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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Mr. Derelict
Author: Liu, O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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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Mr. Derelict" ***


第一回 土不制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
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萊山。山上有個閣子,名叫蓬萊閣。這閣造得畫棟飛雲,珠簾捲雨,十分壯麗。西面看城中人戶,煙雨萬家;東面看海上波濤,崢嶸千里。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準備次日天來明時,看海中出日。習以為常,這且不表。

卻說那年有個遊客,名叫老殘。此人原姓鐵,單名一個英字,號補殘。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這「殘」字做號。大家因他為人頗不討厭,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殘。不知不覺,這「老殘」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原是江南人氏。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學也未曾進得一個,教書沒人要他,學生意又嫌歲數大,不中用了。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會要錢,所以做了二十年實缺,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

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又無行當可做,自然「飢寒」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正在無可如何,可巧天不絕人,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說是曾受異人傳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學了幾個口訣。從此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有個大戶,姓黃,名叫瑞和,害了一個奇病。渾身漬爛,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今年治好這個,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經歷多年,沒有人能治得這病。每發都在夏天,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

那年春天,剛剛老殘走到此地,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他說:「法子儘有,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權且略施小技,試試我的手段。若要此病永遠不發,也沒有什麼難處,只須依著古人方法,那是百發百中的。別的病是神農、黃帝傳下來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後來唐朝有個王景得了這個傳授,以後就沒有人知道此方法了。今日奇緣,在下到也懂得些個。」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說也奇怪,這年雖然小有潰爛,卻是一個窟窿也沒有出過。為此,黃大戶家甚為喜歡。

看看秋分已過,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大家因為黃大戶不出窟窿,是十多年來沒有的事,異常快活,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開筵,明朝設席,鬧的十分暢快。

這日,老殘吃過午飯,因多喝了兩杯酒,覺得身子有些睏倦,就跑到自己房裡一張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閉了眼睛,看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一個叫文章伯,一個叫德慧生。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一齊說道:「這麼長天大日的,老殘,你蹲在家裡做甚?」老殘連忙起身讓坐,說:「我因為這兩天困於酒食,覺得怪膩的。」二人道:「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去,訪蓬萊閣的勝景,因此特來約你。車子已替你雇了,你趕緊收拾行李,就此動身罷。」老殘行李本不甚多,不過古書數捲,儀器幾件,收檢也極容易,頃刻之間便上了車。無非風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蜃樓的幻相。

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人人都說日出好看,我們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說道:「老兄有此清興,弟等一定奉陪。」

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究竟日出日入,有朦氣傳光,還覺得夜是短的。三人開了兩瓶酒,取出攜來的餚饌。一面吃酒,一面談心,不知不覺,那東方已漸漸發大光明瞭。其實離日出尚遠,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談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去等呢?」文章伯說:「耳邊風聲甚急,上頭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這屋子裡暖和,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

各人照樣辦了,又都帶了千里鏡,攜了毯子,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到了閣子中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朝東觀看,只見海中白浪如山,一望無際。東北青煙數點,最近的是長山島,再遠便是大竹、大黑等島了。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中間,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並將東邊一片雲擠的越過越緊。越緊越不能相讓,情狀甚為譎詭。過了些時,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

慧生道:「殘兄,看此光景,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老殘道:「天風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著日出,此行亦不為辜負。」章伯正在用遠鏡凝視。說道:「你們看!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定是一隻輪船由此經過。」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著觀看。看了一刻,說道:「是的,是的。你看,有極細一絲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嗎?」大家看了一會,那輪船也就過去,看不見了。

慧生還拿遠鏡左右觀視。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噯呀,噯呀!你瞧,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險!」兩人道:「在什麼地方?」慧生道:「你望正東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長山島嗎,在長山島的這邊,漸漸來得近了。」兩人用遠鏡一看,都道:「噯呀,噯呀!實在危險得極!幸而是向這邊來,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隔不過一點鐘之久,那船來得業已甚近。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原來船身長有二十三、四丈,原是隻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前後六枝桅桿,掛著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掛著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載很重,想那艙裡一定裝的各項貨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面上有北風吹著,身上有浪花濺著,又濕又寒,又飢又怕。看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那八扇帆下,備有兩人專營繩腳的事。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彷彿水手的打扮。

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侵入。其餘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裡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照。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裡亂竄,不知所做何事。用遠鏡仔細看去,方知道他在那裡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乾糧,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伯看得親切,不禁狂叫道:「這些該死的奴才!你看,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他們不知想法敷衍著早點泊岸,反在那裡蹂躪好人,氣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著急,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時候,我們上去勸勸他們便是。」

正在說話之間,忽見那船上殺了幾個人,拋下海去,捩過舵來,又向東邊去了。章伯氣的兩腳直跳,罵道:「好好的一船人,無窮性命,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駛的人手裡,豈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說道:「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何不駕一隻去,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換上幾個?豈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這個辦法雖然痛快,究竟未免鹵莽,恐有未妥。請教殘哥以為何如?」

老殘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計甚妙,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章伯憤道:「殘哥怎麼也這麼糊塗!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不過一時救急,自然是我們三個人去。那裡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老殘道:「既然如此,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二百人,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恐怕只會送死,不會成事罷。高明以為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卻也不錯,便道:「依你該怎麼樣,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老殘道:「依我看來,駕駛的人並未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的狼狽不堪了。怎麼兩個緣故呢?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針。平常晴天的時候,照著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這就叫做『靠天吃飯』。那知遇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心裡不是不想望好處去做,只是不知東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錯。為今之計,依章兄法子,駕隻漁艇,追將上去。他的船重,我們的船輕,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後,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他們依了我們的話,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慧生道:「老殘所說極是,我們就趕緊照樣辦去。不然,這一船人實在可危的極!」

說著,三人就下了閣子,吩咐從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卻俱是空身,帶了一個最準的向盤,一個紀限儀,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山腳下有個船塢,都是漁船停泊之處。選了一隻輕快漁船,掛起帆來,一直追向前去。

幸喜本日颳的是北風,所以向東向西都是旁風,使帆很便當的。一霎時,離大船已經不遠了,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連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

誰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眾人外,又有一種人在那裡高談闊論的演說,只聽他說道:「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遺的公司產業,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的破壞不堪,你們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難道都在這裡等死不成?就不想個法兒輓回輓回嗎?真真該死奴才!」

眾人被他罵的頓口無言。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今日被先生喚醒,我們實在慚愧,感激的很!只是請教有甚麼法子呢?」那人便道:「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我們捨出自己的精神,拚著幾個人流血,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你們看好不好呢?」眾人一齊拍掌稱快。

章伯遠遠聽見,對二人說道:「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早知如此,我們可以不必來了。」慧生道:「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舉動。倘真有點道理,我們便可回去了。」老殘道:「慧哥所說甚是。依愚見看來,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罷了!」

