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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Eight dwelling places of Buddhist immortals
Author: Five colors stone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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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Eight dwelling places of Buddhist immortals" ***


序


  《八洞天》之作也,蓋亦補《五色石》之所未備也。《五色石》以補天之闕,
而闕不勝闕,則補亦不勝補也。夫天之不克如

人願者何限?今試舉其大者言之。苟欲其悉如人願焉,將必使夏禹不喪父,宣尼
不幼孤,?魚不悲風樹,王裒不泣蓼莪,虞舜之

親母重生,閔損之先慈再世,漢昭侍奉鉤弋,宋仁終養宸妃,如是者方稱快。又
必使新城之雉勿經,二子之舟竟返,思子之宮不

作,黃臺之瓜不稀,伯奇孝已俱得還魂,卜商鄧攸不致乏嗣,如是者方稱快。又
必使石娘之夫婿忽歸,荀令之佳人復得,買臣不

被棄於糟糠之婦,小玉不見負於薄倖之郎,文姬之節幸全,淑真之配弗誤,劉家
之伎不奪於權貴,章臺之柳不折於他人,如是者

方稱快。又必使左丘不失明,張藉不病目,孫子不臏腳,史遷不腐刑,種芀之歌
不見怒於漢帝,鬥雞之檄不見惡於唐宗,孟浩之

詩不放還,劉賁之策不下笫,如是者方稱快。至於箕裘堂構之間,兄弟叔姪朋友
主臣之際,務令賢父勿生不肖之子,佳胤勿產敗

德之門,蔡仲不必居蓋愆之名,石?不必有滅親之舉,伯牛無向之兄,展禽無盜
蹠之弟,白公繼楚而太子建之祀得延,季札受吳

而公子光之釁不起,如意獲全,德昭無死,快人心者當如是。又務令谷風不嗟棄
予,行野不傷異舊,篤友之羊角不亡,負交之暴

公被斥,任?之兒不衣葛,叔敖之子不負薪,愛君之屈原不沈淵,存孤之桿臼不
斷領,賣主之長腳受極刑,易儲之新恩蒙顯戮,

快人心者,當如是而未已也。以天之力,奚求弗獲,而男定是男,女定是女,虛
定是虛,實定是實,猶未見天道之神奇而莫測也

。必也陰可變而為陽,陽可變而為陰,無可變而為有,有可變而為無。夫乃嘆造
物之靈,而識化工之幻。然如是以求天,而天幾

窮矣。
  有疑予言者曰:『以若所云,或天之外另有一天,然後可。』
  而予曰:『不然。倘謂天之外另有一天,是非復人間世之天,而別一洞天者
也。而彼別一洞天者,以為不在人間世之中,而

又未始出人間世之外。試思宇宙之大,何所不有。人特囿於成見,拘於舊聞,有
不及知耳。假如女媧補天之說,古未嘗傳,而吾

今日始創言之,未有不指為荒誕不經者。推此而論,又安知別一洞天之天,非即
此人間世之天也哉!況自有天以來,所不必然之

事,實為自有天以來,所必當然之理。誠知其理之必當然,更何得以其事之不必
然而疑之也。』予故廣搜幽覽,取柱史之闕於紀

、野乘之闕於載者,集其克如人願之逸事,凡八則,而名之曰《八洞天》云。
  五色石主人題於筆煉閣

卷一     補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兒屍七年逢活兒


  詩曰:
  新燕長成各自飛,巢中舊燕望空悲。
  燕悲不記為雛日,也有高飛捨母時。
  這道詩,將白樂天《詠燕》古風一篇,約成四句,是勸人行孝的。常言:『養
子方知父母恩。』人家養個兒子,不知費多少

心力,方巴得長成。及至兒子長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邊。
  那時父母瞋怪他不孝,卻不思自己當初為子之時,也曾蒙父母愛養,正與今
日我愛兒子一般。我當日在父母面上,未曾盡得

孝道,又何怪兒子今日這般待我!所以,白樂天借燕子為喻,儆勸世人。然雖如
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魚所言:

『子欲養而親不在。』又有那父母未亡,自己倒先死了,不唯不能養親,反遺親
以無窮之痛,如卜子夏為哭子而喪明,豈非人倫

中極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說一喪父重逢、亡兒復活的奇遇,與列位聽。
  話說宋仁宗時,河北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魯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
婦同庚,十六歲女畢了姻。十七歲即生一子,取

名魯惠,字恩卿,自小聰俊,性格溫良,事親能孝。魯翔親自教他讀書作文,他
過目成誦,點頭會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
  魯翔自己卻連走數科不第,至兒子入泮時,他已二十九歲,那年纔中了鄉榜。
明年幸喜聯捷,在京候眩春選卻選他不著,直

要等到秋眩魯翔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小字楚娘,極有姿色。又
知書識字,賦性賢淑。有詞為證:紅白非脂非粉

,短長難減難增。
  等閑一笑十分春,撇下半天丰韻。停當身材可意,溫柔性格消魂。更兼識字
頗知文,記室校書偏稱。
  魯翔甚是寵愛。到得秋選,除授廣西賓州上林縣知縣。領了文恁,帶了楚娘,
一同歸家。
  石氏見丈夫纔中進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樂。只因新進士娶妾,也算通例,
不好禁得他。原來士子中了,有四件得意的事

:起他一個號,刻他一部稿。坐他一乘轎,討他一個校。
  當下魯翔喚楚娘拜見夫人。楚娘極其恭謹。石氏口雖不語,心下好生不然,
又聞她已有了三個月身孕,更懷醋意。因問魯翔

道:『你今上任,可帶家眷同行麼?』魯翔道:『彼處逼近廣南,今反賊儂智高正
在那裡作亂。朝廷差安撫使楊畋到彼征討,不

能平定。近日方另換狄青為安撫,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帶家眷,只
著幾個家人隨去。待太平了,來接你們罷!』石

氏笑道:『我不去也罷,只是你那心愛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魯翔
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見夫人便不是我心愛

的。』又指著楚娘道:『她有孕在身,縱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勞頓。』這
句話,魯翔也只是無心之言。
  哪知石氏卻作有心之聽,暗想道:『原來他只為護惜小妮子身孕,不捨得她
路途跋涉,故連我也不肯帶去,卻把地方不安靜

來推託。』轉展尋思,愈加惱恨。正是:
  一妻無別話,有妾便生嫌。
  妻妾爭光處,方知說話難。
  魯翔卻不理會得夫人之意,只顧收拾起身。那上林縣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魯
翔喚兩個家人跟隨,一個中年的叫做吳成,一個

少年的叫做沈忠,其餘腳夫數人。束了行李,僱了車夫,與石氏、楚娘作別出門。
公子魯惠,直送父親至三十里外,方纔拜別。

魯翔囑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親。楚娘懷孕,叫她好生調護。每事還須你用
心看顧!』魯惠領命自回。
  魯翔在路曉行夜宿,趲程至廣西地界。只見路人紛紛都說,前面賊兵猖獗,
路上難走。魯翔心中疑慮,來到一館驛內,喚驛

丞來細問。驛丞道:『目今儂智高作亂,新任安撫狄爺領兵未到。有廣西鈐轄使
陳曙輕敵致敗,賊兵乘勢搶掠,前途甚是難行。

上任官員如何去得!老爺不若且消停幾日,等狄爺兵來,隨軍而進,方保無虞。』
魯翔道:『我恁限嚴急,哪裡等得狄爺兵到!

』沈吟一回,想出一計道:『我今改換衣裝,扮作客商前去,相機而行,自然沒
事。』當晚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催促從人改裝

易服。只見家人吳成,把帕子包著頭,在那裡發顫,行走不動。原來吳成本是中
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壯,禁不起風霜,因此忽

然患玻魯翔見他有病,不能隨行,即修書一封,並付些盤費,叫他等病體略痊,
且先歸家。自己卻扮作客商,命從人也改了裝束

,起身望前而去。正是:只為前途多虎豹,致令微服混魚龍。
  不說魯翔改裝赴任,且說吳成拜別家主,領了家書,又在驛中住了一日。恐
公館內不便養病,只得挨回舊路,投一客店住下

,將息病體。不想一病月餘,病中聽得客房內往來行人傳說:『前路儂家賊兵,
遇著客商,殺的殺,擄的擄,兇惡異常。』
  吳成聞此信,好不替主人擔懮。到得病癒,方欲作歸計,卻有個從廣南來的
客人,說道:『今狄安撫殺退儂智高,地方漸平

。
  前日被賊殺的人,狄爺都著人掩其屍海內有個趕任的知縣,也被賊殺在柳州
地方。狄爺替他買棺安葬,立一石碑記著哩!』
  吳成驚問道:『可曉得是哪一縣知縣,姓什名誰?』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
碑邊過,見上面寫的是姓魯,其餘卻不曾細看

。』
  說罷,那客人自去了。吳成哭道:『這等說,我主人已被害也!』
  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細,或者別有個魯知縣,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
今到彼探一實信纔好。奈身邊盤纏有限,又因久

病用去了些,連回鄉的路費還恐不夠,怎能前進!』尋思無計,正呆呆地坐著。
  忽聽得有人叫他道:『吳大叔,你如何在此?』吳成抬頭一看,原來那人也
是一個宦家之僕,叫做季信,平日與吳成相識的

。他主人是個武官,姓昌名期,號漢周,亦是貝州人,現任柳州團練使。當下吳
成見了季信,問他從何處來,季信道:『我主人

蒙狄安撫青目,向在他軍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著我回鄉迎接夫人、小姐去,
故在此經過,不想遇著你。可憐你家魯爺遭此

大難,你老人家又怎地逃脫的?』吳成大驚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隨主人去。
適間聞此凶信,未知真假?
  欲往前探看,又沒盤費。你從那邊來,我正要問你個實信。你今這般說,此
信竟是真的了!』季信道:『你還不知麼?你主

人被賊殺在柳州界上,身邊帶有文恁。狄安撫查看明白,買棺安葬,立碑為記,
好等你家來扶柩。碑上大書:「赴任遇害上林知

縣魯翔葬此。」我親眼見過,怎麼不真!』吳成聽罷,大哭道:老爺呀!早知如
此,前日依著驛丞言語,等狄爺兵來同走也罷。

哪裡說起冒險而行,致遭殺身之禍。可惜新中個進士,一日官也沒做,弄出這場
結果!』季信勸道:『你休哭罷,家中還要你去

報信,不要倒先哭壞了。快早收拾回去。盤費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吳成
收淚稱謝,打點行囊,算還房錢,與季信一同取

路回鄉。時已殘冬,在路盤桓兩月,至來年仲春時候,方纔抵家。
  且說家中自魯翔出門後,石氏常尋事要奈何楚娘,多虧公子魯惠解勸,楚娘
甚感之。魯惠聞廣西一路兵險難行,放心不下,

時常求籤問卜。這日正坐在書房,聽說吳成歸了,喜道:『想父親已赴任,今差
他來接家眷了!』連步忙出,只見吳成哭拜於地

。舉家驚問,吳成細將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書呈上,說道:『這封書,不想就
做了老爺的遺筆!』魯惠此時心如刀割,跌腳捶

胸,仰天號慟。拆書觀看,書中還說:『我上任後,即來迎接汝母子。』末後,
又叮囑看顧楚娘孕體。魯惠看了,一發心酸,哭

昏幾次。石氏與楚娘,都哭得發昏章第十一。正是:指望一家同赴任,誰知千里
葬孤魂。
  可憐今日途中骨,猶是前宵夢裡人。
  當日家中都換孝服,先設虛幕,招魂立座,等扶柩歸時,然後治喪。魯惠對
石氏道:『兒本欲便去扶柩,但二娘孕體將產,

父親既囑咐孩兒看顧,須等她分娩,方可放心出門。』石氏道:『都是這妖物腳
氣不好,殺了夫主。如今還要她則什?
  快叫她轉嫁人罷!』魯惠道:『母親說哪裡話,她現今懷孕在身,豈有轉嫁
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來,也是爺種,

我決不留的!』魯惠道:『母親休如此說。這亦是父親的骨血,況人家遺腹子盡
有好的,怎麼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楚娘

聞知,心中愈苦,思欲自盡,又想:『生產在即,待產過了,若夫人必欲相逼,
把前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後自尋死路未遲。』
  不隔數日,早已分娩,生下個滿抱的兒子,且自眉清目秀。魯惠見了,苦中
一樂,就與他取名為魯意,字思之,取思親之意

。
  只有石氏甚不喜歡,說道:『我不要這逆種,等他滿了月,隨娘轉嫁去罷!』
魯惠見母親口氣不好,一發放不下念頭,恐自

己出門後,楚娘母子不保,有負亡父之託。正在躊躇,不想魯意這小孩,就出起
痘花來。魯惠延醫看視,醫人說要避風。魯惠吩

咐楚娘好生擁護。石氏卻睬也不睬,只日逐在丈夫靈座前號哭。楚娘本也要哭,
因恐驚了孩子,不敢高聲,但背地吞聲飲泣。石

氏不見她哭,只道她沒情義,越發要她改嫁了。過了兩日,魯意痘花雖稀,卻不
知為什,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閉口,藥乳俱不進

。挨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動了。楚娘放聲大哭。
  正是:
  哭夫聲復吞,恐驚懷中子。
  夫亡子又亡,號啕不可止。
  楚娘哭得昏沈,魯惠也哭了一常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乾淨!』便吩咐
家人吳成:『未滿月的死孩,例不用棺木。
  快把蒲包包著,拿去義壇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繡裙一條,上繡白
鳳二隻。楚娘裂做兩半條,留下半條,把半條裹

了孩子,然後放入蒲包內。魯惠也不忍去送,就著吳成送去。
  吳成領命攜至義壇上。那壇上住著個慣替人家埋屍的,叫做劉二,說道:『今
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後,明日

埋罷。』吳成見說星辰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時,卻早埋
好在那裡了。吳成道:『怎不等我們來看埋?』
  劉二道:『埋人的時辰是要緊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時,等你不及,我先替你
埋了,難道倒不好?』吳成道:『也罷!』遂取

些酒錢賞了劉二,自去回覆主命不題。
  且說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沒什牽掛了,還
不快轉嫁罷!』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爺之恩,

今日正當陪侍夫人一同守節。就使妾有二心,夫人還該正言切責,如何反來相逼!』
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後守不得,

弄出不伶不俐的事來,倒壞我家風。』楚娘見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來,就要尋
死覓活。魯惠再三勸解,又勸石氏道:『二娘有

志守節,是替我家爭氣的事。母親正該留她陪侍,何必強她!』石氏道:『我眼
裡著不得這樣人。你若要她陪侍我,卻不是要氣

死我了!』魯惠聽說,躊躇半晌,乃對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節,母親又
不要與你同居。依我愚見,不如去出了家罷,但

不知你情願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身情願出家。只恐沒有可居的庵
院?』魯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尋個好所在

送你去!』便吩咐吳成,要尋一清淨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吳成道:『本城中有
個女真觀,名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

火。小人亡故的母親,曾在那裡出家過來。
  內中道姑數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這所在去,倒也穩便。』
  魯惠聞言,即親往觀中訪看,見這些道姑,果然都是樸實有年紀的,遂命吳
成通知來意。道姑見說是魯衙小夫人要來出家,

不敢不允。魯惠擇了吉日,備下銀米衣服之類,親送楚娘到觀中去。楚娘哭別了
靈座,欲請夫人拜別,夫人不要相見。楚娘掩淚

登車,徑往清修院中去了。石氏那時方纔拔去眼中之釘。
  正是:
  白鶴頂中一點血,螣蛇口內幾分黃。
  兩般毒物非為毒,最毒無如妒婦腸。
  不說楚娘在道觀出家,且說魯惠既安頓了楚娘,便收拾行裝,哭別母親,仍
喚吳成隨著,起身出門往柳州扶柩。只因心中痛

念先人,一路水綠山青,鳥啼花落,適增魯孝子的悲感。
  不則一日,來至柳州地面,問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見荒塚壘壘,其中有一高
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書魯翔名字。魯惠見

了,痛入心脾,放聲一哭,天日為昏。吳成亦哭泣不止。路傍觀者,無不墮淚。
魯惠命吳成買辦香紙酒餚,就塚前祭奠,伏地長

號。
  正哭得悲慘,忽有旌旗傘蓋,擁著一位官人乘馬而來,行至塚前,勒住馬問:
『哭者何人?』魯惠還只顧啼哭,未及回答。
  吳成恰待上前代稟,只見那官人馬後隨著一人,卻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
吳成便曉得這官人即團練使昌期,遂稟道:『

此即已故魯爺的公子,今特來扶柩。小人便是魯家的蒼頭。』
  昌期忙下馬道:『既是同鄉故宦之子,快請來作揖。』吳成扶起魯惠,拭淚
整衣,上前相見。昌期見他一表非俗,雖面帶慼

容,自覺丰神秀異,暗暗稱羨。問慰了幾句,因說道:『足下少年,不辭數千里
之跋涉,遠來扶柩,足見仁孝。但來便來了,扶

柩卻不容易。約計道里舟車之費,非幾百金不可。足下若囊無餘資,難以行動。』
魯惠哭道:『如此說,先人靈柩無還鄉之日矣

!』昌期道:『足下勿懮,令先尊原係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須稟知狄公。今
狄公駐節賓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稟他,且只暫寓

敝署。等學生替你具文詳報,並述足下孝思,狄公見了,必有所助。學生亦當以
薄賻奉敬。那時足下方可徐圖歸計耳!』魯惠拜

謝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備馬與魯惠乘坐,並吳成
一同帶至衙中。魯惠重複與昌期敘禮。昌期置酒

款待,魯惠因哀痛之餘,酒不沾脣。昌期也不忍強勸。次日,正待具文申詳狄公,
忽衙門上傳進邸報,探得河北貝州有妖人王則

等作亂,竊據城池,勢甚猖獗。昌期忙把與魯惠看道:『貝州是爾我家鄉,今被
妖人竊據,歸路不通。
  學生家眷,幸已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發性急不得。狄公
處且不必申文去罷!』魯惠驚得木呆,哭道:『

不肖終鮮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沒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鄉,以慰母心。不能
事父,猶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難還,生

母之存亡又未卜,豈不可痛!』昌期勸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煩。天相吉人,
令堂自然無恙。妖人作亂,朝廷不日當遣兵討滅

。足下且寬心住此讀書,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遲。』
  魯惠無奈,只得住下。正是:
  一傷死別一生離,兩處睽違兩地悲。
  黃土南埋腸已斷,白雲北望淚空垂。
  魯惠在昌衙住了多時,昌期見他丰姿出眾,又詢知其尚未婚聘,且係同鄉,
意欲與他聯頭姻事。原來昌期有女無子,夫人元

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兒,年甫一歲,與女兒月仙同攜至任所。那月仙年
已十四,纔色絕倫,性度端雅。昌期愛之如寶,

常思擇一佳婿。今見魯惠這表人物,欲與聯姻,但不知內纔若何,要去試他一試。
說話的,你道昌期是個武弁,那文人的學問深

淺,他哪裡試得出?看官不知,那昌期原是棄文就武的,胸中盡通文墨。所以前
日安撫狄青取他到軍中參贊,凡一應檄文、告示

、表章、奏疏,都托他動筆。今欲面試魯惠,卻是不難。當日步至書齋,要與魯
惠攀話,細探其所學。只見魯惠正取著一幅素箋

,在那裡寫些什麼,見昌期來,忙起身作揖。
  昌期看那素箋上,草書夭嬌,墨跡未乾,便歡喜道:『足下字學大妙。』魯
惠道:『偶爾塗鴉,愧不成字。』一頭說,一頭

便要來收藏。昌期卻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題詩詞,何妨賜覽。』魯惠
道:『客館思親,和淚寫此,不堪入覽。』
  昌期道:『學生正欲請教。』遂展箋細看,乃七言律一首,云:荷蒙下榻主
人賢,痛我何心理簡編。
  莪蓼有詩寧可讀,陔華欲補不成篇。
  死悲椿樹他鄉骨,生隔萱幃故國天。
  石硯楊花點點落,未如孤子淚無邊。
  昌期稱贊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淚。容學生更細吟之。』
  魯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學生當依韻奉和。』說罷,把
詩箋袖入內來,想道:『魯生詩又好,字又好

,其纔可知。若以為婿,足稱佳眩但女兒自負有才,眼界最高。
  我今把此詩與她看,要她代我和一首,看她如何說?』便叫丫鬟請小姐來。
  那小姐果然生得如何?眸凝秋水,黛點春山。湘裙下覆一雙小小金蓮,羅袖
邊露一對纖纖玉筍。端詳舉止,素稟郝法鍾儀;

伶俐心情,兼具林風閨秀。若教玩月,彷彿見嫦娥有雙;試使凌波,真個是洛神
再世。
  月仙見了昌期,問:『爹爹有何呼喚?』昌期取出詩箋道:『這便是在此作寓
的魯生思親之詠,其詩甚佳。試與汝觀之。』
  月仙接來看了,點頭稱賞道:『詩意既淒惻動人,字跡又離奇聳目,真佳制
也!』昌期見她稱賞,便取白扇一柄,付月仙道

:『我欲將此詩依韻和一首,寫在這扇上,就送與魯生。你可為我代筆!』月仙
道:『詩要便孩兒代詠了,字還是爹爹自寫。
  恐閨中筆跡,不宜傳示外人。』昌期道:『我竟說是自寫的,他哪知是你的
筆跡。你不必推辭!』月仙不敢違命,喚丫鬟取

過筆硯,展開白扇,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其詩云:得窺翰墨景高賢,仁孝留題
詩一編。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補白華篇。
  經成闕裡來黃玉,淚灑空山格天。
  他日朝廷昇孝秀,聲名應到鳳池邊。
  月仙寫完,昌期大加稱贊,便連那幅原箋,一齊拿去與夫人元氏觀看。把魯
惠如何題詩,月仙如何和韻,並自己欲招他為婿

之意,細述與夫人聽。夫人道:『你既看得那魯生入眼,女兒詩中又贊他後日聲
名必顯,這頭姻便可聯了。』兩個說話間,不防

月仙從外廂走來,聽得父母正在那裡說她的姻事,遂立住腳,聽得仔細。回身至
房中,暗想:『爹媽欲把我與魯生聯姻,此生詩

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見爹爹說他丰姿秀異,不知果是怎樣一個人?』沈吟了
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

看他一看,方纔放心。』正在思想,恰好這日昌期因有緊急軍情報到,連詩扇也
未及送與魯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間喚

一丫鬟隨著,以看花為由,悄然至書齋前,從門隙中偷覷,見魯惠身穿麻素,端
坐觀書,相貌果然不凡。但見:眉帶愁而軒爽,

眼含淚而清瑩。神情慘淡,縱然孝子之容;器宇昂藏,饒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
正相宜粉面何郎;縞帶迎風,更不讓飄香荀令

。若教笑口肯輕開,未識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覷半晌,悄步歸房,心上又喜又驚。喜的是此生才貌雙全,正堪與己
作配。你道她驚的卻是為何?原來魯惠的面龐,

竟與月仙的幼弟似兒彷彿相像。那似兒貌極清秀,月仙最愛之。
  今見魯惠狀貌相類,故此驚疑。因遂取花箋一幅,題一詞云:常憐幼弟顏如
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見喬纔,依稀類此孩

。萍蹤忽合處,狀貌何相似?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題畢,把來夾在針線帖中,放過一邊。
  次日,夫人偶至月仙房中,適值月仙繡倦,隱幾而臥。夫人不驚醒他,但翻
玩其所繡雙鳳圖,忽見針線帖中,露出個花箋角

兒。取出一看,上有詞一闋,正是女兒筆跡。便依舊放好,密呼小鬟問之,曉得
她昨日曾竊窺魯生,故作此詞。因想:『她平時

最愛幼弟生得清秀,今以魯生狀貌與之相類,卻不是十分中她意了?此姻不可錯
過。』是晚昌期回衙,夫人把女兒題詞之事說知

。昌期歡喜,隨取了詩扇並原箋,到書齋中見了魯惠,說道:『足下陽春一曲,
屬和殊難。學生聊步尊韻,幸勿見哂。』魯惠看

罷,極口稱謝。昌期又說了些閑話,因從容問道:『足下質美才高,宜早中東?
之選,卻為何至今尚未婚聘?』魯惠道:『寒家

本係儒素,不肖又髫稚無知,安敢遽思射雀!』昌期道:『足下太謙了,從來纔
士不輕擇偶,猶才女之不輕許字。古云:『男子

生而原為之有室,女子生而原為之有家。』但只這些平常男女,倒容易替他尋家
覓室;偏是有才貌的,其遇合最難。即如學生有

一女,亦頗不俗,欲求一佳婿,甚難其人!』魯惠道:『令愛名閨淑質,固難其
配,然以先生法眼藻鑒,必得佳偶。』昌期笑道

:『學生眼界亦高,今見足下,不覺心醉。』魯惠遜謝道:『過蒙錯愛,使不肖益
深愧赧!』昌期道:『足下勿過謙,我實蓄此

心已久。今不妨直告足下,不識足下亦有意乎?』魯惠忙起揖謝道:『蒙先生如
此見愛,感入五中。但娶妻必告父母,今不肖父

遭慘變,母隔天涯,方當寢苫枕塊、陟屺望雲之時,何忍議及婚日!』昌期道:
『尊君既捐館,足下便可自作主張。日後令堂知

道,諒亦必不棄嫌。』
  魯惠垂淚道:『不肖以奔喪扶柩而來,婚姻之事,斷非今日所忍議。尊諭銘
刻在心,待回鄉之日,請命於母,即來納聘,不

敢有負。』昌期道:『足下仁孝如此,愈使我敬愛!今日一言已定,金石不渝矣!』
言罷,即作別入內,將這話述與夫人聽了。

夫人也贊他仁孝。月仙聞知,亦暗暗稱其知禮。正是:方當位麟悲鳳,何心駕鵲
乘鸞。
  縱使苦中得樂,也難破涕為歡。
  自此昌期夫婦愈敬魯惠,待之益厚,竟如子婿一般。魯惠十分感激,但貝州
妖人久未平定,歸期杳隔,逢時遇節,惟有向塚

前哭拜而已!光陰迅速,不覺一住五年。魯惠年已十八,學識日進,只是悲死念
生,時時涕泣。一日正在衙齋悶坐,忽昌期來說

道:『近日儂智高已敗死,其部將以眾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撫行文來,要我
去議什軍情事,又要我作平賊露布一篇。我想這

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煩足下以雄快之筆,代為揮灑!』魯惠道:『弱筆豈堪捉
刀,還須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

勿吝教!』魯惠推辭不過,便磨墨展紙,筆不停揮,頃刻草成露布一篇。其文雄
快無比。正是:狹巷短兵相接處,沈郎雄快無多

句。
  豈若魯生今日纔,雄文快筆通篇是。
  昌期大喜稱謝,隨親自錄出。別了魯惠,即日起身,至賓州參見狄公。原來
狄公殺敗儂智高,盡降其眾,並日前被擄去的人

,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賊黨混入其中,都教軟監在賓州公所。特取昌團練到來,
委他審問。果係良民,方許各歸原藉。
  當下昌期見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罷,大贊道:『團練雄才,比前更勝
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瞞,此實非卑職所作

,乃一書生代筆的。』狄公驚道:『何物書生,雄快乃爾!』昌期把魯惠的來因
並其孝行高才,細述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

是孝子,實不易得。我當急為延訪。』遂命昌期修書一封,又自差偏將一員,速
至柳州,立請魯生來相見。
  魯惠接了昌期書信,備知狄公雅意,不敢違慢,即命吳成隨了,與來人同至
賓州安撫衙門,以儒生禮進見。魯惠拜謝狄公收

葬父骨之恩。狄公贊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問答之間,見他言詞敏給,且
儀表堂堂,不覺大喜,便道:『我軍中正少個記

室參軍,足下不嫌卑末,且權在此佐我不及。即日當表薦於朝,以圖大用。』魯
惠辭道:『愚生父母死別生離,方深悲痛,無心

仕進。』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滿,正當奮圖功名,以盡顯親之事,不必推辭!』
遂命左右取參軍冠帶與魯生換了。魯惠不敢過

卻,只得從命。狄公置酒後堂,並傳昌團練到來,與魯參軍會飲。飲酒間,狄公
問起魯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為婿,

他以未奉親命為辭的話說了。狄公道:『參軍與團練本係同鄉,且久寓其署,此
姻自不容辭。況相女配夫,以參軍之才,而團練

欲以女為配,其令愛必是閨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雲閨秀,然亦不俗。
卑職因見她無心中稱贊參軍的佳詠,故有婚姻

之議。』魯惠道:『令愛幾曾見過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見過,且曾和過。不
但小女見過尊詠,足下也曾見過小女和章。昔

日那扇上的詩與字,實俱小女所作,非學生之筆也。』魯惠驚訝道:『原來如此,
怪道那字體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狄公便

問:『什麼詩扇』?昌期將二詩一一念出。狄公贊道:『纔士才女,正當作配。老
夫為媒,今日便可聯姻,參軍不必更卻。』魯

惠還欲推辭,一來感昌期厚恩,二來蒙狄公盛意,三來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應
允。
  乃取身邊所帶象牙環一枚,權為聘物。
  昌期亦以所佩碧玉貓兒墜答之。約定扶柩歸後,徐議婚禮。
  正是:
  象環身未還,玉墜姻先遂。
  貴人執斧柯,權把絲蘿係。
  魯惠當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館審理逃回人口。
  次日,魯惠問起狄公如何敗死儂智高,狄公道:『據軍士報稱,此賊自投山
澗中溺死,其屍已腐,不可識認。因有他所穿金

甲在山澗邊,以此為信。』魯惠沈吟道:『據愚生看來,此賊恐還未死。』狄公
點頭道:『吾亦疑之,但今無可蹤跡。
  且賊眾已或殺或降,即使賊首逃脫,亦孤掌難鳴,故姑寬追捕耳。』魯惠道:
『然雖如此,擒賊必擒其主。愚聞此賊巢穴向

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處,嘯聚諸蠻,重複作亂,亦大可懮。
  還宜覓一鄉導,遣兵直窮其穴為是。』正議間,忽報昌團練稟事。狄公召進,
問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職審問逃

回人口,內有一人自稱是上林知縣魯翔。』魯惠聽說,大驚道:『不信有這事!』
狄公亦驚道:『魯知縣已死,文恁現據,如何

還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誰?』昌期道:『據他說,死的是家人沈忠。當日為
路途艱險,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精壯,令

其跨刀防護,文恁也托他收藏。不意路遇賊兵,見沈忠跨刀,疑是兵丁,即行殺
死。餘人皆被擄去,今始得歸還。有同被擄的接

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職雖與魯翔同鄉,向未識面,不知真偽,伏候憲裁。』狄
公道:『這不難,今魯參軍現在此,教他去識認

便了。』昌期道:『他又說有機密事,要面稟大人。
  卑職現帶他在轅門伺候。』狄公即命喚進。魯惠仔細一看,果然是父親魯翔,
此時也顧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來,抱住大

哭。魯翔見了兒子,也相抱而哭。狄公叫左右勸住,細問來歷。
  魯翔備言前事,與昌期所述一般。又云:『儂智高查問被擄人口中有文人秀
士及有職官員,即授偽爵。知縣不肯失身,改易

名姓,甘為俘囚。』狄公道:『被擄不失身,具見有守。』又問:『有何機密事要
說?』魯翔道:『儂賊戰敗,我軍獲其金甲於

山澗之側,誤認彼已死。不知此賊解甲脫逃,現在大理府中,復謀為亂。知縣在
賊中深知備細。今其降將,實知其事。
  大人可即用為鄉導,速除亂本,勿遺後患。』狄公聽了,回顧魯惠道:『果
不出參軍所料。參軍真智士,而尊父實忠臣也!

』
  遂傳令遣兵發將,星夜至大理府,務要追擒賊首儂智高。其降將姑免前此知
而不首之罪,使為鄉導自贖。一面令昌期回柳州

任所,將前所立魯翔墓碑仆倒;一面撥公館與魯翔父子安歇。
  魯翔謝了狄公,與魯惠至公館。此時魯惠喜出望外,正是:樹欲靜而風忽寧,
子欲養而親仍在。
  終天懮恨一朝舒,數載哀情今日快。
  當下家人吳成也叩頭稱賀。少頃,昌期也來賀喜,說起聯姻的事,魯翔歡喜
拜謝。昌期別過,自回柳州任所去了。魯家父子

相聚,各述別後之事。魯翔聞家鄉又寇警,不知家眷如何?
  又聞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懮。
  過了幾日,那發去大理府的兵將,果然追獲依智高解赴軍前。狄公斬其首級,
馳送京師獻捷,表奏魯翔被擄不屈,更探得賊

中情事來報,其功足錄;魯惠孝行可嘉,才識堪用。敘功本上,又高標昌期名字。
不一日,聖旨倒下:狄青加昇樞密副使,班師

回京;魯翔加三級,改選京府大守;魯惠賜進士第,除授中書舍人;昌期昇任山
西指揮使。各准休沐一年,然後供職。
  恩命既頒,狄公即擇日興師,恰有邸報報到:朝廷因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
國公文彥博督師征討去了。狄公對魯翔道:『文

潞公老成練達,旌旗所指,小丑必滅。賢喬梓與昌指揮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歸。
返旆之日,潞公當已奏捷矣。』魯翔大喜,即

與魯惠辭謝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議欲先教魯惠與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
魯惠哭道:『母親存亡未卜,為子的豈忍先自

婚娶!』魯翔見他孝思誠至,不忍強他。遂別了昌期,主僕三人起身先行。昌期
領了家眷,隨後進發。魯翔等慢慢行至半途,早

聞貝州妖賊被文潞公剿滅,河北一路已平,即趲程前進。魯惠此時巴不得一翅飛
到貝州,看母親下落。
  正是:
  已喜父從天外得,還愁母向室中悲。
  話分兩頭,且說石氏夫人自兒子去後,日夜懸望,不意妖人王則勾結妖黨,
據城而叛。那王則原是州裡的衙役,因州官減兵

糧,激變軍心,他便恃著妻子胡永兒、丈母聖姑姑的妖術,乘機作亂。據城之後,
縱兵丁打糧三日,城中男婦,一時驚竄。
  且喜這班妖人,都奉什麼天書道法的,凡係道觀,不許兵丁混入。因此男婦
都望著道觀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禍,

認得的便留了幾個,不認得的一概推出。當下石氏值此大亂,只得棄了家業,與
僮僕婦女輩一齊逃奔。恰遇兵丁沖過,石氏隨著

眾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過了,回看僮婦輩都已失散。
  獨自一個,一頭哭,一頭走,見有一般逃難的婦女說道:『前面女貞觀中可
避。』石氏隨行逐隊,奔至觀前,只見個老道姑

正在那裡關門。石氏先挨身而入,眾婦齊欲挨入。道姑嚷道:『我這裡躲的人多
了,安著你們不下!』眾婦哪裡肯去。
  道姑道不由分說,竟把門關上。只有石氏先挨在裡面,抵死不肯出去。道姑
道:『你要住,也須問我觀主肯不肯?』石氏道

:『我自去拜求你觀主。』便隨著老道姑走進法堂。果然先有許多避難的女人,
東一堆西一簇地住著。法堂中間,有一少年美貌

的道姑端坐在雲?上,望之儼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細一看,呀!那道
姑不是別人,卻就是咸氏楚娘。原來此觀即清修

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眾道姑見她聰明能事,因遂推她為主,每事要
請問她。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將入來,與她劈面

相逢,好生慚愧。看官,你道當初石氏把她恁般逼逐,如今倒來相投,若楚娘是
個沒器量的,就要做出許多報復的光景來了。哪

曉楚娘溫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並不記夫人之怨。那日見石氏
避難而來,忙下雲?拜見,婉言問慰。石氏告以

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過意。
  有詞為證:
  逢狹路,無生路,夫人此日心驚怖。舊仇若報命難全,追悔從前予太妒。求
遮護,蒙遮護,何意賢卿不記過?冤家今變作恩

人,服彼汪洋真大度!三日後,外面打糧的兵已定,觀中避難婦女漸皆歸去。石
氏也想歸家,不料家中因沒人看守,竟被兵丁佔

住,無家可歸。
  親戚亦俱逃散,無可投奔。石氏號啕大哭。楚娘再三勸道:『夫人且住在此,
安心靜待,不必過傷!』石氏感謝,權且住下

。不意妖人聞各道觀俱容留閑人在內躲避,出示禁約。兵丁借此為由,不時敲門
打戶的來查問。眾道姑怕事,都勸楚娘打發石氏

出去。石氏十分著急,楚娘心生一計,教石氏換了道裝,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
然雖如此,到底懷著鬼胎。卻喜妖母聖姑姑是

極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從觀前經過,見有玄女聖像,下車瞻禮。因發告示一道,
張掛觀門,不許閑人混擾。多虧這機緣,觀中

沒人打攪,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連楚娘也得清淨焚修。正是:魔頭化作好星辰,
霜雪叢中一線春。
  豈是妖狐能護法,只因天相吉人身。
  石氏借住觀中,並丈夫靈座亦設在觀中,日夕拜禱,願孩兒魯惠路途安穩,
早得還鄉。楚娘亦不時禱告。直至五年之後,文

潞公統兵前來,方滅了妖賊,恢復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城中安堵。此
時石氏意欲歸家,奈房屋被亂兵作踐了幾年,甚

費修理,婢僕又都散失,難以獨居。只得仍住觀中,候魯惠回來計議。
  卻說魯家主僕三人,星夜趕回貝州。但見一路荒煙衰草,人跡甚稀,確是亂
離後的景象,不勝傷感。到得家中,僅存敗壁頹

垣,並沒個人影。欲向鄰里問信,亦無一人在者。魯惠見這光景,只道母親凶多
吉少,放聲大哭。魯翔道:『且莫哭,你說楚娘

在什麼道觀中出家,今不知還在否?若彼還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問之 !』
魯惠依命,遂一齊奔至清修院來。
  那日恰值下元令節,楚娘在觀中設齋追薦夫主,正與石氏在靈座前拜祭。忽
叩門聲甚急,老道姑開了門。魯翔先入,石氏看

見,吃了一驚,大叫道:『活鬼出現了!』舉步欲奔,卻早嚇倒在地。還是楚娘
有些膽識,把手中拂子指著魯翔道:『老爺陰靈

不泯,當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現形,以示怪異。』魯翔道:『哪裡說起,我是活
人。』隨後惠魯、吳成也到。魯惠見母親在此,

方纔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親勿驚,孩兒在此。父親已生還。前日凶信,乃
訛傳耳!』石氏與楚娘聽說,纔定了心神。四人

相對大哭。哭罷,即撤去靈座,各訴別後之事,轉悲為喜。眾道姑莫不嘖嘖稱異。
正是:只道陰魂顯聖,誰料真身復還。
  豈比鶴歸華表,宛如鳳返丹山。
  魯翔收拾住房,重買婢僕,多將金帛酬謝道姑,接取夫人歸家,並欲接楚娘
回去。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門,豈可復歸

繡閣。』石氏道:『當初都是我不明道理,致你身入玄門。
  五年以來,反蒙你許多看顧,使我愧悔無及。今日正該同享榮華,你若不肯
同去,我又何顏獨歸!』魯翔道:『夫人既如此

說,你不可推卻。』魯惠又再三敦請,楚娘方允諾,拜了神像,謝了道伴,改裝
同歸。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過了幾日,昌期家眷亦歸。魯翔擇吉行禮,迎娶月仙小姐與魯惠成婚。昌家
奩具之豐,魯家花燭之盛,自不必說。合巹後,

魯惠細覷仙姿,真個似玉如花。月仙見魯惠紫袍紗帽,神采煥發,比前身穿縞素、
面帶愁容時,又大不同。二人你貪我悅,雙雙

同入羅幃,枕邊敘起昔年題詩寫扇之事,愈相敬愛。
  此夜恩情,十分美滿。正是:
  歡聯雙玉,喜見三星。昔日重泉有淚,未暇求凰;今朝風樹無悲,欣然跨鳳。
向者贈詩,已識天朝昇孝秀;茲焉應讖。
  果然帝裡達聲名。淑女主蘋蘩,慶與椿庭並永;佳人締蘿蔦,樂偕萱樹俱深。
枝稱連理正相宜,結綰同心真不爽。
  不說魯惠夫妻恩愛,且說楚娘出家過了一番,今雖復歸,塵心已淨,凡事都
看得恬淡了。只有亡兒魯意,時常動念。那裹屍

剩下的半條白鳳裙,一向留著,每每對之墮淚。一日因昌家有人來問候小姐,說
起昌期身邊有個寵婢懷孕,前夜已生一子,老夫

婦兩個甚是歡喜。楚娘聞知,又觸動了思念亡兒的念頭,便取出那半條鳳裙來看
了流涕。正悲傷間,適月仙進房來閑話,楚娘拭

淚相迎。月仙一見此裙,即取來細細展玩,口中嗟呀不已,問道:『這半條裙是
哪裡來的?』楚娘道:『原是我自穿的。七年前

裂下半條,裹了亡兒去,留此半條以為記憶。』
  月仙聽說,連聲道奇。楚娘道:『有何奇處?』月仙道:『我也有半條,恰好
與此一樣的。』便叫丫鬟快去取來看。少頃取

至,楚娘展開細看,好生驚訝。再把那半條來一配,恰正是一條。大驚道:『這
分明就是我裹兒的,如何卻在小姐處?』月仙道

:『便是有這些奇處!』楚娘道:『此必當日掩埋亡兒之時,被人偷此半裙去賣,
因而宅上賣得!』月仙搖頭道:『我家買的,

正不獨一裙!』楚娘道:『還有何物?』月仙沈吟半晌,問道:『當時小叔死了,
拿去何處掩埋的?』楚娘道:『著吳成拿去義

壇上掩埋的。』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時生產未滿月,
不便出門。大公子亦不忍去看,只著吳成送去

。又值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壇上人家屋後。明日去埋時,那壇上人已替
我家埋好了。』月仙義問道:『這壇上埋人的,

可是叫劉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記得當初吳成來回覆,正說是什麼劉二。小
姐問他則什?』月仙聽罷,拍掌道:『奇哉,奇

哉!如此說起來,莫非小叔竟不曾死!』
  楚娘大驚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瞞二娘說,我那幼弟似兒,實非
我父母所生。當初母親未至爹爹任所之時,有

個常來走動的趙婆,抱一個兩三月的小孩子來,說是義壇上人劉二所生,因無力
養育,要賣與人。母親見他生得清秀,自己又無

子,遂將錢十五貫買了,取名似兒,僱個乳娘領著,攜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之,
竟如親生一般。今年正是七歲,且自聰明可愛

,這半條鳳裙就是裹那孩子來的。因我愛這鳳兒繡得好,故留我處。今裙既係二
娘之物,孩子又從劉二處來,莫非我家的似兒就

是你的親兒麼?』楚娘聽言,半信半疑道:『想劉二當初只為要偷這半條裙,故
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
  如今裙使是我的,孩子或者原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
子必非劉二所生!只看他相貌與我相公無二,若

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復生?此中必更有故。
  今只喚那劉二與趙婆來問,便知端的。』楚娘道:『說得是!』
  遂把這話述向魯翔與夫人聽了,月仙也對魯惠說知,俱各驚異。
  忙令吳成去喚劉二,月仙亦傳諭家人季信要喚那趙婆。次日,季信回覆:『趙
婆已死。』吳成卻尋得劉二來。魯翔、魯惠細

細問之,果然那昌家公子,就是魯家公子重活轉來的。
  看官聽說:一個未滿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又會活?
  即使活了,那劉二怎不來魯衙報喜討賞,卻把去賣與人?原來其中有個緣故。
凡痘花都要避風,偏有一種名』紫金痘』者,

倒要透風。若透了些風,便漿滿氣足,不藥而愈,若只藏他在暖房,風縫不透,
反弄壞了。這種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醫人

也不識。昔有神醫叫做周廣,能識此痘,可惜不曾明白傳示後人,所以人多未曉。
當日魯意出的,正是此種痘,被醫生誤事,只

顧教他避風,弄得昏暈了去。倒虧這一昏暈,人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
義壇上,又不便埋,放在劉二屋後,那時的風,

卻也透得爽利了。到晚間,劉二忽聞屋後孩子哭聲,嚇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
只見蒲包在那裡動。解開看時,那孩子已活。

大家都道奇怪。劉二叫老婆抱起,正待要去報知魯衙,恰值他相識的趙媒婆走來,
說知其故。趙婆說:『吾聞獸家大夫人妒忌,

此兒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
  今若抱去還他,不討得好,反斷送了孩子。不如瞞著魯家,待我替你另尋個
好人家撫養去,倒賺得幾貫錢。』劉二依言,把

孩子付老婆乳哺,一面將空蒲包埋了,瞞過吳成。隔了月餘,孩子痘花平復,越
長得清秀了。趙婆曉得昌衙夫人無子,遂把此子

仍用繡裙裹去,只說是劉二養的,賣與昌家,得錢十五貫,自取了五貫,把十貫
與了劉二。後來趙婆已死,劉二也移居城外。
  不想今日被吳成尋著,扯來見主人質問此事。劉二料瞞不過,只得把前後事
情,備細說出。舉家歡詫。魯翔倒又把五貫錢,

賞了劉二去。隨即取了這兩半幅裙,同著魯惠,往見昌期,備言前事。昌期驚嘆
道:『死而復生,離而又合,千古奇事。
  不意多見於君家父子兄弟之間,真可慶幸。』遂入內與夫人說知,呼似兒出
堂拜見。
  卻說這似兒年雖幼稚,性極穎悟,向並不知自己是螟蛉子。
  近因昌期生了個幼兒,家人們私語道:『此纔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
這句話落在似兒耳中,不覺驚疑,想道:『我既

