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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桃花扇
Author: Kong, Shangren, 1648-1718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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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桃花扇" ***


第一回     看梅花道院占滿 畫墨蘭妝樓賜字


  詞曰:
  公子秣陵僑寓,恰遇南國佳人。奸賊挾仇饞言進,打散鴛鴦情陣。
  天翻地復世界,又值無道昏君。烈女濺血扇面存,棲真觀內隨心。
    《西江月》


  話說明朝崇禎末年,有一秀士,姓侯,名方域,字朝宗,乃河南歸德府人士。歷代簪纓,累朝世冑,祖為太常,父居司徒。貌美休誇擲果滿車,才洪敢同七步成文。祇因闖賊橫逆,就試南闈不幸名列孫山外。烽煙未靖,祇得寄身水濱,僑寓湖邊,每日惟賦詩飲酒,以為娛樂。嘗於讀書之暇,撫卷自嘆,說道:「俺侯朝宗年已弱冠,讀書異地,功名未就,家鄉遠通,況是佳人難覓,良緣未締。思念之下,不禁浩嘆!」幸喜宜興陳定生、貴池吳次尾乃社中契友,寓在蔡益藏書坊之中,時常往來,頗不寂寞。
  祇因曾約陳、吳二友往冶城道院同看梅花。時值天氣晴朗,換了衣妝,早去赴約。遂即喚過書僮看守寓所,自己出門往冶城道院而來。祇見碧草翻天,綠柳匝地,遊人士女三三兩兩各攜玉液,無不飲酒行樂。正在觀看之際,忽聞有人招呼,說:「侯兄信人,果然早到!」朝宗抬頭一看,見是陳、吳二人,遂各作揖相見。朝宗向次尾問道:「次兄,可知流賊消息麼?」次尾答道:「昨見邸抄,流寇連敗官兵,漸逼京師。那寧南侯左良玉系弟世誼,且是忘形之交,今已還軍襄陽,中原無人,大勢不可問矣!」三人一同長嘆,道:「如此凶惡,何日平定?」這陳生又向二人說:「平定未知何時,春色正自可人。吾輩乘此逸興,且自遊玩!」三人遂並肩直往冶城道院而來,忽陳某書僮忙來報說:「眾位相公,不必去了!今有魏公子、徐公子請客看花,將一座大道院俱已占滿,請回吧!」三人聞言,不覺掃興,止步徘徊。正是:
  桃源有路人先到,仙境無緣我暫歸。
  卻說三人聞書僮之言,正無歸路。祇有候朝宗久已有心訪覓佳人,遂向陳、吳二人說:「既是這等,我們且同到秦淮水榭一訪佳麗,倒也有趣,不知二兄尊意如何?」吳次尾說:「不必遠去,兄可知泰州柳敬亭善於說書,曾見賞於吳橋范大司馬、桐城何老相國。聞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聽,消譴如何?」朝宗聞言拂然不悅,說道:「那柳麻子做了閹兒阮鬍子的門客,這樣人說書,不聽也罷!」次尾說:「兄還不知,阮鬍子漏網餘生,不肯退藏,還在那褲子襠內蓄養聲妓,結納朝緋。小弟做一篇《晉都防亂》揭帖,公討其罪。那班門客纔聽得他是崔魏一黨,不待曲終,拂衣散盡。這柳麻子也在其內,豈不可敬?」朝宗聽說,不覺失驚,道:「阿呀,竟不知此輩中也有豪傑,該去物色的!」遂著家僮引路,大家同往柳麻子家來。
  及至門首,家僮叩門,那柳麻子開門一看,見是陳定生等三位相公,遂讓至家中。依次坐定,問道:「此位何人,從未識面?」吳次尾說:「此是河南侯朝宗,當今名士!久慕清談,特來領教!」柳麻子說:「不敢,不敢!相公都是讀書君子,旁搜遍攬無所不知,倒來聽老漢俗談!」三位說:「不必過謙,願求賜教!」柳麻子遂說:「既蒙光降,老漢也不敢推辭,祇怕演義肓詞,難入尊耳!沒奈何,且把相公們讀的《論語》說一章罷。」遂移桌中間,手持鼓板、醒木,將《大帥摯適齊》一章,從頭至尾演說一遍。陳定生說:「妙極!如今應制講義,那能如此痛快?真乃絕技!」次尾說:「敬亭纔出阮門,不肯別投主人,故此現身說法。」侯朝宗道:「俺看敬亭,人品高絕,胸襟灑脫,是我輩中人,說書乃其餘技!」敬亭聞眾人交贊,立其身來,說道:「老漢乃鄙俚俗談,謬承贊賞,慚愧,慚愧!」朝宗又問敬亭:「昨日同出阮衙,是哪幾位朋友?」敬亭答道:「中位都散去,祇有善謳的蘇昆生還寓比鄰,現青樓院內教歌。」朝宗聽說在院內教歌,早已打動心事,又向敬亭說:「此人亦要奉訪,尚望賜教!」說罷,三人辭了敬亭,一拱而散。這候朝宗卻立意要尋訪青樓,但不知京都哪一處為第一家。
  且說都中兩秦淮,一灣兩岸皆楊柳街道,更多□樓,住的是煙花風月之家。其中有一鴇兒,姓李,表字貞麗,乃煙花妙部風月班頭。養成一個假女,年方一十六歲,溫柔纖小,纔陪玳瑁之筵﹔宛轉嬌羞,未入芙蓉之帳。雖在青樓,尚未破瓜,而且素性貞良,從不輕易會客。這裏有一位罷職縣令,叫做楊文驄,表字龍友,是鳳陽督撫馬士英妹丈,曾與褲子襠裏住的阮大鋮結為兄弟。原與李貞麗是舊友,時常在院內走動。見貞麗之女標致非常,年屆破瓜之期,梳櫳無人,常留心代為尋覓年少才子,風流兒郎,招來梳櫳,不在話下。今當春光明媚,龍友無事,要到李貞麗家閑話以消悶倦。及走到門內,祇見他院內□□□□□□□口歡飲,濃濃一院春色,好不迷人。遂呼道:「貞麗姐在家否?」貞麗聽得呼喚,見是楊龍友,原是舊好,遂讓到女兒妝樓上去。
  龍友上得樓來,望見四壁無數詩篇,方欲觀玩,祇見貞麗女兒曉妝纔罷,嬌嬌嬈嬈走到面前,道了一個萬福。龍友對貞麗誇說道:「令愛數日不見,益發標致了!」尚未坐下,又向壁上一看,「贊的不差。」看到左邊的詩條,驚訝道:「張天如、夏彝仲這班大名公都有題贈,下官少不得也和韻一首。」取過紙筆,詠哦一會又道:「做他不過,索性藏拙。聊寫墨蘭一幅,點綴素壁罷!」又見右邊有藍田敬畫的拳石,遂說:「這是名人之畫,我就寫在石旁,借他的襯帖也好。」不一時,將墨蘭畫完,遂問貞麗說:「令愛大號?我好落款。」貞麗笑道:「年幼無號,求楊老爺賞他二字。」龍友沉吟一會,說:「《左傳》有云:蘭有國香。就叫香君何如?」貞麗說:「甚妙,多謝楊老爺!」龍友又笑說:「如今連樓名都有了。」遂落款云:「崇禎癸未仲春,偶寫墨蘭於媚香樓,博香君一笑。貴州楊文驄。」貞麗與香君起身致謝,說:「寫畫俱佳,可稱雙絕!有此佳畫,敝樓生輝矣!」遂著人安排酒桌,與龍友賞玩春景不題。
  卻說龍友正在樓上飲酒敘話,忽聽樓下有人自言自語說:「俺自出阮衙,更投妓館,做這美人的教習,不強似做那義子幫閑麼?正是:閑來翠館調鸚鵡,懶向朱門看牡丹。今日該演習歌曲,登樓上去。」上得樓來一見龍友,驚訝道:「不知楊老爺在此,有失迎接,得罪,得罪!」龍友見是蘇昆生,遂驚問道:「你出阮門之後,一向在哪裏?久不領教,今得一會,幸甚,幸甚!」遂各施禮讓坐。坐定,龍友問說:「昆生怎得功夫在此閑遊?」昆生尚未及答,貞麗即對龍友說:「這是敝院請來教小女曲歌的蘇先生,在我院中已半月有餘。」龍友聞言說:「令愛真是絕世國色,再得昆生教些曲詞,有了技藝,不愁是個名妓了。」又向昆生說:「恭喜你得了絕代的門生,可喜,可賀!請問昆生,你傳的是哪一套曲詞?」昆生說:「是玉茗堂四夢。」龍友又問:「學會多少了?」昆生說:「學《牡丹亭》半本。」遂向香君說:「趁著楊老爺在此,隨我對來,好求指示!」香君即移椅與昆生坐近,將學的曲詞一一演唱一番,無不妥當。把一個楊龍友喜得滿面春風,向貞麗說:「令愛聰明的緊,聲容俱佳,若得有人來梳櫳,真乃才子佳人,天然佳偶!」遂對昆生說:「昨日會著河南侯司徒公子侯朝宗,客囊頗富,才子風流。年方二十一歲,正在這裏物色名妹,昆老知道麼?」昆生說:「這是敝鄉世家,果然是個才子。」龍友說:「昨日偶然說及令徒姻事,朝宗甚動情,不知貞娘肯招否?」貞娘說:「這樣公子肯來梳櫳,是極妙的了,怎說不肯?還求楊老爺極力幫襯成全此事,自然叩謝!」龍友聞言,甚覺歡喜,又飲數杯,遂起身辭了香君與昆生,下樓而去。貞娘又留在自己房裏小酌,以賞春光。昆生亦自回房去了。正是:
  滿院柳花簾前舞,一杯香醪味偏長。
  不知侯生與香君幾時纔得會面。下回便知端的。

