快啊!我打算你們該到,是時候了,
才剛兒約齊了他們出來迎接,走到牌坊跟前,就有人來說你們到了。」妙玉道:「我是
算著時候兒去的呢,且沒有什麼耽誤的事,可不就來的快了麼。」惜春便問寶玉道:「
二哥哥,你到了這裡有幾年了?」寶玉道:「我來了好兩年了。
  我們這裡,這些日子天天盼你來呢。原來紫鵑姐姐也跟你來了。
  「紫鵑便與黛玉請安,黛玉忙拉著說道:「我們這有十多年沒見了,我知道你在四
姑娘那裡,卻不防你們今兒一起來了。這可好的很了。」惜春又向可卿道:「這是小蓉
大奶奶呀,怎麼我頭裡到這兒來,你說是第一情人,不是小蓉大奶奶,都不認我呢?」
可卿笑道:「那會子,我原回過姑娘的,說還不是你來的時候呢,到了時候自然就知道
了。這會子,該是姑娘來的時候了,故此我們打伙兒通來迎接姑娘了。」寶玉道:「我
頭裡到這兒來過幾回呢,也都是這麼樣的。四妹妹,你可看見那對聯上說的:『前因後
果須知親近不相逢』麼。」惜春又向迎春道:「二姐姐,你來的年代多了,可知道二姐
夫的事麼?」
  寶玉道:「孫紹祖的事,誰不知道呢!你們只知道他殺了人償命的事,還不知道他
在陰間變了豬去了呢!」惜春道:「我只聽見二哥哥和柳二爺救了薛大哥,又到襲人家
裡頭去的事,至於孫紹祖變豬的事,二哥哥,你怎麼知道的呢?」寶玉便把老太太在地
府林姑老爺任上的事,細細告訴了他一遍。惜春道:
  「原來老太太這會子倒在京城裡去了,鳳姐姐、鴛鴦姐姐都到地府裡去過一趟的。
」鳳姐又問問家裡的事情。大家談了一會,迎春道:「四妹妹,你這會子初到,我且先
和你去見見元妃姐姐去,回來再淡」惜春道:「原來元妃姐姐也在這裡呢!」
  於是,迎春領了惜春、紫鵑到了赤霞宮,去見了元妃。元妃道:「我們姊妹四人,
此刻倒有三人聚於此處,也就很不寂寞了。現在你二姐姐一人獨居,你今既來了,便在
這裡給他和紫鵑三人在一處住罷。這屋子就在前邊,那邊便是你寶二哥哥住,我們姊妹
總在一塊兒,朝夕可以相見,何等不好呢!」惜春道:「臣妹蒙妙玉指引而來,未忍與
之拋撇,竊恐辜負其情奈何?」元妃笑道:「妙玉與警幻同居,相隔不遠。既係同在此
處之人,便無分爾我,即如王熙鳳、林黛玉、秦可卿、甄香菱等均與在生之時不同。此
刻雖然未經得道,然已如入芝蘭之室,有久而不聞其香,與之俱化的景況了。我因為的
是姊妹同居,正好序天倫之樂事耳。」於是,惜春上前謝恩後,便告辭出來,復到警幻
宮中以及絳珠宮、「癡情」、「薄命」司內各處走了一回。至晚,回到迎春屋內同住。
紫鵑道:「林姑娘那邊已有薛大奶奶和晴雯、金釧都在那裡,我又已經跟了姑娘多年,
只好遵娘娘的旨,在這裡住了,早晚到林姑娘那邊請安去罷。」迎春道:「你這來的原
故,誰還不知道麼?林姑娘他也斷乎不能怪你的罷了。」於是,到了次日,芙蓉城中公
具了酒筵,在警幻宮中與惜春、紫鵑接風。
  席間說起賈母與賈夫人已經過去了半年了,我們耽延至今,俱未得前去請安。這會
子,四姑娘也來了,我們打量也該也去的很了,不可再遲。警幻仙姑道:「你們也商量
商量,是那幾位同去呢?」當下,眾人都說要去。警幻仙姑道:「據我看來,要去又何
必都去呢?此刻先去幾位,來年再去幾位,輪充著每年都可以去得的。老太太那裡,年
年有人過去請安,也不寂寞,這裡也不缺人照管,豈不兩全其美呢?」妙玉道:「我是
此刻便可不去,四姑娘初到也可不必,都到來年再去罷。這會子,林姑娘自然是頭一個
要去的,你們再商量幾個人同去就是了。
  此刻便不去,橫豎還有來年的,又何必擠在一塊兒呢!」鳳姐道:「二妹妹和四妹
妹都到來年去罷,這會子鴛鴦姐姐是要去的,連我和林妹妹才三個人,還商量一兩個人
同去才好。」晴雯、紫鵑道:「我們兩個跟了林姑娘去罷。」黛玉道:「紫鵑妹妹才來
,且到下年去罷。倒是晴雯同了我們去也好。」於是,商量已定,又過了兩天,方才料
理起身,前去吩咐仙女們備下兩輛雲車,收拾齊備。
  到了這日,大家都送至牌坊跟前,齊說:「到了都城隍府見了老太太、姑太太們都
給我們轉稟請安罷。於是,鳳姐、鴛鴦坐了一輛雲車,黛玉、晴雯坐了一輛雲車,帶領
八名仙女,簇擁而去。出了芙蓉城中,便取路向京城都城隍王府而來,暫且不題。
  再說賈母在都城隍府中,每日無事,或與賈夫人、夏金桂、張金哥等鬥牌,或叫班
小戲兒來聽戲,或是說書的女先兒,或是八角鼓兒。有時盼望黛玉、鴛鴦、鳳姐等人,
都不見到來。
  賈夫人道:「他們也該來了呢,恐怕有什麼事絆住了,也不可知。」賈母道:「他
們那裡有什麼事呢?就像我久已想著要到家裡去看看,也是這麼著,到如今都還沒去呢
,我可又有什麼忙處麼。今兒晚上,可一定要去了,叫司棋跟我去走一趟罷。
  「賈夫人道:「老太太只帶一個人去,不少麼?」賈母笑道:
  「這比不得到那裡赴席去,一個人就夠的很了。」賈夫人道:
  「吩咐外邊備一乘大轎,一乘小轎,二更天老太太到榮府裡去呢。」底下答應了,
吩咐出去。
  到了二更天,司棋上來服侍賈母起身。賈夫人問:「轎子齊了麼?」司棋道:「已
經伺候著了。」賈夫人與司棋扶了賈母,到內殿前來坐了大轎,司棋上了小橋,前面打
了一對燈籠照著,轎夫抬出大殿,由中門而出。一路轉彎抹角,不一時早到了榮國府前
,吩咐繞至後門,遠遠住轎。司棋下來攙了賈母,吩咐燈籠人役轎夫俱在此伺候,不用
上來。潘又安已騎了馬趕了上來,便在外面照應燈轎伺候。
  賈母扶了司棋從後門進去,先到了大觀園內,順路走到稻香村來,進了李紈屋裡。
賈母便道:「珠兒媳婦,你可認得我麼?」李紈從夢中睜眼一看,見了賈母便道:「是
老祖宗麼。
  「便忙跪下請安。賈母笑著,忙拉他在身旁坐下,道:「你竟還認得我麼。」說著
,司棋上來給李紈請安。李紈道:「你不是司棋麼,怎麼得和老祖宗在一塊兒的呢,是
從那裡來的呢?
  「賈母笑道:「珠兒媳婦,我告訴你。我自從那年死了,就有焦大跟了我去,路上
又收了鮑二家的。到了陰間,說是先要在城隍大人那裡過堂,焦大就找了城隍的書辦,
和他商量,誰知那書辦叫馮淵,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他說城隍府裡教他進去
,細細問他,只怕少爺要出來親看呢。誰知那少爺就是珠兒,細問起來,城隍大人就是
林姑老爺。姑太太也在那裡,因為無子,就把珠兒當了少爺。那時候,請了我們進了城
隍府裡住著。司棋、潘又安夫婦都在林姑老爺那裡伺候。林姑老爺問起黛玉來,我說林
丫頭已死了兩年了。姑老爺、姑太太說怎麼都沒見麼,這可那裡去了呢?差人四下尋訪
,後來鳳丫頭和鴛鴦找我來了,才知道他們和林丫頭、迎丫頭、香菱、尤二姐、尤三姐
都在芙蓉城裡,算是仙境地方呢。後來林姑老爺升了京城都城隍,我們一起出了地府,
姑老爺上天陛見,我們便到芙蓉城去了一趟,這會子寶玉和柳二爺都在那裡呢。姑老爺
陛見回來,我們便一同到京城都城隍王府裡來了。這會子離家不遠,我故此今兒回來瞧
瞧你們的。家裡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現在你們蘭小子就很好,將來桂小子上來,更
外榮耀。老爺現已升官,家業復興,我心裡就很歡喜。這會子環兒媳婦和蘭小子媳婦他
們都認不得我,我也不去瞧他們了。」說著,便站起身來,李紈忙拉住道……要知他說
些什麼,請看下回便見。

第三十八回     晴雯姐晝責善保婦 林黛玉夜會薛寶釵


  卻說賈母當下站起身來要走,李紈便忙一把拉住道:「老祖宗,請坐一坐。我們這
些人一個兒也不見了,也沒人倒茶上來。老祖宗也該餓了,等我吩咐他們預備點心上來
,給老祖宗吃些兒,再走罷。」賈母笑道:「我不餓,也不吃什麼。橫豎我明兒閒了,
還要到這兒來看你們呢。」李紈拉住賈母不放,道:「老祖宗,請再坐一坐,我還有話
說呢。」賈母道:「我說閒了就來的,你又何必累贅呢?」說著,把手中拐杖子在地下
一擊,就猶如打了個焦雷的一般,把李紈驚醒,原來卻是一夢。聽了一聽人都睡的靜悄
悄的,那自鳴鍾剛打了十二下,已交子正。
  李紈細想夢的奇怪,於是翻來覆去總睡不著。直到將交五更,方朦朧睡了一覺。天
明醒了起來,梳洗已畢,換了衣服,便到王夫人上房裡來,見了王夫人,只見平兒、寶
釵也都來了。
  才剛坐下,王夫人道:「你們來的都好,我正要打發人來請你們呢!」平兒道:「
老太太要叫我們過來,可是今兒夜裡頭有夢不是麼?」王夫人道:「可不是麼!」李紈
、寶釵道:
  「我們上來,也是要來回老太太的。」王夫人道:「這可奇的很了,竟是人人都有
夢麼?這個夢可與別的不同呢!」我看老祖太太還同活著的時候全然一樣,說話諸事都
還照常。今兒一早老太爺就向我說了,吩咐教我問你們可都有夢?他就上衙門去了。」
平兒道:「司棋還跟了老祖太太來的,夢裡向我說的話,也給璉二太爺是一樣的。他今
兒一早就要來回老太太的,我說我上去回了也是一樣,你不用上去了。」寶釵道:「老
祖太太可是福大的很,如今又現在王府裡頭受享去了。林姑老爺、姑太太都做了忠祐王
,可也不小了,珠大太爺這會子算是世子了。老祖太太在那裡也就很不寂寞,還要記掛
著來家裡看看,到底還是老人家頭裡疼愛兒孫的心腸。」李紈道:「寶二叔同柳二爺、
林姑娘、二姑娘、妙玉、香菱、鳳妹妹、鴛鴦、尤二姐、尤三姐他們總在芙蓉城裡頭,
去了那裡還是仙境,更加逍遙自在呢!四姑娘去了不久,想是老祖太太還不知道。記得
他死的時候,大家都看見妙玉來的,可不是妙玉是來叫他去的麼,自必也在芙蓉城裡去
了。」王夫人道:「他們倒都算得了道去了,這也罷了。只是林姑娘、二姑娘、尤二姐
他們怎得得道的呢?」平兒道:「這也是他們應該有這福氣,才是這麼樣的,這一半人
算是成了仙了。老祖太太這些人,又算是成了神了。
  想來都城隍王爺的廟宇離這裡不遠,我們這些人要見老祖太太去是不能夠的,也該
到廟裡去燒燒香磕個頭兒去,就是林姑老爺、姑太太那裡也是該去的。雖然不能看見老
祖太太們,到底也各盡一點心兒去呢!」王夫人道:「既然知道老祖太太在那裡,自然
要磕頭去的麼!看來今兒已來不及,明兒一早去罷。
  「因吩咐人到外面去請了璉二太爺進來,底下人答應去了。
  不一時,賈璉來了,王夫人便吩咐道:「明兒一早到都城隍廟裡燒香,你可教人早
些預備供獻祭禮。外頭就是你同老太爺去,裡頭就是我們這四個人。別人都不必去,老
祖太太說的好,他們都認不得呢。」賈璉答應了下去,便傳人備辦了豬羊祭禮,金銀元
寶幣帛,香燭供獻,酒果之類。
  到了次日一早,賈政便先和賈璉到了都城隍廟裡,各處祭祀展拜了一番。禮畢,賈
政便上衙門去了。賈璉在廟裡等候王夫人、李紈、平兒、寶釵到了,先在大殿上拈香禮
拜已畢,便到後面寢宮裡一一拜過,然後到後面來。那後面殿上,供的是聖父聖母。王
夫人等剛走至殿外,忽見殿上有人走了過去,明明一閃,儼是司棋的樣兒。王夫人等上
殿看時,並不見有一人在內。李紈道:「這聖母就該是老祖太太了,老太太請行禮罷。
  「王夫人道:「多年都沒見老祖太太了,前兒反蒙老祖太太下降指示,只是我們的
罪可重的很了,惟有多磕些頭罷。老祖太太,諒來寬恕我們的。」說著,便磕下頭去。
平兒、寶釵看那塑像時,雖不很像賈母,卻也神氣溫和。王夫人拜畢,李紈等挨次都磕
過了頭。然後又到各處看了一看,方才上車回來,暫且不題。
  再說賈母那晚在榮國府中,仍由後門出來,上轎回至都城隍王府。賈夫人等迎接,
到上房裡坐下。賈母便細細地把回到家中之事,說了一番。賈夫人道:「我原也想跟了
老太太去,回家走走,只是年代多了,所有的人我都不認得了。他們也認不得我,只怕
連舅太太都記不清楚了呢。」說著,自鳴鍾打了三下。賈夫人道:「阿呀!已經寅初了
,老太太也乏了,請安寢罷。」於是,各自歸寢。
  過了一日,卻是賈政、王夫人等到都城隍廟中來,上殿拈香祭獻,到了已正,俱各
回家去了。這裡賈母等大家聚談,賈夫人道:「舅太太我還依稀認得,這珠大奶奶我就
全然不認得了。」賈母道:「今兒珠兒見了他媳婦沒有呢?」賈夫人道:
  「他見是見了的,也不能說話兒,他們兩下如今都安享如意,兒子都做了大官了,
還有什麼不好麼!若是兩下苦楚傷悲的,一見了面可就難過了呢。今兒我看這璉二奶奶
,竟比頭裡鳳姑娘的人材還高些呢。」賈母道:「他原是鳳姑娘的丫頭叫平兒,他自來
為人就很好。如今扶了正,又養了兒子,將來都是有造化的。」賈夫人道:「這寶二奶
奶就是薛姨太太的姑娘了,果然很好。我看他們妯娌們,一個賽似一個,怨不得老太太
看著也樂的很呢。」賈母道:「寶玉的媳婦他叫寶釵,可憐他自來與人不同,端方和順
。如今兒子叫桂小子,將來很有出息的。」
  正說著,只見藩又安在宅門口來稟事,司棋進來回說:「芙蓉城裡璉二奶奶和我們
姑娘都回來了,坐了車在門外呢!」
  賈夫人聽見,忙叫司棋選迎了出去,叫潘又安快頭裡去請。潘又安答應了,忙跑出
大門來,叫快請車進去,吩咐門上的人把車子幫著推進了大門、二門,到了大殿簷前,
吩咐一應人役都退出大門之外。司棋出來先扶了鳳姐、鴛鴦下了車子,然後又攙了黛玉
、晴雯下車,同仙女們簇擁著上了大殿。走進宅門,到了內殿,賈母、賈夫人等都迎出
內宅門來,大家相見,然後一起同到上房。鳳姐、黛玉等重新拜見,又請了林如海、賈
珠拜見。請安已畢,方才大家坐下。林如海、賈珠仍到外面去了。
  賈母道:「我們一到了這裡,就盼望你們來的,足足的等了有半年了。怎麼你們直
到今兒才來麼?」鳳姐道:「我們那時候原就打量要來的,因為是怕老祖宗才到了這裡
,不好就鬧著來驚動的,也要等過下一兩個月來,我們再來才好。其實我們也沒什麼事
,不過這裡耽擱一天,那裡耽擱一天,就一天天的耽誤了下來了。正在打量要來,又說
四姑娘要來了,又等了他好些日子。前兒不久,他才來了,又還耽擱了兩天。昨兒還說
老祖宗要在這裡望我們了,我們也該去的很了。二姑娘、四姑娘他們都說要來請安來的
,我們恐怕人多累贅,故此趕著先來了,叫他們都等我們回去了,下回再來罷。」
  賈母道:「四姑娘也到你們那裡去了麼?」黛玉道:「四妹妹是妙玉去迎了他來的
,他是已經得道屍解,與人不同。那紫鵑也跟了來了。」賈夫人道:「你們那裡又添了
兩個人,越發熱鬧了。」鳳姐道:「老祖宗這裡人也不少啊!我想我們這些人,這會子
竟分作三處了。榮國府裡還剩了十幾個人,現今雙添了多少新人了;忠祐王府裡分了十
幾個人去;芙蓉城裡也分了十幾個人去。這會子,就是榮國府裡的人,不能到我們這兩
處來往。我們現在這兩處的人,都可以彼此往來的,雖然是兩處還猶如在一處呢。」
  賈母道:「我前兒回到家裡各處去看看,他們卻都還很好。
  今兒二太太和珠兒媳婦、璉兒媳婦、寶玉媳婦他們特意都到這兒來燒香磕頭的。我
們才剛兒在這里正說他們妯娌們呢,就有人來回說你們來了。」鳳姐道:「我明兒也想
著要到家裡去走走呢!」黛玉道:「我明兒和你一起去罷,我也要去看看寶姐姐去呢。
」正說著,只見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一起都進來了。
  大家相見已畢,坐下敘談。
  到了次日,賈夫人備辦了酒筵,叫了一班小戲兒,在花廳上預備著。賈母等大家在
上房裡吃過了早飯,便都請過去聽戲。
  大家到了花廳坐下,班子裡的孩子上來打千兒請賞戲。賈母道:
  「不拘什麼,揀好的唱罷了。」賈夫人道:「請璉二嫂子賞兩出兒罷。」鳳姐忙站
起來笑道:「姑媽,我知道什麼呢,還是請老祖宗賞幾出好的,叫他們唱去的好。」賈
母便問道:「你們會唱『四夢』的戲不會呢?」那孩子道:「有是都有,只怕不全,不
知老太太教唱那幾出呢?」賈母道:「《南柯夢》的《花報》、《瑤台》,《邯鄲夢》
的《掃花》、《三醉》,《紫釵記》的《折柳》、《陽關》,《牡丹亭》的《遊園》、
《驚夢》。」
  那孩子答道:「這都是有的。」賈母道:「就唱這幾出罷。」
  那孩子答應了下去,當下妝扮起來,隨即開戲,唱完了這八出,便擺下酒席。席上
唱的是《蝴蝶夢》八出,賈母、鳳姐賞了八十串錢,夏金桂、張金哥、智能、鴛鴦賞了
五十串錢,賈夫人,黛玉賞了四十串錢。戲完席散,回到上房,各自歸寢。
  過了一日,賈母與鳳姐、賈夫人無事,便要鬥牌,因還少著一家,便叫了智能上來
,四家鋪下紅氈,鬥起牌來。黛玉、鴛鴦、晴雯便與司棋到各處閒逛,暫且不題。
  再說王夫人等那日回到家中,說起看見司棋的話來。大家都說:「老祖太太不便給
我們相見,故叫司棋出來打個照面,使我們知道的意思,也未可知。我們既然知道老祖
太太在那裡,今後須要常去請安才是。」王夫人道:「明兒每逢初一、十五,我們輪流
派兩三個人去上香罷,也不必限定都去就是了。」
  過了一日,邢夫人往這邊來閒逛,王夫人便把老祖太太回家示夢的事情,並大家到
都城隍廟中去祭祀的話,都細細告訴了他一番。邢夫人至晚回去,便告訴了賈赦。賈赦
道:「怪道去年冬天有人說,都城隍王爺已經升了去了,換了新王爺來上任。那左右住
的人家,天天晚上聽見人喊馬鬧,又有鼓樂之聲,真是奇事。我說那裡有這話呢,都是
那些愚人瞎說罷了。今兒這麼說起來,這事竟是有的,新王爺就是我們林姑老爺了。老
祖太太既然在那邊王府裡頭,我們自然要去磕頭,都要過去請安去呢。」邢夫人道:「
吩咐他們外頭預備現成了,我們明兒一早起來就去罷。」賈赦道:「就是這麼著。」
  於是,到了次日一早,賈赦同了賈琮,邢夫人帶領著蔣氏並丫頭,媳婦及王善保家
的等人,一群車馬往都城隍廟來。到了廟中,先到大殿上拈香禮拜,然後到寢宮各處磕
頭。賈赦等祭拜在先,各處走了一走,便在大殿上坐著喝茶。
  邢夫人等在寢宮拜後,王善保家的在旁說道:「這忠祐王妃就是我們家的姑太太了
,我們都該磕頭呢。」說著,便跪下磕頭,剛跪得下去,忽然口裡罵道:「你這老娼婦
,又向主子跟前討好獻勤兒罷。我先打你這老娼婦的嘴。」說著,只見王善保家的自己
舉起手來,左右開弓一連打了四五十個嘴巴,登時那臉上就青紫起來。旁邊那些丫頭、
媳婦們見了,一個個都嚇住了,又不敢上前拉勸。那王善保家的又罵道:「老娼婦,我
給你有什麼仇?你平空的葬送了我,我今兒可要你這老娼婦的命呢!」說著,又自己舉
起手來,又打了一氣,打的嘴裡鮮血淋漓,兩腮腫漲。旁邊丫頭、媳婦們見了害怕,便
都一齊跪下,說道:「這總是他的不是了,我們也不知道是那位姑娘或是那位奶奶,總
求你老人家開恩饒恕他罷。」那王善保家的又打了一會,說道:「司棋姐姐,你還給這
老娼婦說情做什麼呢?罷了,罷了!好了這老娼婦了。」說著,便一跤跌倒在地,口吐
白沫,昏暈過去。
  刑夫人便叫幾個媳婦在旁看守著,「等他醒轉過來就攙扶著他一起坐車來罷」。吩
咐已畢,便帶了蔣氏上車回去了。先到了家中,賈赦等已經回來。邢夫人便告訴了王善
保家的之事,道:「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故此給他討饒,這打他的人,好像是
寶玉頭裡屋裡的丫頭晴雯似的。但只是老祖太太、姑太太那裡並沒聽見有這個人呢!」
  說著,王善保家的已經甦醒過來,眾人攙扶著出廟,坐車回來了。邢夫人便問他道
:「那打你的人,你到底可知道他是誰不是呢?」王善保家的道:「阿喲,罷了我了!
這是我作多了孽了!我磕頭的時候,恍惚看見就像是頭裡寶二爺屋裡的丫頭晴雯的模樣
兒似的,後來我就不曉得了。」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也疑惑是晴雯呢!你且去歇著
罷,好生躺躺兒去。」
  王善保家的答應了,眾人攙他去了。邢夫人道:「我記得頭裡為司棋的事情,裡頭
也有晴雯在內,那原是他的不好,也怨不得人。」賈赦道:「他那個嘴原也很不好,今
兒這麼著也應該呢。」暫且按下不題。
  再說賈母等正與賈夫人、鳳姐、智能鬥牌,忽然聽見晴雯打王善呆家的,司棋在旁
求情。鴛鴦道:「晴雯妹妹,你如今也罷了,還記他的仇做什麼呢?既打了他一頓,也
該撂開手了。
  「晴雯道:「我並不是記什麼仇,這些年過來,我久已都忘記了。這會子見了他,
不由的就生了氣呢!」黛玉笑道:「你這還是結習未除,參悟不透的緣故。」鳳姐聽見
,說道:「那老娼婦原也可恨,很要這麼著收拾他一頓才好。」說著,大家笑了一會。
  一日,鳳姐說道:「今兒沒事,可要家去走走去了。林妹妹要去,我們一起去罷。
」晴雯道:「我跟了奶奶、姑娘也去逛逛。」黛玉道:「也罷了,就是我們三個去罷,
人多了也累贅了。」於是,吩咐外邊備了兩頂大轎,一頂中轎。到了二更時分,三人回
明了賈母、賈夫人,到了外邊內殿上轎。轎夫抬出大門,前邊打了一對燈籠,潘又安騎
馬在後,一起往榮國府來。不一時,轉過府後,潘又安上前吩咐轎夫落下轎來。鳳姐等
三人都下了轎,吩咐潘又安與燈轎俱在此等候。
  鳳姐等三人仍由後門進去,鳳姐便順路先到自己屋裡去了。
  晴雯跟了黛玉,到大觀園來。鳳姐道:「你們回來,還在這裡來會齊。我不到園子
裡去了,便在這裡老等你們罷。」黛玉、晴雯答應了,便進大觀園來,到了怡紅院中,
只見眾人俱已睡熟。
  黛玉二人走到寶釵炕前,黛玉便叫道:「寶姐姐,我特來瞧你來的。」寶釵夢中聽
見,睜眼一看,說著:「是林妹妹麼!那一個不是晴雯姐姐麼!你們怎得一起來的呢?
」晴雯便上來請安,寶釵忙拉著他,便都一起坐下。黛玉道:「寶姐姐,我們有十多年
沒見了,姐姐一向很好?我久已知道添了姪兒桂哥兒,這會子已過了十歲了罷,都很好
?」寶釵道:「我們桂小子今年十一歲了,托妹妹的福,都還好。前兒老祖太太回家來
告訴我們,才知道妹妹在芙蓉城裡,已登仙境了。元妃娘娘,二姐姐、鳳姐姐、鴛鴦姐
姐、妙玉、香菱、尤二姐姐、尤三妹妹、小蓉大奶奶他們這些人總在那裡呢,比我們這
裡熱鬧多了。
  「晴雯道:「那裡還有個警幻仙姑,我和金釧、瑞珠,寶二爺和柳二爺都在那裡呢
!」寶釵道:「上年聽見柳二爺和寶二爺在路上救了我哥哥之後,便到襲人家裡去,寶
二爺寄了一把扇子來給我,上面有詩,待我取出來給妹妹瞧。」
  說著,便去取出扇子遞與黛玉,黛玉接過扇子來,道:「這事我也知道的。」因打
開看了一遍,笑道:「這會子,不過三十年就可以聚會,用不著四十年了。我記得頭裡
到了那裡的那一年除夕,多謝姐姐寄了一首五言排律來給我,至今我還收著呢!等你明
兒到那裡去的時候,再給我看。」寶釵道:「那也是我無聊之極,因思想著妹妹,故此
寫了焚化的,也不知道得到不得到?不過是我一點兒心罷了。早要知道妹妹可以看得見
,這幾年裡頭我又很可再寄幾封書子去了。」晴雯道:「寶二爺頭裡在家裡寄給我的詩
文,我總在那裡得了的。我也至今還收著呢。」
  寶釵道:「我們四姑娘,可在你們那裡沒有?」黛玉道:
  「他是前兒不久,妙玉才接引了他來的,紫鵑也同著來了。我們因等四妹妹到了那
裡,過了幾天,才到老太太這裡來的。」
  寶釵道:「是的呀,你們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姑媽這裡來請安的。」要知黛玉怎
麼答言,且看下回,便見明白。