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小,緩緩的尾大船之後。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的人,看他如何動手。誰知那演說的人,斂了許多錢去,找了一塊眾人傷害不著的地方,立住了腳,便高聲叫道:「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涼血種類的畜生,還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又叫道:「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嗎?」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著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罵船主的,俱被那旁邊人殺的殺了,拋棄下海的拋下海了。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你們為甚麼沒有團體?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還怕打不過他們麼?」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曉事的人,也高聲叫道:「諸位切不可亂動!倘若這樣做去,勝負未分,船先覆了!萬萬沒有這個辦法!」

慧生聽得此語,向章伯道:「原來這裡的英雄只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老殘道:「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不然,這船覆的更快了。」說著,三人便將帆葉抽滿,頃刻便與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鉤住大船,三人便跳將上去,走至舵樓底下,深深的唱了一個喏,便將自己的向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呈上。舵工看見,倒也和氣,便問:「此物怎樣用法?有何益處?」

正在議論,那知那下等水手裡面,忽然起了咆哮,說道:「船主!船主!千萬不可為這人所惑!他們用的是外國向盤,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姦!他們是天主教!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所以才有這個向盤。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綁去殺了,以除後患。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再用了他的向盤,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錢,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誰知這一陣嘈嚷,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裡喊道:「這是賣船的漢姦!快殺,快殺!」

船主舵工聽了,俱猶疑不定,內中有一個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說道:「你們來意甚善,只是眾怒難犯,趕快去罷!」三人垂淚,趕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隻小小漁船,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頃刻之間,將那漁船打得粉碎,看著沉下海中去了。

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歷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絕調
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萬無生理,只好閉著眼睛,聽他怎樣。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飄飄蕩蕩,頃刻工夫沉了底了。只聽耳邊有人叫道:「先生,起來罷!先生,起來罷!天已黑了,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老殘慌忙睜開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來是一夢!」

自從那日起,又過了幾天,老殘向管事的道:「現在天氣漸寒,貴居停的病也不會再發,明年如有委用之處,再來效勞。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景。」管事的再三輓留不住,只好當晚設酒餞行。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算是醫生的酬勞。老殘略道一聲「謝謝」,也就收入箱籠,告辭動身上車去了。

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覓了一家客店,名叫高陞店,將行李卸下,開發了車價酒錢,胡亂吃點晚飯,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著串鈴滿街踅了一趟,虛應一應故事。午後便步行至鵲華橋邊,雇了一隻小船,盪起雙槳,朝北不遠,便到歷下亭前。下船進去,入了大門,便是一個亭子,油漆已大半剝蝕。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寫的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上寫著「杜工部句」,下寫著「道州何紹基書」。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也沒有甚麼意思。復行下船,向西盪去,不甚遠,又到了鐵公祠畔。你道鐵公是誰?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個鐵鉉。後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

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裡面,彷彿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正在嘆賞不絕,忽聽一聲漁唱,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淨的同鏡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裡,顯得明明白白,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住。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絕。

老殘心裡想道:「如此佳景,為何沒有甚麼遊人?」看了一會兒,回轉身來,看那大門裡面楹柱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點頭道:「真正不錯!」進了大門,正面便是鐵公享堂,朝東便是一個荷池。繞著曲折的迴廊,到了荷池東面,就是個圓門。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有個破匾,上題「古水仙祠」四個字。祠前一副破舊對聯,寫的是「一盞寒泉薦秋菊,三更畫舫穿藕花」。過了水仙祠,仍舊上了船,盪到歷下亭的後面。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住,那荷葉初枯,擦的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那已老的蓮蓬,不斷的蹦到船窗裡面來。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一面吃著,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

到了鵲華橋,才覺得人煙稠密,也有挑擔子的,也有推小車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藍呢轎子的。轎子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膀子底下夾個護書,拼命價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著頭跑。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誰碰倒你的?誰碰倒你的?」那個孩子只是哇哇的哭,並不說話。問了半天,才帶哭說了一句道:「抬轎子的!」他母親抬頭看時,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那婦人牽了孩子,嘴裡不住咭咭咕咕的罵著,就回去了。

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頭,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有一尺長,七八寸寬的光景。居中寫著「說鼓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紙還未十分乾,心知是方纔貼的,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別處也沒有見過這樣招子。一路走著,一路盤算,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道:「明兒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來聽書罷。」又走到街上、聽鋪子裡櫃臺上有人說道:「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明兒的書,應該我告假了。」一路行來,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裡詫異道:「白妞是何許人?說的是何等樣書,為甚一紙招貼,便舉國若狂如此?」信步走來,不知不覺已到高陞店口。

進得店去,茶房便來回道:「客人,用什麼夜膳?」老殘一一說過,就順便問道:「你們此地說鼓書是個甚麼玩意兒,何以驚動這麼許多的人?」茶房說:「客人,你不知道。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用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甚稀奇,自從王家出了這個白妞、黑妞姊妹兩個,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他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他就常到戲園裡看戲,所有甚麼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甚麼餘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他一聽也就會唱。仗著他的喉嚨,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氣,要多長有多長。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昆腔、小曲,種種的腔調,他都拿來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裡面。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了他唱書,無不神魂顛倒。現在已有招子,明兒就唱。你不信,去聽一聽就知道了。只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老殘聽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點鐘起,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又出南門,到歷山腳下,看看相傳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了飯,走到明湖居,才不過十點鐘時候。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戲臺前有一百多張桌子。那知進了園門,園子裡面已經坐的滿滿的了。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著「撫院定」、「學院定」等類紅紙條兒。老殘看了半天,無處落腳,只好袖子裡送了看坐兒的二百個錢,才弄了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裡坐下。看那戲臺上,只擺了一張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兩個鐵片兒,心裡知道這就是所謂梨花簡了。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半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並無一個人在臺上。偌大的個戲臺,空空洞洞,別無他物,看了不覺有些好笑。園子裡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為那不吃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

到了十一點鐘,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帶著家人,陸續進來。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只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這一群人來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高談闊論,說笑自如。這十幾張桌子外,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裡說閒話。因為人太多了,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點半鐘,看那臺上,從後臺簾子裡面,出來一個男人。穿了一件藍布長衫,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甚為醜陋,但覺得那人氣味到還沉靜。出得臺來,並無一語,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將三弦子取來,隨便和了和弦,彈了一兩個小調,人也不甚留神去聽。後來彈了一枝大調,也不知道叫什麼牌子。只是到後來,全用輪指,那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恍若有幾十根弦,幾百個指頭在那裡彈似的。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卻也壓不下那弦子去。這曲彈罷,就歇了手,旁邊有人送上茶來。

停了數分鐘時,簾子裡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了一個抓髻,戴了一副銀耳環,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一條藍布褲子,都是黑布鑲滾的。雖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潔淨。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彈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錚錚鏦鏦彈起。這姑娘便立起身來,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裡,便丁丁當當的敲,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曲腔調俱出其下,以為觀止矣。