第二回     清明節遊春遇艷 暖翠樓擲香訂期


  且說侯朝宗意欲尋訪佳麗,適有楊龍友偶然談及名妓香君。這朝宗左思右想,不敢認真,一則恐楊龍友系阮圓海故友,假此嬉落﹔二則又自己蕭索囊乏,哪有銀錢治辦妝具。反復輾轉,正在無聊之際,忽聽門外有人呼喚:「侯相公在家否?」方待出門看時,柳敬亭已走進來,二人相見未及施禮,敬亭說:「日下對此三月艷陽,住在六朝佳麗之場,遊人絡驛,相公竟悶坐書齋,豈不辜負花朝?」朝宗答說:「弟久有意,奈同伴無人,雖有美景,孤身難覓。」敬亭說:「老漢今日無事,不免陪著相公看花、踏青何如?」朝宗說:「如此極妙!」遂換了衣衫,同敬亭出門,望城東而來。祇見路上柳綠桃紅,不暇細看,遊春士女,隨處皆是。
  正走之間,敬亭指說道:「此是秦淮之水,過此長橋,便是有名姊妹家。」朝宗留心細看,但見碧煙染窗,紅杏窺牆,黑漆兩隻門,俱插著一枝帶露嬌柳,遂問敬亭:「此是何處,這般有趣?」敬亭說:「這一條巷,原是舊院,此中麗人最多,那高門兒便是李貞麗家。」朝宗一聞「貞麗」二字,想起那龍友之言,便問:「他女兒香君可在裏面?」敬亭說:「他是母子,不在裏頭,在哪裏呢?」朝宗急扯敬亭叩門,裏邊人問:「何人叩門?貞娘、香姐俱不在家。」朝宗聞說,心中著實發急,又暗想道:「他既不在,定是哪裏踏青去了,我就坐在此等候一回!」遂坐在門前石凳上,死也不動。敬亭百般催促,祇是不動,但見侯生如癡如醉。正在無可奈何處,忽聽見有人呼他的姓字,抬頭一看,見是楊龍友與蘇昆生並肩而來,望著拱手說道:「侯世兄卻在這裏,俺二人上貴寓尋訪,聞你同敬亭遊春去了,不想此處得遇,萬幸,萬幸!且問侯兄,為何在此徘徊?」敬亭說:「我與侯兄遊春到此,他聞香君美名,遂欲訪他。適香君不在,故侯兄如此光景。」楊、蘇二人說道:「侯兄,今日是清明佳節,他們院內姊妹俱赴盒子會去了,焉能在家?」朝宗說:「不知可在哪家赴會去?」昆生說:「今日是香君姨娘卞玉京主會,在暖翠樓上。侯兄何不趁此良辰,同到樓下,賞玩一回?」龍友又說:「俺二人原為侯兄喜事而來,暖翠樓離此不遠,大家同去看看,侯兄也好放心。」朝宗聞言,慌忙立起身來向二人作揖,說:「望眾位攜帶一二,自當重報!」四人前前後後、說說笑笑,往暖翠樓而來。
  柳敬亭說:「侯兄,已至暖翠樓下了。請坐,再看機會。」朝宗說:「不知香君在否?」龍友指說道:「那樓頭坐的不是香君!」朝宗往上一看,見他嬌嬌滴滴,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真乃容可落雁,貌能羞花。遂不覺魂飛天外,目不轉睛,獃獃的望樓上觀看。正在動情之時,祇聽樓上說:「香君,你的簫吹演一回。」祇聽得簫音嘹亮,猶如鳳鳴雲端,朝宗情不自禁,遂將自己佩的扇墜解下說道:「這幾聲簫吹得令人消魂,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將扇墜望樓上一拋,不料正落在香君懷裏。香君滿面通紅,含羞微笑。貞麗即取香君冰紗汗巾包上櫻桃,拋在樓下。眾人拾起來,傾在盤內,朝宗說:「此物不知何人拋下來的?若是香君,豈不可喜!」龍人說:「觀此汗巾,多應是他。」敬亭說:「既如此,不得亂動!先教侯兄口含一枚,品此鮮味。」大家正在取笑之時,忽見一人手提茶壺,一人懷抱花瓶立在面前,真正是:
  香草偏隨蝴蝶舞,美人又下鳳凰臺。
  朝宗正向樓上張望,被龍友一把拉住說:「侯世兄,這是貞麗,這是香君!」朝宗一見,魂不附體,忙向前施禮,道:「仙子何時下界,有失迎接!」昆生指說:「此是貞麗,此是香君,相公仔細認認!」侯生方纔正容施禮說:「渴慕久矣,得一見,三生有幸!」又向龍友說:「果然妙齡絕色,楊兄賞鑒真正不差!」貞麗說:「虎丘新茶,泡來奉敬!」香君說:「綠柳紅杏,點綴春色。」朝宗向香君懷內一看,見一扇墜佩在身邊,遂口占一絕云:
  南國佳人佩,休教袖裏藏。
  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
  龍友說:「此詩風流典雅,真是奇才!」遂即問道:「昨日所云梳攏之事,不知侯兄肯否?」朝宗說:「秀才中狀元,哪有不肯處?」香君聞言,含羞上樓而去,貞麗上前說:「蒙楊老爺美言,相公不棄,即此擇定吉日,賤妾就要高攀了!」朝宗說:「三月十五日,乃花月良辰,便好成親!但小生客囊羞澀,恐難備禮。」龍友接口說:「世兄不須愁,妝奩、酒席,小弟一並備來點染佳期,不知世兄可肯笑納?」朝宗聞言,深深一恭說:「多謝楊兄費鈔,另日叩謝!」貞娘見女兒事成,遂辭別眾人,登樓而去。朝宗等四人亦各由舊路而回,四人之中惟朝宗歡喜不盡,欣然而去。
  有詞為證:
  聽分解、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雲,想匆匆,忘卻仙模樣。
  春霄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准備著身赴高唐。
  且說楊龍友陪著朝宗,定了梳櫳香君的佳期。次日清晨,起來即往褲子襠來,尋那阮大鋮去。因是舊交,不待通報竟入他後巢園內。未及揚聲,祇聽得裏面阮大鋮道:「俺阮圓海也是詞章才子,科第名家,祇因主意一錯,偶投崔魏之門,遂入兒孫之號。如今勢敗,剩俺枯林鴞鳥,人人唾罵,處處攻擊。昨日祭丁,受了五秀才毆打﹔前日借戲,又被三公子辱罵。無計分辨,幸虧盟兄楊龍友代設一計,叫俺替侯朝宗制備梳櫳香君妝奩,以便求他疏通,倒也有理。自昨一去,再不見回音,好不悶人!」龍友在外聽的明白,乃高聲說:「阮兄,想念小弟麼?連日違教了!」阮圓海聞是龍友,急忙出來攜手入內。未曾坐定即問:「侯年侄之事,怎麼樣了?」龍友道:「小弟正為此事而來,侯兄佳期已定於三月十五日,不知兄代備之物,可曾齊全?」阮圓海聞言,滿面帶笑說:「弟已備有三百金,仍煩老兄代為治辦,不知兄可肯為一勞?事成,自當叩謝!」龍友說:「哪用許多?弟遵命治辦便是!」圓海入內取出銀兩,雙手遞過,龍友接銀出門而去。
  卻說那香君,自從那日在暖翠樓面晤朝宗,見是個風流才子,心中暗自欣羨。再不輕易下樓,亦不妄自見人,專待十五日成親。
  及至佳期已到,貞娘絕早起來。正在著人卷簾掃地,安席排桌,忽楊龍友走來喚道:「貞麗,今日是令愛上頭佳期,昨許侯兄代備箱籠等物,今已齊備。著人抬進安置在洞房裏,以助令愛新妝。還有三十兩銀子交與廚下,一應酒筵,俱要豐盛!」貞麗見箱籠、衣服無不齊備,又有酒席銀兩,喜不自勝。遂叫香君來叩謝,龍友說:「些須引意,何敢當謝!」正敘話間,忽亂嚷道:「新官人到門了!」但見朝宗身穿盛服,冠插宮花,進得門來,滿院之人個個稱羨。正是:
  雖非科第天邊客,也是嫦娥月裏人。
  這侯朝宗下馬,貞娘並一應陪客迎接客舍。楊龍友見了,向朝宗一揖說:「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麗!小弟無以為敬,草辦妝奩、粗陳筵席,聊助一宵之樂。」朝宗謝說:「過承周旋,何以克當!」貞娘向前說:「新人與楊老爺請坐獻茶!」茶畢,龍友問道:「貞娘,一應喜筵,安排齊備了麼?」貞娘說:「托賴老爺,件件完全!」龍友立起身來,向朝宗一拱,說:「今日吉席,小弟不敢饞越,就此告別,明日早來道喜!」說罷,遂辭侯生而去。貞娘所請陪客丁繼之等,上前作揖道喜。遂請侯生更衣,女客玉京等扶持香君出來,大家做樂,二新人對面相見,真正:一是文章魁首,一是士女班頭。兩下暗自欣羨,各生眷念。眾鴇兒排下筵席,齊說:「院中規矩不興拜堂,就吃喜酒罷!」遂讓朝宗、香君並肩上坐,丁繼之、張燕筑等三人坐在左邊,卞玉京、鄭妥娘等坐在右邊,人家飲酒歌彈,極其娛樂。不覺紅日銜山,烏鴉選樹,眾人齊聲說:「天晚了,送新人入洞房去罷!」丁繼之攬住說:「不要忙,侯官人當今才子,梳櫳了絕代佳人,合歡有酒,豈可無詩?」眾人皆說:「有理!待我們取付新樣花箋,磨飽松煙,伺候揮毫。」侯生說:「不消詩箋,小生帶有宮扇一把,就題贈香君,永為結盟之物罷!」遂舒開宮扇,不用思索,提起筆來一揮而成,乃是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
  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
  眾人見侯生如此敏捷,大家正在那裏贊賞,忽有人報曰:「楊老爺送詩!」侯生接過一看,讀曰:
  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
  緣何十二巫峰女,夢裏偏來見楚王。
  讀畢說:「此老多情,送來一首催妝詩,妙絕,妙絕!」眾人聽見,大家稱贊。從新吹彈起來,勸新人飲酒,侯生與香君交杯換盞,暢飲一回。譙樓已打二鼓,眾人齊說:「天色晚了,撤了席罷!奏起樂來,送新人入房去!」侍女持燈,侯生與香君攜手同入洞房。侯生見香君微被酒熏,春色滿面,比暖翠樓下相會時更覺宜人,情不自禁,輕輕抱上床。你貪我愛,說不盡雲情雨意﹔顛鸞倒鳳,祇覺得風抖花顫。正是:
  劉郎已入桃源內,帶露桃花怎不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疑陪奩公子問故 知緣由俠女卻妝


  話說侯生與香君成親之後,次日天明起來,梳洗未完,楊龍友早已來與侯生道喜。
  及到院內,見院門深閉,侍婢無聲,已知他們高眠未起,遂喚鴇兒說:「你到新人窗外,說我早來道喜。」鴇兒未及答應,貞娘早已聽見,問鴇兒:「是誰?」眾說:「是楊老爺道喜來了。」貞娘聞說楊老爺,慌忙出來相見說道:「多謝老爺成了孩兒姻緣,感恩非淺,焉敢又勞老爺絕早道喜!」龍友遂問道:「新人起來否?」貞娘說:「昨晚睡遲,還未起哩!」
  貞娘遂轉身進內一看,祇見他二人那裏交扣丁香、並照菱花,梳洗纔完,穿戴未畢。就轉身出來,請楊老爺同進洞房,好飲扶頭酒。龍友與貞娘見了侯生,戲曰:「驚卻好夢,得罪,得罪!昨晚催妝拙作,可還得入情麼?」侯生笑謝曰:「妙是極妙的了,祇是香君雖小,還該藏之金屋,小生袖裏如何著得下?」大家俱笑。
  龍友又問說:「夜來定情,必有佳作?」侯生說:「草草塞責,不敢請教!」遂教香君取出宮扇遞與龍友,龍友吟讀一遍,「妙,妙!祇有香君不愧此詩,好好收著。你看香君上頭更覺艷麗了,消此尤物。」侯生說:「香君天姿國色,今日插了幾朵珠翠,穿了一套綺羅,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愛!」貞娘接說:「這都是楊老爺幫襯的。」祇此一句,遂逐著侯朝宗心內之疑,向龍友一恭,道:「我看楊兄雖是督撫馬老爺至親,卻也拮據作客,為何輕擲金錢,來填煙花之窟?在小弟受之有愧,在楊兄施之無名,敢求明示,以待圖報!」香君亦接口說:「侯郎問得有理,奴蒙楊老爺百般抬舉,昨日承情太厚,也覺不安!」龍友見問,遂說:「既蒙問及,小弟祇得實告。這酒席、妝奩皆出懷寧之手。」侯生說道:「不是宛人阮大鋮麼?」龍友應道:「正是他!」侯生大驚,就說:「這阮圓海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為人,絕之已久。他今日為何無故用情,令人不解?」龍友說:「圓老有一段苦衷,欲見白於天下,他當日曾遊趙夢之門,原是吾輩。後來結交魏黨,以圖救護東林,不料魏黨一敗,東林反興水火。近日復社諸生倡論攻擊,大肆厥辱,豈非操同室之戈乎?圓老故交雖多,因其形跡可疑,亦無人代為分解,每日向天大哭,說道:『同類相殘,傷心慘目,非河南侯公子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諄諄納交足下耳!」正是:
  無計欲識君子面,且將財物貨人心。
  侯生聞言,如夢初醒,方知陪妝情由。一時不明熟思,遂有解救說:「阮圓海情甚迫切,亦覺可憐。就便是魏黨,悔過來歸,亦不可絕之太甚,況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乃弟至交,明日相見,即為分解。」龍友謝曰:「果得如此,吾黨之幸也!」
  不料香君在旁聞侯生之言,拂然大怒曰:「郎君是何意思?阮大鋮趨赴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吾不知官人自處於何等?官人之意,不過因他助俺妝奩,便要徇私廢公。這幾件釵釧、衣裙,卻放不到我香君眼裏!」說完,遂將頭上珠翠拔下,衣衫脫去,盡情丟在地下,向臥房而去。
  龍友見如此光景,也覺沒趣,含怒微笑曰:「呵呀!香君氣性忒也剛烈!」侯生說:「好,好!這等見識,真乃女中丈夫。我倒不如,真侯朝宗又畏友也!老兄休怪,弟非不領教,但恐為女子所笑耳。那些社友,平日垂俺朝宗者,也祇為這點義氣。我若依附權奸,那時群來攻我,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龍友見事不成,甚覺不快,強為解說道:「圓老好意,也不可太激烈了!既然如此,弟就此告辭!」遂一拱就欲下樓,侯生深深一揖道:「老兄莫怪!這些箱籠、衣服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無益,還求取去罷。」龍友滿面羞慚,遂辭出而去。正是:
  多情反被無情惱,乘興而來敗興歸。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回     端陽節社友鬧榭 燈船會阮奸避蹤


  卻說香君卻了妝奩,侯朝宗又當面對著楊龍友拒絕了一番,心中悶倦,思欲觀玩景致以消鬱結。
  適值五月端陽佳節,南京風俗到得此日,無論紳士商賈俱各駕船遊玩,吹彈歌唱。卻說陳定生去約吳次尾,說道:「次尾兄,今日節鬧端陽,你我旅邸抑鬱。何不到秦淮賞節,以伸悶懷?」次尾說:「弟久有此心,方欲訪兄同去,不料兄已先及,正合我意!」二人攜手出門,緩步前行。
  已到秦淮,定生問說:「如此佳節,怎的不見同社之人?」次尾說:「想必都在燈船會上。」說話之間,見有河房一座,掛燈垂簾,甚是清雅。次尾一看,知丁繼之水榭,向陳定生說:「此是丁繼之水榭,可以登眺。」二人遂同登水榭,喚曰:「丁繼之在家麼?」內有一童走出,認的他二人,說:「陳、吳二相公請坐!俺主人赴燈船會去了,家中備下酒席,但有客來隨便留坐。」二人聞童子之言,同說:「有趣,可稱主人好事矣!」也不謙讓,一同坐下。定生說:「我們今日雅集,恐有俗人闖入,不免設法拒絕他。」遂命童子取一燈籠來,提筆書上八個大字:「復社會文,閑人免進」,掛在水榭之前。二人方坐下飲酒。
  正飲之時,祇聽鼓吹之聲振耳,知是燈船將近。憑欄觀望,遠遠見一隻燈船,內有一女客歌唱,三個男子吹的吹,彈的彈,向水榭而來。定生留神一看,見是社友侯朝宗,向船上指說:「那來的好似侯朝宗。」次尾說:「正是他!該請入會的。」定生說:「那個女客必是香君,也好請他麼?」次尾說:「香君不受阮鬍子妝奩,竟是復社的朋友,請來何妨!」定生說:「這等說來,那吹彈的柳敬亭、蘇昆生不肯做阮鬍子門客,也是復社朋友,同請上樓來,更是有趣。」遂高聲喚曰:「侯社兄,這裏來!」朝宗聞有人呼喚,望水榭一看,見是陳、吳二位社友,遂向樓上一拱,道:「二位請了!」定生說:「這是丁繼之之水榭,現有酒席,侯兄可同香君、敬亭、昆生同上樓來,大家賞節!」朝宗等欣然下船,遂吹彈著上樓而來,有詞為證:
  龍舟並、畫漿分,葵花蒲葉泛金樽。朱樓密、紫障勻,吹簫打鼓入層雲。
    《排歌子》
  且說朝宗四人上得水榭,見燈籠上寫著:「復社會文」,朝宗說:「不知今日會文,小弟來得正好!」敬亭說:「『閑人免進』,我們未免唐突!」次尾說:「你們不肯做阮鬍子門客,正是復社中朋友。」朝宗說:「香君難道也是不成?」次尾說:「香君卻奩一事,祇怕復社朋友還差他一籌哩!」定生說:「以後該稱他社嫂子!」大家鼓掌大笑,遂喚童子斟酒,六人依次而坐,飲酒賞節。
  正飲之際,忽聽眾人報說:「燈船來了!」六人遂停杯,憑欄同看燈船,祇見船上各懸彩燈,繞河競渡。也有飲酒的,也有吹彈的,也有賦詩的,燈船色色不同,人物在在各異。真正是:金波紛紜,競渡銀漠,往來迷津。大家飽看了一會,見燈船將盡,復各依次坐下飲酒,敬亭說:「今日賞節,幸會二位相公,不可空飲,虛過佳節。我與昆生吹彈,香君歌唱,以樂今宵,何如?」陳、吳二人說:「祇是勞動不當!」柳、蘇二人各顯其能,吹彈的十分幽雅﹔香君放開喉嚨,歌唱間幾遏行雲。定生與次尾、朝宗三人放懷暢飲。
  正在酒酣之時,又聽有人報說:「燈船又來了!」六人復憑欄觀看,見船上吹打的比眾不同,歌唱的較常大異,船頭立著一人,望著水榭緩緩而來,昆生說:「你看那船上象些老白相,我們須仔細領略。」祇見船頭一人,抬頭向水榭上一望,說:「丁家河房,為何此時尚有燈?大小廝們,快去看有何人?」小廝上岸一看,回報說:「燈籠上寫著:『復社會文,閑人免進』八字。」那人在船頭上一聞「復社」二字,即使歇了笙歌,滅了燈火,悄悄撐船遠避而去。眾人見好三座燈船,「不知何故滅燈、息歌,悄然而去?快著人看來!」敬亭說:「不必去看。我老眼雖昏,早已看真,那個鬍子便是阮大鋮,他買舟載歌,不敢早出,恐有人輕薄他,故半夜方敢出遊。今見三位相公在此飲酒,不敢近前,故此悄避而去耳!」昆生說:「我說歌吹比眾不同!」定生說:「好大膽!這貢院前也許他來混遊?」次尾即欲下榭,趕上採他鬍子。朝宗攔住次尾說:「他既迴避,我們也不必為已甚之行,且船已遠去,丟開手罷!」次尾忿忿而止說:「便宜了這狗子!」香君見天色太晚,對眾人說:「夜色已深,大家散罷!」敬亭說:「香君姐想媽媽了,我們送他回去。」遂同昆生、朝宗、香君辭了定生、次尾,下船搖櫓而去。陳、吳二人亦各回寓。正是:
  樓臺下去遊人盡,小舟留得一家春。
  不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就糧朝宗修札 寄勸書敬亭投轅