第三十九回     城隍府賈母慶生辰 芙蓉城寶玉建詩社


  話說當下薛寶釵夢中向林黛玉道:「原來你們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姑媽這裡來請
安的。」黛玉道:「我和鳳姐姐、鴛鴦、晴雯四個人來的。到了那裡,恰是你們同舅母
在那裡祭祀的那一天。隔了兩日,又是大舅母他們來祭祀的。又過了兩天,今兒沒事我
們便到這兒來走走。鴛鴦姐姐在老太太那裡沒來,我們和鳳姐姐三個人來的。這會子鳳
姐姐他在自己屋裡給平兒姐姐說話去了,我便和晴雯來看姐姐的。寶釵道:「怪道昨兒
有人說那邊大老太太家王善保家的,在都城隍廟中給鬼打了一頓,說是晴雯呢!我們總
沒聽見老祖太太說晴雯在那裡呢,那裡只有司棋、潘又安、珠大太爺、馮淵、秦錘、智
能、焦大、鮑二家的幾個人,所以都詫異呢?」晴雯道:「那裡還有崔子虛、夏金桂、
張金哥三個人呢。頭一個是張金哥,他是貞節有名的人,很不該給夏金桂在一塊兒的。
」寶釵道:「我們那嫂子,真是提不起的,這會子他倒也得了好處了。」黛玉道:「我
看他倒比頭裡好了好些,也知道改過了。」
  寶釵道:「妹妹,我想著要和妹妹到王府裡去見見老祖太太、姑爹、姑媽,請請安
去,你說使得使不得呢?」晴雯道:
  「寶二奶奶要去,這會子就走罷。璉二奶奶在他自己屋裡呢,寶二奶奶就坐了璉二
奶奶的大轎,我們便一起同去,去了回來再把轎子來接璉二奶奶回去,豈不兩全其美呢
!」黛玉道:「這倒也好,姐姐不要耽誤了,要去就去罷。」
  於是,寶釵跟了黛玉、晴雯出了大觀園,由後門出來,三人走到轎前。潘又安看見
寶釵,便上來問道:「璉二奶奶還沒出來麼?」晴雯道:「這是寶二奶奶,同去請老太
太的安去的,回來的轎再來接璉二奶奶罷。」潘又安聽見,便遠遠的打千兒請了安,三
人各上了轎,頭裡打了燈籠,潘又安上了馬在後跟著。
  不一時,早到了忠祐王府,進了大門,穿過大殿,又進宅門,到了內殿上頭,下了
轎,早有人在頭裡報信去了。賈母、賈夫人聽見了,便迎出來在內宅門口站住。寶釵、
黛玉、晴雯走到面前,賈母看見寶釵,便笑道:「那是寶玉媳婦麼?」寶釵忙上前請安
,賈母便指著賈夫人道:「這是姑太太了,你們還認不得呢!」寶釵便也上前請了安,
於是一起到了上房。
  黛玉道:「寶姐姐他要和我們過來請安,便坐了鳳姐姐的轎來了,等回去的轎再接
他去。」賈夫人道:「你寶姐姐既來到這裡,雖然沒什麼款待,也略坐這麼一坐。鳳姐
姐他在那裡老等著呢,還是叫人先接了他回來才是。」晴雯道:「他們人不好進去的,
還得我去接他回來呢。」賈夫人道:「也好。」
  吩咐外面,備兩乘轎子,仍叫潘又安跟去。晴雯便坐了一乘,外抬了一乘空轎,仍
往榮國府去了。
  寶釵在上房裡,又重新拜見了賈母、賈夫人並與鴛鴦相見,又請了林如海、賈珠出
來拜見了。請安已畢,林如海、賈珠便到外面去了。司棋、鮑二家的等上來給寶釵請了
安,丫頭們倒上茶來。賈母又命人去請了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三人來,大家相見。
  不一時,秦錘也上來請安,接著夏金桂、張金哥、智能都上來,大家相見。寶釵見
了夏金桂,便欲叫嫂子,因又不好出口。黛玉在旁看見,便道:「這是馮大嫂子,這是
崔大嫂子,這是秦大奶奶。」寶釵便叫金桂是馮大嫂子,金桂紅了臉,便上前拉住寶釵
,低聲說道:「姑奶奶,你是寬洪大量的人,要求姑奶奶海涵包容我呢!」寶釵道:「
什麼話呢?」但請放心,咱們不言而喻就是了。」因向張金哥道:「崔大嫂子,我們雖
沒會過,卻是久仰大名的。」又向智能道:「這秦大奶奶,我們頭裡也會過的。」智能
道:「寶二嬸娘,有十幾年沒見你老人家了,早要知道林姑娘到嬸娘那裡去,我也跟了
來請安了。」
  說著,鳳姐也回來了,與寶釵相見,說道:「你們同寶妹妹回來,都不告訴我一聲
兒,教我在那裡老等。姑太太評評,他們可是個人麼?」賈夫人笑道:「依他們還要等
你寶妹妹回去了,方才接你回來的呢!才剛是我吩咐他們,教先接你去的,要不然這會
子你還在那裡呢。」
  說著,便擺下兩席酒筵,上邊一席是賈母、賈夫人、夏金桂、張金哥、鴛鴦,下邊
一席是寶釵、鳳姐、黛玉、智能、晴雯,大家坐定,獻上酒來。寶釵與鳳姐又說了些別
後事情,酒過多巡,菜獻五道,寶釵便要告辭回去。賈夫人再三不肯,道:
  「此時才交四鼓,天也還早,我也斷不敢多留的。」於是,又飲了一會,方才散席
。
  寶釵惟恐已遲,便忙謝酒告辭。賈夫人問:「什麼時候了?」底下答應道:「鍾已
打過三下了。」賈夫人道:「並不為遲,還沒有寅正呢!」便吩咐外邊備轎伺候,教司
棋跟送回去。
  眾人送了寶釵到內殿上了大轎,司棋坐了小轎,前面打了燈籠,一起出了王府。不
一時,繞到榮府後門,都下了轎。司棋攙了寶釵進去,到了大觀園怡紅院中寶釵上房裡
面,司棋便要告辭回來。寶釵拉住司棋道:「你且坐著喝茶,我還有話問你呢!
  「司棋道:「老太太等著回話呢!我要去了。」寶釵拉著不放,司棋死命的爭脫,
寶釵便跌倒在地。
  驚醒過來,卻是一夢。那時已交過五更,天還沒亮。寶釵細想道:「這回比老祖太
太來的又大不相同了。」便翻來覆去的,總睡不著。漸漸天亮,窗紙大明,樹上鳥聲歷
亂。寶釵便披衣起來,坐著看時,漸漸窗上紙紅,已有日光,便叫起繡琴、素琴來。桂
芳已醒,看見寶釵,便問道:「媽媽今兒怎麼起得這麼早,做什麼呢?」寶釵道:「我
今兒天沒亮醒了,就睡不著,看著天亮的,不如早些起來罷,還睡什麼呢!」說著,素
琴、繡琴服侍寶釵起來,桂芳便也起來了。繡琴便舀水進來,伺候寶釵、桂芳洗臉。
  寶釵道:「我今兒夜裡頭是和林姑娘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喝酒
,趕著回到家裡就醒了,再睡不著。」
  桂芳道:「媽媽怎麼就不帶了我去見見老祖太太也磕個頭去,我見了老祖太太不用
說是喜歡的了,就是老祖太太他見了我,他老人家自然也歡喜的呢!」寶釵笑道:「那
是夢裡頭,怎麼能夠帶你去呢?」寶釵道:「連我們前兒去,也看不見老祖太太呢,你
要去了,老祖太太也認不得你,故此前兒沒見老祖太太的人,都不用去呢!」桂芳道:
「前兒媽媽要是帶了我去,我雖然看不見老祖太太,媽媽你昨兒夜裡去的時候,就好告
訴他家人家的了,那老祖太太他不就認得我了麼?老祖太太他要是認得我了,他這回再
回家來的時候,他就要問我,和我說話兒了,我那不就認得老祖太太了麼?」寶釵笑道
:「等明兒再到王府裡磕頭去的時候,再帶你去罷了。昨兒夜裡先是林姑娘、晴雯和頭
裡的璉二太太三個人一起來的,林姑娘和晴雯在我這裡說了半天話,我們才同著到老祖
太太那裡去的。那璉二太太,他到他自己屋裡去了,我們沒等他出來,便先去了。到了
那裡,重新又打發人來接他回去的。後頭璉二太太昨兒夜裡頭必定也是有夢的,我這會
子梳洗完了,便到他那裡問他去。」
  說著,便帶了素琴出了園子,到平兒屋裡來。轉過粉油的大影壁,進了院子,翠雲
看見,說道:「寶二太太來了。」忙上前打起簾子,寶釵走進屋裡,只見平兒梳洗才完
,正在洗手,笑說道:「我今兒算起的早了,誰知你更比我起的早。你昨兒夜裡頭到老
祖太太那裡去的麼,怎麼就不叫我一聲兒同去呢?
  「寶釵笑道:「我連鳳姐姐也沒教他知道,怎麼還得工夫來約你去呢?」平兒道:
「你見了姑老爺、姑太太、珠大爺沒有,他們那裡還有些什麼人呢,你多早晚回來的?
」寶釵道:「我是和林妹妹、晴雯去的,到了那裡,還有夏金桂、張金哥、智能兒、鴛
鴦、秦錘都會見了。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在那裡坐了席,我怕遲,趕著回來已經五更多天
,天快亮了。鳳姐姐回去的時候,才交四更天,他在這裡也沒多大會兒。」平兒道:「
我們奶奶來時候,還沒三更天呢,和我坐著說這樣說那樣的。他說,我們那天的廟裡祭
祀的那一天,他們就來了。又問問蕙小子,他瞧著他倒很歡喜,我就要叫他起來,給我
們奶奶磕頭,奶奶不肯,說孩子家他又不認得我,沒的嚇了他罷。又問巧姑娘,他也知
道是養了外孫,姑爺做官很好。又問問合家的人,這個那個,原來他都知道,也並不是
為老祖太太前兒回來才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正在說著四姑娘屍解成仙的事情上頭,
忽然晴雯來了,說你們已經到了那裡了,請璉二太太快些回去呢!我就向我們奶奶說,
奶奶你也帶了我去請請老祖太太、姑太太的安去呢!我們奶奶倒也肯的,後來想起來說
沒有多的轎子怎麼去呢?他說我一時還不能回芙蓉城去呢,等明兒無事我再來的時候,
帶你去就是了。我正要送他出來,他把我一推,就驚醒了。我想著你自然也是有夢的了
,故此起來趕著梳洗了,打量就要往你那裡來的,誰知你倒先來了呢!」寶釵道:「怪
不得前兒那邊王善保家的挨了打,說是晴雯,我們還都不信,說晴雯並沒聽見說在老祖
太太那裡呢?誰知道,就是我們在老祖太太那裡去的那一天,他們就都來了的。」
  說著,桂芳來了,先向平兒請了安,便說道:「二大娘,你老人家昨兒夜裡有夢沒
有?」平兒笑道:「我給你媽媽是一樣的。你媽媽昨兒夜裡到老祖太太那裡去,他就不
叫我和他同去,你說我該罵他不該罵他呢?」桂芳笑道:「我也說媽媽,你怎麼不帶我
去呢?我媽媽說,『你還認不得老祖太太怎麼帶你去做什麼呢?』二大娘,我媽媽連我
還不肯帶了去,自然也不肯和你去了。」寶釵笑道:「可是他說的明白,連兒子都不帶
了去,還帶女兒去麼?」平兒笑道:「桂小子你很好,我可要撕你的嘴呢!」桂芳笑著
忙跪下道:「二大娘饒恕了罷,是姪兒說錯了。」
  說著,蕙哥與月英兩個都出來了,見了寶釵請了安,便向桂芳道:「哥哥,我們今
兒還不到學裡唸書去麼?」桂芳道:
  「我因為今兒還早呢,故過來逛逛的,你們也才停當了呢!」
  寶釵道:「你們也該好好兒的唸書去罷。」於是,三個人一齊到園了裡家塾中唸書
去了。寶釵便也同著回怡紅院來,按下不題。
  接著,是甄應嘉升了戶部尚書,賈政等與周瓊等都去賀喜,陳也俊等也去賀喜,薛
蝌是屬員,更不消說。大小衙門賀喜官員絡繹不絕,也唱了幾天戲,門前車馬紛紜,甚
是熱鬧不題。
  再說黛玉、鳳姐等在都城隍王府中,不覺早已兩月。鳳姐一日向賈夫人道:「我們
在此已經兩個多月了,芙蓉城裡雖沒什麼事,到底也要回去。況且,他們要來的人多,
也得我們去替換他們才好來呢。我們這會子回去了,開年依舊又來請安來了。」賈夫人
道:「這會子已經七月裡了,待等過了八月初三日老太太的生日再回去罷,我也不多留
了。」
  於是,到了八月初三日這一天,大家一早都給賈母拜壽磕了頭。不一時,聽見外面
賈赦、賈政、邢、王二夫人等率領一起榮府裡的大小男女都在外面磕頭。賈母與眾人俱
在房內看著點頭微笑。不一時,拜壽磕頭已畢,都回去了,連那些供獻也都搬回去了。
鳳姐出來笑道:「老祖宗,為什麼都不出來享用些兒,他們倒都一攏統搬回去了,原來
他們也是虛邀老祖宗的。
  「鴛鴦道:「那原不過是盡一點兒心,老太太用不用,他們那裡知道呢?況且,他
們來磕頭的,老太太也沒有備壽麵賞他們吃,這會子把供獻搬回去了,也只算是老太太
賜他們的克食罷了。」黛玉笑道:「這倒也說的是呢。」這日也沒什麼外人,外頭是本
衙門十來個司官馮淵、崔子虛、秦錘,林如海、賈珠等叫了一班小戲兒,在外頭聽戲。
裡頭賈母、賈夫人、金桂、金哥、智能、鳳姐、鴛鴦、黛玉、晴雯等因賈母不喜聽戲,
叫了一班八角鼓兒打皮口兒的,玩了一天。
  於是,又過了數日,鳳姐、黛玉、鴛鴦、晴雯便告辭了回芙蓉城去。依然坐了原來
的兩輛雲車,一路凌鳳踏霧,雲路翱翔,半天的工夫,早到了芙蓉城裡。仙女們見了,
忙去報信,尤二姐、三姐、壽可卿、瑞珠路近便先迎了出來,都請到花滿紅城殿上坐定
。尤三姐道:「你們一去又是三四個月了。」鳳姐道:「我們原要早些回來的,當不得
老太太再三不肯,你便怎麼樣呢?」說著,寶玉、迎春、惜春、香菱、金釧、紫鵑也都
來了。寶玉道:「你們這些日子不來,我就說是他們必定是要等過了老太太生日才回來
呢。今兒回來了,可不是我說的話不錯麼。」鴛鴦道:「姑太太定要留著過了八月初三
老太太的生日才許回來的,要不然,早就回來了。」說著,警幻、妙玉也來了。大家坐
著細談賈母回家示夢,以及賈赦、賈政到廟裡祭祀,鳳姐、黛玉回榮府,黛玉又同了寶
釵到都城隍府中之事。
  大家說了半天,然後鳳姐、黛玉、鴛鴦、晴雯四人又到赤霞宮去稟見元妃,奏明一
切。接著,又是接風酒筵。
  不覺又過了一個多月,一日,大家都在絳珠宮裡閒談,寶玉道:「我上回說的,左
右無事,不如起個詩社倒還有趣呢!
  那裡知道七事八事的就耽誤了,直到如今,差不多兒竟有一年了。這會子,一點事
兒也沒有了,人又齊了,這社可要起的成了呢!」香菱道:「且先要算算是那幾個人呢
!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師傅自然要算一個了,這才得三個人。那是那幾個呢?」寶玉
道:「二姐姐是四個,四妹妹是五個,妙師父是六個。
  迎春、惜春道:「我們的詩都去不得,而且丟久了,不用算我們罷。」寶玉道:「
誰的詩,又怎麼好呢麼?你們要再不算,就沒有人了,管他好不好,不過是玩兒罷了。
」香菱道:「警幻仙姑他的詩就很好,可以請了來算一個的。」寶玉道:「這個就托妙
師父轉請罷,一定是要算一位的。明兒稟明了元妃姐姐,也是要求請了算一位的。可不
就有了八個人了麼?」當下計議已定。
  到了次日,寶玉便把這事稟明元妃。元妃大喜道:「我倒歡喜這些事的呢!既這麼
樣,明兒起社就在這這裡罷。你便預告訴他們,都不要拘什麼禮才好。況且,這也是文
墨事情,須要灑脫,不可拘謹。你不見古人還要解衣磐礴呢麼!」寶玉答應,過來告訴
眾人。眾人都道:「娘娘自來是喜歡翰墨的,因為拘於禮范,故不能常時舉行。今兒既
有這旨意,我們明兒就遵旨,不要過於拘謹,盡可隨意而行,但不致於放誕就是了。
  妙玉已經請了警幻仙姑,也應承了。
  香菱道:「我們明兒這社裡,用什麼題目呢?」寶玉道:
  「此刻芙蓉盛開,明兒就以芙蓉城的芙蓉為題,每人七律一首,也不限韻。這社就
叫芙蓉詩社,何等不好?頭裡詠梅花、桃花、柳絮、海棠、菊花,從沒有詠過芙蓉的,
況兼這芙蓉也是花中美品,而且又是本地風光呢!」惜春道:「晴雯是芙蓉女兒,他還
是芙蓉之婢,還是芙蓉之主呢?」香菱道:「他還不能算芙蓉之主。瀟湘妃子從前行酒
令,掣得芙蓉花簽是『風露清愁『四字,一句詩是『莫怨東風當自嗟』,那芙蓉花,除
了他也沒人配得上,他才算得是芙蓉之主呢!」黛玉道:「這社幾時起呢?」寶玉道:
「還要等到幾時還好,就是明日罷了。」大家說定,各自散了。
  到了次日,警幻仙姑、妙玉、黛玉,香菱都到赤霞宮來,會了迎春、惜春、寶玉,
一起進去面見元妃。元妃道:「我昨兒已對寶玉說過,列位都知道了麼?」眾人都道:
「謹遵娘娘的旨意就是了。」元妃笑道:「這麼說,還是拘謹的了,以後不准說這些話
,愛坐就坐,起居如常,也不用謝坐等類一切繁文。」眾人都答應道:「是。」元妃笑
道:「今兒八個人,倒有我們姊妹四個,這正是『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
慚康樂』了。」警幻仙姑道:「今兒詠的是芙蓉,要是詠的桃李,就是娘娘的太白了。
」於是,擺下八副筆硯,各人散坐構思。宮女、仙婦們旁邊伺候,倒茶、添香、磨墨、
拂紙。不多一時,元妃的詩早已一揮而就,說道:「你們誰先有了,誰先交卷。我是不
計工拙叉手而成,已經先有了。你們且先來看看。」要知元妃之詩說些什麼,留作下回
細表。

第四十回     怡紅院燈火夜談書 蘅蕪院管弦新學曲


  話說當下元妃詩已先成,大家都說道:「娘娘是天縱之聰,英才敏捷,臣妹等萬不
可及的。」因接過來,大家念道:
  曾聞花發滿秋江,何事移栽近帝鄉。
  羅縠裁成隋苑彩,輕脂染就漢宮裝。
  妖嬈人面天然色,嫵媚枝頭別樣芳。
  試問芙蓉城內主,何如宛在水中央?
  大家念完,齊聲說道:「有溫八叉之敏捷,更有韓冬郎之清麗,定然以此首壓卷的
了。」元妃笑道:「我這原算不得什麼,君等少不得總有元白佳作在後呢!等交卷齊備
之時,我再妄為君等品第甲乙罷了。」於是,大家仍復入坐,弄筆揮毫。少頃之間,香
菱的早有了,正交卷上去,妙玉的也有了,便也交卷上去。元妃便先接過香菱的來看時
,只見上面寫道是:
  秋風裊裊蕩嬌容,天半朱霞漾碧空。
  畫閣愁多風露重,秋江腸斷月明中。
  千枝濃豔才輕浣,一片凝酥旋欲融。
  最是年年風景好,錦官花發滿城紅。
  元妃看罷,點頭道:「甄妹詩才典雅清新,自是不同的。」又取過妙玉的來看時,
念道:
  何年海上赤瑛盤,浣化輕紅花萬攢。
  含露含鳳形冉冉,疑非疑是影姍姍。
  輕盈欲語嬌無限,清瘦多愁淚不乾。
  江上秋風花景重,扁舟好去弄漁竿。
  元妃念完道:「妙師的詩真是清新俊逸,起句突兀,結句悠揚,又比甄妹的較勝一
籌了。」說著,警幻仙姑、黛玉、寶玉三人都也完了,便也交卷上來。元妃便接著看警
幻仙姑的,見上面寫道:
  芙蓉豔質殿群芳,媚壓金釵十二行。
  露浥輕紅濃欲滴,風含葉翠靄如狂。
  誰方脂肉誰方鏡,竊比嬌容竊比裳。
  大抵詩人工說謊,翻言不及美人妝。
  元妃看完,笑道:「仙姑大才,只用芙蓉『不及美人妝』一句,便一意翻轉到底了
。佩服!佩服!」因又把黛玉的取過來看時,念道:
  芙蓉千朵正悲秋,一片紅雲壓碧流。
  淚濕閨中方錦褥,懶登花外夕陽樓。
  城頭明月傳哀角,江上秋風送別舟。
  弱質那堪風露重,不禁為爾發清愁。
  元妃念完,點頭道:「妹妹一往情深,不減太白烏棲之曲矣。
  因又看寶玉的道:
  花裡芙蓉分外嬌,淡紅染就剪輕綃。
  千重豔冶依香陌,一片溫柔近畫橋。
  殘月枝頭光歷亂,秋風江上影逍遙。
  芙蓉城畔新栽柳,為與芳卿伴寂寥。
  元妃看完道:「寶玉這詩,也風韻自然,頗有別緻。」因問迎春、惜春道:「二妹
,四妹,你們怎麼還沒完卷麼?過遲了,是要罰的。」迎春、惜春道:「臣妹原說過久
矣荒疏的,這會子是抱佛腳,也只好勉強塞責罷了。」說著,便一齊交卷上來。
  元妃便先看迎春的,念道:
  花開嬌媚剪秋羅,萬點輕紅映碧波。
  帶露好看容偃仰,臨風時見舞婆娑。
  濃霜拂面迎青女,皓月當頭問素娥。
  誰染楓林如中酒?秋江一樣醉顏酡。
  元妃念完,遂接著念惜春的道:
  遍種芙蓉待發花,高低重疊豔橫斜。
  嬌容對鏡疑金谷,瘦影臨流擬若耶。
  葉際潑翻天水碧,枝頭洗淡赤城霞。
  也知開落秋江晚,不怨東風只自嗟。
  元妃念完,點點頭兒道:「你們兩個雖不叫怎麼好,也都還去得。四妹的『葉際潑
翻天水碧,枝頭洗淡赤城露』這一聯就好,竟比二妹的強些呢!一總品第起來,我看是
仙姑、妙玉、林妹三人是超等,甄妹、寶玉是特等,二妹、四妹算是一等。你們都大家
看看,是不是呢?」
  於是,大家把各人的詩,都互相看過。香菱、寶玉道:「妙師的『含露含風形冉冉
,疑非疑是影姍姍』,仙姑的『誰方脂肉誰方鏡,竊比嬌容竊比裳」,林妹妹的『城頭
明月傳哀角,江上秋風送別舟』,這幾聯實是絕好的警句。我們看了,實是『眼前有景
道不出,崔顥題詩在上頭』了。」黛玉道:「那『最是年年風景好,錦官花發滿城紅』
與那『芙蓉城畔新裁柳,為與芳卿伴寂寥』,這兩個結句都典切而搖曳有致的很,我們
都不及的。」元妃道:「我們只得八個人,他們倒有一半人都不能詩,豈不可恨的很麼
!怎麼就有這些曾子固呢?他們那些不能詩的,然而也不可使之向隅。」便吩咐了宮女
,都一起分頭去請了來,大家聚會。
  不一時,鳳姐、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鴛鴦、晴雯、金釧、紫鵑、瑞珠都到了
,先見元妃請安。元妃又諭令不必拘禮謝坐。於是,擺了五席筵宴,元妃在中,寶玉在
旁陪坐,其餘眾人分坐了四席。大家猜枚行令,盡歡而散,暫且按下一邊不題。
  再說光陰荏苒,日月如梭。那小周姑爺學差已滿,回京陛見之後,升了鴻臚寺少卿
。接著,又是大周姑爺之父周瓊大拜了,由兵部尚書升了內閣大學士。於是,榮府的人
都忙著到兩處賀喜。鬧了幾天,早到了五月中旬,乃是賈政七十生辰。榮府搭篷掛彩,
派了五天戲筵。頭一天請的是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永昌駙馬、
安國公、慶國公、鎮國公、治國公、平原侯、襄陽侯、錦鄉侯、錦香伯、壽山伯等客,
並請了大學士周瓊相陪。第二日請的是六部、翰詹、科道各官員。第三日請的是鴻臚寺
、大理寺、太僕寺、太常寺、光祿寺及本城各官員。第四日請的是各親友並族中的人等
。第五日乃是家宴。那內裡是薛姨媽、傅太太、邢岫煙、李紋、李綺、史湘雲、薛寶琴
、探春、巧姐、小紅、青兒、鶴仙、椿齡等都來了。外面各家送禮絡繹不絕,都派定了
家人,大小男女各有執事,不得紊亂。榮禧堂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歌喉宛轉,舞態
翩躚。到了晚上,一路燈球照耀,如同白日。堂上貂蟬滿座,門前車馬成群。
  到了第五日家宴,只有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賈薔
、賈芸、賈藍、賈芹等,並無外人。
  內裡是薛姨媽、邢岫煙、薛宛容、李紋、陳淑蘭、李綺、甄素雲、史湘雲、薛寶琴
、梅冠芳、探春、周照乘、巧姐、小紅、青兒、椿齡、鶴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
紈、平兒、寶釵、馬氏、蔣氏、傅秋芳、胡氏、明珠、月英、綠綺等都在大觀園內榆蔭
堂上,另有一班小戲兒預備伺候。那時桂芳已十四歲了,便同了蕙哥、薛孝哥、遺哥、
甄芝哥、杜若都到外邊聽聽戲去了。那周瑞哥、梅春林、周安哥、薛順哥、祥哥、福哥
、祺哥、禧哥都還小些的。便在園子裡聽戲。
  薛姨媽本懶待聽戲,邢、王二夫人也都上了年紀,都不愛聽戲。薛姨媽道:「我們
在那邊坐坐去罷,戲也沒什麼聽頭,白鬧的慌,天氣又熱,咱們鬥鬥牌去罷。」邢、王
二夫人道:
  「很好,戲都聽厭了,也沒什麼趣兒,倒是換個地方坐坐兒涼快些。」因說鬥牌,
還少著一家子呢,便叫了尤氏過來,一起到紅香圃那邊,四家子鬥牌去了。
  探春道:「老太太們都愛靜,不歡喜聽戲都去了,單剩了我們這些人亂鬧了。這會
子,就算大嫂子有年紀些了。」傅秋芳道:「我們太太這幾天也鬧乏了,連璉二嬸娘、
寶二嬸娘、環三嬸娘都有些乏了,多少事情都是這四位照應指點,多早晚才得睡,天一
亮就起來了,就算今兒沒有外客,事情還少些。
  這會子,只算在這兒坐著歇歇兒罷了。」史湘雲道:「你們太太自來有限,還虧著
這會子有大奶奶你可替他的勞了。這裡頭只有兩個二嫂子的事多,卻也只是他兩個人才
能夠辦。」平兒笑道:「你們看著好戲不聽,只管說張說李的做什麼呢?」大家都笑了
,正待再要說時,只聽那戲場上轉了《蘆花蕩》,張飛上場,鑼鼓喧闐,說話也聽不見
了,於是大家看戲。
  到了晚上,薛姨媽等歇了牌,都請過來坐席。榆蔭堂上擺了八席,又唱了兩折戲下
來,便放了賞。席散之後,都歸到王夫人上房裡來。薛姨媽便先回去了,只留下邢岫煙
來沒去。薛寶琴、李紋、李綺也各自帶了哥兒、姐兒告辭去,單留下史湘雲、探春、巧
姐兒來。接著小紅、青兒、椿齡、鶴仙也去了,邢夫人也帶了蔣氏過去,尤氏也帶了胡
氏各自回去了。巧姐便在平兒屋裡住了,湘雲、探春在稻香村內李紈屋裡住了。邢岫煙
便在寶釵怡紅院裡住了,孝哥已跟了薛姨媽回去了。
  桂芳與薛苑蓉、薛順哥在岫煙、寶釵旁邊燈下,大家說笑。
  桂芳便問宛蓉、順哥道:「你們在園子裡,今兒聽的是些什麼戲?我今兒一天通沒
在裡頭呢,也沒知道這個小班子兒唱的好不好?」宛蓉道:「今兒開場唱的是《郊射》
、《迎舉》、《滿牀笏》的八出,後來唱的是《西川圖》一折,晚了席上唱的是一折《
永團圓》、一折《兒孫福》,倒還是晚上的戲有趣些兒呢!」薛順哥道:「桂哥哥,你
們外頭今兒聽的是些什麼戲?也說給我們聽聽呢。」
  桂芳道:「今兒外頭唱的是《遂人願》的整本新戲,倒也生疏有趣呢。」宛蓉道:
「是個什麼故事呢?這本戲我還沒聽過呢!」桂芳道:「這本戲是接著《白蛇記》新今
打出來的。
  那白蛇在雷峰塔裡不得出來,青蛇便又配了個秦生,也猶如許宣頭裡的一般,也到
雄黃山去取了仙草來救了秦生。那許宣卻在西湖上做了和尚了,他每日還去哭妻。後來
秦生做了官,遇見許宣,問其哭妻的緣由,後來便拆了雷峰塔,許宣還與白蛇團圓的故
事。」岫煙道:「這《遂人願》的名字就起的有趣兒。
  人都因為看著白蛇並無過惡,那法海又何苦來要把缽孟罩住了他,壓在雷峰塔底下
呢?是凡聽戲的人,總要給白蛇稱冤道屈,故此才演出這本新戲來,給人聽著稱快,都
遂了人的心願了。這裡頭和尚哭妻,倒也是翻案的文章呢。」
  寶釵道:「但凡前頭有過的書以及傳奇等類,後人見他做的很好了,便想著要續,
殊不知前人好手,所謂『極盛,尤難為繼』的了。後人做出來的,總難免續貂之誚。不
但這《白蛇記》,就是《西廂》十六出,《草橋驚夢》為止,關漢卿也是填詞的名手,
續了四出尚且貽譏千古呢!那小說裡頭施耐庵《水滸傳》七十回為止,誰知後人就續了
個四傳,又續了個《後水滸傳》,皆是狗尾之筆。」
  岫煙道:「我看小說裡頭倒是《後西遊記》比前書竟還好些呢。」寶釵道:「也就
是這部書算後來居上,其餘總是後不如前的了。」岫煙道:「我最愛他裡頭說伏羲的龍
馬、周昭王的鞍轡、文明天王麒麟的春秋筆、造化小兒的圈子等類,想頭很好,嘻笑怒
罵皆成文章。而且語言有味,妙旨無窮。」桂芳道:「我最喜歡他說的,到靈山有無見
佛的一段,他說佛原是沒有的,是空是無,那大顛說到了靈山見不成佛,豈不枉費了功
夫呢!那小行者聽見了,就變成了如來佛,坐在上頭要割豬一戒的舌頭,說你罵師兄就
是罵我,我和你師兄不分彼此。那是說心即是佛,真是遊戲三昧,是好文章呢。」岫煙
道:「桂哥兒,你看書倒也精細呢,這些書並不是單看他的怪誕的,總要瞧他遊戲含蓄
的道理。」
  桂芳道:「今兒這和尚哭妻的那一套曲子,倒很好聽。我卻又不知道他的曲文。今
兒園子裡唱的《西川圖》、《郊射》這些曲子,我倒知道的呢,可惜今兒我又沒在裡頭
。」宛蓉道:
  「那《郊射》郭子儀唱的是些什麼東西?桂哥哥,你說給我聽聽呢!」桂芳道:「
郭子儀他唱的是《玉芙蓉》的曲牌名兒,那起頭兒是『平生志頗矜,事業期鐘鼎。肯甘
心章句,空老窮經。倒不如長天倚劍把孤雲截,博得個一戰功成四海名』。」
  岫煙道:「桂哥兒,你倒連這些詞曲竟都知道呢。」
  寶釵道:「這是我們蘭大奶奶,他自幼兒在家裡就學的會彈會吹會唱,跟他來的秋
水姑娘人也聰明,也就學會了,也能吹能彈能唱。我們這裡原沒人唱這些東西,自從他
到了這裡,接著我們環三太太來了,他們都差不多的年紀兒,況他頭裡在家裡的時候也
是學過的,便成日家無事也就大家吹唱了玩兒了。
  我們桂小子、蕙哥兒、鬆哥兒、月英、綠綺、祥哥、禧哥都學會了好些曲子。單是
禧哥兒小些,今年才得九歲,倒唱的怪好聽的呢。」桂芳道:「二舅母,你老人家明兒
等我去請了我們大嫂子和秋水姑娘,把這些兄弟、妹妹、姪兒們都叫了來,唱給你老人
家聽,好不好?」
  宛蓉道:「桂哥哥,你有什麼好曲子,先教給我兩支兒,明兒他們唱的時節,我也
就會唱的了。」桂芳道:「宛妹妹,你愛唱什麼好呢?」宛蓉道:「我才學知道是什麼
好呢?桂哥哥,你只把你會的教給我罷了。」桂芳想了一想道:「我教你唱個『把幾分
春三月景』罷。這是《祝英台》的牌名兒。」宛蓉道:「這是哪一齣戲裡頭,什麼人唱
的呢?」桂芳道:「這是《琵琶記》裡頭《規奴》牛小姐唱的。宛妹妹,你唱這個才合
式呢,別的曲子唱出來不合的多。」宛蓉道:「桂哥哥,你可寫出現,我先看看曲文呢
。」桂芳道:「自然要寫出來,也才好點板眼呢。」遂叫紫簫、玉簫取了紅黑筆硯箋紙
出來。
  原來紫雲、繡琴、素琴一班丫頭年紀大了的,都已放出去了,寶釵這裡又換了紫簫
、玉簫、驚鴻、塞鴻四個。當下取過筆硯來,桂芳便寫出曲文,用紅黑筆點了板。宛蓉
念了一遍,說道:「這板怎麼又有紅有黑的,為什麼並不一樣呢?」桂芳道:「有黑板
的曲子音高而腔長故慢,無黑板的曲子音低而腔短就快了。那詞賦裡說的紅牙、紅么就
是指的這個了。」因用手拍著,便教了宛蓉數遍。那宛蓉心性聰明,早已會了一半。
  桂芳又教了數遍,宛蓉便單自唱了一遍,早已不錯。
  順哥在旁邊聽著,也便隨著學了一會,道:「桂哥哥,你替另教給我一支曲子罷,
我不歡喜唱這旦腳的曲子呢。」桂芳道:「順兄弟,你明兒且聽他們唱過一番,我再
教給你唱就是了。」岫煙道:「天也不早了,明兒再說罷。」寶釵道:「也要睡了,明
兒好早些起來的。」於是,大家收拾歸寢不題。
  到了次日,岫煙、寶釵梳洗已畢,便帶了宛蓉等到王夫人上房裡來。馬氏、平兒、
巧姐等已都在那裡了。大家坐下,正在喝茶,湘雲、探春、李紈、秋芳等也都來了。大
家說說話兒,坐了一會子,便一齊下來,都到園子裡來。
  路上走著,宛蓉便告訴湘雲、探春說:「晚兒晚上,桂哥哥說今兒請大嫂子同這些
妹妹、兄弟們唱曲子玩兒呢。史大姑媽,三姑媽,都請到我們大姑媽那裡去逛逛罷。」
湘雲、探春道:「這可有趣兒,我們卻也聽見說他們學會了曲子,總還沒聽見過他們唱
呢。」寶釵道:「我們那裡沒有這些傢伙,倒是到蘭大奶奶屋裡去罷。他那裡這些東西
是現成的,也免得搬動累贅。」秋芳道:「既是姑媽、舅母們肯賞光,就請在我那裡坐
坐喝茶去罷。」
  於是,一同到了蘅蕪院裡,大家坐下。原來秋芳的丫頭也都換了,一個鼓琴、一個
彈棋、一個曝書、一個侍畫。當下鼓琴、彈棋挨次送茶,寶釵道:「索性把璉二太太也
請了來。」
  秋芳因教侍畫去請,連姑娘、哥兒一起請來。不一時,平兒、巧姐等也都來了。平
兒道:「你們又請了我來,作什麼呢?」  探春道:「聽見說你唱的曲子很好,要請
教你的妙音呢!」平兒笑道:「我只會聽,可不會唱,這又是誰的興頭?這會子人也都
齊了,要唱就唱罷了,還等什麼呢?」桂芳道:「宛妹妹昨兒晚上,尋我教給他一支『
把幾分春三月景』,今兒先來合了笛子,唱唱看是不是呢?」秋芳道:「這就很好,把
笛子拿過來,我吹著姑娘唱罷。」宛蓉笑著不肯,桂芳道:「他還唱過,不好先唱的,
也要誰先唱一遍給他聽聽看,他就明白好唱的了。」秋芳道:「我吹著,請環三太太就
先唱這一支,給宛姑娘聽聽,他就好唱的了。」馬氏道:「要我先獻丑麼!秋水姑娘,
我和你兩個人就唱這一套罷。」
  秋水點頭,便取過弦子來彈著,蕙哥在旁邊哺著笙,馬氏打著鼓板,便唱了一支「
把幾分春三月景」,秋水便接過來,唱「春晝」的一支,兩人把一套四支曲子都唱完了
。大家齊聲贊好,然後便叫宛蓉來唱。宛蓉道:「我只怕唱不上來呢。」
  秋芳道:「姑娘,你放心只管唱,我把笛子領著你就是了。」
  於是,宛蓉便唱了一遍,馬氏道:「板眼不但不錯,而且嗓子清脆,那裡像個初學
的,將來任是什麼曲子總不難學的了。」
  秋芳道:「這該誰唱了呢?」秋水道:「月姑娘來唱一套罷。
  「月英便過來唱了兩支《掃花》的「翠鳳毛翎」,不但音韻嘹亮而且高,字眼都自
然的很,大家贊好。綠綺又過來唱了一支闊音的「蝴蝶呵」,大家越發贊好。
  薛順哥道:「這是那一齣戲,什麼人唱的?」寶釵笑道:
  「這是《冥判》裡頭大花面唱的。」順哥向秋芳道:「大嫂子,我要學這支曲子,
你可好歹教給我就是了。」秋芳道:「這支曲子很難唱呢,你初學,須要揀那容易些的
先唱,等學會了幾套曲子再學這個就容易了。」順哥笑道:「我是先要把那很難的學會
了他,那容易的不就更容易了麼?那書上說的『不可畏難而苟安』,我倒是不怕難的。
」秋芳笑道:「這話也是,等他們唱完了,我再寫篇子教給你就是了。」宛蓉道:「桂
哥哥還沒唱呢,你也唱個什麼給我們聽聽啥。」要知桂芳可唱了個什麼沒有,且聽下回
分解,便知道了。