旁坐有兩人,其一人低聲問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罷?」其一人道:「不是。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還不曉得差多遠呢!他的好處人說得出,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他的好處人學的到,白妞的好處人學不到。你想,這幾年來,好玩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就是窯子裡的姑娘,也人人都學,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處,從沒有一個人能及他十分裡的一分的。」說著的時候,黑妞早唱完,後面去了。這時滿園子裡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賣瓜子、落花生、山裡紅、核桃仁的,高聲喊叫著賣,滿園子裡聽來都是人聲。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只見那後臺裡,又出來了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裝束與前一個毫無分別。瓜子臉兒,白淨麵皮,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只覺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著頭出來,立在半桌後面,把梨花簡了當了幾聲。煞是奇怪,只是兩片頑鐵,到他手裡,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下,方抬起頭來,向臺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裡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滿園子裡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王小玉便啟朱脣,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齣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停了一會,鬧聲稍定,只聽那臺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話,我總不懂。空中設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又怎會三日不絕呢?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才知古人措辭之妙。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裡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什麼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於我心有戚戚焉』!」

說著,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這一段,聞旁邊人說,叫做「黑驢段」。聽了去,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一個美人,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故事。將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不過數語,這段書也就完了。其音節全是快板,越說越快。白香山詩雲:「大珠小珠落玉盤。」可以盡之。其妙處在說得極快的時候,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聽,他卻字字清楚,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這是他的獨到,然比著前一段卻未免遜一籌了。

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
話說眾人以為天時尚早,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收場了,當時一哄而散。

老殘到了次日,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總不放心。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匯票莊,叫個日昇昌字號,匯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徐州老家裡去,自己卻留了一百多兩銀子。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匹繭綢,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個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馬褂。因為已是九月底,天氣雖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風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

吩咐成衣已畢,吃了午飯,步出西門,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畝地寬闊,兩頭均通谿河。池中流水,汨汨有聲。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從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據土人雲,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後來修池,不知怎樣就矮下去了。這三股水,均比吊桶還粗。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殿前搭著涼棚,擺設著四五張桌子、十幾條板凳賣茶,以便遊人歇息。

老殘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後門,向東轉了幾個彎,尋著了金泉書院。進了二門,便是投轄井,相傳即是陳遵留客之處。再望西去,過一重門,即是一個蝴蝶廳,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廳後許多芭蕉,雖有幾批殘葉,尚是一碧無際,西北角上,芭蕉叢裡,有個方池,不過二丈見方,就是金線泉了。金線乃四大名泉之二。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就剛才說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線泉,南門外的黑虎泉,撫臺衙門裡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老殘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說金線,連鐵線也沒有。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老殘便作揖請教這「金線」二字有無著落。那士子便拉著老殘踅到池子西面,彎了身體,側著頭,向水面上看,說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條線,彷彿游絲一樣,在水面上搖動。看見了沒有?」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看了些時,說道:「看見了,看見了!」這是什麼緣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力量相敵,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那士子道:「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個強弱嗎?」老殘道:「你看這線,常常左右擺動,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了。」那士子到也點頭會意。說完,彼此各散。

老殘出了金泉書院,順著西城南行。過了城角,仍是一條街市,一直向東。這南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河裡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河裡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長,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煞是好看。走著看著,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池子,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再過去有一個大池,池南幾間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個茶館。進了茶館,靠北窗坐下,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茶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卻是本地仿照燒的。

老殘坐定,問茶房道:「聽說你們這裡有個黑虎泉,可知道在什麼地方?」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嗎?」老殘果然望外一看,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約有二尺餘長,倒有尺五六的寬徑。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力量很大,從池子這邊直沖到池子那面,然後轉到兩邊,流入城河去了。坐了片刻,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錢,緩步進南門回寓。

到了次日,覺得遊興已足,就拿了串鈴,到街上去混混。踅過撫臺衙門,望西一條衚衕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門,門旁貼了「高公館」三個字。只見那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羅棉大襖,手裡捧了一支洋白銅二馬車水煙袋,面帶愁容。看見老殘,喚道:「先生,先生!你會看喉嚨嗎?」老殘答道:「懂得一點半點兒的。」那人便說:「請裡面坐。」進了大門,望西一拐,便是三間客廳,鋪設也還妥當。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只有中間掛著一幅中堂,只畫了一個人,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筆力甚為道勁,上題「大風張風」四字,也寫得極好。

坐定,彼此問過名姓。原來這人係江蘇人,號紹殷,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他說道:「有個小妾害了喉蛾已經五天,今日滴水不能進了。請先生診視,尚有救沒有?」老殘道:「須看了病,方好說話。」當時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關照一聲,說有先生來看病。」隨後就同著進了二門,即是三間上房。進得堂屋,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說聲:「請裡面坐。」走進房門,貼西牆靠北一張大床,床上懸著印花夏布帳子,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張半桌,床前兩張杌凳。

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凳上坐下。帳子裡伸出一隻手來,老媽子拿了幾本書墊在手下。診了一隻手,又換一隻。老殘道:「兩手脈沉數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來,所以越過越重。請看一看喉嚨。」高公使將帳子打起。

看那婦人,約有二十歲光景,面上通紅,人卻甚為委頓的樣子。高公將他輕輕扶起,對著窗戶的亮光。老殘低頭一看,兩邊腫的已將要合縫了,顏色淡紅。看過,對高公道:「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點火氣,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火不得發,兼之平常肝氣易動,抑鬱而成。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藥瓶、一支喉槍,替他吹了些藥上去。出到廳房,開了個藥方,名叫「加味甘桔湯」。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荊芥、防風、薄荷、辛夷、飛滑石八味藥,鮮荷梗做的引子。方子開畢,送了過去。

高公道:「高明得極。不知吃幾帖?」老殘道:「今日吃兩帖,明日再來復診。」高公又問:「藥金請教幾何?」老殘道:「鄙人行道,沒有一定的藥金。果然醫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飢時,賞碗飯吃;走不動時,給幾個盤川,儘夠的了。」高公道:「既如此說,病好一總酬謝。尊寓在何處,以便倘有變動,著人來請。」老殘道:「在布政司街高陞店。」說畢分手。

從此,天天來請。不過三四天,病勢漸退,已經同常人一樣。高公喜歡得無可如何,送了八兩銀子謝儀,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個揄揚的意思。誰知一個傳十,十個傳百,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

那日,又在北柱樓吃飯,是個候補道請的。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玉佐臣要補曹州府了。」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人道:「他的班次很遠,怎樣會補缺呢?」右邊人道:「因為他辦強盜辦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宮保賞識非凡。前日有人對宮保說:『曾走曹州府某鄉莊過,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無人敢拾。某就問土人:「這包袱是誰的?為何沒人收起?」土人道:「昨兒夜裡,不知何人放在這裡的。」某問:「你們為甚麼不拾了回去?」都笑著搖搖頭道:「俺還要一家子性命嗎?」如此,可見路不拾遺,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宮保聽著很是喜歡,所以打算專折明保他。」左邊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幹的,只嫌太殘忍些。來到一年,站籠站死兩千多人,難道沒有冤枉嗎?」旁邊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無庸議,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右邊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諸君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總做的人人側目而視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實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時候,幾乎無一天無盜案。養了二百名小隊子,像那不捕鼠的貓一樣,毫無用處。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不是老實鄉民,就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至於真強盜,一百個裡也沒有幾個。現在被這玉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盜案竟自沒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實在慚愧的很。」左邊人道:「依兄弟愚見,還是不多殺人的為是。此人名震一時,恐將來果報也在不可思議之列。」說完,大家都道:「酒也夠了,賜飯罷。」飯後各散。