  卻說侯朝宗有一故友,姓左名良玉,當年是父親麾下之將,家在遼陽,世為都司,祇因得罪罷職,補糧武昌。幸遇軍門侯恂,拔於走卒,命為戰將,不到一年即拜總兵之職。南征北討,功加侯爵,強兵壯馬,列鎮襄陽。祇因李自成擾亂,以致朝廷空虞,三軍缺糧,支銷乏策。又見三軍餓極,各有欲變之勢,遂有就糧南京之意,撤兵漢口之心,但恐未奉明旨形跡可疑,因此不敢驟行。祇得日夜撫恤,暫慰軍心。然就糧雖未即行,而傳言早以飛聞南京。文武官員聞知,莫不膽戰心驚。有一人,司馬熊明遇,久聞左良玉曾在侯恂麾下,見侯恂之子侯朝宗現在南京寄寓,意欲托朝宗修書勸阻東下。知楊龍友與朝宗有舊,遂著龍友來尋朝宗,央他修書。
  龍友承熊司馬之命前來求書,尋至寓所,不見朝宗。一路問來,知他在柳敬亭家中,聽說平話,遂來敬亭家中尋問。
  至門首,下馬逕入,見敬亭手執鼓板在那裏演說平活,朝宗坐在一旁細細恭聽,遂高聲說:「目下是甚麼時候,還在此聽說平話?」朝宗不知何故,急問曰:「龍老為何在此驚慌?」龍友說:「你還不知麼?如今左良玉領兵東下,要搶南京,且有窺伺北京之意,合城失措。即本兵熊明遇亦束手無策,知小弟與兄是好友,故托弟前來懇求。聞得尊翁老先生乃寧南侯之恩師,若肯發一手諭,必能退卻,不知世兄主意如何?」朝宗說:「這樣好事,怎肯不做?祇是家父罷政林泉,縱肯發書,未必有濟。況往返二、三千里,何以解目下之危?」龍友說:「吾兄素稱豪俠,當此國家大事,豈忍坐視?何不代寫一書,且救目前。另日,稟知尊翁,料不見責!」朝宗聞言,欣然說道:「這應急之便,倒也可行。候弟回家,大家商議。」龍友促之曰:「事不宜遲,即刻發書尚恐不及,哪裏等的商量?」朝宗遂命敬亭尋一花箋,即時修起一封阻書,遞與龍友,說:「可再著熊司馬改正好投。」龍友說:「不必改正,待我說與他知道就是。但書是有了,投遞之人,必須著一?妥老誠者方可。」朝宗說:「投書人原是要緊的,哪裏有這樣人?」
  二人正在尋思投書之時,忽敬亭立起身來,向二人高聲說:「楊老爺、侯相公,你二位不必作難,待老柳走一遭何如?」龍友欣然曰:「敬老肯去是極妙的,事不可緩,你可速備行李。我回去,即送盤費過來,今夜務必出城纔好。」三人一拱而別,有一詞說那柳麻子英俠,詞曰:
  一封書,權宜代,仗柳生,舌尖口快,阻回那,莽元帥。萬馬晨鐘,保住這好江城,三山□□。
  且說柳敬亭將朝宗書札包裹妥當,背上行李,曉行夜宿,衝風冒雨,沿江而來。行不數日,遠遠望見武昌,敬亭喜曰:「已到武昌城外了,待我放下行李,在草地下打開包裹,換了靴帽,好去轅門投書。」遂將衣服更換,不慌不忙竟往轅門上來。
  見了中軍官,朝上一拱,說:「煩將軍稟報元帥,說有河內寄書人要見!」中軍說:「這時候,還有甚麼書信投遞?你莫不是逃兵,或是流賊細作嗎?」敬亭答說:「我若是逃兵,怎肯自尋轅門?要是細作,亦斷不敢憑空唐突,實有密書一封,要見元帥當面交遞的。」中軍見有書函,不敢隱瞞,遂即擊鼓稟知元帥。良玉即刻升堂,喚中軍問:「有何軍情?早早報來!」中軍稟說:「別無軍情,祇有一差人,口稱投書的,要當堂面投。」良玉聞言,遂吩咐開門,叫大小三軍小心防備,若是流賊細作,即刻拿下,著他膝行而進。
  敬亭見轅門大開,刀槍密布,中軍手執令箭,傳說:「投書人膝行而進!」敬亭坦然進來,毫無懼色。行至大堂檐前,朝上一揖說:「元帥在上,晚生拜揖了!」良玉喝曰:「你是何等樣人?如此放肆!」敬亭說:「一介平民,怎敢放肆?持有密書一封,特來投遞。」良玉問說:「是何人書函?」敬亭答曰:「是河南歸德府,侯老先生寄來奉候的!」良玉說:「侯司徒是俺的恩師,你是何人,來此投遞,書在哪裏?」敬亭將書呈上。
  良玉接來一看,就吩咐掩門,請敬亭到後堂說:「尊客請坐!」良玉遂將書拆開一看,曰:「這書中文理,一時也看不透徹,無非勸俺鎮守邊方,不可移兵內地之意。轉問足下貴姓大號,與侯老先生有何瓜葛?」敬亭答曰:「不敢!小子姓柳,草號敬亭。」遂即獻上茶來,敬亭接茶在手,良玉對敬亭說:「足下可知這座武昌城,自張獻忠一番焚掠,十室九空,俺雖鎮守在此,缺草乏糧,日日鼓噪,連俺也做不得主了。」敬亭聞言,氣說:「元帥說哪裏話,自古兵隨將轉,哪有將隨兵移的?」遂將茶鍾摔於地下,良玉怒曰:「這等無理,竟把茶鍾擲地!」敬亭笑說:「晚生怎敢無禮!一時說的高興,隨手摔去。」良玉說:「隨手摔去?難道你心做不得主麼?」敬亭應說:「心若做的主,也不教手下亂動了。」良玉爽然曰:「敬亭講的有理,祇因三軍餓的急了,竟不問一聲兒。」又說:「我倒忘了,叫左右快擺飯來!」敬亭於是以手摩腹說:「好餓,好餓!」良玉見他如此光景,遂催說:「可惡奴才,還不快擺!」敬亭起身說:「等不的了,往內裏吃去罷。」說完往內裏就走。良玉怒曰:「你何進我內裏?」敬亭回顧良玉說:「餓的急了。」良玉喝曰:「餓急了就許進我內裏嗎?」敬亭笑說:「元帥也知餓急了,不可進內裏麼?」良玉笑說:「句句譏俺的短處,好個舌辯之士,俺帳下少不得你這個人哩!」遂又問說:「你與縉紳往來,必有絕技,正要請教!」敬亭說:「晚生自幼失學,偶讀幾句野史,信口演出,曾蒙吳橋范大司馬、桐城何老相國謬加賞贊,遂爾得交縉紳,實抱慚愧!」良玉喜曰:「竟不知敬亭有此絕技!就留在敝衙,早晚領教罷!」正是:
  口爽舌辯滑稽士,壓卻壯膽並雄心。
  未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便知端的。


第六回     阮學士懷怨進讒 楊知縣登樓報因


  且說敬亭持書武昌,見了左良玉遠嘲近諷。說得他心神俱動,就糧之議,大半停止。南京文武,猶懷疑懼之心。遂奏聞朝廷,加他官職,蔭他子侄,又知會各處督撫並在城大小文武,齊集清議堂,公同計議助他糧餉。此不過恐投書未穩,以安良玉之心耳。因而計議諸文武,不論罷職、閑員都有傳單。而楊文驄、阮大鋮諸人亦在傳內,遂各冠帶早至清議堂中伺候議事。哪知阮大鋮懷恨卻奩之嫌,遂生暗害之心,一見龍友便說:「兄可知左良玉舉兵就糧,競有蕭牆人勾引?祇怕左兵一到,還要私放城門,引兵入城,此事不可不作准備。」龍友說:「這話恐未必確,況你我皆系廢員、閑宦,且莫輕言!」大鋮說:「小弟實有所聞,豈可隱秘不言?」
  二人正說未了,祇見淮安漕撫史可法,鳳陽督撫馬士英俱到,龍友與阮大鋮以及文武各官迎進施禮。坐畢,史可法問說:「本兵熊老先生為何不到?」長班稟說:「今日有旨差往江上點兵去了。」馬士英說:「這等,會議不成了。倘左兵到來,如何是好?」楊龍友打恭說:「老先生不必深憂,左良玉系侯司徒舊卒。昨已發書勸止,料無不從者。」史可法接說:「學生亦聞,此舉雖然熊司馬之意,實皆年兄之功也。」阮大鋮遂從中譖曰:「這倒不知。祇聞左兵之來,怕是敝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略中勾通所致,他與左良玉相交最密,常有私書往來。若不早除此人,將來必為內應,為禍不小。」馬士英說:「有理。何惜一人,以陷滿城之命乎?」
  史可法拂然不悅,說道:「這也是莫須有之事,那侯方域卻是敝世兄,他在復社中錚錚有聲,豈肯為此?況阮老先生罷閑之人,國家大事也不可越位亂講,陷害正人以傷公道!」遂起身向眾人一拱,道:「今日之事大概不能議了,小弟告別!」遂忿忿而去。阮大鋮見史可法如此光景,遂恨道:「史兵部怎麼就拂衣而去?小弟之言,確鑿可據,聞得前日還托柳麻子去下私書哩!」龍友遂正言道:「這可大屈了他!敬亭之去,小弟所使﹔寫書之時,小弟在旁。虧他寫的懇切,怎反疑起他來?」大鋮笑說:「楊兄不知,那書中都有字眼、暗號,外人哪裏曉得?」士英聞言點頭說:「是呀,這樣人做事鬼詐多端,不可不殺。小弟回衙,即差人去訪拿!」遂起身向楊龍友說:「老妹丈,就此同行罷。」龍友說:「請舅翁先行一步,小弟隨後就來。」馬士英與阮大鋮臭味相投,遂並馬而回。正是:
  邪人無正論,公□皆私情。
  卻說楊龍友見他二人說得投機,必要暗害侯生,遂恨道:「這是哪裏說起?侯生素行雖未深知,祇論寫書一事,何等慷慨。為何反加讒言,誣他為暗勾之罪?祇得前去報信,叫他趁早躲避。」隧徑往李家別院而來。
  到了門首,祇聽得裏面吹彈歌唱,甚覺熱鬧,急急敲門。裏邊見敲門甚急,開來一看,見是楊龍友,即報與侯生,這侯朝宗聞說是楊龍友,遂同香君並昆生、貞娘一同下樓相見,笑道:「楊兄高興,也來消夜?」龍友歎了一口氣,說道:「兄還不知麼?目下有天大禍事前來尋你!」侯生聞言,吃了一驚說:「小弟有何禍事?如此惊慌!」龍友說:「今日清議堂議事,阮圓海對著大眾,說你與左寧南侯有舊,常通私書,將為內應。那些當事諸公俱有拿你之意,小弟恐兄有不測之禍,特報知。使兄脫此奇禍,豈為消夜而來?」侯生說:「我與阮圓海素無深仇,為何下這般毒手?」龍友說:「想必因卻奩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變怒。」貞麗聞此一段情節,遂催促侯生,說:「事不宜遲,早早高飛遠走,不要連累別人!」侯生說:「事已至此,祇得遠避,祇是燕爾新婚,如何捨得?」香君正色說:「官人素以豪傑自命,為何作此兒女態!」侯生說:「是,是!但不知哪裏去好?」龍友說:「不必慌,小弟倒有個算計。會議之時有漕撫史可法,鳳撫馬舍舅在坐,舍舅語言甚不相為,虧史公一力分豁。且說與尊府原有世誼,兄不如隨他去,到淮陽再候家信,似無不可。」侯生聞言說:「是哪個史可法?」想了一會說:「是了!史道鄰是家父門生。妙,妙!多謝指引。香君快快收拾行裝,我即刻投那裏安身去罷,但不知史公寓在哪廂?」昆生說:「聞他來京公幹,常寓在市隱園,待我送官人前去!」
  說話之間,香君已將行李收拾完備,著人挑出,與侯生攜手。不忍暫捨,眷戀一會,遂即分別,說:「暫此分離,後會不遠!」香君揮淚說道:「滿地煙塵,料難再會。祇願郎君一路平安,幸甚!」送出門來,大家灑淚而別。正是:
  恩愛方在情濃際,忽被西風急吹開。
  不知朝宗去投史公事體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議迎立史公書阻 立新主馬阮成功