第四十一回     大觀園荷露共烹茶 藕香榭彩蓮群賦景


  話說當下宛蓉向桂芳道:「桂哥哥,你也唱個什麼給我們聽聽呢?」桂芳道:「我
唱什麼好呢?也罷,月妹妹才剛唱了《掃花》,我來唱《三醉》罷。」於是,便唱了一
套「秋色蕭疏」,秋芳便過來彈著弦子,換過秋水吹笛。祥哥上來唱了一套「裊晴絲」
,桂芳便上去接著哺笙。讓蕙哥唱了一套《疑讖》的「論男兒壯懷須自吐」,大家贊好
。又換上鬆哥過來唱了一支「天運有循環」的《大紅袍》。這兩個都唱的是闊音。還有
禧哥九歲,唱了一套「莽乾坤一片江山」。大家齊聲說:「他至小的,倒都唱的這麼怪
好的,實在有趣兒呢。」  順哥便拉著秋芳寫「蝴蝶呵」的曲子,遺哥、周瑞哥、周
安哥、周照乘姑娘都央馬氏、秋水等教唱。於是,馬氏便教了遺哥一支「滿胸臆」,秋
水便教了照乘姑娘一支「容瀟灑」,桂芳教了周安哥一支「月明雲淡露華濃」。蕙哥教
了周瑞哥一支「頓心驚」。於是,各人寫了篇子,點了板眼,五個人教五個人學,都用
手拍著,教了有十幾遍,就上笛子領唱。周瑞哥、周安哥、照乘姑娘都會了,只有順哥
、遺哥兩個人還沒會。秋芳道:「我說這曲子難唱呢,通身腔多難唱,都不為奇,只這
末了一句『只教恁翅膀兒展,將個春色只這也麼鬧場來』,他又唱的快,板眼又太少,
腔兒又太多,所以難了呢。這『滿胸臆』是《錦纏道》的曲子,也是難唱的。」於是,
又教了十幾遍,再上笛子,將就可以了,還不大熟。宛蓉又要學底下的一支,便一直唱
到夜晚才歇。到了次日,便各人又要學唱別的曲子,一連鬧了三四天,也學會了好些曲
子。
  時已五月將盡,天氣炎熱,大家便都在藕香榭裡乘涼。那曲音臨水,更覺好聽。湘
雲、探春、岫煙、李紈、寶釵幾人在蓼風軒裡坐著乘涼,遠遠聽著藕香榭裡管弦之聲,
倒也有趣。
  湘雲道:「這裡荷花盛開,何不賞蓮呢?弄他幾支小船兒,教丫頭們彩蓮,這個玩
意兒也還好。」探春道:「很好麼,這個玩意兒頭裡都沒辦過,並且可以做詩,也是個
好詩題呢!」李紈道:「也給孩子們學著做做詩,比唱曲子總有益些。」寶釵道:「小
船也有四五隻呢,也還有幾個駕娘,教幾個丫頭們彩蓮,卻倒還有趣。詩就作即景,也
不必定詠彩蓮。就吩咐他們,今兒先把船收拾好了預備著,就是明兒舉行罷了。」李紈
道:
  「就在藕香榭裡頭坐罷,也請老太太出來逛逛。」原來李紈那裡,也換了幾個丫頭
,一個叫玉燕、一個叫紫燕、一個叫輕雲、一個叫輕霞。那裡紫燕、輕霞兩個在旁,李
紈便叫他兩個去叫了管園子的婆子們過來,叫他去吩咐駕娘們,把船早些預備妥當了。
再叫人把藕香榭擺設停當,預備明日之用。然後,便大家一起過藕香榭來,都對他們眾
人說了。  桂芳等聽見了,便說道:「彩蓮做詩,這個玩意兒又比唱曲子更有趣了。
」蕙哥道:「我們今兒唱唱,要早些兒歇了,好預備明兒的事呢。」秋芳笑道:「可不
是,早些兒歇罷,這幾天也夠了,還虧這些兄弟、妹妹們都還聰明,要是教上百十遍還
學不會的,可就要把我磨死了呢。」探春笑道:「誰教你樣樣都精通了的,像我們不會
寫畫,不會吹唱的倒不快活麼!這正是常言說的好,能者多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
  李紈道:「明兒都要一早在這兒會齊,連飯也都在這兒擺,遲了天就熱了。」岫煙
道:「這荷花全是一早好看,帶露清香,領略那一派清氣,是最妙的。到了太陽將午,
天也熱了,花也倦了,連人的精神也比早上起來的時候減了。到了下午,更不消說了。
」湘雲道:「果然荷花鬚是太陽初出的時候才好看呢,原取他『未經日照精神滿』,足
可見那『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話,尚非定論。最好是『城邊野池蓮欲紅』和那『門外野
風開白蓮』這兩句,便秀麗而清潤了。」說著,天已漸晚,便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一早,眾人都到藕香榭會齊,王夫人也請下了。
  大家因天熱圖早上涼快,都天一亮便起來了,趕著梳洗齊備,便陸續都到齊了。王
夫人也來了,道:「你們今兒倒都起的很早。」湘雲道:「我們也才到齊,天熱的很,
就是早上還涼快些兒,遲了太陽高了,就難走的很了。」說著,只見那藕香榭欄杆外頭
,早係著四隻彩蓮船在那裡。一望蓮葉佈滿,真是「接天蓮葉無窮碧」,那荷花含露,
分外精神。大家憑著欄杆,只聞得一股清香,令人心醉。探春道:「你看這荷葉上的露
珠都遍滿了,再遲一會子太陽高了,被風翻動,那露珠就滾掉了。
  趁著這會子,叫他們拿些傢伙去都收了來烹茶吃,倒是很有趣的事呢。」寶釵道:
「荷露烹茶,那卻很好,勝似古人碧筒勸酒多矣。」李紈、平兒道:「既這麼著,就吩
咐駕娘們快些去收了來,再遲了就有限了。」
  李紈便叫紫燕去吩咐駕娘們,各帶了盤子碗盞,撐船四下去收。駕娘們領命各把蓮
船解了纜,一路蕩去,挨著蓮葉上收取,用大碗盛接。不一時,四隻船上都收攏來,傾
在一處,卻有一小官窯罈子,碧清香靄。隨教丫頭們將小茶爐子安放在軒子後邊,生起
火來,用小茶銱子先烹了兩壺龍井茶起來,大家嘗著,果然不同。寶釵道:「記得那年
在櫳翠庵品茶,妙玉把自己帶來收著的從前掃的梅花上的雪,封貯在鬼臉青的甕內,旋
取出來烹茶,那已經是絕妙的了,也還到不得這個清香呢。
  大家喝了,都說:「實在很好,從來沒喝過這個茶,這還是頭一遭兒呢。」王夫人
道:「連頭裡祖老太太那麼樣,也還沒嘗過這個新呢。」
  湘雲道:「這彩蓮也還得派幾個人去才好。」李紈道:「也不用多,一船兩個,派
八個人去罷。過小的去不得,挑幾具長大些的去就是了。」探春道:「我給你們挑就是
了。」原來平兒屋裡換了素蘭、春蘭、傾城、翠雲四個,馬氏屋裡換了荷珠、綠珠、飛
雲、紅杏四個,湘雲帶來的丫頭是香雪、紅雪兩個,探春的丫頭是碧蓮、紫綃兩個,岫
煙的丫頭是伴月、停雲兩個,巧姐的丫頭是菱花、雙喜兩個,當下探春挑了一會,便挑
了八個出來。一個長挑身材,面容清秀的,是馬氏的丫頭,問他叫什麼名字?那丫頭答
道:「叫荷珠。」探春笑道:「好的很,這個名字正合時景,這孩子就長的很好,也不
愧這個名字。」又一個梳鬅頭,眉眼盈盈含笑的,是寶釵的丫頭,問是什麼名字?寶釵
笑道:「他叫驚鴻。」探春也笑道:「很好,都是名稱其實的。」那其餘的六個,便挑
的是:平兒的傾城、秋芳的彈棋、湘雲的紅雪、岫煙的伴月、巧姐的菱花和探春的紫綃
了。平兒道:「已經吩咐擺飯了,等吃了飯再分派他們上船罷。」說著,便在藕香榭裡
擺了四桌飯,大家坐下,丫頭們在旁邊伺候,添飯打扇。不一時,飯畢嗽口喝茶,伺候
的丫頭們都替換下去吃飯。  那荷珠、驚鴻、傾城、彈棋、紅雪、伴月、菱花、紫綃
八個人先吃了飯,都換了輕紗短衣上來。探春便吩咐他們,分坐四船,前去彩蓮。桂芳
、蕙哥、遺哥等見了,便也都要到船上去。李紈道:「這可使不得,不但恐怕掉下水去
不好,況且這彩蓮原是在高頭看著才有趣的事,又何必定要親歷其境呢!」
  湘雲道:「可不是麼,這正是做詩的道理,你不聽見說『寫花決不寫到泥』的話麼
!你們還說今兒作詩呢,且看看他們彩蓮,也就料理著誰會做,誰不會做,好預備下紙
筆的呢。」
  於是,桂芳、遺哥、蕙哥、鬆哥都說:「我們是做的,不知道再還有那幾個要做呢
?」薛順哥、賈祥哥、周瑞哥聽見,便也都道:「我們也要學做呢。」寶釵道:「你們
姑娘們,又是那幾個做呢?」薛宛蓉、周照乘二人道:「我們也學著做罷了。」李紈笑
道:「一共是九個人,今兒是我的大主考,也沒什麼難題目,你們各人都做一首即景的
七言絕句罷,也不用限韻。」隨即教人去取了十副文房四寶過來,鋪設停當。
  其時荷珠等八人已各上了彩蓮船,駕娘們將船四下蕩開。
  王夫人等在藕香榭上面都伏在欄杆上看,只見四隻彩蓮船都串入荷花叢裡去了。湘
雲指著道:「這正是『紅蕖向臉兩邊開,蓮葉羅裙一色裁。亂入荷花看不見,聞歌始覺
有人來』。可見前人的詩,總說的不錯呢!」寶釵道:「不但是好詩,而且是好畫。」
因向秋芳道:「大奶奶,你畫過『彩蓮圖』沒有?」
  秋芳道:「原有『蓮舟新月』和『柳岸蓮舟』,畫是也畫過的,只是總不及這真的
好看呢!」探春道:「畫原不能畫的全,總要得其神妙就是了。詩也不能說的全,也是
只要得其雅趣就是了。你們做詩的,看著他們,也就好見景生情的。」李紈道:
  「領略一番,心境開豁,就下筆自然有神了。你們也就動手做去罷。」
  於是,桂芳等九人,便都入坐磨墨拂紙,拈起筆來打稿兒,各人凝思注想。岫煙看
著,笑道:「看著他們一個個的拈筆弄硯的,倒還有些趣兒呢!我們今兒都算同考官了
。」湘雲笑道:
  「等他們交了卷,我們先看過了,再薦卷給主考看罷。」說著,桂芳、宛蓉兩個先
有了,上來交卷。湘雲接過來,便與岫煙、探春同看。先看那桂芳的,只見上面寫道:
  臨水人憑亞字欄,藕花香裡耐盤桓。最憐清曉君須記,露瀉荷珠滿翠盤。
  探春道:「好啊,就現在的景致說來,便是好句子。況又有荷珠的名字,觸目生情
,懂得這個道理就知道文章的化境了。」
  因又看宛蓉的,只見上寫道:
  陰陰垂柳可人憐,一望荷花紅欲然。驀地投竿魚戲處,彩蓮船作釣魚船。
  湘雲道:「他這首更好,句法清秀曲雅,都是將門之子,怪不得又敏捷而又清新呢
。」說著,鬆哥、薛順哥、周照乘三人也來交卷,湘雲接過來,先看鬆哥的,只見上面
寫道是:
  滿池蓮葉滿池花,說甚吳宮鬥館娃。日暮蓮舟風景好,柳梢新月一鉤斜。
  探春道:「才剛兒說的『蓮舟新月圖』,他這兩句用的就很好。
  湘雲又看薛順哥的,只見上寫道:
  垂楊罅裡彩蓮舟,兩兩雙鬟自不愁。底事中流停蕩槳,怕他驚起水中鷗。
  湘雲大家看了,都點點頭兒。又看周照乘的,只見他上面寫道是:
  畫槳蘭橈水一方,荷花人面鬥新妝。折來蓮葉渾如蓋,好把斜擎障夕陽。
  湘雲道:「也都很去得呢!」因看那四人尚未脫稿,還不能交卷。
  只見水面上四隻彩蓮船,都已回來了,荷珠等八人下了船,彩了許多荷花,一起送
到藕香榭裡來。王夫人教吩咐底下人,搬了大小花瓶十二個過來,將彩來的荷花插了,
擺在兩旁,高低錯落,紅白參差,滿屋清香,麗容幽靜。大家都說:「實在有趣。」
  正說著,只見那蕙哥、遺哥、祥哥與周瑞哥四人,也都交卷上來。湘雲接過來,便
先看蕙哥的,見上面寫道:
  垂柳垂楊映畫橋,彩蓮舟上載多嬌。都來日暮蓮歌起,裊裊聽吹碧玉簫。
  湘雲看完了道:「也還罷了。」又看遺哥的,見是:
  水閣生涼雨過時,綠陰深柳舞參差。一池菡萏花初發,寫出豪蘇膩柳詞。
  湘雲道:「可見你是平日不用心的緣故,這會子不但交卷已遲,而且詩又平常,不
及你桂哥哥多矣。」探春道:「你不要委屈了他,我看這詩也就很去得,將來總有長進
的,詩有這個意思也就罷了。孩子們總要作興鼓舞他,他便有興頭了。你過於一味挑飭
他,阻了他的興頭,他便頹喪了。」寶釵笑道:「史大妹妹同三妹妹說的話,一個太過
,一個不及,都不算中道。我看,總以不偏不倚為是。」岫煙笑道:「寶姐姐的話是公
允極了,絲毫不錯的。」湘雲又看祥哥的,只見上面寫道是:
  彩蓮人在水中央,碧杜紅蘅次第香。一陣風傾荷葉露,跳珠驚起睡鴛鴦。
  湘雲看了點點頭兒,又看周瑞哥的,見是:
  萬綠參差疊水中,黏天蓮葉自無窮。最憐清景何人賞?一片荷花欲放紅。
  湘雲道:「這詩都很去得,總還不大相上下。」
  說著,桂芳、宛蓉因交卷獨早,頗有餘工,便各人又做了一首,都送上來。湘雲接
著看桂芳的,見上面寫道:
  斷續蟬聲柳畔鳴,曲房臨水午風生。藕花香沁詩書裡,把卷消閒分外清。
  湘雲看了,笑道:「你這可謂是『有餘勇可賈了』。」因再看宛蓉的,見是:
  藕香榭裡暑風清,梁燕依人掠水鳴。消得晝長無個事,疏簾清簟賭棋枰。
  湘雲道:「這兩首又好,看起來還是宛姑娘的更覺清麗些呢。
  這裡頭是桂哥兒和宛姑娘兩個人,是要薦元的,其餘的也都是薦卷,並無敗卷,請
大主考看罷。」
  李紈笑著,接過來從頭一一看完,說道:「我看了,是取中三等。一等是桂芳和宛
姑娘,二等是薛順哥、照姑娘和我們家杜若,三等是遺哥、周瑞哥、蕙哥、祥哥。再過
兩年,他們又要添好幾個上來了,比我們那頭裡起社的時候,人越發多了。」
  探春道:「我們桂姪兒、蕙姪兒和遺哥兒,他們都是同年的,今年十四歲了,也很
可以赴考去得了。」王夫人道:「他爺爺前兒說過的,明年已是科場了,早就給他們捐
了例監子。開年也就要教他們用功,預備下場去呢。」
  說著,藕香榭中早擺下了四席。後簷卷逢下一席,是王夫人坐,湘雲、探春、巧姐
、宛蓉、禧哥陪坐。前簷臨水擺了三席:是李紈、岫煙、桂芳、鬆哥、周照乘、綠綺坐
了一席,寶釵、秋芳、遺哥、蕙哥、月英、薛順哥坐了一席,平兒、馬氏、秋水、周安
哥、周瑞哥、祥哥坐了一席。
  當下猜枚行令,大家正在暢飲。只見外面管園子的婆子,同著平兒屋裡的翠雲慌慌
張張的跑來,回道:「那邊大老太爺不好的很了,璉二太爺、環三太爺已經趕著過去了
,請璉二太太快些過去呢。」大家盡吃了一驚。王夫人聽見了,便忙說道:
  「前兒聽見了大老太爺不好,已經五六天了。不過是上了年紀了,吃多了點兒東西
,又受了點兒風寒,也不怎麼樣。怎麼這會子,一下子就這麼利害起來了呢?」平兒道
:「本來我們大老太爺年紀也不小了,今年已是七十七歲,將近快八十歲的人了,只怕
受不起什麼病了呢!」王夫人道:「既這麼著,你就快些去罷,到了那裡看怎麼樣,就
先打發人過來給信。」平兒答應了,下來便吩咐巧姐照應著孩子們,他便帶了丫頭回到
自己屋裡,收拾了東西,連忙上車過去了。當下眾人因平兒去了,況且聽見賈赦不好,
大家都不興頭,略坐了一會子,也就各自散了。
  王夫人回到上房,平兒已打發人回來給信說,大老太爺病重的了不得,現在已經不
能說話,只怕不能救了。賈政、賈蘭下了衙門回來,聽見了,便也連忙過去了。到了二
更時分,賈蘭回來說:「大老太爺只怕今兒夜裡未必得過呢,爺爺在那邊看視,今兒不
能回來了,教我回來給信的。」王夫人道:「你環三叔也在那裡呢?」賈蘭道:「環三
叔也不回來了,因為家裡沒人,才教我回來的。」王夫人道:「你也歇著去罷,明兒早
些過去就是了。」賈蘭答應了下去,當下各自歸寢。
  到了次早天才一亮,外頭早有人進來回說:「大老太爺於丑正不在了。」王夫人等
趕忙起來,賈蘭聽見便趕著過去了。  「王夫人便教巧姐趕忙梳洗了,帶了瑞哥、月
英坐車過去,又教桂芳、蕙哥、鬆哥、祥哥、禧哥都過去磕頭,就便在那邊跟著叔叔們
照應罷。賈政又上衙門去告假,啟奏了皇上。當今念係元妃之伯,功臣之後,且知世襲
革去,現是賈環承襲,便加恩賜了個四品職銜。賈政代謝了恩回來。賈璉在家將衣衾棺
槨預備齊了,天文生擇了申時入殮,門口搭起棚來,上下人等換了一身白衣,從門外一
直到內裡一片盡白。入殮之後,從賈政起一一哭拜,賈璉、賈琮匍匐舉哀。次日,便有
各家上祭,王夫人帶了探春、李紈、寶釵、馬氏都過來拜奠,留了湘雲、岫煙與秋芳在
家看家。至晚回來,次日又去。尤氏、胡氏也是天天過去,小紅、青兒、椿齡、鶴仙等
也天天過來。一連七天,方才無事。賈璉、平兒等在彼守孝,並不過來。巧姐便從那邊
回家去了。湘雲、岫煙、探春等也各自回去。
  賈璉又請了鐵檻寺十二個和尚來家,啟建道場,念了四十九天經懺。過了百日之後
,便開喪發引,賈政這邊內外大小人等,都一起過去,穿孝祭奠,照應分派事情。各衙
門並各親友人等,都是豬羊祭禮,金銀紙札之類,一起一起的前來打祭,門前鼓樂喧天
。一連又忙了兩天,這日出殯,銘旌上大書:恩賜四品職銜,享壽七十七歲,恩侯賈公
之靈柩。殯儀甚是熱鬧,一路各家棚子擺祭的不少。自辰正起身,未正才到了鐵檻寺中
,把靈柩抬進,停放正中。料理一切齊備,款待送殯的親友酒飯已畢,都各自進城去了
。送殯的女眷們怕遲,也都趕著進城回去。這裡只有賈璉、賈琮等在寺伴宿,內裡是邢
夫人、平兒、蔣氏等在內。賈政、王夫人等也都一起回家去了。
  賈璉把搬靈柩回南之事,料理齊備,又將家內安排停當。
  過了一日,邢夫人、平兒、蔣氏等哭著拜辭了靈柩,先已回家去了。賈璉帶了八個
家人,僱了一隻大座船,將賈赦靈柩抬上停放中艙,又將惜春、紫鵑之柩抬放前艙,吩
咐賈琮帶領賈惠等好生回去照應家中事情,「我不過三四個月,便可回來了。
  「賈琮答應,等賈璉開了船,方才回去。平兒回到家中,過了幾天,便依然搬過榮
府這邊來了。要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第四十二回     大觀園中金盆蟋蟀 怡紅院裡錦盒蜘蛛