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魯惠千里奔喪,卻遇生父。不知我
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間,忽聞昌期叫

他出去拜見親爹,又聞說姐夫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大驚大喜,忙奔出堂,望著
魯翔便拜。魯翔抱他起來,坐於膝上,仔細一看

,果然與大兒魯惠面龐相像。魯惠向在昌衙時,曾見過似兒,無心中不道他與己
同貌,今日細看,方知酷肖。
  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歡喜。昌期設宴慶賀。宴罷,便叫把轎來送似兒
歸去。魯翔道:『久蒙撫育,不忍遽去。今暫領

歸拜母,仍當趨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離膝下,今日正當珠還合浦,豈
可復使鄭六生兒盛九當乎!』魯翔聽說也笑起來

,遂命似兒拜謝了恩父恩母,領歸家中。楚娘見了,又喜又悲,一時哭笑都有。
石氏也撫摩歡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

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麼?我昔年曾題一詞,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不想竟猜著了。』眾人聽說,盡皆稱異。正

是:奇情種種,怪事咄咄。塚中非父,不難將李代桃;包內無兒,幻在以虛作實。
偶然道著拆雁詞,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鳳裙

,湊來恰一。嫂子就是姐姐,親外加親;姊丈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
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爺與我同胞,魯惠今纔省

得。再來轉世未為奇,暗裡回生料不出。
  當日大排喜筵,閤家稱賀。自此似兒仍名魯意,原常到昌家來往。
  至明年,魯昌二家,各攜家眷赴任。魯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遊林
下,訓課幼子。魯惠以狄公薦,累遷至龍圖閣待

制,母妻俱膺封誥。魯意勤學孝弟,有阿兄之風,年十六即成進土,聯姻貴室,
後來功名顯達。楚娘亦受榮封。昌期官至經略,

以軍功子孫世襲指揮使,與魯家世為姻好。
  這段話,親能見子之榮,子能侍親之老,孝子之情大慰。
  《詩經南陔》之篇,乃孝子思養父母而作。其文偶闕,後來束析日雖有補亡
之詩,然但補其文,未能補其情。今請以此補之

,故名之曰『補陔闕』。

卷二     反蘆花 幻作合前妻為後妻 巧相逢繼母是親母


  詩曰:
  當時二八到君家,尺素無成愧臺木麻。
  今日對君無別語,莫教兒女衣蘆花。
  此詩乃前朝嘉定縣一個婦人臨終囑夫之作。末句『衣蘆花』,用閔子騫故事。
其夫感其詞意痛切,終身不續娶。
  這等說起來,難道天下繼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論,人子事繼母有事繼母的
苦;那做繼母的亦有做繼母的苦。親生兒子,任

你打罵也不記懷。不是親生的,慈愛處便不記,打罵便記了。
  管他,既要啕氣;不管他,丈夫又道繼母不著急,左難右難。及至父子之間,
偶有一言不合,動不動道聽了繼母。又有前兒

年長,繼母未來時,先娶過媳婦,父死之後,或繼母無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
他夫妻手裡過活。此豈非做繼母的苦處。
  所以,盡孝於親生母不難,盡孝於繼母為難。試看二十四孝中,事繼母者居
其半。然雖如此,前人種樹後人收,前妻吃盡苦

辛,養得個好兒子,倒與後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
待在下說一人,娶第三個渾家,卻遇了第一個妻

子;他孩兒事第二個繼母,重逢了第一個親娘。
  這件奇事出在唐肅宗時。楚中房州地方,有個官人姓辛名用智,曾為汴州長
史。夫人孟氏,無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

姿秀麗,性格溫和,女工之外,更通詩賦。父母鍾愛,替她擇一快婿,是同鄉人,
複姓長孫,名陳,字子虞,風流倜儻,博學多

才。早歲游庠,至十七歲,辛公把女兒嫁去,琴瑟極其和調,真好似梁鴻配了孟
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說不盡許多恩愛。有詞

為證:連理枝棲兩鳳凰,同心帶綰二鴛鴦。花間唱和鶯兒匹,樑上徘徊燕子雙。
郎愛女,女憐郎,朝朝暮暮共倘徉。
  天長地久應無變,海誓山盟永不忘。
  畢姻二年後,生下一子,乳名勝哥,相貌清奇,聰慧異常。
  夫妻二人甚喜。
  只是長孫陳纔高命蹇,連試禮闈不第。到二十七歲,以選貢除授興元郡武安
縣儒學教論,帶了妻兒並家人輩同赴任所。
  在任一年,值本縣知縣陞遷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權署縣櫻不相時運不
濟,纔署印三月,恰遇反賊史思明作亂,兵犯晉

陽。朝廷命河北節度使李光弼討之。史思明抵擋不住,戰敗而奔。李節度從後追
擊,賊兵且戰且走,隨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縣

。一日幾次飛馬報到,長孫陳正商議守城,爭奈本縣的守將尚存誠十分怯懦,一
聞寇警,先棄城逃去,標下兵丁俱奔散。
  長孫陳欲點民夫守城時,那些百姓已都驚慌,哪裡還肯上城守禦。一時爭先
開城而走,連衙役也都走了。長孫陳禁約不住,

眼見空城難守,想道:『我做教諭,原非守城之官。今署縣印,便有地方干係,
若失了城,難免罪責。』又想:『賊兵戰敗而來

,怕後面官兵追趕,所過州縣,必不敢久祝我且同家眷,暫向城外山僻處避幾日,
等賊兵去了,再來料理未遲!』遂改換衣妝,

將縣印係於臂上,備下快馬一匹,輕車一輛,自己乘馬,叫辛氏與勝哥坐了車子,
把行李及隨身乾糧都放車子上,喚兩個家僮推

車。其餘婢僕,盡皆步行。出得城門,看那些逃難百姓扶老攜幼地奔竄,真個可
憐。但見:亂慌慌風聲鶴唳,鬧攘攘鼠竄狼奔。

前逢墮珥,何遑迴首來看;後見遺簪,哪個有心去拾。任你王孫公子,用不著緩
步徐行;恁她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襪校香閨冶

女,平日見生人,嚇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擠擠入人叢;富室嬌兒,常時行短路,
也要扛抬,至此日哭哭啼啼連路跌。
  覓人的爹爹媽媽隨路號呼,問路的伯伯叔叔逢人亂叫。夫妻本是同林鳥,今
番各自逃生;娘兒豈有兩般心,此際不能相顧。

真個寧為太平犬,果然莫作亂離人。
  行不數里,忽聞背後金鼓亂鳴,回望城中,火光燭天。眾逃難的發喊道:『賊
來了 !』霎時間,狂奔亂走。一陣擁擠,把

長孫陳的家人們都沖散。兩個推車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長孫陳與辛氏、勝哥
三人。長孫陳忙下馬,將車中行李及乾糧移放馬

上,要辛氏抱著勝哥騎馬,自己步行相隨。辛氏道:『我婦人家怎能騎馬?還是
你抱了孩兒騎馬,我自步行罷!』
  長孫陳道:『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馬,辛氏只是不肯。
  長孫陳只得一手挽著妻子,一手牽馬而行。不及數十步,辛氏早走不動了。
長孫陳著急道:『你若不上馬快走,必為賊兵迫

及矣!』辛氏哭道:『事勢至此,你不要顧我罷!你只抱了勝哥,自上馬逃去,
休為我一人所誤!』勝哥大哭道:『母親怎說這

話!』長孫陳也哭道:『我怎割捨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處 !』一面說,一
面又行了幾步。走到一個井亭之下,辛氏立住了

,哭對丈夫道:『你只為放我不下,不肯上馬。我今死在你前,以絕你念。你只
保護了這七歲的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 !

』言訖,望著井中便跳。說時遲,那時快,長孫陳忙去扯時,辛氏早已跳下井中
去了。
  正是:
  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拚得葬芳魂。
  慌得勝哥亂哭亂叫,也要跳下井去。長孫陳雙手抱住了孩兒,去望那井中,
雖不甚深,卻急切沒做道理救她,眼見不能活了

,放聲大哭。
  正哭時,後面喊殺之聲漸近。只得一頭哭,一頭先抱勝哥坐在馬上。自己隨
後也上了馬,又將腰帶繫住勝哥,拴在自己腰裡

紮縛牢固,把馬連加數鞭,望著山僻小路跑去。聽後面喊聲已漸遠,驚魂稍定。
走至紅日沈西,來到一個敗落山神廟前。
  長孫陳解開腰帶,同勝哥下馬,走入看時,先有幾個人躲在內,見長孫陳牽
馬而來,驚問何人。長孫陳只說是一般避難的,

解下馬上行李,叫勝哥看守著,自己牽馬去吃了草,回來繫住馬,就神座傍與勝
哥和衣而臥。勝哥痛念母親,哭泣不止。
  長孫陳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尋些水淨了臉,吃了些乾糧,再
餵了馬,打疊行李,正待去探聽賊兵消息,只見

廟外有數人奔來,招呼廟裡躲難的道:『如今好了,賊兵被李節度大兵追趕,昨
夜已盡去。城中平定,我們回去罷!』眾人聽說

,一哄都去了。
  長孫陳想道:『賊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與勝哥上馬,仍回舊路,行
過山口,將上官塘,勝哥要下馬解手。長孫陳抱

了也下來,繫馬等他,卻望見前面路旁有榜文張掛,眾人擁著看。長孫陳也上前
觀看,只見上寫道:欽命河北節度使李,為曉諭

事,照得本鎮奉命討賊,連勝賊兵。賊已望風奔竄,其所過州縣,該地方官正當
盡心守禦。
  乃武安縣署印知縣長孫陳及守將尚存誠,棄城而逃,以至百姓流離,城池失
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誠已經擒至軍前斬首示眾

,長孫陳不知去向,俟追緝正法。目下縣中缺官失印,本鎮已札委能員,權理縣
事,安堵如故。凡爾百姓逃亡在外者,可速歸復

業,毋得觀望,特示。
  長孫陳看罷大驚,回身便走。勝哥解手方完,迎問道:『什麼榜文?』長孫
陳不及回言,忙抱著勝哥,依舊上馬拴縛好了,

加鞭縱轡,仍望山僻小路亂跑。穿林過嶺,走得人睏馬乏,臂上係的印,也不知
失落何處了。奔至一溪邊,纔解帶下馬,牽馬去

飲水,自己與勝哥也飲了幾口。勝哥細問驚走之故,長孫陳方把適間所見榜文述
與他聽了。勝哥道:『城池失守,不幹爹爹事。

爹爹何不到李節度軍前,把守將先逃之事稟告他。』
  長孫陳道:『李節度軍法最嚴。我若去,必然被執。』勝哥道:『既如此,今
將何往?』長孫陳道:『我前見邸報,你外祖

辛公新昇閬州刺史。此時想已趕任,我待往投奔他。一來把你母親的凶信報知,
二來就求他替我設法挽回。若挽回不得,變易姓

名,另圖個出身!』說罷,復與勝哥上馬而行。正是:井中死者不復生,馬上生
人又懼罪。
  慌慌急急一鞭風,重重疊疊千行淚。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縣界,來至西鄉縣地方。時已抵暮,正苦沒宿處,遙望
林子裡有燈光射出。策馬上前看時,卻是一所莊

院,莊門已閉。長孫陳與勝哥下馬,輕輕叩門。見一老嫗,攜燈啟戶,出問是誰?
長孫陳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見拒

!』老嫗道:『我們沒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長孫陳指著勝哥道:『念我父子俱
在難中,望乞方便!』老嫗道:『這等說,待

我去稟復老安人則個。』言畢,回身入內。少頃,出來說道:『老安人聞說你是
落難的,又帶個兒子在此,甚是憐憫,叫我請你

進去,面問備細,可留便留。』長孫陳遂牽著馬,與勝哥步入莊門,見裡面草堂
上點起燈火,庭前兩株大樹。
  長孫陳繫馬樹下,與勝哥同上草堂,早見屏後走出個中年婦人來。老嫗道:
『老安人來了!』長孫陳連忙施禮,叫勝哥也作

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處人,因何到此?』長孫陳扯謊道:『小可姓孫,是房
州人。因許下雲臺山三元大帝香願,同荊妻與

小兒去進香。不想路遇賊兵,荊妻投井而死,僕從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
老安人道:『如此卻可傷了。敢問客官何業?』

長孫陳道:『小可是讀書人。因累舉不第,正要乘進香之便,往閬州投奔個親戚。
誰料運蹇,又遭此難!』老安人道:『原來是

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嫗看晚飯。長孫陳謝道:『借宿已不當,怎好又相擾?』
因問:『貴莊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

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載。老身季氏,不幸無兒,只生一女。家中只有
一老蒼頭、一老嫗並一小廝。
  今蒼頭往城中納糧未回,更沒男人在家,故不敢輕留外客。通因老嫗說客官
是難中人,又帶個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
  正說間,小廝捧出酒餚,排列桌上。老安人叫聲客官請便,自進去了。長孫
陳此時又飢又渴,斟酒便飲。勝哥卻只坐在旁邊

吞聲飲泣。長孫陳拍著他的背道:『我兒,你休苦壞了身子,還勉強吃些東西!』
勝哥只是掩淚低頭,杯箸也不動。
  長孫陳不覺心酸,連自己晚飯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側榻上,
討些湯水淨了手腳,又討些草料餵了馬,攜著勝

哥同睡。勝哥哪裡睡得著,一夜眼淚不幹。長孫陳只因連日睏乏,沈沈睡去。次
早醒來,看勝哥時,渾身發熱,只叫心疼。正是

:孝子思親腸百結,哀哉一夜席難貼。
  古人嚙指尚心疼,何況中途見慘烈。
  長孫陳見兒子患病,不能行動,驚慌無措。甘母聞知,叫老嫗出來說道:『客
官,令郎有病,且寬心住此,將息好了去,不

必著忙。』長孫陳感激稱謝。又坐在榻前,撫摩著勝哥,帶哭地說道:『你母親
只為要留你這點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

你今若有些長短,連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說著,眼中淚如雨下,卻早感動了裡
面一個人。
  你道是誰?就是甘母的女兒。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頗知
書。因算命的說他,婚姻在遠不在近,當為貴人

之妻;故凡村中富戶來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個讀書人,秀娥亦雅重文
墨,昨夜聽說借宿的是個秀士,偶從屏後偷覷,

卻也是天緣合湊,一見了長孫陳相貌軒昂,又聞他新斷弦,心裡竟有幾分看中了
他。今早又來竊窺,正聽得他對勝哥說的話,因

想他伉儷之情如此真篤,料非薄倖者,便一發有意了。只不好對母親說,乃私白
老嫗,微露其意。老嫗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攛

掇道:『這正合著算命的言語了。那客官是遠來的,又是秀士,必然發達。小姐
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緣前定。』甘母本是極愛秀

娥,百依百順的,聽了這話,便道:『難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為人繼室;她
若肯時,依她便了。
  但我只一女,必須入贅,不知那人可肯入贅在此。』正待使老嫗去問他,恰
好老蒼頭從縣中納糧回來,見了長孫陳,便問:

『此位何人?』老嫗對他說知備細。蒼頭對長孫陳道:『昨李節度有憲脾行到各
州縣,捱查奸細。過往客商,要路引查驗。
  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無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連客店也去不得!』
長孫陳道:『我出門時,只道路上太平,不曾

討得路引,怎麼處?』蒼頭道:『憲牌上原說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許
赴所在官司稟明查給。客官可就在敝縣討了路引

罷。』長孫陳道:『說得是 !』口雖答應,心愈懮疑。正是:欲求續命線,先
少護身符。
  當晚勝哥病勢稍寬,長孫陳私語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
又要起路引來,教我何處去討?』勝哥道:『爹

爹何不捏個鬼名,到縣中去討。』長孫陳道:『這裡西鄉與我那武安縣接壤,縣
中耳目眾多,倘識破我是失機的官員,不是耍處

!』父子切切私語,不防老蒼頭在壁後聽得了,次早入內,說與甘母知道。甘母
吃了一驚,看著女兒道:『那人來歷如此,怎生

發付他?』秀娥沈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
在我縣中討路引卻難,我們要討個路引與他倒不

難。』甘母道:『如何不難?』秀娥道:『堂兄甘泉現做本縣押衙,知縣最信任他,
他又極肯聽母親言語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討

個路引,有何難處!』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蒼頭速往縣中請姪兒甘泉來!』
一面親自到堂前,對長孫陳說道:『官人休要

相瞞,我昨夜聽得你自說是失機官員。你果是何人?實對我說,我倒有個商量。』
長孫陳驚愕了一回,料瞞不過,只得細訴實情

。
  甘母將適間和女兒商量的話說了,長孫陳感謝不荊至午後,甘泉騎馬同蒼頭
到莊。下馬登堂,未及與長孫陳相見,甘母即請

甘泉入內,把上項話細說一遍,並述欲招他為婿之意。甘泉一一應諾,隨即出見
長孫陳,敘禮而坐。說道:『尊官的來蹤去跡,

適間家叔母已對卑人說知。若要路引,是極易的事。但家叔母還有句說話。』長
孫陳道:『有何見教?』
  甘泉便把甘母欲將女兒秀娥結為婚姻之意,從容言及。長孫陳道:『極承錯
愛,但念亡妻慘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

官年方壯盛,豈有不續弦之理?家叔母無嗣,欲贅一佳婿,以娛晚景。若不棄嫌,
可入贅在此。縱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閬州

之行且待令郎病癒,再作商議何如?』長孫陳暗想:『我本不忍續弦,奈我的蹤
跡已被他們知覺,那甘泉又是個衙門員役,若不

從他,恐反弄出事來!』又想:『我在難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負罪之人,反
欲結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討路

引,須央浼甘泉。必從其所請,他方肯替我出力!』
  躊躇再四,乃對甘泉道:『承雅意,何敢過辭!但入贅之說未便,一者亡妻
慘死,未及收殮,待小可到了閬州,遣人來收殮

了亡妻骸骨,然後續弦,心中始安;二者負罪在身,急欲往見家岳,商議脫罪復
官之計,若入贅在此,恐誤前程大事。今既蒙不

棄,只留小兒在此養病,等小可閬州見過岳父,然後來納聘成婚罷!』甘泉聽說,
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應允,只要先以一物

為聘。長孫陳身邊並無他物,只有頭上一隻金簪,拔下來權為聘禮。甘泉以小銀
香盒一枚回敬。正是:已於絕處逢生路,又向凶

中締新姻。
  婚議既定,長孫陳急欲討路引。甘泉道:『這不難,妹丈可寫一個稟揭來,
待我持去代稟縣尊,即日可得。』長孫陳便寫下

一個稟揭,只說要往雲臺山進香的,捏個姓名叫做孫無咎,取前程無咎之意。甘
泉把稟揭袖了,作別而去。卻說勝哥臥在榻上,

聽得父親已與甘家結婚,十分傷感。到晚間,重複心疼,發熱起來。長孫陳好生
懮悶,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結婚的苦情告訴他,又

恐被人聽得,不敢細說。至次日,甘泉果然討得路引來了。長孫陳雖然有了路引,
卻見勝哥的病體沈重,放心不下,只得倒住著

替他延醫服藥。又過了好幾日,方漸漸痊可。長孫陳纔放寬了心,打點起身。甘
母治酒餞行,又送了些路費。長孫陳請甘母出來

,下了四拜,說道:『小兒在此,望岳母看顧!』
  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勞叮囑。』長孫陳又吩咐勝哥道:『你安心
在此調養病體,切莫懮煎。我一至閬州,即遣

人來接你。』勝哥牽衣啼哭,長孫陳揮淚出門,上馬而去。甘泉也來送了一程,
作別自回。長孫陳雖締新姻,心中只痛念亡妻,

於路口佔《憶秦娥》詞一首云:風波裡,捨車徒步身無主。身無主,拚將艷質,
輕埋井底。
  留卿不住看卿死,臨終猶記傷心語。傷心語,囑予珍重,把兒看覷。長孫陳
在路曉行夜宿,但遇客店,看了路引並無阻滯。

一日,正在一個客店裡買飯吃,只見有個公差打扮的人,也入來買飯。店主人問
他是哪裡來的,那人向胸前取出一個官封來,說

道:『我是閬州刺史衙門,差往李節度軍前投遞公文的。』
  長孫陳聽了,暗喜道:『莫非我丈人知我失機,要替我挽回,故下書與李節
度麼?』便問那人道:『閬州辛老爺,有何事要

投文與李節度?』那人道:『如今辛老爺不在閬州了。這公文不是辛老爺的,也
不知為著什事?』長孫陳驚問道:『辛老爺哪裡

去了?』那人道:『辛老爺纔到任,卻因朝中有人薦他,欽召入京去了。如今是
本州佐貳官掌印哩!』長孫陳聽說,驚呆了半晌

。想道:『這卻怎處?』岳父已入京,我去閬州做什?
  逃罪之人,又不敢往京中去,況與路引上不對。欲仍迴甘家,又沒有閬州打
回的路引。』此時真個進退兩難。正是:羝羊不

退又不遂,觸在藩籬怎得休!
  當晚只得且在客店中歇宿,伏枕尋思,無計可施。正睡不著,只聽得隔壁呻
吟之聲,一夜不絕。次早起來,問店主人道:『

隔房歇的是何人?』店主人道:『是一位赴任官員。因路遇賊兵,家人及接官衙
役都被殺,只逃得他一人,借我店裡住下,指望

要到附近州縣去討了夫馬,起送赴任。哪知又生起病來,睡倒在此。』長孫陳聽
說也是個被難官員,正與自己差不多的人,不覺

惻然,便叫店主人引到他房裡去看。只見那人仰臥在?,見長孫陳入來,睜眼一
看,叫道:『阿呀!你是子虞兄,緣何到此?』

長孫陳倒吃一驚,定眼細看,果然是認得的,只因他病得形容消瘦,故一見時認
不出,那人卻認得長孫陳仔細。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是長孫陳一個同鄉的好友,姓孫,名去疾,字善存,年
紀小長孫陳三歲,纔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節度

使嚴武聞其纔,薦之於朝,授夔州司戶,領恁赴任。他本家貧未娶,別無眷屬攜
帶,只有幾個家僮並接官衙役相隨。不想中途遇

賊,盡被殺死。他幸逃脫,又復患病羈留客店。當下見了長孫陳,問道:『聞兄
在武安縣。』長孫陳不等他說完,忙搖手道:『

禁聲!』孫去疾便住了口。長孫陳遣開了店主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訴他。
  孫去疾也自訴其事,因說道:『如今小弟有一計在此。』
  長孫陳問何計?孫去疾道:『兄既沒處投奔,弟又抱病難行。
  今文恁現在,兄可頂了賤名,竟往夔州赴任。嚴節度但聞弟名,未經識面,
接官衙役又都被殺。料無人知覺!』長孫陳道:

『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小弟如何佔得!況尊恙自當痊可。兄雖欲為朋友
地,何以自為地!』孫去疾道:『賤恙沈重,此

間不是養病處。倘若死了,客店豈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頂了孫無咎的鬼名,只說
是孫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輕車載弟同往。弟

若不幸而死,乞兄殯殮,隨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調理,豈不兩便!』
長孫陳想了一想道:『如此說,弟權且代?

。候尊恙全愈,稟明嚴公,那時小弟仍頂孫無咎名字,讓兄即真便了。』計議已
定,恐店主人識破,即僱一車,將孫去疾載至前

麵館驛中住下。然後取了文恁,往地方官處討了夫馬,另備安車,載了去疾,竟
望夔州進發。正是: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幾不能

存。
  無咎又恐獲咎,假孫竟冒真孫。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門。孫去疾幸不死,即於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
延醫調治。時嚴公正駐節夔州,長孫陳寫著孫

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參見。嚴公留宴,因欲試其纔,即席命題賦詩,長孫陳援
筆立就。嚴公深加嘆賞,只道孫去疾名不虛傳,

哪知是假冒的。以後又發幾件疑難公事來審理,長孫陳斷決如流,嚴武愈加敬重。
長孫陳蒞任半月,即分頭遣人往兩處去:一往

武安城外井亭中,撈取辛氏夫人骸骨殯殮,擇地權厝,另期安葬;一往西鄉城外
甘家,迎接公子勝哥,並將禮物書信寄與甘泉,

就請甘母同著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於私衙中,設立辛氏夫人靈座。長孫陳公事
之暇,除卻與孫去疾閑話,便對著那靈座流涕。

一夕獨自飲了幾杯悶酒,看了靈座,不覺痛上心來,又吟《憶秦娥》詞一首云:
黃昏後,悲來欲解全恁酒。全恁酒,只愁酒醒,

悲情還又。
  新弦將續難忘舊,此情未識卿知否?卿知否,唯求來世,天長地久。吟罷,
取筆寫出,並前日路上所吟的,也一齊寫了,常

取來諷詠嗟嘆。正是:痛從定後還思痛,歡欲來時不敢歡。
  此日偏能憶舊偶,只因尚未續新弦。
  過幾日,甘家母女及勝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館中,先令蒼頭、
老嫗送勝哥進衙。長孫陳見勝哥病體已愈,十

分歡喜,對他說了自己頂名做官之故。領他去見了孫去疾,呼為老叔,又叫他拜
母親靈座。勝哥一見靈座,哭倒在地。
  長孫陳扶他去睡了。次日,衙中結彩懸花,迎娶新夫人。
  勝哥見這光景,愈加悲啼。長孫陳恐新夫人來見了不便,乃引他到孫去疾那
邊歇了。少頃,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轎進衙。長

孫陳與秀娥結了親,拜了甘母,又到辛氏靈座前拜了,然後迎入洞房。長孫陳於
花燭下覷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

說。有一曲《黃鶯兒》,單道那續娶少婦的樂處:幼婦續鸞膠,論年庚兒女曹,
柔枝嫩蕊憐她少。憨憨語嬌,癡癡笑調,把夫懷

當做娘懷倒。小苗條,抱來膝上,不死也魂銷。
  當夜,勝哥未曾拜見甘氏,次日又推病臥了一日。至第三日,方來拜見,含
淚拜了兩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聲。拜畢,

奔到靈座前放聲大哭。他想自己母親慘死未久,屍骸尚未殮,為父的就娶了個新
人,心中如何不痛?長孫陳也覺傷心,流淚不止

。甘氏卻不歡喜,想道:『這孩兒無禮。莫說你父親曾在我家避難,就是你自己
病體,也虧在我家將息好的。如何今日這般做張

智,全不看我繼母在眼裡!』口雖不言,心下好生不悅。
  自此之後,勝哥的飢寒飽暖,甘氏也不耐煩去問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養病
時的親熱了。勝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

稀疏。又過幾日,差往武安的人回來,稟說井中並無骸骨。
  長孫陳道:『如何沒有?莫非你們打撈不到。』差人道:『連井底下泥也翻將
起來,並沒什骸骨!』長孫陳委決不下。勝哥

聞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撈,須待孩兒自去 !』長孫陳道:『你
孩子家病體初癒,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

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裡去了?』勝哥聽說,又到靈座前去痛哭,一頭哭,
一頭說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 

!我娘不但眼前的榮華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墳,也消受不起!』說罷
又哭。長孫陳再三勸他。甘氏只不開口,暗想:

『他說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著我。你娘自死了,須不是我連累的,沒了骸骨,
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尋,如何卻怪起我來!』轉

展尋思,愈加不樂。正是:開口招尤,轉喉觸諱。
  繼母有心,前兒獲罪。
  說話的,我且問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畢竟哪裡去了?看官聽說:
那辛氏原不曾死,何處討她骸骨?她那日投井

之後,賊眾怕官兵追殺,一時都去荊隨後便是新任閬州刺史辛用智領家眷赴任,
緊隨著李節度大兵而來,見武安縣遭此變亂,不

知女兒、女婿安否。正想要探問,恰好行至井亭下,隨行眾人要取水吃,忽見井
中有人,好像還未死的,又好像個婦人。辛公夫

婦只道是逃難民婦投井,即令救起。眾人便設法救起來。辛公夫婦見了,認得是
女兒端娘,大驚大哭。夫人摸她心頭還熱,口中

有氣,急叫隨行的僕婦養娘們,替她脫下濕衣,換了乾衣,扶在車子上。救了半
晌,辛氏漸漸甦醒。辛公夫婦詢知其故,思量要

差人去找尋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時沒處尋,遲誤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載了女
兒同往任所。及到任後,即蒙欽召,星夜領家眷

赴京,一面著人到武安打探。卻因『長孫陳』三字,與』尚存誠』三字聲音相類,
那差去的人粗莽,聽得人說『尚存誠失機被殺

』,誤認做長孫陳被殺,竟把這凶信回報。辛氏聞知,哭得發昏,及問勝哥,又
不知下落,一發痛心。自想當日拚身捨命,只為

要救丈夫與兒子,誰知如今一個死別,一個生離,豈不可痛!因作《蝶戀花》一
詞,以志悲思云:獨坐孤房淚如雨,追憶當年,

拚自沈井底。只道妾亡君脫矣,哪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兒沒主,飄泊天涯,
更有誰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濟,不如仍赴泉臺去

。
  辛氏幾度要自盡,虧得父母勸祝於是,為丈夫服喪守節,又終日求神問卜,
討那勝哥的消息。真個望兒望得眼穿,哭夫哭得

淚乾,哪知長孫陳卻與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各天生死各難料,兩地悲難
兩不同!
  不說辛氏隨父在京,且說長孫陳因不見了辛氏骸骨,心裡慘傷,又作《憶秦
娥》詞一首,云:心悲悒,香消玉碎無蹤跡。無

蹤跡,欲留青塚,遺骸難覓。
  風塵不復留仙骨,莫非化作雲飛去。雲飛去,天涯一望,淚珠空滴。長孫陳
將此詞並前日所題兩詞,並寫在一紙,把來黏在

辛氏靈座前壁上。甘氏走來見了,指著第一首道:『她叮嚀你將兒看覷。你的兒
子,原得你自去看覷他。我是繼母,不會看覷他

的!』又指著第二首道:『你只願與前妻「天長地久」,娶我這一番,卻不是多的
了!』看到第三首,說道:『你兒子只道無人

用心打撈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尋覓!』說罷,變色歸房。慌得長孫陳忙把詞
箋揭落了,隨往房中看時,見甘氏獨坐流淚。長

孫陳陪著笑臉道:『夫人為何煩惱?』甘氏道:『你只想著前夫人,怪道勝哥只把
親娘當娘,全不把我當娘。』
  長孫陳道:『勝哥有什觸犯你,不妨對我說。』甘氏道:『說他怎的!』長孫
陳再問時,甘氏只是低頭不語。長孫陳急得沒

做道理處。原來長孫陳與甘氏的恩愛,比前日與辛氏的恩愛,又添了一個『怕』
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幾樣怕法:有『勢怕』,

有『理怕』,有『情怕』。
  『勢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貴,仰其閥閱;二是畏妻之富,資其財賄;三是
畏妻之悍,避其打罵。』理怕』亦有三:一是敬

妻之賢,景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欽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貧。』情
怕』亦有三:一是愛妻之美,情願奉其色笑;二

是憐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嬌,不忍見其頻(戚頁)。今甘氏難中
相識,又美少而嬌,大約『理怕』居半,『情怕

』居多。
  有一曲《桂枝香》說那怕嬌妻的道:
  愛她嬌面,怕她顏變。為什(?免)首無言,慌得我意忙心亂,看春山頓鎖。
春山頓鎖,是誰觸犯?忙陪歡臉,向娘前,直

待你笑語還如故,纔教我心兒放得寬。
  這叫做因愛生怕。只為愛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額,他也皺眉;妻若忘餐,他
也廢食。好似虞舜待弟的一般,像懮亦懮,像喜

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的一般,文王一飯亦一飯,文王再飯亦再飯。
  閑話少說,只說正文。當下長孫陳偎伴了甘氏半晌,卻來私語勝哥道:『你
雖痛念母親,今後卻莫對著繼母啼哭。晨昏定省

,不要稀疏了!』勝哥不敢違父命,勉強趨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個面紅頸
赤,強支吾地溫存,一個懶語遲言,不耐煩地答

應。長孫陳見他母子二人終不親熱,亦無法處之。勝哥日常間倒在孫去疾臥室居
多。此時孫去疾的病已全愈。長孫陳不忍久佔其

功名,欲向嚴武稟明其故,料嚴公愛他,必不見罪。乃具申文,只說自己係孫去
疾之兄孫無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權冒名供

職,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朧之罪,仗乞寬宥。嚴公見了申文,甚是驚
訝,即召孫去疾相見,試其才學,正與長孫陳一

般。嚴公大喜道:『二人正當兼收併用。』
  遂令將司戶之印,交還孫去疾,其孫無咎委署本州司馬櫻一面奏請實授。於
是,孫去疾自為司戶,長孫陳攜著家眷,遷往司

馬署中,獨留勝哥在司戶衙內,托與去疾撫養教訓,免得在繼母跟前,取其厭惡。
此雖愛子之心,也是懼內之意。只因礙著枕邊

,只得權割膝下,正合著《瑟琶記》上兩句曲兒道:『你爹行見得好偏,只一子
不留在身畔。』
  甘氏離卻勝哥之後,說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時常變臉了。
  光陰迅速,不覺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子:女名珍姑,子名相郎,十分歡喜。
哪知樂極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
  甘氏哭泣礔踴,哀痛之極,要長孫陳在衙署治喪。長孫陳道:『衙署治喪,
必須我答拜。我官職在身,緦麻之喪,不便易服

。今可停柩於寺院中,一面寫書去請你堂兄甘泉來,立他為嗣,方可設幕受弔。』
甘氏依言,將靈柩移去寺中。長孫陳修書遣使

,送與甘泉,請他速來主持喪事。甘泉得了書信,稟過知縣,討了給假,星夜前
來奔喪。正是:此雖敦族誼,亦是趨勢利。
  貴人來相召,如何敢不去。
  甘泉既到,長孫陳令其披麻執杖,就寺中治喪。夔州官府並各鄉紳,看司馬
面上,都來致弔。嚴公亦遣官來弔,孫去疾也引

著勝哥來拜奠。熱鬧了六七日,極為光榮。卻不知甘氏心上還有不足意處:因柩
在寺中,治喪時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至甘泉

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輿抬至靈前奠別,又不能夠親自還鄉送葬。為此每日哀痛,
染成一病,懨懨不起。慌得長孫陳忙請醫看視

,都道傷感七情,難以救治。看看服藥無效,一命懸絲。常言道:『人之將死,
其言也善。』甘氏病臥在?,反覆自思:『吾向

瞋怪勝哥哭母,誰想今日輪到自身。吾母親抱病而亡,有屍有棺,開喪受弔,我
尚痛心;何況他母死於非命,屍棺都沒有,如何

教他不要哀痛!』又想:『吾母無子,賴有姪兒替他服喪。我若死了,不是勝哥
替我披麻執窯,更有何人?可見生女不若生男,

幼男又不若長男。我這幼女幼子,乾得什事?』便含淚對長孫陳道:『我當初錯
怪了勝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喚來見我。』長孫

陳聽說,便道:『勝哥一向常來問安,我恐你厭見他,故不使進見。你今想他,
喚他來便是。』
  說罷,忙著人到孫去疾處將勝哥喚到。勝哥至?前見了甘氏,吃驚道:『不
想母親一病至此!』甘氏執著勝哥的手,雙眼流

淚道:『你是個天性純孝的,我向來所見不明,錯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
正在壯年,我死之後,他少不得又要續娶。
  我這幼子幼女,全賴你做長兄的看顧。你只念當初在我家避難時的恩情,切
莫記我後來的不是罷!』說畢,淚如泉湧。勝哥

也流淚道:『母親休如此說。正望母親病癒,看顧孩兒。倘有不諱,這幼妹幼弟,
與孩兒一父所生,何分爾我!縱沒有當初避難

的一段恩情,孩兒在父親面上推愛,豈有二心!』甘氏道:『我說你是仁孝的好
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對長孫陳道:

『你若再續娶後妻,切莫輕信其語,撇下了這三個兒女!』
  長孫陳哭道:『我今誓願終身不續娶了!』甘氏含淚道:『這話只恐未必!』
言訖,瞑目不語,少頃即奄然而逝。正是:自

古紅顏多薄命,琉璃易破彩雲妝。
  長孫陳放聲大哭,勝哥也大哭。免不得買棺成殮,商議治喪。長孫陳叫再買
一口棺木進來,勝哥驚問何故,長孫陳道:『汝

母無屍可殮,今設立虛柩,將衣冠殮了,一同治喪,吾心始安。』勝哥道:『爹
爹所見極是。』便於內堂停下兩柩,一虛一實。
  幕前掛起兩個銘旌,上首的寫:『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寫:『繼配甘孺
人之柩。』擇日治喪,比前甘母治喪時,倍加

熱鬧。但喪牌上還是孫無咎出名。原來唐時律令:凡文官失機後,必有軍功,方
可贖罪。長孫陳雖蒙嚴武奏請,已實授夔州司馬

之職,然不過簿書效勞,未有軍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湊巧,夔州有山寇竊發,嚴公遣將征剿,司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
往。
  長孫陳即督同將校前去。那些山寇,不過烏合之眾,長孫陳畫下計策,設伏
擊之,殺的殺,降的降,不幾日,奏凱而還。
  嚴公嘉其功,將欲表奏朝廷。長孫陳那時方說出自己真名姓,把前後事情一
一訴明,求嚴武代為上奏。嚴公即具疏奏聞。奉

旨:孫無咎既即係長孫陳,准復原姓名,仍論功昇授工部員外。
  正是:
  昔年複姓只存一,今日雙名仍喚單。
  長孫陳既受恩命,便一面遣人將兩樞先載回鄉安厝;一面辭謝嚴公,拜別孫
去疾,攜著三個兒女並僕從等進京赴任。此時辛

用智正在京師為左右拾遺之職,當嚴公上表奏功時,已知女婿未死,對夫人和女
兒說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續娶,又不知

勝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聽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備細,一一回報了。
夫人對辛公道:『偏怪他無情。待他來見你,

且莫說女兒未死,只須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諾之。過了幾日,長孫
陳到京,謝恩上任後,即同著勝哥往辛家來。於

路先叮囑勝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繼母中間這段話,隱瞞些個。』勝哥
應諾。既至辛家,辛公夫婦出見。長孫陳哭拜於

地,訴說妻子死難之事。勝哥亦哭拜於地。
  辛公夫婦見勝哥已長成至十二三歲,又悲又喜。夫人扶起勝哥,辛公也扶起
長孫陳說道:『死生有命,不必過傷!且請坐了

。』
  長孫陳坐定,辛公便問道:『賢婿可曾續弦?』長孫陳道:『小婿命蹇,續弦
之後,又復斷弦。』辛公道:『賢婿續弦,在

亡女死後幾年?』長孫陳??道:『就是那年。』夫人便道:『如何續得恁快!』
長孫陳正待訴告甘家聯姻的緣故,只見辛公道

:『續弦也罷了。但續而又斷,自當更續。老夫有個姪女,年貌與亡女彷彿,今
與賢婿續此一段姻親何如?』長孫陳道:『多蒙

岳父厚愛,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續矣!』夫人道:『這卻為何?』長孫陳道:『先繼
室臨終時,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慘,所以不

忍再續。』辛公道:『賢婿差矣!若如此說,我女兒慘死,你一發不該便續弦了。
難道亡女投井時,獨不曾念及幼子麼?賢婿不

忍負繼夫人,何獨忍負亡女乎?吾今以姪女續配賢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
使賢婿不忘亡女耳!』長孫陳滿面通紅,無言可

答,只得說道:『且容商議。』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議!』長孫陳不敢再
言,即起身告別。辛公道:『賢婿新蒞任,公

事煩冗,未敢久留。勝哥且住在此,尚有話說。』長孫陳便留下勝哥,作別自回。
辛公夫婦攜勝哥入內,置酒款之,問起繼母之

事,勝哥只略談一二。辛公夫婦且不教母子相見,也不說明其母未死,只說道:
『吾姪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你親母一般

。你可回去對汝父說,叫他明日納聘,後日黃道吉日,便可成婚。須要自來親迎。』
說畢,即令一個家人同一個養娘,送勝哥回

去。就著那養娘做個媒的。
  勝哥回見父親,備述辛公之語。養娘又致主人之意。長孫陳無可奈何,只得
依他納了聘。至第三日,打點迎娶。
  先於兩位亡妻靈座前祭奠,勝哥引著那幼妹幼弟同拜。長孫陳見了,不覺大
哭。勝哥也哭了一場,那兩個小的,不知痛苦,

只顧呆著看。長孫陳愈覺慘傷,對勝哥道:『將來的繼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
不保只怕苦了這兩個小的!』勝哥哭道:『甘繼

母臨終之言,何等慘切。這幼妹幼弟,孩兒自然用心調護。只是爹爹也須立主張。』
長孫陳點頭滴淚。
  黃昏以後,準備鼓樂香車,親自乘馬到門奠雁。等了一個更次,方迎得新人
上轎。正是:丈人這般耍,女婿賽吃打。
  只道親上親,誰知假中假。
  新人進門拜了堂,掌禮的引去拜兩個靈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長孫陳正錯愕
間,只聽得新人在兜頭的紅羅裡,大聲說起話來

道:『眾人退後,我乃長孫陳前妻辛氏端娘的靈魂,今夜附著新人之體來到此間,
要和他說話。』眾人大驚,都退走出外。長孫

陳也吃一驚,倒退數步。勝哥在傍聽了,大哭起來,忙上前扯住,要揭起紅羅來
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陽氣相逼,且莫揭起!

』長孫陳定了一回,說道:『就是鬼,也說不得也!』
  上前扯住哭道:『賢妻,你靈魂向在何處?骸骨如何不見?』
  辛氏揮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為何骨肉未冷,便續新弦?』長孫陳
道:『本不忍續的,只因在甘家避難,蒙她厚意

,故勉強應承。』辛氏道:『你為何聽後妻之言,逐勝兒出去!』
  長孫陳道:『此非逐他,正是愛他。因為失歡於繼母,恐無人調護,故寄養
在孫叔叔處。』辛氏道:『後妻病故,你即治喪

。
  我遭慘死,竟不治喪。
  直待等著後妻死了,趁她的便,一同設幕,是何道理?』
  長孫陳道:『你初亡時,我尚頂孫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喪。
  後來孫無咎雖係假名,卻沒有這個人,故可權時治喪。』辛氏道:『甘家岳
母死了,你替她治喪。我父母現在京中,你為何

一向並不遣人來通候!』長孫陳道:『因不曾出姓複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
氏道:『這都罷了!但我今來要和你同赴泉臺,

你肯隨我去麼?』長孫陳道:『你為我而死,今隨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
勝哥聽說,忙跪下告道:『望母親留下爹爹,

待孩兒隨母親去罷!』辛氏見勝哥如此說,不覺墮淚,又見丈夫肯隨她去,看來
原不是薄情的。因說道:『我實對你說,我原非

鬼,我即端娘之妹也。奉伯父之命,叫我如此試你!』
  長孫陳聽罷,纔定了心神。卻又想新嫁到的女兒,怎便如此做作,聽她言語,
宛是前妻的聲音。
  莫非這句話,還是鬼魂在那裡哄我。正在疑想,只見辛氏又道:『伯父吩咐
教你撤開甘氏靈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靈座!