過了一日,老殘下午無事,正在寓中閒坐,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鐵先生在家嗎?」老殘一看,原來就是高紹殷,趕忙迎出,說:「在家,在家。請房裡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駕的很。」紹殷一面道:「說那裡的話!」一面就往裡走。進得二門,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房裡靠南一張磚炕,炕上鋪著被褥;北面一張方桌、兩張椅子;西面兩個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幾本書、一方小硯臺、幾枝筆、一個印色盒子。老殘讓他上首坐了。他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張君房刻本的《莊子》,從那裡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黃丕烈諸人俱未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

紹殷再三贊嘆不絕,隨又問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為甚不在功名上講求,卻操此冷業?雖說富貴浮雲,未免太高尚了罷。」老殘嘆道:「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鄙人並非無志功名。一則性情過於疏放,不合時宜;二則俗說『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輕些的意思。」紹殷道:「昨晚在裡頭吃便飯,宮保談起:『幕府人才濟濟,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同坐姚雲翁便道:『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宮保並未羅致。」宮保急問:『是誰?』姚雲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品行怎樣,而又通達人情、熟諳世勢,怎樣怎樣,說得官保抓耳撓腮,十分歡喜。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親。那是兄弟答道:『這樣恐不多當,此人既非候補,又非投放,且還不知他有什麼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宮保說:『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兄弟說:『若要請他看病,那是一請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須先問他一聲才好。』宮保說:『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為此,兄弟今日特來與閣下商議,可否今日同到裡面見宮保一見?」老殘道:「那也沒有甚麼不可,只是見宮保須要冠帶,我卻穿不慣,能便衣相見就好。」紹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們同去。你到我書房裡坐等。宮保午後從裡邊下來,我們就在簽押房裡見了。」說著,又喊了一乘轎子。

老殘穿著隨身衣服,同高紹殷進了撫署。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故許多地方仍用舊名。進了三堂,就叫「宮門口」。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對面便是宮保的簽押房。

方到紹殷書房坐下,不到半時,只見宮保已從裡面出來,身體甚是魁梧,相貌卻還仁厚。高紹殷看見,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只聽張宮保連聲叫道:「請過來,請過來。」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宮保請鐵老爺!」老殘連忙走來,向張宮保對面一站。張雲:「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說:「請裡面坐。」差官早將軟簾打起。

老殘進了房門,深深作了一個揖。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紹殷對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張方杌凳在兩人中間,宮保坐了,便問道:「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出眾的很。兄弟以不學之資,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這個河工,實在難辦,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士,都想請來,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倘有見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賜得多了。」老殘道:「宮保的政聲,有口皆碑,那是沒有得說的了。只是河工一事,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主不與河爭地的?」宮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寬,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殘道:「不是這們說。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幾十天。其餘的時候,水力甚軟,沙所以易淤。要知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賈讓之後,不到一百年,就有個王景出來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與賈讓之說正相反背。自他治過之後,一千多年沒河患。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宮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殘道:「他是從『播為九河,同為逆河』,『播』『同』兩個字上悟出來的。《後漢書》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迴註』兩句話。至於其中曲折,亦非傾蓋之間所能盡的,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何如?」

張宮保聽了,甚為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裡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為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宮保神色甚為怏怏。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

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宮保求賢愛才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
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即將轎子辭去,步行在街上遊玩了一會兒,又在古玩店裡盤桓些時。傍晚回到店裡,店裡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恭喜」,老殘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櫃的道:「我適才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因此一路進衙門的。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個李老爺、一個張老爺,都拿著京城裡的信去見撫臺,三次五次的見不著。偶然見著回把,這就要鬧脾氣、罵人,動不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裡去打。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老殘道:「沒有的事,你聽他們胡說呢。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治好了病,我說,撫臺衙門裡有個珍珠泉,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所以昨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來約我看泉水的。那裡有撫臺來請我的話!」掌櫃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別騙我。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裡說話的時候,我聽他管家說,撫臺進去吃飯,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還嚷說:『你趕緊吃過飯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去遲,恐怕他出門,今兒就見不著了。」老殘笑道:「你別信他們胡謅,沒有的事。」掌櫃的道:「你老放心,我不問你借錢。」

只聽外邊大嚷:「掌櫃的在那兒呢?」掌櫃的慌忙跑出去。只見一個人,戴了亮藍頂子,拖著花翎,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紫呢夾袍,天青哈喇馬褂,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嘴裡喊:「掌櫃的呢?」掌櫃的說:「在這兒,在這兒!你老啥事?」那人道:「你這兒有位鐵爺嗎?」掌櫃的道:「不錯,不錯,在這東廂房裡住著呢,我引你去。」

兩人走進來,掌櫃指著老殘道:「這就是鐵爺。」那人趕了一步,進前請了一個安,舉起手中帖子,口中說道:「宮保說,請鐵老爺的安!今晚因學臺請吃飯,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裡吃飯,所以叫廚房裡趕緊辦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過來。宮保說,不中吃,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那人回頭道:「把酒席抬上來。」那後邊的兩個人抬著一個三屜的長方抬盒,揭了蓋子,頭屜是碟子小碗,第二屜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第三屜是一個燒小豬、一隻鴨子,還有兩碟點心。打開看過,那人就叫:「掌櫃的呢?」這時,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呆了,聽叫,忙應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著送到廚房裡去。」老殘忙道:「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一面讓那人房裡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殘固讓,那人才進房,在下首一個杌子上坐下。讓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殘拿茶壺,替他倒了碗茶。那人連忙立起,請了個安道謝,因說道:「聽官保吩咐,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將來有甚麼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就過去伺候。」老殘道:「豈敢,豈敢!」那人便站起來,又請了個安,說:「告辭,要回衙消差,請賞個名片。」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讓,老殘仍送出大門,看那人上馬去了。

老殘從門口回來,掌櫃的笑迷迷的迎著說道:「你老還要騙我!這不是撫臺大人送了酒席來了嗎?剛才來的,我聽說是武巡捕赫大老爺,他是個參將呢。這二年裡,住在俺店裡的客,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都不過是尋常酒席,差個戈什來就算了。像這樣尊重,俺這裡是頭一回呢!」老殘道:「那也不必管他,尋常也好,異常也好,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掌櫃的道:「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請幾位體面客,明兒帶到大明湖上去吃。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老殘笑道:「既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可有人要買?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抵還你的房飯錢罷。」掌櫃的道:「別忙,你老房飯錢,我很不怕,自有人來替你開發。你老不信,試試我的話,看靈不靈!」老殘道:「管他怎麼呢,只是今晚這桌菜,依我看,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我很不願意吃他,怪煩的慌。」