  話說平兒自鐵檻寺中回來,過了幾天,便依然搬過榮府這邊來住。
  時已九月初旬,一日桂芳在秋爽齋家塾中唸書,驚鴻來請吃午飯,兩個便同回怡紅
院來。行至沁芳橋邊,只見塞鴻躲在那太湖石背後,蹲在那裡瞧什麼呢?桂芳看見了,
指著問驚鴻道:「他怎麼在那個地方就解手麼?」驚鴻笑道:「他那裡是解手,他在那
裡掏促織兒呢!」桂芳笑著搖手道:「你不用說話,待我去嚇他一嚇。」說著,便躡著
腳步悄悄兒的走了過去。  驚鴻笑道:「那是何苦來呢,又嚇他作什麼呢?」因叫道
:「塞鴻姐姐,桂哥兒來了。」塞鴻聽見,回過頭來,看見桂芳兩個,說道:「你們還
不吃飯去,又跑到這兒來做什麼呢?」驚鴻笑道:「你怎麼不吃飯去,就跑到這兒來做
什麼的,你可掏著了幾個好的沒有?拿出來給我看看呢。」塞鴻道:「才剛兒掏著了個
上好的黃麻頭,送到家裡養著呢!我聽見這裡還有一個叫,故此又到這兒來掏的,誰知
掏了半天總掏不出他來麼。
  桂芳道:「你掏著了的,放在那裡呢?我先和你瞧去,等吃了飯,再來掏這個罷。
」
  於是,三人一起回到怡紅院中,桂芳就要先瞧促織兒。驚鴻道:「你先吃了飯,慢
慢兒的再瞧罷,我們有好幾個呢!」  於是,桂芳忙忙的吃了飯,便下來催著驚鴻等
吃飯,道:「你放在那裡呢?你們吃你們的飯,等我自家先瞧去罷。」塞鴻道:
  「你莫去,我們都收著呢。你看不打緊,不要給他都跑了呢。我們吃了飯就拿出來
給你看就是了。」桂芳道:「既這麼著,你們就快些吃罷。」玉簫笑道:「你催狠了,
把他還噎死了呢。
  桂芳笑道:「我給你澆上些湯就吃的快,又不得噎了。」說著,把一碗雞筍湯給他
兩個倒在飯上,驚鴻等笑著,二人吃完了飯,嗽口喝茶,婆子們收去傢伙。
  塞鴻便搬出四個盆子來,一個一個的揭開了看。玉簫道:
  「叫驚鴻姐姐把他的也拿出來,兩下鬥了看那才有趣兒呢!」
  驚鴻便也去掇了四個盆子出來,道:「這裡頭有紫簫兩個呢。」遂也揭開了看過,
驚鴻便揀出一個紅頭黃牙的來,給塞鴻兒剛兒掏出來的黃麻頭兩個去鬥,都放在鬥盆裡
,拿草椣子輕輕撥轉,兩下對頭,鬚眉豎起,張開兩牙便鬥起來了。兩下咬了一二十口
,驚鴻的紅頭掇轉身子敗走了。塞鴻的黃麻頭便站住不動,「趨趨」的一連叫了三聲。
桂芳道:「有趣,有趣!你再放兩個下去鬥鬥看呢!」驚鴻道:「我這是揀了個好的出
來的,還輸掉了呢!那幾個越發不配了,後邊的傾城們,秋爽齋的荷珠們,蘅蕪院的彈
棋們,他們都養著呢,明兒叫他們都拿到這兒來鬥。」桂芳道:「我也要養幾個呢,你
們就替我先弄兩個,再教他們外頭也弄幾個來。我給蕙哥兒、鬆哥兒他們說了,他們也
是要弄的,等多弄他些,我們大家來鬥,那才有趣兒呢。」塞鴻道:「你到學裡去罷,
等我們給你養下幾個就是了。」
  於是,桂芳到家塾裡去了,便告訴蕙哥、薛孝哥等養促織的話。大家聽見了,都說
有趣,我們都弄他幾個,大家玩兒。
  到了晚上,各自回家都弄了盆子,大家養起來了。桂芳又教外頭小廝們弄了好些進
來,挑選了幾個用雕花戧金的舊盆子,養了七八盆,教驚鴻等照應餵食。早晚自家瞧看
,放出來自家挑鬥,鬥敗了的就撂掉了,一連挑了五六天,共挑了四盆出來。
  總起了名字,安上牌子,約了大家,明日在怡紅院中來鬥。原來薛孝哥、順哥兩個
也養了七八盆,蕙哥、鬆哥、祥哥、月英都各人養了幾盆。這日賈環知道他們鬥促織兒
玩,因他們平日讀書做文都還用心,便由他們玩去,反放了他們半日的假。
  於是,各人的丫頭都把盆子掇到怡紅院來,平兒、馬氏、秋芳也都到這邊來看。寶
釵接著說道:「我們從前倒都沒弄過這個玩意兒,不知道他們怎麼著就知道的。」馬氏
道:「嫂子,你不知道,外面專養這個的人開個閘兒,鬥上百上千的輸贏呢。
  到了臨末了兒,將軍圓盆還唱戲賀喜呢!」秋芳道:「我們哥哥他就好養這個東西
,三嬸娘家裡自然也是常養的。馬氏道:
  「我們哥哥頭裡一年要養兩百盆呢,到了臨了也不過只得一兩盆圓盆。他在這個上
頭也花掉了好些銀子呢,這些年來久沒養這個東西了。」寶釵道:「怪不得,他們怎得
知道的呢,原來有你們這兩個行家在這裡呢。」馬氏道:「你們把盆子搬過來,秤過了
分兩,配起來才好鬥呢。」於是,用戥子逐一秤了,號上分兩,配勻了。
  先是薛孝哥的給蕙哥的鬥起,兩下都放在鬥盆裡,孝哥的是個紫頭黑翅,蕙哥的是
個黑頭灰翅。兩個張開黃牙咬起來了,一連鬥了二三十口,那紫頭回身就走,黑頭追上
,紫頭復又張口來鬥,又咬了幾口,那黑頭兩牙鉗住紫頭往外一提,把那個促織兒直拋
出盆外,那盆裡的黑頭便「趨趨」的叫了。大家都笑說道:「好利害,你看他得了勝就
自鳴得意了呢。」平兒笑道:「他叫的也不過是『誰敢來』的意思。」於是,又挑了祥
哥的一盆上來,與月英的鬥了一回,卻是月英的贏了,那祥哥的促織兒連腿都迸掉了一
隻了,大家大笑。又該是桂芳的與薛順哥的兩個鬥了,這兩個鬥了半天,卻是桂芳的贏
了。又輪鬆哥的給薛孝哥的兩個鬥,卻是孝哥的贏了。
  一連鬥了二三十場,打敗了幾十個,只剩下孝哥一盆、順哥一盆、蕙哥兩盆、桂芳
兩盆、月英一盆,鬆哥和祥哥的七八盆都敗了。孝哥的一盆給蕙哥的又鬥了一場,孝哥
的也輸了;又給順哥的兩下一斗,順哥的也輸了。桂芳的又要給他鬥,蕙哥道:「我這
個一連鬥了五六場了,我不教他鬥了,我拿那一盆給你鬥罷。」遂將這盆收過,又把那
一盆放下去,與桂芳的去鬥,仍是蕙哥的贏了。桂芳又把那一盆放下去鬥,卻是桂芳的
贏了。桂芳又給月英的鬥了一回,月英的也輸了。桂芳道:
  「我這個算是個將軍了,蕙兄弟的也是個將軍,咱們兩個將軍來拼他一拼罷。」蕙
哥道:「使不得,這會子都是強弩之末了,自古說『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會子算
是疲憊之際,不要弄的兩敗俱傷,那又何必呢?總是給他養兩天再鬥的好。」
  正說著,只聽玉簫在外說道:「蔣奶奶來了。」寶釵等回頭看時,只見襲人帶著兩
個孩子,還跟了一個丫頭進來,逐位的請了安。平兒笑道:「你早來這麼一會子就好了
,我們這些促織兒才剛兒鬥完了呢。」襲人笑道:「這個玩意兒倒很有趣,我們頭裡都
沒有大弄過,只有他們小丫頭們弄一兩個玩玩就是了。」寶釵便教他到上房裡面,和平
兒、馬氏、秋芳等一起坐著說話兒去,教兩個孩子和哥兒、姐兒們在外面玩罷。原來襲
人生了一個女兒叫做綠雲,今年十一歲了,生的比襲人更加嬌媚;一個兒子叫做瑤華,
今年八歲了。蔣玉函已經死了三四年了,襲人這幾年以來,常到榮府出入。因蔣玉函已
死,遺留下有兩三千金,家內無人,把要緊的東西都寄在寶釵這裡,遇有事情,俱要榮
府照應一切。適才先見過了王夫人,便到怡紅院裡來的。平兒等坐著談了一會,便各自
帶了孩子們回去了。
  這裡寶釵便留襲人在怡紅院裡住了,晚上孩子們都在面前說笑玩耍。寶釵道:「你
家兒子今年八歲了,也念了三四年書了,我們桂哥兒可問問他讀的什麼書,寫的什麼字
?你又可以教教他了。」襲人道:「他能念個什麼書,我又沒知道書的人,也只好由他
瞎胡鬧去罷了。」寶釵道:「你家綠雲姑娘,長的越發很好了。」襲人道:「這是托太
太的福,他倒還罷了。」
  寶釵道:「他倒也還像你這麼性格溫柔,言語沉靜,將來倒很好的呢。」襲人道:
「太太既說他好,我明年叫他來在這裡伺候,想諒太太也不能叫他當粗使的丫頭,只學
著做些細事罷了。
  「寶釵笑道:「那是什麼話呢?」襲人道:「我是實心實意的話,跟著太太才學的
出人來。太太凡事指點教導他,我就感恩不盡了。」寶釵笑道:「你這個話說在那裡,
真是笑談的話了。
  「襲人道:「連就是太太肯教他伺候,不過算賞我的臉了,到底還沒盡我報效的心
呢!」寶釵笑道:「等明年沒事的時候,常時給他在這裡來住著玩玩,沒事我還可以教
他做做針線,這原可以得的,若說做丫頭,那卻使不得。」襲人道:「那粗事原不要他
做,不過倒茶裝煙,那原算不了什麼事。」因叫:「綠雲,你聽見了沒有?」綠雲走過
來道:「我聽見了,明年過來伺候太太,倒茶裝煙我都會的呢。」襲人道:「今兒先給
太太磕了頭,太太才收你呢。」綠雲答應,便過來給寶釵磕頭。
  寶釵忙拉住了,笑道:「你這孩子就很好,我倒是疼他的,做丫頭斷乎使不得。瑤
華呢,我不要他姐姐做丫頭,我倒要他做丫頭呢。瑤華,你肯不肯?」瑤華笑道:「我
又不是個女人,怎麼做丫頭呢?」說的大家都笑了。於是,襲人在園子裡又住了幾天,
才帶了孩子們回去了。  光陰捻指,早又到了臘月中旬。賈璉在南京安葬事畢,回轉
京都,到了家內。先見了邢夫人回稟一切,然後過這邊來,見了王夫人。大家相見了,
說說金陵事情,路上光景。正說著,只見外面人來回說:「黑山莊莊頭烏進孝的兒子,
送東西來了,在外面磕頭請安,有個稟單在這裡,請太爺們看呢。」賈璉聽見了道:「
他們年年總要到這時候才來,再不肯早些來的。」
  說著,便要接稟單出去,賈環道:「二哥你才回來,歇歇兒罷。我出去看他怎麼說
就是了。」說著,接過稟單看了一看,就出去了。王夫人道:「你這一路很辛苦了,早
些回去歇歇兒罷。
  「賈璉答應了,便回到自己屋裡,與平兒、蕙哥、月英們說話去了。
  話休絮煩,早已又過了新年。春來夏往,荏苒之間,不覺又是七月新秋,這年是初
六日未時立秋。大家都在秋爽齋閒話,平兒道:「今兒什麼時候立秋?」馬氏道:「聽
見說是未時,這會子也該差不多兒了,鍾已早就打過十二下了。」平兒便叫拿過表來看
時,針已指到午正四刻十四分了,因說道:「剛剛兒的要交未時了。」正說著,只聽自
鳴鍾「當」的打了一下。
  寶釵道:「交了未時了,你們都看秋罷。」李紈道:「『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皆秋
。』你們留心看梧桐就是了。」平兒道:
  「這麼著,叫素蘭和他們大家在屋子外頭看去,等落下葉兒來,就快些送上來看就
是了。」秋芳道:「近來人的詩,有兩句很好,又恰合這會子的情景。」寶釵道:「是
那兩句呢?」秋芳道:「小婢拾將梧葉去,也從閨閣報新秋。」李紈、寶釵齊道:
  「實在好的很,真是清新俊逸之句。」馬氏道:「二嫂子,你教這些傻子在外頭等
梧桐落葉兒,知道他多早晚才落呢?」月英道:「叫他們拿東西去打下他一個葉兒來就
是了,又何必等呢?」蕙哥笑道:「那打下來的也算不得落的,你的主意兒倒也好呢。
」
  原來襲人的女兒綠雲,從春天就在怡紅院住了一個多月才回去。到了六月,又來在
這裡住著,還未回去。他見素蘭們一起人都在外面等梧桐落葉兒呢,他便一個人繞到屋
後去瞧,等了一會,只見那棵梧桐樹上微風過處,竟飄下一個葉兒來。他便連忙上去拾
了藏著,繞到前頭,進了屋內,拿出梧桐葉兒來,送了上去。大家都說道:「好啊!他
們都還在那裡傻等呢,你是在那裡撿來的?」綠雲道:「我到屋後頭瞧去的,沒多會兒
就看見掉下這個葉兒來,我趕忙的撿了藏著進來的呢。」李紈道:「這個姑娘伶俐的了
不得,原也是巧拙不同,卻也難得這麼湊巧的很呢。」寶釵道:「明兒才是巧節呢,他
今兒倒先得了巧了。」秋芳道:「乞巧倒不得巧,不乞巧倒偏得巧呢。」
  馬氏道:「乞巧倒也是個好玩意兒呢。
  桂芳聽見了,便說道:「咱們年年怎都沒聽見過乞巧麼,那書上說穿針乞巧,瓜果
金盤,這麼些東西,我都沒見過呢。
  「秋芳道:「這都是女孩兒的玩意兒,原是閨中兒女之戲。」
  蕙哥道:「這麼著,我們和妹妹們今年也學著乞個巧兒玩玩罷了。」寶釵道:「乞
巧是今兒晚上,並不是明兒的事。」平兒道:「該怎麼樣給他們學著玩玩也好啊!」寶
釵道:「那穿的是七孔針,這會子也沒這個東西,只好擺列瓜果,焚香祭拜雙星。然後
各人用小盒子一個,裡面放上一個極小的蜘蛛在內,供在桌上,等明兒早上開看。
  如裡面結成小網有錢一般大的,便為得巧,也還有結網不圓不全的,又次之也還有
全然不結網的。」李紈道:「既這麼樣,你就教他們備辦起來罷了。」寶釵遂教玉簫、
紫蕭兩個去吩咐外面備辦了瓜果、供獻、香案之類進來,再備雕漆小香盒十來個來。「
你們是乞巧的人,須要把蜘蛛預先尋了來放著,只要小綠豆兒大,越小越好」。
  於是,桂芳、月英等各帶了丫頭們在園子裡,四處遍尋,尋了來便各自放在各自盒
子裡頭,號上了人名,是桂芳、蕙哥、鬆哥、祥哥、禧哥、月英、綠綺、綠雲共是八人
。到了晚上,將香案抬至簷前,上面羅列金盤瓜果,香花繚繞,燈燭輝煌。
  八個人獻酒,對天跪拜,然後各將香盒供上。大家便在院內乘涼,馬氏道:「既祭
牛郎織女,也該奏樂侑觴才是。」秋芳道:
  「這卻也該呢。」遂教人去取了笙、笛、鼓板過來,大家輪流唱了一會,直到三更
方散。
  到了次早,桂芳見天初亮便起來了,到了各處把眾人都催了起來,梳洗已畢,都到
怡紅院中。大家來齊,便到昨兒所供簷前香案上面,把各人的盒子拿了過來。打開看時
,只見桂芳與鬆哥的兩個盒子裡面有蛛絲結網並未結成,蕙哥、祥哥、禧哥的盒裡全然
沒有蛛絲。鬆哥道:「都是桂哥哥,今兒起的太早,把人都催了起來,趕著打開了看,
也沒等他結的成,要是遲些兒再開了看,可不就結的完全了麼。這會子就算是很巧,也
到底還算不得巧呢。」平兒道:「還有他們三個盒子沒打開呢。」因又將綠綺的揭開看
時,也沒有蛛絲。又將月英、綠雲的兩個盒子揭開看時,只見裡面卻都有錢大的蛛網,
結的齊全圓密。大家都來看了,齊聲說:「好。」李紈道:「這才算的很巧呢。本一這
乞巧都是女孩兒家的事,這兩位姑娘將來都是巧的。這月英姑娘,他姐姐就是個巧的,
今兒他又得了巧了。
  這綠雲姑娘,他昨兒就先得了巧,今兒倒又得了巧,可不都巧的很了麼。」大家都
笑說:「不錯,不錯,真正是巧極了。」
  李紈道:「今兒是七月初七了,科場只得一個月了,你們也該預備下場的事了。」
寶釵道:「可不是,明兒桂小子和蕙哥兒弟兄兩個,還有薛家孝哥、史家遺哥,甄家芝
哥都是同年的,他們也都捐了例監了。明兒考的時候都會在一起同了去,彼此都有個照
應。你們也該會會他們,大家商量商量呢。」蕙哥道:「我們前兒還在甄老伯家,都會
見的,他們也說要約我們呢。我們這五個人明兒先要會會談談文章,將來要天天在一塊
兒呢。」
  於是,桂芳、蕙哥便約會了甄芝哥、史遺哥、薛孝哥商量下場之事。平兒、寶釵也
把他們下場的東西,都預備停妥了。
 到了八月初六日,便派了四個家人跟了桂芳、蕙哥約會了甄芝哥、史遺哥、薛孝哥,
五個人在一塊兒尋了寓處住了。初七日夜裡進了頭場,到了三場已畢,十六日便一起回
到家內,大家接著。王夫人道:「好,你們都辛苦了,都好好兒的家去歇著罷。」
  桂芳、蕙哥各自回到自己屋內,便先把文章抄出來送與賈環去看。賈環道:「都還
罷了,到底是桂芳的好些。」到了晚上,賈政、賈蘭都下了衙門,桂芳、蕙哥兩人又把
文章送上去看。賈政先看了,便說道:「你們年紀都還小呢,有這個樣兒也就罷了,將
來總不止如此,功名很不用愁的。」因遞與賈蘭道:「我看這文章竟都還可以巴結呢,
你看一看瞧。」賈蘭接過來,看了一遍道:「蕙兄弟的文章很可以巴結得中,桂兄弟的
文章不但中,只怕中的名數還要高呢。」賈政笑道:「便不能這麼樣,也總可以有望就
是了。你們都好好兒的歇著,聽信去罷。」桂芳二人答應了,便下去各自家回自屋裡去
了,要知幾時發榜,兩人中是不中,須待下回,便知明。