  話說侯朝宗自從別了香君來投史可法,史公見是世誼,又見他被奸人所害,遂留在營內,以為記室。聞塘報言:「流賊李自成打破神京,崇禎皇帝於三月十五日縊死煤山。」不勝驚慌、忿恨。又聞南京文武各官議論紛紛,也有宜整頓兵馬赴北京報仇的,也有說聖上已經縊死,不如迎立新君,再圖恢復的。立論雖多,定見無人。惟有奸臣馬士英與阮大鋮同謀,倡議要迎立福王,以為功賞。朝宗一聞此言,大加驚駭,不知是真是假,專候史可法回衙探望消息。
  正在憂疑之際,史公回衙,遂問道:「史老先生,此信若何?」史公長嘆一聲說:「我史可法本貫河南,寄籍燕京,叨中進士,便值中原多故。今由淮安漕撫升補南京兵部,哪知到任一月,遭此大變,萬死無辭!今雖持此長江天險,苟延旦夕,但一月無君,人心惶惶,每日議迎議立,全無成說。至於北信,有說北京雖失,聖上無恙,航海而南的﹔又有說聖上縊死,太子已間道南奔的。總不得真確,以致搖搖無主,卻怎麼處?」
  正說之間,忽傳進一紙書來,說是鳳撫衙門寄來的。史公拆開一看,便皺著雙眉說道:「這馬瑤草又講甚麼迎立之事,我看書中意思屬意福王,又說聖上確確縊死,太子逃走無蹤。若果如此,縱不依他,他也竟自舉行。況福王昭穆倫次也不甚差,今日答他回書,明日會稿,一同列名纔是。」
  朝宗聞立福王之言,遂大聲疾呼,說:「老先生差矣!福王分藩敝鄉,晚生知之最悉,斷斷立不得!他有三大罪,人人俱知,老先生豈未聞乎?待晚生一一述來,求老先生參酌。福王者,乃神宗之驕子,母妃鄭氏淫邪不法,陰害太子,欲行自立。謀儲纂位,一大罪也。且秉性驕奢,於分藩之時,將內府金錢偷竊殆盡,盈裝滿載而去,及寇逼河南,舍不得一文助餉,以至國破家亡。貪財誤國,二大罪也。其父死於賊手,暴屍未葬,他竟忍心遠避,乘此離亂之時,納民妻女。忘父好色,三大罪也。有此三罪,君德有虧,如何可圖皇業?況又有五不可之說,第一件:車駕存亡,傳聞不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第二件:聖上果殞,社稷尚有太子監國,為何棄儲君而尋枝葉乎?第三件:中興之主,原不拘定倫次,訪立英傑,以圖恢復,乃為正理。第四件:恐強藩聞知,乘機另立,豈不自相攻擊?第五件:小人挾擁戴之功,專權自恣,為禍卻也不小。」史公聽了這一番言語,恍然大悟,說道:「是,是!世兄高見,慮得深遠!前日見副使雷縯祚、禮部周鑣亦有此論。就煩世兄將這三大罪、五不可之論寫書回他罷了。」朝宗遵命,即著人秉燭磨墨,拊箋揮毫,在史公前將回書一揮而就,封了口面,用了圖書,分付外班,打發下書人而去。正是:
  群奸惟知希榮貴,一人獨敢進讜言。
  且說史可法回了馬士英之後,再不提迎立之事。卻有阮大鋮乃馬士英心腹之人,見史可法回書,又親自來轅門進謁,面議迎立福王。史公知他是魏黨,遂嚴行推絕,不容進見。掃興回至馬府稟知士英,士英說:「史可法書中有三大罪、五不可之言,兄今去面商,又推而不納,看來這事他是不肯行的了。但他現握兵權,一倡此論,那九卿班裏,如高宏圖、姜日廣、呂大器、張國維等誰敢竟行?這迎立之事,祇怕有幾分不妥。」阮大鋮說:「史可法雖掌兵權,全無定見,老爺可寫書,待晚生再去約會四鎮武臣以及勛戚內侍,倘他們肯行,即便舉行何妨?」士英喜說:「如此甚好!」遂即寫了一書,付與大鋮去約四鎮。
  誰知四鎮原是馬士英提拔之人,且無成見。一見約書,欣然許諾,約定本月二十八日齊赴江都迎駕。阮大鋮即忙回復士英,士英又問道:「高、黃、二劉之外,還有何人肯去?」大鋮說:「有魏國公徐鴻基、司禮監韓替周、吏科給事李沽、監察御史朱國昌諸人。」士英大喜說:「勛衛科道都有個把子,這就好了。我本是個外吏,那幾個武臣勛衛也等不的部院卿僚,目下寫表如何列名哩?」大鋮說:「這有甚麼可證,找本縉紳,便攬來從頭抄寫便了!」士英又說:「雖則如此,萬一駕到,沒有百官迎接,如何引進朝去?」大鋮說:「我看滿朝文武,誰是有定見的?乘輿一到,祇怕遞職名的還挨擠不上哩!」馬士英聽說大笑:「阮老先生見的極是!」遂著人取了一本縉紳,將銜名一一開列完備,整齊衣冠,收拾箱包,打點出城迎駕。
  因阮大鋮本是廢員,著不得冠帶,即著他權充責表官兒,背負表箱前去迎接聖駕,那阮大鋮祇圖要功補官,哪管背箱之恥?即欣然將表箱背起,同馬士英出城,徑往江浦而去。正是:
  祇知奔走求名利,由人笑罵我不羞。
  不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設朝儀奸臣大拜 守節義俠女拒媒


  且說福王自流賊攻陷河南,其父殉國之後,即逃避江浦,已經數載。不料北京失守﹔大行皇帝升遐。南京奸臣欲要擁戴之功,不論賢愚,共立福王為監國之主。於甲申年五月初一日謁陵已畢,賀御偏殿,有一班文武官員如史可法、馬士英、黃得功、劉澤清等齊拜丹墀,尚書高宏圖等奏白:「臣等恭請陛下早正大位,改元聽政,以慰臣民之望!」福王聞奏,乃曰:「寡人外藩衰宗,才德涼薄,俯順臣民之請,來守高帝之宮,君父含冤大仇未報,有何顏面忝居正位?今暫以藩主監國,仍稱崇禎十七年,一切政務照常辦理,諸卿勿得諄諄,重寡人之罪!」眾臣聞言,齊聲呼曰:「萬歲,萬歲,萬萬歲!真仁君聖主之言,臣等敢不遵旨。但大仇不易速報,大位不可久失,將相不宜緩設,謹具題本,伏候裁決!」內使傳上題本,福王覽畢說:「覽卿等題本,汲汲以報仇復國為請,俱見忠悃。至於設立將相,寡人自有主意,眾卿且退午門候旨。」眾官俯伏退出。
  不一時,內監捧旨宣讀:「鳳陽督撫馬士英倡議迎立,功居第一,即升補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入閣辦事﹔吏部尚書高宏圖、禮部尚書姜日廣、兵部尚書史可法亦皆升補大學士,各兼本衙﹔高宏圖、姜日廣入衙辦事,史可法著督師江北。其餘部院大小官員,現任者多加三級,缺者將迎駕人員論功選補。再四鎮武臣靖南侯黃得功、興平伯高傑、東平伯劉澤清、廣昌伯劉良佐俱進侯爵,各回汛地謝恩。」
  眾人謝恩已畢,史可法遂向黃得功等說:「老夫職居本兵,每以不能克復中原為恥,聖上命俺督師江北,努力報效。今與列侯約定,於五月初十日齊集揚州,共商復仇之事,各須努力,勿得遲延,老夫今日走馬到任去也。」馬士英見史可法已去,眾官俱散,乃笑說:「不料今日做了堂堂首相,好快活人也!」將欲出門,又見阮大鋮探頭探腦在那裏暗瞧,遂問說:「那不是圓老麼,你從哪裏來?」阮上前深深一恭,道:「恭喜老公祖,果然大拜了!今欲何往?目下立國之初,諸事未定,不要叫高、姜二位奪了大權,何不入閣辦事去?」士英說:「圓老說的極是!」大鋮又附耳說:「老師相迎立有功,獲此大位﹔晚生賁表亦有微勞,如何不見提起?」士英說:「你不聽見宣旨,各部缺員許將迎立之人敘補麼?」大鋮喜曰:「好,好!還求老師相提拔!」士英說:「你的事何用多囑?學生初入內閣,未諳機務,你來幫一幫,也好各宜小心。」大鋮即替士英抱笏,進內閣去了。有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殿閣東偏曉霧黃,新參知政氣昂昂。
  過江同是從龍彥,也步金階抱笏囊。
  且說福王嗣位之後,推將迎立官員不論賢愚,一概補用。是以楊文驄補了禮部主事,阮大鋮仍以光祿起用,至於越其傑、田仰等亦皆補官。此數人者皆系馬士英同黨,故一一得補官職。適因漕撫缺人,該推升田仰。不料田仰知已將升漕撫,遂有娶妾之意,但意中無人,莫可如何。誰知阮大鋮潛窺田仰之意,遂向田仰說:「田年兄今升漕撫,官列極品,不知有幾位貴寵?」田仰答道:「兄還不知麼?弟家中祇有拙荊一人,並無嬖妾。昨卻有心要覓一人,但無中意者,是以遲遲。」阮大鋮說:「弟聞青樓中有一妓女,名為香君,生得千嬌萬媚,真正絕代佳人。龍友楊兄與他交厚,何不托他一言,成全此事?」田仰聞言,欣然起謝說:「多蒙指教!明日我即央龍友兄代為求之。」遂別了大鋮,回家兌上白銀三百兩,送到楊龍友處以作聘金,求他代聘香君為妾。
  這龍友一時錯了生意,要奉承那新漕撫,遂著長班喚清客丁繼之、女客卞玉京,托他二人為媒。
  不料,丁繼之等因弘光要將阮大鋮所獻《燕子箋》抄登總綱,選他們入內教演,特來央懇楊龍友講情免選。適長班方要去請,哪知他們卻在門前。長班見了一一問了姓名,說:「老爺正著我喚你們,來的恰好,你們候著,待我稟報。」遂即稟了龍友,龍友喜曰:「來的湊巧,著他們進來!」俱隨長班進入,見了楊老爺俱各跪拜,將求情的話說了一遍,龍友說:「這也不難,明日開列名字,送到阮圓海那邊,叫他免選罷了。」諸人聽見此言,俱各叩頭拜謝,龍友說:「你們起來,你們的事我已應承。我有一事,還求諸位攢助,事成自當重謝!」丁繼之等問說:「不知老爺有何事用俺們?」龍友遂將田仰央他為媒,要娶香君為妾的話說了一遍。丁繼之等聞要娶香君的話,大家俱皺著眉頭說:「香君自侯生別離之後,屏跡不下妝樓,這事祇怕難成。且老爺與他母親是厚交,何不親去說明,或者不好拒絕。」龍友說:「我曾替朝宗作伐,梳櫳香君今日又教他嫁人,怎好覿面去講?還煩眾位力為,待得事成,自當重謝!」
  丁繼之等不敢再言,遂辭了龍友,來李貞麗院裏來。走到裏面,祇見:
  寂寂空樓,絕不聞箏聲笛韻,纏纏嬌容,何曾去迎客送賓?
  二人大聲呼曰:「貞麗在家麼?」香君聽見有人叫他母親,望樓下一看,說:「卞姨娘同丁大爺來了,請上樓來坐!母親不在家,二位光降,有何事情?」卞玉京說:「我們並無事情,一來為你清冷,特來伴你﹔二來有一喜事,報你知道。」香君說:「夫君遠離,有何喜事?」丁繼之遂將龍友托他們說媒,教他改嫁田仰的話說了一遍。香君聞丁繼之言語,滿眼垂淚,說:「丁大爺說哪裏話?俺已嫁侯郎,祇知終身依著侯生。即今遠去,這定情詩扇,便抵過萬兩雪花!且奴福薄,不願為朱門侍妾。請大爺、姨娘回絕他,不要認錯題目。」話未說完,鄭妥娘、寇白門二人走上樓來說:「香君,這是楊老爺好意,憐你清苦,特尋一富貴之家著你去受用。」香君說:「我不圖富貴,嫁人的話休向我講!我祇知侯郎是我終身之依。任他富貴充盈,放不在我香君眼裏,請早回他,休得在奴面前說那些沒臉恥事,污我香君之耳!」說完,竟抽身走進臥房。拋下這些人也覺無趣,遂各下樓而去。正是:
  一點芳心拴的定,朝朝樓上望夫君。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逼上轎面血濺扇 施巧計慈母代嫁