』長孫陳沒奈何。只得把甘氏靈座移在一邊。辛氏又道:『將甘氏神主焚化了,
方可成親!』長孫陳道:『這個說不去!』
  勝哥也道:『這怎使得?』辛氏卻三回五次催逼要焚。長孫陳此時一來還有
幾分疑她是鬼,二來便做道新人的主見,卻又礙

著她是辛公姪女,不敢十分違拗。只得含著淚,把甘氏神主攜在手中,方待焚化。
辛氏叫住道:『這便見得你的薄情了。你當初

在甘家避難,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聽了後妻,便要把她的神主焚棄?你還供
養著。你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罷!』長孫陳與勝

哥聽說,都驚道:『這卻為何?』辛氏自己把兜頭的紅羅揭落,笑道:『我如今已
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則什?』
  長孫陳與勝哥見了,俱大驚。
  一齊上前扯住,問道:『畢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時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
說明。長孫陳與勝哥如夢初覺。夫妻母子,抱頭

大哭。正是:本疑鳳去秦臺杳,可意珠還合浦來。
  三人哭罷,方酌酒相慶。
  勝哥引著幼妹幼弟拜見了母親,又對母親述甘氏臨終之語,望乞看視這兩個
小的。辛氏道:『這個不消過慮。當初我是前母

,甘氏是繼母,如今她又是前母,我又是繼母了。我不願後母虐我之子,我又何
忍虐前母之兒!』長孫陳聞言,起身稱謝道:『

難得夫人如此賢德。甘氏有靈,亦銘刻於泉下矣!』因取出那三首《憶秦娥》詞
來與辛氏看,以見當日思念她的實情。
  辛氏把那《蝶戀花》一詞與丈夫看。自此夫妻恩愛,比前更篤。
  至明年,孫去疾亦昇任京職,來到京師,與長孫陳相會。
  原來去疾做官之後,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幾,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
即與聯姻。辛氏把珍姑、相郎與自己所生二子一

樣看待,並不分彼此,長孫陳的歡喜感激不可言盡,正是:稽首頓首敬意,誠歡
誠作恩情。
  無任瞻天仰聖,不勝激切屏營。
  看官聽說,第四個兒子,卻與第一個兒子是同胞,中間反間著兩個繼母的兒
女,此乃從來未有之事。後來甘泉有個姪女,配

了勝哥。那珍姑與相郎,又皆與辛家聯姻。辛、甘兩家,永為秦晉,和好無間。
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間,盡如這段話文,閔子騫之

衣可以不用,嘉定婦之詩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蘆花》。



卷三     培連理 斷冥獄推添耳書生 代賀章登換眼秀士


  詩曰:
  野草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慇懃寄語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此詩是方正學先生過朱買臣妻之墓而作,勸世間婦人休嫌丈夫貧賤。且莫說
貧賤的有時富貴,縱使終身不富貴,也該到頭相

守。倘必希圖他年富貴,勉強守著目前貧賤,就不是個有意思的婦人了。朱買臣
之妻若是個有意思的,丈夫要去求官,還該阻他

,不要他去。你道漢武帝時的官,可是容易做的?買臣只為貪著功名,後來坐張
湯事,懼罪自殺。皆緣妻子嫌他貧賤,激他走這

條路,豈非為妻子所誤!假如妻子肯到頭守著糟糠,丈夫也便到頭守著貧賤,何
至貪求富貴,以至刑戮。所以方正學詩中,並不

較量富貴不富貴,更不提起會稽太守馬前潑水之事,只說『糟糠合到頭』。然天
下婦人,不嫌丈夫貧賤的還有,不嫌丈夫廢疾的

卻難。富貴危險,或不如貧賤安穩。若說廢疾人,倒勝過五官具足的,這卻誰個
肯信?如今待在下說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貧

賤,並不嫌丈夫廢疾。才女愛才子,就如才子愛才子一般;夫妻相愛,竟像朋友
相識。後來神明靈應,把廢疾忽變好了。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間,南直揚州府有個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丰姿秀
美,文才敏捷,賦性豪爽。不幸父母雙亡,家道

蕭索,胸中雖有才,手中卻乏鈔。人情只重有』貝』字的纔,不重沒』貝』字的
纔。所以年近二十,未諧姻眷。只結交得一個好

朋友,那人姓聞名聰,字作謀,學識淹博,議論雄快,與莫豪是至交。時常相敘,
攀今弔古,談起來便是竟日。聞聰常說:人不

當以成敗論英雄,設使少康若敗,便是有窮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
一成一旅。可笑世人識見淺薄,見伯夷指武王為

暴,便道奇怪,不敢真個認他為暴;見武王指洛民為頑,便都說是頑了。又常言
短喪之制,不是漢文帝始,是漢景帝始。文帝素

性謙恭,當其踐位,有讓三讓再之文;勸其立儲,有重我不德之詔,故臨終亦自
謙德薄,遺命短喪。文帝雖如此謙恭,在景帝自

當盡禮。若雲父命宜從,則辭踐位,即不該踐位;辭建儲,即不該建儲,連景帝
也不必立了。奈何獨從其短喪之命,這不是短喪

自景帝起的。又常論斷王導為奸臣,溫嶠為逆子。嵇紹雖忠,未能全孝,不如有
向北坐的王裒;王祥雖孝,有缺於忠,不如必在

汶上的閔字。如此妙論,不一而足。莫豪深加嘆服。但那聞聰有一件酷好的事,
是仙家修煉之術。妻室也不肯娶,常閉戶獨坐,

做那養真運氣的工夫。原來做這工夫,須要有傳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
要弄出病來。聞聰無師之學,未從其法,竟把一

雙耳朵弄聾了。卻又有一件奇事,時常夢到陰司,替冥官斷獄,夢中聽訟,耳卻
不聾,及至醒來,依然聾了。聞聰自笑道:『昔

有僕夫夜夢為王,日間雖勞,夢中卻樂,吾今雖聾,又何病焉!』人有不信他的,
都道他是鬼話,又見他耳聾,是個殘疾人,不

甚敬重他。只有莫豪始終欽服,常對他說道:『《史記屈原傳》云:王聽之不聰。
楚懷王何當耳聾,只為心裡不聰,便與耳聾一

般。據我看來,世人皆聾,唯兄不聾耳。』因即題詩一首云:豈惟耳目有聾盲,
心不聰明病與均。
  人世即今多耳目,能聞能見幾何人。
  莫豪正與聞聰說得著,不想聞聰自恨修煉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別了
莫豪,往臨安天目山訪道去了。
  莫豪自聞聰別後,甚覺寂寞,雖還有幾個朋友,都不甚相契。其間有一人,
姓黎名竹,號淇卿,因他頭有瘡,光禿無髮,人

便順口叫他『黎』,又叫他『竹』,又叫他』黎和尚』。那人本是個包攬詞訟的秀
才。莫豪原與他意氣不合,他卻偏要強來親近

,每有呈詞手謁,及與人爭辨的書札,便把來與莫豪看。
  莫豪見他文字不濟,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幾次。外人見了莫豪改削過的,都交
口稱贊。黎竹大喜,後來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

把些潤筆之資相送。又知莫豪好飲,常置酒相款。因此,莫豪亦不復拒之。一日,
黎竹與莫豪對酌,因說道:『吾兄善於詼諧,

喜笑怒罵,皆成文章。小弟昨日受了一個駝背人的氣,求兄做一首駝背的詩去嘲
他。』莫豪乘著酒興,隨口念道:哀哉駝背翁,

行步甚龍鍾。
  遇客先施禮,無人亦打躬。
  有心尋地孔,何面見蒼穹。
  仰臥頭難著,俯眠腹又空。
  蝦身窘且縮,黿背聳還豐。
  雨不沾懷內,臀常曬日中。
  娶妻須疊肚,摟妾怎偎胸。
  樺石差堪擬,斷環略可同。
  小橋稱雅號,新月笑尊容。
  赴水如垂釣,懸樑似掛弓。
  生來偏侷促,死去也謙恭。
  黎竹聽罷,不覺大笑,便取筆寫出,袖著去了。一日,又來對莫豪說道:『前
日嘲駝背的詩甚妙,今日還要做首嘲鼻與癟鼻

的詩。兄可肯做麼?』莫豪笑道:『就做何妨!』便又帶笑念出兩首詩來。其嘲
鼻的詩道:扈鼻是前緣,夜來開口眠。
  讀書聲不出,講話語難傳。
  聞香全不覺,遇臭竟安然。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糞船。
  其嘲癟鼻的詩道:
  世間癟鼻最蹊蹺,形得眼高嘴又高。
  將去面光渾不礙,打來巴掌任橫超。
  踏平鬼臉羞堪擬,跌匾尿瓶略可描。
  面孔分明如屁股,中間反嵌一條槽。
  莫豪念畢,笑得黎竹眼花沒縫,又牢牢地記著。莫豪笑道:『兄只顧要嘲人,
全不想自己亦有可嘲之處。吾聞外人嘲兄為「

黎和尚」。如今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說罷,便取筆寫出幾段笑話,乃是《和
尚笑鎞鎞》與《鎞鎞答和尚》的謔語。
  《和尚笑鎞鎞》云:
  兩頭一樣光,甘苦不相當。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鎞瘡。
  一樣兩光頭,我淨你卻垢。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和尚解風流,能將信女勾。
  婦人喜和尚,不喜?鎞頭。
  《?鎞答和尚》云:
  隻言和尚斬六根,發去哪知根尚存。
  頭尚破除惟我淨,光光不剩一絲痕。
  夭風吹落滿頭芳,誰道輪老我潔郎。
  一頂梅花渾似雪,?鎞頭上放毫光。
  人見禿驢吐涎去,只因和尚不吉利。
  時來曉夜要搔瘡,唯有?鎞最利市。
  偷香手段禿驢高,我輩風情也不饒。
  誰道婦人不喜?,世間唯有?鎞騷。
  莫豪寫畢,撫掌大笑。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心裡雖怪他尖酸,卻因常要
求他文字,只得忍耐,欲待也做幾句嘲他,又做

不出什麼。
  過了幾日,莫豪因飲多了新酒,染患目疾,悶坐在家。黎竹叩門而來,相見
問候畢,袖中取出一紙,說道:『弟聞尊目有恙

,特覓一妙方在此。』莫豪接來張眼看時,上寫道:木賊草去兩頭,何首烏用其
尾,敗龜板取其中。
  莫豪見了,變色說道:『兄怎生這等罵我!』黎竹道:『如何是罵兄?』莫豪
道:『「木賊草」去了兩頭是」賊」字,「何

首烏」只用其尾是「烏」字,「敗龜板」只取中間的「龜」字。
  罵我賊烏龜,是何道理?』黎竹道:『木賊草、何首烏,都是眼科中妙藥,
龜板也是滋陰的,正對兄目疾,休猜差了。』莫

豪道:『兄莫亂道,這方決不是你寫的。必是哪個教你寫的,你實對我說。』黎
竹被逼問不過,只得說道:『其實是一個家表弟

教我寫的。』莫豪道:『令表弟好沒道理,他姓什名誰?』
  黎竹道:『他是家姑娘之子,姓晁。』莫豪道:『向來不聞兄有這個表弟?』
黎竹道:『因他年紀尚幼,故一向不曾說起。

』
  莫豪道:『他與我素不相識,何故便如此惡謔!』黎竹笑道:『他聞小弟被兄
嘲笑,故代為奉答耳!』莫豪道:『小子太弄

聰明,待我也答他幾句。』便叫黎竹代寫,自己信口念道:木除草去用中央,賊
善醫人賊亦良。
  何首取梢龜取腹,烏龜肚裡有奇方。
  黎竹代寫罷,笑道:『他把個啞謔兒嘲兄,如今反被兄嘲了。』莫豪道:『這
只算答他,我今也把個啞謎兒嘲他幾句,看他

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上有兩山橫對,下有半朵桃花。
  或作縮頭龜子,黿鼉不甚爭差。
  念畢,又教黎竹寫了,『一併拿去與你那表弟看。』黎竹道:『這是什麼啞謎?』
莫豪道:『兄莫管,只聞令表弟可猜得出

!』黎竹含笑而去。次日,又來說道:『兄昨日的啞謎,家表弟一猜便著,道是
嘲他姓的「晁」字,他細細解與我聽說:『「兩

山橫對」,是上面「曰」字;「半朵桃花」,是下面「兆」字;「龜子」、「黿鼉」者,
因古體「晁」字,是「曰」字下加「黽

」字,其形與「黿」「鼉」等字相類耳!』莫豪笑道:『虧他猜,卻也聰明。』黎
竹袖出一紙道:『他今也把尊姓的「莫」字,

答嘲幾句在此,也教我寫來與兄看哩!待我念來你聽。』說罷,便看著紙上念道:
似美不是美,如英不是英。
  縱使胸中有子曰,可憐徒作草間人。
  莫豪聽罷,倒歡喜起來,說道:『令表弟才思敏紿,是一個極聰明的人。』
黎竹笑道:『他恁般嘲你,你倒喜他。』莫豪道

:『兄不曉得,贊得不通,贊亦沒趣,嘲得好時,嘲亦快意。你有這等一個聰明
表弟,如何不同他來與我一會?』黎竹道:『家

姑娘早寡,只生此子。因他年幼,愛之如處女,只教他閉戶讀書,不要他接見朋
友!』莫豪道:『他今幾歲了?』
  黎竹道:『纔十六歲。』莫豪道:『十六歲也不為年幼了,如何不要他見客?
既是他不肯來,待小弟目疾稍愈,先去拜他。

』
  黎竹道:『家姑娘性極板執,吾兄就去,也未必肯放表弟出來接見,反要怪
小弟牽引多事。不如且消停幾時,等他成人後,

相交未遲。』莫豪沈吟道:『也罷,令表弟既不可即見,待小弟把他嘲我的言語,
再破幾句,看他可能更答否?』黎竹道:『這

個使得,待我再替兄寫去與他看。』莫豪便又念道:似美正是美,如英正是英。
  人雖伏草下,其人是大人。
  黎竹寫來袖著,作別去了。停了幾日,又到那晁家來。
  看官,你道那晁家表弟是誰?原來不是黎竹的表弟,乃是黎竹的表妹。黎竹
姑夫晁育華,只生此女,小字七襄,姿容彷彿天

仙,聰明勝過男子。身邊有個侍兒,名喚春山,年紀比七襄小兩歲,也生得娉婷
伶俐,頗知文墨。七襄與她如姊妹一般相愛。不

幸晁育華早逝。母親黎氏,孀居無倚,欲招贅一個女婿在家,卻急切難得個快婿,
常托黎竹替他留心選擇。這黎竹若是個有意思

的,便該想佳人必須配才子,纔如莫豪,正堪與七襄作配,況又是你的相知,這
段美姻緣,便急急該替他玉成了。爭奈黎竹是勢

利小人,他與本城一個富家子弟古淡月相好。
  那古淡月斷弦未續,欲求七襄為繼室。黎竹有心要做這頭媒,怎肯把表妹作
成窮朋友。所以,在莫豪面前,只說是表弟,並

不說是表妹。正是:佳人與才子,理合聯姻契。
  表兄不玉成,詐稱妹作弟。
  黎竹對莫豪便不說實話,及到晁家,卻又常把莫豪做的文字與七襄看。七襄
深服其纔,又知他尚未聯姻,甚有相慕之意。
  因聞其善謔,故也替黎竹寫個藥方兒去嘲他。卻被莫豪答嘲過來,七襄見了,
口中雖埋怨黎竹不該說出』晁』字,被他輕薄

,心裡卻愈愛莫豪的聰明,因也把』莫』字來嘲幾句,看他怎生回答。及見了莫
豪的答語,一發歡喜。黎竹道:『他還要你再答

,你不可弱與他。』七襄笑道:『答之何難!』隨又將『莫』字再做幾句道:有
言可陳謨,無金不成鏌。
  摹擬手空揮,摸索纔終落。
  若應募卒力不堪,欲作幕賓中折角。
  七襄這幾句,正道破了莫豪的心事。第一句贊他的纔,第二句憐他的貧,第
三、第四句嘆他淪落不偶,第五句說他不肯棄文

就武,第六句說他不屑為門館先生。此非相嘲,實是相惜。
  黎竹卻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相罵的言語,正要七襄罵斷了莫豪,絕了他求
見之意,便寫將去與莫豪看。此時莫豪目疾已漸

愈,一見此語,喜得手舞足蹈;不但愛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
要他引見。黎竹左支右吾,只不把實話對他說,

及問晁家住在哪裡,又不肯說出。莫豪乃私問黎家的小童,方纔得知了晁家的住
處,竟寫個眷教弟帖兒自往拜訪。到得晁家門首

,恰值晁母掃墓回來,正在門前下轎,後面隨著個老嫗。
  莫豪等晁母下了轎,進內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兒傳與那老嫗,說道:『我
莫相公,特來拜望你家大官人。』老嫗道:『

相公莫非差了,我家只有個小姐,並沒有官人的。這帖兒不敢領。』莫豪心疑,
因問道:『宅上可是姓晁?』老嫗道:『正是晁

家。』莫豪道:『有個黎相公,可是宅上令親?』老嫗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內
姪,時常往來的。』莫豪道:『可又來,黎相

公說宅上有個十六歲的官人在家。』老嫗道:『只我家小姐便是十六歲,哪裡還
有什麼官人?相公聽錯了!』莫豪聞言,纔曉得

黎竹一向哄他,所云表弟竟是表妹。因又婉言問道:『不敢動問宅上小姐,可是
知書識字的麼?』老嫗笑道:『我家小姐的才學

,只怕比那黎相公倒勝幾倍哩!』莫豪聽罷,十分驚喜,想道:『這等說起來,
前日那些巧思妙語,都是這小姐的了。天下有恁

般聰慧女郎,我向認她是男子,欲與之為友,今既知是女子,決當與之為配。這
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
  遂急急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正是:前此只思歌伐木,從今方欲詠夭桃。
  黎竹被莫豪央懇不過,只得假意應承;及見晁母,卻並不提起莫豪,反替古
淡月議婚。晁母嫌那古淡月是紈?之子,又是續

娶,恐女兒不中意,不肯輕許。黎竹怏怏而歸,莫豪來討回音時,只推姑娘不允。
莫豪料黎竹不肯玉成此事,只得另尋別人作伐

。訪得晁家有個親戚,姓涂名度,是小姐的表叔,莫豪特地央他去說親。誰知這
人就是前日黎竹要嘲他的駝背翁,人都叫他做駝

涂度。他曉得前日嘲他的詩句是莫豪所作,正怪其輕薄,哪裡肯替他去說。莫豪
沒奈何。又尋兩個常在晁家走動的媒婆,托他撮

合。那兩個媒婆,一個叫做瘡鼻謝娘娘,一個叫做?鼻俞媽媽,恰好也是莫豪嘲
過她的。黎竹聞知莫豪要央她,便先去打了破句

。兩個也都不肯去說了。正是:仙郎無計尋烏鵲,織女何由渡碧河。
  莫豪無媒可央,好生懮悶;又聞古淡月家也在那裡求親,恐被他先聘定了去,
日往晁家門首探看。一日,也是機緣偶湊,恰

好又遇見了那個老嫗,莫豪便上前深深地唱了兩個肥喏,備述求婚之意。老嫗見
他來意誠懇,許他代稟主母。莫豪歡喜,再三叮

嚀稱謝而去。老嫗即入內對晁母說知,晁母前日在門前下轎時,已曾見過莫豪的
相貌,又曉得女兒常贊他的文字,因便使春山去

探問七襄的意思。春山極言小姐平日愛慕莫豪之才,今日若與聯姻,正中其意。
晁母遂欣然依允,令老嫗至莫家回覆。
  竟擇定納聘吉日,然後傳姑娘之命,教黎竹為媒。黎竹那時不得已,只得做
個現成媒人。正是:月老意中思淡月,冰人心上

冷如冰。
  非開撮合居間力,自是先通兩下情。
  莫豪納過了聘,即選定了入贅佳期,打點要做新郎。誰想好事多磨,舊時目
疾,忽然復發,比前更甚。兩眼紅腫,疼痛異常

,連忙請醫看視。那醫人姓鄧號起川,是專門眼科,看了莫豪兩目,說是外障,
不但要服藥,還須動手刮去眼中浮肉血筋,方纔

痊可。莫豪任他刮了幾次,腫痛之勢雖稍緩,只是兩目越覺昏沈了。莫豪見鄧起
川手段不甚妙,又去請個有名的官醫奚仰山來看

。那奚仰山聽說刮去眼中血肉,便道:『目得血而能視,如何反把血來損去,還
虧請得我早,若再遲兩日,不可救了!今宜速服

補血之劑。』莫豪信以為然,連服了他幾劑煎藥,哪知兩目倒添起翳來,心中好
不焦躁。此時入贅之期已近,爭奈目疾不痊。只

得回覆晁家,改訂吉期。一面急欲另請良醫調治,又伯服藥無效,特請一個會用
針的醫家來問他。那人姓樂號居一,高談闊論,

自說針好了多少疑難癥候:『今看尊目是內障,若把外障來醫便差了。只須於兩
手兩足各下一針,其目自愈。』說罷,做張做智

的取出針來,先從兩手針起。誰想一針纔下,莫豪早昏暈了去。樂居一吃了一驚,
忙取湯來灌醒,搖頭道:『暈針的人,下針不

得!』遂辭別而去。莫豪連請了幾個醫生,都不見效,十分著急。忽一日,黎竹
薦一個會灸的和尚來。
  那和尚法名溫風,自言灸法之妙,諸病可立愈。把莫豪背上手腳上都灸到了,
末後又在兩雙眼眶之側灸了一火。這一灸不打

緊,莫豪的兩眼竟斷送在他手裡了。看官聽說:大約』疾脖二字,『疾』字從『矢』,
『矢』最急;『脖字從『丙』,『丙』屬

火。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昇、心焦躁。醫者須要平心和氣,緩緩而來。不但
病人性急不得,醫生也性急不得。
  所以古來神醫,或名和,或名緩,觀其命名之意,便可知其醫法之高。今莫
豪急於求愈,醫者又急欲奏效,哪知火氣攻入太

陽,其目遂成不救。莫豪常戲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薦一個溫和尚來,把他
兩目弄壞,可憐一個聰明之士,變做殘疾之人。

正與那好朋友聞聰一聾一瞎,恰成一對。有一篇言語,單說那兩人的苦處:一個
靜聽不聞雷霆之聲,一個熟視不見泰山之形。一

個腹中雖具八音,耳邊辨不出宮商角征;一個肚裡實兼五色,眼前哪曉得赤白黃
青。一個以目為耳,有言必要寫與他看;一個以

耳為目,有字還須念與他聽。一個聲在西方,偏去向東側耳;一個客臨南首,卻
去對北恭身。一個當面罵他,也只是笑;一個揮

拳試你,毫不知瞋。一個啞子對他張口,贊道這曲兒唱得甚妙;一個鬍子騙他摸
嘴,怪道那話兒生得恁橫。一個現逢燕語鶯歌,

何緣領略;一個縱遇花容月貌,沒福識荊。可憐害著聾和瞎,枉自誇他聰與明。
  凡醫道之中,唯目疾最難醫,往往反為醫所害。目有翳,便不能視。『醫』
字即用『醫』字之頭,『酉』字下『西』字又為

兩丁入目之象,故曰』眼不醫不瞎』。
  莫豪自灸壞之後,方悟求醫之誤。於是更不求醫,只獨坐靜養,還指望兩目
養得轉來,把畢姻之期改了又改。看看日復一日

,瞳神漸散,竟不能夠好了。自想』晁家只有一女,怎肯配我廢疾之人。不如及
早解了這頭姻事,莫要誤了人家女兒!』
  遂嘆了兩口氣,落了兩點淚,請原媒黎竹來,對他說情願退婚,聽恁晁家另
擇佳婿。黎竹聞言,正中下懷。原來古淡月此時

還未續弦,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這頭親事去說,便欣然步至晁家。晁
母因聞莫豪壞了雙目,正在煩惱,恰好黎竹到來

,備述莫豪之言。晁母猶豫未決,走進房中,把這話告知女兒。只見七襄兩頰通
紅,正色說道:『共姜之節,死且不移,何況殘

疾。既已受聘,豈容變更,若母親從其退婚之說,孩兒情願終身不嫁!』晁母見
女兒言詞甚正,便出來細述與黎竹聽。黎竹道:

『嫁丈夫不著,是一世之事。以表妹這等人物,卻嫁個殘疾人,豈不誤了終身。
今莫生自願退婚,又不是姑娘逼他,正該趁水推

船,另求佳配。表妹一時執性不從,日後懊悔,便無及矣!』因又說起古淡月仰
慕求親之意。晁母聽罷,沈吟未答,只聽得七襄

在裡面啼哭起來。晁母方欲起身去看,只見春山出來說道:『小姐說婚姻大事,
斷難游移。若老安人別有他議,小姐有死而已!

』晁母知其立志堅決,不忍違拗,遂回絕了黎竹,再命老嫗到莫家,備言小姐守
義,不肯退婚之意。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說

。晁母擇個吉期,招贅莫豪過門。成親之夜,新娘不必攙扶,新郎倒要攙扶;姐
便認得郎,郎卻不認得姐。正是:巧笑倩兮或可

聞,美目盼兮不得見。
  色聲兩字未能全,新郎受享只一半。
  莫豪入贅後,七襄敬順無違。只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個雙瞽
的女婿,功名已沒望了,又不曾學得起課算命,

做什麼生理來養家?』口雖不言,心甚擔懮。哪知莫豪文名久播於外,常有人來
求他文字。莫豪口念,七襄代寫,賣文為活,倒

也不寂寞。七襄因勸丈夫道:『自今以後,凡壽章誄詞之類,贊頌人的文字便做;
其一應罵人的文字,切莫做了。
  從前黎表兄央你代作之文,都是些賭口快的機鋒、損陰德的翰墨。常言道:
「陷水可脫,陷文不活。」文人筆端,辯士舌端

,比武士兵端,更加利害。即君青年喪目,安知非文字造孽所致!』
  因作絕句二首,念與莫豪聽。
  其一云:
  君有奇文天忌之,欲遮世眼使無知。
  卻因眼眾遮難盡,還令君家眼自迷。
  其二云:
  莫言喪目罪無因,慧業文人孽報真。
  只為君文刺人目,故將目疾答君身。
  莫豪深服其言,自後黎竹再把辨揭檄文等項來求代作,便立意謝絕。
  過了幾時,本城有個鄉坤,姓仲名路,號子由,以禮部侍郎致仕在家。父母
八旬雙壽,曾有人求莫豪代做一篇壽文去稱賀,

仲路見了,十分贊賞,知是莫豪之筆,正想要請來相見。
  忽奉聖旨召他還朝,他為二親年老,欲上個告養親的疏。但洪武皇帝不是尋
常疏章可以騙得他準的。曾托幾個相知朋友代為

草創,都不甚好。因想起莫豪長於翰墨,特發個名帖,遣人以肩輿迎請到家,央
他代草一疏。說道:『今天子性頗嚴厲,須善為

我辭,委曲婉轉,方不忤聖意。久仰足下妙纔,必能代陳情悃。』莫豪領命,遂
撰成一疏,中有數聯云:雖國爾忘家,勤王者不

遑將母;而忠須移孝,資父者乃能事君。仰思奉主之日正長,俯念侍親之年無幾。
朝中廣列諸臣,臣雖歸而宣力尚多其侶;膝前

只唯一子,子既出而終養更有何人?慚負天恩之未答,心戀闕廷;其如親齒之已
衰,悲深屺岵。時非急難,忍學絕裾之太真;夢

切瞻依,乞憫望雲之仁傑。得推王者孝治天下之思,益聖臣下媚茲一人之志。為
親圖報,即酬罔極於靖共;代父感恩,敢忝所生

於夙夜。
  仲路看到這數聯,拍掌贊道:『如此正合愚意。若一味乞休,以養親為辭,
便難求准。今妙在句句思親卻句句戀主。言孝更

不離忠,為臣即在為子,李密《陳情表》拜下風矣!』當下便先饋潤筆五十金,
仍以肩輿送歸。及疏上之後,果然別個告養親的

本都不準,只有仲路這本批准了。仲路大喜,又送酬儀二百兩。
  自此以後,求文者愈多。又過半載,仲路父母相繼而亡,凡奠章行狀,皆莫
豪所作,仲路又多送酬儀。莫豪家中用度,頗也

有餘,晁母甚是喜歡。
  此時春山年已十六,晁母要尋個好對頭嫁他出去。春山不願別嫁,願常與七
襄作伴,七襄因勸莫豪收為小星。莫豪道:『我

廢疾之人,蒙賢妻不棄,一個佳人尚恐消受不起,何敢得隴望蜀!』七襄見他推
辭,心生一計,私與春山說通,等莫豪醉臥,卻

教春山裝作自己,伴他同宿。莫豪只道是七襄,乘醉交歡,頗覺艱澀,好似初畢
姻之夜。到得天明,只聽得七襄從房外走來,笑

道:『昨夜好事已成,今番須推辭不得了!』莫豪那時纔曉得被妻子捉弄了去,
跌足道:『你折殺我也。我本薄福人,幸得佳麗

,一之為甚,何可再乎!』七襄笑道:『你本不認得我,安知我不是她!你又不
認得她,安知她不是我 !我與她情好無間,你

今後何妨以她當我,以我當她。是我是她,只作一人,莫作兩人可也。』莫生聽
說,也笑將起來。正是:比翼不妨添一翼,三生

真個見三星。
  自此一夫一妻一妾,情好甚濃。哪知歡合無多,又生離別。
  忽有個浙江佈政司上官德,是徽州人,與仲路是同年,特托他聘個書記。原
來明初不設督撫,每省佈政司,便是一省之主,

公務最緊,做他書記的,須得個有才學之人。仲路受了上官德之託,想道:『若
要尋好書記,非莫生不可。』遂寫書與上官德,

力薦莫豪之才,說他目雖盲而心不盲,與左丘、卜氏不相上下。上官德見了書,
即遣人?書幣到來,聘請莫豪往浙江杭州任所去

。
  莫豪只得辭了丈母,別了妻妾,以輕舟至上官德任所。上官德與他談論,見
他口似懸河,滔滔不竭,遂深加敬重,凡一應文

移告示,都與莫豪參酌。莫豪住過年餘,將所得館穀,遣人送歸家中,就報與個
平安信息,不在話下。那年正值杭州府遇了災荒

,上官德欲上疏求免本年錢糧,托莫豪做個疏稿。莫豪即構就一篇,其略云:鴻
基始開,或未便遽陳災異;賦式初定,似不容輒

議蠲除。
  然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永清之餘,正鬚粟。長沙痛哭,告之明主而何疑;
監門繪圖,獻之盛朝則無罪。救荒既未有奇策,

課稅宜免其常征。若僅除久欠之銀,恐官欠實非民欠;欲真行蠲恤之惡,念蠲舊
不若蠲新。
  此疏一上,即蒙聖旨批允,於是災民無不被澤。上官德深贊莫豪詞令之妙,
能感動天聽,那時浙江按察司缺官,上官德兼理

其事,因見刑獄繁多,要上個求寬刑獄的疏,也托莫豪代草。莫豪亦即草就,上
略云:死不復生,繼不復續,重罪固宜矜念;笞

或至斃,流或至亡,輕刑亦當軫恤。金贖雖雲寬典,貧者奈何?眚災盡有非辜,
吏人莫察。乞追縱囚四百尋獄之風,願垂刑措四

十餘年之治。
  上官德看了,極其稱贊。但此本奏上,未蒙俞允,聖旨批道:『這本求寬刑
獄,意亦可嘉。但大亂初定,姦宄尚多竄伏,立

法宜嚴。創業與守舊不同。本內引用刑措等語,不合當今時勢。不準行。』旨下
之後,莫豪對上官德道:『聖旨雖則如此,明公

若能於刑獄之際,每事從寬,所全實多矣 !』上官德從之。
  凡定罪案,多所矜宥。
  莫豪在上官德署中住了二年,賓主之情甚篤。上官德欲請名醫替他醫治兩目。
莫豪自料其目已不可救,也不去求醫了。
  忽一夜,睡夢中見一判官模樣的神人,對他說道:『我奉東獄帝君之命,特
來換汝兩目。』說罷,便手把莫豪兩眼挖出,卻

並不覺疼痛。那神人於袖中另取出兩雙眼睛,安放在莫豪眼腔之內。莫豪夢中吃
了一驚,醒將轉來,忽覺得眼前一片光亮,定睛

看時,只見帳外曙色照窗,室中諸物無不瞭然在目。喜出望外,慌忙披衣而起,
引鏡自照,見兩目黑白分明,比當初未盲時的雙

眼,倒覺清爽些。便走出房來,見了上官德,告知其故。上官德也不勝之喜,說
道:『此事上天憐才,特賜足下以既盲之視。從

今以後,功名可得也。』莫豪道:『晚生久為廢人,今幸得見天日,已出意外,
豈敢更望功名?』上官德道:『以足下之才,豈

有終困牖下之理?』正說間,外堂傳報老爺高昇了。原來上官德奉旨昇授刑部右
侍郎,當下接了恩命,即將印務交與署印官員,

擇日起身進京。是時洪武皇帝建都南京,上官德帶領家眷,望南京進發。莫豪欲
辭別歸家。上官德道:『今年正當鄉試之期,足

下可同我到京,商議進場之事,不必歸去。且到前面鎮江口上,寫封家信,差人
到揚州報知宅上便了!』莫豪歡喜從命。上官德

遂另撥座船一隻,與莫豪乘坐,一齊赴京。正是:向來望闕嗟無路,今始披雲得
見天。
  話分兩頭,不說莫豪在杭州起身,且說晁家自莫豪出門後,只接得家信一次,
以後更無音信。又聞杭州飢荒,又訛傳疫厲盛

行,甚是放心不下。至第二年,忽有一人到來,說是浙江佈政司差來報信的,道
莫相公染患疫厲已死在杭州了,有代筆的遺書一

封寄到。晁家吃此一驚不小,拆書觀看,書中只叫妻子速速再醮。七襄與春山見
了,幾乎哭死。看官,你道這假信從何而來?原

來是黎竹與古淡月商量下的計策。黎竹怪七襄執拗不肯改配,又怪莫豪畢姻之後,
便不肯替他代筆,古淡月又深慕七襄美貌,故

乘機設下此計,要哄七襄改嫁。當時,晁母正患病在?,聞了此信,病上添悲,
服藥無效,嗚呼死了!七襄與春山十分哀痛,家

中無主,古淡月又使人來議婚。七襄於新喪重孝之中,忽聞此言,好生悲憤。春
山道:『相公凶信未知確否?數百里之外,一紙

代筆的遺囑,何足深信?今當遣人往仲鄉官處一問,必知實信,且可仗其力,禁
絕強暴逼婚之事。』
  七襄點頭道:『說得是!』即使人往仲家探問。不想仲路服滿起官,已帶家
眷赴京去了。七襄與春山商議道:『相公未有子

嗣,設或凶信果真,須是我親自去扶柩回來。』春山道:『小姐若去,妾願相隨。』
兩個計議已定,等晁母七終之後,即收拾行

李,教老嫗看守家中,另喚個養娘和一個老蒼頭隨著,買舟竟往杭州。
  在路行了幾日,來至蘇州吳江縣地方,因舟子要泊船上岸,偶傍著一隻大官
船泊祝那官船上人嚷將起來,持篙亂打道:『我

們有官府內眷在船裡,你們什麼船,敢泊在此!』老蒼頭便立向船頭上回答道:
『我們是揚州來的船,要往浙江上官老爺那裡去

的,也只有內眷在船裡,望乞方便,容我們暫時泊泊罷 !』官船上人聽說,即
收住了篙說道:『我這裡便是上官老爺的船了。

』蒼頭睜眼看那官艙口封皮上,卻寫著刑部右堂,便道:『不是,我們是要到上
官布政老爺那裡去的!』官船上人道:『我家老

爺正是布政新昇刑部的。你們是誰家內眷,要來這裡做什?』蒼頭聽罷,答道:
『我們是揚州莫相公的家眷,特來探問莫相公消

息的。』說聲未了,官艙裡早傳出夫人的旨意來,說道:『既是莫相公的內眷,
快請過船來相見!』原來這夫人就是上官德的奶

奶熊氏,因上官德往岸上拜客去了,泊舟在此,聽得船上人爭鬧,偶向官艙口紗
窗內見看,望見小船裡有兩個戴孝的美貌婦人。

後聞說是莫家內眷,正不知他為什涉遠而來,因即叫請來相見。當下七襄和春山
同過官船,與夫人敘禮畢。夫人問其來意,兩個

細訴家中之事。那夫人卻又是個會弄巧的,且不把實話對他說。因向日莫豪曾在
官德面前說起家中妻妾之賢,上官德常常述與夫

人聽,所以夫人今日見了她兩個,特地要試她的真心,造出一段假話來。說道:
『莫先生凶信是真,二位也不消自往浙中,待我

家老爺著人去扶柩回來便了。』七襄、春山聞說莫豪真個死了,相對大哭。夫人
再三勸住,因從容問道:『二位青春正少,將來

終身之計若何?』
  兩個一齊答道:『矢志守節,有死無二 !』夫人道:『二位所見差矣,當初
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廢疾而棄之,已見高誼

。
  今既物故,何必復守此之節,自誤終身大事乎!近日我家老爺又請得一位幕
賓,才貌與莫先生彷彿,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學

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願為作伐。』七襄垂淚答道:『婦之從夫,如臣之事主。
今若可負之於死,前亦可棄之於生!
  夫人此言,斷難從命。』夫人再問春山時,亦如此說。正是:松筠節操千秋
烈,鐵石心腸一樣堅。
  少頃,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艙,附耳低言,說知其故。
  上官德點頭稱嘆道:『難得她兩個如此貞節,待我如今也去試莫生一試,須
要如此如此。』說罷,便到莫豪船上去。原來莫

豪的船,離著官船一箭之地停泊。上官德下得船來,莫豪接著閑談了半晌。上官
德一面叫舟子移舟到大船邊去,一面對莫豪說道

:『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單,今有兩個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鄉,聞君才貌,
願托終身。老夫特為執柯,未識尊意允否?』莫

豪道:『多蒙厚愛,但念荊妻不棄殘疾,小妾亦有同志。今不肖幸得兩目復明,
何忍遂負之!』說話間,舟已到大船邊了。上官

德用手指著中艙,對莫豪道:『足下見麼?』
  莫豪抬頭一看,果見有兩個穿白的佳人,姿容絕世。上官德笑道:『這兩位
佳人,便是老夫欲為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

道:『糟糠不下堂。雖則如雲,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見他如此,深服其義,然
後細把實情告之,說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

。莫豪聽罷,倒疑惑起來。他只因向來雙瞽,不曾認得妻妾面貌,如今只道上官
德因他不肯,故把這話哄他,哪裡肯信!
  正是:
  咫尺天涯,隔若河漢。
  只為佳人,未經識面。
  那邊夫人在官船中,也指著莫豪,對七襄與春山道:『這位郎君,就是我要
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麼?』春山抬頭見了,吃

了一驚,私對七襄道:『此人與相公面龐無二,只差這一雙眼睛。』夫人道:『我
原說與你相公才貌相同。這般好郎君,休要錯

過!』七襄變色道:『縱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難改易!』春山也
道:『我二人立志不移,夫人幸勿復言。』七襄

便起身告辭,仍要到自己船中去。夫人那時方信她兩個真心,一把扯住七襄,笑
道:『老身豈是肯勸人改節的。
  這位郎君實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夢遇神靈,開瞽復明的事,對她說
了。七襄哪裡肯信,對春山道:『相公縱使未死

,兩目久已無救,豈有無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面龐廝像的,多應是夫人哄我。』
春山也如此猜度,兩個都不肯信。正是:彼此

各相猜,不肯信為實。
  大人弄虛頭,凡戲真無益。
  上官德走過官船,請夫人到前艙,大家述了兩邊言語。夫人道:『我們因欲
試他,故先把假話哄他。他今倒把假話認做真話

,真人認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只見家人傳稟有個三隻耳朵的道人,
說是莫相公的舊友,特來求見。虧得這個人來替

莫豪夫婦做了個證盟。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聞聰。他自從入天目山訪道之後,依舊時常夢斷冥
獄。忽一夜,夢一金甲神將,傳東嶽帝君之命,

召他前去。他隨著神將來至一座寶殿之下。朝拜畢,帝君傳旨宣入殿中賜坐,說
道:『聞卿善斷冥獄。今特召卿來,有話要問。

』聞聰道:『願聞聖論。』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入地獄受若,兩
魂化作兩人,在陽世受報。其罰不太重否?』

聞聰道:『作孽受報,譬如償債者必須加利。其罰不為重。』帝君道:『向有幾宗
疑案,至今未決。卿試為我決之。』
  聞聰問是哪幾宗公案?帝君道:『漢伏後、董妃,為呂后後身,曹操為韓信
後身,華歆為彭越後身,然則曹操、華歆之罪,

可末減否?』聞聰道:『呂氏以母后殺功臣,誠為過矣!曹操、華歆以人臣殺后
妃,罪莫大焉 !此宜分別定案。韓信、彭越之

功,另以福報報之;曹操、華歆之罪,豈容末減!』帝君道:『唐朝王皇后、蕭
淑妃,又為呂后後身,武則天為戚姬後身,然則

武氏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嫡庶尊卑之分,不可不辨。呂氏以母后慘殺
妃嬪,固為惡矣!武氏以妃嬪慘殺母后,逆莫大

焉!亦當分別定案。戚姬貞潔無暇,另以善報報之。武氏淫逆之罪,豈容末減!』
帝君道:『宋徽欽二宗,為太宗後身,金兀朮

為德昭後身,黏沒喝為光美後身,高宗為錢霮王後身,秦檜為趙普後身。錢霮王
怨太宗收其土地,故不肯迎還二聖。趙普曾勸太

宗自立其子,故以主持和議,不迎二聖為贖罪。
  然則高宗、秦檜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以人君收降王之土地,不為
大過;以子弟而不報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

宗之惡,在背兄滅弟滅姪,而不在收錢氏土地。德昭、光美化為宋之敵國以報之
則可,錢霮王化為宋之子弟以報之則不可。
  高宗之罪,豈容末減!至於秦檜,兩世俱為奸臣,當永墮酆都地獄。』帝君
道:『宋之帝日內為理宗後身,元伯顏為濟王後

身,其事何如?』聞聰道:『濟王之死,其罪在史彌遠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韓
冑、史彌遠皆為奸臣,其罪輕重若何?』
  聞聰道:『韓(??)冑雖有逐趙汝愚、毀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貶秦檜、追
封岳武穆一事可齲史彌遠雖有殺韓(??)冑之

功,而其謀害濟王之大罪,決不可耍以權臣逐賢臣,其罪猶輕,以權臣擅廢太子
而又殺之,其罪至重。韓(??)冑已受戮於生

前,復剖棺於身後。史彌遠幸保首領以沒,雖前世曾為高僧,而其罪豈容末減?』
帝君聽罷,舉手稱贊道:『卿言俱極合理,當

即上奏天庭,候旨定奪。』言畢,使人送聞聰下殿。聞聰猛然覺來,其言歷歷可
記。
  過了數日,忽又夢帝君相召,聞聰復應召而往。只見帝君下座相迎,禮數比
前甚恭,揖聞聰就坐,對他說道:『前日卿所言

,上帝已皆依議。深嘉卿斷獄之明,特命復矣兩聰,更賜神耳一隻,以優異之。』
說罷,只見一個判官用金盤托著一隻耳朵,走

至聞聰面前。先把他兩耳只一拍,然後取盤中這只耳朵安放在他腦後。聞聰正起
身拜謝,只見又有一個判官自外而來,捧著兩卷

文書,跪啟帝君道:『南直揚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
接來拆看,說道:『原來為莫豪之事。』聞聰聽

說莫豪名字,遂問道:『莫豪乃臣之好友,未識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長於
筆舌,善於譏刺,有傷厚道,已經奪其兩目,

使為瞽人。近日悔過自新,多作造福文字,故兩處城隍申文到此,求復其兩目之
光。今當取他的功過來查,如果功多於過,准與

開復。』便教判官取他平日所作的文字來。少頃,只見判官取出一大束文字,放
於地上,說道:『此是莫豪之過。』又指著手中

一小卷文字,說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平等秤來權其輕重。卻又作怪,
那一大束倒輕,那一小卷倒重。聞聰見了,心

甚異之,因對帝君道:『這兩項文字,乞賜一觀。』帝君便叫判官送與聞聰看。
聞聰接來看時,那一大束文字都是些識彈笑罵之

語,那一小卷文字,卻是幾個疏稿:一是代禮部侍郎仲路告養親的疏,一是代浙
江布政上官德求免錢糧的疏,都蒙聖旨批允的;

一是代上官德求寬刑獄的疏,聖旨不準行的。聞聰問道:『只此三篇,何以少足
勝多。那不準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

:『告養親雖係一家之事,」百行孝為先」,其功不校至於蠲租恤刑,意在全活萬
民,不論准行與不準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

大功,不但當復其明,併當榮其身、昌其後矣!』便吩咐判官道:『莫豪兩目已
壞,不可復救,今可另取二目換之。』判官領命

而去,帝君對聞聰道:『莫豪所換兩目,不過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
無論遠近,但心中想著何人,想著何地,便聞此

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後好生保重,登仙?不難也。』言畢,起身相送。聞聰醒
來,果然兩耳不聾了。至明日,腦後發起癢來,

忽又生出一隻耳朵,好生驚異,遂自稱』三耳道人』。
  想起夢中所云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幾時盲了雙目,又幾時替人草疏,纔一動
念,早聽得莫豪在浙江佈政司衙署中,遂買舟望

杭州一路而來。後又聽得他在吳江舟次,因即追蹤至此。
  當日上官德請聞聰至莫豪舟中相會,備述夢中所見所聞,各各嘆異。莫豪央
聞聰聽聽自己家中之事。聞聰聽了,道:『尊嫂

、如嫂已在此間,何不相見?』莫豪聞言,方如夢初覺。
  那時共動舟中之人。七襄與春山細察情由,方纔曉得莫豪開瞽復明,乃是實
話。正是:一天疑陣今纔破,半晌迷津幸得開。
  上官德請莫豪與家眷相會,彼此喜出望外。聞聰辭別莫豪,竟飄然去了。
  莫豪自與七襄、春山做了一處,同舟赴京。七襄訴說別後之事,莫豪知晁母
已死,十分傷感;又猜這假報死信的,一定是黎

、古二人所為,不勝惱恨。因也把夢中換眼的奇異述了一遍。那時仔細端詳兩個
佳人,方纔認得一妻一妾的美貌。遂取筆題詩一

首,贈七襄云:頻年想像意中面,此日端詳眼裡花。
  口授每煩揮彩筆,目成今始識仙娃。
  臨妝玉臂瑩秋水,貼翠雲鬟麗早霞。
  更向鸞箋窺錦字,銀鉤筆勢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韻吟一律,以答之云:
  開瞽已開雙目瞽,看花亦看兩枝花。
  不因體相輕纔士,豈以形容重麗娃。
  漫道芳姿映冰雪,須知高誼薄雲霞。
  巫山山外山重見,此後襄王莫認差。
  莫豪看罷,深服其詩意之妙。自此三人情好,比前更密。
  到了京師,上官德正欲替莫豪開復前程,恰好仲路在京為禮部尚書,聞莫豪
兩目復明,不勝之喜,便替他註明部冊,做了儒

士,只等秋闈應試。是年正值洪武皇帝立建文君為皇太孫,群臣俱上賀表。上官
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隨眾進上。洪武皇帝遍閱百

官賀章,無當意者,獨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聯,十分贊賞,親用御筆加圈。那一聯
道:月依日而成明,半協大易之幾望;文繼武而

益大,洪宣周誥之重光。
  原來建文太孫頭生得匾,太祖呼之為:『半邊月兒』。此一聯內,把半月合成
明字,又以文濟武,合著洪武年號。所以太祖

看了,龍顏大悅,即召上官德至御前,面加褒獎。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
能為此。此實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聞奏,即