第四十三回     秋爽齋重陽群賞菊 怡紅院除夕共聯詩


  話說賈桂芳、賈蕙自科場考試已畢,匆匆八月已過,又早已是九月了。到了初九日
這日,乃是重陽佳節,又是賈蕙生日。  秋爽齋菊花正開,王夫人便叫在秋爽齋賞菊
吃螃蟹。蕙哥兒先到王夫人上房磕了頭,又到各處都讓過,下午便都到秋爽齋來賞菊。
寶釵道:「頭裡吃螃蟹,作菊花詩的時候,到如今倒不覺將近二十年了。」李紈道:「
桂哥兒今年倒十五歲了,可不該有二十年了麼。」平兒道:「那會子,老祖太太興頭,
還有鴛鴦、琥珀姐姐他們鬧的才有趣兒呢。」蕙哥道:「是怎麼個鬧法子,也說給我們
聽聽呢。」李紈笑道:「那會子,你娘還算是丫頭呢,鴛鴦、琥珀兩個是老祖太太的丫
頭,他們在一塊兒玩慣了的。你娘剔了一殼螃蟹黃子,要擦那鴛鴦的臉上,鴛鴦閃過了
,你娘把一殼螃蟹黃子倒擦在你前頭王氏娘的臉上了。
  他們都笑說是主子奴才為吃螃蟹打架呢,連老祖太太聽見了,都笑起來了。」桂芳
道:「這也不過是錯誤,卻原好笑呢。我們如今人也不少,怎麼倒沒有頭裡熱鬧麼?」
李紈道:「那會子,還有林、史、薛、邢、李五家姑娘們在這裡,故此人多熱鬧。那一
天菊花詩、螃蟹詩都是你娘做的好,你明兒教你娘拿給你看就知道了。」
  說著,已擺下酒席,請大家入坐。周圍一轉盡擺了菊花,高低重疊,顏色參差,大
家飲酒賞菊。酒過兩巡,王夫人便教拿螃蟹來吃。不一時,掇上幾大冰盤螃蟹。平兒道
:「這螃蟹雖不叫怎麼大,卻倒還老,都是頂殼的黃子。」李紈道:「教他們換熱酒上
來,這東西最怕吃冷了。」於是,大家都用姜醋蘸著剝蟹。
  正在吃的高興,忽然外面有人進來回說:「恭喜老太太,太太們大喜,蕙哥兒中了
,外面頭報來了。二太爺、三太爺都在外頭呢。」王夫人笑道:「好,這螃蟹就是聯登
黃甲的吉兆,你們再打聽去,是中了多少名數呢?」外面人答應出去了。王夫人道:「
桂小子倒沒有名字麼?」李紈道:「他們都說他的文章好,要中的名數高呢,這前五名
總是在後填的,想來必定是五經魁首,也不可知呢。」說著,外面人又進來回說:「蕙
哥是第一百二十二名舉人。」不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史遺哥中了第九十名舉人,也
有報子來了。」寶釵道:「他們五個人同著考去的,倒中了兩個了,只怕那三個人未必
能僥倖了呢。
  「說著,又有人來回道:「甄府芝哥中了第二十名舉人,也報到這裡來了。」說著
,賈政、賈蘭都下了衙門,回來聽見賈蕙中了,便教人進來叫他們出去。桂芳因為沒中
,不肯出去。寶釵道:「爺爺叫你們出去,為什麼不去呢?這科不中還有下科呢,你要
知道巴結就是了。」桂芳、賈蕙等正打量一起出去,只見又有人進來回說:「老太太、
太太們大喜,桂哥兒中了第五名舉人了。」大家都笑說:「果然是中的高呢,恭喜,恭
喜!快些出去罷。」於是,到了外面,早有各親友都來道喜。只有薛孝哥沒中。
  到了次日,桂芳、賈蕙兩人便同著拜座師,謁見主考,赴鹿鳴宴。原來房師就是賈
藍,是從長安縣奉調入闈的同考官。  桂芳、賈蕙會著了,說本是一家的弟兄,如今
倒做了師生了。
  賈藍道:「我只以硃卷秉公薦的,又並無關節,誰知道就是你們呢!到底是兄弟們
的才學好,都是萬選青錢,難得又恰恰的出在我房裡,真是家門有幸。彼此都可喜的很
呢。。」這科的大主考就是甄寶玉,謁見時老師又是年伯。甄寶玉又著實獎勵說道:「
我給你家寶二兄是同年,又給你們令兄是同榜,今兒房師又是令族兄,可見是世代科第
,學有淵源的了。」當下赴了鹿鳴宴,迎舉回來,先到宗祠裡祭拜過了,然後到各處磕
頭。
  各衙門及親友們都送賀禮,擺了兩天酒席,大家歡喜,甚是興頭。
  到了九月半間,因會試尚早,賈環見他們兩個都中了舉了,便不十分查他功課,隨
他們在園子裡閒逛,或是下棋、唱曲、釣魚、澆花等類。賈環道:「你們閒玩,我並不
禁止,就是前兒鬥促織兒等類,雖然是玩,到底總覺無益,須要揀那有益的玩兒才好。
我們家裡世襲原是武的,這弓馬總是該講究的。我們頭裡誰沒習過?到了今兒都忘不了
。我想你們都還沒學過呢,明兒園子裡立個鵠子,你們都來學射。璉二太爺沒什麼事,
便請他過來教導你們。我也可以帶著指點指點。」桂芳、賈蕙聽見了,齊答應道:「是
,又學了弓箭,又當是玩意兒,況且原是該學的呢!」於是,便去回了賈璉,賈璉道:
「好。」便吩咐人去外面備了鵠子進來,又備了十張弓,一百枝響箭,親自到園子裡來
,先教桂芳、蕙哥弔膀子,拿架式。除了禧哥尚小,還不能拉弓,那薛孝哥、鬆哥、祥
哥也一起來跟著學射。先弔了三四天膀子,便學拉弓的架式,然後搭箭講撒放,這才講
究準頭。一連學了十來天,漸漸兒的便可以了。賈璉、賈環都在旁邊指點。五個人挨次
而射,先立定架式,搭箭開弓,便要膀子平正,講究高低上下,先要忍而不發,然後再
講撒放,那箭一離了弦,嗡然有聲,那骲頭中了鵠子,便把中心套子摧了下來,旁邊小
廝們便在地上拾起來,連忙照樣合上,以便挨次再射。先是十枝裡頭只能中一兩枝,又
過了幾天,便十枝裡頭能中三四枝,弓也漸漸長了一個勁兒了。倒是杜若的弓箭很好,
十枝能中八九枝,不但有準頭,而且撒放也好。賈璉道:「他才得十四歲啊,明兒再過
一兩年就很有長進,倒不如將來習武罷,也好承接世襲的職銜的。」賈環道:「我看他
讀書也還可以呢,且等下科給他考了看,如不得中,再棄文習武也不遲。
  到底是文的好些,這射鵠子的弓箭,原算不得什麼。」於是,大家又學了幾天,漸
漸兒的十枝裡頭能中六七枝了,架式撒放也好了。不覺已交十月中旬,天也冷了,便收
起弓箭鵠子來,等明年春天再射罷。
  光陰迅速,又已冬盡年底。到了除夕這一日晚上,賈政率領子姪兒孫先到祠堂裡祭
拜過了,便到寧府裡來展拜影像,女眷自邢、王二夫人起,至傅秋芳止;外面自賈政起
,至禧哥止,一同祭獻,跪拜已畢,便回到榮府。早有賈珍、尤氏等過來與賈政、王夫
人辭年磕頭,然後是桂芳、賈蕙、杜若、福哥、祥哥、禧哥、明珠、月英、綠綺等上來
磕頭。王夫人教丫頭們取了一盤金錁子出來,散了壓歲錢。丫頭們的,都是一般的銀錁
子。邢夫人與尤氏等俱各帶了孩子們回去了。賈政、賈蘭與賈璉等在榮禧堂家宴之後,
便料理出門朝賀去了。
  榮國府中,其時到處燈火輝煌。大觀園內,一路槊燈明亮,園內之人花枝招展,到
處歡笑。桂芳等與月英、綠綺等都在大觀園內睹放爆仗,只見李紈、馬氏、秋芳、秋水
一群人都到怡紅院來。李紈看見他們放爆仗,便說道:「你們看仔細燒了衣裳,都隨我
們到這兒來玩罷。」於是,一起到了怡紅院中,寶釵接著,大家坐下。李紈道:「年下
放爆仗這件事,頗覺無味,況且怕燒了衣裳,以及跑跌倒了,這又何必呢?你們怎不尋
個別的玩意兒,總比這個好呢。」秋芳道:「今兒大年節下,何不就以除夕即景為題,
算起一社做詩,總比別的玩意兒好了。
  「李紈道:「也不用多作,倒是大家聯句的好。」寶釵道:「說起聯句來,有十六
七年都沒做了。還是那年,在蘆雪亭賞雪,大家玩的。那會子,鳳姐姐還說了一句『一
夜北風緊』,就拿他這句做了起句呢。光陰荏苒,真是往事不堪重提起了。」李紈道:
「不用說了,拿過筆硯來,我先起一句罷。」紫蕭便忙取紙筆過來,桂芳便接過來道:
「我寫罷。」說著便提筆寫道:
  《除夕即景聯句》。李紈道:「我起一句。」是:
  今夕知何夕,
  桂芳寫了,便說道:「我便接了下去罷。」因又寫道:
  良宵歲盡時。鬆盆香馥鬱,
  秋芳道:「你寫著罷,我接這一聯了。」因說道:
  紅燭影參差。殘雪無心盡,
  祥哥兒道:「這一聯讓我聯罷。」因念道:
  東風有意吹。桃符新鬱壘,
  綠綺見了,便說道:「叔叔你寫著,這一聯讓我聯罷。」因念道:
  圖畫舊鍾馗。爆竹聲千里,
  秋水便道:「我接這一聯罷。」因說道:
  屠蘇酒一卮。詩猶詠雪句,
  杜若道:「這聯的句法很好,我要接這一聯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
  鬆本歲寒姿。家慶團圓宴,
  桂芳寫了,便說道:「你們都接著聯了去了,到底還讓我聯兩句呢,這一聯可要讓
我了。」因提筆便接寫道:
  群歡令節儀。鬥杓回禹甸,
  寶釵道:「這一句轉的還莊重,這一聯我接罷。」因念道:
  蓂莢轉堯墀。馬齒行年長,
  賈蕙聽見,便說道:「二嬸娘這一句倒難對呢,讓我想一想,你們不要搶了我的去
。」因點了點頭道:「有了,桂哥哥你寫著。」因念道:
  牛毛義理知。光陰彈指過,
  月英道:「桂哥哥,你寫著,我接這一聯罷。」因念道:
  歲月隙駒移。筆墨有閒意,
  秋芳道:「這一句卻很有些意思,我先對這一句。」因念道:
  梅花無丑枝。
  眾人都說道:「對的好。」李紈道:「我又接起一句罷。」因說道:
  栗為消夜果,
  綠綺道:「二叔叔,你寫罷,我又有一聯了。」因念道:
  書是睡魔醫。試寫宜春字,
  杜若道:「這一聯我倒有了,你就接著寫罷。」因說道:
  還聽響卜詞。燃燈照虛耗,
  賈蕙道:「這都是除夕應有的事,我接這一聯罷。」因想了一想,便說道:「有了
,你寫罷。」
  煮茗佐詩思。戴勝簪花女,
  秋水道:「好啊,這還沒有說到呢,我想一想就接聯這兩句罷。
  「因說道:
  囊錢壓歲兒。誰家送窮乏,
  月英道:「這送窮倒難對呢。」因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桂哥哥你寫罷。」
因念道:
  何處賣呆癡?是事呼如願,
  桂芳道:「這『呼如願』的典,也用的好呢,我對這一聯罷。
  「因提筆想了一想,便寫道:
  逢春盡皞熙。黃羊方祀灶,
  秋芳道:「這『黃羊祀灶』的典,也很好,可難對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
  綠酒又酬詩。致祭牀婆樂,
  寶釵道:「這牀婆子倒真難對呢,我有一句未免牽強些。」因說道:
  還錢酒媼怡。燈明一塔火,
  賈蕙道:「我接這一聯罷。」便念道是:
  煙靄萬家炊。漏永雞鳴早,
  杜若道:「桂哥哥,你接著寫罷,我又有了。」因念道:
  人喧犬吠遲。只緣守一歲,
  桂芳道:「這要讓我聯兩句了。」因接著便寫道:
  宛似避三屍。佳趣生豪興,
  秋芳道:「這又該我聯了。」因說道:
  歡娛總好禧。翻嫌良夜短,
  李紈道:「也夠了,不必再往下聯了,我收一句罷。」因說道:
  樂此不為疲。
  說著平兒來了,見了眾人,便笑道:「好啊!你們知道這會子多早晚了,還在這兒
做什麼呢?」寶釵道:「這會子也還沒五更天呢,二嫂子你睡覺了沒有?」平兒笑道:
「我連著衣服躺了一躺,也沒大睡著,起來聽自鳴鍾剛打了兩下,問他們都沒見回來,
必定是在園子裡玩兒呢。我估量著是要在這裡的,可不是一找就找著了。你們做什麼呢
?都不叫我一聲兒。」馬氏在旁邊磕著瓜子兒,笑道:「叫了你來,也給我在這裡的一
樣。他們剛做完了詩呢,我在旁邊坐著盹都坐上來了。這會子才交丑正,不過才得四更
天罷了,天亮還早呢麼,白坐著有什麼趣兒呢?倒不如唱兩套曲子,搬出鑼鼓來,大家
打打又熱鬧,又醒了盹了。」平兒笑道:「好麼,大年節下很該這麼著。好好兒的唱兩
齣戲給我聽聽,也是你們的一點兒孝心。」說的大家都笑起來了。
  於是,便大家唱了半天,又打了幾起鑼鼓。到了五更天,大家都說咱們有這麼些火
氣,怎麼還有些兒冷麼?原來各人都踏著腳爐子,當中又有流金大火盆籠著火。寶釵道
:「五更天了,格外顯冷呢。」便吩咐人來在火盆裡添火,又教燙了熱酒來,擺了兩桌
碟子。大家又喝了一會子酒,天就亮了,大家方散,各自回去梳洗去了。
  瞬息新年燈節已過,接二連三會試場期亦畢,專望發榜。
  到了發榜這一日,賈桂芳中了第七名進士,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進士。史遺哥與賈
蕙都沒中。桂芳便與甄芝同赴了恩榮宴,回來到祠堂裡祭祀過了,然後與賈政、王夫人
等磕頭,拜見眾人。外面賀客盈門,貂蟬滿座。湘雲、岫煙、探春、巧姐等都來賀喜,
便留住園內。
  一日,湘雲、岫煙在李紈稻香村裡,與馬氏、秋芳四人鬥牌。李紈因牌不大很熟,
只在旁邊閒看。看了一會,因見孩子們都在旁邊瞧看呢,便拉了宛蓉、照乘、月英過來
道:「我們也來鬥牌罷。」便另在一桌也鬥起牌來了。薛宛蓉已是十六歲了,周照乘十
三歲,月英十二歲。湘雲看見笑道:「你們那起鬥牌的,倒有趣兒呢。真是老的老,小
的小了。」李紈道:「你們又不和我來麼,我就和他們來去了。」當下稻香村兩桌鬥牌
不題。
  寶釵卻與探春、巧姐在平兒屋裡閒談,探春道:「我們桂芳姪兒算是強爺勝祖的了
,今年才得十六歲,倒中了進士,將來比蘭大姪兒還要高些呢。也很該給他說親了,都
可以娶得媳婦,怎麼還沒見提起這件事麼?」平兒道:「可不是,殿試過就要做官了,
怎麼還不說親呢?我們蕙小子已經定了梅家冠芳姑娘了,杜若姪兒也定了甄家的素雲姑
娘了,周安哥也定了東家的淑蘭姑娘了,我們外孫兒周瑞哥也定了我們家的綠綺姑娘了
,三妹妹家照乘姑娘也給了綺妹妹的兒子甄芝哥了。這幾個都配的很好呢!」
  寶釵道:「我久已揀定了個媳婦兒在那裡了,前兒已向老太太說過,老太太也說很
好,教請三妹妹做媒人呢。」探春道:
  「是那個姑娘呢?」巧姐道:「就是現在這裡的薛大妹妹,姑媽就看不出來麼?」
探春道:「哦,就是宛姑娘啊!果然是個好姑娘。」平兒道:「這薛二舅太太又自來和
我們寶二太太說的來,兩親家就像姐妹一般,兩家孩子又都配得上。這宛姑娘誰不說好
呢!我們蕙小子定了梅家的姑娘也還不錯,那原是留下宛姑娘配我們桂芳姪兒的,要不
然我早就要了做媳婦了。三姑太太,這個大媒要你做呢。」探春道:「這個容易,只是
謝媒的禮,我可要先講定了呢。」寶釵笑道:「這什麼要緊,三妹妹,你說要怎麼謝就
怎麼謝罷了。」
  到了次日,探春與巧姐便約了岫煙,在平兒屋裡把這話說了。岫煙自來與寶釵相投
,況兼桂芳青年科甲,有什麼不願意?又有探春夫婦的大媒,遂當面應承了,說:「這
會子,不必拘於形跡,且等殿試朝考過了,再為下聘,開年擇日過門便了。
  「岫煙是在怡紅院住,晚夕與寶釵兩下都是心照,仍然照常一樣,不露一毫形跡,
也因孩子們面前說出,彼此不便的緣故。  過了幾天,探春、湘雲、岫煙、巧姐等都
各自回去了。到了五月殿試已過,要知桂芳是幾甲多少名數,須看下回,便知分曉。

第四十四回     瓊林宴賈甄同蕊榜 大觀園昆仲並完姻


  話說光陰荏苒,到了五月殿試已過,桂芳是二甲第二名,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兩
人一起同赴了瓊林宴。朝考以後,桂芳是點了翰林院編修,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兩個
都入了詞林。
  這裡賈政請了大周姑爺與探春過來,擇日到薛家下聘。到了這日,把聘禮擺設齊備
,派了十二名家人押送過去,大媒是都察院大堂。薛家是薛蟠、薛蝌迎接,也是貂蟬滿
座,珠履盈門,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收了聘禮,賞了家人,安排回禮,也差了八個家
人押送回來,這裡一樣款待了酒飯,發了賞賜花紅尺頭,家人上來磕頭謝了,方才回去
。
  榮府裡便料理收拾新房子,桂芳與賈蕙都是開年便娶媳婦過門的,要兩處房子呢。
園子裡只有藕香榭、瀟湘館兩處房屋寬大,別處都不夠住。桂芳要住瀟湘館,大家都說
:「瀟湘館雖然寬大,只是空久了,從前林姑娘在裡面死的,又不大吉慶,何必要住這
裡呢?」桂芳道:「人的壽夭窮通,皆有一定的,那裡在乎房子呢!」寶釵道:「卻乎
也是的,就是那些風水休咎的事,都不足信。況乎生死,何關房屋?他既喜歡這裡,就
定了在這裡罷。」於是,賈蕙便定了藕香榭。這兩處都著人收拾,藕香榭連著暖香塢一
帶,不過油漆裱糊,所需修理有限。
  瀟湘館卻久無人住,修理工多,單只是那些竹子都已零落的不成樣兒了,足足的修
理了一月有餘,方才略可看得。  寶釵與眾人進內到處細看,因說道:「頭裡林妹妹
死了,人都說是聽見這裡有人哭,我就不信這些鬼話。寶二爺那會子要到這裡來,他們
都說這可使不得,我倒特意教他到這兒來痛痛的哭了一場,也不見怎麼樣,倒反覺得明
白了些。紫鵑在櫳翠庵裡服侍四姑娘,他有空兒便到這兒來灑掃、焚香、供茶。
  別人都不敢進來,其實紫鵑也沒有看見林姑娘在那裡呢。那裡知道林妹妹他久已到
了芙蓉城裡,一半是仙體了。及至紫鵑跟了四姑娘去後,林妹妹倒到了這兒來的,還和
我說話談心,可見頭裡林姑娘死了,都沒到這兒來過,所以人都是白見鬼呢。
  「平兒道:「常言說的好,疑心生暗鬼。從前園子裡拿妖捉怪,也盡都是些謊話,
空費了許多的事呢。」寶釵道:「什麼屋子裡沒死過人,難道死過人的屋子就有鬼了麼
?就便算是屋子不吉利,還有個人傑地靈呢。大凡屋子裡三五天沒人住,就塵封遍滿了
,豈不聞人氣紛塵麼。」李紈道:「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勝屋是興旺的氣象,屋勝
人便頹喪了。」於是,該油漆的油漆,該裱糊的裱糊,窗格上仍然換了茜紗。收拾齊備
,又已新年。
  到了三月,桂芳娶親之時,三日前薛府早送了妝奩過來,安排鋪設齊備。探春、湘
雲、李紋、李綺、巧姐、青兒、小紅、椿齡、鶴仙等都來賀喜。到了迎娶的這一日,外
頭派了八十名家人,上下各處伺候照料,各有執事。那賴大已經死了,單是林之孝一個
人的總管。裡邊派了八十名家人媳婦,各處照料,也各有執事,伺候差使,林之孝家的
總管。外面預備了一班大戲,園子裡預備了一班小戲兒。
  這日王公侯伯、各衙門大人都來道喜。門前執事車馬擁擠不開,來往行人都避道繞
路而走。到了午正,發了大轎,全付執事,全付鑾駕。原來桂芳迎娶,賈政已奏聞,代
為請假,皇上知係元妃之姪、寶玉之子,現中二甲第二,已點翰林院編修。
  聖心甚喜,便賜了喜字玉扳指一個,大荷包一對,給假完姻。
  故此轎前羊角槊燈上書「奉旨完姻」四字。桂芳便坐在大轎內,前去親迎。前面抬
著雁亭,後面便是王和榮、趙亦華、焙茗、掃紅等八名家人,騎馬在後,一路到薛府去
了。那時,賈璉等已經服滿。賈政率同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賈蕙、
賈杜若、賈藍、賈芸、賈薔、賈芹、賈福、賈祥、賈祺、賈禧等在外面陪客,榮禧堂上
開戲。裡面邢夫人、尤氏、蔣氏、胡氏與王夫人、李紈等陪客,在園子裡榆蔭堂上聽戲
。
  平兒、寶釵、探春、秋芳四人不肯聽戲,原也有好些事情通要照應指點,便在瀟湘
館新房子裡坐著。寶釵因說起蕙哥娶親,擇的是六月裡頭,天氣炎熱,不如這會子和暖
的好。平兒道:「這會子,已經鬧的了不得了。明兒六月裡大熱天,還不知道是怎麼樣
呢?媳婦娶進了門,我這個婆婆只怕要累倒了呢。
  探春笑道:「你還不怕累,自來就像狗一般似的吃得來辛苦。
  要是寶姐姐在六月天裡頭,就怕要累倒了呢。寶姐姐,你明兒六月裡不用幫他的忙
,等他一個人受去才好呢。」平兒笑道:
  「寶二太太他不聽你的話,他給別人辦事比自家的事還放在頭裡呢。」秋芳道:「
今兒梅大妹妹都跟了姨太太到薛舅太太家裡去了,他們妯娌兩個,這會子在一塊兒呢,
到了六月裡,就都到這兒來了。」探春道:「怪不得,今兒梅姨太太沒來呢,一者是家
裡姪女兒出閣,再者要到這兒來女孩兒家又不便。我們家照乘是甄姨太太自來從小兒見
的,原不用迴避。況且,我們女婿也大了,總在外面通不進來,這就沒什麼礙處了。」
  正說著,只聽外頭有兩個媳婦在那裡嚷鬧拌嘴。平兒聽見,說道:「是什麼沒規矩
的人,竟在這兒來嚷鬧,還了得麼?」  便叫傾城出去看去,原來是興兒媳婦和焙茗
媳婦兩個嚷鬧。這焙茗媳婦是派在怡紅院伺候的,興兒媳婦是派在瀟湘館伺候的。
  因巧姐的丫頭菱花吃過飯,沒有洗臉便進園來,走到沁芳亭見有婆子們舀了水送到
怡紅院來的,菱花便道:「我倒要點水兒先洗洗臉呢。」恰值興兒媳婦走過來,見了便
叫那婆子把水倒些給菱姑娘洗手。那婆子道:「這是怡紅院驚鴻姑娘要的,姑娘要水等
我送了去再舀來罷。」興兒媳婦道:「你先倒給菱姑娘洗了,再換了水送給驚鴻姑娘去
就是了。」於是,婆子把水倒在盆裡,菱花便褪下手上金鐲子,把手巾抹了一把臉,洗
了洗手,就趕忙的上去伺候去了。興兒媳婦把水盆遞給婆子,叫他再換水送到怡紅院去
。婆子去了,興兒媳婦便把菱花的鐲子拿了起來,把自己的個手帕子包了,便轉過蓼漵
走到滴翠亭旁邊,繞過太湖石,去把鐲子便藏在石頭底下,等到晚上沒人的時候,再來
取了出去。誰知焙茗的媳婦因偷著在榆蔭堂聽了一齣戲,便連忙跑回怡紅院來。走到滴
翠亭裡,因離怡紅院不遠,便且在亭子裡略坐一坐。那亭上四面都有窗子,他坐著卻從
玻璃窗裡往外正看,只見興兒媳婦忙忙的走來。正待要叫著和他說話,只見興兒媳婦卻
繞到太湖石背後,蹲在地下四面一望,就像藏了個什麼東西在那裡的,轉身便走回去了
。
  這焙茗媳婦等他去遠了,便下了亭子,走到那太湖石背後細細一望,只見那石頭底
下露出一點兒紅東西在外面,因伸手進去掏了出來看時,卻是個大紅手帕子的包兒,裡
面甚是沉重,忙打開看時卻是一對金鐲子。因想道:「不知道他是偷的誰的呢?這會子
,這東西人都帶在手上的,怎麼著偷得來呢?」因把鐲子藏在身上,把手帕子便捏在手
裡,一直到瀟湘館來,推說是來看新房子的熱鬧的。那裡一般的媳婦們見了,便讓坐喝
茶。興兒媳婦看見焙茗媳婦的手帕子,猛然驚心,細看越覺疑惑,便撤身連忙跑到滴翠
亭太湖石底下尋了半天,早不見了。
  便依然跑回瀟湘館來,只見焙茗媳婦還在那裡喝茶呢。興兒媳婦便拉他到沒人的地
方,問他道:「你這手帕子是在那裡撿著的?」焙茗媳婦道:「這是我自己的,怎麼撿
著的呢?」興兒媳婦道:「我看見你的手帕子是綠的,這紅的是我自己的東西,我認得
的。」焙茗媳婦道:「手帕子就有不得兩塊麼?有綠的就不許有紅的?怎麼我自己的東
西,你來冒認,這話好蹺蹊啊!」興兒媳婦道:「我頭裡見你還是綠的,這會子怎麼又
是紅的呢?你不認,我就在你身上搜。」焙茗媳婦道:「搜不出來呢?」興兒媳婦道:
「搜不出來,我再給你一條手帕子。」說著,便動手掀他的衣裳要搜。焙茗媳婦怕他搜
出鐲子來,便推他道:「我自己的東西,你來冒認,我不搜你就罷了,你倒來搜我?你
又沒拿住我的贓,你敢搜我麼?」興兒媳婦急了,道:
  「我現拿住了贓了,你還強辯麼?」焙茗媳婦啐了他一口,道:
  「你的東西放在那裡,看見我拿去的麼?我和你到上頭去講理,還要你給我消賊名
呢!不知世務的混帳東西。」興兒媳婦道:
  「你這小婦養的,現是我的東西,你還賴麼?」便一把把手帕子搶了過去塞在身上
,便硬來搜焙茗媳婦身上。焙茗媳婦把他兩手抓住,罵道:「好大膽的娼婦,我和你回
主子去。」
  正嚷著,只見傾城出來問道:「你們為什麼拌嘴?璉二太太叫你們進去呢!」兩個
媳婦只得跟了進去,見了平兒等四人,焙茗媳婦便上前跪下回道:「這興兒媳婦不知在
那裡偷了一對金鐲子,用手帕子包了藏在太湖石底下,我在滴翠亭窗子裡看見的。等他
去了,我便拿了出來,正打量送上來的。他見了我,就說我偷了他的手帕子,要搜我身
上,我不給他搜,故此吵嚷的。」說著,便在身上取出一對金鐲子來,送了上去。平兒
接過來看了,便問道:「這鐲子是誰的呢?」興兒媳婦上前跪下說道:「這鐲子是焙茗
媳婦偷的菱花姑娘的。菱花姑娘在沁芳亭褪下鐲子來洗手,洗過手便連手帕子都忘記拿
了去了。這焙茗媳婦就拿手帕子包了鐲子去了,我後來見了他,便問他手帕子是那裡來
的?我搶過他的手帕子,要搜他身上,他怕搜,故此吵嚷著驚動了太太們。這會子,他
還強辯呢!」說著,把手帕子也送了上去。平兒便叫翠雲去把菱花叫來,探春問道:「
他說在滴翠亭窗子裡看見你的,你又是在那裡看見他的呢?」
  興兒媳婦無可回答,只得支吾道:「我在沁芳亭旁邊太湖石背後解手,看見他偷的
。」焙茗媳婦道:「我在滴翠亭看見他是從沁芳亭來的,我並沒到沁芳亭去。」說著,
翠雲已叫了菱花來了。
  菱花正因不見了鐲子,要來回璉二太太的,半路上遇著了翠雲,便和他一起上來。
寶釵問道:「你的鐲子怎麼不見的?」菱花道:「我在沁芳亭旁,看見個婆子提了熱水
來,因說要洗洗手。這興兒嫂子便叫婆子倒了水,我褪下鐲子洗了手,就忘記帶了。那
會子,只有個婆子和這興兒嫂子兩個在那裡。他們該知道是誰偷了去呢?」寶釵道:「
這手帕子是你的不是?
  菱花道:「這手帕子不是我的。」探春笑道:「這手帕子就是興兒媳婦的了。」平
兒便吩咐傳了林之孝家的過來,說道:
  「這興兒媳婦偷了菱花姑娘的鐲子,還賴焙茗媳婦偷了,大呼小叫的嚷鬧,真是無
法無天了。你把他帶出去,在園門外頭打二十板,攆了出去就是了。」林之孝家的答應
,帶了興兒媳婦出去了。
  到了酉正,已經迎娶了新人過來了。桂芳騎馬在前,到了門前,鼓樂喧天。大轎抬
至榮禧堂上,伴娘攙出新人,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坐牀撒帳揭去蓋頭。新人雖是從
小兒見慣了的,這燈光之下,更覺百媚千嬌。瀟湘館內燈燭輝煌,花枝招展,香煙人氣
,錦繡笙歌,十分熱鬧。
  少頃榆蔭堂上又擺下酒筵,大家都請去坐席聽戲。開了鑼鼓,先是《天仙送子》,
那一班小戲兒扮的天仙張仙,童男童女,俱執著長幡寶蓋,點著氤氳安息香,後面奏著
細樂,一班小孩子直送至瀟湘館內。王夫人吩咐賞了四盒果子,十串大錢,單給這送子
的一班孩子們的。次早,把天仙送來的小泥孩子,又還賞了一個荷包,裡面一個金錁子
,便掛在小孩子身上。那外面的戲上,一樣送子卻不送到裡面來。到了三更多天,客就
散了。園子裡的小戲,一直唱到天亮,席上共賞了二百多串錢。
  過了幾天,探春、湘雲等俱各回家去了。匆匆過了回九,滿月。
  瞬息之間,已交六月,又是賈蕙娶親之期。三日前,梅翰林家便送了嫁妝過來。這
日是甄寶玉的大媒。李紋、李綺、湘雲、探春、巧姐等都來道喜。岫煙因是外甥女兒出
閣,便到梅府去了,只有薛姨媽一個人過來,仍在王夫人上房裡住,因有了年紀,況本
來怕鬧,天又炎熱,飯後都請到園子裡聽戲。薛姨媽到了園子裡頭,便在怡紅院裡坐了
,不肯聽戲去。寶釵、宛蓉兩個陪著,其餘的人都去聽戲去了。薛姨媽同著一個女兒、
一個孫女兒坐著,說道:「我且在這裡乘乘涼著,這麼大熱天還聽戲去呢?新房子裡人
多,我也不去了。」寶釵道:「媽媽,過會子倒是到宛姑娘屋子裡坐坐去罷。」薛姨媽
道:「姑娘,你外頭有事,快出去照應去罷。宛丫頭他初來,還沒他什麼事,我和他到
他屋子裡坐坐去罷。」寶釵答應,等薛姨媽和宛蓉到瀟湘館去了,他便過去照應去了。
  薛姨媽到了瀟湘館,各處看了一看,便在宛蓉屋裡坐了,丫頭在後面打扇。薛姨媽
道:「這裡有這些竹子,倒很涼快。  想起頭裡林姑娘在時,他還是我的乾女兒呢。
可憐他人倒是很好的呢,在我面前說話兒就像女兒一般,給你姑媽也是親姐妹一樣的。
」說著,就淌下眼淚來了。宛蓉道:「我聽見說林姑娘給這裡的四姑娘都成了仙了,現
在芙蓉城裡頭呢,這是雖死還比活著的高了。」薛姨媽道:「聽見是這麼說,也不知道
是不是?這會子,日天很長,我且在你這裡躺一躺。你且過去聽聽戲去罷。」
  宛蓉便吩咐了丫頭在裡頭伺候著,便也過去陪著大家聽戲。
  到了戲快煞鑼,便回屋裡來,看薛姨媽已經睡醒,問戲完了沒有?宛蓉道:「這出
完了就煞鑼了。預備迎接新人,是時候了。
  薛姨媽道:「過會子,他們都要看新人去呢,你且和我到老太太上房裡去。我便在
那裡,不過來了。」宛蓉便同了薛姨媽,到王夫人上房裡來,王夫人也回來了,問薛姨
媽怎麼不聽戲?
  薛姨媽道:「這麼大熱天,還聽什麼戲呢?我且在你屋子裡坐坐,一會子新人到了
,你們都要到外頭去呢。這新人是外孫女兒,我是不用看的。我就在這裡替你看屋子罷
。」說著,外面鼓樂喧天,媳婦上來回說:「大轎到了,請老太太、太太們都到前邊去
呢。」且按下這邊不題。
  再說賈蕙迎娶了新人梅冠芳回來,伴娘攙扶著拜了天地,送到藕香榭新房裡面,坐
牀撒帳諸事已畢,外面開戲,都請過去聽戲去了。宛蓉、月英、明珠、照乘、綠綺都不
出去,要在屋裡等看外面送子進來呢。新人冠芳又自來是在一塊兒玩慣了的,便都來與
他說話兒。月英道:「嫂子,他們都出去了,我們都是些熟人,有誰笑誰麼?」冠芳便
低了頭,抿著嘴兒笑。
  宛蓉道:「咱們姐妹們原比不得外人,我前兒初來,他們也是這麼樣,我就和他們
說話兒。真是說的,有誰笑誰麼?」冠芳笑著,低聲說道:「姐妹們有話問我,我才可
以答言的。你們不問我,我可有什麼說的呢?」月英道:「嫂子,你穿的這些衣服不少
,這麼大熱天很該去掉兩件呢。」冠芳道:「原是熱呢,叫我不用脫的麼。」宛蓉道:
「很可以把裡頭的襯衣去了一件。」說著,便上來給他解鈕子,先脫去外罩,然後把襯
衣去了一件,復將外罩穿上,丫頭在旁邊打扇。說著,只聽外面笙簫管笛的,一路細樂
吹打,卻是戲班裡送子進來,伴娘接進房去。宛蓉等大家又玩了一會,方才出去聽戲。
到了三朝,因天氣炎熱、薛姨媽、湘雲、探春等都各自回家去了。
  襲人因兩次喜事,本日都不好來的,直等回過了九,便帶了綠雲、瑤華兩個過來叩
喜。寶釵便留住了幾天,襲人便要告辭回去。寶釵便留下綠雲在園子裡玩兒,襲人帶了
瑤華回去了。
  要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第四十五回     凹晶館賞桂賦新詞 城隍府玩月歌舊曲