  且說香君推絕了眾人,終日在樓上守定詩扇,盼望侯郎回來。不覺已到十月天氣,誰知首輔馬士英執掌朝綱,惟知呼朋聚黨﹔大權在手,不過報怨復仇。
  一日,因萬玉園中紅梅初放,要請楊龍友、阮大鋮、越其傑、田仰等一班小人同賞紅梅。那楊龍友、阮大鋮二人見帖,即在士英門房伺候傳呼。士英知他二人已到,遂傳他進見。二人進得門來,見了士英,百般奉承,千種謅媚,難以言述。士英笑說道:「今日天氣微寒,正宜小飲,纔下朝來,日已過午,晝短夜長,短了三個時辰。」二人打恭說:「是皆老師相調燮之功也!」士英又問:「越、田二位怎不見到?」長班稟說:「越老爺痔漏發了,早有辭帖。田老爺打發家眷起身,晚間纔來辭行。」士英說:「既如此,吩咐擺席!」士英上坐,二位傍坐,飲酒之時說了些升遷閑話,講了些奉承機趣。大鋮趁勢就生陷害香君之心,遂向士英說:「老師相,今日花間雅集,梨園可以不用。但對此各花,也少不了一聲曉風殘月哩!」士英笑向龍友說:「老妹丈是在行的,看有何人可以承應,著長班去喚。」龍友說:「餘皆平平,現有舊院李香君新學《牡丹亭》﹒倒也唱得出。」士英即著長班去喚,大鋮故問說:「前日田百源用三百金要娶做妾,想必是他?」龍友說:「可笑,這個獃丫頭要與侯朝宗守節,斷斷不從,我著人往說數次,竟不下樓。」士英聞聽此言怒道:「有這樣大膽奴才?可惡,可惡!」大鋮來勢激說道:「田漕撫是老師相鄉親,被他羞恥,所關非小!」
  長班上前稟說:「小人走到舊院去喚香君,他推托有病,不肯下樓。」士英想了想,說:「也罷,叫幾個家人小廝,持著財禮三百兩,挾著衣服,抬著轎子,竟抬他送到田漕撫船上去。」家人領命急走,阮大鋮向龍友說:「家人未必認得香君,倘或錯了,卻也未便。楊年兄同他前去,方保不錯。」士英說:「這卻也好!」
  龍友徑同家人往香君家去。來到門首,家人一齊敲門,貞麗見叫門甚急,即著人開了門,見轎夫、燈籠隨著楊龍友進來,龍友說:「他們是馬相爺家人,拿三百兩銀子,要替田老爺來娶香君,快快打發上轎。」家人將銀子遞與貞麗,說道:「銀子在此,快些打扮上轎!」貞麗見此光景,將龍友扯了一把,同往香君樓上來。叫開樓門,將此事一一告知香君,香君說:「楊老爺是疼俺母子的,為何下此毒手?」楊龍友說:「不干我事,這是馬相爺動此義舉。依我說,趁早收拾下樓,這一班惡奴甚難支吾。」香君聞言大怒說:「楊老爺說哪裏話?當日是你作媒,將奴嫁與侯郎,現有詩扇為證!」遂將扇取來,向龍友一伸,說道:「這首詩老爺也曾看過,難道忘了不成?我與侯郎既成夫婦,舉案齊眉,固是萬幸﹔即生離死別,亦當矢志靡他!如何再嫁人,以傷風化!」說還未了,祇聽樓下家人齊聲喊叫:「夜已深了,快上轎,還要趕到船上去哩!」貞麗說:「事已到此,也顧不得你了!楊老爺抱定他,待我替他梳頭穿衣,抱他上轎罷!」香君手持詩扇,就如防身寶劍一般,前後亂打。及至草草妝完,龍友方向前一抱,哪知香君向樓板上一頭撞去,鮮血亂噴,暈倒在樓板上不省人事。貞麗見香君如此光景,又驚又疼,說:「我兒蘇醒!把花容碰了個稀爛,血流滿樓,連詩扇都濺壞了。鴇兒暫扶他到臥房安歇,再作商量。」正是:
  奸臣要泄舊憤,那管美人花容?
  且說香君將頭面撞壞,濺污詩扇,已扶到臥房安歇。正在急忙之時,樓下家人又喊說:「夜已三更,騙去銀子,不打發上轎,我們要上樓拿人哩!」龍友遂向樓下說:「管家不要忙,略等一等,他母子分離難舍,其實可憐。」貞麗聞聽著忙,說道:「香君碰壞,外邊聲聲要人,這可怎處?」龍友趁勢就說:「那宰相勢力,你是知道的。這番執拗,你母子不要性命了!」貞麗向龍友叩頭,哀懇求救。
  龍友尋思一會說:「事已至此,沒奈何。祇有一權宜之計。」貞麗問說道:「何權宜之計?求老爺速為指示!」龍友說:「娼家從良原是好事,三百財禮也不算吃虧,嫁個漕撫也不算失所。況到他家,珍饈充口,綾羅適體,一生也吃穿不盡。香君既無福享受,你不如移花換木,替他嫁田仰走遭,卻也省的得罪相府,亦且免眾家人羅?,不知可否?」貞麗說:「這可斷斷使不得!我與香君年紀既不相若,且一時我哪裏捨得家私?倘或有人認出,更為不便。」龍友說:「這卻無妨,我說你是香君,誰能辨別?你說捨不得,這些惡奴硬要搶了去,看你捨得捨不得?你今若與香君一樣執拗,我就不管了,任那家人橫行罷!」貞麗聞此一段言語,低頭暗思,說道:「香君已經碰壞,家人又急要人,倘楊老爺走開不管,教我如何支持?不如暫從楊老爺之計,替孩兒走遭。」遂向龍友說:「老爺包管無事,老身不免代替,祇是落下香君在家,無人照顧,如何是好?」龍友說:「你可放心前去,卻是你的造化。香君在家,我自時常照應。」貞麗無奈,即忙收拾完備,將財禮交與香君收存。再三叮嚀囑咐,遂別了香君,拜辭龍友,走下樓上了轎子,隨眾家人竟往田仰船上成親。正是:
  一時舍了笙歌隊,不知今夜伴阿誰?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因染扇托師尋婿 驗優人侍酒罵奸


  且說香君自從碰壞花容,母親代嫁之後,絕跡不肯下樓,不覺又是一月有餘。一日,在樓上想起昨日之事,一陣酸心雙淚交流,說:「昨日用苦肉計,得遂全身之節。目今孤守空樓,誰是作伴之人?想起侯郎避禍,不知流落何所?媽媽替奴當災,未知歸來何日?教俺日夜放心不下!今日獨坐無聊,不免取出侯郎詩扇,展看一回,你看詩扇都被血點濺污,侯郎,侯郎,你哪知奴家替你守節!」遂對扇啼哭一回,不覺困倦,將扇壓在妝臺上,盹睡一會。
  卻有蘇昆生與楊龍友放心不下,同來看視。進得門來,見樓上寂然無聲,遂說:「香君不肯下樓,我們一同上去談談罷。」上的樓來,見香君睡臥妝臺,龍友說:「香君抑鬱病損,困睡妝臺,不必喚他。」昆生見他扇兒展在面前,取過一看,不覺驚訝,道:「這扇面上,怎麼有許多的紅點?」龍友說:「想為昨日面血濺污,晾在此處。」遂拿過扇來,見上面血點紅艷非常,說道:「襯此血跡,不如添些枝葉,替他點綴點綴,祇是沒有顏色怎麼處?」昆生說:「待我摘取盆草,扭取鮮汁,權當顏色何如?」龍友說:「極妙!」於是扭汁的扭汁,畫扇的畫扇。不一時畫完,大笑一回說道:「竟成折枝桃花,可謂桃花扇了。」香君正在睡夢之中,被他們驚醒,抬頭一看說:「奴家得罪!」遂讓他二人坐下。
  龍友說:「幾日不曾來看你,傷痕漸已平復了。」笑將扇兒遞與香君,道:「下官有一柄畫扇奉贈妝臺!」香君接扇一看說:「這是奴家舊扇,怎麼有桃花幾枝?」昆生說:「這是楊老爺就你的血跡,代為點染的。」香君說:「這桃花命薄,扇底飄零,多謝楊老爺代奴寫照!」龍友說:「方纔點壞,得罪,得罪!你有這把桃花扇,少不得個顧曲周郎。難道青春受寡,竟做個入月嫦娥不成?」香君道:「說哪裏話?那關盼盼也是煙花,何嘗不在燕子樓中關閣到老?」昆生說:「我看香君這般苦情,今世難有!近聞侯郎奉史公之命,同高傑防河去了。不日我即還鄉,待我尋著他,叫他使人搬你,管你夫妻團圓如何?」香君一聞此言,倒身下拜說:「多謝師父!但願早行纔好。」昆生說:「待我明日湊些盤費,收拾起身,但須你一書纔好。」香君說:「目下奴家心緒如麻,言不成文,哪裏還能寫書?罷,罷!奴的千愁萬苦俱在扇頭,就把這扇兒寄去,權當一封書罷。」遂即將扇包封完備,遞與昆生,千囑萬叮,泣啼不已。
  龍友又向昆生說:「你可早行一步,見了侯郎,將一段苦節說與他,他自然來娶的。你回去收拾行李,盤費吾著人送來,速行為妙!」昆生說:「多謝,待我明日起身就是!」二人別了香君,下樓而去。正是:
  新書遠寄桃花扇,舊院常關燕子樓。
  卻說香君在媚香樓中苦守貞節,日日盼望師父找著侯郎,早早回來完聚,非止一日。哪知新主弘光性喜文墨,雅好女優。欲將大鋮所進《燕子箋》被之聲歌,為中興一代之樂,因把王鐸補了內閣學士,錢謙益補了禮部尚書,阮大鋮破格取在內庭供奉。阮大鋮因天顏日近逢迎益工,遂奏曰:「臣所獻《燕子箋》,既蒙聖恩採選,宮人被之聲歌,但恐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強似教手。不如廣搜舊院,大羅秦淮,將那一般妓女、清客選進宮來,叫他們教演,豈不省事?」弘光聞奏,龍心大悅。立刻傳旨,將秦淮舊院中清客、妓女按名搜選,不得遺漏一名。因此,丁繼之等一班清客,卞玉京等一班妓女,央求楊龍友之情,勾名免選。阮大鋮稟知貴陽相公,通知龍友一一傳他們來教演,香君遂亦在選中。
  是日,乃乙酉新年,人逢佳節,天降大雪。阮大鋮同楊龍友在賞心亭,邀馬士英飲酒賞雪,要將一班清客、妓女帶到席前驗看。清客、妓女中惟丁繼之、卞玉京改妝出家去了,其餘如張燕筑等,鄭妥娘等以及香君,俱押解賞心亭驗看。香君此時滿心怨憤,忍氣吞聲,同眾人而來。聞知驗看官兒乃是馬士英、阮大鋮、楊龍友三人,心自忖道:「難得他們湊在一處,正好吐俺胸中之意!」
  不一時,聽見喝道之聲,知是奸相馬士英來了,眾妓女同香君回避一邊。祇見士英下轎,阮、楊二人迎接,百般醜態,令人難看。忽聞馬士英說:「好一派雪景!這賞心亭上真乃看雪之所。你看雪壓鍾山,圓珪方玉,賞心勝事,無過此亭!」三人談笑一回,吩咐把爐榼、遊具擺設起來,遂飲酒賞雪。飲酒數巡,阮大鋮遂向長班說:「選的妓女可曾叫到了麼?」外班跪稟說:「都已齊了。」「叫上來,席前驗看!」
  於是寇白門、鄭妥娘同香君等一班妓女,一一上前叩頭。馬士英遂個個驗看已完,吩咐:「著他們赴禮部過堂去罷。」阮大鋮起身稟說:「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士英說:「既承二位雅意,留下那個年小的在此承應罷,他叫甚麼名字?」外班跪稟說:「他叫李貞麗。」士英笑道:「這女子名叫貞麗,恐麗而未必貞也!上前來酌酒、唱曲!」香君搖頭說:「不會。」士英說:「不會唱曲,怎稱名妓?」香君滿眼流淚,說道:「俺原非名妓。」士英見他如此光景,問說:「你有甚心事?容你說來!」香君遂高聲說:「妾的心事,提起來亂如飛篷,想前年把俺夫妻拆散,今日裏又將俺母子分離,似這般奸賊挾仇報怨,坑殺平民,真比流賊還猛!」士英說:「有這些心事。」大鋮說:「這女子卻也受苦了。」龍友說:「老爺在此行樂,不必祇是訴冤了。」香君說:「楊老爺,你是知道奴的冤苦,也值不當的一訴。列公在上,聽奴一言:半壁南朝,全望爾等扶持。正宜統兵選將,報仇雪恨,以恢復北京,纔不愧忠臣!哪知爾等惟思希貴求寵,選秦淮之妓,徵青樓之客,以媚悅朝廷為事。今日,當此雪海冰山,猶著俺陪觴奏詠,忘崇禎縊死之仇,圖今朝一時之樂,豈不可愧,豈不可恨!」士英聞言怒道:「這妮子胡言亂道,該打嘴了!」大鋮與龍友俱說:「當今內閣在前,不得放肆!」香君遂大罵說:「你這一班閹兒璫子,靦著顏面在人面前,不知羞慚!呼親父,稱乾子,辱身賤行,真愧班聯。你今日狗仗人勢,把人來毒頑,恨祇恨新君刑寬,加不到你這奸臣身邊!」大鋮聞言怒道:「好大膽!罵的是哪個?快快拖下去丟在雪中,這奴才對著內閣大人這等放肆,我們都克罪了!」遂下席用腳將香君痛踢一頓。龍友一面勸止大鋮,一面拉起香君,士英說:「這樣奴才何難處死,祇怕妨俺宰相之度,著人送入內庭,揀極苦腳色叫他去當,拉下去,好好一個雅會,被這廝攪亂壞了,可笑,可笑!」阮、楊二人連忙打恭陪罪,說:「得罪,得罪!望乞海涵,另日竭誠罷!」正是:
  興盡宜回春雪桌,客羞應斬美人頭。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薰風殿君臣選戲 睢州城將卒被擒