二人講了些時,仍是老殘請客,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明間裡去。這上房住的,一個姓李,一個姓張,本是極倨傲的。今日見撫臺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聯絡聯絡,以為托情謀保舉地步。卻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歡的無可如何。所以這一席間,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十分沒法,也只好敷衍幾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裡來道謝,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個同知,今年隨捐一個過班,明年春間大案,又是一個過班,秋天引見,就可得濟東泰武臨道。先署後補,是意中事。」姓張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這捐宮之費,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優差,再還不遲。」老殘道:「承兩位過愛,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將來如要出山,再為奉懇。」兩人又力勸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寢。

老殘心裡想道:「本想再為盤桓兩天,看這光景,恐無謂的糾纏,要越逼越緊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當夜遂寫了一封書,托高紹殷代謝張宮保的厚誼。天未明即將店帳算清楚,雇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就出城去了。

出濟南府西門,北行十八里,有個鎮市,名叫雒口。當初黃河未併大清河的時候,凡城裡的七十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自從黃河併了,雖仍有貨船來往,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差得遠了。老殘到了雒口,雇了一隻小船,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先付了兩弔錢,船家買點柴米。卻好本日是東南風,掛起帆來,呼呼的去了。走到太陽將要落山,已到了齊河縣城,拋錨住下。第二日住在平陰,第三日住在壽張,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開發船錢,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裡住下。

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故很有幾家車店。這家店就叫個董二房老店,掌櫃的姓董,有六十多歲,人都叫他老董。只有一個夥計,名叫王三。老殘住在店內,本該雇車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故緩緩起行,以便察訪。

這日有辰牌時候,店裡住客,連那起身極遲的也都走了。店夥打掃房屋,掌櫃的帳已寫完,在門口閒坐。老殘也在門口長凳上坐下,向老董說道:「聽說你們這府裡的大人,辦盜案好的很,究竟是個甚麼情形?」那老董嘆口氣道:「玉大人官卻是個清官,辦案也實在盡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還辦著幾個強盜,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了。」

老殘道:「這話怎麼講呢?」老董道:「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有個村莊,叫於家屯。這於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那莊上有個財主,叫於朝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二子都娶了媳婦,養了兩個孫子,女兒也出了閣。這家人家過的日子很為安逸,不料禍事臨門,去年秋間,被強盜搶了一次。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所值不過幾百弔錢。這家就報了案,經這玉大人極力的嚴拿,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那強盜頭腦早已不知跑到那裡去了。

「誰知因這一拿,強盜結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強盜竟在府城裡面搶了一家子。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過了幾天,又搶了一家子。搶過之後,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調起馬隊,追下來了。

「那強盜搶過之後,打著火把出城,手裡拿著洋槍,誰敢上前攔阻?出了東門,望北走了十幾里地,火把就滅了。玉大人調了馬隊,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將這情形詳細稟報。當時放馬追出了城,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見前面又有火光,帶著兩三聲槍響。玉大人聽了,怎能不氣呢?仗著膽子本來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都帶著洋槍,還怕什麼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槍聲。到了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於家屯了。過了於家屯再往前追,槍也沒有,火也沒有。

「玉大人心裡一想,說道:『不必往前追,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上了。』當時勒回了馬頭,到了莊上,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吩咐手下的馬隊,派了八個人,東南西北,一面兩匹馬把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這時天已大明瞭。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從南頭到北頭,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跡沒有。又從東望西搜去,剛剛搜到這於朝棟家,搜出三枝土槍,又有幾把刀,十幾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廳上,叫地保來問:『這是甚麼人家?』地保回道:『這家姓於。老頭子叫於朝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於學詩,二兒子叫於學禮,都是捐的監生。』玉大人立刻叫把這於家父子三個帶上來。你想,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裡大人來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廳房裡,父子三個跪下,已經是颯颯的抖,那裡還能說話?

「玉大人說道:『你好大膽!你把強盜藏到那裡去了?』那老頭子早已嚇的說不出話來。還是他二兒子,在府城裡讀過兩年書,見過點世面,膽子稍為壯些,跪著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監生家裡向來是良民,從沒有同強盜往來的,如何敢藏著強盜?』玉大人道:『既沒有勾當強盜,這軍器從那裡來的?』於學禮道:『因去年被盜之後,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所以買了幾根竿子,叫田戶、長工輪班來幾個保家。因強盜都有洋槍,鄉下洋槍沒有買處,也不敢買。所以從他們打鳥兒的回了兩三枝土槍,夜裡放兩聲,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

「玉大人喝道:『胡說!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強盜!』回頭叫了一聲:『來!』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嗏!』玉大人說:『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實的搜!』這些馬兵遂到他家,從上房裡搜起,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稍為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裡去了。搜了半天,倒也沒有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那知搜到後來,在西北角上,有兩間堆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裡,搜出了一個包袱。裡頭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還是舊綢子的。馬兵拿到廳上,回說:『在堆東西的裡房搜出這個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請大人驗看。』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皺,眼睛一凝,說道:『這幾件衣服,我記得彷彿是前天城裡失盜那一家子的。姑且帶回衙門去,照失單查對。』就指著衣服向於家父子道:『你說這衣服那裡來的?』於家父子面面相窺,都回不出。還是於學禮說:『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裡來的。』玉大人就立起身來,吩咐:『留下十二個馬兵,同地保將於家父子帶回城去聽審!』說著就出去。跟從的人拉過馬來,騎上了馬,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

「這裡於家父子同他家裡人抱頭痛哭。這十二個馬兵說:『我們跑了一夜,肚子裡很餓,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趕緊走罷!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越遲去越不得了。』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收拾行李,叫於家預備了幾輛車子,大家坐了進去。趕到二更多天,才進了城。

「這裡於學禮的媳婦,是城裡吳舉人的姑娘,想著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斷不能鬆散。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說:『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城裡不能沒個人照料。我想,家裡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著。這裡我也趕忙追進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說:『很好,很好。我正想著城裡不能沒人照應。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就差幾個去,到得城裡也跟傻子一樣,沒有用處的。』說著,吳氏就收拾收拾,選了一掛雙套飛車,趕進城去。到了他父親面前,嚎陶大哭。這時候不過一更多天,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地呢。

「吳氏一頭哭著,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吳舉人一聽,渾身發抖,抖著說道:『犯著這位喪門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罷!』連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門求見。號房上去回過,說:『大人說的,現在要辦盜案,無論甚麼人,一應不見。』吳舉人同裡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連忙進去見了師爺,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師爺說:『這案在別人手裡,斷然無事。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如能交到兄弟書房裡來,包你無事。恐怕不交下來,那就沒法了。』

「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重托了出去。趕到東門口,等他親家、女婿進來。不過一鍾茶的時候,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吳舉人搶到面前,見他三人面無人色。於朝棟看了看,只說了一句『親家救我』,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