  話說賈蕙娶親之後,過了兩月,早是八月中秋了。賈政、賈蘭、桂芳到了晚夕,都
下了衙門回來。賈政便率領了子姪賈璉、賈環、賈蘭、桂芳、賈蕙、杜若、賈祥、賈禧
在凸碧山莊玩月家宴。王夫人便帶了平兒、李紈、寶釵、馬氏、秋芳、宛蓉、冠芳、月
英、綠綺、秋水、綠雲在凹晶館擺席。時桂花正開,大家賞桂玩月。秋芳道:「這花與
月倒是個好詩題呢,咱們妯娌們就唱和兩首罷。」宛蓉、冠芳都笑著不好答應。李紈聽
見了,說道:「你們且先議定了是那幾個做,今兒已遲了,明兒早些做罷。」寶釵道:
「明兒十六,一樣好月,再遲了月就不圓了。你們都沒見填過詞,何不就把這「花月即
事」,各填小令一闋也好。就是你們六個人罷,也不必要他們來做了。
  我們老妯娌兩個做主試,好不好?」李紈道:「就是這麼著,也還就在這凹晶館裡
頭,這月亮、桂花映著水,分外有趣些。
  於是,大家猜枚行令,直到三更天方散。
  到了次日,晚上月色剛上,王夫人睡得早,也不喜鬧,都不敢請。單約了平兒、馬
氏過來賞月,備了兩桌碟子擺在凹晶館簷前,臨水月光正照兩旁,桂花香氣襲人。大家
坐下,各有筆硯在旁,都擺在各人面前一張花梨茶几之上,一面喝酒,一面拈筆起草。
  李紈道:「倒是這麼樣很好呢,原是即席賦詩。況且,不做詩的一樣喝酒,也不見
向隅,可不是雅俗共賞的有趣麼。」
  平兒向馬氏道:「我們不會做詩的,只會喝酒。他就笑我們是鄉愚了,我們要罰他
呢。」馬氏道:「可不是,這可不要依他,要罰他三大杯呢。」李紈笑道:「我說的是
『向隅』,你不懂得,錯認了是『鄉愚』。你罰不得我,我倒要罰你呢。」平兒笑道:
「寶二太太在旁邊聽得明白,可不是他說的是鄉愚,這會子他還要賴呢,你說句公道話
罷。」寶釵笑道:「他原說的是『向隅』,你們不懂得就認做是『鄉愚』了,兩下都不
用罰酒就是了。」平兒笑道:『向隅』是怎麼說呢?」月英道:「『一人向隅,滿座不
樂』,大娘說的,這原是現成的一句話。
  媽媽不知道就認錯了。」寶釵笑道:「可見該罰你的,倒還不如你女孩兒明白了。
這向隅的話,是說一桌子的人坐著喝酒,人人都對著席上坐的,這一個人倒背過臉去,
對著牆角兒淌眼淚去了,所以滿座的人見了都不樂了。大嫂子他說你們不會做詩的,又
吃不著東西,就氣的躲在牆角兒那裡哭去了。」說的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不一時,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綠綺、秋水六人的詞都做起來了,一齊呈上,
李紈與寶釵兩個同看。開先卻是綠綺的,只見上面寫道是:《凹晶館玩月賞桂即景》下
寫著《調寄搗練子》:
  花在眼,月當頭,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來香世界,玉京宮殿水明樓。
  李紈道:「氣派雄麗,將來要成老手的。他今年才得十三歲,算他至小呢。」寶釵
道:「他自來的聰明就比別人好些,這也在乎各人呢。」遂又拿起一張來看,卻是月英
的,只見上寫著《調寄如夢令》是:
  徙倚桂陰香靄,人在清虛世界。疑向廣寒游,萬里清光一派。堪愛,堪愛,飄落天
香雲外。
  寶釵道:「他這首的意思也好,單就『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兩句裡頭翻出來
的。」李紈點頭,遂又取過一張來看,卻是秋水的,寫著是一調《減字木蘭花》:
  可人良夜,一個素蟾窺樹罅。秋色平分,黃雪盈盈欲斷魂。秋風裊裊,聲起梧桐吹
綠筱。池面蕭疏,客亦知夫水月乎。
  李紈看了道:「現成之句,巧湊的有趣呢。」寶釵道:「前半調句法意思也就很清
麗,後半調除了現成之句,還不及前半調呢。」因又取起一張來看,卻是宛蓉的,乃是
一調《菩薩蠻》秋風裊裊吹青桂,移時明月生衣袂。花月最多情,冰壺濯魄清。香飄金
粟蕊,池館閒臨水。秋色淨無塵,銀河沒點云。
  李紈道:「這首更好,真是辛、蘇之筆了。」寶釵道:「這《菩薩蠻》與《減字木
蘭花》兩調皆是換韻的,頓挫鏗鏘聲調流麗,易於動聽,再能句法清新,就格外見好呢
。」秋芳道:「這換韻的詞,就猶如曲中的北曲一樣。詩中的七古也是因換韻,而聲調
頓挫有致。曲中北曲流麗鏗鏘,其最易動人者,亦全在犯調、出調之字,抑揚好聽。可
見是同一理也。」寶釵笑道:「你這不是舉一隅以三隅反,竟是告諸往而知來者。可謂
:芳也,始可與言詞已矣。」李紈、秋芳等大家都笑了。因又看底下的,卻是冠芳的,
乃是一調《望江南》小令:
  秋光好,花月總奇觀。十里桂香金匼匝,一輪月滿玉團圓,良夜覺清寒。
  李紈道:「這首詞,句雖短,卻句法老練,有咫尺千里之勢。
  「寶釵道:「這正所謂:『寸鐵殺人』呢。不見那『傷易則誕,傷繁則支』麼。」
因看還有一張,便拿起來看時,卻是秋芳的,上寫《調寄西江月》,念道:
  金粟盈盈香滿,玉盤影影光寒。算來何處可盤桓,第一凹晶之館。
  寶釵念到這裡道:「好啊,這本地風光的有趣。所謂:「隨手拈來,頭頭是道』呢
。」因又念那下半調道:
  良夜月明有約,秋風蹴水無端。可人領略且凴欄,秋色三分在眼。
  寶釵念完了,道:「這後半也好,到底是老手不同,要算後來居上了。」李紈道:
「他們的也都還強,沒有什麼過弱的呢。」
  說著,月光照滿,舉室皆明。李紈便教折一枝桂花來,「咱們傳花飲酒,花到誰手
中,誰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便說一個笑話兒,兩宗俱不能的,喝三大杯就是了」。於
是,雙命丫頭們取了笙笛鼓板過來,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命丫頭在屏後起鼓。
  那鼓聲忽緊忽慢,前面花恰恰傳到馬氏手中,那鼓聲忽然住了。秋芳便取過笛子來
,道:「三嬸娘唱什麼呢?」馬氏道:
  「我這兩天嗓子很不好,唱個『強對南熏』罷。」秋芳道:「單唱這一支麼?」馬
氏道:「這還是勉強呢,唱出來你就知道了。」於是,秋芳吹著,馬氏便唱了一支《懶
畫眉》。令過復又起鼓,這回花到宛蓉手裡,鼓聲住了。宛蓉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
江頭金桂》的「怪得你」。大家都說:「這曲牌名兒,倒很對景。」說著,令過又起鼓
,又到了綠綺手中,鼓聲住了。
  綠綺便唱了一支《油葫蘆》,《醉打山門》裡頭的「俺笑著」。
  大家都說:「他唱的這大喉嚨的曲子,倒很好呢。」
  寶釵道:「這《山門》裡的曲子都好,開頭兒是『樹木槎枒』,那後頭的一支《寄
生草》還更好呢。他說『慢搵英雄淚,相隨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
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管,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頭裡林妹妹還在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支曲子的。
  那會子還沒人會唱呢。」綠綺道:「這一支『慢搵英雄淚』我也會唱的,等過會子
花再到了我的手裡,鼓聲若住了,我就唱這一支罷。」
  說著,鼓聲又起,這回花卻到了平兒手中,鼓聲忽然住了。
  馬氏道:「你唱什麼呢?」平兒笑道:「你可看見我唱過沒有?少不得說個笑話兒
罷了。」李紈道:「說的不笑,是要罰酒的。」平兒笑道:「我還沒說呢,你怎就知道
不笑麼?」因說:
  「有一個捐納的官府,坐堂審事,那原告被告上來回話,各人總說的是各人有理,
這官府斷不下來,因說道:『你們說的話本縣都不明白,我先據原告的話,把被告的打
他二十個板子。
  那被告說的話也還有理,再把原告的也打他二十個板子。』這一件事馬上就結了案
了。官府正要退堂,那書辦、衙役上來告假。那官府便問道:『為什麼事,要告假呢?
』那書辦、衙役回道:『告假回家害眼睛去。』那官府『哼』了一聲道:『我看你們都
是好好兒的兩個眼睛,怎麼說是回家害眼睛去呢?』那書辦、衙役回道:『老爺的眼睛
看著小的們是明明白白的,小的們的眼睛看著老爺卻是糊裡糊塗的呢。』」說著,大家
都笑了。
  令過,鼓聲又起,這回卻到秋水手中住了。秋水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小春香」
。令過,復又起鼓,花到月英手中,鼓聲住了。月英道:「我唱什麼好呢?」秋芳道:
「你的曲子很多,隨你揀著愛唱什麼,就唱什麼罷了,有誰點戲呢麼?」於是,月英飲
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煙花三月下揚州」。
  正剛唱完了,只聽那高處山上有人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
你還可以呢。」大家聽見,驚疑不定,都說道:「這時候,怎麼有人在山上說話呢?」
忙命丫頭們出去看去。平兒道:「這聲音很像寶二爺說話,大月下,回家來走走,也不
可定呢!」李紈道:「我們都出去看看去著,要是他,可不請他下來坐坐呢。」於是,
一起走到外邊,只見那先出來的丫頭說道:「我們一出來,就像凸碧山莊的月台上有兩
個人坐著似的,看不明白。這會子都不見了。」平兒又叫人走到凸碧山莊裡頭,四處看
了一番,並不見有一個人影兒。
  月英道:「寶二叔他老人家又說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給人見見他。我們這裡好些人
都沒見過他呢!」平兒道:「頭裡我們奶奶在的時候,幾回家大月下像是見鬼,這會子
,大月下竟是見仙了。」寶釵道:「夜已深了,咱們也大家散了罷。」李紈笑道:「想
是寶二爺到自己屋裡去了,你們快些回去,說說話兒去罷。也叫他出來,會會我們才好
,先給我們請安問好罷。
  「寶釵笑道:「他要是到自己屋裡去,才剛兒他就答應著下來了。你沒聽見是兩個
人麼,那一個就是柳二爺了。想諒他們必是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因為大月下,所以到
園子裡逛逛,聽見唱曲子就聽住了。既然驚動了人,他們還不走做什麼呢?」
  馬氏道:「既然聽曲子的人都走了,咱們也散了罷。」於是,大家各自回去不題。
  原來寶玉果然是與湘蓮二人,到賈母這裡來的。頭一天在都城隍府裡過了中秋,次
日晚上月色更明,二人出來步月,便順道來到大觀園內。寶玉道:「這看月要在高處,
這裡惟有個凸碧山莊最好。當初起造的時候,原為玩月而設。」於是,二人便上了凸碧
山莊,在月台上凴欄而坐,卻望見底下凹晶館裡眾人傳花擊鼓,飲酒唱曲。寶玉道:「
我們頭裡還沒有他們這會子會玩兒呢,我還記得在馮紫英家裡,曾唱過『滴不盡相思血
淚拋紅豆』,那會子我的板眼也記不清,又沒常唱,都不過是瞎鬧罷了。二哥,你的曲
子是好的。」湘蓮道:「我會的也有限,嗓子也不大好。這曲子是要常唱的才好呢。你
沒聽見說,『曲不離口』麼。」說著,只聽綠綺在那裡唱「俺笑著」呢。
  湘蓮道:「寶兄弟,你聽這曲子很有趣。」於是,聽他唱完了這一支《油葫蘆》湘
蓮道:「這《山門》的北曲最好聽的,是誰唱呢?」寶玉道:「這是我們賈蘭姪兒的女
孩兒,他叫綠綺,這孩子很聰明呢。」
  說著,只聽寶釵說起「慢搵英雄淚」的《寄生草》來。寶玉聽見了道:「二哥,你
聽你弟媳說起這《山門》的《寄生草》來,可記得我常和你說過的,『謝慈悲剃度蓮台
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頭裡就因為這幾句才想著出家的。
那裡知道,後來倒應了這幾句話了。」湘蓮道:「那會子,全是做和尚的心念,就給我
出家的一般。這會子,我們兩個人全然換過了,也算得是兩世人呢。」寶玉道:「就這
會子看起來,也還是『來去無牽掛』的好呢。」湘蓮道:「你頭裡要那些姊妹們看著你
化灰,還要化成一股煙,被風一吹就吹散了。可知道,那就是不能『來去無牽掛』的緣
故麼?」寶玉道:「可不是的。」
  說著,又聽秋水唱「小春香」。湘蓮道:「這曲子也唱的很好呢。」不一時,秋水
唱完了。少頃,又聽見月英唱「抵多少煙花三月下揚州」了。湘蓮道:「這又是誰唱呢
?嗓子很好。
  「寶玉道:「這是璉二哥的女孩兒,我們的姪女兒呢。」正聽得他唱完了,寶玉就
大聲的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你還可以唱得來呢。」這一聲,
早驚動了他們,走出來看。湘蓮道:「他們都知道了,我們走罷。」
  於是,二人便離了大觀園,仍然回到都城隍府中,見了賈母、賈夫人,寶玉便把上
項事情細細說了一遍。賈母道:「他們後來的這些人,倒都會唱的,有趣兒。你們頭裡
都沒聽見誰學過呢。」湘蓮道:「老太太的孫女兒、重孫女兒都唱的很好呢。聽見說,
都會做詩寫字,一個個的都是聰明極了的人,可真難得呢!」賈母笑道:「他們這些人
,一個個的都到我這裡來磕頭,我是都認得他們的,只是他們卻總認不得我呢。」說著
,林如海、賈珠進來,大家又談了一會,方才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賈珠卻約了馮淵、崔子虛、秦锺陪湘蓮、寶玉在花園裡頭賞月飲酒。中
間寶玉說起,「頭裡在望湖亭喝酒,也是咱們這幾個人,就只沒崔大哥呢」。湘蓮笑道
:「雖然少著崔大哥,卻又多著兩個媳婦呢。」賈珠笑道:「那是馮大嫂和薛大嫂,兩
個也不知誰是誰了。」說著,大家哈哈大笑。馮淵笑道:「你們兩個薛大嫂,都給我有
瓜葛。頭裡在芙蓉城,見了你們甄氏薛大嫂,他可也認不得我,我也認不得他了。他倒
養了個好兒子呢,前兒他和你們家的子姪們到這兒來給老太太、姑太太磕頭,我見了的
。」秦锺道:「他給我們這一輩兒的弟兄,和我的姐丈,常時都是在一塊兒的,只恨我
不能夠和他們說說話兒,看著怪悶的,怎麼樣呢?」崔子虛道:「這原是不得齊的事,
咱們這會子在這裡相聚,他們要是知道了,也是白想著不能夠的。正所謂:『易地則皆
然』呢。」
  寶玉道:「咱們今兒弄個什麼新鮮酒令兒玩玩罷。」秦锺道:「寶二叔有什麼好酒
令,就說出來,咱們行罷了。」寶玉道:「我想起頭裡在馮紫英家行的那個酒令兒,倒
很有些意思。
  那是要說女兒悲、愁、喜、樂四樣,咱們如今把女兒改作丈夫,這是酒面,還有酒
底是要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罷。就先人我起,說不上來的罰三大杯。」因
斟起門杯,就說道:「丈夫悲,季子無顏下地歸。丈夫愁,詩書未可博封侯。丈夫喜,
忽地題名金榜裡。丈夫樂,談笑且傾金鑿落。」
  眾人都道:「好。」寶玉飲了門杯,便仍然把「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曲子又
唱了一遍。令過,下家便是柳湘蓮。  湘蓮也斟起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唾壺擊
碎寸心摧。
  丈夫愁,襟懷抑鬱撫吳鉤。」寶玉道:「柳二哥是感慨的話,豪放的很呢。」湘蓮
道:「我也不過是順口瞎說罷了。」因又說底下的道:「丈夫喜,遨遊任意誇仙體。丈
夫樂,苦趣全無多快活。」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一漢锺離」。大家都叫好!
  下家便挨著秦锺。
  秦锺道:「我只怕說不上來呢。」因想了一想道:「丈夫悲,少年夭折咎誰歸。」
寶玉道:「這就很好麼,你就照這麼說就是了。」秦锺又道:「丈夫愁,玉人何日始梳
頭。」寶玉笑道:「你為他是光頭啊,這會子是梳了頭了,不用愁了。」
  說著,大家都笑了。秦锺又道:「丈夫喜,舊雨重逢如願矣。
  丈夫樂,嬌妻久已拋衣缽。」湘蓮也笑道:「拋了衣缽,才能梳頭呢。總是舊雨重
逢如了願的好,還有什麼不喜,什麼不樂的呢?」秦锺飲了門杯,便唱了一個「聽他一
聲兩聲」。大家贊好。下家便該馮淵了。
  斟了門杯,馮淵便說道:丈夫悲,埋沒陰曹是也非。丈夫愁,白髮星星欲上頭。丈
夫喜仇讎解釋婚姻起。太夫樂,閨房小語鳴弦索。」賈珠道:「他這後兩句,倒比前兩
句好。」馮淵飲了門杯,道:「我大曲兒不會唱,唱個小調兒罷。」賈珠道:「只要唱
的好,不然是要罰的。」馮淵便唱了「一個小耗子上燈台」的京柁子。秦锺笑道:「這
是馮大嬸娘教的,我也不知聽他唱過多少回數了。怪不得『閨房小語鳴弦索』呢,原來
就是教你唱了這個小調兒了。」下首卻該崔子虛。
  子虛便說道:「丈夫悲,拆散鴛鴦兩處飛。丈夫愁,義不孤生負好逑。丈夫喜,孟
光俟我黃泉裡。丈夫樂,團圓永遠無蕭索。」寶玉道:「好,到底是崔大哥,文品雙高
的人,不同呢!」子虛飲了門杯,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寶玉道:「原是
不會唱的,便說笑話兒。崔大哥,你的笑話兒必是與眾不同,就請教罷了。」崔子虛道
:「有一個先生教小學生對對子,那先生出的是『雲開』兩個字,那學生說:『雲開了
,就有太陽出來了。』便對了個『日出』兩個字。那先生見了,道:『也還罷了。』便
又出了個『和尚』兩字,那學生說:
  『這是出家的男人,我便對出家的女人就是了。』便寫了『尼姑』兩字。那先生又
出了『青山』二字,那學生便對了『白水『二字。那先生便把這六字一連,添上一字湊
成一句道是:『雲開和尚青山去。』那學生便也添上一字道是:『日出尼姑白水來。』
」說著,大家哈哈大笑,都身秦锺說道:「你明兒就把這『雲開和尚』做個別號,倒很
有趣兒呢。」秦锺也笑著向崔子虛道:「崔大叔,你老人家怎麼著拿我來取笑麼,這要
罰你三大杯呢。」崔子虛也笑道:「我是一時出於無心,就忘了忌諱。這說笑話是最難
的事,說的不笑又嫌不好,說的人笑了又容易犯人忌諱,偏是聽笑話兒的人,又慣會吹
毛求疵,所以難了。」柳湘蓮道:「我有個道理,這三大杯罰酒,平分一半,我給你轉
敬秦鯨卿,就賀他這『雲開和尚』的別號,你們說好不好?」賈珠、馮淵、寶玉齊說道
:「很好,這評的平允而有趣兒,還有什麼說呢?「於是,子虛、秦锺兩人分喝了三大
杯酒。令過,下家輪該賈珠。
  賈珠斟上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將生白髮此心灰。丈夫愁,花月空留舊畫樓。
丈夫喜,故鄉不異他鄉里。丈夫樂,自在逍遙殊不惡。」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歎雙
親」。大家都說:「好!」於是令完,已是三更多天了,撤過酒席,又看了一會月色,
便大家散了。
  次日,又是馮淵請,接著崔子虛、秦锺各請了一回。於是,又鬧了幾天方才回芙蓉
城去。下文如何,請觀後卷。