  卻說楊龍友自香君辱罵阮大鋮,在雪中救起,送入內庭。又恐媚香樓無人看守,將藍田叔招去暫住看守不題。
  是日,新主弘光將那班清客、妓女俱選入薰風殿內,以待選定腳色,好去串戲。哪知生、旦、丑腳,不懂其意,阮大鋮在內庭供奉,遂先在那裏查看妓女,不見香君,問說:「李貞麗怎麼不見?」眾人說:「自從雪中一跌,至今忍痛,還在那廊下臥著哩。」大鋮說:「聖駕將到,選定腳色,以便串戲,哪裏由得他?」恨道:「這個奴才可惡,今日淨腳少不的借重他了!」正說之間,忽聞鐘聲響處,見二監手執龍扇,引著弘光出來,坐於龍位之上說:「寡人登極御宇將近一年,幸虧四鎮阻擋,流賊不能南下。昨有叛臣倡議欲立潞藩,昨已捕拿下獄。目今外侮不來,內患不生。正在採選淑女,冊立正宮,這都是小事。祇是朕享帝王之尊,無聲色之奉,端居高拱,好不悶人!」阮大鋮在旁奏曰:「臣光祿寺卿阮大鋮恭請萬安!」弘光令其平身,對阮大鋮說:「目下正值陽春,殘雪早花,爭奈寡人慵遊倦耍,何故?」大鋮跪啟說:「聖上應享太平,正宜行樂,慵遊倦耍卻是為何?」弘光說:「朕的心事諒卿亦應知之。」大鋮明知,故做不知,假作茫然之狀,啟曰:「微臣愚昧,聖慮高深,實不能窺測,伏望明白宣示,以便分憂!」弘光說:「朕諭你知道罷,朕貴為天子,何求不得?祇因卿所獻《燕子箋》乃中興一代之樂,點綴太平第一要事。今乃正月初九日,尚未選定腳色,萬一誤了燈節,豈不可惱?」因指王鐸所書對聯云:「『萬事無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一年能有幾元宵?故此躊躇,寢膳俱減耳!」大鋮跪在殿前,說:「原來為此巴里之曲,有憂聖懷,皆微臣之罪也,敢不鞠躬盡瘁,以報主知!但不知內庭女樂少何腳色?」弘光說:「別樣腳色還可將就,祇生、旦、小丑不愜朕意。」大鋮奏曰:「禮部送進清客、妓女現在外廂聽候揀選。聖上宣旨,傳他們進來揀選可也。」弘光准奏,即傳著大鋮宣旨,傳他們進殿。
  弘光見了這一班人,一一問說:「你們可能串那新出傳奇《燕子箋》麼?」眾人應說:「都曾串過。」惟香君伏俯不言,弘光問說:「那個年小歌妓,何故不言?」香君啟奏:「自幼不曾學過。」大鋮乘機奏道:「他既未曾學,可按例應排他做丑腳,學過的例應做生、旦。」弘光說:「既有定例,依卿所奏。」又問香君:「你既不曾學過《燕子箋》,別的可會麼?」香君又奏:「曾學過《牡丹亭》。」弘光說:「你即將《牡丹亭》演唱一番!」香君面帶羞容,弘光說:「看他粉面發紅,象是靦腆,賞他一把桃花扇,遍掩春色。」香君持扇,謝恩起來,唱曰:
  為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也祇為水點花飛在眼前。是他天公不費買花錢,則咱人心上有啼紅怨。咳,辜負了春三二月天。
    《懶畫眉》
  弘光喜曰:「此女聲容俱佳,排他丑腳太屈了他,不如將那個黑色的換過來罷。」因著長侍斟酒,痛飲一回笑說:「那兩個已能唱演,這年少的也不難學會,眼見得誤不了元宵佳節,朕心甚覺欣幸。長侍,再斟酒來,待朕與爾等打一回十番,寡人善於打鼓,你們各任樂器,快快打來!」遂打了一套《雨夾雪》。打完,大喜曰:「寡人十分憂愁去了九分了!長侍,可將王鐸抄的楷本賞與此女,令他就在薰風殿中,三日念會,好去上腔演唱,那會的可領他入班。」大鋮與眾人俱各領旨退出,惟香君在薰風殿中讀念腳本。正是:
  縱有春風無路入,長門關住碧桃花。
  且說侯朝宗奉史公之命,同總兵高傑來睢州防河。爭奈高傑性氣乖張,當面將總兵許定國責罵,朝宗恐其挑起爭端,難以收救,遂面見高傑百般勸解。那高傑乃有勇無謀武夫,怎肯聽朝宗之言?朝宗懼禍臨不測,遂力辭高傑,逃遁而去。以後高傑意氣揚揚,有俯視一切之狀。
  不意許定國聽他夫人侯氏密計,詐使人手持印符去請高傑進城赴宴,點查軍馬。高傑哪知是計?遂帶心腹二將,往許定國署內飲酒,點查而來。定國差人在橋頭跪接,高傑行至橋頭問說:「你是何處差官?」眾人曰:「小人們是許定國差來的。」又問:「那許定國為何不來?」眾說:「許定國臥病不起,特著小人們送牌印來,請元帥進城飲酒,以便查點軍馬。」高傑絕不疑忌,欣然收了牌印,同眾進了察院,吩咐:「拿酒來,待俺痛飲一回,好去查點軍馬。」
  不一時,酒筵齊備,高傑同二將飲酒,不覺大醉。纔要起身,忽聽炮響了一聲,許定國家將手持利刃將高傑二將俱各殺死,獨不見高傑,大呼曰:「高傑走脫了,快尋,快尋!」一齊點起火把,各處找尋,一將仰視而言,說:「頂破椽瓦,想是爬房了。」一將往房上一看說:「那樓脊上影影綽綽似有人形,快快放箭!」高傑無奈,跳下樓來,被眾人拿住認了認,見是高傑,說:「拿住了!」高傑大呼道:「俺是皇帝差來防河的,誰敢害我?」眾人說:「俺祇認的許總爺,不認的你甚麼黑的、黃的,快伸頭來!」高傑頓足說:「悔不聽朝宗之言,致有今日!」將脖子一伸,「取我頭去!」眾人將高傑首級獻與許定國,遂令眾將乘夜悄悄出城,帶著高傑首級,投北朝來獻,就領北朝人馬渡河南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蘇教師落水逢故 侯公子赴南踐盟


  話說高傑已被許定國賺殺,持其首級投順北朝獻功而去。黃河岸上盡是逃命兵卒沿河奔跑。時蘇昆生受了香君之托,一心要往高傑營內尋找朝宗,背著包裹,僱了一個驢兒騎著急走。哪知高傑逃竄兵馬在河岸上逃命,昆生正走之時,祇見數十個逃兵趕上,把昆生一推,推下河中,奪驢跑了。幸而昆生落在淺處,水也不甚溜,立在水中,頭頂包裹,高聲呼叫:「救人,救人!」
  正在危急之時,見前面有一小舟,一男子撐著,方欲泊船。船中有一貧婆喚說:「駕長,你看淺灘中有一人喊叫救人,想是落水難人,你我撐過船去,救他一命,積個陰德何如?」舟子說:「黃河水溜,不是當耍的!」貧婆說:「人行好事,大王爺自然加護的。」舟子聽貧婆之言,即忙撐船至淺水邊,呼說:「快快上來,合該你不死。」昆生見舟子伸篙在面前,遂攀篙上船,滿身濕衣,在船頭上祇是打顫,說:「好冷,好冷!」舟子說:「待我拿身乾衣服來與你穿換。」昆生說:「多謝!」舟子取了乾衣,昆生脫下濕衣換了,納頭便拜說:「幸蒙駕長撈救,得以不死,真俺重生父母。」祇顧叩頭,舟子說:「不干我事,虧了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昆生聞言,即向艙中拜謝,抬頭一看,大驚:「你是李貞麗,為何在這船上?」婆子亦驚,仔細看了看,道:「那不是蘇師父,你從哪裏來,卻落在水中?」二人各揮淚相認,坐在艙中,昆生將香君托他寄扇尋找朝宗,聞他在高傑署內,找尋至此,不料被亂兵奪驢,掀在水中,幸遇娘子撈救,此恩非淺!且問貞娘:「你既入田府,怎得到此?」貞娘面帶羞容,說:「我自那夜被馬士英家丁抬送田仰船中,孰知田仰夫人甚是嫉妒。一見我上船,即與田仰撕鬧,不容我在船上。田仰懼內不敢違拗,遂將我轉嫁這個駕長,卻也相得,祇是日夜掛念香君,不知他近來光景何如?」舟子在旁見他二人說到傷心處,知他二人原是舊識,遂向貞麗說:「娘子,你且取盆火來,給這位老人家烘乾衣服,你們再敘罷,我要睡去哩。」舟子遂向後艙裏盹睡去了。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且說二人正在艙中烘衣敘話,祇見河內有舟子撐船,一人在艙坐著說:「駕長,這是呂梁地方了,扯起篷來早趕一程,明日要起早哩。」撐船人說:「相公,不要心急!這樣風浪,如何行得?你看那邊有一船泊在那裏,我們亦湊泊一處,暫住一夜,俟風息浪靜時再往前去罷。」艙內說:「憑你罷。」遂將船亦泊在貞麗船邊。艙中人說:「驚魂稍定,不免略盹一盹。」遂臥在船上睡去。
  昆生在船上烘衣,與貞麗講話。見一客船來幫泊一處,舟中有一秀士,雖然天黑看不分明,說話聲音有些耳熟,遂放所烘之衣,出艙來問舟子:「你那船要往何處去的?也泊在此?」舟子說:「我送一相公往歸德去的。」昆生說:「我亦要往歸德去的,不知你相公是何等樣人?」
  舟子未及回答,早已驚醒朝宗起來,問駕長:「你與何人說話,將我的夢頭驚醒?」舟子說:「要往歸德去的一位老客官。」侯生出艙一看大驚,問道:「那船上站的,莫非蘇昆生麼?」昆生一看,就說:「莫非侯相公麼?我哪裏不曾尋到,卻在這裏!貞娘快來,侯郎在此。」貞麗出艙來一看說:「侯郎,你好負心,將我女兒拋在院中樓上,怎再不去看看?」侯生說:「我因避禍,隨著高傑防河,故爾未回。你二人既在此,想必香君亦與你同在船上,快請來相見!」貞娘說:「香君果在此,豈不是天大喜事?祇是香君從你避禍之後,日夜思你,足跡不出樓門。適有一大官央龍友楊爺持銀三百兩,三番兩次要娶香君為妾。」
  侯生未等說完,急頓足說:「我的香君,怎的他改適了?」貞娘說:「他原不曾嫁,香君立志替你守節,碰死在樓上。」侯生大哭說:「我的香君呀!怎的便碰死了?」貞娘說:「死是不曾死,碰的鮮血滿面,不能動移。樓下還聲聲要人,一時無奈,妾身權充香君,替他嫁了田仰。」侯生喜曰:「好,好,你竟嫁田仰了,今日坐船要往哪裏去?」貞娘帶羞不語。昆生說:「他為田仰妒婦所逐,如今轉嫁這船上一位將爺了。」侯生微笑說:「有這些風波,可憐,可憐!」因問昆生:「你怎得到此?」昆生說:「香君在院中日日盼你不回,特托俺持書尋你。」侯生問:「書在哪裏?」昆生將包袱解開,取扇遞與侯生。
  侯生接來一看,道:「這是小生贈他的定情詩扇,怎說是書?」又看了看那一面,道:「是誰畫的桃花?」昆生遂把香君碰破花容,濺污扇面,龍友添上梗葉,成了幾枝折枝桃花說了一遍。侯生仔細一看,見果然是些血點,遂滿眼流淚,說:「害死我的香君了!這桃花扇真是小生至寶,少不得朝夕叩拜,但不知怎的在你手中?」昆生又將「以扇代書」的話說了一遍,侯生不覺大哭:「香君,香君!叫小生怎生報你?」又問道:「你怎生與貞娘同在船上?」昆生遂將黃河岸上遇著亂兵,被他們推在河中,幸虧貞娘著駕長撈救的話說了一遍,又問侯生:「你在高傑署內,怎得到此?」
  侯生亦將高傑不聽諫言,辭了高傑,後高傑被許兵刺殺,恐許兵蹤跡,買舟南渡,從頭說了一遍。昆生說:「既然如此,且到南京看看香君,再作道理。」侯生欣然說:「有理!目下怕有人蹤跡,快快換衣,大家開船去罷!」遂即別了貞娘,同昆生開船往南京而來。
  不知可能尋著香君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覓佳人樓頭題畫 訪故友書店被擒