「吳舉人方要開口,旁邊的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已經四五撥子馬來催過了,趕快走罷!』車子也並不敢停留。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說道:『親家寬心!湯裡火裡,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說著,已到衙門口。只見衙裡許多公人出來催道:『趕緊帶上堂去罷!』當時來了幾個差人,用鐵鍊子將於家父子鎖好,帶上去。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單交下來,說:『你們還有得說的嗎?」於家父子方說得一聲『冤枉』,只聽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贓現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左右差人連拖帶拽,拉下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
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問道:「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於學禮的媳婦──也跟到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裡坐下,打聽消息。聽說府裡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衙門裡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做的圈套。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裡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虎了!』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

「陳頭兒道:『我去替少奶奶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著呢。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說罷告辭。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麼法子,大家幫湊想想。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銀子。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只好相機行事,做到那裡說那裡話罷。』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們留神方便。

「這時於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請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沒有空,倒也不錯的。』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若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著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游氣。』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眾人沒法,只好將於家父子站起,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誰知什麼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輓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於朝棟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就死了,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吳氏將於朝棟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丈夫後事囑托了他父親,自己跪到府衙門口,對著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末後向他丈夫說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沒有了氣了。

「這裡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的。我看,倘若這時把於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罷。』眾人都說:『有理。』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為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人將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婦幽魂?』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見了大人,把吳氏怎樣節烈,眾人怎樣乞恩,說了一遍。

「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於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於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裡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到晚,於學詩、於學禮先後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裡,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殘道:「於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老董說道:「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麼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裡,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於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四個人死後,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趟,商議著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幹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若說叫於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裡偌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眾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於家香煙絕了。』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麼不可。』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裡多添個屈死鬼。你想,撫臺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麼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為憑的,我們是憑空裡沒有證據的。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弔錢。誰知道就鬧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董說罷,復道:「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於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裡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老董說:「多著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麼著了?大家等你挖麵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麵做飯。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裡。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順便坐下,看櫃臺裡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好嗎?」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裡拿著一個粗碗,看櫃臺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麼些強盜呢?」那人道:「誰知道呢!」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著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裡,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那人說:「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裡已經擱了許多淚,未曾墜下。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著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裡,就??的哭起來了。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於淒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說出來的光景,也只好搭訕著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著老董閒話。便將剛才小雜貨店裡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麼緣故。老董說:「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成家後只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這家店裡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裡去販買。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裡,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大人坐堂,只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謠言惑眾,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夫妻兩個只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殘說:「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之例。」老董說:「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裡,可別這麼說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殘道:「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當日吃過晚飯,安歇。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到晚,住了馬村集。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遠近。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門卻是掩著。老殘推門進去,找不著人。半天才有一個人出來說:「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問他甚麼緣故,卻也不說。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那人才沒精打採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裡還說:「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裡將就點罷。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店裡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那人說:「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裡,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裡著實放心不下。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裡,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又沽了兩瓶酒,連那沙瓶攜了回來。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老殘對店夥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杯吧。」店夥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著說:「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他歡喜的支著牙,連說「不敢」,其實酒盃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閒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你方纔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裡了嗎?」那店夥說道:「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著了,就是個死!

「俺掌櫃的進城,為的是他妹夫。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因為掌櫃的哥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裡後面。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裡去賣,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只見玉大人朝他望瞭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裡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著驚堂問道:『你這布那裡來的?』他說:『我鄉下買來的。』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他說:『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大人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為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來呢?』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他說:『不認識。』大人說:『念給他聽!』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七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裡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弔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說:『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話說店夥說到將掌櫃的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夥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裡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裡,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碰見了府裡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著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在飯店裡多吃了兩盅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裡的小師兄呢,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著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裡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裡人人都耽著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夫來搬上車子。店夥送出,再三叮嚀:「進了城去,切勿多話。要緊,要緊!」老殘笑著答道:「多謝關照。」一面車夫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跑堂的來問了飯菜,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裡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裡。只見上房裡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裡放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夫穿了棉襖褲,也戴著大帽子,在那裡吃餅。又有幾個人穿著號衣,上寫著「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裡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過了許久,見上房裡家人喊了一聲「伺候」,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裡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裡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臺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聲,抬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裡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裡見過的呢?……」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為小坐。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裡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裡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臺階。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臺階上等著。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位是鐵老爺麼?」老殘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裡出來,撫臺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裡去坐呢。」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東造讓到裡間屋內坐下,嘴裡連稱:「放肆,我換衣服。」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是幾時來的?到這裡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裡嗎?」老殘道:「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東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裡著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重名士,以為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為。天地生才有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藉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我想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吃過之後,又接著說去。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著,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東造道:「這卻不然。我適在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裡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彼此嘆息了一回。老殘道:「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才好。」說罷,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致。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採的到街上徘徊些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著風霍鐸霍鐸價響。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房裡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淡。

老殘坐著無事,書又在箱子裡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玉賢之事。詩曰: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
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
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寫完之後,便吃午飯。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彷彿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簷底下,也把頭縮著怕冷,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著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裡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為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著,豈不要餓到明春嗎?」想到這裡,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飢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飢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裡,不覺落下淚來。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呱呱的叫了幾聲,彷彿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胡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張宮保呢?」於是從枕箱裡取出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那知剛才題壁,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一點寫一點。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硯臺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開來,硯臺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著,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因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裡還喊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裡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著。那燈裡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著了還是不亮。店家道:「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裡去,站著看那燈滅不滅。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玩兒的!」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老殘笑道:「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著,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著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鐵老爺去吃飯呢。」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裡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說我謝謝罷。」那人道:「敝上說,店裡飯不中吃。我們那裡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敝上說,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裡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裡有大火盆,有這屋裡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裡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說著,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燙著吃,味更香美。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裡頭的。這山裡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殘贊嘆了兩句,廚房裡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東造約到裡間房裡吃茶、向火。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說道:「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老殘道:「毫不覺冷。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東造道:「那究竟不妥。」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裡,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裡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遯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官,先生卻半夜裡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試問,與那鑿壞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於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於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裡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東造道:「不是這麼說。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了。閣下如此巨集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無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太尊不是個有才的嗎?只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

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閒訪百城書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急於做官。所以喪天害理,至於如此,彼此嘆息一會。東造道:「正是。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為此。先生想,此公殘忍至於此極。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實無良法。先生閱歷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殘道:「知難則易者至矣。閣下既不恥下問,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只有依玉公辦法,所謂逼民為盜也。若要顧念『父母官』三字,求為民除害,亦有化盜為民之法。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為易辦。若止一縣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東造道:「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果能使地方安靜,雖無不次之遷,要亦不至於凍餒。『子孫飯』吃他做什麼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養小隊五十名,盜案仍是疊出。加以虧空官款,因此罣誤去官。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尚可設法彌補。若俱不可得,算是為何事呢!」老殘道:「五十名小隊,所費誠然太多。以此缺論,能籌款若幹,便不致賠累呢?」東造道:「不過千金,尚不吃重。」