第四十六回     眾金釵暖香塢會飲 群麗人紫菱淵看梅


  話說襲人帶著兒女家人在紫檀堡居住,那時綠雲已十五歲,瑤華已十二歲了。卻有
一班惡賊,打聽得他家自來富足,又欺他是婦女,並無男人在家,便從後門挖洞而入,
竊去了首飾、衣服、銀錢等物將近有二三百金。其時花自芳已死,襲人便同了他嫂子到
榮府裡去,求了寶釵。寶釵便教人傳了焙茗進來,吩咐他出去給襲人撕羅撕羅,一面報
官緝獲。襲人因紫檀堡係在城外,況經了這一番偷竊,便不敢在那里居住,將家中所有
的東西,收拾停當,一起搬到花自芳的女人--他嫂子那裡去同住,就在榮國府後邊,
離府又近,有人照應,便將紫檀堡的房子租給人住了,又得了租錢。
  過了些時,襲人進榮府內,來到了怡紅院見了寶釵。寶釵問他,怎不帶孩子們來玩
呢?襲人道:「我們嫂子有個女孩兒,今年也是十三四歲了。他們這會子都在那裡玩呢
,所以就沒帶他們進來。」寶釵道:「你家綠雲那孩子倒很聰明,我前兒看他做的針線
卻很好。我這裡有些活計,還打量要央他來做呢。
  襲人道:「太太有什麼東西,儘管教他來做就是了。說什麼央呢,只怕他做的不好
,還求太太教導他呢。」寶釵道:「他倒是樣都做的很好呢,本一他心裡聰明,比別的
孩子不同些。」
  襲人道:「頭裡我要教他進來伺候,太太又執意不肯。這會子,搬在我們嫂子那裡
一塊兒同住,我們兩個寡婦,一個正經男人也沒有,家裡大小事情,都要托賴府裡照應
。我是感激恩典,也沒什麼補報。太太既喜愛綠雲,又不肯教他當丫頭,這會子只求太
太把綠雲給桂大爺收在房裡,早晚伺候。況且,桂大奶奶待人很好,就像那邊秋水姑娘
,蘭大奶奶也很體惜疼愛的。我們這也算不得補報,只求太太們早晚教人照應照應,給
外頭的人知道了,也不敢欺負,這就沾恩不盡了。」寶釵道:
  「你頭裡說教他做丫頭的話,我都不肯麼。這會子,怎麼又說這話呢?不過一兩年
之間,你揀個好人家,給他一夫一妻的過活去,再不然招個女婿子來家,你也有了照應
了。怎麼說出這句話來呢?」襲人道:「要說揀女婿,這會子要揀好的原有,只是他又
不肯要我們這等人家的女孩,要是將就些的,我又不肯把女孩兒給他。我看他倒很歡喜
府裡,當不得太太又疼愛他,不但是我感激,就是他也感激不盡的。太太要是不允,我
就磕頭總要求賞收的。」說著,便跪下去。寶釵忙拉住道:「那有這個道理。」襲人便
跪著不肯起來,道:「只求太太允了,我才起來呢。」寶釵道:「你快起來,我允就是
了。」襲人便磕頭道;「我這裡先叩謝太太了。」說著,站了起來。
  寶釵道:「這也要請老太太的示,還不知道老太太准不准呢?據我看到底使不得。
」襲人道:「老太太自來是疼顧我的,要是不准,我磕頭去就是了。太太這會子就帶我
去回老太太去。
  寶釵道:「等過一天,再回老太太去罷,那裡在乎這一時兒呢。」襲人道:「老太
太准了,這事定規了,我就放了心了。
  請太太就領我走一趟去罷。」說著,便求了寶釵,同到王夫人上房裡面,把這話回
了。王夫人先也不肯的,當不得襲人跑下磕頭,王夫人又自來喜愛襲人,見他如此,只
得便應允了。
  過了一天,襲人便帶了他女兒綠雲進來,從王夫人起,到處都磕了頭。從此綠雲便
在桂芳屋裡,宛蓉也給秋芳待秋水的一般。況且,綠雲聰明乖巧,原足取憐,故此王夫
人、寶釵等自來喜愛,又兼襲人感恩圖報,一片真心,與眾不同,便都格外看待。那襲
人無事便常在府內出入。
  這年八月初三日,乃是賈母百歲冥壽。薛姨媽、邢岫煙、湘雲、寶琴、李紋、李綺
、探春、巧姐等俱來拜壽。頭一天,賈政率領子姪兒孫,邢、王二夫人率領大小人等,
都到都城隍廟裡祭獻磕頭,回來家中懸起賈母影像,面前羅列供獻,香花繚繞,錦繡繽
紛。這日,兩斑合演《安天會》的整本,托塔天王帶領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巨靈神、
九曜、二十八宿、六丁六甲、天神天將共有一百多人上場,熱鬧非凡,都贊好戲。到了
晚上,賈母面前抬過炕桌放在當地,賞了八十串錢,其餘各親友內外共賞了二百多串錢
。席散之後,薛姨媽等都到王夫人上房裡來。湘雲道:「記得頭裡老祖太太八十歲的時
候,聽了五六天戲,總沒有今兒的戲熱鬧。」探春道:「本來今兒是兩班兩演,故此人
多,兼之行頭豔麗,裝束精奇,怎麼不格外的顯熱鬧呢!」當下薛姨媽、岫煙、邢夫人
、尤氏等俱各回去了。
  湘雲、寶琴等在園子裡分在李紈、寶釵兩處住了一夜,次日也便都回家去了。
  再說湘蓮,寶玉二人回到芙蓉城內,說起月下回家,在凸碧山莊聽唱的話來,大家
都問:「是些什麼人唱呢?」寶玉道:
  「先是我們環三弟婦馬氏先唱,接著就是我們媳婦薛宛蓉唱,最好是蘭大姪兒的女
孩兒綠綺唱的是《醉打山門》裡頭大花面的曲子,才有趣兒呢!」鳳姐道:「他們這會
子,一個個的倒都會唱的了,比頭裡的人還興頭些,更外熱鬧的了不得了。可還有誰唱
呢?」寶玉道:「後來是平姐姐的女孩兒月英唱了,我聽他唱的實在好,忍不住就說了
一聲『很好!我可唱不上來『。這一聲就驚動了他們,出來探望。平姐姐他早聽出是我
的聲音來了,我那月英姪女兒,他還說的好,說:『寶二叔他又說人唱的好,他又不肯
給人見見他,我們這裡好些人都沒見過他呢。』」
  鳳姐笑道:「他既這麼說,你就該下去瞧瞧他們去才是的,又怕什麼呢?」寶玉笑
道:「我和柳二哥步月,偶然到了那裡,忍不住說了一聲好,還懊悔的了不得,怕做了
惑世誣民呢!怎麼還下去見他們麼?」林黛玉道:「二哥哥,你就不知道丁令威化鶴歸
來的故事麼?別要說淪海桑田,就這十幾年的工夫,人事已變更的了不得了,現在舅母
家裡已是認得的人少,沒見過的人多了。」迎春道:「我們來得早的,沒見過的人多是
不消說的了。只有四妹妹他來的遲些,又比我們多看見好些後來的人。」
  鳳姐道:「明年八月初三,是老太太一百歲冥壽。我們也該早些議定,是那些人去
呢?」鴛鴦道:「是人都要去呢,也只好酌量著留幾個人在這裡辦事罷了。」鳳姐道:
「妙師父、甄妹妹、尤三妹妹、瑞珠、晴雯、金釧、紫鵑姑娘這七個人,都請留在這裡
不去。我和林妹妹、二妹妹、四妹妹、尤二妹妹、蓉大奶奶、鴛鴦姐姐也是七個人,恰
分一半人去就是了。」香菱道:「我頭裡就說要去,都還沒去過呢!明兒我是也要去給
老太太磕頭去的。」尤三姐道:「你不用忙,等他們明兒去了回來,咱們兩個消消停停
的一同再去補祝就是了。」
  於是,到了次年八月初一日,鳳姐等回了元妃,元妃另備了壽禮,咐吩鴛鴦齎帶。
七人一同出了芙蓉城,半雲半霧,兩個時辰,早到了都城隍府中。見了賈母、賈夫人,
並拜見了林如海、賈珠等,請過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來,大家相會。秦锺也上來請安
,與他姐姐說話,可卿晚夕便在秦锺屋裡住了。
  黛玉在賈夫人上房住了,鳳姐、尤二姐、迎春、惜春、鴛鴦五人便在賈母上房住了
。
  到了次日,初二日,只見賈政與邢、王二夫人率領合家男女大小人等,都來供獻磕
頭。鳳姐便一一問明了賈母,等他們去了,說道:「我們媳婦梅家的姑娘人品也還去得
,我們姪媳婦甄家的姑娘也好,總不及我們姪媳婦薛家的姑娘模樣兒嬌媚呢。你們看著
怎麼樣?」鴛鴦道:「這薛家的姑娘倒不像他姑媽--我們寶二姑奶的模樣兒,倒很有
些像林姑娘的模樣兒呢!」黛玉道:「我看這環三奶奶的模樣兒,倒很有些像彩雲的樣
兒。」鳳姐道:「一點兒不錯,我也是這麼說呢。這兩個三奶奶的人品兒,都沒十分了
不得的去處。倒是小蘭大奶奶他們小妯娌的人品兒好了。」這日下晚,湘蓮、寶玉二人
也到了,就在賈珠那裡住了。
  次日初三一早,賈夫人與鳳姐等挨次拜壽,外面是林如海、賈珠、湘蓮、寶玉、馮
淵、崔子虛、秦锺等上來磕頭拜祝,先吃了壽麵,都請到花園裡聽戲。這裡並無外客,
便請賈母正中坐了,林如海、賈珠、湘蓮、寶玉、馮淵、崔子虛、秦锺及賈夫人、鳳姐
、迎春、惜春、黛玉、尤二姐、鴛鴦、可卿、金桂、金哥、智能分男東女西在兩邊相陪
坐了。原來是一班弋陽腔,唱的是《大香山》整本,唱到觀音游十殿,上刀山,下油鍋
,鑼鼓喧天。賈母嫌鬧的慌,便搖手叫快剪了鑼鼓罷,於是,登時煞鑼下場。班子裡小
旦又上來請賞戲,賈母便點了《鄉里親家母》、《四老爺打面缸》、《劉二姐趕會》、
《王小二過年》,聽的人人發笑。賈母大喜,賞了五十串錢,盡歡而散。次日,湘蓮、
寶玉便先回去了。鳳姐等又住了數日,賈母留著過了中秋,方才一起回芙蓉城去,暫且
不題。
  卻說這年又逢科場,賈杜若帶了賈祥與薛孝、薛順、梅春林、周安、周瑞一起同去
下場,三場已畢,大家回來,各抄出文章與賈環、桂芳等觀看。瞬息發榜之期,先是人
報梅春林中了第十八名舉人,薛順中了第三十六名舉人,接著是周安中了第六十名舉人
,周瑞中了第六十三名舉人,賈杜若中了第七十五名舉人,薛孝中了第九十九名舉人,
賈祥中了第一百三十八名舉人。次日,赴了鹿鳴宴,便各自回去。到了十月裡頭,杜若
便迎娶了甄素雲過門。又過了一月,到了十一月裡便是甄芝迎娶了周照乘過門。接連三
月,各家喜事,往來甚是熱鬧。
  到了十二月初間,王夫人又要作「消寒會」,便請了薛姨媽、岫煙、湘雲、探春、
巧姐等諸人來家。這日到了日午,方才陸續來齊,吩咐明日作「消寒會」,將酒席一切
早為預備停當。到了次日,在暖香塢圍爐會集,各處用大銅火盆滿籠了火。
  那火盆周圍,一轉擺下椅子,大家俱向火團坐。每人座右各放一張小幾,也有方的
、也有圓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方勝連環六方八方的,各樣不同。幾
上各放一個雕漆葵花小茶食攢盒,裡面俱是杏仁、松子仁、核桃仁及各樣細巧茶食,額
外一雙小牙箸,一個茶船,裡面一個小蓋盅。大家擁爐茶話,到了傍晚,撤去茶食,每
人面前便是一個果菜小攢盒,另外一個鑲銀酒盅,一把流金走烏自斟酒壺,一雙鑲金小
牙箸。
  到了上菜的時候,便撤去攢盒,另是一色的小洋碗。當下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
、湘雲、岫煙、尤氏、巧姐、綠綺八人圍了一盆火在上。那底下便是探春、李紈、馬氏
、胡氏、薛宛蓉、月英、秋水七人也圍了一盆火在左。那平兒、寶釵、秋芳、梅冠芳、
甄素雲、明珠、綠雲七人也圍了一盆火在右。
  原來杜若娶了甄素雲,住的是紫菱洲。梅冠芳住的是藕香榭。這藕香榭原連著暖香
塢的,到了夏天便住藕香榭,到了冬天便移在暖香塢來,這暖香塢就是梅冠芳的屋子,
探春道:「這暖香塢原合乎冬天住,所以暖而又香的惟有梅花,這是取個暗梅的意思。
這會子小蕙大奶奶住在裡頭,他恰姓梅又名冠芳,可不是梅花麼?這暖香塢的主人真是
名稱其實的了。」
  平兒道:「頭裡老祖太太也喜歡的暖香塢暖和,那會子作『消寒會』都是下雪的日
子多,今年怎麼都沒很見下雪麼?」
  探春道:「頭裡不但下雪,並且詠雪作詩,詠雪聯句呢!這會子,又沒有雪又不作
詩,不如過會子喝酒的時候,行個雪字酒令罷。」李紈道:「也好,不拘詩詞以及書上
成語,只要有個『雪』字的,說出來就是了,說不上來的罰一杯,這也還容易。
  說著,早撤過了茶攢盒,換上酒器。
  於是,先從薛姨媽說起,薛姨媽道:「我自來不知道這些酒令,教我怎麼說呢?」
探春道:「不拘詩詞成語,只要有個『雪』字就是了。」薛姨媽飲了門杯道:「我就說
個『豐年好大雪』罷。」探春笑道:「『珍珠如土,金如鐵』,姨媽是從自己家裡說起
的。」下家便是邢夫人,說道:「踏雪尋梅。」
  王夫人接著飲了門杯,道:「石城霽雪。」探春道:「這是南京家鄉的景致,可惜
我們長了這麼大,都沒有到過,空知道這個名兒。」下家便是湘雲,說道:「一枝春雪
凍梅花。」大家說:「好!」下家挨著岫煙,飲了門杯道:「獨釣寒江雪。」
  接著,便是尤氏說道:「鵝毛雪。」湘雲道:「這也算不得什麼成語,該罰一杯呢
。」尤氏道:「雪像鵝毛片,難道沒有這句話麼?」探春道:「雖有這句話,卻算不得
成語,本該罰一杯才是。姑念素不知書,權且將就了罷。」下該巧姐,便說道:「飛雪
初停酒未消。」接著,綠綺也飲了門杯道:「風雪夜歸人。」
  底下便先輪著左邊,該探春說道:「殘雪壓枝猶有菊。」
  下該李紈,飲了門杯道:「踏雪沽來酒倍香。」接著便該馬氏,說道:「梅雪爭春
未肯降。」下該胡氏,飲了門杯說道:「佳人雪藕絲。」湘雲道:「這個『雪』字算不
得,是個假的,罰一杯,也不用重說了。」於是,胡氏罰了一杯。下該薛宛蓉,飲了門
杯道:「梅瘦雪添肥。」接著便是月英說道:「雪滿山中高士臥。」下該秋水,飲了門
杯道:「步自雪堂。」
  底下便又輪著右邊,該平兒說道:「雪花兒飄飄。」探春笑道:「這也算不得詩詞
,又不是成語,要罰一杯。」平兒笑道:「雪花兒飄飄,飄了三尺三寸高,難道沒有這
一句麼?探春道:「縱有,也是山腔野調,算不得的。罰一杯,不用重說就是了。」於
是,平兒罰了一杯,下該寶釵說道:「梨花白雪香。」接著秋芳飲了門杯,說道:「亂
山殘雪夜。」下該梅冠芳,說道:「巴蜀雪消春水來。」下家甄素雲飲了門杯,說道:
  「惟解漫天作雪飛。」接著,便該明珠,說道:「梅須遜雪三分白。」下該綠雲,
飲了門杯說道:「雪卻輸梅一段香。」探春笑道:「這句省力,有了上句,就自然有這
下句了。」於是令完。平兒道:「我們不認得字的,怎麼知道行什麼令呢?可不是生拿
著我們瞎鬧麼!」說著,大家都笑了。
  薛姨媽道:「這裡有這些火,又喝了幾杯酒,倒很暖和,咱們散坐坐罷。」於是,
大家站起身來,都到後面梅冠芳屋裡去坐了。伺候的丫頭捧上茶來,探春道:「這裡離
紫菱洲不遠,咱們再到杜大奶奶新屋子裡去坐坐,回來就好吃飯的。」薛姨媽道:「那
邊只怕沒有這邊暖和罷。」李紈道:「那裡也和這裡一樣,夏天便住臨水的屋子十分涼
快,冬天另有避風的地方,也給這裡差不多兒。」甄素雲站起來道:「姨奶奶、姑媽們
不嫌簡褻,便請過去坐坐。那裡有幾棵臘梅,才剛兒要開也還可看呢。」探春道:「這
就很好,姨媽請過去逛逛去罷。」薛姨媽便與邢、王二夫人等一起到紫菱洲來。
  藕香榭原離紫菱洲近,出了藕香榭轉過彎來,並不多遠早到了紫菱洲,走到素雲住
的屋子,乃是小小三間,兩邊抄手游廊。廊下伺候的丫頭見了,便忙來打起大紅猩猩氈
繡花灰鼠暖簾。大家走進屋去,只見中間擺炕,兩邊一溜紫檀小寶座椅子,上搭灰鼠椅
搭。薛姨媽與刑夫人便在炕上坐了,王夫人、岫煙、湘雲、探春、巧姐、尤氏、月英、
綠綺在兩邊椅上坐了,其餘李紈、平兒、寶釵、馬氏等俱在兩邊房內分著坐了。四個丫
頭棒上洋漆茶船,挨次送上茶來。
  玻璃窗內望見外面庭中五六棵冰心臘梅,恰才初放,甚是好看,屋內香氣撲鼻。探
春道:「這臘梅並非梅之種類,這香卻比梅花還香些呢。」湘雲道:「臘梅原算梅中逸
品,所謂黃梅,就是此種。從來詠此梅之詩甚少。臘梅須要接過,才能有冰心,那沒有
接過的不但是紅心,且而花瓣尖小,名為狗蠅,既不可看,且又不香。所以這移花接木
的法兒,倒是能奪造化之巧的呢。」岫煙道:「這冰心臘梅,根上發出來的,開花仍是
紅心,只為沒有接過的緣故。
  於是,大家坐了一會,暖香塢裡已經擺飯,丫頭們便上來回了。大家便仍回暖香塢
裡來,吃了晚飯,嗽口喝茶,又坐了一會,便大家散了。過了一日,湘雲、岫煙等也各
自回去了。
  漸交年底,轉瞬新年。到了二月,薛孝便迎娶了陳淑蘭過門。這陳淑蘭便是李紋之
女,乃李紈甥女。接著,便是梅春林迎娶賈月英過門。這梅春林乃寶琴之子,寶釵之甥
。兩家唱戲請客,甚是熱鬧。接著,三月又值會試之期,薛孝、薛順、史遺、梅春林、
周安、周瑞、賈蕙、賈杜若、賈祥便會同一起入場會試,三場已畢,大家把文章抄出,
互相評論,並請教賈環、賈桂芳、甄芝等,都說:「文字清醇,盡皆有望。」
  到了四月半間,又值周瑞迎娶綠綺過門。三天頭裡,早已押送過嫁妝過去。這日賀
喜的親友盈門,榮禧堂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王公侯伯、六部九卿,貂蟬滿座。交到
午正,周府花轎已到,先迎接周瑞進來拜見,一切禮儀行畢,便在榮禧堂上當中設下筵
宴,真是食前方丈。讓調瑞坐了,八個家人雁翅侍立在後,其餘親友俱在兩邊相陪,坐
定開戲。裡邊李紈、平兒、寶釵、馬氏、蔣氏等俱在秋芳屋裡幫著打扮綠綺梳妝穿戴。
  因那邊擇的是酉時上轎,平兒等照料綠綺寄戴齊了,因叫拿過表來看時,才交申正
一刻,便大家坐著閒話。不一時,裡面王夫人又打發人出來催問,教早些齊備,不要誤
了時辰。平兒便到王夫人上房裡來,回覆說已經齊備,單候時辰的話。到了王夫人上房
,只見邢夫人、尤氏、胡氏等俱在那裡坐著呢。
  平兒上去,恰才把這語回明了王夫人,只見外面有人傳進話來,說:「恭喜老太太
、太太們大喜,蕙大少爺中了第一百二十八名進士,報子來了。」邢夫人道:「好,今
兒又是雙喜。
  「王夫人等大家俱各歡喜。不一刻又有人來報,薛順中了第一百二十名進士,梅春
林中了第九十八名進士,周安中了第八十三名進士,俱有報子來了。
  接著,又有人來報,新姑爺周瑞中了第三十一名進士,報子也來了。外面戲上剪了
鑼鼓,大家俱與周瑞賀喜,並與賈蕙賀喜。薛順、梅春林、周安亦俱在坐,大家互相賀
喜。那王公侯伯等都說:「今兒這喜事,實在可喜,難得這般巧又聚在一塊兒,真可謂
一段佳話了。」賈政道:「這都是托賴王爺、公爺們的洪福罷了。」說著,已交酉初,
內裡才扶出綠綺上轎,這裡周瑞便告辭起身,鼓樂喧天,迎娶去了。
  這了一日,大家同赴了恩榮宴。只有薛孝、史遺、賈杜若、賈祥沒中。到了五月,
殿試以後,金殿傳臚:「周安是二甲第二十三名,周瑞是二甲第三十三名,薛順是二甲
第四十三名,梅春林是三甲第三名,賈蕙是三甲第三十三名。朝考以後,周安、周瑞俱
是翰林院庶吉士,薛順是戶部主事,梅春林是邢部主事,賈蕙是工部主事。要知後文怎
麼樣,請觀下回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回     椿齡女劇演紅香圃 薛寶釵夢登芙蓉城


  卻說其時大學士周瓊死了,賈政等與各親友都去弔喪,內裡王夫人等也過去打祭。
周府中王公侯伯及各位大小官員總來打祭,門前素車白馬,擁擠不開,皇上賜諡賜祭,
熱鬧非常。
  大周姑爺丁艱在家。甄應嘉便奉旨調補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所遺戶部尚書員缺著賈
政升補。賈政由工部侍郎現升了戶部大堂,各親友及大小官員都來賀喜。
  恰值薛宛蓉生了一子,賈政大喜,取名賈祉。湘雲、岫煙、寶琴、巧姐、月英、綠
綺等俱來賀喜,惟探春在重服新喪沒來。
  邢夫人、尤氏、蔣氏、胡氏、青兒、小紅、椿齡、鶴仙等過來了。大家俱到瀟湘館
內,先到房內看了看小孩兒,便都道:「我們人多,總在屋外坐罷,省得在屋子裡頭鬧
的慌。」於是,都在外面坐了。湘雲道:「這祉哥兒相貌就很富態,生的還快麼?」寶
釵道:「昨兒一早起來,他就告訴我說肚裡有些疼,我就給他料理,一切預備停當,接
了姥姥過來,到了午初就生下來了。」岫煙道:「生的快,大人就不很吃力,也易於調
養了。」
  寶琴笑道:「想起我們姊妹們,頭裡做姑娘的時候,總在這園子裡頭一塊兒玩的。
這會子,我們姐姐倒有了孫子了。真是不覺得日子怎麼樣就這麼快法呢!」湘雲道:「
說起頭裡的話來,已是二十多年了。我們漸漸兒的都要老了,都是四十上下的人了。我
們珠大嫂子自來比我們年紀大,今年也將近五十了麼?」李紈笑道:「我今年五十二了
,那邊大嫂子今年都五十九了,明年就六十歲了。」
  湘雲道:「大嫂子前年就過了五十大壽了麼,怎麼我們都不知道呢?」巧姐笑道:
「前年姑媽們都到這兒來拜壽的,怎麼倒忘了麼?」岫煙道:「大嫂子生日是九月裡,
那年杜大爺叔姪兩個中了舉,我們都來道喜,就順著拜壽,那會子喜壽並作一起。史大
妹妹想是只記得喜事,就把壽事忘了。」湘雲笑道:「是的,我想起來了。我自來這記
性就很平常,明兒到了老太太的年紀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呢?」
  平兒道:「頭裡看著他們這一起小孩子漸漸兒的會走、會玩,就很有趣兒。怎麼這
會子孩子倒又養了孩子了?我們這一班的人眼看看的都要抱孫子了。小孩子們就把大人
都催老了呢!」寶釵笑道:「連周姑奶奶都要抱孫子了,我們姑嫂妯娌們漸漸兒的該稱
老太太了。」說著,大家都笑了。
  這日外面榮禧堂上開了大戲,裡面園子裡榆蔭堂上是八角鼓兒。王夫人陪了薛姨媽
、邢夫人、湘雲、岫煙、寶琴、巧姐、尤氏等大家都到榆蔭堂聽唱。薛姨媽、邢、王二
夫人等都嫌聽戲很鬧的慌,倒歡喜聽八角鼓兒打皮扣有趣兒。
  馬氏、秋芳、梅冠芳、月英、綠綺等都不愛聽八角鼓兒,便悄悄的拉了小紅、椿齡
、鶴仙到蘅蕪院來,叫丫頭搬出笙笛鼓板,要椿齡唱曲。椿齡道:「三嬸娘和嫂子們教
我唱,我怎好不唱的麼,就是丟了二十年,都沒很理過,只怕唱不上來呢!」馬氏道:
「你是自小兒專心學的,怎麼得忘了呢?我們不但要請教你的曲子,還要你走個山勢做
出身段來。我們這裡都沒什麼外人,不過大家玩兒,怕什麼呢?」棒齡笑道:「實在丟
久了,怕唱不上來,嬸娘和嫂子、姑娘們都別要笑。請嬸娘的示,教我唱什麼呢?」
  秋芳道:「聽見說你的《遊園》很好,我們秋水姑娘也會這一套曲子,教他扮春香
,你指點了他的身段。況且,這出的賓白有限,他賓白也是記得的,就只沒有說過。」
秋水道:「大奶奶,你先不用笛子,走個上場看我可接的上來?有不是的教給我就是了
。」椿齡道:「還要把鏡台、衣服預備停當了呢!」說著,便捏出身段,輕輕腳步,上
場唱引子:「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秋水便也做出身段,上場接唱
: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棒齡便說定場白,秋水接著把這段
賓白說完。棒齡道:「春香與杜麗娘的身段不同,春香的身段要活變,搖擺腳步要輕巧
利便,說白要輕快就是了。」
  於是,又演了兩遍,便重新妝扮齊全了上場。秋芳道:「這齣戲的行頭不用費什麼
事,有了你這個教師,他們儘可以學的。即如《規奴》、《題曲》、《拜月》、《狐思
》之類,行頭都是現成的,大家都可以學了玩兒。」因教把小鑼取了出來,於是秋芳吹
笛,馬氏彈弦子,月英打鼓板,綠綺哺笙帶打小鑼。
  當中地下鋪了紅氈,鑼鼓打了上場,椿齡扮了杜麗娘出來,唱了兩句引子。秋水便
扮了春香上來,接唱引子,說過定場白,取了鏡台、衣服過來,棒齡便唱「裊晴絲」對
鏡梳妝更衣。底下兩人合唱進園、遊園,一直唱到尾聲「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
二亭台是枉然」。秋水說白道:「小姐回去罷。」又合唱「倒不如興盡回家閒過遣」,
兩個一起下場。大家都說:
  「好。」
  小紅道:「三嬸娘、嫂子、姑娘們都沒聽過我們薔大嫂子的戲,我倒是頭裡都聽熟
了的呢。他的戲自來是好的,這會子丟了二十年還有這麼樣,就可見他頭裡的好處了。
就是秋水姑娘今兒初次踩氈,有他這好領袖都帶挈好了。」馬氏道:「咱們早就沒想起
你來,我們唱的曲子不但沒說白並且曲子不全。
  明兒大奶奶沒什麼事,便請到這兒來,我們都要請你作教師呢。
  棒齡道:「秋水姑娘倒很聰明,我一說他就明白了。我明兒教你一出《題曲》。這
齣戲又好又不要陪場。」秋水道:「《題曲》裡頭的曲子是《桂枝香》,我雖沒學過,
曲文卻是知道的。
  「椿齡道:「既記得曲文,更容易了。」因把手拍著,便教了兩遍。秋芳也沒學過
這曲,馬氏卻是有的,便取過笛子來吹著給秋水唱,早會了兩支曲子了。
  秋芳道:「這會子,一時也不能全會,明兒再學罷。我們且大家來各唱幾套,請教
大嫂子聽聽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兒,要指點指點呢!」於是,秋芳吹著笛子,馬氏先唱了
一套「南浦無限別離情」,接著,秋芳便唱了一套「他媳婦」。椿齡道:
  「嬸娘和嫂子的曲子都很好,這《諫父》的嗓子,我就沒這麼樣。」秋芳笑道:「
沒這麼樣壞啊!」棒齡道:「這『他媳婦『和『裊晴絲』的曲子,雖然都是細的,我這
嗓子唱『裊晴絲『還可以唱得,要是唱『他媳婦』,就沒嫂子的嗓子這麼樣好了。『他
媳婦』比『裊晴絲』的曲子又高些,所以比著就難唱些了。」說著,梅冠芳又唱了一支
「娘親教」,原來冠芳過來,跟著大家也學會了好些曲子了。月英又唱了一套「怕奏陽
關曲「。接著,綠綺唱了一支「師父道」。椿齡道:「這闊音我雖不能唱,卻聽得出來
這小姑奶奶實在唱的很好。這小堂調的嗓子,就圓熟的了不得。」大家都唱過了,因知
小紅不會,便要鶴仙唱。鶴仙道:「我頭裡雖然學過,卻沒學會。這會子,久已忘了,
更不能唱了。」秋芳道:「既然學過的,好歹總要唱的,便唱錯了又有什麼要緊麼?」
鶴仙無奈,只得唱了一支「小春香」。
  只見外面平兒、蔣氏進來了,平兒笑道:「好啊!我說你們怎麼都不見了呢,原來
躲在這裡唱呢!」秋芳道:「二嬸娘,你老人家早怎不來,才剛兒薔大嫂子還唱了一齣
戲呢!你看紅氈子還鋪在地下不是。」平兒道:「他的戲,我頭裡是聽熟了的。這二十
年來通沒聽他唱了,怎麼這會子高興又唱起來了呢?」棒齡道:「我原說丟久了,恐怕
記不得了。三嬸娘和蘭大嫂了定要我出丑,我沒法兒只得旋教了秋水姑娘,同他兩人唱
了一出《遊園》。」蔣氏道:「二嫂子是頭裡聽過的,三嫂子是才剛兒聽過了,就可惜
我還沒聽過呢!三嫂子,你們先來的時候,怎麼就不叫我一聲兒麼!」平兒笑道:「小
嬸子,你不要慌,環三嬸娘有臉,這琮三嬸娘難道就沒臉麼?薔大奶奶少不得也唱一出
給你聽就是了。他就便回你,也不好回我的。」
  椿齡道:「二位嬸娘既不棄嫌,但請包含不要見笑,我說不得獻丑就是了。」因要
燭台蠟燭一枝、書一本,「我便唱這出《題曲》罷」。
  於是,馬氏會吹這一套曲子,椿齡便扮了小青上場,果然唱的身段神情細膩幽靜,
與眾不同。唱到後來下雨題詩云:「冷雨幽窗不可聽,挑打閒看《牡丹亭》。世間亦有
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大家都贊說:「好!實在班子裡都沒這麼神情入妙的呢!
真是絕技了。你有這麼樣好本領,還不肯唱,豈不白埋沒了麼!」說著,外面丫頭們進
來回說:「榆蔭堂上請坐席了。」於是,椿齡改了妝,大家一同出了蘅蕪院,到榆蔭堂
來。
  李紈、寶釵見了,便問道:「你們都是在那裡玩的,怎麼這一天都沒見你們呢?敢
是在那裡鬥牌來不是?」馬氏笑道:  「鬥牌也沒什麼趣兒,我們今兒聽了頂名公的
戲,玩的實在有趣。因為鬧著也沒空兒得來請你們兩個的。」李紈道:「你們不過唱了
些曲子,翻來覆去不過是那幾套罷了。怎麼又說聽什麼戲呢?」寶釵道:「是了,你們
必定是拉了這薔大奶奶,叫他出場的,是不是呢?」秋芳笑道:「到底二嬸娘明亮,凡
事謾不過去。這薔大嫂子說了,明兒常過來教我們呢!少不得也要唱幾出請二嬸娘聽聽
。」寶釵笑道:「他的戲自來是好的,我聽過了多回,這又有二十年沒見了。」說著,
大家入坐。榆蔭堂上擺了四席,猜枚行令,直鬧到三更天方才散了。次日,湘雲、岫煙
等便都各自回去了。
  到了臘月裡,小周姑爺又升了禮部侍郎,內外大小人等都去賀喜,又鬧了幾天。早
又過了新年。到了四月,乃是平兒、寶玉二人生日,湘雲、探春、巧姐、月英、綠綺等
都來拜壽。
  時值芍藥盛開,都請在紅香圃裡坐席。探春道:今兒還有琴妹妹、邢大姐姐都是今
兒的生日,故此他們都沒來呢!」寶釵道:
  「可記得史大妹妹那年子喝醉了,睡在芍藥花底下石凳上的時候了?」湘雲道:「
說起來就像沒幾年的話,那會子也是在這紅香圃裡,行令喝醉了的。今兒又在這紅香圃
裡,我可不行令,也不喝酒了。我們且看看花著。」於是,大家一同到外面看時,果然
芍藥盛開,有上千的花頭,真是一片紅香,十分爛熳。湘雲道:「韓詩上說的『浩態狂
香』,真是不錯。」
  這日,小紅、椿齡、鶴仙等也來拜壽,都到紅香圃來。椿齡道:「今兒是寶二叔、
璉二嬸娘的千秋,我們是特來上壽的,就在這裡演幾出以當祝壽罷。」馬氏、秋芳等便
叫人搬了樂器傢伙,並一切應用的行頭過來,當地鋪了紅氈。原來秋芳、冠芳、秋水、
綠雲都學會了幾出。
  開場便是《掃花》冠芳扮了呂洞賓上場,秋水扮何仙姑,唱「翠鳳毛翎」;轉場便
是椿齡唱《題曲》接著,又是秋芳扮牛小姐上場《規奴》,綠雲扮惜春;轉場又是冠芳
扮蔡伯喈上場《盤夫》秋水扮牛小姐;下來又換秋芳扮杜麗娘上場《遊園》,綠雲扮春
香;轉場又是椿齡扮瑞蘭上場《拜月》,秋水扮瑞蓮,共唱了六出。
  探春笑道:「你們學問長進的了不得,不但能唱曲,並且登場,身段、口角、神情
還駕梨園之上。我們連唱也不能,真是自慚老拙。你們雖則聰明,真也會樂的很呢!」
湘雲道:「祝枝山文士風流,他最喜傅粉登場,雖老梨園都歎不如,真是今兒的光景了
。」巧姐道:「自然還有幾齣戲,尚沒唱得完呢!」秋芳道:「還有《狐思》、《廊會
》、《跌包》、《長亭》、《番兒》、《喬醋,因為人多難以轉場,故沒有唱。現在桂
大奶奶才學,還沒學會呢,再多兩個人就好了。」
  於是,紅香圃裡擺了三席。邢、王二夫人、尤氏等俱在王夫人上房裡坐,不到園子
裡來。這裡是湘雲、探春、巧姐、月英、綠綺、李紈、平兒、寶釵、蔣氏、馬氏、胡氏
、秋芳、青兒、小紅、椿齡、鶴仙、薛宛蓉、梅冠芳、甄素雲分著坐了。
  大家猜枚行令,直鬧到三更多天,方才散了,各自回去。
  到了七月,賈祉週歲。探春、巧姐、月英、綠綺、尤氏、胡氏、蔣氏都來賀喜添壽
,湘雲等俱沒來。這日襲人也在這裡園子裡,有一班女檔子伺候。大家先都到了瀟湘館
內,奶子抱出祉哥兒,大家接過來引逗玩笑了一會兒。於是,也有金壽星的、也有金魁
星的、也有金必定如意的、也有玉鎖、玉佩的,都取出來與祉哥兒添壽。宛蓉、寶釵謝
了,大家坐下,丫頭挨次送上茶來。
  只見那瀟湘館的竹子一片綠陰,映著茜紗窗,分外幽靜。
  探春道:「古人用芭蕉繞屋,取名『綠天庵』,那只宜於夏天,春秋天便不足觀,
冬天便全然沒有了。那天摩詰『雪裡芭蕉』是只有那幅畫,沒有那件事,怎及這竹子,
四時皆好看呢!古人說的好,『何可一日無此君』。那蘇東坡還說:「寧可食無肉,不
可居無竹』呢!可見這竹子的綠陰,比芭蕉的綠陰就高多了。記得這裡的名字,原叫「
有鳳來儀』,後來林姐姐在裡頭住,才改了叫瀟湘館的。」只見那粉牆上,有個月洞兒
,洞外掛著一個鸚哥兒,在那裡叫道:「客來了,倒茶。」襲人指著笑道:「這鸚哥兒
有趣,倒也還是頭裡的樣兒。」寶釵道:
  「我但到了這瀟湘館,便想起林妹妹來,故此總照他在日的鋪陳點綴,一毫不改。
我到了瀟湘館雖然看不見林妹妹,我見了這屋子便猶如是有林妹妹在裡頭的一般,猶如
見了林妹妹一樣。
  這鸚哥是前年收拾起這屋子就買來的,也教會了好些話,也會念詩的了。」說著,
那鸚哥便念詩道:「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平兒笑道:「這東西有趣,比別的雀
鳥都好玩些。那八哥兒雖也會說話,形像是個粗笨的,怎得及他這毛片青翠配著這紅嘴
兒好看呢!」巧姐道:「那就猶如這一片綠竹,須要這茜紗窗才映著出色的一樣。」
  說著,四個女檔子進來磕頭請安。平兒便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今年十幾歲了
呢?」只見一個大些的回道:「我叫慶喜,今年十六歲了。那一個叫雙喜,一個叫迎喜
,都是十五歲。那一個叫添喜,今年十四歲了。」平兒道:「很好,你們都下去好生妝
扮去罷。」於是,都請到榆蔭堂上聽唱,邢、王二夫人也到了。四個女檔子唱了一天,
賞了八十串錢。席散後,各人便都回去了。
  到了九月初一日,桂芳升了翰林院侍讀學士,各衙門及各親友都來賀喜。薛姨媽、
邢岫煙、湘雲、寶琴、月英、探春、巧姐、綠綺也都來了。初二日,外面一班大戲,園
子裡一班小戲兒。大家都在榆蔭堂上坐了聽戲,唱的是《遂人願》的整本。
  寶釵道:「上年聽見外頭唱過這本戲的,我們都還沒聽過呢。這是《雷峰塔》的續
本。」湘雲道:「這續本不但能遂人願,卻於情理吻合,關目合宜,通身還不甚支離。
就如這『雄黃山『一段,也不厭其重複呢。」李紈道:「聽見今兒外頭唱的是《南陽樂
》的整本。這本戲雖沒聽過,卻看見過這本傳奇,是新曲六種裡頭的一種。這算是補天
之石,演的是諸葛孔明滅魏平吳,也給這《遂人願》的戲是一樣的意思。」湘雲道:「
那是從孔明有病禳星起,天遣華陀賜藥,北地王問病,興師滅魏平吳,功成歸臥南陽的
故事。這本戲名為《補恨傳奇》,《遂人願》也是補恨。這麼說起來,今兒裡外唱的戲
雖不同,意思倒是一樣了呢。」寶釵道:「每每續書補恨的,其才遠遜前書,以致支離
妄誕,便成畫虎類犬,自取續貂之誚。這兩本戲雖不能登峰造極,還算刻鵠類鶩的呢。
」
  說著,戲上已唱到西湖上和尚《哭妻》的關目。探春看了笑道:「這翻案的文章倒
還做的有趣兒。想起頭裡我們二哥哥出家做了和尚去了,各處找尋了年把,合家大小終
日哭泣,鬧的家反宅亂。後來我回家來了,就說這都是事有一定,不必找尋了,也不必
傷悲,只當沒有這個哥哥罷了。誰知後來,二哥哥有人見他又留了頭髮,不是和尚了。
並且優遊自在,已成仙體,身居仙境。大家把這找尋傷悲的心腸,久已丟掉了,坦然毫
無罣礙。可見頭裡那些哀痛迫切,都是白撂掉了的。這會子,我們姪兒已發了科甲,入
了詞林,又升了官。這也不是翻案的文章麼?將來有人譜入填詞,還不是一本絕妙的好
戲麼!」湘雲笑道:「不錯,不錯,我明兒閒了就先起稿兒做出這部傳奇來,大家看看
,再為更改添補就是了。」岫煙道:「這本傳奇很不好作,為的人太多了,腳色不夠就
轉不過來,恐難免掛漏之譏呢!」寶琴道:「人雖多,也只好揀點著要緊的人作,怎能
全呢。」岫煙道:「這會子,現在的人就有二三十個,還有老祖太太、元妃姐姐、二姐
姐、四妹妹、林妹妹、鳳姐姐這都是少不了的。」
  探春道:「你這麼一說,我倒偶然想起來,今兒還是有一個人生日的呢。」湘雲道
:「八月初三才是老祖太太的生日,今日是九月初二日,是誰的生日呢?你只怕記錯了
罷!」巧姐站起身來道:「不錯,今兒是我娘的生日。姑媽倒還記得麼!
  「李紈笑道:「我倒也忘了,九月初二是璉二太太的生日。頭裡老祖太太在時,年
年都要給他做的呢。」說著,早已擺席,大家坐定。等場上《遂人願》的戲唱至《團圓
》,大家賞了一百多串錢。席散時,才交二更天,薛姨媽、岫煙、湘雲等大家都各自回
家去了。
  寶釵回至怡紅院中自己屋內,便收拾收寢。才合上眼去,只覺朦朧之中有一個美人
在面前來,叫他道:「二嬸娘,你可還認得我麼?」寶釵只當是傅秋芳來了,細看時並
非秋芳,卻比秋芳格外嬌媚非常。這模樣兒的可人處,又是見過的。想了一會道:「你
可是小蓉大奶奶麼?」那美人笑容可掬的正要回答,只見後面轉過晴雯出來道:「寶二
奶奶的眼力很好,可不是小蓉大奶奶是誰呢?」寶釵道:「你們今兒怎麼得到這兒來的
呢?」秦可卿道:「前月初三是老太太生日,我們那裡林姑娘、二姑奶奶、四姑娘、璉
二嬸娘都來給老太太磕頭的。我們沒來,等他們回去了,我才和晴雯姐姐兩個又後來的
。今兒是璉二嬸娘的生日,今年四十九壽,又是金釧姐姐的生日。我們才剛兒在老太太
那裡稟了辭,還要趕著回去拜壽,順路兒到這兒來請嬸娘的安的。」寶釵道:「才剛兒
還說今兒是鳳姐姐的生日呢。這會子,倒不如我和你們一起給拜壽去,就到你們那裡逛
逛,可使得使不得?」明雯道:「寶二奶奶既然要去,不要遲了,就走才好呢。」
  於是,可卿在前,晴雯在後,寶釵在中,一路行來,隱隱如在雲霧之中,明明就像
並未出了大觀園的樣子。走了一會,遠遠望見一帶淡紅圍牆,走到面前,只見有幾個黃
巾力士在門外把守,見了可卿等都分開兩旁,垂手侍立。寶釵問道:「這是那裡了?」
可卿道:「這就是芙蓉城了。」寶釵隨著可卿走進門去,只見前面有一座石頭牌坊。寶
釵心下想道:「雖然走了多少路,並未見出了大觀園,這石頭牌坊倒像省親別墅似的。
  及至走到牌坊面前看時,只見橫書四個大字是:「太虛幻境「,旁邊一副對聯上寫
著道:
  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寶釵道:「怎麼這裡又是太虛幻境了麼?」可卿道:「太虛幻境就是芙蓉城,又名
為離恨天,又名為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其實是一個地方兒。」於是,過了牌坊便
是一座宮門,金碧輝煌,上面一匾橫書四個金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長對聯寫
道: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釵細細看了一遍,正待進去,只見宮門內早走出一群麗人來,大家齊聲笑道:「
寶姐姐來了麼?」要知出來的是些什麼人,下回便見。