  且說侯朝宗同蘇昆生登舟,星夜望南京進發,幸喜風順舟快,不數日來到南京。天晚無奈,尋店暫宿一宵。
  次日天明,著昆生在店中看守行李,自己袖著桃花扇,直撲秦淮而來。不一時,到了香君門首,但見雙門虛掩,人蹤寂寂,用手推開門兒,側身而入,早已來至媚香樓下。朝宗心裏自忖說:「這是媚香樓,你看寂寂寥寥,湘簾晝卷,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不要喚他!」遂手提羅襟,足蹈樓梯,悄悄上樓一看,祇見歌樓舞榭竟改成個畫院,不覺失驚。又想了一想:「莫非香君替我守節,不肯做那青樓舊態,故此留心丹青,消遣春愁嗎?」又看一看,說道:「這是香君臥室,待我輕輕推開,看香君在內作甚?」方欲近前,又見封鎖嚴密,倒象久不開的,無奈此對徬徨無措,如有所失。
  正在驚疑之際,忽聽樓下有步履之聲。望下一看,見一人手持畫箋上樓而來。其人一見侯生,大驚曰:「你是何人,上我寓樓?」侯生答道:「這是我香君妝樓,你為何寓此?」其人說:「我是畫士藍瑛,兵科楊龍友先生送俺作寓的。」侯生說:「原來是藍老先生,久仰!」藍瑛問道:「臺兄尊號?」侯生說:「小生乃河南侯朝宗,也是龍友舊交。」
  藍瑛聞名大驚,「啊呀!」一聲,說:「文名震耳,纔得會面,請坐,請坐!」侯生坐下,急急問道:「我且問你,俺那香君哪裏去了?」藍瑛說:「已被選入宮去了。」侯生一聞入宮之言,不覺神色俱失,兩眼垂淚說道:「怎的被選入宮中,幾時去的?你看鴛衾盡掩,殘帕猶在,好叫人睹物傷心!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花,映著簇新新一座妝樓。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來,又值桃花盛開,對景觸情,怎能忍得住?」不覺淚如泉涌,禁止不住。
  正在悲啼,忽聞有喝道之聲,漸到門首,報說:「兵科楊老爺來看藍相公,門外下轎了!」藍瑛慌忙迎上樓來。龍友一見侯生,作揖問說:「侯兄幾時到來?」侯生說:「適纔來的,尚未奉拜!」龍友說:「聞兄一向在史公幕中,又隨高兵部防河,昨見塘報,高傑於正月初十日被許定國所殺,那時兄在何處?」侯生說:「小弟見高傑凌辱許定國,力為勸解,高傑執而不聽。小生彼時恐生禍端,遂辭職回鄉,欲扶著家父逃避山中。恐許兵蹤跡,遂又買舟南來。路遇蘇昆生持扇相訪,祇得連夜奔來赴約,竟不知香君已去。請問是幾時去的?」龍友說:「他是正月八日被選入宮。」侯生又問道:「幾時纔得出來?小生祇得在此等候。」龍友說:「香君出宮遙遙無期,且此處又非久戀之地,倒是別尋佳麗罷。」
  二人敘談不已,藍瑛在旁畫畫已完。二人抬頭一看,見是畫的一幅《桃源圖》,問曰:「兄是替何人畫的?」藍瑛說:「是為張瑤星先生新修起松風閣,要裱做照屏的。」侯生贊道:「妙,妙!位置、點染全非金陵舊派。」藍瑛說:「見笑!就求先生題詠,為拙畫生色!」侯生謙虛道:「祇怕寫壞,有污名筆!」遂提筆一揮,詠成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原是看花洞裏人,重來哪得便迷津。
  漁郎誑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歸德侯方域題
  龍友讀了一遍,說:「佳句!寓意深遠,似有微怪小弟之意。」遂起身來說:「侯世兄不必埋怨,如今馬、阮當道,專以報仇為事。恰好八日設席喚香君供唱,香君性氣,手指二公大罵一場。阮圓海將香君推在雪中,用腳去踢,幸虧小弟在旁十分解勸,送入宮中,暫保性命。世兄不必戀戀於此,恐為小人所算。」侯生聞言說:「是,是,小弟即刻告辭!」遂辭了藍田叔,下樓作別而去。正是:
  嫦娥一入月中去,巫峽千秋空白雲。
  卻說南京地方三山街上有書坊一座,乃是蔡益庵開設,鋪內書籍充箱盈架,列肆連樓。不但興南販北,積古堆今,而且嚴批妙選,精刻善印,無不俱全。這一日,蔡益庵開了門面,掛出招牌,又因今乃乙酉鄉試之年,准了禮部尚書錢謙益的條奏,要亟正文體,以光新冶,遂聘了名手陳定生、吳次尾諸人在內刪改批評。因將封面一紙貼在檐下,以便發買,不在話下。
  且說侯朝宗聞楊龍友之言,急急回寓,將香君入宮。奸阮報仇之事告知昆生,又恐在店內居住,有人蹤跡,遂與昆生背著行李,要尋僻靜所在多住幾時,好打聽香君消息。昆生說:「我看人情已變,朝政日非,且當道諸公日日羅織正人,報復夙怨。不如暫避其鋒,把香君消息從容打聽罷。」侯生說:「你也說的是。但這附近州縣別無相熟的,祇有陳定生住在宜興,吳次尾住在貴池,不免訪覓故人,也是快事。」
  二人穿街越巷,說話之間,早已走到三山街上。看見蔡益庵書鋪招牌,侯生指說道:「這是蔡益庵書店,定生、次尾時常寓此,不免問他一信。」走在檐下,見廊柱上貼著封面,上寫著「復社文的」,左邊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邊是:「陳定生、吳次尾兩先生新選」。侯生見了大喜,說道:「他二人想必亦寓在此!」遂至櫃前問道:「掌櫃的!」那裏蔡益庵出來相見,侯生說:「請問陳定生、吳次尾兩位相公可在此否?」蔡益庵說:「現在裏邊,待我請他出來。」二人聽說是侯朝宗、蘇昆生二位,不勝歡喜,遂請至鋪內用茶敘話。
  忽有阮大鋮升了兵部侍郎,特賜蟒玉,欽命防江。這一日拜客來到三山街上,見書鋪廊柱貼著封面,上有「復社」字樣,遂叫長班揭下一看,怒曰:「呀!復社乃東林後起,與周鑣、雷縯祚同黨,朝廷正在訪拿,還敢留選書?這個書客也大膽之極了!快快住轎!」遂傳坊主吩咐:「這個書肆不守王法,通同復社渠首,如今奉命訪拿逆黨。快遞報單與鎮撫司差校尉拿人,用心著人看守,不可令此人逃脫!」
  三人在內聞知,即出鋪至轎前問道:「我們有何罪犯,著人拿俺?你這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大鋮說:「請教尊號?」三人遂各通姓名,大鋮大怒道:「哦!原來就是你們三位,今日卻來認認下官!」三人說:「你就是阮鬍子麼?今日報仇來了,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門外,講講他的素行去!」大鋮佯笑說:「不要忙,有你講的哩!」遂揚揚上轎而去。祇見四個校尉提鎖執牌,來到鋪前,見了坊主問道:「那三個秀才在哪裏?快快領我們拿人!」三人說:「俺三人就是!」校尉不用分說,用鎖套住,蜂擁而去。蔡益庵說:「蘇兄快來,了不得,了不得!選書的二位拿去罷了,連侯相公也拿去,如何是好?」昆生說:「我們跟去打聽一個真信,好設法救他!」正是:
  挾仇且將正人捆,罹殃不失君子心。
  不知三人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救難友昆生見帥 投檄文敬亭罹殃


  卻說陳定生等三人,被阮大鋮囑鎮撫司拿去,送至錦衣衛衙門勘問。幸錦衣衛大堂張瑤星不肯阿附權奸,一力開豁,設法審問,不至入在黨逆之中。蘇昆生打探明白,一心要救他三人出獄,一路思想設法打救。回至書鋪內尋思說:「目下滿朝俱是奸阮黨羽,誰人可以救他出獄?」左思右想,忽想起寧南左良玉是侯公子厚交,不免星夜奔至寧南,求他解救,或有可望。於是即刻收拾行李,離了書鋪,竟往寧南而來。
  不消數日,來至寧南。一住三日,無門可入,逐日在街上閑遊。一日,見左帥在江上大操,無奈何尋了一座酒樓詐作飲酒,專等左帥操完回營,好相機求見。誰想至辰刻直等到天晚,不見動靜。待至明月東升,方見左兵回營。於是假作唱曲,好待左帥來時驚動他,以便見面。正唱之時,祇聽左帥人馬漸近,反高聲歌唱起來。左良玉同袁繼咸、黃澍等並馬而來。至酒樓下,聞見樓上歌聲嘹亮,便一齊勒住馬問說:「當此戒嚴之時,樓上是何人歌唱?快快拿下!」眾兵等領命,一齊上樓,鎖下來帶至馬前脆下。左良玉問道:「方纔唱曲就是你麼?」昆生叩頭說:「小人求見元帥不得,無可奈何,冒死唱曲,好求見尊面!」左良玉喝道:「軍令嚴肅,如此大膽!你是哪裏人?帶到衙門細審。」
  不一時,來至衙門下馬,三人同坐下。袁繼咸說:「方纔唱曲之人,須要早早發放!」良玉遂吩咐將那唱曲人帶過來,問道:「你是哪裏人氏?敢大膽半夜唱曲,快快實說!」昆生說:「小人來自南京,特投元帥,因無門可入,故意犯法求見元帥之面。」良玉問道:「你要見我,有何緣故?」昆生遂泣訴說:「京中奸臣搜拿黨人,無故將公子侯朝宗拿入囹圄,小人特來求見元帥,念舊日交情,統兵前去,以清君側,盡除奸黨,救出侯生,感謝不盡!」良玉說:「侯朝宗乃吾恩師之子,可有書麼?」昆生叩頭說:「那日,阮大鋮親領校尉,立拿送獄,哪裏寫得及!」良玉說:「憑你口說,如何可信?」想了一想說:「有了,俺幕中有侯公子一個舊人,煩他一認,便知真假。」遂吩咐:「請柳相公出來!」
  敬亭聞聽外面堂上請他認人,遂緩步出來說:「待老漢認是何人?」一見昆生,大驚:「呀!原來是蘇昆生盟弟,你從何處來?」又向左良玉說:「他是河南蘇昆生,唱曲名手,誰不認得他。」良玉遂叫昆生起來讓坐,問道:「你且說,侯公子為何下獄?」昆生從頭訴說一番,復又一揖說:「祇求元帥早發救書,也不在俺一番遠來!」良玉聞言大怒,說:「袁、黃二位盟弟,你看朝事如此,豈不可恨!」袁繼咸說:「不特此也,聞舊妃童氏跋涉來尋,馬、阮不令收認。另藏私人,以備採選,要圖椒房之親,豈不可殺?」黃澍亦曰:「還有一件,崇禎太子七載儲君,講官大臣確有證據,今已付之幽囚,人人共憤,皆思寸磔馬、阮,以謝先帝。」
  良玉聞言,愈加憤怒,說:「我輩戮力疆場,祇為報效朝廷,不料信用奸黨,殺害正人,日日賣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興之君,行的俱是亡國之政!雖有史閣部心存忠心,俱為馬、阮內裏掣肘,卻也依樣葫蘆。剩俺單身隻手,怎去恢復中原?罷,罷,罷!沒奈何,祇得做要君之事了!」遂向袁繼咸一揖:「臨侯,你替俺修起參本來,參馬、阮欺君誤國、棄正妃、囚嗣君數般大罪,還要一道檄文。」又向黃澍一揖:「借重仲霖起稿,祇說俺發兵進討,教他死無?類。」
  二人遂一齊提筆,登時參本立就,檄文寫完。大家列名在上,遂吩咐作速謄寫,明日就要發兵了。袁、黃二位說:「京中匿名文書紛紛雨集,馬、阮令人搜尋,隨得隨燒。且密令安慶將軍杜弘域筑起城磯,久有防備我兵之意。此檄一到,豈肯干休?竟從鋪遞,必行燒毀,差人投遞,死多活少,這便怎處?」敬亭在旁,挺身而出,說:「這樣事,讓老漢走走!」眾人驚曰:「這位柳先生竟是荊柯之流,我輩當以白衣冠送之!」敬亭說:「這條老命甚麼希罕,祇求辦的元帥事來。」良玉大喜,吩咐:「取酒來!待我拜敬一杯。」眾人齊拜,敬亭答拜起來,向昆生說:「借重賢弟暫陪元帥,俺就束裝起程。」遂立刻取了檄文、包裹,辭別而行。正是:
  壯士仗義投檄去,雄鎮奮怒提兵來。
  卻說柳敬亭仗義,不怕生死,要往南京遞投檄文。遂即辭了左良玉,背著行李,帶著檄文,望南京而來。不數日,來到京城,那日正值三月十九日,乃崇禎皇帝忌辰,百官奉旨,俱在太平門外設壇祭拜。馬士英等俱行禮已畢,佯哭一回。祇見一人索服趕來,大哭說:「先帝,先帝!你國破家亡,總吃虧那一伙東林小人,如今都去投順北朝,剩下我們幾個忠臣,今日還想來哭,你為何至死不悟?」馬士英見是阮大鋮,亦覺看不上,用手拉大鋮說:「圓老不必過哀,起來作揖罷!」大鋮方假拭淚眼,與眾人相見。
  眾官散去,士英同大鋮要去看牡丹,來至門首下馬。走至園中,方欲擺設玩具,飲酒賞花。不料班役手持參本,跪稟說:「寧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竟投通政司,這內閣揭帖送來過目。」士英接過一看,大驚道:「啊呀,了不得!就是參咱們疏稿。這疏內參咱七大罪,教聖上立賜處分,好不恨人!」有人持檄文稟說:「這文書是差人?來的,差人尚在外廂押著。」
  士英折開看時,見是一道檄文,驚惶無措,乃對大鋮說:「這文書竟是討俺的檄文,文中罵得著實,不久還要發兵前來取俺的首級,這可怎了?」大鋮聞言,亦渾身抖戰,說:「怕人,怕人!別的有法,這卻沒法了!」士英說:「難道伸著脖頸,等他來割不成?」大鋮想了一想,說:「除非調取黃、劉三鎮,早去堵截。」士英說:「倘北兵過河,何人迎敵?」大鋮附耳說:「北兵一來,還要迎甚麼敵?祇有兩著,不是跑,就是降。」士英聞言大悟,說:「慮的是,大丈夫烈烈轟轟,寧可叩北兵之馬,不可試南賊之刀。吾主意已定,即發兵符去調取三鎮的是,還煩圓老親去走遭。」大鋮欣然應承,說:「辭過老師相,晚生即刻就要起程!」士英說:「且住!還有一句密話。」附著大鋮耳邊說:「內閣高宏圖、姜日廣左坦逆黨,俱已罷職。那周鑣、雷縯祚留在監中恐為內應,趁早處決。」奸賊大鋮說:「極該的!」遂一恭欲出,士英又說:「且慢,那投檄的差人如何發落?」大鋮躊躇一回說:「不要孟浪,我看黃、劉三鎮不是左兵敵手,萬一斬了來使,日後何以見面?不如且發在鎮撫司,送在監內監禁,俟拿住左良玉之時,再行處決。」士英點頭說:「極是!」遂一揖而去。正是:
  少留一點情意,日後好去見面。
  不知後事如何,再聽下面分解。