降旨宣召莫豪見駕,欽授為翰林院修撰。不消進得科場,早已做了官了。正是:
忽逢丹詔天還降,早已青雲足下生。
  莫豪留京一年,告假歸鄉,葬了晁母,重賞晁家老嫗。及訪問黎竹時,一年
前為人所訟,黜退前程,問了徒罪去了。古淡月

家為火所焚,其人亦臥病不起。真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後來莫豪因譔文
稱旨,加官進職,七襄與春山俱受封誥。
  莫豪時常想念聞聰,卻沒處尋訪他。那時朝中有個異人張邋遢,甚有仙術。
莫豪因問他:『可認得三耳道人否?』張邋遢道

:『三耳道人聞聰原係蓬萊仙種,暫謫人間,今塵緣已滿,仍返瑤宮去了!』莫
豪聽說,十分驚異。七襄因勸莫豪急流勇退,不

宜久戀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歸林下,悠遊自得。妻妾各生一子,
永樂年間,同舉進士。果然『榮其身、昌其後』

,聞聰夢中之言,為不虛矣。此雖莫豪改過造福所致,然亦是他妻子不嫌丈夫貧
病,一點貞心,感動上天,天特使其夫榮妻貴,

培植這一對連理枝。故名之曰《培連理》。


卷四     續在原 男分娩惡騙收生婦 鬼產兒幼繼本家宗


  詩曰:
  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這四句乃法昭禪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兄弟和好的。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
之日最長。君臣遇合,朋友會聚,其遲速難定。

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歲左右。唯兄弟則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
繼而生,自髫稚以至白首,其相與周旋,多至七

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浹洽,猜忌不生,共樂寧有涯哉!
  所以《詩經》上說:『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或將『猶』字解
作『謀』字,或又解作『尤』字。看來不必如此

解,竟當作『猶』字解。『猶』者,學樣之意,他無禮,我也無知,叫做『相猶』;
寧可他無禮,不可我無知,叫做『無相猶』

。哥子有不是處,弟子該耐他些,弟子有不是處,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家看樣起
來,必至兄弟相爭,操戈同室,往往撇卻真兄弟

,反去結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兄
弟不睦的,私去收養假子,天教他收著了兄弟的

孩兒。
  此事出在明朝景泰年間,北直真定府地方有個富戶,姓岑,號敬泉。積祖開
個絨褐氈貨店,生理甚是茂盛。所生二子:長名

鱗,字子潛,娶媳魚氏;次名翼,字子飛,娶媳馬氏。敬泉只教長子岑鱗幫做生
理,卻教次子岑翼學習儒業,請一個姓鄴的先生

在家教他讀書。爭奈岑翼資性頑鈍,又好遊蕩。那鄴先生欺東翁是不在行的,一
味哄騙,只說令郎文業日進,功名有望。敬泉信

以為然,每遇考童生,便去贊謀縣取府取,連學臺那裡也去弄些手腳。不知費了
多少銀子,只是不能入泮。鄴先生並不說學生文

字不通,只推命運不通,遇合遲速有時,敬泉不以為悔。岑翼至二十歲,生下一
子,取名岑金。敬泉因自己年老,長兒尚未有子

,次兒倒先得了子,十分之喜。親朋慶賀,演了十來日戲,又不知費了多少銀子。
鄴先生又勸他替兒子納監,敬泉依命,又費了

四五百金,援了例。鄴先生自要進京鄉試,趁著岑翼坐監之便,盤纏到京。即到
京後,只理會自己進場之事,並不拘管岑翼,任

恁他往妓館中玩耍,嫖出一身風流瘡。只得在京中養病,延醫調治,直待瘡愈,
然後起身歸家。
  又在中途冒了風寒,回家不上一月,嗚呼死了!敬泉素愛此子,因哀致病,
相繼而逝。岑翼渾家馬氏,在兩年之內,也患病

而亡。
  只留得岑金這小孩子,年方三歲,卻賴伯父岑鱗收養。
  此時岑鱗夫婦尚未生子,就把姪兒當做親兒一般,到十二歲,便教他學生理。
岑金卻也伶俐,凡看銀色,撥算盤,略一指點

,便都曉得。岑鱗甚是歡喜。是年,岑鱗亦生一子,取名岑玉,愛如珍寶。到岑
玉六歲時,岑金已十七歲了,買賣精通,在伯父

店中替得一倍力。岑鱗與他定下一房媳婦,就是渾家魚氏的表姪女卞氏,因幼失
父母,收養在家,先為義女,後為姪婦。親上聯

姻,愈加親熱,雖雲姪婦,與親媳婦一般看待。岑金成親之後,夫婦也甚相得。
魚氏見丈夫店中有了岑金做幫手,意欲教兒子岑

玉習舉業。岑鱗道:『你只看我兄弟費了父親多少銀子,究竟讀書不成,反因坐
監弄出病來,送了性命。我們庶民之家,只該安

份,莫妄想功名,指望這樣天鵝肉吃!』魚氏聽說,就休了這念頭。正是:萬千
空費買書錢,曾未將書讀一篇。
  早識纔非蘇季子,何如二頃洛陽田!岑鱗只因父親被先生騙了,遂以讀書為
戒,並不教岑玉讀書,只略識了幾個字,便就罷

了。魚氏又因得子頗遲,姑息太甚。岑玉漸漸長成,弄得不郎不秀,書又不曾讀
得,生理又不曾學得。直至十五歲,方拘他在店

中。他平日疏散慣了,哪裡肯理會買賣裡邊的勾當。
  岑金看兄弟不上眼,便和妻子卞氏商量,要與伯父分居。卞氏遂乘間對魚氏
道:『叔叔漸已長大,將來少不得要娶個嬸嬸到

家,恐家中住不下。何不分撥我們另居,省得到那時癘促。』
  魚氏道:『也說得是。』便把這話對岑鱗說了。
  岑鱗依允,即另買一所房屋,分撥岑金夫婦居祝岑金那時已二十六歲了,自
分居之後,仍在店中相幫,只是朝來暮去。
  岑鱗因他已自爨,遂照店中夥計之例,一樣算些束脩與他。如是年餘,忽一
日,岑金對岑鱗道:『姪兒既分居另爨,日費不

給,雖承伯父有束脩見惠,哪裡用度得來?意欲求伯父劃些本錢與我,自去營運。』
岑鱗聽說,沈吟不語。原來岑金向在店中日

久,手中已有些私蓄,自分居以來,時常私約主顧在家做買賣。岑鱗已曉得些風
聲,今日見他忽然要去,心裡好生不然。
  岑金見伯父不應承他,又託人轉對岑鱗說。岑鱗便備起一席酒,請眾親友來
公同面議。親友既至,依次坐定。岑鱗開話向眾

親友道:『自先父及亡弟去世之時,姪兒尚在襁褓,全是我做伯父的撫養成人,
娶妻完聚,又用心教他學生理,纔有今日。他要

分居,我就買屋與他祝分居之後,我就與他束脩,並不曾虧他。不想他今日忽然
要去,又要我付本營運。我今已年老,兒子尚小

,姪兒若要去時,須寫一紙供膳文書與我,按期還我膳金,我然後借些本錢與他
去。眾親友在上,乞做個主見。』
  眾親友未及回言,只見岑金開口道:『姪兒向來伯父教養,豈不知感。但祖
公公在日,原未曾把傢俬兩分劃開;父親早亡,

未曾有所分授。母親死時,姪兒尚幼,所遺衣飾之類,也不知何處去了!今日伯
父自當劃一半本錢與姪兒,此是姪兒所應得,何

故說借?』岑鱗聽了,勃然怒道:『你祖公公為要你父親讀書,在你父親面上費
了若干銀子;凡請先生及屢次考試,並納監、坐

監諸般費用,都在我店中支齲我都有帳目記著,你還道沒有分授麼?你祖公公又
欠了若干客債,都是我一力掙清。
  若非我早夜辛勤,勉強橕持,這店業久已開不成了。至於你母親所遺衣飾,
有得幾何?把來抵當喪葬之費也不夠用。你今日

還要向我問麼?我向日把親兒一般待你,你今日怎說出這般沒良心的話來?』岑
金道:『據伯父這般說,傢俬衣飾都沒有了。
  但姪兒自十二歲下店以後,到十五六歲學成生理,幫著伯父也曾出力過的。
自十五歲至廿五歲這幾年,束脩也該算給。』岑

鱗道:『你若要算十五歲以後的束脩,那十五歲以前撫養婚娶之費,及分居時置
買房屋的銀兩,也該算還我了。』兩個你一句,

我一句,爭論不休。眾親友勸解不祝一個定要寫分授文書,不肯說借貸;一個定
要說借貸,個肯說分授。眾親友議了多時,商量

出個活脫法兒,對岑鱗道:『總是伯父扶持姪兒,如今也不要說分,也不要說借,
竟說付本銀若干便了!』於是草就一紙公同議

單,先寫伯父念姪兒缺本營運,付銀幾何;後寫姪兒感伯父教育婚娶之恩,議貼
每年供膳銀幾何。岑鱗看眾親友面,只得依允。

初時只肯付銀二百兩,岑金嫌少。眾親友又勸岑鱗出了一百兩,共寫定了三百兩,
其供膳銀寫定每年五十兩,大家書了花押,然

後入席飲酒。
  席散之時,岑鱗當著眾親友面前,取出銀子來付與岑金收訖。自此之後,岑
金自去開張店面。也是他時來運到,生意日盛一

日。
  岑鱗老店裡生意,倒不如他新店裡了。正是:須知世運團團轉,安得財源日
日來。
  岑鱗因去了岑金這幫手,兒子岑玉又不肯用心經營,店中生理日漸淡保一日,
有幾個客商先到岑鱗店裡買貨,批過了帳,卻

被岑金私自拉去,照伯父所批之帳,每項明讓一二分。
  那些客商便都在岑金店中取貨,把岑鱗的原帳退還了。岑鱗知道姪兒奪了他
生意,十分惱怒,趕去發作。岑金只推說客人自

要來做交易,並不是我招攬他的。岑鱗鬧了一場,只得自回。
  又過幾時,客商漸漸都被新店奪去了。岑鱗告訴眾親友,要與岑金鬥氣。眾
親友來對岑金說,岑金道:『這行業原是祖上所

傳,長房次房大家可做,非比襲職指揮,只有長房做得。常言道:「露天買賣諸
人做」。如何責備得我?若說我新店裡會招攬客

商,他老店裡也須會圈留主顧,為何不圈留住了?』眾親友聞言,倒多有說岑金
講得是的。岑金又把這話告訴眾客商,再添些攛

唆言語,眾客商便都說岑鱗不是。岑鱗忿了這口氣,無處可申,氣成一病,不上
半年,鬱鬱而死。正是:可憐猶子終非子,望彼

幫身反害身!
  岑鱗既死,魚氏與岑玉大哭一場,即遣人至岑金處報知。岑金到伯父家來,
伏屍而哭,說道:『喪中之費,一應都是我支持

,不消伯母與兄弟費心。』當下便先買辦衣衾棺槨,請僧誦經入殮。
  七中治喪開弔,岑金在幕外答拜,禮數甚恭,哭泣甚哀。
  治喪既畢,即擇吉安葬。各項使費,都是岑金應付。眾親友無不稱贊岑金的
好處,盡道岑鱗兒子沒用,多虧這姪兒替他結果

送終。誰想喪事畢後,岑金卻開了一篇細帳,把從前所費,憑他一個算了兩個,
竟將伯父前日所付本銀三百兩,除得乾乾淨淨。
  魚氏再要索取供膳銀兩時,也沒有了。他說:『有本便有利,供膳銀原只算
這三百兩的利錢。今本錢已沒有在我處,哪裡又

討膳銀?』魚氏此時方知他喪中慨然任費,並非好意,可笑眾親友不知,還把他
嘖嘖稱贊。正是:惡多實際,善有虛名。
  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自此岑家老店已歇。魚氏想起丈夫明明是姪兒氣死的,如今又被他賴了本錢,
除了供膳銀去,心中懷恨,怎肯甘休!恰好魚

氏有個內姪叫做魚仲光,向在本府做外郎的,聞知此事,攛掇魚氏把寡婦出名去
告狀。岑金探聽了這消息,也吃一驚,因曉得魚

仲光是貪財的,便暗地把些賄賂來買囑他。那魚仲光得了錢財,便改了口氣。魚
氏再請來他商議時,魚仲光道:『我細思此事,

不是告狀的事,不該惡做,還該善處。可使人對他說:「當初伯父曾把本錢扶持
姪兒,如今也要他把本錢扶持兄弟便了」。』魚

氏依言,使岑玉去轉托岑金店裡兩個夥計對岑金說。那兩個夥計,向日原在岑鱗
店裡做過夥計的,一個叫做岑維珍,是與岑鱗通

譜的族姪;一個叫做魚君室,即魚仲光的叔子,單身無靠,依棲在仲光處,仲光
冤他做了賊,逐他出來,在街坊上乞求,岑鱗看

不過,收養他在家,後來就教他相幫做生理。到得岑鱗死了,店已歇了,用那兩
個人不著,兩個便都到岑金店中去相幫。岑金見

他生意在行,人頭又熟,便加了束脩,傾心任他。人情勢利,只顧眼前,哪個思
想昔年的水源木本。岑金去央他,分明把熱氣呵

在璧上,連連討了幾次回音,都說:『你哥哥不肯,無可奈何!』魚氏只得再請
魚仲光來算計。你道魚仲光叔子也不肯養的人。

哪肯照顧姑娘與表弟。他既得了岑金的財物,便十分親熱,倒與岑金認了表弟兄,
往來甚密,把真正表弟反撇在一邊了。有一篇

言語,單說那勢利的人情道:世無弟兄,財是弟兄。人無親戚,利是親戚。伯伯
長,叔叔短,不過是銀子在那裡扳談;哥哥送,

弟弟迎,無非是銅錢在那裡作揖。推近及遠,或得遠而忘其所推;因親及疏,乃
棄親而厚其所及。嫡堂非嫡從堂嫡,真表不密假

表密。緣何冷淡?
  厭他目下缺東西;為甚綢繆?貪彼手中多黃白。但見揮的金,使的銀,便覺
眼兒紅,頸兒赤;不惜腰也折,背也彎,何妨奴

其顏,婢其膝。哪曉得父黨之外有母,母黨之外有妻;只省得萬貫之下有千,千
貫之下有百。獻媚者既轉盼改移,受陷者亦立地

變易。見他趨之謹,奉之恭,誰管他曾做賊,曾做乞;愛他邀之誠,請之勤,誰
管他現為奴,現為役。今日代彼遮瞞,不記從前

將他指謫;此時忽爾逢迎,不念當初漠不相識。信乎白鏹多功,甚矣青蚨有力!
明放著嫡派嫡枝,倒弄得如路如陌。
  不是他沒良心,誰教你不發跡。莫怪炎涼人面,暮地裡四轉三回;須知冷暖
世情,普天下千篇一律。
  看官聽說:岑金若是個有良心的,雖不肯把本錢借與岑玉,便收他在店中,
也像當初伯父教自己的一般,或者也還拘管得轉

來。誰想他全無半點熱腸,只放著一雙冷眼,以至岑玉無所事事,終日在三瓦兩
舍東遊西蕩,結識了一班無賴做弟兄。無賴中有

個鄴小一,就是當初岑翼相從的鄴先生之子。那鄴先生連走了幾科不中,抱鬱而
亡,遺下這個不肖子,也是他當時哄騙主人,不

教學生的果報。岑玉與這鄴小一尤為親密。小一引他去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魚
氏因自己管兒子不下,指望討個媳婦來托他拘管

,便對幾個媒婆說了,叫他替岑玉尋頭姻事。
  誰知那些有女兒的人家,都不肯扳這窮寡婦,須得二房員外岑金出名扳親,
纔肯相就。及至有人到岑金家裡去訪問時,岑金

不惟不肯招攬,反打了破句,姻事哪裡得成?岑玉又因在賭場中賭錢,聞有公差
來捉賭,著了急,奔得慌了,跌壞了腳,人都叫

他岑搭腳,一發沒人肯把女兒配他了。當時好事的,有一篇十八搭的口號笑他道:
好笑岑搭,非但腳搭,做人浪搭,素性淹搭,

說話搭,氣質賴搭,肚裡瞎搭陌搭,口裡七搭八搭,但有小人勾搭,更沒親人救
搭,弄得濫搭搭,糟搭搭,糊搭搭,賤搭搭。只

得到沒正經處去?兜搭,哪有好人家兒女與他配搭。
  大約人家不學好的子弟,正經便不省得,唯有色慾一事不教而能。岑玉年已
長大,情竇已開,在未搭腳之先,早結識下一個

女子,乃是開賭的宇文周之女順姐。那宇文周原是個光棍,家中開著賭常鄴小一
引著岑玉去賭錢,宇文周常托岑玉替他管稍捉頭

,自己倒到大老官人處幫閑說事,或時吃酒,徹夜不歸。他妻子許氏,又常臥病,
不耐煩拘管女兒。因此岑玉與這順姐偷好了,

只有鄴小一深知其事。岑玉自從跌壞了腳,有好幾時不曾到宇文周家去。哪知順
姐已有了身孕,恐怕父母知道,私寫一封書,央

鄴小一寄與岑玉,叫他討一服墮胎的藥來。岑玉著忙,便托鄴小一贖藥寄去。不
想藥味太猛厲了,胎卻墮不成,倒送了順姐的性

命。岑玉聞知,私自感傷,自此也不到宇文周家去了。只是少了順姐這個相知,
甚覺寂寞。卻又看上了一個年少的收生婦人,叫

做陰娘娘。那婦人慣替人家落私胎,做假肚,原是個極邪路的貨兒,也時常在岑
金家裡走動的。岑金妻子卞氏,至今無子,恐怕

丈夫要娶妾,也曾做過假肚,托這陰娘娘尋個假兒、爭奈那假兒抱到半路就死了,
因此做不成。
  岑玉一來怪這婦人不幹好事,二來貪她有些姿色,有心要弄她一弄,私與鄴
小一計議。小一算出一個法兒來:於僻靜處賃下

兩間空屋,約幾個無賴在外邊賭錢,卻教岑玉假裝做產婦,睡在臥室。到三更時
分,小一提著燈,竟往陰娘娘家喚她去收生。
  陰娘娘不知是計,隨了就走。小一引她到岑玉臥所,陰娘娘揭帳一看,燈下
朦朧,見一個少年婦人包著頭,睡在那裡。便伸

手去候她肚子,卻摸著了肚子下這件東西,嚇了一跳。有幾句笑話說得好:收孩
子的,但見頭先生。也有踏蓮花生的,是腳先生

。
  也有討鹽生的,是手先生,也有坐臀生的,是屁股先生。
  見千見萬,從不曾見這個先生。
  當下岑玉把陰娘娘抱住,剝去衣服,侮弄起來。陰娘娘叫喊時,這空房寬闊,
又在僻靜巷中,恁你叫喊,沒人聽得。卻又岑

玉抽了頭籌,其餘眾無賴大家輪流耍了一回。正是:本摸臍夫人,忽遇裸男子。
只道大腹內的孩子要我替他弄出來,誰知小肚下

的嬰兒被他把我弄進去。這孩於頂門上開隻眼,好似悟徹的和尚;那嬰兒頸項下
一團毛,又像獻寶的波斯。
  不笑不啼,只顧把頭亂磕;無鼻無耳,但見滿口流涎。紫包掛下,倒有一對
雙生子在中間;光頭撞來,更沒半些胎兒在頂上

。不帶血,居然赤子;未開乳,便吐白漿。洗手錢沒處尋,倒被他著了手;喜裙
兒何曾討,反吃他脫了裙。收生收著這場生,那

話弄成真笑話。
  當夜眾無賴了事之後,悄然把陰娘娘扶至半路撇下。這婦人被那些無賴弄得
七傷八損,半晌掙扎不動,挨到天明,勉強步歸

。欲待尋對頭廝鬧,爭奈在黑夜裡認不仔細。只得忍了這場羞恥,耐了這口惡氣,
准准病了月餘,出來收生不得。哪知陰娘娘到

一月之後,倒也將息好了,岑玉卻因這夜狂蕩了一番,又冒了些風寒,遂染了陰
癥,醫藥無效,嗚呼尚饗了。臨終之時,口裡連

呼』順姐』不止。魚氏不勝哀痛,檢其臥所,尋出一封柬帖來,且自包裹得緊。
魚氏拆開觀看,卻不識字,不知上面寫些什麼?

正看不出,恰好鄴小一來問候,聞知岑玉已死,直入停屍之所來作揖,也下了幾
點淚。魚氏與他相見了,問道:『你與我亡兒最

相知。他臨終連呼「順姐」,這場陰癥,多應是什麼順姐寄死他的。你必知其故,
可說與我知道。』鄴小一道:『這陰癥別有所

感,不幹那順姐事。不是順姐害死令郎,倒是令郎害死了順姐!』遂把岑玉向日
與順姐交好,及順姐寄書求藥,墮胎致死之故,

細述了一遍。因說道:『順姐死後,令郎甚是思憶,常對我說:「把她寄來這封書,
藏著以為記念。」難道你老人家倒還不曉得

麼?』魚氏聽說,便取出那封柬帖來道:『可就是這封書麼?』鄴小一接來看了
道:『這正是順姐寄與令郎的字了!』魚氏道:

『上面寫些什麼?乞念與我聽。』
  鄴小一念道:
  女弟順姐,字寄岑家哥哥:腹中有變,恐爹娘知道,如之奈何?可速取墮胎
藥來,萬勿遲誤。專此。
  魚氏聽罷,大哭道:『早知如此,我當日遣人對他父母說通了,竟聯了這頭
親事,不但那順姐不死,連我亡兒也不至於絕後

。』說罷又哭。正是:兒子偷情瞞著母,母親護短只憐兒。
  當下鄴小一別去,魚氏收過柬帖,使人把岑玉死信報知岑金,少不得也要他
買棺成殮。
  岑金因妻子懷孕將產,送過了殮,忙忙回家。原來卞氏一向做假肚,如今真
個有孕了,看看十月滿足。忽一夜,岑金夢見一

個老媽媽,對他說道:『你妻子腹中所有的孩兒不是你的孩兒。你只看城西觀音
庵後野墳裡的孩兒,方是你的孩兒。』
  岑金猛然驚覺,正聽得妻子呻吟道:『腹中作痛 !』岑金知道是分娩快了,
連忙起身,先去家廟中點了香燭,一面叫家人

岑孝,快去喚那陰娘娘來收生。岑孝領命,去不多時,來回覆道:『陰娘娘適纔
出去遇了鬼,收了什麼鬼胎,正在家裡發昏,出

門不得。城西觀音庵左首有個李娘娘,也是收生的,去喚她來罷!』岑金聽了『觀
音庵』三字,正合他夢中所聞,便道:『我和

你同去。』此時正是七月十三之夜,四更天氣,月色猶明。岑金叫岑孝提燈跟著,
忙忙走過觀音庵,忽聽得庵後野墳裡有小孩子

哭聲。岑金驚異,急同岑孝提燈尋看。只見個小孩子臥在一個塚旁,抱起看時,
有紙剪的冥衣包裹在身上。岑金又驚又喜,慌忙

把孩子抱在懷中,吩咐岑孝自提燈去喚李娘娘,自己抱著孩子,乘著月色,奔到
家中。恰好妻子腹中的孩兒已生下地,卻早落盆

便死了。卞氏正在那裡啼哭。岑金忙把這孩了放在她身邊,對她說了夢中之事,
勸妻子休要煩惱,只說養了雙生兒子,死了一個

留了一個。家中只有個抱腰的養娘和一個伏侍的老嫗,與岑孝三個人知道。岑金
吩咐不可泄漏。當下揭去孩子身上紙衣,換了好

衣服。卻又作怪,那揭下的紙衣,登時變成紙灰了。大家驚異。不一時,李娘娘
到來,曉得孩子已經產過,只吃了一頓酒飯,打

發去了。岑金因想夢中這老媽媽,必然就是觀音菩薩,便把此兒取名岑觀保,甚
加愛惜。正是:平時做假肚,本不是真胎。
  今番真有孕,又遇假兒來。
  且說魚氏聞知姪婦卞氏得了雙生子,死了一個。嗟嘆道:『若得二子俱存,
我長房承嗣他一個,繼了亡兒之後。可惜不能都

活。』正不知魚氏雖這般思想,卻不自揣世情澆薄,只顧財利,哪顧道理。你若
還像當初富足之時,不消說得,自然有人把兒子

送來立嗣,分授傢俬,還要幾房爭嗣起來哩!你今家道消乏,縱使岑金真個得了
個雙生子,誰肯承嗣過來。
  閑話休提,只說魚氏自兒子死後,一發日用不支,把家中所有,吃盡典盡,
看看立腳不牢,將住房也出脫了,岑玉靈柩權寄

在城西觀音庵裡,只剩得孓然一身,無處依棲。老主意竟到岑金家裡住下,要他
養膳送終。岑金此時推卻不得,只得收留伯母在

家供膳。正是:前既負伯父於死,今難辭伯母於生。
  不肯收有母之弟,怎能卻無子之親。
  光陰荏苒,岑觀保漸漸長成。到十五六歲,千伶百俐,買賣勾當,件件精通,
比岑金少年時更加能事。岑金與他定親,就娶

了魚仲光的女兒彩娘做了媳婦。原來魚仲光當初有個妹子,與岑玉年紀相仿,魚
氏曾向他求過親來。仲光嫌姑娘家貧了,不肯許

他,今貪岑金殷富,便把女兒嫁了岑觀保。魚氏見人情勢利如此,十分傷感。且
喜彩娘過門之後,把祖姑魚氏待得甚好,倒不比

父親把姑娘待得冷淡。觀保也極孝順伯祖母。因此魚氏倒也得所。哪知岑金反沒
福消受這一對假兒假婦,忽因一口憤氣抱病而亡

。你道為著什來?原來店中夥計岑維珍,與家人岑孝同謀,偷了店中若干貨物,
自己私把門撬開,只推失了賊。岑金心疑,細加

查察,訪知實情,把岑孝拷打了一頓,又要把岑維珍處治。岑維珍便道:『我雖
是遠族,卻還姓岑,就得了岑家東西,也不為過

。強如你在野墳裡拾著個不知來歷的孩子,當做親兒,要把傢俬傳與他!』岑金
被他說破了這段隱情,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十

分惱恨,把二人告官追贓,倒費了些銀子,贓又追不出,憤懣之極,怒氣傷肝,
遂致喪命。正是:伯父為君含憤沒,君今亦為憤

所激。
  君之受憤因遠兄,伯之受憤是親姪。
  岑金死後,觀保喪葬盡禮,把岑維珍與逆奴岑孝俱逐出不用,店中只留魚君
室一人。觀保因對人說道:『我丈人魚仲光,向

常冤太叔翁魚君室做賊。哪知冤他做賊的倒不曾做賊,倒是岑維珍做了賊!』自
此岑維珍賊名一出,再沒有人收用他。維珍懷恨

,遂與岑孝兩個在外邊沸沸揚揚地傳說:『岑觀保是觀音庵後野墳裡拾的。』觀
保聞知,心中甚是猜疑,私問家中養娘和老嫗,

此語從何而來,養娘、老嫗都只含含糊糊,不說明白。觀保猜想不出,只得葫蘆
提過去了。
  至十九歲春間,妻子彩娘有孕,將欲分娩,又去喚陰娘娘來收生。此時陰娘
娘已死了,她的媳婦傳授了婆婆這行生理,叫做

小陰娘娘。當日岑觀保自黃昏以後遣人去喚他,直至天明纔來。幸得彩娘分娩頗
遲,黃昏腹痛,挨到天明,方產下個兒子。
  洗浴已過,留小陰娘娘吃酒。觀保問道:『如何夜裡來請你,直至天明纔到。
今幸分娩平安,不然,可不誤了事麼?』
  小陰娘娘道:『大官人休得見怪,這有個緣故!』觀保道:『有什緣故?』小
陰娘娘道:『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找亡故

的婆婆,收了一個鬼胎,得病而亡。為此如今夜間再不出來收生的。』觀保道:
『你婆婆如何收了鬼胎?』那小陰娘娘疊著兩個

指頭,說出這件事來,真個可驚可駭!原來她婆婆老陰娘娘,自從被無賴奸騙之
後,凡遇夜裡有人來請他,更不獨行,必要丈夫

或兒子隨去。是年七月十三之夜三更時分,忽有一青衣童子提燈而來,說是宇家
小娘子要請你去收生。陰娘娘便同了丈夫,隨著

童子來到城西觀音庵後一所小小的房屋裡。只見一個丫鬟出來接住,吩咐童子陪
著丈夫在外邊坐,自己引著陰娘娘到臥房之內產

婦?頭,伏侍那產婦生下一個孩兒。洗過了浴,那小娘子脫下自己身上一件衣服,
教把孩子裹了,又去枕邊取出白銀半錠,送與

陰娘娘做謝儀。陰娘娘要討條喜裙兒穿穿,小娘子便在?裡取出一條舊裙與她穿
了。丫鬟捧出酒餚,請陰娘娘吃。陰娘姐覺得東

西有些泥土氣,吃不多就住了。又見她房中只有一個丫鬟伏侍,外邊也只有這個
童子支持,問她:『官人在哪裡?』都含糊不答

。家中冷氣逼人,陰娘娘心中疑忌,連忙謝別出門。走到半路,月光之下,看自
己腰裡束的那條裙竟是紙做的,吃了一驚,慌忙

脫下。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錠銀來看,卻也是個紙錠。再仔細看時,裙兒錠兒都變
成紙灰了。
  嚇得渾身冷汗,跌倒在地。丈夫扶她歸家,一病不起,不多幾日便死了。正
是:前番既遇男裝女,今番又遇鬼裝人。
  男扮女兮猶自可,鬼扮人兮卻喪身。
  是夜,她的丈夫等到天明,再往觀音庵後訪看,哪裡有什麼人家,只見一所
墳墓,家邊尚留下些血跡,但不見有什孩兒在那

裡!去問觀音庵裡和尚,方知這個墳墓是宇文周之女順姐埋葬在內,想因生前有
孕,故死後產兒,只不知所產兒哪裡去了。
  當下小陰娘娘把這段事情細述了一遍,觀保聽罷,目瞪口呆,尋思道:『我
今年十九歲,她說十九年前,正合我的年庚。
  我是七月十三夜裡生的,她說七月十三之夜,又合我的時辰。
  有人說我是墳墩裡抱來的,莫非我就是順姐所生。只不知父親又是何人?』
正在驚疑,只見伯祖母魚氏在傍聽了那小陰娘娘

所言,忽然撲簌簌掉下淚來,觀保驚問其故?魚氏卻把昔年岑玉與順姐通情這段
姻緣說知備細,又去取出順姐當初寫與岑玉這封

字來看。觀保一發驚訝,便再喚養娘和老嫗來細問,務要討個明白。二人料應隱
瞞不過,只得從實說了。那時觀保方纔醒悟,抱

住魚氏哭道:『原來伯祖母就是我的祖母,亡故的叔叔,就是我的父親!』魚氏
喜極而悲,也抱著觀保而哭,卞氏見他祖母孫兒

兩下已先廝認,只得也把丈夫昔日夢中之語一一說明。大家歡詫,都道天使其然,
依舊收養了岑家的骨血。魚氏一向無子,今忽

有孫。觀保一向是假,今忽是真。正是:母未嫁時學養子,學養在生養在死。
  直待此兒更產兒,方知身出墳墩裡。
  岑觀保重謝了小陰娘娘,隨即使人報知宇文周家裡。原來順姐死後,宇文週
知其為墮胎喪命,心甚忿怒,但不知姦夫是誰,

只得罷了。因怪女兒不夫而孕,要把她屍首焚棄。其妻許氏不忍,故把她埋在觀
音庵後荒地上。如今宇文周已死了,沒有兒子,

只剩老妻許氏,家貧獨守,甚是淒涼,聞知這消息,亦甚驚喜。岑觀保拜認了外
祖母,也迎養于家,就擇日把岑玉的靈樞與順姐

合葬了。又感觀音菩薩託夢顯聖之奇,捐資修理庵院,又捨些銀錢與庵中和尚,
為香火之資。是年以後,觀保又生一子,把來繼

了次房岑金之後。念卞氏養育之恩,原把她做母親一般看待。正是:人情使盡千
般巧,天道原來巧更深。
  好笑魚仲光當初不肯把妹子配岑玉,誰知今日女兒仍做了岑玉的媳婦,可為
親戚勢利之戒。岑金負了伯父的恩,不肯收管岑

玉,誰知天教他收了岑玉的兒子,可為弟兄不睦之戒。詩云:『在原』,以比兄在
原之誼,斷而不續者多矣。請以此續之,故名

之曰《續在原》。



卷五     正交情 假掘藏變成真掘藏 攘銀人代作償銀人


  詩曰: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
  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此詩乃唐人張謂所作,是說世間朋友以利交者,往往利盡而交疏。如此說起
來,朋友間只該講道論文,斷不該財帛相交了。

不知朋友有通財之義,正在交財上見得朋友的真情。不分金,安見鮑叔牙;不分
宅,安見郈成子;不指,安見魯子敬。
  每嘆念天下有等朋友,平日講道論文,意氣相投,依稀陳、雷復生,王、貢
再世;一到財帛交關,便只顧自己,不知朋友為

何物,豈不可笑!然富與富交財不難,貧與貧交財不難,常貧的與常富的交財也
不難。獨至富者有時貧,貧者有時富,先富後貧

者未免責望舊交之報,先貧後富者未免失記舊交之恩,一個無時追悔有時差,一
個飽時忘卻飢時苦,每至彼此交情,頓成吳越。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負舊交之人,又為新交所負,及至那負他的新交,又恰好
替他報了舊交之德。這事出在明朝正統年間,浙

江金華府蘭溪縣,有個窮漢,姓甄號奉桂,賣腐為業,貧苦異常。常言道:『若
要富,牽水磨』。豆腐生理,也盡可過活,為何

他偏這般貧苦?原來豆腐生理,先賒後現,其業難微,也須本錢多,方轉換得來。
甄奉桂卻因本錢短少,做了一日,倒歇了兩日

。妻子伊氏,生下一男一女,衣長食闊,又不捨得賣與人家,所以弄得赤條條地。
只租得一間屋住,倒欠了大半年租錢。虧得房

主人馮員外憐他貧苦,不與他計較。又虧了對門一個好鄉鄰,姓盛名好仁,他開
個柴米油酒店,兼賣香燭紙馬等雜貨,見奉桂口

食不週,他店裡有的是柴米,時常賒與奉桂,不即向他索價。奉桂十分感激,常
對好仁道:『我的女兒阿壽,等她長大了,送來

伏侍你家官官。』又常許馮員外道:『我兒子阿福,等他長成,送與員外做個書
童。』原來那馮員外叫做馮樂善,本係北京人,

僑居蘭溪,是個極積德的長者。家中廣有資財,住著一所大屋,門前開個典鋪。
  那典鋪隔壁又有一所大空屋,係是本城一個富戶劉厚藏的舊居,其子劉輝窮
了,把來典與馮家。馮樂善自得此屋之後,常見

裡面有鬼物出現,不敢居住,欲轉售與人,急切沒有個售主,所以空關在那裡。
只把門前一間小屋,租與甄奉桂開腐店。
  奉桂常戲對妻子道:『這大屋裡時常鬼出,莫非倒有財香在內?
  若肯容我到裡面住下,便好掘藏了。』伊氏道:『你休胡說。
  只這一間屋的租錢,也還欠著,怎想住裡面大屋?若要住時,除非先掘了藏,
纔進去住得。』奉桂被妻子說了這幾句,也不

復再提。
  過了幾時,挨至臘月廿九夜,奉桂睡夢中見一人對他說道:『你即日就該掘
藏,裡面大房子應該是你住了。』奉桂醒來,對

妻子說知其夢。伊氏道:『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他怎的?明日是大年夜了,
你看家家熱鬧,打點過年,偏我家過夜的東西

也沒有。還要說這樣癡夢!』奉桂聽說,沈吟了半晌,忽然笑將起來道:『你休
說我癡,我既得此夢,且借掘藏為名,騙幾錢銀

子來過年也好!』伊氏道:『怎生騙得銀子?』奉桂道:『你莫管我,我自有道理。』
次早,奉桂做完了豆腐,立在門首,望見

對門盛好仁和一個夥計康三老在店裡發貨。奉桂捉個空走過去,低聲問道:『盛
大官人,你店中紙馬裡邊可有藏神的麼?』好仁

道:『財帛司就是藏神了,你為何問他?莫非那裡有什財香落在你眼裡,你要去
掘藏麼?』奉桂扯謊道:『有是有些吉兆,只沒

有錢來祭獻藏神。』好仁道:『你且許下心願,待掘了藏,完願便了。』奉桂道:
『聞說人家掘藏,若不先祭藏神,就掘著也要

走了的。』好仁道:『如必要祭,須索費三五錢銀子。』奉桂道:『便是沒討這三
五錢銀子處。
  若得有人扶持我,挪借些兒,待得了彩,加倍還他。』好仁聽說,暗想道:
『這人忽發此言,必非無因。我看鄉鄰面上,就

借幾錢銀子與他。倘他真個得了手,卻不是好?』便對奉桂道:『我今借五錢銀
子與你去祭藏神,待掘了藏,還我何如?』奉桂

歡喜道:『若得如此,感激不荊倘得僥倖,加倍奉還。』
  好仁即取銀五錢,付與奉桂收訖。奉桂回家對妻子笑道:『過年的東西,已
騙在此了!』伊氏問知其故,便道:『你雖騙了

銀子來,看你明年將什麼去還他。』奉桂道:『這不難。我只說沒有藏,掘了個
空。盛大官是好人,決不與我計論。若還催討時

,拚得在豆腐帳上退清便了。』伊氏道:『雖如此說,也須裝個當真要掘藏的模
樣,他纔不疑惑。』奉桂依言,便真個去買了三

牲,叫妻子安排起來。又到盛家店裡取了紙馬香燭,索性再賒了些酒米之類。黃
昏以後,將紙馬供在地上,排列三牲,點起香燭

。又去盛家借了一把鋤頭,以裝掘藏的光景。正是:詐裝掘藏,扮來活像。
  偏是假的,做盡模樣。
  奉桂正在那裡裝模作樣,卻也是他時來運到,合該發財,恰好馮樂善的渾家
李氏,因念奉桂是空屋門首住的小鄉鄰,差一個

老嫗拿著一壺酒、幾碗魚肉並些節糕果子等物,送到奉桂家來。奉桂夫婦接了,
千恩萬謝。那老嫗見他家裡這般做作,問起緣故

。奉桂又扯謊道:『偶然在一個所在掘了些藏,今夜在此祭藏神,媽媽莫要聲張。』
老嫗聽在肚裡,忙催他出了盤碗,急急地去

了。少頃,奉桂正在門前燒化紙馬。只見那老嫗又提燈而來,說道:『我家老安
人聞你掘了藏,特使我來問你:那掘的藏裡邊,

可有元寶麼?』奉桂隨口笑應道:『我有我有。』
  老嫗聽說,回身便走。奉桂關了門,正待和妻子吃夜膳,只聽得叩門之聲。
開門看時,卻見那老嫗一手提著燈,一手捧著一

個皮匣,走進門來,把皮匣放在桌上。奉桂問道:『這匣兒裡是什麼東西?』老
嫗道:『這是我家老安人私房積下的紋銀,足重

一百兩,但都是零碎的。今聞你掘得元寶,要問你換兩個。』
  一頭說,一頭打開匣來看,卻是兩大包千零百碎的銀子。奉桂見了,眉頭一
皺,計上心來,便道:『元寶是有幾個,只是我

纔掘得,須要過了新正初五日,燒了利市,方可取用。況這些散碎銀兩,今夜也
估兌不及。你家老安人若相托,可放在此,待我

明日估兌停當,到初六日把元寶送進何如?』老嫗道:『這也使得。待我回覆老
安人去。』說罷,自進去了。奉桂歡天喜地,對

妻子道:『今晚是個大節夜,忽然有這些銀子進門,也甚利市。且留它在此過了
年,再作計較。』當晚無話。至次日,奉桂先往

馮樂善家去拜了年,回到家中,便去匣內取紋銀一兩,用紅紙包好,走過盛好仁
家來拜年,就把這銀子還他。
  說道:『五錢是還昨日所借,五錢是找清一向所賒的欠帳。』
  好仁見了,只道他真個掘了藏,便道:『恭喜時運到了,昨夜所得幾何?』
奉桂又扯謊道:『托賴福庇,也將就看得過。』
  說罷,即作別而歸,伊氏道:『盛家的銀子便還了,只看你初六日把什法兒
回覆馮老安人。』奉桂笑道:『你不要忙,我已

算計下了。難得這些銀子到我手裡,也是我一場際遇。我今索性再在其中取了九
兩,明日只還她九十兩,拚得寫個十兩的借票與

她。那馮老安人也是忠厚的,決不怪我。我向因本錢少,故生意淡薄,若得這九
兩銀子做本錢,便可釀些白酒,養些小豬,巴得

生意茂盛。那時算還她本利,有何不可?』兩個計議已定。至初二日,安排些酒
食,請馮家管房的大叔馮義來一坐,又往盛家請

他的夥計康三老來同飲。那康三老本是盛家的老親,好仁用他在店裡相幫,此老
性極好酒,見奉桂請他,便走過來與馮義一齊坐

地,直飲至酩酊方散。
  次早,奉桂正待把些銀子到盛家店裡去糴糯米,只見盛好仁親自來答拜,說
道:『昨日康舍親倒來相擾了,今日我也備得一

杯水酒,屈足下一敘。』奉桂道:『昨日因簡褻,不敢輕屈大官人。今日怎好反
來打擾?』好仁道:『鄉鄰間怎說客話,今日不

但吃酒,還有話要說哩。』奉桂只道因他昨日請了康三老,為此答席,不好過卻。
到了午間,康三老又來相邀。奉桂便同至盛家

堂上,見酒餚已排列齊整,並無別客,只請他一個。
  奉桂謙讓再三,然後坐了。三人對飲,酒過數巡,好仁開言道:『今日屈足
下來,實有一事相托。』奉桂道:『大官人有何

吩咐?』好仁道:『我有個敝友卜完卿,常往北京為商,三年前曾問我借白銀二
百兩,不想至今不見回來。有人傳說他在京中得

業,歸期未定。我擔擱不起這宗銀子,意欲親往京中取討,奈家下乏人看管,小
兒既在學堂讀書,康舍親又年老了,為此放心不

下,難以脫身。今足下既交了財運,這豆腐生理不是你做的了,敢煩你在我店中
看看。我還積蓄得紋銀三百兩,要置些雜貨在本

地發賣,足下正當交運之時,置貨自然得價,也煩你替我營運。若蒙允諾,我過
了正月十五日,便要起身赴京,待回家時算結帳

目,定當重重奉酬。』奉桂聽說,喜出望外,滿口應承道:『向蒙大官人周濟之
恩,今日自當效勞。』好仁歡喜,再勸奉桂飲了

幾杯。席終後,即將店中帳簿並三百兩銀子都取出來,付奉桂收明。奉桂接那銀
子來看時,恰好是六個大元寶,一發欣喜無限。

暗想道:『難得這元寶來得湊巧,就好借他來還馮老安人了。』當下交明帳目,
收了銀子,作別歸家。與伊氏說知其事,大家歡

喜。正是:絕處逢生,無中忽有。只騙幾錢銀過年,頓然一百兩應口,只求十兩
銀作本,更遇三百金湊手。真個時運到來,不怕

機緣不偶。至初六日,馮家老嫗來討回音,奉桂便將兩個元寶交與送進。李氏大
喜,遂將奉桂掘藏的話對丈夫說了。馮樂善沈吟

一回,便吩咐家人馮義,叫他對奉桂說:『你今手中既有了銀子,這一間屋不是
你住的。我這所大空房一向沒售主,你如今得了

罷。我當初原典價五百兩,今只要典三百兩,先交二百兩,其餘等進房後找足何
如?』馮義傳著主人之命,來對奉桂說知。
  奉桂此時也虧他膽大,竟慨然應允,約定正月二十日成交。過了十五日,盛
好仁已起身赴京去了。至二十日,奉桂竟把剩下

這四個元寶作了屋價,與馮家立契,作中就央康三老。奉桂在康三老面前,只說
元寶大錠,不便置買雜貨,我今使了去,另換小

錠兒來用。康三老聽信不疑。奉桂是日成交,即於是夜進屋。
  真是機緣湊巧,合該發跡。那夜黃昏時分,後廳庭內忽現出一個白盔白甲的
神人,向牆下鑽入。奉桂見了,便與伊氏商議。

至次夜,真個祭了藏神,掘將起來。掘不多幾尺,早掘著了三壇銀子,約有五千
餘金。原來這銀子本是昔年劉厚藏私埋下的。他

見兒子劉輝不會作家,故不對他說,到得臨終時說話不出,只顧把手向地下亂指。
劉輝不解其意,不曾掘得,哪知今日倒富了別

人。正是:積纍錙銖滿?頭,不知費盡幾多謀。
  馬牛不為兒孫做,卻為他人作馬牛。
  奉桂弄假成真,應夢大吉。過一兩日,便找清了典房價一百兩,又將銀置賣
家夥,無所不備。一樣衣溫食美,驅奴使婢。
  每月只到盛好仁店裡點看一兩次。自己門前開起一個典鋪,家中又堆塌些雜
貨,好不興頭。一時人都改口叫他做『甄員外』