第四十八回     甄士隱重渡急流津 賈雨村再結紅樓夢


  話說寶釵與可卿、晴雯看見宮門內走出一群麗人來,齊聲笑道:「寶姐姐來了麼?
」寶釵看時,卻是鳳姐、黛玉、迎春、惜春、香菱、尤二姐、尤三姐、鴛鴦等,大家相
見,請到花滿紅城殿上。寶釵與可卿先給鳳姐拜壽。鳳姐笑道:「我今兒怎麼當得寶妹
妹給我拜壽呢!」鴛鴦便笑道:「大遠的來的,你該怎麼樣罷了?不是單吃壽麵就算了
的。」說著,大家笑了。
  寶釵道:「鳳姐姐、林妹妹、鴛鴦姐姐、晴雯姐姐,我是頭裡在老太太那裡都再會
見過的。四妹妹也還隔別了不久,惟有二姐姐、香菱嫂子、尤二姐姐、尤三姐姐、小蓉
大奶奶這竟有二十年都沒會了。」香菱道:「聽見外甥娶了媳婦很好,又養了孫子。外
甥科甲詞林,如今又升了官。寶姐姐的福也就算全了。」寶釵道:「嫂子的孝哥,已中
了舉,現今娶了媳婦,早晚也要有孫子了。」說著,仙女們捧上茶來。茶罷,黛玉道:
  「這裡有個警幻仙姑,乃幻境之主,妙玉師父與他同住,在這北邊不遠,我和寶姐
姐到那裡逛逛,就聚談聚談,回來順到我那邊屋子裡坐坐去罷。」寶釵道:「你們這裡
還有妙玉呢?我說怎麼不見呢!」
  於是,大家一起出了宮門,向北而來。走不多遠,轉過身來看時,只見向北的也是
一座石頭牌坊,一樣橫書四個大字乃是:「真如福地」,旁邊一副對聯上寫道: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寶釵看畢,心下狐疑道:「怎麼這裡的聯匾又迥然不同呢?」
  只見過了牌坊,也是一座宮門,上面一匾橫書四個金字是:
  「福善禍淫」,也有一副長對聯上寫道: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於是,大家正走進宮門,只見警幻仙姑與妙玉早迎了出來,讓至殿上,大家坐下,
仙女獻上茶來。寶釵道:「久仰仙姑大名,無緣拜識,今者幸晤林妹妹,特來晉謁的。
」警幻仙姑道:
  「有失迎候,方深抱歉,更蒙獎顧益切慚惶了。」
  正說著,只見寶玉進來了,對著寶釵作了一個揖道:「寶姐姐,別來無恙!頭裡我
有一把扇子送你,說是:『記取四十年多福滿,好來聚首在蓉城。』這會子,恰才一半
,還有二十年洪福,待等享盡之時,你那時候才能歸到此處呢!這會子,總還不該相見
的,故此仙姑們都不來迎接你,看見外面的聯匾就明白了。」寶釵道:「古人說過的:
『雞豬魚蒜遇著便吃,生老死時至則行。』這會子,我既不該到這裡,我也不能必於要
到此處。明兒我既該到這裡了,我也不能不到此處的。萬事無過數與命,我久已是聽之
而已的了。即如三妹妹、史大妹妹、琴妹妹、邢妹妹,他們將來可還到這裡來不來呢?
」寶玉道:
  「怎麼不來呢!寶姐姐,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少刻有些冊子,你細細一看就明白
了。是凡冊子上有名的人,都是要到這兒來的。寶姐姐,你直待二十年之後,到了這裡
的時候,他們就打總兒都來齊了。小蓉大奶奶頭一個先來,故此他是第一情人。
  這裡有名的人是從小蓉大奶奶他起頭兒,等打伙兒都來齊了,是寶姐姐你一個人收
尾就是了。」
  當下黛玉又請到絳珠宮裡去逛逛,寶釵、黛玉、鳳姐、寶玉等又出了警幻宮門,往
西邊絳珠宮來。進了宮門,先看了看絳珠仙草,走到裡面,只見金釧、紫鵑、瑞珠都在
那裡呢!早一起迎了出來請安,寶釵道:「金釧姐姐今兒生日,我來給你拜壽來的。」
金釧道:「寶二奶奶,說也不敢當,我來給你老人家磕頭。」兩個讓了一會,然後一起
同到上房坐下。仙女們捧上茶來,大家坐著又說了一會閒話。
  花滿紅城殿上,早擺了酒席,仙女們過來請去坐席。寶釵道:「橫豎重來有日,這
會子我就要告辭回去,恐怕遲了呢。  「鳳姐道:「既承貴步光降,一杯水酒總要敬
的,也沒壽麵給你吃,橫豎不耽擱就是了。」於是,一起都到花滿紅城殿上,請寶釵首
座,餘人挨次坐了,送上酒來。
  席間,鳳姐道:「我上年到老太太那裡拜壽,頭一天看見你們都到那裡磕頭,那些
沒有見過的人,我在那裡一個個的都看見了。我們平姑娘的女孩兒月英,同小蘭大奶奶
的女孩兒綠綺,兩個都長的很好,聽見說又都唱的很好呢!」寶釵道:「這會子,兩個
人都出了閣了。月英是給了我們琴妹妹的兒子梅春林了,綠綺是給了巧姐的兒子周瑞哥
了。這兩個姑爺,都中了進士了。他們好些人都學會了曲子,那是環三奶奶和小蘭大奶
奶兩個人教的。他們兩個人是自幼兒就會唱的。」鴛鴦道:
  「我看那環三奶奶,倒很有些像彩雲的模樣兒似的。」寶釵道:
  「可不是麼,彩雲現也是環三爺收在屋裡,我們都常時說他是妻妾同貌呢。」
  迎春道:「我看見四個姪媳婦都很好,一個賽似一個的。
  我聽見說小蘭大奶奶姓傅叫秋芳,又會畫畫兒,比四妹妹的畫還畫得好些呢!那小
桂大奶奶、小蕙大奶奶、小杜大奶奶一個個的,人雖然看見都知道了,那姓名我就弄不
清了。」寶釵道:
  「我們桂芳的媳婦,就是我二哥哥的女孩兒叫薛宛蓉。我們蕙姪兒娶的是,我琴妹
妹的女孩兒叫梅冠芳。我們杜姪兒娶的是,綺妹妹的女孩兒叫甄素云。我們香菱嫂子留
下的姪兒,娶的就是紋妹妹的女孩兒叫陳淑蘭。那綺妹妹的兒子甄芝,又娶了三妹妹的
女孩兒叫周照乘。這幾個都是親上做親的。」說著,酒完了飯。
  飯畢,寶釵便告辭起身,大家送出宮門,只見兩邊一溜配殿乃是「朝雲」、「暮雨
」、「怨粉」、「愁香」、「癡情」、「薄命」
  等司,鴛鴦指著道:「這便是我和小蓉大奶奶的地方兒。」寶釵看時,只見門首一
匾,上寫著道:「引覺情癡」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上寫道:喜笑悲衰都是假,貪求
思慕總因癡。
  秦可卿還要請到裡面去坐,寶釵道:「恐怕遲了,不及看了。」
  說著,已走到「薄命司」門首,只見也有一聯,上寫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鳳姐道:「這是我的地方兒,請進去看看冊子罷了。」寶釵進去,滿屋一瞧,只見
黑漆漆的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隨把上首的大櫥開了,只見果然有好幾本冊子,隨
手取出一本來看時,只見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便揭開了一看,只見頭一冊上畫
著兩株枯木,上面掛著一條玉帶,下面畫著一堆雪,雪裡一股金簪,後面一首五言絕句
道:
  堪歎停機德,誰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釵看著,念了兩遍,點點頭兒。再往後看時,又只見上面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
一個香櫞,後面有什麼「虎兔相逢一夢歸「的話;又看見一頁上畫著一個放風箏的人兒
,又見後面一頁上有詩云:
  勘被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寶釵看了,心下俱已明白。又看見後面一縷輕雲,一灣流水,便忙忙看完。又取了
一本出來看時,只見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便又揭開看時,只見上面畫著一團
烏雲,映著一輪紅日;又有一頁上面畫著一枝花,下有一條破席,又有什麼「堪歎優伶
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話。寶釵看了,心下明白,道:「這必定是晴雯、襲人了。」
又取出副冊來,一一看過,十已明白了八九,點頭歎息,便將冊子仍然收送櫥內。出了
「薄命司」門外,便請眾人不須遠送。可卿道:「還是我和晴雯姐姐兩人送嬸娘回去就
是了。」於是,大家送過牌坊,直到芙蓉城南門為界,看著寶釵去了,方才各自回去。
  這裡仍是可卿在前,寶釵在中,晴雯在後,一路凌雲踏霧。
  不一時,早已別了榮國府大觀園怡紅院上屋之內,可卿與晴雯把寶釵一推道:「二
十年之後,再來迎請罷,我們是回去了。」  寶釵猛然一驚,醒來卻是一夢。聽了聽
自鳴鍾正打了四下,已交寅正,是五更天了。心下細想,比上回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夢
,更奇了。勉強合上眼,再睡不著。看著天亮,也就不睡了,慢慢起來,梳洗已畢。薛
宛蓉早上來了,寶釵便把夢中之事,細細告訴了他。  宛蓉道:「這太虛幻境,原來
竟是有的。我看那《紅樓夢》的書,一百二十回說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只說太虛
幻境內有警幻仙姑,卻怎麼又沒有芙蓉城的話呢?究竟那一百二十回的事,不知可全然
不錯麼,這是什麼人做的,怎麼單說咱們榮玉府的故事呢?」寶釵道:「那《紅樓夢》
的書一百二十回,是曹楝亭先生的公子曹雪芹做的。那一百二十回書裡的事,絲毫不錯
。他只做到一百二十回,書便止了。故此總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你們這些人在後的怎
麼能說到呢?所以芙蓉城就是太虛幻境的話,《紅樓夢》書裡也尚未曾說著了呢!聽見
說現在又有人做出《後紅樓夢》的書來,其中支離妄誕,與曹雪芹先生的書,竟有天淵
之隔了。」宛蓉道:「《後紅樓夢》聽見有這部書,卻還沒見過,想諒必是說的我們這
些人了。但是這曹先生做的一百二十回書,如走盤之珠,我們沒見過的人,即如二姑媽
、璉二大娘、林姑娘這些人,這會子看了這書就猶如見了這些人的一般。只怕這《後紅
樓夢》的筆法,斷不能如這曹先生的,必定難免畫虎類犬之誚故耳。」寶釵道:「縱然
他是狗尾續貂,到底也要看看他說的是些什麼話呢?」
  到了晚上,桂芳下了衙門回來,先到寶釵屋裡來見寶釵。
  寶釵便也把夢中之事,告訴了他,並說起《後紅樓夢》的話來。
  桂芳道:「這曹雪芹先生做的《紅樓夢》的書,已是家弦戶誦,婦人孺子皆知,把
從前一切小說盡皆抹倒。今兒正同甄妹丈談論這《紅樓夢》的書,他說南京織造曹楝亭
先生的兒子曹雪芹做出這部書來,總說的是尊府的事,內中也有他家君在裡頭。
  所以外人都說:『甄即是賈,賈又即是甄』,並沒有兩個人呢!又有人說:「甄賈
都是借說,其實是雪芹先生自道呢!』這真假事跡,都是現在的,也不須分辨。總而言
之,這書做的空前徹後,實在好的了不得。可笑後人不度德、不量力,便都想續出後本
來。不但事跡全訛,並且支離的不成話說了。先是有人做了一部《後紅樓夢》來,便又
有人做了一部《綺樓重夢》出來。山東都閫府秦雪塢因見了《後紅樓夢》,笑其不備,
便另做了一部《續紅樓夢》出來。又有人見了說:《後紅樓夢》、《續紅樓夢》皆不好
,便又做了一部《紅樓復夢》出來。合共外有四部書呢!我就先問他借了《後紅樓夢》
、《綺樓重夢》兩部書來看。那《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兩部書,他那裡沒有,說
是梅妹丈那裡有,我明兒再問他轉借。」因叫丫頭去把這兩部書拿來。不一時,取了《
後紅樓夢》、《綺樓重夢》兩部書來了。桂芳道:「太太請先看完了這兩部,我再向梅
妹丈那裡借了那兩部來就是了。」寶釵道:「我不過兩三天就可以看得完了,你且去歇
著罷。」桂芳答應了下去。  寶釵就燈下先把《後紅樓夢》打開細看,看了兩天,早
已看完了。桂芳恰又將《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兩部書借了送來。寶釵道:「這《
後紅樓夢》妄誕不經,林黛玉、晴雯竟死而復生,林良玉為黛玉之兄不知從何而出?且
突添一姜景星則其意何居呢?四姑娘復為貴妃,史湘雲忽成仙體,種種背謬,豈但是狗
尾續貂而已呢!《綺樓重夢》我只看了一半,那部書是喪心病狂之人做的,通身並非人
語,看了污人眼目,也不用看了。」桂芳道:「聽見這書是說的小鈺,更比《後紅樓夢
》不如,所謂一蟹不如一蟹的了。太太且請看這兩部呢!」因把《後紅樓夢》、《綺樓
重夢》兩部取了回去了。
  寶釵又把《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兩部書看了兩天。
  桂芳這日下了衙門,又到寶釵屋裡,問道:「太太可看完了沒有?」寶釵道:「已
看完了。這《續紅樓夢》雖然有些影響,就只是十數人都還魂復生,比《後紅樓夢》妄
誕更甚,縱然通身圓滿,有這一段大破綻,也難以稱善了。《紅樓復夢》其才似長,因
欲更還魂復生之謬,遂改為轉世。不知其謬轉甚。至於璉二太爺為白雲僧,正是《後紅
樓夢》史湘雲成仙之意,其背謬多端,都不成話說了。」桂芳道:「總緣曹雪芹先生的
《紅樓夢》膾炙人口,故此人都想著學做續本,那裡知道『極盛,尤難為繼』的道理。
這曹雪芹的《紅樓夢》,結尾原有個『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的意思,或是留了個續本的
地步,或是已經有了續本,尚未行世,也未可知呢!」寶釵道:「但不知這曹雪芹先生
現在何處?只須找著了他,問他一問,如有續本便求他借出來看看,如尚沒有續本,就
求他另做一部出來行世那四部書,見了他少不得自慚形穢,都要一火焚之了呢!」桂芳
道:
  「聽見有人說,他在急流津覺迷渡口不遠。等我明兒閒了,到那裡去訪問訪問,就
知道了。」寶釵道:「你既知道地方,就容易了。」桂芳答應。
  過了一日,便帶了焙茗找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那條河內,有木居士掌舵,灰侍
者撐篙,早渡過兩個人來,骨秀神清,鬚髯如戟,飄然有出塵之態。桂芳便迎上前去,
施禮問道:「請問二位老先生尊姓大名?此地有一位曹雪芹先生,可知道他在於何處呢
?」只見那一個年長些的答道:「賤姓甄名費字士隱,這位敝友姓賈名化號雨村。敢問
老兄尊姓,因何事要找這曹雪芹呢?」桂芳道:「晚生姓賈名桂芳。因《紅樓夢》之書
係雪芹先生所作,這會子要訪尋他,是問他續本可曾脫稿與否的話。」雨村道:「這麼
說起來,尊駕慕非是寶玉兄的後人麼?」桂芳道:「二位老先生,何以知之?」雨村道
:「向叨一族,與令祖昔常聚晤,今已暌隔二十年矣。歸問令祖,說雨村致意就知道了
。這一位乃是令表弟薛孝的外祖。至於《紅樓夢》之書為曹雪芹所著,天下聞名已久,
但雪芹已不在了六七年矣。  此書並無續本,現在紛紛狂瞽妄語,爭奇其意,欲起雪
芹於九原而問之,故演為黛玉破塚而生,正昔人『擬鑿孤墳破,重教大雅生』之意耳。
」桂芳重新施禮,道:「原來是二位叔祖老大人呢!請問曹芹先生既死,二位老大人從
前自是會晤過的。  他的原書,原是有餘不盡,留了個續本地步的意思,或是他有心
欲成續本,已經胸有成竹而未嘗屬筆,抑或已經脫稿,藏之名山,不肯行世,均未可定
。致使斗筲之器全無忌憚,紛紛效顰,殊難寓目。奈何!奈何!」甄士隱道:「我等昔
與雪芹共談之時,深知其並無續本。但他此書以我們二人起,復以我們二人結。現在紛
紛四出之書,已經亂雜無章,又焉能知道起結之道呢!賈兄今後但遇能以我們二人起,
復以我們二人結的書,則雖非雪芹之筆,亦可以權當如出雪芹之手者矣。既知道效法起
結,則必與原書大旨相合,而不相背,又何必定欲起雪芹於九原乎!」桂芳點頭再拜道
:「二位老大人之言,使愚蒙如夢初醒,何相見之晚也。」於是,拜辭出去。
  士隱道:「《後紅樓夢》與《續紅樓夢》兩書之旨,互相矛盾,而其死而復生之謬
,大弊相同。《紅樓復夢》、《綺樓重夢》兩書荼毒前人,其謬相等。更可恨者《綺樓
重夢》,其旨宣淫,語非人類,不知那雪芹之書所謂意淫的道理,不但不能參悟,且大
相背謬,此正夏蟲不可以語冰也。」雨村道:「湯若士《還魂記》理之所必無,安知非
情之所固有。此寓言之旨,其所謂柳盜跖打地洞。向鴛鴦塚者實指曇陽子之事,而設此
假借之詞耳。故情雖有,理必無,實有所指而假借,豈真有還魂之事哉!『後』、『續
』兩書,乃自二人還魂,以至十餘人還魂,然則有所指乎,無所指乎!其與《紅樓夢》
原書背謬矛盾之處,又何可勝道。譬如作文須顧題旨,斷不能至於題外也。『後』、『
續』兩夢其旨雖不同,而還魂複合則皆取意於此。
  譬之不知題旨而為文,猶之題是《論語》之題,而文則《孟子》之文矣,有是理乎
?無此理即無此情,握筆作文,審題定格,胸有成竹,然後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
所不得不止,乃稱能事。『後』、『續』兩夢尚居門外,『重』、『復』兩夢更不足與
言矣。且《紅樓夢》中,蔣玉函解茜香羅之送寶玉,為『優伶有福,公子無緣』之關鍵
,從初窺冊時一線貫下,至末卷結出襲人在又副冊之故。而《續紅樓夢》乃有黑夜投繯
、璧返香羅之事,《紅樓復夢》又有守節自刎之文,《後紅樓夢》則群加譏貶,更同嚼
蠟。總之不明前書之旨,而以還魂複合為奇妙,全與前書背謬矛盾而不知。古人謂:『
畫鬼魅易,畫犬馬難。』彼四子者,不能為其難,而群趨於易,方且自矜敝帚千金,又
安知其有背謬矛盾之事乎!是不特《石頭記》之為《情僧錄》,何可移動,則寶玉無為
馮婦之理,而襲人又何用破鏡之重圓乎!」士隱道:「魚目何能混珠,碔趺不可當玉。
  我們且到芙蓉城,把此四部書與寶玉看看去,諒他不是攢眉,必當捧腹呢!」
  再說那空空道人當日把青埂峰下補天未用之石翻轉過來,將那石頭底下的字跡從頭
至尾細細看完,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  「這才是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
假而不假《石頭記》的原來續本呢!可笑那《後紅樓夢》、《綺樓重夢》、《續紅樓夢
》、《紅樓復夢》四種,紕繆百出,怪誕不經。而且所說不同,各執一見,不知其是從
何處著想,真可謂非非想矣。
  其實他於《石頭記》妙文,尚未能夢見萬一。我今兒於觀四東施之後,復睹一麗人
,其快如何!惟有將此妙文,權當韓山一片石耳!」因取出筆硯,忙忙從頭至尾抄錄一
番。復想曹雪芹已死,只好另覓一個無事小神仙的人,倩他點綴傳世去罷。
  正是:
  滿紙荒唐言,略少辛酸淚。
  休言作者癡,頗解其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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