第十五回     清君側良玉氣死 墮揚城可法投江


  話說阮大鋮拿了柳敬亭,送在獄中監禁。遂親赴黃河調取三鎮人馬,在阪磯截殺左兵。黃、劉二鎮見了兵符軍牌,遂不顧守河,即刻撤兵,在阪磯上設了弩臺,架起炮來,使鐵鎖截攔江面,以擋左兵進路。那左良玉令其子夢庚駕船前來搶殺,不料弩臺上亂箭齊發,不能前進,大敗而回。
  良玉恐兒子夢庚被亂兵引誘,時常勸諭,不在話下。忽聞黃得功截殺阪磯,先鋒敗回,大驚說:「黃得功也是一條好漢,怎的受馬、阮指撥,祇知擁戴新主,竟不念先帝六尺之孤,豈不可恨?」叫左右:「快請巡按黃老爺、巡按何老爺過船議事!」黃澍即忙過船相見,良玉喜曰:「仲霖果然到來,何公為何不見?」黃澍說:「他至半路回去了。」良玉歎曰:「憑他罷!目下黃得功截殺阪磯,三軍不能前進,如何是好?」黃澍說:「這倒可慮,且待袁老爺船到再商議。」忽報曰:「袁督撫老爺船到了!」三人見面,作揖而坐。袁繼咸曰:「適在武昌,回署整頓兵馬,願隨鞭弭。」黃、左二人說:「目下黃得功截殺阪磯,先鋒大敗而回,這便怎處?」袁繼咸說:「事已至此,欲罷不能,快快遣人遊說纔好。」左良玉說:「敬亭已去,無人可遣,奈何?」蘇昆生在旁說:「晚生與他頗有一面,情願效力!」黃澍說:「昆生義士不亞敬亭,今日正好借重!」
  大家正在商議之際,忽有人飛報說:「九江城內一片火起,袁老爺本標人馬自破城了!」袁繼咸驚道:「俺本標兵馬怎麼自破城池?了不得!」左良玉大怒說:「豈有此理,不用猜疑,定是我兒子左夢庚做出此事,陷我為反叛之臣。罷了,罷了!有何顏面再見江東父老?」遂即拔劍,急欲自刎。黃澍抱住良玉,良玉即握住袁繼咸手,注目說:「臨侯,臨侯,我負你了!」大呼大叫,嘔血倒地而死。眾人慟一回,袁繼咸、黃澍見良玉氣死,三軍無主。遂回武昌同何騰蛟另做事業去了。良玉兵馬亦各逃散而去。
  昆生見如此光景,獃了一會,說:「他們竟自散去,剩下俺蘇昆生一人守著元帥屍骸,好不可憐!」不免點起香燭,哭奠一番。等他兒子奔喪回船,收斂停當,纔好辭之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英雄不得過江州,魂戀春波起暮愁。
  滿眼青山無葬地,斜風細雨打船頭。
  卻說黃得功祇知截殺左兵,以致左良玉因子夢庚叛逆,憤恨而死,卻丟下黃河一帶無人把守。於四月二十一日北兵渡河入淮,史可法帶領淮陽三千兵馬敵擋不住,祇得棄了淮安,保守揚州。爭奈三軍離心,各有投降之意,可法設法安撫,三軍祇是不聽。此時束手無策,頓足說:「看此光景,分明有離叛之心,不料天意人心瓦解,至此惟有一死以報國恩!」遂拍胸大哭,淚下如雨,皆成鮮血,戰袍皆赤。三軍見元帥如此,各自感動良心,一齊至可法面前跪懇,說:「元帥忠心俺們盡知,倘北兵圍城,俱聽元帥指揮,死戰不移,務必守住這揚州,誓無他志!」可法聞言,止住淚痕,安慰眾軍,調撥人馬守禦。
  不意北兵所向無敵,兵到之時,各自納款投降。自得了淮安,遂圍揚州,三軍雖各用心守禦,而城內糧草缺乏,城破祇在旦夕。可法此時竟一籌莫展,惟有親督兵民死守而已。揚州城內,兵民餓死者不計其數。可法料不能守禦,遂自忖說:「揚州大半不能保全,倘被攻破,罪無可贖,不如乘夜墮下城去。奔到南京,彼處兵將尚多,保護聖駕,再圖恢復,未始不可。」遂不帶一人,乘夜靜更深墮下城來,沿江飛奔而去。
  行至半途,天色已明,祇見沿岸逃難百姓紛紛亂奔,遂止住腳步,略息一回。見一老者背著包裹往南奔走。方欲問他,又見一軍官匹馬而來,見了可法,翻身下馬說:「史元戎欲向何往,怎麼這般光景?」可法說:「你是何人?」軍官跪道:「小人乃南京城把守城門的,今夜不知何故,皇帝開了城門,攜帶嬪妃逃走無蹤,朝中文武官員盡皆逃散。小人祇得匹馬報知元帥,不料卻遇元帥於此。且問元帥,為何不守淮揚,卻在此處?」
  史可法聞軍官之言,遂放聲大哭,說:「我史可法枉讀詩書,空談忠孝!且見淮安已破,揚州難守,意欲奔到南京保駕,希圖恢復。不料,皇上逃奔無蹤,當此國破家亡之時,尚有何面目生在人間!」遂將冠帶袍靴脫下,哭拜於地。老者在旁勸道:「史老爺不必如此,且從容打探皇帝消息,再圖報仇纔是!」可法聞言說:「你是何人?」老者說:「小人乃南京贊禮,今欲往棲霞山。替崇禎皇帝做好事的。」可法扯住老者說:「你一贊禮尚思報效先帝,我乃堂堂閣部,反欲偷生乎?」復大哭,跪拜說:「大幸皇帝,臣不能為君父報仇雪恨,不敢衣冠見聖上於地下了!」遂向軍官、老者說:「你看那邊兵馬來了。」二人回頭一看,可法縱身一跳,沉於江中,波浪一涌隨水而沒,死於江中。
  軍官見可法投江,騎馬而去。贊禮慟哭一會,將衣冠葬於梅嶺之上,歎息不已,往南而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南京城君臣逃散 棲真觀夫妻團圓


  話說南京弘光皇帝自迎立之後,日聽馬、阮饞言,在薰風殿中演戲教歌,朝政日非。哪知移鎮截江,以致北兵乘虛渡河,破淮困揚,史可法連夜告急,人心惶惶。南京臣民都無守志,馬士英與阮大鋮躲藏無蹤。弘光在薰風殿演戲,忽聞北兵渡河,將臨南京城下,渾身抖戰,手足無惜。急令人撲滅燈火,收拾包裹,領著嬪妃,奔出城門潛逃而去。馬士英聞天子逃去,亦即收拾細軟,帶著家眷逃走。不料,遇著一起亂民,持棒大喝說道:「是奸賊馬士英弄的民窮財盡,今日馱著婦女、裝著財帛要往哪裏跑?」一齊舉棒打倒在地,奪了婦女,搶了財物,一哄而散。士英正在地下伏著,阮大鋮亦騎馬飛奔而來,見士英在地下哼哼,問道:「老相國還不跑,在此作甚?」士英說:「被亂民將家眷財物搶去,打倒在此跑不得了!」大鋮說:「了不得!晚生家眷、行囊都在後面,不要也被搶去,待俺回去迎迎。」纔欲動身,祇見亂民持棒擁著婦女,抬著行李說:「這是阮大鋮的家私,方纔搶來,大家分開罷!」大鋮聽見,急喝曰:「好大膽,怎敢搶俺阮老爺家私?」眾人說:「你就是阮大鋮麼?來得正好!」一棒打倒,剝了衣服說:「且饒他狗命,快到雞鵝巷褲子襠燒他二人房子去。」哄然而散。
  馬、阮二人一個打傷腰肢,一個打壞臂膊,都爬不起來。正在急難之時,祇見楊文驄騎馬而來,見了他二人,下馬問說:「你二人因何至此?」二人說:「被亂民搶劫一空,僅留性命。」文驄使人拿衣服與二人穿了,說:「幸有閑馬一匹,你二人迭騎,出城逃命罷!」二人上馬而去。忽見寇白門、鄭妥娘亦飛奔而去,楊文驄見了說:「你二人亦逃出宮來了,香君怎麼不見?」二人說:「他腳小走不動,僱一乘轎子抬著先走了。」忽聞有人呼說:「楊老爺,北兵殺過江來,皇帝逃去,宮人散淨了!」龍友抬頭一看,見是沈公憲、張燕銳二人,問說果然如此,遂改變衣服,同眾人向秦淮而來。
  已到香君門首,龍友敲門。藍瑛開門一看,見是龍友,急呼曰:「香君快來,楊老爺來了!」香君見了楊龍友,不及敘寒溫,急問說:「楊老爺,可知侯郎消息麼?」龍友未及答,蘇昆生急忙忙走到面前,說:「香君出來了?」香君問曰:「蘇師父從哪裏來,可見侯郎麼?」昆生說:「俺為侯生陷獄,特往武昌求左寧南救他。寧南至半途暴亡,沒奈何回京,忽聞此信,急尋至獄前,祇見獄門大開,眾囚四散,怎不見侯生回來?」香君聞言,大哭不止。龍友與眾人安慰一回,別了眾人,回鄉去了。香君遂向昆生說:「前日累師父萬水千山找回侯郎,奴已入宮,今日出宮,侯郎又不見面。還求師父可憐,領著奴家各處找尋,務求會著侯郎,奴方甘心!」昆生說:「這離亂之時,不知往哪裏去方好?」藍瑛說:「城東棲霞山人跡罕到,有錦衣衛張瑤星在此出家,侯相公未必不往此地避亂。我意欲拜瑤星為師,何不作伴同行,或者天緣湊巧,尋著侯生,亦未可知,不知你二人意下何如?」昆生與香君同說有理,遂收拾行李,一同往棲霞而來。
  且說侯朝宗同陳定生、吳次尾、柳敬亭三人逃出獄來,緣江而走。正商量分路逃生,祇見一老者跌跌蹌蹌飛奔而來。眾人問曰:「老兄要往何處去?」其人告道:「弟是往棲霞山與崇禎皇帝做好事的。你們是往哪裏去的?」眾人說:「俺們從京中逃出,要送此位過江。今北兵殺奔而來,不能北上,正在這裏商量,去向未定。」老者說:「棲霞山是極幽僻所在,相公既無去路,何不同俺往棲霞避亂,俟平安後,再圖歸計何如?」朝宗說:「有理!」遂與陳、吳掩淚分手,與柳敬亭同老贊禮往棲霞而來。哪知香君與蘇昆生被藍田叔領著早往棲霞,無意之中敲門尋宿,遇著卞玉京做了葆真庵庵主,留他暫住,不在話下。
  且說侯朝宗、柳敬亭同贊禮徑往棲霞而來。走了數日,已至棲霞地面,贊禮說:「此是棲霞山了,你們可尋一道院,趁早宿下罷。」朝宗抬頭一看,見是一座庵觀說:「何不敲門借宿?」贊禮即敲門,玉京問道:「何人敲門?」贊禮說:「俺是南京來的,要借寶庵暫安行李。」玉京說:「這是女道住持,從不留客!」敬亭說:「我們不比遊方僧道,暫住何妨?」香君說:「這人好不絮煩!」玉京說:「不要睬他,且到香廚用齋去。」眾人見裏邊不應,等了一會,隨即前行。
  正走之時,忽見一道人提籃而來,贊禮說:「那邊有人來了。」遂向前一拱,說:「老仙長,俺是上山要做好事的,敢求道院暫安行李,懇求方便。」道人抬頭仔細一看,驚道:「這位相公好象河南侯公子?」敬亭答道:「不是他是誰?」道人又認了認,道:「老兄,你可是柳敬亭嗎?」朝宗說:「正是他!」敬亭與朝宗仔細一認,說:「你莫不是丁繼之,為何出了家?」繼之將出家緣由告訴一遍,向眾人說:「前面不遠是俺修煉之所,就請暫住何如?」贊禮見他二人遇著故人,遂辭曰:「你二人既遇故人,我要往白雲庵去了。」一拱而去。丁繼之領著朝宗、敬亭,一路敘了些別離的話,言及香君,朝宗掩淚說:「香君入宮,不見消息。」敬亭說:「宮中人逃散,香君亦應出宮,且待平定後訪問罷!」說話之間,已到繼之庵中,遂安息在庵內,已經數日。
  及至七月十五日,白雲庵要建壇追荐先帝,那些各庵道眾以及村莊士民俱來搭醮。卞玉京遂向香君說:「我要往白雲庵聽講,你可同俺到彼散悶,何如?」香君欣然收拾,同玉京前來遊阮。不料侯朝宗同丁繼之來白雲庵隨喜,滿庵中也有道家,也有俗家。人煙湊雜,紛紛不一。朝宗在人叢中見一女子慘淡衣妝、體態香麗,定睛一看,自忖說:「那女子好象俺香君模樣。」遂取出桃花扇,向著香君玩弄。香君先見朝宗立在人叢中,還不留心細看,及見了桃花扇,定睛一看,禁不住呼問說:「那人莫不是侯郎麼?」朝宗聽說,向前一認,泣曰:「你莫不是俺的香君麼?」
  二人見了,情不自禁,也不顧道場清淨,也不顧人煙眾多,向前拉住,大放悲聲,哭訴離情,不忍釋手。張瑤星在壇上,見了二人如此光景,大喝曰:「何物兒女,在吾壇下調情!」丁繼之說:「這是侯朝宗。」瑤星一聽,說:「侯先生,你可認得我麼,你在獄中怎得出來?」朝宗將前事述說一遍,瑤星又問:「那女子是何人?」玉京又說:「此是香君,乃侯相公聘妾。」瑤星曰:「此處乃清淨法壇,豈容爾等在此訴情?快快領下去!」丁繼之、卞玉京領命,將二人領下去。
  出了庵門。二人復抱頭大哭,各訴從前別後之事,遂央丁繼之找尋柳敬亭,卞玉京尋著蘇昆生,各自拜謝他二人患難相救之恩,又轉謝繼之、玉京收留之情。此時因兵馬荒亂,不敢回家,遂托繼之代他尋了一處邸宅,夫妻二人與敬亭、昆生同住避亂。後日平定,即辭了繼之、玉京,帶著蘇、柳二人回家。行至江邊買船,恰好遇著李貞麗的船,他四人竟登船往河南而來。到了家中,因父親避亂終南山中,遂攜柳敬亭同至終南山,找回父親。昆生拜見了,貞麗與香君亦來拜見,一家完聚。朝宗也無意功名,因香君生子三人,祇在家中教訓兒子,後來俱各自成名,書香不絕。朝宗與香君俱各壽至八旬有餘而終。有七言絕句二首為記:
  詩曰:
  往事南朝一夢多,興亡轉瞬鬧秋蟲。
  多情最是侯公子,消受桃花扇底風。
  又曰:
  名士傾城氣味投,何來豪貴起戈矛。
  卻奩更闢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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