,都說甄員外在新屋裡又掘了藏。這話傳入原主劉輝耳內,他想:『這銀子明明
是我父親所藏,如何倒造化了此人?』心中怏怏

,便來對馮樂善說道:『在下向年所典房屋,原價八百金,今只典得老丈五百兩,
尚少三百兩之數。一向聞得空關在那裡,故不

好來說,今既有了售主,該將這三百兩找完了。』馮樂善道:『舍下轉典與甄家,
價正三百金,原典價尚虧二百兩,哪裡又要加

絕?足下此言,須去對甄家說。』便喚家人馮義引劉輝到甄家。奉桂出迎,與劉
輝敘禮而坐,馮義立在一邊。劉輝備言欲找絕房

價之意。奉桂道:『兄與舍下不是對手交易。舍下典這屋未及半年,豈有就加絕
之理 !』劉輝道:『老丈雖只典得半年,舍下

典與馮家已多時了。常言:「得業者虧」,況聞老丈在這屋中甚是發財,今日就找
清原價亦不為過。』奉桂道:『兄言差矣!凡

事要通個理,管什發財不發財。』劉輝未及回言,馮義在旁見奉桂大模大樣,只
與劉輝坐談,全不睬著他,甚不似前日在豆腐店

裡與他對坐吃酒的光景了,心懷不平,便插口道:『我家主人原典價尚虧二百兩,
今日宅上且把這項銀子找出,待我家應付劉宅

何如?』奉桂道:『就是這二百兩,也須待三年後方可找足,目下還早哩 !』
劉輝再要說時,馮義把眼看著劉輝說道:『今日

既講不來,劉官人且請回,另作計議罷。』劉輝使起身作別。奉桂送至門首,把
手一拱,冷笑一聲,踱進去了。正是:銀會說話

,錢會擺渡。
  財主身分,十分做作。
  馮義心恨奉桂,遂攛掇劉輝告狀。劉輝原是個軟耳朵的,便將霸產坑資事,
告在縣裡,干證便是馮義。奉桂聞知,隨即請幾

個訟師來商議。你道這些訟師豈是肯勸人息訟的?都說:『員外將來正要置買田
房,若都是這般告加絕起來,怎生管業?
  今日第一場官司,須打出個樣子,務要勝他。但縣公處必得個要緊分上去致
意他便好!』奉桂從其言,訪得本城一個鄉紳卻

待征是知縣的房師。那卻待征曾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因貪被劾,閑住在家。有閑
漢段玉橋,在他家往來極熟。奉桂便將銀百兩,

央玉橋送與待征,求他寫書致意知縣。待微收了銀子,說道:『我雖出了書帖,
縣公處原須週到。』奉桂依命,又將五十金托入

送與知縣。那邊劉輝也央人到知縣處打話,若斷得五百兩,情願將百金相送。誰
知賒的不若現的,況奉桂又多了個分上,到對簿

時,知縣竟把劉輝叱喝起來道:『甄家典屋未及半年,你又非對手交易,如何便
告他!』劉輝道:『小人是原主。產動歸原,理

合將原價找付。況此屋是小人祖產,他在裡邊掘了藏,多管是小人父親所藏之物。』
知縣喝道:『胡說!掘藏有何對證?縱使他

掘了藏,與你何干?既是你父親所藏之物,你棄屋之前,何不自己掘了去?這明
是覬覦他殷富,希圖詐他?』
  劉輝見知縣詞色不善,不敢再辨。知縣又把甄奉桂的訴狀來看,見內中告著
馮義指唆,便喚馮義上來,罵道:『我曉得都是

你這奴才唆訟!』遂撥下兩根籤喝打,馮義再三求告,方纔饒了。
  看官聽說:大約訟事有錢則勝,無錢則敗。昔人有一首詠半文錢的詩說得好:
半輪明月掩塵埃。依稀猶見開元字。
  遙想清光未破時,買盡人間不平事。
  奉桂訟事勝了,揚揚得意。誰想知縣聞了掘藏之說,動了欲心,要請益起來,
不肯便出審單。奉桂又送了五十兩,審單纔出

。卻待征也托段玉橋來請益,奉桂只得又補送了百金。兩處算來有三百兩之數,
雜項使費在外。奉桂若肯把這些銀子加在屋上,

落得做了好人,銀子又不曾落空。哪知財主們偏不是這樣算計,寧可鬥氣使閑錢,
不肯省費幹好事。當下劉輝因訟事輸了,倒來

埋怨馮樂善道:『都是你家尊使騙我告狀,弄得不憐不俐,我和你是對手交易,
你該把原價三百金找付我。待三年後,你自向甄

家取償便了。』馮樂善是個好人,吃他央逼不過,只得把三百兩銀子應付劉輝去
了。正是:得業偏為刻薄事,棄房反做吃虧人。
  奉桂自此之後,想道:『擁財者必須藉勢。我若扳個鄉紳做了親戚,自然沒
人欺負了。』因對段玉橋說,要與卻待征聯頭姻

事。玉橋得了這話,忙報知待征。原來待征只有一子,已娶過媳婦,更沒幼子幼
女了。卻□貪著奉桂資財,便私與夫人鬱氏商量

:『只說有個小姐在家,等他送聘後,慢慢過繼個女兒抵當他,有何不可?』計
議定了。便把這話囑咐段玉橋,叫他不可泄漏。

玉橋怎敢不依,即如命回覆奉桂,擇吉行禮。正是:未及以假代真,先自將無作
有。
  如此脫空做法,險矣媒人之口。
  不惟不論真假,亦可不問有無。
  如此趨炎附熱,哀哉勢利之夫!
  奉桂選了吉日,先往卻家拜門。待征託病不出。次日,只把個名帖托段玉橋
來致意。到行聘之日,奉桂送財禮銀四百兩,其

餘簪釵綢緞等物俱極豐盛。卻家迴盤不過意而已矣。聯姻以後,奉桂心上必要卻
鄉宦到門一次,以為光榮,與段玉橋商議設席請

他。先於幾日前下了個空頭請帖,候他揀定了一日,然後備著極盛的酒席,叫了
上好的梨園,遍請鄰里親族做陪客。
  只有馮樂善託故不到,其餘眾陪客都坐在堂中等候。看看等了一個更次、並
不見卻鄉宦來,奉桂連遣人邀了幾次,只見段玉

橋來回覆道:『卻老先生因適間到了個討京債的,立等要二百金還他,一時措處
不出,心中煩悶,懶得赴席了。特托我來致意。

』奉桂聽罷,便扯玉橋過一邊,附耳低言道:『今日我廣招眾客,專候卻親翁到
來,若不來時,可不羞死了我。他若只為二百兩

銀子,何必煩悶,待我借與他就是。』玉橋道:『若有了二百兩時,我包管請他
來便了。』奉桂連忙取出銀子,付與玉橋悄然袖

去,又叮囑一定要請他到來,替我爭些體面。玉橋應諾而去。又等了半晌,方纔
聽得門前熱鬧,傳呼』卻老爺到了!』奉桂迎著

,十分恭謹,先在茶廳上交拜了,隨喚兒子出來拜見岳翁。此時甄阿福已稱小大
官人,打扮得十分齊整,出來拜了待征四拜。然

後請至大廳上與眾親友相見。玉橋指著眾親友,對待征道:『列位在此候久了。
老先生不消逐位行禮,竟總揖了,就請坐席罷。

』待征便立在上肩作了一揖。奉桂定他首席坐下,其餘依次而坐。
  演起戲來,直飲至天明方散。次日,奉桂又送席敬二十四兩。待征只將色緞
二端、金簪一隻,送與女婿作見面之禮。奉桂見

待征恁般做作,正想把女兒阿壽也扳個鄉紳,敵住卻家,不想此女沒福,患病死
了。奉桂只得專倚著卻家行動,凡置買田房,都

把卻衙出名,討租米也用卻衙的租由,收房錢也用卻衙的告示。
  待征見他產業置得多了,卻揀幾處好的竟自管業,說道:『我權替你掌管,
等女婿長大,交付與他。』奉桂怎敢違拗,只得

拱手奉之。正是:假掘藏弄假成真,虛會租變虛作實。
  賣菜傭強附絲羅,欺心漢人過盜賊。
  奉桂雖被卻家取了些產業去,卻正當時運亨通之際,生息既多,家道日豐。
  光陰迅速,不覺已是三年。馮樂善要來討這五百兩房價了,奉桂只肯找還原
典價二百兩,其應付劉家的三百兩竟不肯認。
  馮樂善使人往復再三,奉桂只將卻鄉宦裝頭,說道:『此屋已轉售與部卻舍
親,你若要加絕,須向卻衙講。』馮樂善真個寫

了名帖,去上復卻待征,不想到門幾次,不得一見,樂善忿了口氣,說道:『他
倚著鄉紳親戚來欺負我,難道我就沒有個做官的

親戚麼?』原來馮樂善有個妻兄李效忠,現為京衙千戶。
  樂善正欲遣人到京,求李效忠寫書致意卻待征,討這項銀子。
  誰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忽一夜,因家中丫鬟不小心失誤了
火,延燒起來。眾人從睡夢中驚醒,是夜風勢又

急,火趁風威,撲救不及,大家只逃得性命。從來失火比失盜更利害,然卻是人
不小心,不幹火事。有一篇《火德頌》為證:火

本無我,因物而生。物若滅時,火亦何存。祝融非怒,回祿非瞋。人之不慎,豈
火不仁!苟其慎之,曲突徙薪。火烈民畏,鮮死

是稱。用為烹飪,火德利民。庭燎照夜,非火不明。
  洪爐軀寒,非火不溫。燧人之功,功垂古今!
  卻把盛好仁家亦被燒在內。只有甄奉桂家,虧得救火人多,鬆塌了一帶房屋,
不曾燒著,次日火熄後,被燒之家,各認著自

己屋基,尋覓燒剩的東西。馮家有個藏金銀的庫樓,不合倒在甄家地基上,馮家
要來尋覓時,奉桂令人守著,不許尋覓。馮樂善

與他爭論不過,只得忍氣吞聲,自家瓦礫場中只尋得些銅錫等物,其餘一無所有。
縣中又差人出來捉拿火頭,典鋪燒了,那些贖

當的又來討賠,馮樂善沒奈何,把家中幾個丫鬟都賣了,還不夠用,只得把這屋
基來賣。奉桂又將卻衙出名,用賤價買了。樂善

把賣下的銀子都用盡了,奴僕盡皆散去,只剩得夫妻二口,並一個十三歲的女兒
小桃,一個九歲的兒子延哥,共只四人。他本是

北京籍貫,並沒親戚在蘭溪,一時無可投奔。虧得一個媒嫗許婆,常時在他家走
動的,因看不過,留他到家中住了。馮樂善與妻

子計議,要到北京投奔李效忠,爭奈身邊並無盤費。許婆聽說,便道:『此時哪
裡去措處盤費。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只怕員外安

人不肯。』樂善道:『有何計較?』許婆道:『本城有個姓過的寡婦,慣收買人家
十二三歲的女孩兒,養得好了,把來嫁與過往

鄉紳或本處大戶做偏房外宅。員外若肯把這位小娘權寄養在她家,倒可取得幾十
兩銀子做盤費,她要嫁與人時,也須等到十五六

歲。員外若到京中見了李爺,弄得些銀兩,只在一兩年內便回來取贖了去,有何
不可?』樂善夫婦聽罷,本是捨不得女兒,尋思

無計可施,只得權從此策,便教許婆去約那過寡婦來看。過寡婦一見小桃十分中
意,願出銀四十兩,即日交了銀子,便要領去。

樂善夫婦抱著小桃,痛哭一常臨別時,小桃叮囑爹娘:『見了舅舅之後,千萬就
來贖我。』樂善夫婦含淚允諾。正是:忍把明珠

掌上離,只因資釜客中虛。
  可憐幼女從今後,望斷燕京一紙書。
  話分兩頭。不說馮樂善夫婦有了銀子,自和幼兒延哥往北京投奔李效忠去了。
且說小桃到了過寡婦家,不上一月,就有個好

機會來。也是她的造化,原來此時卻待征已起身赴京謀官復職,臨行時吩咐夫人
鬱氏,叫她差人密訪小人家女兒,有充得過小姐

的,過繼她來抵當甄家這頭姻事。夫人領諾,密差家人在外尋訪,奈急切沒有中
意的。卻家有個養娘,向與過寡婦相熟。一日偶

至過家,見了小桃,十分贊嘆,回來報與夫人知道。夫人即命肩輿抬小桃到家來
看,果然姿容秀美,舉止端莊,居然大家體段,

又且知書認字,心中大喜。問知原價四十金,即加上十兩,用五十金討了。認為
義女,命家中人都呼為小姐,正是:今日得君提

提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不說小桃自在卻家為義女,且說盛好仁家自對門失火之夜,延燒過來,店中
柴油紙馬,都是引火的東西,把房屋燒得乾乾淨

淨。盛好仁又不在家,其妻張氏並兒子俊哥,及康三老和一個丫鬟、一個養娘共
五口,沒處安身。甄奉桂便把自己房屋出空兩間

,與他們住了,又送些柴米衣服與他。一面喚匠工把自己扒堆的房屋,並所買馮
家的地基一齊蓋造起來,連盛家的地基也替他蓋

造。奉桂有了銀子,磚瓦木石,咄嗟而辦,不夠兩月,都造得齊整,仍請盛家一
行人到所造新屋里居祝張氏甚是盛激,只道奉桂

待馮家刻薄,待我家卻這等用情。不想過了一日,奉桂袖著一篇帳目,來與康三
老算帳。康三老接那帳目看時,卻是銷算前番所

付三百兩銀子。上面逐項開著,只算得一分起息,每年透支銀若干,又造屋費去
銀若干,連前日在他家裡暫住這兩月的盤費也都

算在內,把這三百兩本銀差不多算完了,只餘得十來兩在奉桂處。康三老道:『當
初盛舍親相托之意,本欲仰仗大力,多生些利

息。若只一分起利,太覺少些!』
  奉桂變色道:『一向令親把這銀冷擱在家,莫說一分利息,就是半分利息也
沒處討。在下一時應承了去,所置貨物,不甚得

價,只這一分利息我還有些賠補在內。』康三老道:『聞老丈財運享通,每置貨
物,無不得利,怎說這沒利息的話。』奉桂道:

『說也不信,偏是令親的銀子去置貨,便不得利。我今也有置貨脫貨的細帳在此!』
說罷,又向袖中摸出一篇帳來。康三老接來

看時,也逐項開著,果然利息甚微,有時比本錢倒欠些。看官聽說:難道偏是盛
好仁這般時運不濟?大約置貨的,東長西折,有

幾件得價,自然也有一兩件不得價,若通共算來,利息原多。
  今奉桂將得價的都劃在自己名下,把不得價的都留在他人名下。康三老明曉
得他是欺心帳目,因盛好仁又不在家,與他爭論

不得,只得勉強答應道:『老丈帳目,自然不差。但目下回祿之後,店中沒銀買
貨。乞念舊日交情,轉移百來兩銀子做本錢,待

舍親回來,自當加利奉還。』奉桂道:『極該從命,奈正當造屋多費之後,哪裡
兌得出銀子?若必要借,除非你把這新屋寫個抵

契,待我向舍親處轉借與你何如?』說罷,便起身作別去了。
  康三老把上項話細述與張氏聽。張氏方知奉桂不是好人,當初丈夫誤信了他。
大凡銀子到了他人手中,便是他人做主,算不

得自己的了。所以施恩與人、借物與人的,只算棄捨與他纔好,若要取價責報起
來,往往把前日好情反成嫌隙。有一篇古風為證

:長者施恩莫責報,施恩責報是危道。昔年漂母教淮陰,微詞含意良甚深。盡如
一飯千金答,滅項與劉報怎慊?所報未盈我所期

,恃功觖望生嫌疑。嫌疑彼此□難弭,遂令殺機自此起!
  可憐竹帛動皇皇,猶然鳥盡嗟弓藏。何況解推行小惠,輒望受者銘五內?望
而後應已傷情,望而不應仇怨成。思至成仇恩何

益,不唯無益反自賊。富因好施常至貧,拯貧如我曾無人。損己利人我自我,以
我律人則不可。先富後貧施漸枯,有始無終罪我

多。求不見罪已大幸,奈何欲皮相答贈。世情涼薄今古同,願將德色歸虛空!
  當下張氏沒奈何,只得依著奉桂言語,叫康三老把住居的屋寫了空頭抵契去
抵銀。奉桂卻把銀九十兩作一百兩,只說是卻衙

的,契上竟寫抵到卻衙,要三分起息算,說是卻衙放債的規矩。
  康三老只得一一如命。張氏把這項銀子,取些來置買了動用家夥並衣服之類,
去了十數金。其餘都付康三老置貨,在店中發

賣。哪知生意不比前番興旺。前番奉桂還來替他照管,今算清了本利之後,更不
相顧,恁康三老自去主張。三老年高好酒,生意

裡邊放緩了些,將本錢漸漸消折。奉桂又每月使卻家的大叔來討利銀,三老支持
不來,欠了幾個月利錢。奉桂便教卻家退還抵契

,索要本銀;若沒本銀清還,便要管業這屋。三老沒法支吾,張氏與三老商議道:
『我丈夫只道這三百兩銀子在家盤利,付託得

人,放心出去,今已三年,還不回家。或者倒與卜完卿在京中買賣得利,所以不
歸。我今沒有銀子還卻家,不如棄了這房屋,到

京中去尋取丈夫罷。』三老道:『也說得是。』便將抵契換了典契,要卻家找價。
奉桂又把所欠幾個月利錢,利上加利的一算,

竟沒得找了。只叫卻家的人來催趕出屋。張氏只得叫康三老將店中所剩貨物並粗
重家夥都變賣了,連那個丫鬟也賣來湊做盤費,

打發了養娘去,只與康三老並兒子俊哥三個人買舟赴京。誰想福無雙至,禍不單
行。舟至新莊閘地方,然遇大風,把船打翻,人

皆落水。虧得一隻漁船上,把張氏並康三老撈救起來。三老已溺死,只留得張氏
性命,俊哥卻不知流向哪裡,連屍首也撈不著了

。正是:前番已遭火災,今日又受水累。
  不是旅人號啕,卻是水火既濟。
  張氏行囊盡漂沒,孩兒又不見了,悲啼痛哭,欲投河而死。
  漁船上人再三勸住,送她到沿河一個尼庵裡暫歇。那尼庵叫做寶月庵,庵中
只有三四個女尼,庵主老尼憐張氏是個異鄉落難

的婦人,收留她住下。康三老屍首,自有地方上買棺燒化。
  你道那俊哥的屍首何處去了?原來他不曾死,抱著一塊船板,順流滾去一里
有餘。滾至一隻大船邊,船上人見了,發起喊來

,船裡官人聽得,忙叫眾人打撈起來。那官人不是別人,就是卻待征。你道卻待
征在京中謀復官職,為何又到此?原來那年是景

泰三年,朝中禮部尚書王文是待征舊交,為此特地赴京,欲仗其力,營謀起用。
不想此時少保於謙當國,昔日待征罷官,原係於

少保為御史時劾他的,王文礙著於少保,不好用情。待征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歸舟遇風,停泊在此。當下撈著俊哥,聽他聲口

是同鄉人,又見他眉清目秀,便把乾衣服與他換了。問其姓名,並被溺之故,俊
哥將父親出外,家中遇火,奉桂負托,卻家逼債

,以致棄家尋親,中途被溺,母子失散的事,細細述了。待征聽罷,暗想道:『原
來甄奉桂倚著我的勢,在外恁般胡行。我今回

去與他計較則個。』因對俊哥道:『我就是卻鄉宦,甄奉桂是我親家。放債之事,
我並不知,明日到家,與你查問便了。』俊哥

含淚稱謝。待微問道:『你今年幾歲了?』俊哥道:『十四歲。』待征又問:『曾
讀書麼?』俊哥道:『經書都已讀完,今學做

開講了。』待征道:『既如此,我今出個題目,你做個破題我看。』便將溺水為
題,出題云:『今天下溺矣。』俊哥隨口念道:

『以其時考之滔滔者,天下是也。』待征聽了,大加稱賞,想道:『自家的公子
一竅不通,不能入泮,只納得個民監。難得這孩

子倒恁般聰慧。』便把俊哥認為義兒,叫他拜自己為義父。
  俊哥十分感激,只是思念自己父母,時常吞聲飲泣。待征就在舟中教他開筆
作文。俊哥姿性穎悟,聽待征指教,便點頭會意

,連做幾篇文字,都中待征之意,待征一發愛他。帶到家中,叫他拜夫人為義母,
備言其聰慧異常,他年必成大器。夫人也引馮

小桃來拜見了待征,說知就裡。待征大喜,又說起甄奉桂藉勢欺人之事。夫人道:
『馮小桃也對我說,她家也受了甄奉桂的累。

』待征道:『奉桂如此欺人,不可不警戒他一番!』
  夫人道:『聞說他近日在家裡患病哩。』正說間,家人來報:甄奉桂患病死
了。你道奉桂做財主不多年,為何就死了?原來

他患了背疽,此乃五臟之毒,為多食厚味所致;二來也是他忘恩背義,壞了心肝
五臟,故得此忌癥。
  不想誤信醫生之言,恐毒氣攻心,先要把補藥托一托,遂多吃了人參,發腸
而殂。看官聽說:他若不曾掘藏,到底做豆腐,

哪裡有厚味吃,不到得生此癥。縱然生此癥,哪裡吃得起人參,也不到得為醫生
所誤。況不曾發財時,良心未泯,也不到得忘恩

背義,為天理所不容。這等看起來,倒是掘藏誤了他了。正是:背恩背德,致生
背疾。
  背人太甚,背世倏忽。
  奉桂既死,待征替他主持喪事。一候七終,便將甄阿福收拾來家,凡甄家所
遺資產,盡數收管了去,以當甄阿福目下延師讀

書,並將來畢姻之費。只多少劃些供膳銀兩,並薄田數十頃,付與伊氏盤纏。伊
氏念丈夫既死,兒子又不在身邊了,家產又被卻

家白佔了去,悲憤成疾,不夠半年,也嗚呼尚饗。卻待征也替她治了幾日喪,將
他夫婦二柩買地殯葬訖,便連住居的房屋一發收

管了。
  是年甄阿福已十四歲,與盛家俊哥同庚,待征請個先生,教他兩個讀書,就
將乳名做了學名。一個叫做甄福,一個叫做盛俊

,那甄福資性頑鈍,又一向在家疏散慣了,哪裡肯就學。
  先生見他這般不長進,鑽在他肚裡不得。每遇主翁來討學生文字看,盛俊的
真筆便看得,甄福卻沒有真筆可看。先生恐主翁

瞋怪,只得替他改削了些,勉強支吾過去。光陰迅速,不覺二年有餘。甄福服制
已滿,免不得要出去考童生了。待征只道他黑得

卷子的,教他姓了卻,叫做卻甄福,與盛俊一同赴考。府縣二案,盛俊都取在十
名內,卻是真纔。甄福虧了待征的薦書,認做嫡

男,也僥倖取了。待征隨又寫書特致學臺,求他作養。
  那學臺姓丙名官,為人清正,一應薦牘,俱不肯收。待征的書,竟投不進。
到臨考時,甄福勉強入場,指望做個傳遞法兒,

倩人代筆。奈學臺考規甚嚴,弄不得手腳,坐在場中一個字也做不出。到酉牌時
分,卷子被撤了上去。學臺把那些撤上來的卷,

逐一檢視,看到甄福的卷子,你道怎生模樣?但見:薛鼓少文,白花缺字。琴以
希聲為貴,棋以不著為高。
  《論語》每多門人之句,恐破題裡聖人兩字便要差池;《中庸》不皆孔子之
言,怕開講上夫子以為寫來出醜。《大學》『詩

云』,知他是『風』是『雅』;《孟子》『王曰』,失記為齊為粱。尋思無計可施,
只得半毫不染。想當窮處,『子曰』如之何

如之何;解到空時,『佛雲』不可說不可說。好似空參妙理,悟不在字句之中;
或嫌落紙成塵,意自存翰墨之表。伏義以前之《

易象》畫自何來;獲麟以後之《春秋》筆從此絕。
  真個點也不曾加,還他屁也沒得放。
  學臺看了大怒,喝罵甄福道:『你既一字做不出,卻敢到本道這裡來混帳,
殊為可惡!』叫一聲皂隸:『打』眾皂隸齊聲吆

喝起來,嚇得甄福魂飛魄散。虧得旁邊一個教官,跪過來稟道:『此童乃兵部主
事卻老先生的令郎,念他年紀尚小,乞老大人寬

恕。』宗師聽說,打便饒了。怒氣未息,指著甄福罵道:『你父親既是鄉紳,如
何生你這不肖!我曉得你平日必然騙著父親,你

父親只道你做得出文字,故叫你來考。我今把這白卷送與你父親看去。』說罷,
便差人押著甄福,把原卷封了,並一個名帖送到

卻待征處。一時哄動了蘭溪合縣的人,都道豆腐的兒子,只該叫他在豆腐缸邊玩
耍,如何卻鄉宦把他認為己子,叫他進起考場來

?有好事的便做他幾句口號道:墨水不比豆腐汁,磨來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
腐帳,寫來寫去寫不上;硯池不比豆腐匝,手忙

腳亂難了結;考場不比豆腐店,驚心駭膽不曾見。
  卻待征見了這白卷,氣得發昏章第十一,責罵甄福『削我體面』,連先生也
被發作了幾句。先生便把甄福責了幾板,封鎖在

他書房裡,嚴加督課。不上半月,甄福捉個空,竟私自掇開了門,不知逃向哪裡
去了。待征使人各處尋訪,再尋不見,只得嘆口

氣罷了。正是:欺心之父,不肖之子。
  天道昭昭,從來如此。
  又過了半月,學臺發案,盛俊取了第一名入泮,准儒士科舉應試。待征十分
歡喜,與夫人商議道:『我叫他為子,到底他姓

盛,我姓卻,不如招他為婿,倒覺親切。今甄家這不肖子既沒尋處,我欲把馮小
桃配與盛濬夫人以為何如?』夫人道:『我看小

桃這等才貌,原不是甄福的對頭。縱便甄福不逃走,我也要再尋一個配她。相公
所言正合我意。』計議已定,待征就煩先生為媒

,擇個吉日,要與他兩個成婚。盛俊對先生說:『要等鄉試過了,然後畢姻。』
待征一發喜他有志氣,欣然依允。到得秋闈三場

畢後,放榜之時,盛俊中了第五名鄉魁。卻家親友都來慶賀。盛俊赴過鹿鳴宴,
待征即擇吉日與他完婚。
  正是:
  蟾宮方折桂,正好配嫦娥。
  大登科之後,又遇小登科。
  是年盛俊與馮小桃大家都是十七歲,花燭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只是
喜中有苦,各訴自己心事。盛俊方知小桃是馮氏

之女,不是卻待征所生。小桃道:『我自十三歲時,先到過寡婦家,爹媽原約一
兩年內便來取我,誰想一去五年,並無音耗。幸

得這裡恩父恩母收養,今日得配君子。若非這一番移花接木,可不誤了我終身大
事。正不知我爹娘怎地便放心得下,一定路途有

阻,或在京中又遭坎坷,真個生死各天,存亡難料。』
  說罷,淚如雨下。盛俊也拭淚道:『你的尊人還是生離,我的尊人怕成死別。
我當初舟中遇風,與母親一同被溺。我便虧這

裡恩父救了,正不知母親存亡若何?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今幸得叨鄉薦,正好
借會試為由,到京尋訪父母,就便訪你兩尊人消

息。』小桃聽說,便巴不得丈夫連夜赴京。有一支《玉花肚》的曲兒為證:謂他
人父,一般般思家淚多。喜同心配有文鸞,痛各

天愧彼慈烏。兒今得便赴皇都,女亦尋親囑丈夫。
  盛俊一心要去尋親,纔滿了月,即起身赴京,兼程趲路。
  來到向日覆舟之處,泊住了船,訪問母親消息。那些過往的船上,那裡曉得
三年以前之事。盛俊又令人沿途訪問,並無消耗

。
  一日,自到岸上東尋西訪,恰好步到那寶月庵前,只見一個老媽媽在河邊淘
了米,手拿著米籮,竟走入庵中。盛俊一眼望去

,依稀好像母親模樣,便隨後追將入去。不見了老媽媽,卻見個老尼出來迎住,
問道:『相公何來?』盛俊且不回她的話,只說

道:『方纔那老媽媽哪裡去了?你只喚她出來,我有話要問她。』老尼道:『她不
是這裡人,是蘭溪來的。三年前覆舟被難,故

本庵收留在此。相公要問她怎麼?』盛俊聽說,忙問道:『她姓什麼?』老尼道:
『她說丈夫姓盛,本身姓張。』盛俊跌足大叫

道:『這等說,正是我母親了!快請來相見。』老尼聽說,連忙跪進去引那老媽
媽出來。盛俊一見母親,抱住大哭。
  張氏定睛細看了半晌,也哭起來。說道:『我只道你死了,一向哭得兩眼昏
花。你若不說,就走到我面前,也不認得了。不

想你今日這般長成。一向在何處?今為何到此?』盛俊拜罷,立起身來,將上項
事一一說明。張氏滿心歡喜,以手加額。尼姑們

在旁聽了,方知盛俊是上京會試的新科舉人,加意慇懃款待。張氏也訴說前事。
盛俊稱謝老尼收留之德,便叫從人取些銀兩來謝

老尼。即日迎請張氏下船,同往京師尋父。正是:從前拆散風波惡,今日團圓天
眼開。
  盛俊與母親同至京師,尋寓所歇下了,便使人在京城裡各處訪問父親盛好仁
消息。只見家人引著一個人來回覆道:『此人就

是卜完卿的舊僕。今完卿已死,他又投靠別家。若要知我家老相公的信,只問他
便知。』盛俊便喚那人近前細問,那人道:『小

人向隨舊主卜官人往土木口賣貨,禍遭兵變,家主被害。小人只逃得性命回來,
投靠在本城一個大戶安身。五年前盛老相公來時

,小人也曾見過。老相公見我主人已死,人財皆失,沒處討銀。欲待回鄉,又沒
盤費。幸虧一個嘉興客人戴友泉,與老相公同省

,念鄉里之情,他恰好也要回鄉,已同老相公一齊歸去了。』盛俊道:『既如此,
為何我家老相公至今尚未回鄉?』那人道:『

戴家人還有貨物在山東發貨,他一路回去,還要在山東討帳,或者老相公隨他在
山東有些擔擱也未可知。』盛俊聽罷,心上略放

寬了些。打發那人去了,又令人到李效忠處問馮樂善夫妻的下落。家人回報道:
『李千戶自正統末年隨駕親征,在土木口遇害。

他奶奶已先亡故,又無公子,更沒家眷在京。那馮員外的蹤跡並無人曉得。』盛
俊聽了,也無可奈何,且只打點進場會試。三場

已過,專候揭曉。
  盛俊心中煩悶,跨著個驢兒出城閑行。走到一個古廟前,看門上二個舊金字,
乃是『真武廟』。盛俊下驢入廟,在神前禮拜

已畢,立起身來,見左邊壁上掛著一扇木板,板上寫著許多訣。盛俊便去神座上
取下一副來,對神禱告。先求問父親的消息,卻

得了個陽聖聖之,訣云:功名有成,謀望無差。
  若問行人,信已到家。
  盛俊見了,想道:『若說信已到家,莫非此時父親已到家中了?』再問馮家
岳父母消息,卻得了三聖之。訣云:家門喜慶,

人口團圓。
  應不在遠,只在目前。
  盛俊尋思道:『若說父親信已到家,或者有之。若說岳父母應在目前,此時
一些信也沒有,目前卻應些什麼?』正在那裡躊

躇猜想,只見一個老者從外面走入廟來,頭帶一項破巾,身上衣衫也不甚齊整,
走到神前納頭便拜,口裡唧唧噥噥不知道說些什

麼,但依稀聽得說出個』馮』字。盛俊心疑,定睛把那老者細看。盛俊幼時曾認
得馮樂善,今看此老面龐有些相像,但形容略瘦

了些,鬚髯略白了些。盛俊等他拜畢,便拱手問道:『老丈可是姓馮?可是蘭溪
人?』那老者驚訝道:『老漢正是姓馮,數年前

也曾在蘭溪住過。足下何以知之?』盛俊聽說,忙上前施禮道:『岳父在上,小
婿拜見。』慌得那老者連忙答禮道:『足下莫認

錯了。天下少什同鄉同姓的!』盛俊道:『岳父臺號不是樂善嗎?』那老者道:『老
漢果然是馮樂善,但哪裡有足下這一位女婿

?』盛俊道:『岳父不認得盛家的俊哥了麼?盛好仁就是家父,如何忘記了?』
樂善聽說,方仔細看著盛俊道:『足下十來歲時

,老漢常常見過,如今這般長成了,叫我如何認得?正不知足下因什到此?那岳
父之稱又從何而來?』盛俊遂把前事細述了一遍

。
  喜得樂善笑逐顏開,也把自己一向的行藏,說與盛俊知道。
  正是:
  人口團圓真不爽,目前一半?先靈。
  原來馮樂善當日同了妻兒,投奔李效忠不著,進退兩難。
  還虧他原是北京人,有個遠族馮允恭,看同宗面上,收留他三口兒在家裡。
那馮允恭在前門外開個麵店,樂善幫他做買賣,

只好餬口度日,哪裡有重到蘭溪的盤纏?又哪裡有取贖女兒的銀子?所以逗留在
彼,一住五年。夫婦兩個時常想著女兒年已及笄

,不知被那過寡婦送在什麼人家,好生煩惱。是日,樂善因替馮允恭出來討賒錢,
偶在這廟前經過,故進來禱告一番,望神靈保

,再得與女兒相見,不想正遇著了女婿。當下盛俊便隨他到馮允恭家裡,見了允
恭,稱謝他厚情,請岳母出來拜見了,並見了小

舅延哥。是日即先請岳母到自己寓所,與母親同住,暫留樂善父子在允恭家中。
等揭曉過了,看自己中與不中,另作歸計。過了

幾日,春闈放榜,盛俊又高中了第七名會魁,殿試二甲。到得館選,又考中了庶
吉士。
  正待告假省親,不料又有一場懮事。是年正是天順元年,南宮復位,禮部尚
書王文被石亨、徐有貞等誣他迎立外藩,置之重

典,有人劾奏卻卻待征與王文一黨,奉旨:卻待征紐解來京,刑部問置,家產籍
沒。盛俊聞知此信,吃了一驚,只得住在京師,

替待征營謀打點。盛俊的會場大座師是內閣李賢,此時正當朝用事。盛俊去求他
周旋,一面修書遣人星夜至蘭溪,致意本縣新任

的知縣,只將卻待征住居的房屋入官,其餘田房產業只說已轉賣與盛家,都把盛
家的告示去張掛。那新任知縣是盛俊同年,在年

誼上著實用情。到得卻待征紐解至京,盛俊又替他在刑部打點,方得從寬問擬。
至七月中,方奉聖旨:卻待微革職為民,永不敘

用,家產給還。那時盛俊方纔安心,上本告假省親,聖旨准了。正待收拾起程,
從山東一路而去,忽然家人到京來報喜信,說太

老爺已於五月中到家了。盛俊大喜。
  原來盛好仁隨了戴友泉到山東,不想山東客行裡負了戴友泉的銀子,討帳不
清,爭鬧起來,以致涉訟。恰值店裡死了人,竟

將假人命圖賴友泉,大家在山東各衙門告狀,打了這幾年官司。
  盛好仁自己沒盤費,只得等他訟事結了,方纔一齊動身。至分路處,友泉自
往嘉興,好仁自回蘭溪,此時正是五月中旬。好

仁奔到自家門首,只見門面一新,前後左右的房屋都不是舊時光景,大門上用鎖
鎖著。再看那些左鄰右舍,都是面生之人,更沒

一個是舊時熟識,連那馮員外家也不見了。心裡好生驚疑,便走上前問一個鄰舍
道:『向年這裡有個盛家,今在哪裡去了?』
  那鄰舍也是新住在此的,不知就裡,指著對門一所新改門面的大屋說道:『這
便是新遷來的盛翰林家。』好仁道:『什麼盛

翰林?』那人道:『便是卻鄉宦的女婿,如今部鄉宦犯了事,他的家眷也借住在
裡邊。』好仁道:『我問的是開柴米油酒店的盛

家。』那人道:『這裡沒有什麼開店的盛家。』好仁又問道:『還有個姓甄的,向
年也住在此,如今為何也不見了?』
  那人道:『聞說這盛翰林住的屋,說是什麼甄家的舊居。想是那甄員外死了,
賣與他家的。』好仁聽罷,一發不明白。正在

猜疑,只見那對門大屋裡走出兩三個青衣人,手中拿著一張告示,竟向那邊關鎖
的屋門首把告示黏貼起來,上寫道:翰林院盛示

:照得此房原係本宅舊居,向年暫典與處。今已用價取贖,仍歸本宅管業。該圖
毋得混行開報。時示。
  好仁看罷,呆了半晌,便扯住一個青衣人間道:『這屋如何被卻家管業了去?
今又如何歸了你們老爺?』只見那青衣人睜著

眼道:『你問他則什?你敢是要認著卻家房產,去報官麼?
  我家老爺已與本縣大爺說明瞭,你若去混報,倒要討打哩!』
  好仁道:『你們說的是什麼話?我哪曉得什麼報官不報官。只是這所房屋,
原係我的舊居,如何告示上卻說是你家老爺的舊

居?又說向曾典與卻家,這是何故?』青衣人道:『一發好笑了。我家老爺的屋,
你卻來冒認。我且問你姓什名誰?』好仁道:

『我也姓盛,叫做盛好仁。五六年前出外去了,今日方歸,正不知此屋幾時改造
的?我的家眷如何不住在裡面?』青衣人聽了,

都吃一驚,慌忙一齊跪下叩頭道:『小的們不知是太老爺,方纔冒犯了,伏乞寬
恕。』好仁忙扶住道:『你們不要認錯了,我不

是什麼太老爺。我哪有什麼翰林兒子?』青衣人道:『原來太老爺還不曉得。』
遂把上頭事細細稟明。好仁此時如夢初覺,真個

喜出望外。青衣人便請好仁到對門大宅裡,報與夫人馮氏知道。小桃大喜,便出
堂來拜見了公公。那時卻家住居已籍沒入官,所

以小桃引著卻家眷屬,都遷到甄家舊屋裡暫祝當下小桃收拾幾間廳房,請好仁安
歇。好仁遂修書遣人至京,報知兒子。盛俊看了

書信,又問了來人備細,歡喜無限。
  正是:
  果然靈?答無差錯,真個行人已到家。
  當下盛俊喚了兩隻大船,一隻船內請母親與岳母及小舅乘坐,一隻船內自己
與卻待征、馮樂善乘坐。樂善見了待征,稱謝他

將女兒收養婚配之德。因訴說往年甄奉桂倚仗貴戚,欺負窮交,攘取庫樓資財,
勒盜住房原價許多可笑之處。待征道:『這些話

,不佞已略聞之於令愛,但此皆奉桂與小僮輩串通做下的勾當。就是令婿,亦深
受其累。如今天教不佞收養兩家兒女,正代為奉

桂補過耳。不佞今番歸去,當取奉桂名下之物,歸與兩家,還其故主。』盛俊道:
『不肖夫婦俱蒙大人撫養,既為恩父,又為恩

岳,與一家骨肉無異,何必如此較量!』待征道:『不佞近奉嚴旨,罪幾不測。
今幸得無恙,皆賴你周旋之力,亦可謂相報之速

矣!』盛俊逡巡遜謝。
  不一日,待征到家。此時住房已奉旨給還,便將家眷仍舊遷歸。向來所佔甄
家貲產,盡數分授與盛俊夫婦。盛俊便劃幾處產

業與馮樂善,以當庫樓中所賴之物。又把馮家舊宅,並甄家住居的屋,仍欲歸還
樂善,自己要遷到對門舊居中去。樂善見他舊居

狹隘,遂把甄家的住房送與盛俊,以當女兒的嫁資。
  自此馮家依舊做了財主,盛家比前更添光彩。至於好仁夫妻重會,小桃父母
重逢,骨肉團圓,閤家喜慶,自不必說。正是:

馮家財寶甄家取,甄氏田房卻氏封。
  誰識今朝天有眼,卻還歸盛盛歸馮。
  馮樂善前番失火之後,童僕皆散。今重複故業,這班人依舊都來了。老奴馮
義亦仍舊來歸,又領一個兒子、一個媳婦也來叩

頭投靠服役。樂善問道:『你一向沒兒子的,今日這對男婦從何而來?』馮義道:
『這兒子是路上拾的。小人向隨劉官人出外做

些買賣,偶見這孩子在沿途行乞,因此收他為兒,討了個媳婦。』樂善聽說,就
收用了,也不在意裡。次日,恰好盛俊到馮家來

,一見馮義的兒子,不覺吃驚。你道他是何人?
  原來就是甄奉桂之子甄福。盛俊想著當初與他同堂讀書幾年,不料他今日流
落至此,好生不忍,便對樂善說知,另撥幾間小

屋與他夫婦住下,免其服役。可憐甄奉桂枉自欺心,卻遺下這個賤骨頭的兒子,
這般出醜。當初曾將他許與馮員外做書童,今日

果然應了口了。又曾將女兒阿壽許與盛俊,今女兒雖死,那馮小桃原係抵當他兒
子婚姻的,今配了盛俊,分明把個媳婦送與他了

。正是:向後欺心枉使去,從前誓願應還來。
  盛俊欽假限期已滿,將欲起身赴京,因念當時甄家掘藏,原在劉家屋內掘的,
今聞劉輝收心做生理,不比從前浪費,便叫馮

義去請他來,劃一宗小產業與他,以當加絕不產之物。又念戴友泉能恤同里,遣
人把銀二百兩往嘉興謝了他。然後與家眷一同起

身入京。到前覆舟之處,又將百金施與寶月庵,就在庵中追薦了康三老。及到京
師,又將銀二百兩酬謝馮允恭。真個知恩報恩,

一些不負。至明年,朝廷有旨,追錄前番隨征陣亡官員的後人。盛俊知李效忠無
子,就將小舅馮延哥姓了外祖的姓,叫做李馮延

,報名兵部一體題請,奉旨准襲父爵。馮樂善便也做了封翁,稱了太爺。後來盛、
馮兩家子孫繁衍。可見好人自有福報,惡人枉

使欺心。奉勸世人切莫以富欺貧,以貴欺賤。古人云:『一富一貧,乃見交情;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故這段話文,名之曰《正交情》。


卷六     明家訓 匿新喪逆子生逆兒 懲失配賢舅擇賢婿


  詩曰:
  犁牛馬卒角偶然事,惡人安得有良嗣?簷頭滴水不爭差,父如是兮子如是。
  此詩乃宋朝無名氏所作。依他這等說,頑如瞽瞍為什生舜,聖如堯舜為什生
不肖的丹朱、商均?凶如伯鯀為什生禹?養志的

曾參又何以生不能養志的曾元?不知瞽瞍原是個極古道的人。
  假如今日人情惡薄,勢利起于家庭,見兒子一旦富貴,便十分欣喜。偏是他
全不看富貴在眼裡,恁你兒子做了駙馬,做了宰

相,又即日要做皇帝了,他只是要焚之殺之而後快。直待自己迴心轉意,方纔罷
休。此老殊非今人可及,如何說他是頑父?若論

丹朱、商均,也都是能順父命的孝子。誠以近世人情而論,即使一父之子,分授
些少家產,尚要爭多競少。偏是他兩個的父親,

把天大基業不肯傳與兒子,白白地讓與別人,他兩個並無片言。所以《書經》云:
『虞賓在位』是贊丹朱之讓;《中庸》云:『

子孫保之』,是贊商均之賢。如何說他是不肖?
  又如伯鯀也是勤勞王事的良臣。從來治水最是難事,況堯時洪水,尤不易治,
非有鑿山開道、驅神役鬼的神通,怎生治得?
  所以大禹號為神禹。然伯鯀治了九年,神禹也治了八年。伯鯀只以京師為重,
故從太原、岳陽治起,神禹卻以河源為先,故

從積石、龍門治起。
  究竟《書經禹貢》上說:『既修太原,至於岳陽』,也不過因鯀之功而修之;
《禮記祭法》以死勤事則祀之。夏人郊鯀而宗

禹。伯鯀載在祀典,如何把他列於四凶之中,與共工、驤兜、有苗一例看?至於
曾參養曾皙,曾元養曾參,皆是依著父親性度。
  曾皙春風沂水,童冠與游,是個樂群愛眾、性喜闊綽的。
  故曾參進酒肉,必請所與,必曰有餘。曾參卻省身守約,戰戰兢兢,是個性
喜收斂、不要兒子過費的。故曾元進酒肉,不請

所與,不曰有餘。安見曾參養志,曾元便不是養志者?今人不察,只道好人反生
頑子,頑父倒有佳兒,遂疑為善無益,作惡不妨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孝還生孝、逆還生逆的報應,與眾位聽。
  話說明朝正德年間,南直常州府無錫縣,有一個人姓晏名敖,字樂川。其父
晏慕雲,贅在石家為婿,妻子石氏,只生得晏敖

一個。晏敖的外祖石佳貞,家道殷富,曾納個冠帶儒士的札付,自稱老爹。只因
年老無子,把晏敖當做兒子一般看待,延師讀書

,巴不得他做個秀才。到得晏敖十八歲時,正要出來考童生,爭奈晏慕雲夫婦相
繼而亡,晏敖在新喪之際,不便應考;石佳貞要

緊他入泮,竟把他姓了石,改名石敖,認為己子,買囑廩生,朦朧保結,又替他
夤緣賄賂,竟匿喪進了學。到送學之日,居然花

紅鼓吹,乘馬到家。親友都背地裡譏笑,佳貞卻在家中設宴慶喜。哪知惹惱了石
家一個人,乃是佳貞的族姪石正宗。他怪佳貞不

立姪兒為嗣,反把外甥為嗣,便將晏敖匿喪事情具呈學師,要他申憲查究。晏敖
著了急,忙叫外祖破些鈔,在學師處說明瞭;又

把些財帛買住石正宗,方得無事。是年佳貞即定下一個方家的女兒與晏敖為妻,
也就乘喪畢姻,一年之內,便生下一子,取名奇

郎。正是:合著孟子兩句,笑話被人傳說: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
  晏敖入泮、畢姻、生子,都在制中。如此滅倫喪理,縱使有文才也算文人無
行,不足取了。何況他的文理又甚不濟,兩年之

後,遇著宗師歲誇,竟考在末等了。一時好事的把《四書》成句做歇後語,嘲他
道:小人之德滿腹包,煥乎其有沒分毫。
  優優大哉人代出,下士一位君自招。
  晏敖雖考了末等,幸虧六年未滿,止於降社。到得下次歲考,石佳貞又費些
銀子,替他央個要緊分上,致意宗師,方得附在

三等之末,復了前程。
  你道外祖待他如此恩深,若論為人後者為之子,他既背了自己爹娘,合應承
奉石家香火了,哪知從來背本忘親之人,未有能

感恩報德的,所謂』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他人隔一枝。』
  他見石佳貞年老,便起個不良之心,想道:『外祖死後,石家族人必要與我
爭論,不若乘外祖存日,取了些東西,早早開交

。』
  遂和妻子方氏商議,暗暗竊取外祖貲財,置買了些田產,典下一所房屋,凡
一應動用家夥俱已完備。忽然一日,撇了外祖,

領了方氏並奇郎,搬去自己住了。石佳貞那時不由不惱,便奔到學裡去告了一張
忤逆呈子。學師即差學役拘喚晏敖來問,晏敖許

了學役的相謝,就央他去學師處禰縫停當,又去陪了外祖的禮。石佳貞到底心慈,
見他來陪禮,也就不和他計較了。到得事完之

後,學役索謝,晏敖竟拔短不與,學役懷恨在心。過了兩年,時值荒旱,縣官與
學師都到祈雨壇中行香,就於壇前施官粥賑濟飢

,民。此時石佳貞家道已漸消乏,又得了風癲之癥,日逐在街坊閑撞。那日戴了
一頂破巾,穿了一件破道袍,走到施粥所在,分

開眾人,大聲叫道:『讓我石老爹來吃粥。』
  不提防知縣在壇前瞧見了,回顧學師道:『此人好奇怪,既自稱老爹,怎到
這裡來吃粥?』學師未及回答,學役早跪上前稟

道:『此人叫做石佳貞,曾為冠帶儒士,故自稱老爹。乃是本學生員石敖的父親。』
知縣驚訝道:『這一發奇怪了,兒子既是秀

才,如何叫父親出來吃官粥?他兒子如今可還在麼?』學役道:『現在。』知縣
又問道:『那秀才家事何如?』學役道:『他有

屋有田,家事豐足。只因與父親分居已久,故此各不相顧。』知縣聽罷,勃然變
色,對學師道:『這等學生,豈可容他在學裡!