老殘道:「此事卻有個辦法。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我可以代畫一策,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倘有盜案,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閣下以為何如?」東造道:「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老殘道:「我無庸去,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東造道:「閣下不去,這法則誰能行呢?」老殘道:「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後禍必更烈。

「此人姓劉,號仁甫,即是此地平陰縣人,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裡面。其人少時,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學了些時,覺得徒有虛名,無甚出奇致勝處,於是奔走江湖,將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武功絕倫。他就拜他為師,學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請教這和尚,拳法從那裡得來的,和尚說係少林寺。他就大為驚訝,說:『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見沒有一個出色拳法,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那和尚道:『這是少林寺的拳法,卻不從少林寺學來。現在少林寺裡的拳法,久已失傳了。你所學者,『太祖拳』就是達摩傳下來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傳下來的。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專為和尚們練習了這拳,身體可以結壯,精神可以悠久。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單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強人,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筋骨強壯,肌肉堅固,便可以忍耐凍餓。你想,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裡,訪求高人古德,於『宿食』兩字,一定難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邊來學的日多,學出去的人,也有做強盜的,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屢有所聞。因此,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一個老和尚,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門面而已。我這拳法係從漢中府裡一個古德學來的,若能認真修練,將來可以到得甘鳳池的位分。

「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盡得其傳。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他從四川出來,就在湘軍、淮軍營盤裡混過些時。因上兩軍,湘軍必須湖南人,淮軍必須安徽人,方有照應。若別省人,不過敷衍故事,得個把小保舉而已,大權萬不會有的。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軍務漸平。他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以度日,閒暇無事,在這齊、豫兩省隨便遊行。這兩省練武功的人,無不知他的名氣。他卻不肯傳授徒弟,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幾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全敵他不過,都懼怕他。若將此人延為上賓,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聽其如何應用。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餉六兩,其餘四十兩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也就夠了。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為一局。此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係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太尊所辦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太尊捉著的呢。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試問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得過他們嗎?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所以凡保鏢的車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著,彼此打個招呼,也決不動手的。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目,就須盡力應酬,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纔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裡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不肯去。情願埋名隱姓,做個農夫。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彷彿貴縣開了一個保護本縣的鏢局。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裡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目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每月所餘的那四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至於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有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若是稍遠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那多餘的五六個人,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接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東造道:「如閣下所說,自然是極妙的法則。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裡請他,恐怕也不肯來,如之何呢?」老殘道:「只是你去請他,自然他不肯來的,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自然他就肯來了。況他與我交情甚厚,我若勸他,一定肯的。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所以極力留心將才,談兵的朋友頗多。此人當年在河南時,我們是莫逆之交,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來相助為理的。其時講輿地、講陣圖、講製造、講武功的,各樣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講武功的巨擘。後來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種人才,若是我輩所講所學,全是無用的。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混飯吃去,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大海去了。雖如此說,然當時的交情義氣,斷不會敗壞的。所以我寫封信去,一定肯來的。」

東造聽了,連連作揖道謝,說:「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未嘗一夜安眠。今日得聞這番議論,如夢初醒,如病初癒,真是萬千之幸!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送去方妥呢?」老殘道:「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若隨便叫個差人送去,便有輕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來,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東造連連說:「是的,是的。我這裡有個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讓他去一趟。先生信幾時寫呢?就費心寫起來最好。」老殘道:「明日一天不出門。我此刻正寫一長函致張宮保,托姚雲翁轉呈,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並此信一總寫起,我後天就要動身了。」東造問:「後天往那裡去?」老殘答說:「先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書,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再後的行蹤,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罷。」立起身來。東造叫家人:「打個手照,送鐵老爺回去。」

揭起門簾來,只見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那階下的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過去了。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常有人來往,所以不住的掃。那到廂房裡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別處一樣的高了。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讓老殘回房。推開門來,燈已滅了。上房送下一個燭臺,兩支紅燭,取火點起,再想寫信,那筆硯竟違抗萬分,不遵調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雖已止,寒氣卻更甚於前。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個大火盆,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把那破窗戶糊了。頃刻之間,房屋裡暖氣陽迴,非昨日的氣象了。遂把硯池烘化,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詳細寫完封好。又將致劉仁甫的信亦寫畢,一總送到上房,交東造收了。

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加個馬封,送往驛站;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送入枕頭箱內。廚房也開了飯來,二人一同吃過,又復清談片時,只見家人來報:「二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住在西邊店裡呢。洗完臉,就過來的。」

停了一會,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尚未留鬚,穿了件舊寧綢二藍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長袖皮馬褂,蹬了一雙絨靴,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慌忙走進堂屋,先替乃兄作了個揖。東造就說:「這就是舍弟,號子平。」回過臉來說:「這是鐵補殘先生。」申子平走近一步,作了個揖,說聲:「久仰的很!」東造便問:「吃過飯了沒有?」子平說:「才到,洗了臉就過來的,吃飯不忙呢。」東造說:「吩咐廚房裡做二老爺的飯。」子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家人上來回說:「廚房裡已經吩咐,叫他們送一桌飯去,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拿了好幾個大紅全帖進來,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就趁勢走了。

到了晚飯之後,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裡,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著子平詳細問了一遍。子平又問:「從那裡去最近?」老殘道:「從此地去怎樣走法,我卻不知道。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腳下了。進山就不能坐車,最好帶個小驢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騎驢。稍微危險些,就下來走兩步。進山去有兩條大路,西峪裡走進有十幾里的光景,有座關帝廟。那廟裡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你到廟裡打聽,就知道詳細了。那山裡關帝廟有兩處,集東一個,集西一個。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申子平問得明白,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殘出去雇了一輛騾車,將行李裝好,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他就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給店家,說:「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錯。」店裡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裡的木頭箱子,裝了進去,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逕往東昌府去了。

無非是風餐露宿,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找了一家乾淨車店住下。當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尋了許久,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三間門面,半邊賣紙張筆墨,半邊賣書。遂走到賣書這邊櫃臺外坐下,問問此地行銷是些什麼書籍。

那掌櫃的道:「我們這東昌府,文風最著名的。所管十縣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圖』,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戶戶絃歌。所有這十縣用的書,皆是向小號來販。小號店在這裡,後邊還有棧房,還有作坊。許多書都是本店裡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販買的。你老貴姓,來此有何貴幹?」老殘道:「我姓鐵,來此訪個朋友的。你這裡可有舊書嗎?」掌櫃的道:「有,有,有。你老要什麼罷?我們這兒多著呢!」一面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你老瞧!這裡《崇辨堂墨選》、《目耕齋初二三集》。再古的還有那《八銘塾鈔》呢。這都是講正經學問的,要是講雜學的,還有《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再要高古點,還有《古文釋義》。還有一部寶貝書呢,叫做《性理精義》,這書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殘笑道:「這些書我都不要。」那掌櫃的道:「還有,還有。那邊是《陽宅三要》、《鬼撮腳》、《淵子平》,諸子百家,我們小號都是全的。濟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說。若要說黃河以北,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別的城池裡都沒有專門的書店,大半在雜貨鋪裡帶賣書。所有方圓二三百裡,學堂裡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號裡販得去的,一年要銷上萬本呢。」老殘道:「貴處行銷這『三百千千』,我倒沒有見過。是部什麼書?怎樣銷得這們多呢?」掌櫃的道:「噯!別哄我罷!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連這個也不知道。這不是一部書,『三』是《三字經》,『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個『千』字呢,是《千家詩》。這《千家詩》還算一半是冷貨,一年不過銷百把部。其餘三、百、千,就銷的廣了。」