當申參學憲,立行革黜為是!』學師唯唯領命。這消息早有人傳與晏敖知道。
  晏敖十分著急,連忙央人去止住學中參文。一面懇求本族兒個姓晏的秀才出
來,到縣裡具公呈,備言:『石敖本姓晏,石佳

貞乃其外祖,幼雖承嗣,今已歸宗。』並將佳貞患病風癲之故說明,又尋個分上
去與知縣講了。知縣方纔批准呈詞,免其申參。

正是:逃晏歸石,逃石歸晏。
  推班出色,任從其便。
  晏敖此番事完之後,所許眾族人酬儀雖不曾賴,卻都把銅銀當做好銀哄騙眾
人。原來晏敖有一件毛病,家中雖富,最喜使銅

,又最會傾換銅銀,人都叫他做』晏寡銅』。正是:做人既無人氣,使銀亦無銀
意。
  假錠何異紙錢,陽世如逢鬼魅。
  過了半年,石佳貞患病死了。晏敖不唯不替他治喪,並不替他服孝,只恁石
正宗料理後事。到開弔時,只將幾兩銅銀,封作

奠金送去。正宗怒極,等喪事畢後,便具詞告縣,說晏敖今日既不為嗣父喪服,
當年何不為本生父母守制?因併稱前年曾有首他

匿喪入泮的呈詞在學中可證。這知縣已曉得晏敖是可笑的人,看了石正宗狀詞,
即行文到學裡去查。那些學役,誰肯替他隱瞞,

竟攛掇學師將石正宗的原首呈送縣。知縣臨審之時,再拘晏家族人來問,這些族
人因晏敖前日把銅銀騙了他,沒一個喜歡的,便

都稟說:『晏敖當日制中入泮是有的,但出嗣在先,歸宗在後。』知縣道:『本生
父母死,則曰出嗣;及至嗣父死,又曰歸宗。

今日既以歸宗為是,當正昔年匿喪之罪了。』晏敖再三求寬,知縣不理,竟具文
申憲。學院依律批斷:『仰學除名。』正是:青

衿不把真金使。『寡銅』仍作白童身。
  自此晏敖與石家斷絕往來,卻不想晏慕雲夫婦的靈柩,向俱權厝在石家的墳
堂屋裡,今被石正宗發將出來,撇在荒郊。
  晏敖沒奈何,只得將二柩移往晏家祖墳上。一向晏敖以出嗣石家,自己祖墳
的地糧並不納一釐,都是長房大兄晏子開獨任,

今欲把兩柩葬在祖墳,恐晏子開要他分任墳糧,便只說是權時掩埋,不日將擇地
遷葬。那晏子開是個好人,更不將墳糧分派與他

,恁他揀墳上隙地埋葬兩柩。晏敖便自己擇了一日,也不相聞族人,也不請地師
點穴,只喚幾個工匠到墳上來,胡亂指一塊空地

,叫掘將下去。哪知掘下只二尺來深,便掘著了一片大石。眾工匠道:『這裡掘
不下,須另掘別處。』晏敖吝借工費,竟不肯另

掘,便將兩柩葬在石上。那石片又高低不等,兩柩葬得一高一低,父柩在低處,
母柩在高處,好像上馬石一般,有幾句口號為證

:父贅於石,母產於石。生既以石為依,死亦以石為息。
  高石葬母,低石葬父。為什妻高於夫?想因入贅之故。
  晏子開聞知晏敖這般葬親之法,十分驚怪,只道他果然遷葬在即,故苟且至
此。不想過了年餘,絕不說起遷葬,竟委棄兩柩

於石塊之上了。
  你道晏敖如此滅棄先人,哪裡生得出好兒子來?自然生個不長進之子來報他。
那時制中所生的奇郎,已是十三歲了。晏敖刻

吝,不肯延師教子,又不自揣,竟親自去教他。哪知書便教不來,倒教成了他一
件本事,你道是什事?原來晏敖平日又有一樣所

好,最喜的是賭錢,時常約人在家角牌。他平日慣使銅銀,偏是欠了賭帳,哪肯
把好銀來還?常言道:『上行下傚』。
  奇郎見父親如此,書便不會讀,偏有角牌一事,一看便會。
  有一篇口號說得好:
  書齊工課,迥異尋常。不習八股,卻學八張。達旦通宵,比棘闈之七義,更
添一義;鬥強賭勝,捨應試之三場,另為一常問

其題則喻梁山之君子;標其目則率水滸之大王。插翅虎似負之逐於晉;九尾龜豈
藻之居於臧。空沒一文,信斯文之已喪于家塾;

百千萬貫,知一貫之不講於書堂。所謂尊五美、四賞一百老;未能屏四惡、三劇
二婆娘。兼之禮義盡泯,加以忠信俱亡。較彼盜

賊,倍覺顛狂。分派坐次,則長或在末席,少或在上位,斷金亭之尊卑,不如此
之紊亂;輪做莊家,則方與為兄弟,忽與為敵國

,蓼兒窪之伯仲,不若是之無良。算帳每多欺蔽,色樣利其遺忘。反不及宛子城
之同心而行劫,大異乎金沙灘之公道而分贓。子

弟時習之所悅而若此,父師教人之不倦為堪傷!
  晏敖之妻方氏,見兒子終日角賭,不肯讀書,知道為父的管他不下,再三勸
晏敖請個先生在家教他。晏敖被妻子央逼不過,

要尋個不費錢省事的先生。恰有族兄晏子鑒,與他同住在一巷之內。那晏子鑒本
是個飽學秀才,只因年紀老了,告了衣巾,當年

正缺了館。晏敖便去請他到來,又不肯自出館穀,獨任供膳,卻去遍拉鄰家小兒
來附學,要他們代出束脩,輪流供給,自己只出

一間館地,只供一頓早粥。晏子鑒因家居甚近,朝來暮歸,夜膳又省了。你道這
般省事,那一間館地也該好些。誰知晏敖把一間

齊整書房,倒做了賭友往來角牌之所,卻將一間陋室來做館地,室中窗檻是爛的,
地板又是穿的。子鑒見館地恁般不堪,乃取一

幅素箋,題詩八句,黏於壁上。其詩云:山光映曉窗,樹色迎朝檻。
  早看曙星稀,晚見落霞爛。
  名教有樂地,修業不息版。
  應將硯磨穿,莫使功間斷。
  晏敖走來見了此詩,不解其意,只道是訓誨學生的話頭,哪知附徒中倒有個
聰明學生,叫做晏述,即晏子開之子,因子開新

遷到這巷中居住,故就把兒子附在晏敖家裡,相從晏子鑒讀書。此子與奇郎同庚,
也只十三歲,卻十分聰俊,姿性過人。
  看了子鑒所題,便私對奇郎道:『先生嫌你家館地不好,那八句詩取義都在
未一字,合來乃是說「窗檻稀爛,地板穿斷」也

。』
  奇郎聽說,便去說與父親知道,只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晏敖深喜兒子聰明,
次日即喚匠人來把地板略略鋪好,爛窗檻也換

了。因笑對子鑒說道:『如今窗檻已不稀爛,地板已不穿斷,老兄可把壁上詩箋
揭落了罷!』子鑒驚問晏敖何以知之,晏敖說是

兒子所言。子鑒暗忖道:『不想此兒倒恁般有竅,真個犁牛之子騂且角了。主人
雖不足與言,且看他兒子面上,權坐幾時。』因

此子鑒安心坐定。誰想晏敖刻吝異常,只供這一頓早粥,又不肯多放米粒在內,
純是薄湯。子鑒終朝忍餓,乃戲作一篇《薄粥賦

》以誚之。其文曰:浩浩乎白米渾湯,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臨萬頃之茫然。
吹去禹門三級浪,波撼岳陽;吸來平地一聲雷

,氣蒸雲夢。
  雅稱文人之風,可作先生之供。更喜其用非一道,事有兼資。
  童子缺茶,借此可消煩渴;館中乏鏡,對之足鑒鬚眉。一瓢為飲,貧士之樂
固然;沒米能炊,主人之巧特甚。視太羹而尤奇

,比玄酒而更勝。獨計是物也,止宜居尤之孝子,以及初起之病夫。水漿少入於
口,穀氣唯恐其多。又或時值凶荒,施食道路,

吏人侵蝕其粢糧,飢民略沾其雨露;甚或垂仁犴狴,餉彼罪牢,獄卒攘取其粟粒,
囚徒但鈊其餘膏。西席何辜,至比於此!吁嗟

徂兮,命之哀矣!
  晏述見了這篇文字,回家念與父親晏子開聽了。子開十分嗟訝,量道晏敖不
是個請先生的,便邀子鑒到自己家裡去坐。
  晏敖正怪子鑒嘲笑他,得子開請了去,甚中下懷,落得連這一頓薄粥也省了,
倒將兒子奇郎附在子開家裡讀書。子開獨任供

膳,並不分派眾鄰,只教眾鄰在束脩上加厚些。到得清明節近,這些眾鄰果然各
增了些束脩送來,只有晏敖只將修金三錢相送。
  子鑒拆開看時,卻是兩塊精銅,因暗笑道:『我一向聞他雅綽以「寡銅」為
號,曾央族人到縣中具了公呈,後卻以銅銀謝之

。
  我因從來足跡不入公門,未嘗與聞其事,不曾領教他的銅銀。
  今日看起來,「寡銅」之號,誠不虛矣。』便將原銀付與奇郎,叫他壁還了
父親。因即出一對,命奇郎對來。其對云:三幣

金銀銅,下幣何可亂中幣;奇郎遷延半晌,耳紅面赤,不能成對。少頃,子鑒偶
然下階閑步了片刻,回身來看時,奇郎已對成了

。道是:四詩風雅頌,正詩不妨雜變詩。
  子鑒看了,疑惑道:『對卻甚好,只怕不是你對的。我一向命你做破承開講,
再不見你當面立就。每每等我起身轉動,方纔

成文。此必有人代筆。』奇郎硬賴道:『這都是我自做的。
  有誰代筆?』子鑒道:『既如此,你今就把自己這對句解說與我聽,風雅頌
三樣如何叫做四詩?詩中又如何有正有變?』奇

郎通紅了臉,回答不出。子鑒要責罰起來,奇郎只得招稱是晏述代作的,『一向
破承開講,都是他所為。連前日壁上所題詩箋,

也是他猜出教我的。』子鑒聽罷,便喚過晏述來,指著奇郎對他說道:『彼固愚
頑,不足深責。你既如此聰慧,為何替人代筆,

欺誑師長?』晏述逡巡服罪。子鑒沈吟一回,說道:『也罷,我今就將使銅銀為
題,要用《四書》成語做一篇八股文字,你若做

得好時,饒你責罰。』晏述欣然領命,展紙揮毫,頃刻而就。其文曰:善與人同
(銅),是人之所惡也。甚矣形色(銀色),不

可罔也。出內之吝,一介不以與人,則亦已矣,何必同(銅)!
  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紫,恐其亂朱也。
  豈謂一鉤金辨之弗明,可以為美乎?將為君子焉,莫之或欺;小人反是,詐
而已矣。何也?君子喻於義,以幣交,有所不足

,補不足,然後用之,不然,曰未可也。
  小人喻於利,悖而出,如不得已,惡可已,則有一焉,無他,曰假之也。然
則有同(銅)乎?曰有。若是其甚與?曰然。
  斯人也,無側隱之心,非人也。知之者,行道之人弗受;不知者,斯受之而
已矣,比其也,則曰我無事也。斯君子受之,而

誰與易之?斯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不知者,可欺以其方;知之者,執之
而已矣。當是時也,皆曰之徒也。有司者治之,

其為士者笑之。以若所為,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無實不詳,不成享也;卻
之為不恭,豈其然乎?以若所為,於宋饋七十鎰

,於薛饋五十鎰,雖多無益,不能用也;周之則可受,豈謂是與?彼將曰:如用
之,其孰能知之?惠而不費,樂莫大焉。君子曰

:明辨之,鄉人皆惡之;亡而為有,不可得已。而今而後,所藏乎身,多寡同(銅)。
如之何則可曰:是不難。
  惜乎不能成方員,方員之至(鑄)也,夫然後行。
  子鑒看畢,大贊遣:『妙妙,通篇用四書成語,皆天造地設,一結尤為絕倒。』
遂對子開極稱晏述之才,說他後來必成大器

。又想:晏敖父子俱無足取,正待要拒絕他。
  恰值清明節日,子開買舟掃墓,設酌舟中,邀請子鑒並約晏敖同行。三人到
得墓所,只見晏敖父母所葬之處,因兩柩高置石

上,且當日又草草掩埋,不甚牢固,今為風雨所侵,棺木半露。子鑒見了這般葬
法,問知其故,不覺駭然。子開不忍見棺木露出

,即呼墳丁挑土來掩好。墳丁依命,掩蓋停當,來向晏敖討些犒賞錢。晏敖只推
不曾帶得,分文不與,又是子開代出一貫錢與之

。子鑒極口催他遷葬,晏敖但唯唯而已。及至歸舟之時,偶見岸上有小梅數株,
晏敖便叫泊船上岸,身邊取出五錢銀子,去喚那

種樹的人來買下了,叫他即日攜到家裡來種。
  子開見了,驚問道:『方纔墳丁替你修了墓討犒賞,你推沒錢,如今買梅樹
便有錢了。卻不是愛草木而輕父母麼?』子鑒亦

心中憤然,因冷笑道:『活梅樹可愛,死椿萱不足惜了!』
  晏敖聽說,也竟不以為意。子鑒歸家,作《哀梅賦》一篇以誚之云:哀爾梅
花,宜配幽人。昔漢梅福,是爾知音。在唐留賦

,則有廣平。宋之契友,和靖先生。夫何今日,遇非其倫。滅親之子,亡慕清芬!
觀其不孝,知其不貞。以彼況爾,如獲與薰。
  氣味既別,難與同群。爾命不猶,爾生不辰。爾宜收華,爾宜掩英。慎勿吐
芳,玷爾香名!
  自此子鑒深惡晏敖之為人,與他斷絕往來,連奇郎也不要他再來附學了。意
中只器重晏述聰慧。又見他父親子開天性仁孝,

凡遇父母忌辰必持齋服孝,竟日不樂。又好行方便,每見晏敖門首有來換銅銀的,
晏敖不肯認,那些小經紀人十分嗟怨,子開看

不過,常把好銀代他換還,或錢方或公數,不知換過了多少。子鑒因想:『如此
積善之家,後人必發。』便有心要與晏述聯姻。

你道子鑒與晏述是同宗伯姪,如何卻想聯姻?原來子鑒有個甥女祁氏,小字瑞娘,
幼失父母,養於舅家。子鑒妻已亡過,家中只

有一個乳母鄭嫗,與瑞娘作伴。那瑞娘年齒正與晏述相當,才貌雙美,子鑒久欲
擇一佳婿配之。今番看得晏述中意,常把晏述的

文字袖歸與她看。瑞娘亦深服其纔,每向乳母鄭嫗面前稱贊。子鑒探知甥女意思,
正要遣媒議親,恰好有個慣來走動的媒嫗孫婆

到來,子鑒方將把這話對她說。只見那孫婆袖中取出一張紅紙來,說道:『有頭
親事,要央老相公到館中晏子開官人處玉成則個

!』子鑒接那紅紙看時,上寫道:禹龍門女,年十四歲。
  子鑒看了,問其緣故,孫婆道:『這禹家小娘,小字瓊姬,美貌不消說起,
只論她的文才,也與你家小姐一般。今老身要說

與子開官人的兒子為配。只因他不是禹龍門的親女,是把姪女認為己女的,子開
的夫人嫌她沒有親爹媽,故此不允。今求老相公

去說一說,休錯過了這頭好親事。』子鑒聽罷,暗想道:『禹家以姪女為女,子
開的夫人尚不肯與她聯姻,何況我家是甥女,這

親事也不消說了。』因便不提起瑞娘姻事,只回覆孫婆道:『既是他內裡邊不允,
我去說也沒用。』言罷,自往館中去了。
  孫婆只不動身,對著瑞娘,盛誇瓊姬之才,說個不祝瑞娘心中不以為然,想
道:『不信女郎中又有與我一般有才的,且待我

試她一試。』便取過一幅花箋,寫下十二個字在上,把來封好,付與孫婆道:『我
有個詩謎在此,你可拿與禹家小姐看。若猜得

出,我便服她。』孫婆應諾,接了箋兒,就到禹家去,把瑞娘的話,述與瓊姬聽
了。原來瓊姬一向也久聞瑞娘之名,今聞孫婆之

語,忙折箋兒來看,只見那十二個字寫得稀奇:風吹架鳥□花亭送游看路春此十
二字內藏七言詩四句瓊姬也真個天姿敏慧,見了

這十二字,只摹擬了片刻,便看了出來。遂於花箋之後,寫出那四句詩道:大風
吹倒大木架,小鳥□殘小草花。
  長亭長送遊子去,回路回看春日斜。
  瓊姬寫畢,又書數語於後云:『此謎未足為異。昔長亭短景之詩,蘇東坡已
曾有過。今此詩未免蹈襲。如更有怪怪奇奇新謎

,幸乞見示。』寫罷,也封付孫婆拿去。孫婆隨即送至瑞娘處。瑞娘看了,贊嘆
道:『果然名不虛傳。她道我摹仿東坡,我今再

把個新奇的詩謎,叫她猜去。』便又取花箋一幅,只寫四個字在上,封付孫婆,
央她再送與瓊姬。孫婆接來袖了,說道:『待我

明日送去。』至明日,真個又把去與瓊姬看。瓊姬拆開看時,這四字更寫得奇:
共樹夜燈此四字內藏五言詩四句瓊姬著罷,又猜

個正著。
  即於花箋後,寫出那四句五言詩,道:
  間門月影斜,村樹木葉脫。
  夜長人不來,燈殘火半滅。
  瓊姬寫訖,對孫婆道:『這詩謎委實做得妙,不是她也不能做,不是我也不
能猜。』孫婆道:『你既這般猜得快,何不也寫

些什麼去難她一難?』瓊姬笑道:『你也說得是。我若不也寫幾個字去,她只道
我但能猜,不能做了。』說罷,便也取一幅花箋

,也只寫四個字在上,連那原箋一齊封好,叫孫婆拿去與瑞娘看。瑞娘先見她猜
著了五言詩,已十分欽服,及看她所寫的詩謎,

卻也奇怪:召□木米橋此四字內亦藏五言詩四句瑞娘看了,笑道:『虧她又會猜,
又會做。我既能做,豈不能猜?』遂亦於花箋

後,寫出四句道:殘照日已無,半明月尚缺。
  小樓女何處,斷橋人未合。
  瑞娘寫畢,付與孫婆持去回覆了瓊姬。自此以後,兩個女郎雖未識面,卻互
相敬愛,勝過親姊妹一般。
  忽一日,孫婆來對瑞娘說道:『可惜禹家這一位小娘,卻被不幹好事的媒人
害了。現今在那裡生病哩!』瑞娘驚問其故。
  原來禹龍門之妻也姓方,與晏敖之妻正是姊妹。晏敖自被子鑒回了奇郎出學
堂來,仍舊自己去教他。奇郎卻抄著前日晏述代

作的文字,哄騙父親。晏敖原是看不出好歹的,把兒子的假文字東送西送請教,
別人都十分贊賞。因便誤認兒子學業大進,向人

前誇獎不已。有個青蓮庵裡的和尚,法名了緣,與晏敖交好,晏敖常到庵裡做念
佛會。禹龍門也是會中人,因此了緣從中撮合,

叫他兩襟丈親上聯親。龍門便與妻子商議,竟把姪女許了奇郎,受了晏家的聘。
他也只道奇郎果然聰慧能文,將來必有好日。哪

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奇郎的本相漸露。初時還把假文騙著父親,後來竟拋棄
書本,終日在街坊賭博。晏敖好賭,還是鋪了紅

毯,點了畫燭,與有錢使的人在堂中坐著賭的。奇郎卻只在村頭巷口,與一班無
賴小人沿街而賭,踞地而博,十分可笑。這風聲

漸漸吹入瓊姬耳內,你道瓊姬如何不要氣!那孫婆又因自己不曾做得媒人,常在
她面前跌足嗟嘆,一發弄得瓊姬不茶不飯,自恨

父母雙亡,被伯父伯母草草聯姻,平白地將人斷送。氣惱不過,遂致疾病纏身。
瑞娘聞知這消息,也替她懊恨。常使乳母鄭嫗去

問候,再三寬慰她。哪知心病難醫,不夠一年,嗚呼死了。臨終時把自己平日所
作詩文,盡都燒燬,不留一字。正是:父亡母喪

愁難訴,地久天長恨不窮。
  瑞娘聞知瓊姬凶信,也哭了一常常言道:『同調相憐,同病相惜。』她想:『自
己文才與瓊姬不相上下,偏是有才的女郎恁

般命薄!』又想:『自己也是螟蛉之女,沒有親爹媽著急,正不知後來終身若何?』
轉展思量,幾乎也害出病來。因賦曲一套以

挽瓊姬,其曲云:〔二郎神〕難禁受,惡姻緣,問何人譜就。敢則是月下模糊多
錯謬。少甚麼癡釵笨粉,得和文士為儔。為何偏

將賢媛錮,忌纔天想來真有。從今後,願蒼蒼莫生才女風流!〔前腔〕換頭休休,
紅顏薄命,每多(?孱)豱,恨不生來愚且丑

。只揮毫染翰,便為消福根由。宜入空門離俗垢。生生的將淑女葬送河洲。鴛鴦
偶,是前生幾時結下冤仇!〔黃鶯兒〕詩謎記相

酬,痛當時,讖早留。小樓有女今存否?斜陽已收,缺月一鉤,半明不是圓時候。
鵲橋秋,將人隔斷,未得合牽牛。
  〔前腔〕無地可言愁,啞吞聲,慵啟口。有誰知你眉痕皺。
  椿庭已休,萱幃棄久,移花莫惜花枝瘦。似萍浮,又遭風浪,滅沒在汀洲。
  〔貓兒墮〕明珠萬斛,泣付與東流。綠綺琴無司馬奏,《白頭吟》向什人投?
懷羞,一炬臨終,淚拋紅豆!〔前腔〕遙思仙

佩,疑赴碧雲頭。恨未生前一握手,神交除往夢中求。悲懮,女伴知音,從今無
有。
  〔尾聲〕天上曾聞賦玉樓,豈修文員缺,欲把裙釵湊。因此上燕塚空餘土一
穈。
  子鑒見了甥女所作之曲,也不覺掉下淚來。瑞娘又把前日共猜詩謎之事,對
子鑒說了。子鑒到館中說與子開知道,大家嘆惜

。子鑒道:『這般不肖子,替他聯什麼姻?害別人家的女兒。』子開道:『也是禹
龍門不仔細。常言道「相女配夫」。
  為什草草聯姻,送了姪女性命。』晏述在旁聽了,懊恨自己當初不曾與她聯
姻,乃私自賦詩二絕以挽之:女郎不合解文章,

難許鴟配鳳凰。
  焚硯臨終應自悔,不如頑鈍可相忘。
  其一九天仙女降天關,一夕飛符忽召還。
  惆悵人琴歸共盡,不留遺筆在人間。其二晏述題罷,放在案頭。卻被子鑒看
見,知他有憐借才女之意,正要把瑞娘姻事親自

對子開說。恰好晏述聞知瑞娘所猜詩謎,深慕其纔,便去告稟母親陳氏,務要聯
此佳配。陳氏是極愛晏述的,聽了這話,即與丈

夫商議,遣孫婆做媒。子鑒亦令乳母鄭嫗到子開家中來撮合。子開欣然允諾,擇
日行聘。
  是年晏述已十五歲了,到來年十六歲入了泮,十七歲畢姻。
  合巹之後,夫妻極其恩愛。過了幾日,晏述正坐在書房中看書,只見鄭老嫗
拿著三幅紙,走來說道:『我家小姐說,官人善

集《四書》成語為文,又會代人作對。今有幾個四書上的謎兒,要官人猜,又有
個對兒,也要求官人對。』晏述接那三幅紙來看

時,第一幅上寫著一個對道:孔子為邦酌四代,虞夏殷周;晏述看了不假思索,
就提起筆來寫道:姬公施事兼三王,禹湯文武。
  對畢,再取第二幅紙來看,卻是六句四書,隱著六個古人。
  晏述一一都猜著了,就於每句四書之下,註明古人的姓名:使天下仕者皆欲
立於王之朝來俊臣武王伐紂周興後世子孫必有王

者矣太公望太甲顛覆湯之典刑長孫無忌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直不疑朋友之
交也第五倫晏述猜畢,說道:『六謎俱妙,至末後

第五倫一句,尤為巧合。』說罷,再看第三幅紙,只見上寫道:國士無雙內隱《四
書》一句晏述看了,卻一時猜想不出,走來走

去,在那裡躊躇。鄭嫗卻先將那兩幅紙去回覆瑞娘。少頃,又來傳語道:『小姐
說前二紙,官人都已中式。何難這一句,只想這

句是誰人說的,是說哪一個?便曉得了。』晏述恍然大悟道:『「國士無雙」是蕭
何說韓信的,正合著《四書》上「何謂信」一

句。我今番猜著了。』便取筆寫出,付與鄭嫗持去。自己也隨後步入房來,見了
瑞娘,深贊其心思之巧。瑞娘亦深喜晏述資性之

捷,互相嘆羨。正是:彼此相宜鳳與凰,女郎亦足比才郎。
  五倫夫婦兼朋友,國士今朝竟有雙。
  自此晏述所作之文,常把來與瑞娘評閱,俱切中竅要。晏述愈加嘆服,把妻
子當做師友一般相待。至十八歲秋間去應了鄉試

,回到家中寫出三場文字,送與子鑒看。子鑒稱賞,以為必中。再把與瑞娘看時,
瑞娘道:『三場都好,但第三篇大結內有一險

句,只怕不穩。』及至揭曉之時,晏述中在一百二十七名。原來晏述這卷子,房
師也嫌他第三篇大結內有險句礙眼,故取在末卷

。不想大主考看到此句,竟不肯中他,欲取筆塗抹。
  忽若有人拿住了筆,耳中如聞神語云:『此人仁孝傳家,不可不中!』主考
驚異,就批中了。當下晏述去謝考,房師、座師

對他說知其事。晏述知是父親積德所致,十分感嘆,又深服瑞娘會看文字。正是:
俊眼衡文服內子,慈心積德賴尊君。
  晏述中舉之後,親戚慶賀熱鬧了幾日。子開得意之時,未免飲酒過度,發起
痰火病來。晏述朝夕侍奉湯藥,且喜子開病體漸

愈。晏述只是放心不下,意欲不去會試。子開再三勸他起身,晏述迫於父命,只
得勉強赴京。不想出門後,子開病勢又復沈重起

來。瑞娘連忙寫書寄與晏述,說『功名事小,奉親事大』,遣人兼程趕去喚他回
家。哪知所差的家人將及趕上,忽然中途患病,

行動不得,及至病好,趕到京師寓所,已是二月十五日了。場事已畢,晏述出場,
方見妻子手書,便不等揭曉,星夜趕歸。到得

家中,只見門前已高貼喜單報過進士了。子開病體亦已霍然。若非天使家人中途
患病,報信羈遲,幾乎錯過了一個進士。可見:

人心宜自盡,天道卻無差。
  話分兩頭。不說晏子開一家榮慶,且說晏敖當初把兒子奇郎與禹家聯姻時,
其妻方氏取出私蓄的好銀六十兩,封作財禮送去

。後來瓊姬既死,晏敖索得原聘銀兩,方氏仍欲自己收藏,晏敖不肯,方氏立逼
著要,晏敖便去依樣傾成幾個銅錠,搠換了真銀

。方氏哪裡曉得,只道是好銀,恐奇郎偷去賭落,把來緊藏在箱中。不想奇郎倒
明知母親所藏之銀是假的,真銀自在父親處,因

探知父親把這項銀子藏在書房中地板下,他便心生一計,捉個空去母親箱中偷出
假銀,安放在父親藏銀之處,把真銀偷換出來做

了賭本,出門去賭了。方氏不見了箱中銀子,明知是兒子偷去,卻因溺愛之故,
恐聲張起來倒惹惱了晏敖,只索忍氣吞聲的罷了

。又過幾時,晏敖為積欠歷年條銀五十餘兩,縣中出牌催捉,公差索要使費,晏
敖哪裡肯出。公差便立逼完官,晏敖一時無措,

只得要取這六十兩頭來用。那日已是抵暮時候,公差坐著催逼。晏敖忙在書房地
板下取出銀子,急急地兌准,把剩下的幾個錠也

帶在身邊,以便增添。同了公差,奔到縣前投納。他只道這銀子是搠換妻子的,
哪知又轉被奇郎搠換去了。當初只為要騙妻子,

把這些假錠弄得與真錠一般無二。
  今日匆忙中哪裡看得出,竟把去納官,卻被收吏看出是銅錠,扭上堂去稟官。
知縣正在堂比較,看了假銀,勃然大怒,喝叫

扯下去打。只見晏敖身邊又掉出一包銀子來,知縣叫取上來看時,卻又是幾個銅
錠,愈加惱怒。那押催的公差,因怪晏敖沒使費

與他,便跪下稟道:『這晏敖是慣使銅的,外人都叫他是「晏寡銅」。』知縣聽了,
指著晏敖大罵。當下把晏敖打了二十板,收

禁監中。方氏在家聞知此信,吃驚不小,忙使人去賭場裡報與奇郎知道。奇郎明
知是自己害了父親,恐父親日後要與他計較,便

也不歸家,竟不知逃向哪裡去了。
  晏敖在監中既不見兒子來看他,又打聽得知縣要把他申解上司,說他欺君誤
課,當從重治罪。一時慌了手腳,只得寫出幾紙

經帳,叫家中急把田房盡數變賣銀兩來使用。原來晏敖向雖小康,只因父子俱好
賭,家道已漸消乏。今番犯了事變賣田房,卻被

石正宗乘其急迫,用賤價買了,連家中動用的什物,也都賤買了去。說道:『他
這些田房什物,當初原是竊取石家貲財置買的,

今日合歸石家。』當下交了銀子,便催促方氏出屋。方氏回說等丈夫歸來,方可
遷居。此時晏家僮僕已散,方氏只得拿著變賣田

房的銀子,親往監中,一來看視丈夫,二來恐丈夫要討她所藏的六十金來用,因
欲要當面說明失去之故,到得監裡。晏敖見了妻

子,便問:『奇郎何在?』方氏道:『自從你吃官司之後,並不見他回來。』晏敖
跌足道:『這畜生哪裡去了?我正要問他:我

藏的好銀子,如何變做銅銀?一定是這畜生做下的手腳,害我受累。』方氏道:
『你銀子藏在哪裡?如何是奇郎弄的手腳?』晏

敖道:『你不曉得我銀子藏在書房中地板下,明明是好銀,如何變了銅?不是這
畜生偷換去是誰?』方氏道:『這也未必是他,

你且休錯疑了。只是我藏的這六十兩,卻被他拿了去。若留得在時,今日也好與
你湊用。』晏敖驚問道:『你這六十兩,幾時被

他拿去的?』方氏道:『他也不曾問我,不知他幾時拿去的。一向怕你要氣,故
不曾對你說。』晏敖聽罷,跌腳叫道:『是了,

是了。如此說起來,這假銀是我騙你的,不想如今倒騙了自己了。』方氏聞知其
故,埋怨丈夫:『當初如何騙我?』晏敖也埋怨

她:『既不見了銀子,如何護短,不對我說 !若早說時,我查究明白,不到得
今日惹出禍來。』兩下互相埋怨不已。正是:初

時我騙妻,後來子騙我。
  人道我騙官,哪知我騙我。
  當下方氏把變賣下的銀子,交與晏敖收了。自己走出監門,正待步回家中,
不想天忽下微雨,地上濕滑。方氏是不曾走慣的

,勉強挨了幾步,走到一條青石橋上,把不住滑,一個腳錯,撲通的跌下水去。
過往人看見,連忙喊救,及至救起時,已溺死了

。正是:溺於水者猶可生,溺於愛者不能出。
  爾為溺愛傷其身,非死於水死於溺。
  方氏既死,自有地方買棺燒化。晏敖知妻子已死,家破人亡,悲哀成疾。到
得使了銀子,央了分上,知縣從輕釋放,扶病出

監,已無家可歸,只得往青蓮庵投奔了緣和尚。了緣念昔日交情,權留他在庵中
養玻那時晏敖已一無所有,只剩得日常念佛的一

串白玉素珠。這串素珠當初也是把銅銀子哄騙來的,晏敖極其珍惜,日日帶在臂
上。今日不得已,把來送與了緣,為自己醫藥薪

水之費。了緣見是他所愛之物,推辭不受。過了數日,晏敖病勢日增,無可救治,
奄奄而死。
  原來晏敖有事之際,正值晏述赴京,子開病篤,故不相聞問。到得他死時,
子開病已少愈,聞知其事,念同宗之誼,遣人買

辦衣衾棺木,到庵中成殮。臨殮時,了緣把這串白玉素珠也放入棺中。殮畢,即
權厝於庵後空地之上。又過兩三日,忽見奇郎來

到庵中,見了了緣和尚,自言一向偶然遠出,今聞父死,靈柩權厝此間,乞引去
一拜。了緣引他到庵後,奇郎對著父柩哭拜了一

番。了緣留他吃了一頓素飯,把他父親死狀說了一遍。因勸他收心改過,奇郎流
涕應諾。問起父親怎生入殮的,了緣細細述與他

聽了。奇郎一一聽在肚裡。到晚間,只說要往子開處拜謝,作別而去。是夜四更
以後,了緣只聽得庵後犬吠之聲。次日早起,走

到庵後看時,只見晏敖的屍首已拋棄於地,棺木也不見了,有兩隻黃犬正在那裡
爭食人腿哩!了緣吃了一驚,忙叫起徒弟們來,

先把蘆掩蓋了死屍,一面奔到子開家中去報信,子開大駭,急差家人來看,務要
查出偷棺之賊,送官正法。家人來看了,卻急切

沒查那賊處。挨到午牌以後,只見幾個公差縛著三個人,來到庵後檢看發屍偷棺
的事。數中一人,卻正是奇郎。原來奇郎有兩個

最相知的賭友,一個黨歪頭,綽號黨百老,一個鬥矮子,綽號鬥空帑,三人都賭
劇了,無可奈何。奇郎因想艾親父死,或者還有

些東西遺在青蓮庵裡,故只托言要拜謁父柩,到庵裡來打探。及細問了緣,方曉
得父親一無所遺,只剩一串白玉素珠,已放在棺

中去了。那時玉價正貴,他便起了個大逆不道之念,約下鬥、黨二人,乘夜私至
庵後,撬開棺木,竊取了素珠。這鬥、黨二賊又

忒不良,見棺木厚實,便動了心,竟抬出死屍,將棺木扛去,就同著奇郎連夜往
近村鎮上去賣。卻被地方上人看出是偷來的屍棺

,隨即喝住,扭到本處巡檢司去。巡檢將三人拷問,供出實情。遂一面申文報縣,
一面差人押著三人來此相驗。這也是晏敖當初

暴露父母靈柩之報。一時好事的編成幾句口號云:人莫賭劇,賭劇做賊。小偷不
已,行劫草澤。宛子為城,蓼兒作窟。昔襲其名

,今踐其實。然而時遷盜塚,豈發乃翁之棺;李逵食人,猶埋死母之骨。奈何今
之學者,學古之盜而弗如;只緣後之肖子,肖前

之人而無失。莫怪父屍喂黃犬,誰將親柩委白石?信乎肯構肯堂,允哉善繼善述。
不傳《孝經》傳賭經,縱念《心經》《法華經

》,仟悔不來;不入文場入賭場,遂致法場檢屍場,相因而及。
  巡檢把那三人解縣,知縣復審確實,按律問擬:奇郎剖父棺,棄父屍,大逆
不道,比尋常開棺見屍者罪加三等;鬥、黨二人

,亦問死罪。晏子開自著人另買棺木,將晏敖殘骸,依舊收殮。晏述歸家,聞知
此事,十分嗟嘆。奇郎自作之孽,晏述也救他不

得,只索罷了。但將晏慕雲夫婦兩柩改葬墳旁隙地,免至傾欹暴露於亂石之上,
不在話下。
  且說晏述因聞父病,急急歸家,不及殿試。哪知是年正德皇帝御駕出遊,殿
試改期九月,恰好湊了晏述的便。至九月中,晏

述殿試三甲,選了知州。三年考滿,昇任京職。父母妻俱得受封,伯父晏子鑒亦
迎接到京,同享榮華。是年,瑞娘生下一個聰明

的兒子,卻正是禹瓊姬轉世。你道為何曉得是瓊姬轉世?
  原來禹龍門妻方氏,為聯差了姪女的姻事,送了她性命,十分懊悔,不上一
年,抱病而亡。龍門見渾家已死,又無子息,竟

削了發,做了個在家和尚。時常唸經禮懺,追薦亡妻並姪女。
  忽一夜,夢見瓊姬對他說道:『我本瑤池侍女,偶謫人間,今已仍歸仙界,
不勞薦度。但念晏敖夫婦曾作詩歌挽我,這段情

緣不可不了,即日將託生他家為兒,後日亦當榮貴。』龍門醒來,記著夢中之語,
留心打聽。過了幾日,果然聞得晏述在京中任

所,生了一個公子。正是:孝子自當有良嗣,仙娃更復了凡緣。
  看官聽說,晏敖死無葬地,只為喪心之故;晏子開兒孫榮貴,皆因仁孝所致。
奉勸世人,為仁人孝子,便是做樣與兒孫看,

即所以教訓子孫也。聽了這段話文,勝聽周公日撻、昔孟母三遷之事,故名之曰
《明家訓》。



卷七     勸匪躬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義感神夢賜內官須


  詩曰:
  黃山黃水志春申,山水千年屬楚臣。
  只問儲君誰為脫,故應消得此名稱。
  此詩亦前代無名氏所作,是贊美春申君的。戰國時有四君名重一時:魏有魏
無忌,為信陵君;趙有趙勝,為平原君;齊有田

文,為孟嘗君;楚有黃歇,為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隨楚頃襄王的太子出質於秦。
頃襄王病篤,太子欲求歸國,秦王拘留之,不肯

遣歸。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易服改妝私自逃回,自己卻住在館驛中待罪。秦王初時
大怒,欲殺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殺之無益

,赦而遣之。頃襄王既死,太子幸早歸國,遂得嗣位,是為考烈王。此皆春申君
之力。較之藺相如完壁歸趙,其功更大。至今江

南奉春申君為土谷之神,香火不絕。其墓在江陰縣君山下。謂之君山者,正因春
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黃山黃水,亦皆後

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為山水之名,只論他當時拚著性命脫逃太子一事,便
消受得千年香火了。今人不肯為忠義之事,只因

借著此身,恐救了別人,害了自己。
  又恐天不佐助,謀事不密,自己死而無益,連所救之人,亦不能保。所以,
把忠義的念頭都放冷了。
  今待在下說一個忠肝義膽、感格天神,有兩段奇奇怪怪的報應。話說南宋高
宗時,北朝金國管下的薊州豐潤縣,有個書生姓

李名真,字道修,博學多才,年方壯盛,卻立志高尚,不求聞達,隱居在家,但
以筆墨陶情,詩詞寄傲。他聞得往年北兵南下,

直取相、等處,連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敵,因不勝感悼。
  又聞南朝任用奸臣秦檜,力主和議。本國兀太子為岳將軍所敗,欲引兵北還,
忽有一書生叩馬而諫,說道:『未有奸臣在內

,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岳將軍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
  兀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將軍被秦檜召歸處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復汴
京、迎還二帝了。李真因又不勝感悼。遂各賦一

詩以嘆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絕云:八公草木已
摧殘,此日秦兵奏凱還。
  最惜江南諸父老,臨風追憶謝東山。
  其《悼南事》一絕云:
  書生叩馬挽元戎,預料南軍必喪功。
  恨殺奸回誤人國,徒令二帝泣西風。
  李真把此二詩寫在一幅紙上,自己吟諷了兩遍,夾在案頭一本書內,也不在
話下。
  哪知有個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個奸險小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李真心厭之。他卻常要到李真家裡來,李真不

十分睬他。米家石見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悅。一日與李真在朋友公席間
會飲,醉後互相嘲謔。李真即將米家石的姓名為

題,口佔一詩誚之云:元章袖出小山峰,袍芴徒然拜下風。
  若教點頭渾不解,可憐未得遇生公。
  眾朋友聽了此詩,無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頑石,且又當著眾友面前譏
誚他,十分惱恨。外面卻佯為不怒,付之一笑,

心裡卻想要尋些事故,報這一口怨氣。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闖入書齋,翻看案
頭書集。也是合當有事,恰好撿著那幅《哀南人

》、《悼南事》的詩箋,米家石見了,眉頭一皺,惡計頓生。想道:『此詩是李真
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報我之恨了!』便

將詩箋袖過,奔到家中,寫起一紙首呈,竟說:『李真私題反詩,其心叵測。』
把首呈並詩箋一齊拿到薊州城中,赴鎮守都督尹

大肩處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時鑽刺熟的,是個極貪惡之人,見了首呈並詩
箋,即差人至豐潤縣,把李真提拿到薊州,監禁

獄中,索要賄賂,方免參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財帛與他。尹大肩索詐不遂,
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時朝中是丞相業厄虎當國,

見了尹大肩的參本,大怒道:『秦檜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細;
李真這廝是本國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題反

詩?十分可惡!』便票旨:『將李真就彼處處斬,其家產籍沒,妻子入官為奴。
出首之人,官給賞銀二百兩。』這旨意傳到薊州

,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獄中綁出李真,赴市曹處決;一面行文至豐潤縣,
著落縣官給賞首人,並籍沒李真家產,提拿他妻

子入官。原來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歲,賢而有識,平日常勸丈夫:『謹慎筆
墨,莫作傷時文字。』又常說:『米家石是歹人

,該存心相待,不該觸惱他。』李真當初卻不曾聽得這些好話,至臨刑之時,想
起妻言,追侮無及,仰天大哭。正是:夫人不言

,言必有中。
  非夫人慟,而誰為慟。
  卻說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纔及兩月。家中使喚的,只有一個十二歲
的丫鬟,並一個蒼頭,叫做王保。那王保卻是個

極有忠肝義膽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後,他便隨至薊州城中,等候消息。一聞有提
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趕回家,報與主母知道

,叫她早為之計,若公差一到,便難做手腳了。江氏聞此凶信,痛哭了一場,抱
著生哥對王保說道:『官人既已慘死,我便當自

盡,誓不受辱。但放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這點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
好生保全了這個孩兒,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

目矣!』王保流淚領諾。是夜黃昏以後,江氏等丫鬟睡熟,將生哥乳哺飽了,交
付與王保。又取了一包銀兩、幾件簪釵,與王保

做盤費。自卻轉身進房,懸樑自縊而死。有詩為證:紅粉拚將一命傾,夫兮玉碎
婦冰清。
  願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裡生。
  王保見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幾拜,抱著生哥,正待要走,卻又想道:『我
若只這般打扮,恐走不脫,須改頭換面,方纔沒

人認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計,走入自己房中,將一身衣服都脫下,取出亡妻
所存的幾件衣來穿了,頭上腳下都換了女裝。原

來王保是個太監臉兒,一些髭鬚也沒有的,換做女人裝束,便宛然一個老嫗形狀
了。當下打扮停妥,取了銀兩並簪釵,抱了幼主

,開了後門,連夜逃去。
  至次日,縣官接了尹大肩的文書,差人來捉拿家屬時,只拿得個丫鬟到官。
及拘鄰舍審問,稟稱李真有個兩月的孩兒生哥,

並家人王保,不知去向。縣官一面差人緝捕,一面將丫鬟官賣,申文回報督府。
江氏屍首,著落該地方收殮。那時本城有個孝廉

花黑,平日與李真並未識面,卻因憐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貞烈,買棺擇地,
將江氏殯葬。又遣人往薊州收殮了李真屍首,取

至本縣與江氏合葬在一處。正是:不識面中有義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說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門,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氣
走上一二十里。肚裡又飢,口裡又渴,生哥又在

懷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銀,往村中買點心吃。伸手去
腰裡摸時,只叫得苦。原來走得慌急,這包銀子

和幾件簪釵,都不知落在哪裡了。王保那時抱著生哥大哭,一頭哭,一頭想道:
『莫說盤費沒了,即使有了盤費,這兩個月的孩

子,豈是別樣東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須得乳來吃方好。如今卻何處去討?若保全
不得這小主人,可不負了主母之託!』尋思無計

,立起身來,仰天跪著,祝告道:『皇天可憐,倘我主人不該絕後嗣,伏願凶中
化吉,絕處逢生!』說也奇怪,纔一祝罷,便連

打幾個嘔,頓覺滿口生津,也不飢也不渴了。少頃,又忿覺胸前一陣酸疼,兩乳
登時發脹。王保解開衣襟看時,竟高突突的變了

兩隻婦人的乳,乳頭上流出漿來。
  王保吃了一驚,忙把乳頭納在生哥口中,只聽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滿壺茶
的一般。真個是:口裡來不及,鼻裡噴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滿而溢。
  當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額道:『謝天謝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
我既有了乳,也再沒人認得我是男身了。』
  便一頭袒著胸,看生哥吃乳,一頭拔步前走,只向村鎮熱鬧所在,隨路行乞
將去,討得些飯食點了心。看看日已沈西,正沒

投宿處,遠望前面鬆林內露出一帶紅牆,像是一所廟宇,便趨步向前。比及走到
廟門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廟,抱著小主,就拜

臺上和衣而臥。因身子睏倦,一覺直到天明。爬將起來,看那神座上,卻有兩個
神像,座前立著兩個牌位,牌上寫得分明,卻是

春秋晉國趙氏家臣程嬰、公孫杵臼兩個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聲禱告
道:『二位尊神是存趙氏孤兒的,我王保今日也

抱著主人的孤兒在此,伏望神力護佑!』拜罷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廟來。看廟
門匾額上,有三個金字,乃是『雙忠廟』。王保

自此竟把這廟權作棲身之地,夜間至廟中宿歇,日裡卻出外行乞。
  有人問他時,不惟自己裝做婦人,連生哥也只說是個女子。
  他取程嬰存孤之意,只說:『我姓程,叫做程寡婦,女兒叫做存奴,是我丈
夫遺腹之女。我今口食不週,不願再嫁人,又不

願去人家做養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眾人聽了這話,多有憐他的,施捨他
些飯食,倒也不曾忍餓。正是:既把蒼頭冒婦人

,又將赤子做幼女。
  等閑不肯到人家,只恐藏頭又露尾。
  那時官府正行文各鄉村緝捕王保及生哥,虧得他已改換女裝,又變了兩隻大
乳,因得安然無事。
  王保行乞,過了數日。忽一日早起,纔走出那雙忠廟門,只見一個道人,皂
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來,看著王保說道:

『你且慢行,我有話對你說。』王保見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顏鶴,飄飄然有
神仙氣象,便立住了腳,問道:『師父要說什麼

?』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這廟中也不是你安身之處。我傳你個法兒,
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

不知師父傳什法兒與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裡取出個小小盒兒,遞與王保
道:『這盒內有丹藥一粒,名為銀母。你可把此

盒貼肉藏好,每朝可得銀三分,足夠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謝。道
人道:『你且休拜,可隨我來。』王保便抱了生

哥,隨著道人,走過半里多路,到一個茅庵門首。門上用鎖鎖著,道人取鑰匙來
開了,引王保入內。
  說道:『這裡名留後村。
  此庵是我蓋造的,庵中鍋灶碗碟、?榻桌椅之類都有。我今將往別處雲遊,
這庵竟讓與你安身。七年之後,我再當來相會也

。』言訖,轉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問時,那道人步履如飛,轉眼間已不見了。
王保看那茅庵兩旁,右邊卻是空地,左邊有一帶

人家。再入庵內細看時,卻是兩間草房,外面一間排著鍋灶,裡面一間,設著一
張木榻,榻上被褥都備。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

上瓦罐內,還有吃不盡的飯。王保十分欣喜,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當晚有
幾個鄰舍來問道:『這茅庵乃是兩月前一個道人

來蓋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卻是你來住?』王保道:『便是那師父哀憐我沒處棲身,
故把這庵兒捨與我住,他自往別處雲遊去了。

』眾鄰舍聽說,也便由他住下。王保過了一夜,次早開那丹盒來看,果然有白銀
一小塊在內。取等子稱時,恰重三分。自此每日

用度不缺。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幾個年頭,生哥已漸長成,不吃乳,只吃粥飯了。卻又
作怪,纔得生哥長大,那銀母丹盒內每日又多生

銀三分,共有六分之數,足供兩人用度。王保欣喜無限,便每日節省下一分半分,
積少成多,把來做些女衣與生哥穿著,只不替

他纏小腳,穿耳朵眼。鄰舍問時,王保扯謊道:『前日那道人說他命中有華蓋,
應該出家的。故不與他纏足穿耳。』
  眾鄰舍信以為然,並不曉得生哥是個男子。每遇歲時伏臘,王保祭祀主人主
母,悲號痛哭。鄰舍問之,只說是祭奠亡夫與亡

夫的前妻。眾鄰舍都道他有情義,甚敬服他,哪知不是節婦哭夫,卻是義僕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著生哥到雙忠廟去拈香。一日,正燒過了香,走出廟
門,忽遇前番那個道人。此時生哥已是八歲,恰

好是七年之後了。王保一見,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來求你施捨。』
王保道:『師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

,也都是師父施捨的,如何今日倒說要求我施捨?』道人指著生哥,對王保道:
『我不要你施捨別的,你只把這孩子捨與我做了

徒弟罷。』王保道:『先夫只有這點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對人扯
謊,便道我說他該出家。今日我真個要他出家

,你又不肯麼?』王保無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來試你,你不肯把這孩子捨
與我,正見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

他隨我去學些劍術。』王保道:『學劍恐非女孩兒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
前,也說假話嗎?他女子學不得劍,你男人如

何有了乳?』王保見說破了他的底蘊,嚇得只顧磕頭。道人扶了他起來,說道:
『我要教這孩子的劍術,將來好為父報仇。目下

當隨我入山,五年之後再送來還你。』
  說罷,袖中取出兩個臼丸,望空一擲,卻變了兩把長劍。道人接在手中,就
廟門前舞將起來。但見寒光一片,冷氣侵人,分

明是瑞雪紛飛,霜花亂滾。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處,道人不見了,連生哥
也不見了。王保驚得癡呆了半晌,尋思道:『這

道人是個活神仙。我當初遇見他時,他說七年後來相會,今七年之後,准准到來。
方纔他說五年後送幼主來還我,定非虛言。我

只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後,看是如何!』當日獨自回到庵中。鄰舍問他女兒何在,
王保道:『適纔遇見前年那個道人,領他去教習

經典了。約定五年後送來還我。』鄰舍道:『遊方道人哪有實話?你被他哄了女
兒去了!』王保道:『他捨庵與我住的,決不哄

我。』眾鄰舍胡猜亂想,也有說這道人不好的,也有說這道人好的。王保心裡明
白,更不猜疑。正是:橋邊得遇赤鬆子,圯上休

疑黃石公。
  自此,王保獨處庵中。彈指光陰,看看已及五載。那時北朝正值海陵王為帝,
尹大肩昇做京營統制,甚見寵幸。米家石求他

薦引,也得授皇城大使之職。二人遂逢迎上意,勸海陵廣選民間女子以充後宮。
海陵准奏,即差二人為彩選使,先往薊州一路選

去。凡十三歲以外,十六歲以內者,皆在所眩二人奉了欽差,遂藉端索詐民間賄
賂,有錢的便免了,沒錢的便選將去,不論城市

村坊,搜求殆遍。又大張告示道:『聖旨到日,即停止民間嫁娶。』於是,人家
有女兒的,無不哭哭啼啼,驚慌無措。王保見了

這些光景,心中暗忖:『我家這假女子,虧得那道人先領了去。若還在此,今年
恰是十三歲,正在選中,卻怎地支吾?』正是:

既以男為女,難言女是男。
  若非先避去,怎免這箏??村坊上忙亂了兩三個月,忽有人傳說尹、米二人
盡皆殺了。
  你道為何?原來米家石私自於選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數人,自己受用。
尹大肩聞知,恐怕日後被海陵王察出,連累著

他,遂先具密疏奏聞。海陵大怒,即傳旨將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閹割了,逐歸原籍。
過了幾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館中被人殺死

,失去首級,榻前粉壁上大書七個血字道:『殺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報知地
方官,以其事奏聞。海陵王怒甚,即將米家石處

斬,收他妻子入宮為奴。正是:邪黨還為邪黨害,惡人自有惡人磨。
  王保聞知這消息,私自慶幸道:『且喜我主人兩個仇家,都被殺了。真個天
理昭昭,果報不爽。』又過月餘,聞得朝廷差太

監顏權持節到來,停罷選女之事,將選過女子悉還民間。
  一時村坊市鎮,歡聲載道。王保尋思道:『我小主人既躲過這番災難,此時
若歸,泰然無事矣!』只是看了臘盡春回,又交

過一個年頭,屈指算來,生哥已是十四歲了,卻不見那道人送來。王保終日盼望。
常往雙忠廟去拜祝。一日,走至廟中,忽見那

道人已同著生哥坐在裡面。王保又驚又喜,看生哥時,披垂肩,已十分長成,依
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著道人磕頭禮拜道:『多

感仙翁大恩,真個並不失信。』道人指著生哥對王保道:『我教會他劍術,已報
了父仇。但目下還出頭不得,你可仍保護他到庵

中住下。待十日後,有一個姓須的畫師,到你茅庵左側居祝你可叫他到彼學畫,
將來自有奇遇。須依我言,不得有誤!』言畢,

走出廟門,長嘯一聲,騰空而去。有詩為證:遨遊僊界在虛空,來似風兮去似風。
  只為忠心如鐵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見了,望空連拜了數拜。回身抱著生哥問道:『你去了這五六年,一向
在哪裡?』生哥道:『我在那邊也不記年月,但

覺不多幾時,怎說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間幾時了。
你且說仙翁領你到什麼去處?那仙翁姓什名誰?

可細述與我聽。』生哥道:『我自從那日看仙翁舞劍,忽見一道白光將我身子裹
住,耳邊如聞風雨之聲,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

看,身子卻立在一個石洞裡邊,洞中石?石椅、筆墨詩書等物都備。仙翁把男衣
與我換了,著幾個青衣童子伏侍我。
  每日與我飲食,又不見他炊煮,不知是哪裡來的?仙翁常有朋友往來,都呼
之為碧霞真人。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

讀書,後教我學劍。初學劍之時,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躍,習得身子輕了,然後
把劍法傳我,有咒有訣,可以劍裡藏身,飛騰上

下。
  學得純熟之後,常書符在我臂上,教往某處取某人頭來。
  我捏決念咒,往來數百里之外,只須頃刻。記得幾日前,命我到一個去處,
殺了一人,取其首級。又命我書七字於壁上,道

:「殺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說:「此人是你殺父之仇,你今殺了此人,父仇已報,
可送你回去了。」便教我仍舊改作女裝。
  我對仙翁說:「我一向但認得母親,並不負認得父親,也並不見母親說起父
親的事。正不知我父親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

人女扮?」仙翁說:「你只回去問你那母親,便知端的。」說罷,遂把我送到此
間。母親,如今快把這些事情,說與我知道!』
  王保聽說,不覺涕泗橫流,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說道:『我不是你母親。
你母親也是死於非命的。』生哥聞言,放聲大哭

,扯著王保問道:『你快與我說個明白!』王保正待要說,卻又住了口。走出廟
門四下一望,見沒有人,然後再入廟中,對生哥

道:『此事聲張不得的。你且住了哭,坐定了,待我說來。』
  當下生哥試淚而坐,王保站立在旁,把李真夫婦慘死始末,並自己男扮女裝,
保護幼主一段情由,細細訴出。生哥聽罷,哭

倒在地。正是:十年遁跡一孤兒,失記分離兩月時。
  前此猶疑慈侍下,誰知怙恃已雙悲。
  王保扶起生哥,說道:『今日既已說明,小人不該喬裝假母,本當即正主僕
之分,但方纔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頭日子,小

主人切勿露圭角,還須仍舊扮做女兒,呼小人為母,以掩眾人耳目。』生哥道:
『我若無你保護,性命早已休了。多虧你一片忠

誠,致使神仙感應。我就拜你為母也不為過。』說罷,便拜將下去。慌得王保連
忙叩頭道:『不要折殺了小人。自今以後,只要

在人前假裝母女便了。』當日主僕兩個回到庵中,依然母女相呼。
  鄰舍見了,只道程寡婦的女兒已歸,且又恁地長成,大家都替他歡喜。
  數日後,間壁一個舊鄰遷移了去,空下兩間房屋,果然有個姓須的人領著個
兒子來租住了。那姓須的不是別人,卻就是太監

顏權。原來前日海陵王並沒有停罷選女之旨,特命顏權來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
子到京。哪知顏權是個極慈心極義氣的太監,他

竟乘此機會,倒矯旨將眾女給還民間。因此番自料回朝必然被戳,乃於半路裡遣
開從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雙忠廟裡去宿歇

。睡至五更,忽見廟中燈燭輝煌,一個青衣童子走來把顏權按住,口中說道:『我
奉神人之命,賜你鬚髯一部,以避災難。』一

頭說,一頭把一隻金針去顏權額下刺了半晌。
  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鬚髯,插在他頦下。插畢,童子脫下身上青衣,並腳上鞋
襪,放於地上,吩咐道:『這東西你可收著,明

日好去救一個人。』顏權忙爬起來,扯住童子問道:『還要我救什麼人?』童子
更不回言,只用手一推,顏權跌了一跤,猛然驚

醒,卻是南柯一夢。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綹鬚髯,約長尺許,鬚根裡尚覺
有些酸癢,好生奇異。直至天明,又真見有一件

青衣並鞋襪在地上,一發驚怪。起身拜謝了神明,就地上取了青衣並鞋襪,走出
廟門,料道嘴上有了須沒人認得他是太監了,大

著膽向前行去。走不上數步,忽聞路旁有啼哭之聲,顏權看時,卻是個十一二歲
的小女子,坐在地下啼哭,雖則敝衣亂發,丰姿

卻甚不凡。顏權問其來歷,女子初時不肯說。
  顏權用好言再三慰問,女子方纔說道:『我乃薊州玉田縣人氏。
  父親廉國光,官為諫議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戳,家產籍沒。近又有旨
收妻女入宮。幸我母親向已亡過。我被統制尹大

肩拘捉,與所選民間女子一齊封置公館。今眾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領去,唯我
無家可歸,流落在此,所以啼哭。』顏權聽罷,

想起昨夜夢中之言,又想廉諫議的忠節可敬,又想起自己原籍也是玉田縣人,正
與此女同鄉,我當設法救她。當下便算出一條計

策,領著這女仍回身至雙忠廟裡。先把自己的來歷低聲訴與她聽了,因對她說道:
『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夢神人教我今日

救一個人,想就是你了。我今欲救你,你當認我為義父。但你既是罪人之女,未
經赦免,出頭不得。昨夜神人賜我男人衣履一副

,想要教你女扮男裝,方保無虞。你今就改扮了男子,與我同行何如?』那女聽
說,忙起身拜謝。顏權叫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

襪與她換了。問她叫什名字,今年幾歲了?女子道:『我小字冶娘,年方十三歲。』
顏權道:『我今呼你為兒,把冶娘去了兩點

,改名臺官罷。』冶娘歡喜領諾。
  正是:
  那邊兩兩男裝女,此處雙雙雌化雄。
  一樣稀奇古怪事,變難相反幻相同。
  顏權攜著這假男兒,想道:『客店裡不是安身處,要在村坊上租兩間房屋居
住。』恰好尋著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了

須,便托言姓須。只說從玉田縣攜兒到此,投奔親戚不著,回鄉不得,只得在此
權祝身邊雖帶有些銀兩,不敢浪用,要尋個長久

度日之計。冶娘便道:『義父不須懮慮。我幼時書也讀過,針指也習過,還學得
一件技藝是丹青,常畫些山水花草,至於傳神寫

像,也都會得。我今就賣畫為活也好。』顏權道:『如此甚妙!』便入城去買了
些紙筆並顏色之類,先叫冶娘畫些山水花草,果

然畫得好。又叫她畫自己一個有須的形像,卻又酷肖。顏權大喜,便掛起傳神賣
書的招牌。外人聞留後村須家,有個十三歲的小

兒善於丹青,便都來求他的畫。但若有人要請她到家去,冶娘即託故不去,只坐
在家中賣畫,取些筆資度日,甚不寂寞。
  王保住在間壁,見那須客人的孩兒善畫,因記起仙翁之言,便來拜望顏權,
要將生哥送過去,求他孩兒指教丹青。顏權只道

生哥真是女郎,想道:『我的假子也是女身,女郎與女郎相處有何妨礙!』遂慨
然應允。王保心裡也道:『生哥原是男身,便與

他家孩兒親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與生哥姊弟相稱,兩下甚是情投
意合。那時海陵王聞顏權矯旨放回眾女,十分震

怒,書影圖形的緝捕顏權,又欲遣官重選女子入京。幸得有人出使南朝回來,盛
稱南朝子女勝於北地。海陵王遂有興兵南下之意

,故把重選女子之事停擱了。因此生哥雖假扮女郎,卻安然無恙。一日,生哥至
冶娘處學畫,恰值顏權他出。冶娘閑話之間,對

生哥說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點,便都曉得。如今姐姐的畫已
與小弟不相上下,將來必然勝我十倍。恁般穎悟

,不識幼時也曾讀書否?』生哥道:『也頗知一二。然我輩女流,讀書原非所重。
若賢弟少年纔雋,必然精於詞翰,何不以文章

求仕進,乃僅以丹青自見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時,此時豈吾輩仕進之日。
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適足以取禍患耳!』生

哥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父親亦以詩文小故被奸人陷害,觸動了一腔悲憤,不覺
悚然而起,對冶娘道:『我幼遇異人,學得一件

本事,多時不曾試演。今日演一個與賢弟看。』說罷,向袖中取出一個白丸,走
到庭前,望空一擲,化成一把長劍。生哥接劍在

手,就庭前舞將起來。初時猶見個人影在白光裡,後來但見白光,不見人影,及
至舞完,依然一個白丸在手,並不知劍在哪裡。

冶娘驚得呆了,說道:『不想姐姐有這般本事,真是女中丈夫。若教改換男妝,
秦木蘭當拜下風矣!』因遂題詩一首以贈之,云

:劍鍔簇芙蓉,寒光射碧空。
  霜飛如舞雪,電走似驅風。
  騰躍出還沒,往來西復東。
  隱娘今再見,不數薛家紅。
  冶娘把這詩寫在一幅紙上,與生哥看。生哥十分嘆賞,因笑道:『我說賢弟
高才,必精於詞翰,但你方纔道我像丈夫氣概,

我今看你這字體柔妍,倒像女子的筆墨。我也有俚言奉贈。』
  因即於紙後,題《西江月》詞云:
  體學夫人字美,文兼幼婦詞芳。纖纖柔翰譜瑤章,不似兒郎筆仗。雅稱君家
花貌,依稀冶女風光。若教易服作宮裝,奉引昭

容堪況。
  冶娘看畢,見詞中之意,險些兒道破她是女子,不覺面色微紅,笑說道:『姐
姐如何把女子來比我?我看姐姐倒全無女子氣

象,如今不要叫你姐姐,竟叫了你哥哥罷。』因又題一絕以戲之云:羨爾英雄大
丈夫,應教弟弟喚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處,也作塤篪伯仲呼。
  生哥看了,笑道:『你若呼我為哥哥,我也呼你為妹妹。』
  因亦口佔一絕以答之云:
  愛你才郎似女郎,幾疑書室是閨房。
  他年弟婦相逢處,伉儷應同姊妹行。
  當下大家戲謔了一回,生哥自歸家去了,他只道須家的臺官是男人女相,冶
娘也只道程家的存奴是女人男相,兩下都不知是

假的。
  一日,正當清明節日,生哥那日不到冶娘家來,自與王保在家中祭奠亡親。
有一曲《江兒水》,單道生哥那日祭奠亡親的痛

苦:閉戶謀祀,孤兒淚湧潮。從前未識爹名號,向來錯把娘親叫。窮民如我真無
告,若沒個蒼頭相保,縱遇春秋,一陌紙錢誰討

?那日,冶娘也對顏權說,要祭奠父母靈魂。顏權買些紙錢及祭品安放在家,自
己往雙忠廟裡燒香去了。冶娘閉上了門,獨自一

個在室中祭奠先靈,吞聲飲泣。也有一曲《江兒水》,說那冶娘此時的痛苦:幼
女私設祭,吞聲淚暗流。紙牌不設魂來否?望空

默祝靈間否?改裝易服親知否?伯道可憐無後。願把裙釵,權當兒郎消受。冶娘
終是女子家,不敢高聲痛哭,靜悄悄地祭奠完了

,只聽得間壁生哥家裡哀號之聲。冶娘向壁縫裡張時,原來他家還在那裡設祭。
只見那存奴跪在前面,他的母親程寡婦倒跪在後

面,叩頭流涕,存奴哭倒於地。他的母親去扶他,口中喃喃地勸個不祝冶娘聽得
不甚分明,只聽得他叫:『小官人』三字。
  又見存奴祭畢而起,卻望上作了個揖。冶娘看了,好生驚疑。想道:『他們
這般光景,甚是蹺蹊。我一向疑存奴像個男子,

莫非也與我一般是改頭換面喬裝扮的?待我明日試他一試。』
  當晚無話。
  次日,生哥又到冶娘家來。冶娘等顏權出去了,以言挑生哥道:『姐姐如此
聰明,必然精於女工,為何再不見你拈針刺繡,

織錦運機,把薛夜來、蘇若蘭的本事做與小弟一看?』生哥道:『我因幼孤,母
親嬌養,不曾學得組繡之事。』冶娘笑道:『如

何題詩舞劍卻偏學了?我知你女工必妙,若遇著個女郎,定然把組繡之事做將出
來。今在小弟面前,故只把男子的伎倆來誇示我

耳。』生哥道:『丹青與組繡,正復相類,莫非吾弟倒善於組繡麼?』冶娘道:『我
非女子,哪知組繡?你是女子,倒儼然習男

子之事,卻反把女工問起我來?』生哥笑道:『你道自己不是女子麼?只怕女子
中倒沒有你這個伶俐人物。』
  冶娘也笑道:『姐姐本是女子,卻倒像個男子,也還怕男子中倒沒有你這樣
倜儻人才。』因指著紙上所書畫紅拂私奔的圖像

,對生哥說道:『姐姐若學紅拂改換男裝,莫說夜裡私奔,就是日裡私奔,也沒
人認得你是女子 !』生哥笑道:『你叫我私奔

哪個?我若做了紅拂,除非把你當個李靖。』冶娘見他說得入港,便又指著畫上
鴛鴦對生哥道:『我和你姊弟相稱,就如雁行一

般,恐雁行不若鴛鴦為親切,姐姐雖長我一歲,倘蒙不棄,待我對爹爹說了,結
為夫婦何如?』生哥聽罷,低頭不語了半晌,忽

然兩眼流淚。冶娘驚問道:『姐姐為何煩惱,莫非怪我語言唐突麼?』生哥拭淚
答道:『我的行藏,無人能識。既蒙吾弟如此錯

愛,我今只得實說了。』便去桌上取過一幅紙來,援筆題詩一絕云:改裝易服本
非真,為乏桃源可避秦。
  若欲與君為伉儷,願天真化女人身。
  冶娘見詩,大驚道:『難道你真個不是女子是男子麼?你快把自己的來歷實
說與我知道!』生哥便悄悄把上項事細述了一遍

,叮囑道:『吾弟切勿泄漏!』冶娘甚是驚異,因笑道:『我一向戲將姐姐比哥哥,
不想真個是哥哥了。』生哥道:『我向只因

假裝女子,不好與吾弟十分親近。今既說明,當與你把臂促膝,為聯?接席之歡。』
說罷,便走過來與冶娘並坐,又伸手去扯她

的臂。
  慌得冶娘通紅了臉,連忙起身,逡巡避開。生哥笑道:『賢弟雖貌似女子,
又不是真正女子,如何做出這般羞澀之態?』
  冶娘便道:『你道我不是女子,真是男子麼?你既不瞞我,我又何忍瞞你?』
便也取過紙筆,和詩一絕云:姊不真兮弟豈真

?亦緣無地可逃秦。
  君如欲與為兄弟,願我真為男子身。
  生哥看了詩,也失驚道:『不信你倒是女子。你也快把你的來歷說與我聽!』
冶娘遂也將前事述了一遍。生哥亦搖首稱奇,

因說道:『我與你一個女裝男,一個男裝女,恰好會在一處。正是天緣湊合,應
該作配。你方纔說雁行不若鴛鴦,自今以後不必

為兄弟,直當為夫婦了。』冶娘道:『兄果有此心,當告知我養父,明明配合,
不可造次。』正說間,顏權回家來了。生哥亦即

辭歸,把這段話告知王保。這邊冶娘也把生哥的話,對顏權說了。大家嘆異。
  次日,王保來見顏權,商議聯姻。顏權慨然應允。在眾鄰面前,只說程家要
臺官為婿,須家要存奴為媳。央鄰舍裡邊一個老

婆婆做了媒妁,擇下吉日,先迎生哥過門。王保把屋後牆壁打通了,兩家合為一
家。鄰舍中有幾個輕薄的,胡猜亂想。
  有的道:『十四五歲的兒女,一向原不該教她做一處。今日替她聯了姻,倒
也穩便。若不然,他們日後竟自己結親起來,就

不雅了。』有的道:『程寡婦初時要女兒出家,如何今日又許了須家的臺官?想
必這媽媽先與須客人相好了,如今兩親家也恰好

配了一對。』王保由他們猜想,只不理他。時光迅速,早又過了兩年。生哥已是
十七歲,冶娘已是十六歲了,顏權便替他擇吉畢

姻。拜堂時,生哥仍舊女裝,冶娘仍舊男裝,新郎倒是高髻雲鬟,娘子倒是青袍
花帽,真個好笑。但見:紅羅蓋卻粉郎頭,皂靴

套上嬌娘足。作揖的是新婦,萬福的是官人。只道長女配其少男,哪知巽卻是震,
艮卻是兌;只道陽爻合乎陰象,誰識乾反是地

,坤反是天。白日裡唱隨,公然顛倒粉去;黑夜間夫婦,暗地校正轉來。沒雞巴
的公公,倒娶了有雞巴的子捨;有陽物的媽媽,

倒招了個沒陽物的東?。
  只恐新郎的乳漸高,正與假婆婆一般作怪;還怕新娘的須欲出,又與假爹爹
一樣蹊蹺。麋邊鹿,鹿邊糜,未識孰麋孰鹿;鳳

求凰,凰求鳳,不知誰鳳誰凰。
  一場幻事是新聞,這段奇緣真笑柄!是夜顏權便受了二人之拜,掌禮的要請
王保出來受禮,王保哪裡敢,只推腹痛先去睡了

。生哥與冶娘畢姻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但恨陰陽反做,不能改裝易服,
出姓複名。
  哪知事有湊巧,既因學畫生出這段姻緣,又因買畫引出一段際遇。你道有何
際遇?原來那時孝廉花黑已中過進士,選過翰林

,卻因與丞相業厄虎不睦,致仕家居。他的夫人藍氏要畫一幅行樂圖,聞得留後
村須家的媳婦程存奴善能傳神,特遣人抬著轎兒

來請,要邀到府中去面畫。冶娘勸生哥休去。生哥因念花黑有收葬他父母大恩,
今日不忍違他夫人之命,遂應召而往。那夫人只

道生哥真是個女子,直請至內堂相見。敘禮畢,吃了茶點,便取出一方白絹,教
生哥寫照。生哥把夫人再細看了一回,援筆描畫

起來。頃刻間畫成一個小像,真乃酷肖。夫人看了歡喜,喚眾女使們來看,都道
像得緊。夫人大喜,十分贊嘆。因又對生哥道:

『我先母藍太太的真容,被我兄弟們遺失了,今欲再畫一幅,爭奈難於摹仿。我
今說個規模與你,就煩你一畫。若畫得像時,更

當重謝。』生哥領諾。夫人指著自己面龐,說那一處與我先母相同,那一處與我
先母略異。生哥依她所言,恁空畫出一個真容。

卻也奇怪,竟畫得儼然如生。
  夫人看了,拍掌稱奇。一頭贊,一頭再看,越看越像,便如重見了母親一般,
不覺嗚咽涕泣起來。生哥在傍見夫人涕泣,也

不覺淚流滿面。夫人怪問道:『我哭是因想念先母,你哭卻是為何?』生哥拭淚
答道:『妾幼喪二親,都不曾認得容貌。今見夫

人補畫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枉會傳神,偏無二親可畫,故不禁淚落耳!』說罷,
又流淚不止。正是:孤兒觸景淚偏多,爾有母

兮我獨無。
  縱使傳神異樣巧,二親形像怎臨模
  夫人聽說,問道:『我聞小娘子的母親尚在,如何說幼喪二親?』生哥忙轉
口道:『夫人聽錯了。妾自說幼喪父親。』
  夫人道:『我如何會聽錯?你方纔明明說幼喪二親。莫非你不是程寡婦親生
的?可實對我說 !』生哥暗想:『花公是個有

情義的人,我今就對他夫人實說來歷,料也不妨。』因叉手向前說道:『夫人在
上,當初我父親蒙花老爺厚恩,今日在夫人面前

怎敢隱瞞?但須恕我死罪,方纔敢說!』夫人道:『又奇怪了!我與你家素不相
識,我家當初有何恩?你今日又有何罪?』
  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細稟 !』夫人便叫女使們退避一邊。生
哥先說自己男扮女裝,本不當直入內室,因不敢

違夫人之命,勉強進來,罪該萬死。然後從頭至尾,把改裝避難的緣故,細細告
陳,並將妻子冶娘的始末根由一發說了。夫人聽

罷,十分驚異。便請花黑進來對他說知其事,叫與生哥相見,花黑亦甚驚異。
  正嘆詫間,家人傳稟說:『報人在外,報老爺原官起用了。』
  原來此時海陵王因御駕南征,中途遇害。丞相業厄虎護駕在彼,亦為亂軍所
殺。朝中更立世宗為帝。這朝人主極是賢明,凡

前日觸忤了海陵王、業厄虎被殺的官員,盡皆恤贈,錄其後人;其餘被黜被逐的,
都起復原官。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當下花

黑聞此恩命,便對生哥道:『當今新主賢明,褒錄海陵時受害賢臣的後人,廉諫
議亦當在褒錄之例。你今既為廉公之婿,廉公無

子可錄,女婿可當半子。至於令先尊題詩被戮一事,我當特疏奏白其冤。你不惟
可脫罪,還可受封。』生哥謝道:『昔年既蒙恩

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說罷,倒身下拜。
正是:得蒙君子垂青眼,免使窮人陷黑冤。
  生哥拜謝了花公夫婦,回到家中,說知其事。冶娘與顏權、王保俱各驚喜。
花黑即日起身赴京。陛見時,即上疏白李真之冤

,說:『他所題二詩,一是嘆南朝無人,一是嘆南朝未嘗無人,只為奸臣所誤,
並無一語侵犯本朝。卻被奸貪小人,朋謀陷害,

非辜受戮,深為可憫。其妻江氏,潔身死節,尤宜矜恤。
  況今其子生哥,現配先臣廉國光之女,國光無子,當收錄伊婿,以酬其忠。』
因又將王保感天賜乳,顏權夢神賜須之事,一

一奏聞。世宗覽奏,降旨:『賜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詔。封冶娘為孺人。王保
忠義可嘉,授太僕丞。太監顏權召還京師,授為

六宮都提點。』命下之後,生哥與冶娘方纔改正衣裝。一個大乳的蒼頭,一個長
鬚的內相,也都復了本來面目。一時傳作奇談。

正是:前此陰陽都是假,今朝男女盡歸真。
  眾人受了恩命,各各打點赴京。生哥獨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難之中,未曾
為父母守制。今欲補盡居喪之禮,廬墓三年,然

後就職。』天子嘉其孝思,即准所奏。生哥遂同冶娘披麻執杖,至父母墓所,備
下三牲祭品,望塚前拜奠。想起二親俱死於非命

,生前未曾識面,死後有缺祭掃,直至今日方得到土堆邊一拜,哀從中來,伏地
痛哭,哭得路旁觀者,無不悽惶。有一曲《紅衲

襖》為證:徒向著土堆前列酒鮐,恨不曾寫真容留作記。縱則向夢兒中能相會,
痛殺我昧平生怎認伊?想當初兩月間無知識,到

如今十年餘空淚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雙雙學丁令還靈也,現原身使我知。
  王保聞得生哥夫婦都在墓所,便也於未赴任之前,備著祭禮,到墓前來設祭。
那時王保冠帶在身,及到墓前,即呼從人:『

取青衣小帽過來,與我換了。』生哥問道:『這是何故?』
  王保哭道:『我王保當初受主母之託,保護幼主。今日特來此復命。若頂冠
束帶,叫墓中人哪裡認得?』生哥聽說,不覺大

哭。王保換了衣帽,向塚前叩頭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蘇州
城中時,因急欲歸報主母消息,未及收殘主人屍

首。及至主母死後,小人又急忙保護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殮屍首,又不及
至墓前一拜。今日天幸,得遇恩赦,小人才得到

此。
  向蒙皇天賜乳,仙翁庇,我主僕二人得以存活。今幸大仇已報,小主人己諧
婚配,又得了官職。未識主人主母知道否?
  倘陰靈不遠,伏乞照鑒!』一頭拜,一頭說,一頭哭。從人見之,盡皆下淚。
也有一曲《紅衲襖》為證:想當初託孤兒在兩

月時,今日裡縱生逢怕也難識齲我若再換冠袍來行禮,教你墓中人怎認予?幾年
間變男身為乳嫗,只這領舊青衣豈是易著的。痛

從前春去秋來,不能夠一拜墳頭也,禁不住灑西風血淚垂。
  王保祭畢,纔換了冠帶,恰值顏權也來弔奠。王保等他奠罷,一同別了生哥
夫婦,再備祭品,同顏權到雙忠廟去拜祭了一番

。顏權又將廟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後與王保一齊赴京。
  生哥自與冶娘廬墓。又聞朝廷有旨,著玉田縣官為廉國光立廟,歲時致祭。
生哥遂同冶娘到彼處拜祭了,復回墓所。三年服

滿,然後起身赴京,謝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聞塘報,趙州臨城縣有妖婦牛氏結連山寇作亂,勢甚猖獗。你
道那妖婦是誰?原來就是尹大肩之妻。尹大肩原

係臨城人,他存日恃著海陵王寵幸,作惡多端。近來被人告發,世宗有旨籍沒其
家。不想他妻子牛氏,頗知妖術,遂與其子尹彪

,逃人太行山中,嘯聚山賊作亂,自稱『通聖娘娘』。
  地方官遣兵追捕,反為所敗。生哥聞知此事,激起一片雄心,說道:『此是
我仇人的妻子,我正當手刃之!』遂上疏自請剿

賊。天子准奏,命以翰林待詔兼行軍千戶,領兵三千前往臨城,討平妖寇。生哥
奉旨,星夜督師前進。牛氏統領賊眾,據著個險

峻的高嶺,立下營寨。方待要用妖法來迎敵,哪知生哥自有碧霞真人所傳的劍術
在身,便不等交鋒,先自飛騰上嶺,揮劍斬了牛

氏並尹彪首級,然後驅兵直搗賊巢。賊眾無主,逃者逃,降者降,寇氛悉平,奏
凱回朝。天子嘉其功績,昇為中書右丞兼樞密副

使,並追贈其父李真與其母江氏。
  生哥感泣謝恩,歸到私署。是夜即得一夢,夢見一個金襆緋衣的官長,一個
鳳冠霞帔的夫人,對生哥說道:『我二人是你父

母。上帝憐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禍,一以節烈捐軀,已脫鬼錄,俱得為神。不但
受人主之恩,又膺天帝之寵。你可善自寬解,不

消哀念我二人了!』生哥醒來,記著夢中所見父母的形貌,畫出兩個真容,去喚
王保來看。王保見了,吃了一驚,說道:『與主

人主母生前容貌,一般無二 。』生哥大喜,便把來裝裱好了,供養在家廟中。
正是:忠貞既可格天地,仁孝猶能致鬼神。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棄了官職,要去尋訪碧霞真人,入山修道。竟拜別了生
哥夫婦,仍舊懷了這粒銀母靈丹,飄然而去。
  生哥思念其忠,也畫他一個小像,立於李真之側,一樣歲時展祭。又畫碧霞
真人之像,供養於舊日茅庵中,亦以王保配享。

後來花黑出使海上,遇見王保童顏鶴,於水面上飛身遊行。歸來述與生哥聽了,
知其已得成仙。顏權出入宮中,人都呼他為須太

監,極蒙天子寵眷,壽至九十七而終。冶娘替他服喪守孝,也把他的真容來供養。
這是兩人忠義之報。
  看官聽說,人若存了一片忠心、一團義氣,不愁天不佐助,神不(交力)靈。
試看奴僕、宦豎尚然如此,何況士大夫?
  《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所以這段話文,名曰《勸匪躬》。



卷八     醒敗類 兩決疑假兒再反真 三滅相真金亦是假


  詩曰:
  無相之中相忽生,非非是是幾回爭。
  到頭有相歸無相,笑殺貪人夢未醒。
  此四句乃惺禪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凡事休要著相。大抵若相的人,都為著
貪瞋癡三字。貪瞋總謂之癡,瞋癡總由於貪。
  貪人之財是貪,貪天之福亦是貪。貪而不得,因而生瞋。
  瞋人是癡,瞋天尤癡。究竟有定者不可冒,無定者不可執。知其有定,貪他
做什麼?知其無定,又貪他做什麼?如今待在下

說一段醒貪的話文,與眾位聽!話說後五代周世宗時,河南歸德府城中有一個人,
姓紀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

。渾家強氏,性甚嫉鮅,不容丈夫蓄妾。只有一個婢子,名喚宜男,年已十六,
頗有幾分姿色。強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許她梳

好頭,裹小腳。又提防嚴密,一毫也不肯放空。紀衍祚有個姪兒叫做紀望洪,正
是他的亡兄紀衍祀所生。此人幼為父母嬌養,不

事生理,終日嫖賭,十分無賴。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發管他不下。其妻陳氏,
有些衣飾之類,也都被他蕩盡了。虧得他丈人陳

仁甫收拾女兒回去,養在家裡。紀衍祚見姪兒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種,便把立
姪為嗣的念頭灰冷了。哪知望洪見叔父無子,私

心覬覦他的家產,只道叔父不看顧他,屢次來要長要短。及至衍祚資助他些東西,
又隨手而盡,填不滿他的欲壑,誅求無厭。強

氏因對丈夫說道:『只為你沒有兒子,故常受姪兒的氣。我前年為欲求子,曾許
下開封府大相國寺的香願,不曾還得。我今要同

你去完此香願,你道何如?』
  衍祚道:『入寺燒香,原非婦人所宜。況又遠出,殊為不便。
  你若要求子,只在家中供養佛像,朝夕頂禮便了!』強氏聽了這話,便要丈
夫供起佛像來。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將銅來鑄,

又要放些金子在內,鑄一尊滲金的銅佛,以為恭敬。衍祚依她言語,將好銅十餘
斤,再加黃金數兩在內,尋一個高手的鑄銅匠人

叫做容三,喚他到家鑄就一尊滲金銅的佛像,其好似純金的一般光彩奪目。強氏
把來供在一間潔淨房內,終日焚香禮拜,祈求子

嗣。
  看看將及一年,並沒有生子的消息。衍祚老妻子不能有孕,心裡便暗暗看中
了宜男這丫頭。她雖不梳頭,不纏腳,然只要她

的下頭,哪管她的上頭;只要她的坐腳,哪管她的走腳。常言道:『只有千人做
賊,沒有千人防賊。』恁你渾家拘管得緊,衍祚

卻等強氏夜間睡著了,私去與宜男勾搭。正是:任你河東吼獅子,哪知座下走青
鸞。
  從來懼內的半夜裡私偷丫鬟,其舉足動步,都有個名號:初時伏在枕上聽妻
子的鼻息,叫做『老狐聽冰』;及聽得妻子睡熟

,從被窩中輕輕脫身而出,叫做『金蟬脫殼』;黑暗裡坐在?沿上,把兩腳在地
上摸鞋子,叫做『滄浪濯足』;行走時恐暗中觸

著了物件,把兩手托在前面而行,叫做『伯牙撫琴』;到得丫鬟臥所,扭扭捏捏,
大家不敢做聲,叫做『啞子相打』;恐妻子醒

來知覺,疾忙了事,叫做『蜻蜒點水』;回到妻子?上,依著輕輕鑽入被窩,叫
做『金蛇歸穴』。
  閑話休提,且說紀祚衍雖然偷得宜男,卻是驚心動膽,不能舒暢。正想要覓
個空兒,與她偷一個暢快的,恰好遇著個機會。

原來強氏因持齋奉佛,有個尼姑常來走動。那尼姑俗家姓畢,法名五空,其庵院
與城南隆興寺相近,因與寺中一個和尚相熟。這

隆興寺中有兩個住持:一名靜修,一名惠普。靜修深明禪理,不喜熱鬧,常閉關
靜坐。惠普卻弄虛頭,講經說法,笑虛男女,特

托五空往大家富戶說化女人佈施作緣。因此五空也來勸強氏去聽經。是時正值二
月二十九日,觀音大士誕辰,寺中加倍熱鬧。強

氏打點要去隨喜。衍祚本不要妻子入寺燒香的,卻因有宜男在心,正好乘強氏出
外去了,做些勾當,便不阻當她。只預先一日,

私囑宜男,教她推說腹痛,睡倒了。至次日,強氏見宜男抱病,不能跟隨,便只
帶家人喜祥夫婦跟去,留下一個十二歲的小廝興

兒,與宜男看家。衍祚初時也隨著妻子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東女西,分開坐
下,等候慧普登座講經。衍祚便捉空從人叢裡閃

將歸來,與宜男歡會一番,了其心願。但見:老婆入寺,為看清淨道場;丈夫歸
家,也是極樂世界。
  一個化比丘身,對世尊五體投地;一個現歡喜相,把丫鬟兩腳朝天。從前黑
夜中,匆忙勾當,只片時雨散雲收;如今白日裡

,仔細端詳,好一歇枝搖葉擺。向怪作惡的龜山水母,並不放半點兒鬆;何幸好
善的獅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兒空。仗彼觀音力,

勾住了羅剎夜叉;多賴普門息,作成了高唐巫峽。一向妻子坐繡房持咒,倒像替
丈夫誦了怕婆經;今日老荊入佛寺聽經,恰似代

侍兒念了和合咒。全虧我佛開方便,果然菩薩會慈悲。衍祚了事之後,喚過小廝
興兒來,吩咐道:『大娘歸時,切不可說我曾來

家!』吩咐畢,悄地仍到寺前,恰好接著強氏轎子,一同回來。強氏並不曉得丈
夫方纔的勾當。
  哪知宜男此會已得了身孕,過了月餘,但覺眉低眼慢。強氏見得有些蹺蹊,
便將宜男拷問起來。宜男只得吐出實情。強氏十

分惱怒,與丈夫廝鬧。衍祚懼怕妻子,始初不敢招承,後被逼問不過,只得承認
了。強氏捶臺拍桌,大哭大罵,要把宜男賣出去

。正是:夫人會吃醋,吃醋枉吃素。
  自己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強氏自此每日辱罵宜男,准准地鬧了一兩個月。一日走進佛堂燒香,卻對著
這尊銅佛像,狠狠地數說道:『佛也是不靈的。

我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與這賤碑,卻不枉受我這幾時香火了!』一頭拜,一頭
只顧把佛來埋怨。
  卻也作怪,強氏那日說了這幾句,到明日再進佛堂燒香時,供桌上早不見了
這尊銅佛。強氏吃了一驚,料必被人盜去。家中

只有喜祥夫婦並興兒、宜男四個人,強氏卻要把這盜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
打發她出去。宜男哪裡肯招承,強氏正待要拷打

宜男,卻早有人來報銅佛的下落了。那報事的乃是本城富戶畢員外的家人,叫做
吉福。原來這尊銅佛在畢員外家裡。
  你道是哪個盜去的?卻就是喜祥這廝盜去的。他聞得主母對著佛像口出怨言,
是夜便悄地將銅佛偷了,明早拿到畢員外家去

賣了十兩銀子。這畢員外叫做畢思復,為人最是貪財。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姑
娘,他常聽得姑娘說:『紀家有個滲金的銅佛,

鑄得十分精美。』今恰遇喜祥盜將來賣與他,他便把賤價得了。家人吉福知道是
喜祥偷來賣的,要分他一兩銀子,喜祥不肯,吉

福懷恨,因此到紀家報信。及至紀衍祚問他盜佛的是誰?
  吉福卻又不肯實說。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只因喜祥是妻子的從嫁家人,妻
子任之為心腹,每事護短,故不敢十分盤問。只

將五錢銀子,與吉福做了賞錢。再將銀十兩,就差喜樣到畢家去贖。吉福又私囑
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面前不曾說你出來,你見

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說是我來報信的。』喜祥應諾。見了畢思復,只說家中追究
得緊,故此將銀來贖。畢思復正貪這尊滲金銅佛

買得便宜,不捨得與他贖去。心生一計,只推銀色不足,要他去增補,卻私與吉
福商量,連夜喚那鑄佛匠人容三到家,許他重賞

,教他這樣鑄成一尊純銅佛像,要與滲金的一般無二。
  紀家補銀來贖時,又推員外不在家,一連捺遲了好幾日,直等容三鑄假像來
搠換了,然後與他贖去。那真的卻把來自己供養

。
  正是:
  貪金暗把奸謀使,奉佛全無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並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強氏見佛已贖還,那盜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卻只是容她不得,
終日尋鬧,非打即罵。衍祚看了這般光景,料道

宜男難以容身,私與喜祥計議,要挽一個人來討她去暗地養在外宅。哪知喜祥這
奴才倒把主人的話,一五一十都對主母說了。強

氏大怒,問喜祥道:『這老無恥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對付他?』喜祥獻計道:『主
母要賣這丫頭,不可賣與小家,恐主人要去贖

;須賣與豪門貴宅,贖不得的去處,方杜絕了主人的念頭。』強氏聽計,便教囑
咐媒婆,尋個售主。過了幾日,尼姑五空聞知這

消息,特來做媒,要說與姪兒畢思復為妾。原來畢思復也是中年無子,他的妻子
單氏極是賢淑,見丈夫無子,要替他納個偏房。

五空因此來說合。強氏巴不得宜男離眼,身價多少也不論,但恐丈夫私自去贖了。
五空道:『這不消慮得。
  我家姪兒曾做過本城呼延府尉的乾兒,今在你官人面前,只說是呼延府裡討
去便了。』強氏尚在猶豫,五空曉得強氏極聽喜

祥言語的,便私許了喜祥二兩銀子,喜祥遂一力攛掇主母允了。
  乘衍祚下鄉收麥不在家中,強氏竟收了畢家銀十六兩,叫他即日把轎來抬了
宜男去。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卻哄她道:『主

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師父來說合,討你出去,私自另祝』宜男信以為然,
恁他們簇擁上轎,抬往畢家去了。衍祚歸家,不

見了宜男,問喜祥時,只說呼延府中討去了。衍祚不勝懊恨,又懼怕老婆,不敢
說什麼,唯有仰天長嘆而已!正是:侯門一入深

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不說衍祚思念宜男,無計可施。且說宜男到了畢家,方知主母把她賣了,放
聲大哭,欲待尋死,又惜著自己的身孕。正沒奈

何,不想吉福打聽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對主人備言其故,說道,『主人被五空師
太哄了!』畢思復即請過五空來,把這話問他。

五空道:『並沒此事,是誰說的?』思復道:『是吉福說的。』五空道:『他因不
曾得後手,故造此謗言,你休聽他!』
  思復將信將疑,又把這話對渾家說,叫她去盤問宜男。此時宜男正哭哭啼啼,
不願住在畢家,竟對單氏實言其事,說道:『

我自二月裡得了胎,到如今五月中旬,已有了足三個月身孕。
  今雖被主母賣到這裡,此身決不受辱。伏乞方便,退還原主則個!』單氏將
此言對丈夫說知。思復道:『我真個被五空姑娘

哄了。今當退還紀家,索取原價。』單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還,
少不得又要賣到別家去。不如做好事收用了她罷

!』思復道:『若要留她,須贖些墮胎藥來與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
單氏沈吟道:『這使不得。一來墮胎是極罪

過,你自己正要求子,如何先墮別人的胎?二來墮胎藥最利害,我聞懷孕過了兩
月,急切難墮,倘藥猛了些,送了她的命,不是

耍處,三來就墮了胎,萬一服過冷藥,下次不服受胎,豈不誤事?不若待她產過
了,那時是熟肚,受胎甚便,回來還有個算計。

你一向艱於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個月之後就產了,那所產的男女便不要留;
倘或過了十個月方產,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血,留

他接續香煙,有何不可?』思復聽了,點頭道:『也說得是。』便把宜男改名子
姐,叫她在房裡歇下。
  宜男是夜恐思復去纏她,將衣帶通縛了死結,和衣而臥。至黃昏以後,思復
睡在渾家?上,忽然腹痛起來,連起身瀉了幾次

。
  到明日,神思睏倦,起身不得。延醫看視,醫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風寒,
須小心調理。』單氏只疑丈夫夜間起身時,已

曾用過宜男,或者害了陰癥。哪知思復並不曾動彈,只因連起作瀉,冒了些風,
故兩病交攻,直將息了兩三個月,方纔稍可,尚

未能痊癒。宜男因此幸得不受點污,日日去佛堂中拜佛,願求腹中之孕至十三個
月方產,便好替舊主人留下一點骨血。這也是她

不忘舊主的一片好心。有詩為證:侍兒含淚適他門,不望新恩憶舊恩。
  況復留香原有種,忍同萍草去無根。
  單氏見宜男日日禮佛,便指著佛像對她說道:『這尊銅佛,原是你舊主人家
裡來的。』宜男道:『我正疑惑這尊佛與我主人

家裡的一般,原來就是這一尊。但當日被人偷來賣在這裡,我家隨即贖歸,如何
今日還在?』單氏便把喜祥偷賣,吉福商量搠換

的話一一說了。宜男嗟嘆道:『我始初只道我主人佛便贖了去,人卻不能贖去。
誰知佛與我也是一般,只有來的日,沒有去的日

。』因也把吉福報信討賞錢的話,對單氏說了。單氏隨即喚吉福來罵道:『你這
不幹好事的狗纔,家主前日買了銅佛,你如何便

去紀家報信?你既去報信,騙了紀家的賞錢,如何又攛掇主人搠換他的真佛?我
若把你報信的事對家主說知,怕不責罰你一場!

今恐他病中惹氣,權且隱過,饒你這狗纔!』
  當下吉福被單氏罵得垂首無言,心裡卻又起個不良之念,想道:『既說我不
幹好事,我索性再走個道兒。』便私往銅匠容三

家裡去,與他商量,要他再依樣鑄一尊銅怫,把來搠換那尊滲金的來熔化了,將
金子分用。容三應允,便連夜鑄造起來。他已鑄

過這佛兩次,心裡甚熟,不消看樣,恁空鑄就一尊,卻是分毫無二。吉福大喜,
遂悄地拿去,偷換了那尊滲金的真佛,到容家來

熔化,指望分取其中的金子。不想這尊佛卻甚作怪,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動分毫。
兩個無計奈何,商量了一回,只得把這尊佛拿

到呼延府裡去當銀十兩,大家分了。正是:偷又逢偷,詐又逢詐。
  行之於上,效之於下。
  單氏與宜男並不知怫像被人偷換去,只顧燒香禮拜,宜男便禱求心事,單氏
卻祈保丈夫病體。誰想思復身子恰纔好些,又撞

出兩件煩惱的事來,重複增玻你道為何?原來思復平昔極是勢利,有兩副衣妝、
兩副面孔:見窮親戚,便穿了舊衣,攢眉皺目,

對他愁窮;見富貴客,便換了好衣,脅肩諂笑,奔走奉承。他有個嫡堂兄弟畢思
恆,乃亡叔畢應雨之子,為人本分,開個生藥鋪

,只是本少利微,思復卻並不肯假借分毫。那紀望洪的丈人陳仁甫,就是思復的
母舅,家貧無子,只生一女,又嫁女婿不著,自

養在家,思復也並不肯看顧他。只去趨奉本城一個顯宦呼延仰。那呼延仰官為太
尉,給假在家,思復拜在他門下,認為乾兒,饋

送甚豐,門上都貼著呼延府裡的報單。
  三年前有個秀才畢東釐,向與畢思恆相知,因特寫個宗弟帖兒,到思復家裡
來拜望。思復道是窮秀才,與他纏不得的,竟璧

還原帖,寫個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畢東釐好生不悅。不想今年應試中了進士,
歸家候眩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說他私鑄銅錢

,奉旨著該地方官察報。思復恐累及了他,忙把門上所貼呼延府裡的報單都揭落
了。瞞著兄弟畢思恆,私去拜見畢東釐,要認了

族兄,求他庇護。畢東釐想起前情,再三作難。思復送銀二百兩,方買得一張新
進士的報單,貼在門上。不隔幾時,呼延仰鑄錢

一事,已得彌縫無恙。畢東釐卻被人劾奏,說試官與他有親,徇私中式,奉旨著
該部查勘。東釐要到部裡去打點,缺少些使費,

特央人到思復處告借百金。思複分毫不與,說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處,
如今叫他除了一百兩,只先還我一百兩罷。』東

釐大怒,遂與思復絕交。又過幾時,東釐查勘無恙,依然是個新進士。本府新到
任的僉判卞芳胤,正是東釐的同年。
  思復卻為遣吉福出去討債,逼死了一個病人,被他家將人命事告在僉判臺下。
思復病體初痊,恐屍親到家囉?,只得權避於

畢思恆家中,就央思恆致意東釐,求他去卞公處說分上。
  東釐記著前恨,詐銀五百兩,方纔替他完事。
  思復受了這場氣,悶悶而歸,正沒好心緒,又值尼姑五空來向他討銀子。原
來五空當初曾將銀百兩,托付思復盤利,今見他

為了官司,恐銀子耗費了,後來沒處討,故特來取索。思復焦躁道:『哪見得我
就還不起了,卻這般著急?出家人要緊銀子做什

?況姑娘的銀子,姪兒也拿得的。我今竟賴了不還,卻待怎麼?』五空聽說,嚷
將起來道:『你怎說這般欺心的話?
  姑娘的銀子好賴,出家人的銀子,倒沒得到你賴哩!』當下嚷鬧了一回,單
氏再三勸開。五空暗想:『我當初不把銀子借與

窮姪思恆,特把來付與富姪思復。只道萬無一失,誰知今日富的倒這般欺心,卻
不反被思恆非笑麼?』心中十分憤怒。她平日也

常到呼延府裡走動的,因把這話告訴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裡的人去討。
恰好思復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裡

:時值秋盡冬初,思復到莊上養病,就便收租,有個頑佃叫做陶良,積欠租米不
還,思復把他鎖在莊裡。哪知陶良的妻子卻與吉

福有私,吉福竟私開了鎖,放走陶良,倒叫他妻子來莊裡討人;又指引她去投了
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際,思復便撇

卻了乾爺,心甚不樂。今日思復為了事,他便乘機包攬,也索要五百金,方保無
虞。思復只得變賣些產業,湊得五百兩奉送。又

被太尉於中除去一百兩,還了五空,只算收得四百兩。思復沒奈何,只得把莊房
也典了,再湊百金,送與太尉,方纔罷休。思復

氣得發昏,扶病歸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風,成了個癱瘓之疾,臥?不起。可憐
一個財主,弄得貧病交併。
  當初向親戚愁窮,今番卻真個窮了。有詩為證:貧者言貧為求援,富者言貧
為拒人。
  一是真兮一是假,誰知弄假卻成真。
  思復臥病了四五個月,不覺又是來年季春時候,宜男方產下一個孩兒。自舊
歲二月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育,算來此孕果

然是十二個月方產的了。單氏不知就裡,只道她舊年五月中進門,至今生產恰好
十月滿足,好生歡喜。對丈夫道:『這是我家的

子息無疑了。』思復在枕上搖頭道:『這不是我生的。
  我自從納妾之夜,便患病起來,一向並未和她沾身。這孩子與我一些相干也
沒有。』單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眼

見得不能夠養兒子的。你看如今周朝皇帝,也是姓柴的頂受姓郭的基業,何況我
庶民之家,便將差就錯,亦有何礙?』思復沈吟

道:『且再商量。』又過了月餘,為家中少銀用度,只得將這尊銅佛去熔化,指
望取出金子來用。不想熔將起來竟是純銅,全無

半點金子在內。思復驚訝,喚過宜男來問時,宜男道:『我當初親見舊主人將黃
金數兩放入裡邊鑄就的,如何沒有?』
  思復只疑當日搠換的時節拿錯了,再叫吉福來詢問。吉福道:『並不曾拿錯。』
單氏胡猜亂想,對丈夫道:『多應是神佛有

靈,不容你搠換那尊真的,竟自己歸到紀家去了。』思復聽說,心裡驚疑,愈覺
神思恍惚。忽又聞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遼國,

奉旨提解來京,從重問罪,家產籍沒入官。思復因曾做過他的乾兒,恐禍及其身,
吃這一驚不小,病體一發沈重起來。看看一命

懸絲,因請母舅陳仁甫與兄弟畢思恆來,囑託後事。指著宜男對二人道:『此人
進門之後,我並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實非吾

子。我一向拜假父、認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這假子做什麼?我死之後,可叫
紀家來領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只存下薄田數十

畝,料娘子是婦人家,怎當得糧役之累?我死後,也求母舅作主,尋個好頭腦,
叫她轉嫁了罷。所遺薄田並腳下住房,都交付與

思恆賢弟收管。我一向雖不曾照顧得賢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糧役,我死
瞑目矣!』說罷,便奄然而逝。正是:人當將死

言必善,鳥到臨終鳴也哀。
  單氏哭得死去活來,仁甫與思恆再三解勸。單氏含淚道:『丈夫叫把宜男母
子送還紀家,這還可聽。至若叫我轉嫁,此是他

的亂命,我寧死不從!』思恆道:『嫂嫂若有志守節,這是極爭氣的事。凡家中
事體,我自替你支持便了。』當日殯殮之後,單

氏便將一應文書帳目交付思恆。又將自已釵簪之類,叫他估價變賣,營運度日。
思恆便親到鄉間踏勘田畝,一向被吉福移熟為荒

、作弊減額的,都重新較正。又將變賣簪釵的銀兩,贖了幾畝好田。單氏得他幫
助,安心守節。只有宜男母子,未得了當。與思

恆商議,要依丈夫遺命,退還原主。思恆道:『須得原媒去說。』單氏道:『原媒
是五空師太。她因素銀惹氣之後,再不上門。

如今怎又去央她?不若陳舅公與紀家有親,就煩他去說罷。』思恆道:『如此卻
好。』單氏便請陳仁甫來,央他到紀衍祚家去說

知其事,叫他快來領了宜男母子二人去。
  正是:
  不許旁枝附連理,誰知落葉又歸根。
  話分兩頭。且說紀衍祚自宜男去後,終日長吁短嘆,與強氏夫妻情分漸覺冷
淡了。縱然她屢發雷霆,怎當得凍住雲雨。
  強氏氣惱不過,害出病來。病中怨恨奉佛無效,遂破素開葷。
  病勢日甚一日,醫、禱莫救。不上半年,嗚乎哀哉了。臨終時還怨恨神佛無
靈,吩咐衍祚將這尊銅佛熔化了,不要供養。有

一曲《黃鶯兒》單說那強氏平日奉佛,臨終恨佛的可笑處:奉佛已多年,到今朝
忽改前,心腸本與佛相反。香兒枉拈,燭兒枉燃

,平生真性臨終見。聽伊言,聲聲恨佛,誓不往西天。
  強氏死後,衍祚不肯從她亂命,仍將佛像供奉。又每七延僧禮懺,超及陰魂。
七終之後,便有媒婆來說親,也有勸他續弦的

,也有勸他納妾的。衍祚只是放宜男不下,想著:『這三個月身孕,不知如何下
落了?』時常到呼延府前打聽消息。原來呼延仰

有妾倪氏,小字鸞姨,當呼延仰被逮之時,她乘鬧裡取了些資財,逃歸母家。恰
好畢東釐要娶妾,便娶了她去。衍祚打聽差訛,

把倪鸞認做宜男,只道她做了畢進士的小夫人,十分懊恨。不想陳仁甫來對他說
了宜男母子之事,衍祚將信將疑。仁甫道:『我

感親翁平日間看顧小女之德,故特來報知。
  你若不信,可就同到畢家去看。』衍祚便隨著仁甫,到了畢家。
  仁甫喚宜男出來相見。宜男見了舊主,淚流滿面。衍祚見宜男手中抱著個孩
兒,梳頭纏腳,打扮齊整,比前出落得十分好了

,又喜又悲。再抱過那孩子來看,只見左足上有一個駢指,衍祚大喜。原來衍祚
自己左足上,也有個駢指。當下脫出來與眾人看

了,都道:『這孩子是他養的無疑 !』次日,衍祚即取原價十六兩送去,分外
再加十兩,酬謝大娘單氏保全之德。是夜便迎接

宜男母子回家,兩下恩情,十分歡暢。正是:去而復來,離而復遇。
  後主卻是前夫,新寵卻是舊婢。
  繼父即是親爹,假兒即是真嗣。這場會合稀奇,真個出其不意。宜男是夜把
上項事一一細述。衍祚方知盜佛的是喜祥,與主

母商量,瞞著主人賣宜男的也是喜祥,心中大怒。次日即喚喜祥來責罵了一場,
把他夫婦逐出不用。另收個家人叫做來寧,此人

甚是小心謹慎,其妻也甚老成得用。又僱一個養娘,專一保抱孩兒。把孩兒喚名
還郎,取去而復還之意。
  哪知姪兒紀望洪聞了這消息,想道:『叔父一向無子,他傢俬少不得是我的。
如何今日忽然有起兒子來?此明係畢家之種,

怎做得紀家之兒?』便走到衍祚家中來發話,衍祚只不理他。望洪忿怒,竟將非
種亂宗事,具呈本府僉判卞公案下。衍祚聞知,

也進了訴詞,引畢家母舅陳仁甫為證。卞公拘齊一干人來審問,衍祚將十三個月
產兒的事說了一遍。卞公再問陳仁甫時,也是一

般言語。望洪只是爭執不服,卞公命將還郎抱來,與衍祚當堂滴血,以辨真偽。
說也奇怪,衍祚一點血滴入水盆內,凝在盆底下

,先取別個小兒的滴下去,並不調和,及至還郎那點血滴下盆時,只見衍祚這點
血冒將起來,裹住了還郎的血並成一塊,堂上堂

下眾人見了,都道兩人的是父子,更無疑惑。正是:是假難真,是真難假。
  一天疑案,渙然冰解。
  卞公審明瞭紀家父子,知紀望洪所告是虛,罵了幾句,即時逐出。望洪好生
羞憤,心裡想要別尋事故,中傷叔父。過了年餘

,適值朝廷因錢法大壞,要另選好銅鑄錢,降下聖旨:『凡寺院中有銅鑄的佛像,
都要熔來應用。民家若有銅佛像,官府給價收

之,私藏者有罪。』當時朝臣有奉佛的,上疏說佛像不宜熔毀。周世宗御筆批答
道: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即為奉佛。彼銅

像豈所謂佛耶?
  且朕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捨以佈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此旨一下,誰敢道個不字。看官,你道朝廷要鑄新錢,自當收取舊錢的銅來
用,何至毀及佛像?原來那時錢法壞極,這些舊

錢純是鉛沙私鑄,並沒些銅氣在內、所以毫無用處。有一篇譏笑低錢的文字說得
好:號曰青蚨,呼雲赤亥,雖有其名,全無其實

。百兮不滿寸,千兮不滿尺。親如兄兮用不通,母權子兮行不得。杜甫一錢看不
來,劉寵大錢揀不出。孔褒見此可無論,和嶠對

此可無癖。
  卜式輸之寧足奇,崔烈入之何足惜。呼盧劉毅未以豪,日費何曾仍是嗇。十
萬腰纏輕若無,鶴跨揚州不費力。追念大公九府

時,豈料凌夷至今日。
  當下官府奉旨出示,曉諭民間,凡有銅佛像在家者,親自?赴官司領價。私
藏不報者,即以抗旨論。紀望洪見了這告示,想

起叔父有一尊銅佛在家,便又到僉判卞公處,首告他抗旨私藏銅佛。卞公即差人
拘紀衍祚到官詢問,衍祚稟道:『銅佛是有的,

但有金子在內,不是純銅的。又且神靈顯應,恐怕熔毀不得。故不敢報官。』卞
公道:『怎見得神靈顯應?』衍祚將畢家換去重

來的一段話說了。卞公笑道:『不信銅鑄的佛能自去自來。若果能如此,也不被
人偷了。可快取來熔化,熔出金子來,你自領去

。』說罷,便著原差同衍祚去熔了來回話。衍祚不敢違命,只得同著公差將佛像
去熔起來,卻並不見有一些金子在內。衍祚驚得

木呆。公差即押著衍祚,?了所熔的銅,當堂稟復。卞公道:『我說佛像豈有自
去自來之理,這都是你支吾之詞。』衍祚叩頭道

:『畢家明明搠換,後來熔化時,卻不見有金子。此是實情。』卞公沈吟道:『如
此看來,一定畢家以假換真之後,又有人偷換

他真的去了。』因問:『當時鑄佛的銅匠是誰?』衍祚說出容三名字。卞公道:『只
喚容三來問,便曉得那真的下落了 !』當

晚便差人拘喚容三。次日早堂奴手到,卞公再三究問,容三料賴不過,只提招出
實情。說道:『此皆畢家吉福指使。』卞公道:

『這佛若當在呼延府中,已經籍沒入官,不可追究。今只拿吉福來,問他個欺盜
之罪便了!』
  說罷,正要出差拘提吉福,恰好畢家把叛奴盜逃的事來呈告。
  原來吉福被畢思恆查出以前許多弊端,料道難以安身,竟於數日前私往鄉間,
冒討了一船租米,不知逃往哪裡去了。故此畢

思恆遣家屬來遞狀,懇求緝捕。卞公看了狀詞,一面出差緝捕,一面吩咐將容三
押赴鑄錢局裡當官,不許放歸,待緝獲吉福面質

明白,然後發落。衍祚給與銅價,釋放寧家。
  紀望洪本要中傷叔父,哪知卞公並不曾難為他,一發羞惱。
  因又起個兇惡念頭,思量要去拐盜那還郎,早晚常到衍祚門首往來窺伺。一
日,衍祚替亡妻強氏舉殯,宜男也同到墓所送葬

,只叫來寧夫婦隨去,將還郎交付養娘收管,與小廝興兒一同看家。那時還郎已
三歲了,當宜男早起出門時,他正睡熟,及至清

晨醒來,不見了母親,只管啼哭,定要興兒抱去尋覓。
  養娘騙他不住,只得叫興兒抱他去門前玩耍。興兒與他耍了一回,聽得養娘
在內叫道:『興兒,你把小官人來與我抱了。你

自上鄰家取火。』興兒應了一聲,卻待抱還郎進去,還郎哪裡肯?興兒只得把他
放在門檻上,空身入內,到廚下去尋取引火的紙

板。誰知紀望洪那時也假意要來送殯,起早地走來,卻見還郎獨自一個坐在門前,
便起歹念,哄他道:『你要尋哪個?
  我抱你去尋。』那小孩子不知好歹,竟被他抱在懷裡,一道煙走了。說時遲,
那時快,望洪抱了還郎,穿街過巷,一霎時跑

出城外。正走之間,劈面遇著了喜祥,叫道:『大捨,你抱這小官人到哪裡去?』
望洪知喜祥被叔叔責逐,必然不喜歡主人的,

便立住了,把心話對他說知。喜祥道:『你來得正好。我自被逐之後,便去投靠
了畢東釐老爺。他的小夫人鸞姨另居在莊上,離

此只一二十里遠近。前年那小夫人懷孕將產,恰遇畢爺選了京官,赴京去了。小
夫人產了一女,卻只說是男,使我到京中報喜。

畢爺住在京師二年有餘,目下大夫人死了,要接取小夫到京同祝小夫人急欲尋個
兩三歲的孩兒,假充公子去騙主人,正苦沒尋處

。你若把這孩子賣與她,倒可得幾兩身價,我們兩個同分何如?』望洪喜道:『如
此最妙。』便與喜祥到飯店中吃了飯,抱著還

郎一同奔至莊上。喜祥抱還郎與鸞姨看,鸞姨見還郎眉清目秀,年紀又與自己女
兒相同,十分中意,便將十兩銀子買了。喜祥與

望洪各分了五兩,望洪自回家去訖。
  鸞姨把所生女兒,命喜祥抱去寄養在莊後開腐店的王小四家,與他十兩銀子,
吩咐他好生撫育,待過幾時,設法領回。小四

領諾。鸞姨自帶了假公子,與喜祥夫婦起身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那日紀家的養娘見興兒空身入來,忙走出去看時,還郎已不見在門前了。
慌得養娘急走到街上叫喚,並不見答應。
  忙呼興兒到兩邊鄰捨家尋問,奈此時天色尚早,鄰舍開門的還少。
  有幾家開門的,都說不曾見。養娘與興兒互相埋怨,河頭井裡,都去張得到,
更沒一些影兒。慌亂了一日,到得夜間,衍祚

與宜男歸家,聽說不見了還郎,跌腳捶胸,一齊痛哭起來。
  正是:
  璧去復歸誠有幸,珠還再失待如何。
  衍祚寫著招子,各處黏貼,哪裡有半分消息,眼見得尋不著的了。自嘆命中
無子,勉強不得。宜男因哀念孩兒,時常患玻看

看又過了三四年,更不見再產一男半女。
  衍祚因想起亡妻強氏,當初曾許下開封府大相國寺香願不曾還得,或因這緣
故,子息難招,便發心要去還願。擇下吉日,吩

咐養娘與來寧妻子,好生伏侍宜男,看管家裡,自己卻帶了來寧,起身往開封府
去。在路行了幾日,忽一夜,投一個客店歇宿,

覺得臥榻上草褥之下纍纍有物,黑暗中伸手去摸時,摸出一個包兒,像有銀兩在
內,便把來藏過。至天明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包

銀子。裡面寫道白銀十五兩,共九錠五件,銀包麵上有個小紅印兒,乃是『畢二
房記』四字。衍祚看了,想道:『這客人失落了

這東西,不知怎樣著忙?幸喜是我拾了,須索還他。』當日便不起身,住在店中
等了一日,卻不見失銀的人來。衍祚暗想:『我

若只顧住在此呆等,誤了我燒香的事,如何是好?』沈吟一回,心生一計,把那
包銀子封好交付店主人,說道:『這包銀兩是一

個姓畢的舍親暫寄我處,約在此間店裡還他的。今不見他來,或者他已曾來過,
因不見我,又往近邊那裡去了。即日少不得就要

轉來。但我卻等他不及,只得把這銀子轉寄貴店,我自去了。他來問時,煩你替
我交還他,幸勿有誤!』店主人指著門前招牌道

:『我這裡有名的張家老客店,凡過往客官有什東西寄頓在此,再不差誤的。』
衍祚大喜,便另自取銀三錢,送與店主人,作寄

銀的酬儀。又叮囑道:『須記舍親姓畢,房分排行第二,不要認錯了別人。』店
主人接了銀子,滿口應承。衍祚臨行,又再三叮

嚀而別。
  不則一日,來至開封府。那所在是帝王建都之處,好不熱鬧。衍祚下了寓所。
到次日,那往大相國寺進過了香,在寺中隨喜

了半晌。回寓吃了午飯,叫來寧隨著,帶了些銀兩在身邊,到街市上閑行,看些
景致,買些土宜。閑步之間,偶然走入一條小巷

裡,見一個人家,掩著一扇小門,門前掛個招牌,上寫道:『侯家小班寓』,只聽
得裡面有許多小孩子歌唱之聲。衍祚立住腳聽

了一回,歌聲歇處,卻聞得一個孩子啼哭甚哀,又聞有人大聲叱喝。衍祚正聽間,
只見對門一個老者扶杖而立,口中喃喃他說道

:『可憐這孩子也是好人家出來的,若遇個做好事的人收了他去,倒是一場陰德。』
衍祚聽說,便向老者拱拱手,問其緣故。老

者道:『有個刑部員外畢老爺,諱東釐,是歸德府人。他有個小夫人倪氏,叫做
鸞姨,生下個公子,畢爺愛如珍寶。不想近日畢

爺病故,鸞姨也死了。他家裡大叔說這公子是抱來的,不是親生之子。因此他家
的大公子畢獻夫竟自扶柩回鄉,把這小孩子丟在

京中。恰遇這對門教戲的侯師父,收養在家,要他學戲,他不肯學,所以啼哭。』
衍祚聞言,惻然道:『我也是歸德府人,與畢

東釐同鄉。待我收留了這孩子去罷。』老者道:『客官當真麼?這是一件好事體。』
衍祚道:『就煩老丈替我去說一說!』老者

便扶著杖,走過大門,喚那姓侯的出來,對他說知其意。那人道:『這孩子既不
肯學戲,我留他也沒用。但我已白養了他三五個

月了。』衍祚道:『這不難,我自算飯錢還你。』便向身邊取出白銀三兩奉送。
那人接了銀子,歡天喜地,就去引出那孩子來,

交與衍祚領去。衍祚又將幾錢銀子謝了那老者。然後叫來寧領著孩子,回到寓所,
替他梳洗了一番。仔細看他的面龐,卻與還郎

的面彷彿相似。
  問他年紀,說是八歲,算來還郎若在,也是八歲了。衍祚甚是驚疑。再細問
他親生父母是何人?孩子道:『我幼時失散,不

記得了。只聽得有人說,我是三歲時被人在歸德府城中偷出去的。』衍祚聽說,
一發驚訝。
  便去脫他的左足來看,卻一樣有駢指在上,不覺又驚又喜,抱著孩子哭道:
『你就是我親兒還郎了。你認得我父親麼?』
  遂把以前失散的緣故對他說了。還郎才曉得衍祚就是自己的親父。正是:再
經失散悲何限,重得團圓喜倍常。
  衍祚得了還郎,歡喜無限,即日起身,趕回家中,說與宜男知道。宜男喜出
望外,捧著還郎,相抱而泣。一向宜男為思念孩

兒,常常患病,今既得還郎之後,身子漸漸好了。倒是還郎因在侯家受了些瞅唧,
飢飽不時,又長途跋涉而歸,身子有病,延醫

調治,纔得痊可。醫生又寫下個藥方,教衍祚合一料丸藥與他吃。衍祚依言,便
往畢思恆店裡去買藥。原來思恆與衍祚雖存識面

,卻不相熟,當下看了藥帳,該價銀二兩。衍祚稱銀與他,卻稱錯了,稱了三兩。
思恆忙取出一兩來奉還。衍祚謝道:『難得你

這樣好人。』思恆笑道:『我今還你這一兩銀子,何足為奇!我前日曾帶十五兩
銀子出去賣藥,卻遺失在一個客店裡。兩日後纔

去尋,以為必落他人之手。不想遇著個好人,竟把來寄與店主人,送還了我。可
惜不曾曉得那人的姓名!』衍祚便道:『可是張

家老客店裡麼?所失之銀可是九錠五件麼?銀包上可是有』畢二房記」一個小紅
印的麼?』思恆失驚道:『老丈如何曉得?莫非

還銀的就是老丈麼?』衍祚笑道:『然也!』思恆忙跳出櫃來,恭身施禮,叫夥
計看了店,自己陪衍祚到裡面堂中坐下,置酒相

款。因問衍祚有幾位令郎,衍祚道:『只有一子,年方八歲。』因把向來多蒙令
嫂保全,後來失而復遇的話說了一遍。』思恆道

:『此皆老丈盛德之報。』
  因問令郎曾有姻事否?衍祚道:『還未!』思恆道:『小弟有一女,恰好也是
八歲。意欲與令郎聯姻,未識尊意若何?』衍

祚道:『既蒙不棄,何敢推卻。』思恆大喜。當下兩人盡歡而別。衍祚回家,對
宜男說知其事。宜男想起單氏恩義,也要與畢家

聯一脈親,便叫衍祚去央陳仁甫為媒,擇日下聘,兩家行禮,俱頗豐盛。
  卻又動了紀望洪覬覦之心,走到陳仁甫家來說道:『我叔父一向所認的還郎,
已不見了,合當立我為嗣。如何又到外邊去尋

個來歷不明之子為子,岳父又替他做媒定親?』仁甫素怪女婿無賴,由他自說,
便不理他。望洪懷憤,又要到官司告理。
  原來僉判卞芳胤,向已去任,今又恰好昇了本府太守。望洪又到他臺下告狀。
卞公道:『此事我前已斷過,如何又告?』望

洪訴出上項情由,卞公即拘衍祚來審。衍祚備言還郎三歲失去,八歲復遇的緣故。
卞公道:『有何恁據?』衍祚道:『有腳上駢

指可證。』望洪便道:『天下有駢指的人也多,那見得畢刑部的假子就是叔父的
親兒?』卞公對衍祚道:『你前番以滴血辨出父

子,如今可再與他滴血便了。』當下衍柞與還郎又復當堂滴起血來,卻與第一次
滴血一般無二。卞公道:『你二人是父子無疑了

。但不知你的兒子,怎生到了畢刑部家裡去。這個緣故,也鬚根究明白。畢刑部
是我同年,待我請他的公子來問,即知端的。』

便吩咐衍祚等一干人且暫退門外,待請畢公子來問了再審。卞公退堂,隨即差人
持名帖到畢鄉宦家,請他公子畢獻夫來會話。此

時畢公子纔扶柩歸來,在家守制,忽聞卞公相請,不敢遲延,即刻來到府中。卞
公邀入後堂,相見敘坐,寒溫已畢,問起他所棄

的幼弟,何由知是假的,有什恁據。畢公子遂將鸞姨以男易女的事,細述一遍,
說道:『此皆家奴喜祥經手做的事,後來原是此

奴說出,所以治年姪知其備細。只不知此兒是哪家的。』卞公道:『如今喜祥何
在?待我喚他來問。』畢公子道:『此奴近日因

盜了先君遺下的一尊佛像,被治年姪追究了出來,現今送在捕衙羈候著。公祖年
伯要他時,去提來就是。』卞公便問是何佛像,

畢公子說出這尊佛像的來歷。真個事有湊巧,原來他家的佛像,就是紀衍祚家那
尊滲金的銅佛。當初吉福與容三當在呼延府中,

卻是倪氏鸞姨把來供在內室。後來嫁到畢東釐家,遂帶了這尊佛去。鸞姨死後,
這尊佛在畢公子處。喜祥又要愉他到別處去利市

,不想纔偷到手,卻被同輩的家人知覺了,報知家主。畢公子大怒,即時追出佛
像,把他送官究治,羈候發落。
  當下畢公子說出緣故,卞公笑道:『原來這尊佛卻在足下處。』便也把前年
審問銅佛的事說了。畢公子道:『治年姪正待把

這佛來納官助鑄。今承公祖年伯見諭,即當送來。』言罷,起身告辭而去。卞公
即差人到捕衙,立提喜祥到來,與衍祚、望洪等

一干人同審。望洪一見了喜祥,驚得呆了。卞公喚過喜祥來問道:『你舊主人之
子,何由假充了新主人之兒?』喜祥初時不肯說

出,後來動起刑法,只得招出紀望洪偷來同賣的緣由。卞公喝問望洪:『此事有
的麼?』望洪料賴不過,只得招承。卞公大怒道

:『你兩人一個以兄賣弟,一個以奴賣主,滅叔之姪,背主之奴,情理難容!』
便將望洪重責三十,喜祥重責五十。責畢,又問

喜祥道:『你既受小主母之託,暗地以男易女,後來為何又對公子說知?』喜祥
道:『當初小主母原許小人重賞的,後來竟沒有

賞。
  小主母與先老爺又都死了,因便將此事說出,指望公子賞賜。』卞公笑道:
『你這奴才,總是貪心無厭。』因又問道:『你

小主母把女兒寄在外邊,那女兒卻是畢老爺親生的小姐,可曾教公子取回麼?』
喜祥道:『小主母所生小姐,寄養在腐店王小四

家。公子曾差個人去取,那王小四已遷往寧陵縣去了。
  及自小人到寧陵縣尋著了他問時,不想那小姐已於一年前患病死了。』卞公
道:『你這話還恐是假的。你舊主人的兒子可以

盜賣得,只怕新主母的女兒也被你盜賣了。你可從實說來,真個死也未死?』喜
祥道:『其實死了,並非說謊。』卞公搖頭道:

『難以準信,待我明日拘喚王小四來面問。』說罷,命將喜祥與紀望洪俱收監,
聽候復審定罪。衍祚叩謝出衙,只見畢思恆同陳

仁甫都在府前探望。衍祚對他述卞公審問的言語,說到王小四家寄女一事,只見
畢思恆跌足失驚道:『這等說起來,我的女兒就

是畢鄉宦的小姐了!』衍祚聞言,驚問其故。思恆道:『實不相瞞,我這小女乃
是螟蛉之女。我因往寧陵縣收買藥材,有個開腐

店的王小四,同著個人,也說姓畢,領著個女兒,說是那姓畢的所生,一向過繼
在王小四處。今因她母親死了,她父親要賣她到

別處去。我見此女眉清目秀,故把十二兩銀子買回來的。』衍祚聽說,便道:『既
如此,不消等王小四來問,只須親翁進去一對

便明。』此時卞公尚未退堂,衍祚同著思恆,上堂稟知此事。卞公隨即喚轉喜樣
來質對。思恆一見喜祥,說道:『當初賣女的正

是此人。據他說姓畢,又說這女兒是他所生的。哪知他卻是畢家的奴子,盜賣主
人的女兒!』
  喜祥那時抵賴不過,卞公轉怒道:『惡奴兩番賣主,罪不容於死了!』喝令
將喜祥再重打一百棍,立時斃之杖下。紀望洪問

邊遠充軍。發落已畢,至次日,畢公子拿著那尊銅沸,又來候見。卞公收了銅佛,
請他入後堂來,對他說道:『令弟雖是假的,

既為令先尊所鍾愛,還該看尊人面上,善處纔是。如何輒便拋棄,太已甚了。令
妹未死,卻輕信逆奴之言,任其私自盜賣,更不

留心詳察,恐於孝道有虧。今畢思恆收養令妹為女,恰好又與足下的假弟作配。
弟雖是假,妹夫卻是真。可將銀三百兩送與令妹

作妝奩,以贖前過。』畢公子聽罷,逡巡慚謝,連聲應諾。辭了卞公,便具名帖
到紀衍祚與畢思恆兩家去拜候,真個將銀三百兩

送作妝奩。人皆服卞公的明斷。正是:有兒既已明真偽,失女還能辨死生。
  卞公既審了兩家兒女之事,卻將那尊滲金銅佛,喚銅匠容三來認,問他可是
原佛。容三道:『正是原鑄的佛一尊。』卞公道

:『你前日說這尊佛熔化不得,今可當堂熔與我看。』容三依命,就堂安爐舉火,
熔將起來。真個奇怪,恁你怎樣燒他,只是分

毫不動。卞公見了,咄咄稱奇,吩咐不消熔化了,且放過一邊。因對容三道:『佛
便在此了,只是吉福尚未拿獲。據你招稱是吉

福指使,又被他分了一半銀子去,如今沒有對證,難以定案。』容三未及回言,
只聽得府門外高聲叫屈,卞公喝問是誰?快拿進

來。一霎時,公差押著兩個人來跪於堂下,二人未及稟事,只見容三指著內中一
人連聲喊道:『這個就是吉福。』原來吉福一向

逃往虞城縣,與陶良夫婦同住,改了姓名,投充了本縣差役。後竟自恃衙門情熟,
白佔了陶良的妻子,趕逐陶良出去。陶良懷恨

,料道在本縣告他不過,等他奉差出外,在府城外伺侯著了他,結扭到府前來叫
喊。當下卞公先推問偷佛一事,吉福一口招承。

陶良又首他目下強佔妻子,前日放他逃走,指引他妻子將假人命詐害主人,又拐
去租米若干,種種罪狀。卞公把吉福打了五十,

也問邊遠充軍。陶良昔日同謀,今方出首,也打二十,問了徒罪。其妻官賣。容
三罰役已久,只杖二十,免罪釋放。吉福去充軍

,來到半路,棒瘡發作,嗚呼死了。此亦是欺主之報。有一篇勸戒家奴的歌兒說
得好:靠人家的,心腸休變。試問你頭頂誰的屋

?口吃誰的飯?
  主人自去納房稅,完田糧,你只白白地住,白白地啖,還要時常嗟怨。怨道
沒什麼摸,沒什麼賺,獨不思『消災經』也須念

一念。怎的為公便懶,為私便劍有等沒良心的,貪求無厭。
  投了興頭的鄉宦,便私紮囤,私詐人,十分大膽。假告示兒僉慣,假圖書兒
用慣,到得事發難瞞,拚著一頓板,再去過別船

。
  若還靠了膏梁子弟,市井富翁,又看他不上眼,公然背叛。管店的將貨物偷,
管當的把金珠換,管田的落租米,管屋的漏房

錢,買辦的無實價,收債的開虛欠。成交易,後手多,送人情,抽一半。及至主
人有難,並不肯效些肝膽,反去做國賊,替別人

通線,趁匆忙把資財誆騙。直待骨髓吸乾,方纔樹倒猢猻散。
  不知主人與你有什冤仇,這般樣將他謀算?如此傷天理,總為著貪,豈知頭
上那亮亮的難遮掩。幾曾見會競錢的大叔發跡了

多年?幾曾見花手心的管家得免了災患?倒不如守著老實,學司馬的家奴,萬古
流傳;行著好心,似阿季般義氣,千秋稱嘆。
  閑話休提。且說卞公既發落了吉福等一起人犯,即令人請了這尊滲金銅怫,
親自打轎,送到隆興寺裡來供養。此時隆興寺裡

,只有靜修和尚做住持,那講經的惠普和尚已不在寺中了。
  因有人說他與尼姑五空有染,五空產病而死,惠普懼罪,不知逃往哪裡去了。
正是:本謂五空空五蘊,誰知一孕竟難空。
  只因惠普慈悲普,卻令尼姑沐惠風。
  當下卞公到了寺中,靜修出來接見了。卞公指著那尊銅佛,對靜修道:『這
尊佛熔化不得,想佛家有靈,要借此感化朝廷。
  今可權供在此,待我具疏奏聞,候旨定奪。』靜修合掌稟道:『相公不消題
疏。既有聖旨毀佛鑄錢,那佛像本是幻形,豈有

銷熔不得之理,待貧僧熔與相公看。』卞公聽說,將信將疑,即命左右安置爐火,
看靜修熔佛。靜修令侍者將這尊佛放入爐內,

一面舉火,一面合掌宣偈道:佛本虛無,何有色相?假金固是假形,真金豈是真
像?咄!
  真真假假累翻多,從此捐除空礙障。
  靜修宣偈方畢,只見那銅佛登時熔化已荊卞公十分嘆詫,因問道:『請問吾
師,如何此像一向熔化不得,今日便熔了?』
  靜修道:『向因真假未明,故留以為質。今日真假既明,不必更留形跡矣。』
卞公點頭稱善。便教將熔下來的銅付錢局應用

,內中金子給還原主紀衍祚。吩咐畢,即打轎回衙。衍祚要將這金子捨與靜修,
靜修辭謝道:『我出家人要金子何用?你只把這

金去做些好事,便勝如捨與老僧了。大凡佛心不可無,佛相不可著。只因你將金
鑄佛,生出無數葛藤。自今以後,須知佛在心頭

,不必著相。』衍祚再拜領教。回到家中,果然把這金子去做了許多好事。後來
紀望洪遇赦而歸,抱病身故,衍祚收埋了他的骸

骨。
  又養老了姪婦陳氏。還郎畢姻之後,連生二子,衍祚將一子承繼在望洪名下,
使哥哥紀衍祀的宗祧不至斷絕。畢思恆亦將自

己一子承繼與嫂嫂單氏,報她不從亂命,一片貞心。又教單氏迎養陳仁甫于家中,
終其天年。自此紀衍祚、畢思恆兩家,俱各子

孫繁盛,亦有貴顯者,此是後話。當時好事的,單把辨人辨佛之事,編成幾句道:
於水驗人,於火驗佛。驗佛驗金,驗人驗血。

驗血不分,驗金不滅。佛有三尊,子唯一孽。究竟幻形,化在轉睫。存不終存,
合豈終合。人相我相,總為虛設。眾生壽者,鏡

花水月。
  奈何世人,迷而不達。
  看官聽說:人有定形,佛無定相。形是無形,無相是相。
  認起真來,假難混真;看得假時,真亦是假。試看訟假兒,盜假兒,賣假兒,
買假兒,棄假兒,與夫鑄金佛,怨金佛,偷金

佛,換金佛,首金佛,如是種種,總為貪心所使。究竟妒妾之妻,欺夫之妾,滅
叔之姪,棄弟之兄,背主之奴,以至忽是忽非之

乾爺,忽親忽疏之遠族,倚勢取財之貴客,趨炎行詐之富翁,不守清規之僧尼,
同謀分賄之佃戶工匠,枉使貪心,有何用處?不

若不貪的倒得便宜。詩云:『大風有遂,貪人敗類。』
  故這段話文,名之曰《醒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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