老殘說:「難道《四書》《五經》都沒有人買嗎?」他說:「怎麼沒有人買呢,《四書》小號就有。《詩》、《書》、《易》三經也有。若是要《禮記》、《左傳》呢,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裡捎去。你老來訪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殘道:「是個柳小惠家。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臺,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多。他刻了一部書,名叫《納書楹》,都是宋、元板書。我想開一開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掌櫃的道:「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麼不知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是個兩榜,那一部的主事。聽說他家書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裝著,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他。有近房柳三爺,是個秀才,常到我們這裡來坐坐。我問過他:『你們家裡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可叫我們聽聽罷咧。』他說:『我也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我說:『難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

掌櫃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拉了拉老殘,說:「趕緊回去罷,曹州府裡來的差人,急等著你老說話呢,快點走罷。」老殘聽了,說道:「你告訴他等著罷,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櫃的著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點回店罷。」老殘道:「不要緊的。你既找著了我,你就沒有錯兒了,你去罷。」

店小二去後,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你老店裡行李值多少錢?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老殘道:「我店裡行李也不值多錢,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掌櫃的道:「曹州府現是個玉大人,這人很惹不起的。無論你有理沒理,只要他心裡覺得不錯,就上了站籠了。現在既是曹州府裡來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罷。行李既不值多錢,就捨去了的好,還是性命要緊!」老殘道:「不怕的。他能拿我當強盜嗎?這事我很放心。」說著,點點頭,出了店門。

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半邊裝行李,半邊坐人。老殘眼快,看見喊道:「那車上不是金二哥嗎?」即忙走上前去。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定了定神,說道:「噯呀!這不是鐵二哥嗎?你怎樣到此地,來做什麼的?」老殘告訴了原委,就說:「你應該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裡去坐坐談談罷。你從那裡來?往那裡去?」那人道:「這是甚麼時候,我已打過尖了,今天還要趕路程呢。我是從直隸回南,因家下有點事情,急於回家,不能耽擱了。」老殘道:「既是這樣說,也不留你。只是請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托你帶去罷。」說過,就向書店櫃臺對面,那賣紙張筆墨的櫃臺上,買了一枝筆、幾張紙、一個信封,借了店裡的硯臺,草草的寫了一封,交給金二。大家作了個揖,說:「恕不遠送了。山裡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車。老殘也就回店去了。

不知那曹州府來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
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心中甚為詫異:「難道玉賢竟拿我當強盜待嗎?」及至步回店裡,見有一個差人,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手中提了一個包袱,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口中說道:「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老殘接過信來一看,原來是申東造回寓,店家將狐裘送上,東造甚為難過,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與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鋪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專差送來。並寫明如再不收,便是絕人太甚了。

老殘看罷,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說:「你是府裡的差嗎?」差人回說:「是曹州府城武縣裡的壯班。」老殘遂明白,方纔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當時寫了一封謝信,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打發去後,又住了兩天。方知這柳家書,確係關鎖在大箱子內,不但外人見不著,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悶悶不樂,提起筆來,在牆上題一絕道:

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
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欥S飽蠹魚!
題罷,唏噓了幾聲,也就睡了。暫且放下。

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與玉公見面,無非勉勵些「治亂世用重刑」的話頭。他姑且敷衍幾句,也就罷了。玉公端茶送出,東造回到店裡,掌櫃的恭恭敬敬將袍子一件、老殘信一封,雙手奉上。東造接來看過,心中悒悒不樂。適申子平在旁邊,問道:「大哥何事不樂?」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著的仍是棉衣,故贈以狐裘,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遍,道:「你看,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未免太矯情了!」子平道:「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我看他不肯,有兩層意思,一則嫌這裘價值略重,未便遂受;二則他受了,也實無用處。斷無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馬褂的道理。大哥既想略盡情誼,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馬褂,或布面子,或繭紬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偽的人,不知大哥以為何如?」東造說:「很是,很是。你就叫人照樣辦去。」

子平一面辦妥,差了個人送去,一面看著乃兄動身赴任。他就向縣裡要了車,輕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到了平陰,換了兩部小車,推著行李,在縣裡要了一匹馬騎著。不過一早晨,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再要進去,恐怕馬也不便。幸喜山口有個村莊,只有打地鋪的小店,沒法,暫且歇下。向村戶人家雇了一條小驢,將馬也打發回去了。打過尖,吃過飯,向山裡進發。才出村莊,見面前一條沙河,有一里多寬,卻都是沙,惟有中間一線河身,土人架了一個板橋,不過丈數長的光景。橋下河裡雖結滿了冰,還有水聲,從那冰下潺潺的流,聽著像似環佩搖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過了沙河,即是東峪。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中間龍脈起伏,一時雖看不到,只是這左右兩條大峪,就是兩批長嶺,岡巒重沓,到此相交。除中峰不計外,左邊一條大谿河,叫東峪;右邊一條大谿河,叫西峪。兩峪裡的水,在前面相會,並成一谿,左環右轉,彎了三灣,才出谿口。出口後,就是剛才所過的那條沙河了。

子平進了山口,抬頭看時,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風似的,迎面豎起,土石相間,樹木叢雜。卻當大雪之後,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樹上枝條是黃的,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一叢一叢,如畫上點的苔一樣。騎著驢,玩著山景,實在快樂得極,思想做兩句詩,描摹這個景象。正在凝神,只聽殼鐸一聲,覺得腿??裡一軟,身子一搖,竟滾下山澗去了。幸喜這路本在澗旁走的,雖滾下去,尚不甚深。況且澗裡兩邊的雪本來甚厚,只為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做了個雪的包皮。子平一路滾著,那薄冰一路破著,好像從有彈阞瑪子上滾下來似的。滾了幾步,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所以一點沒有碰傷。連忙扶著石頭,立起身來,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看那驢子在上面,兩隻前蹄已經立起,兩隻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裡,不得動彈。連忙喊跟隨的人,前後一看,並那推行李的車子,影響俱無。

你道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這山路,行走的人本來不多,故那路上積的雪,比旁邊稍為淺些,究竟還有五六寸深。驢子走來,一步步的不甚吃力。子平又貪看山上雪景,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可知那小車輪子,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所以積雪的阻力顯得很大。一人推著,一人輓著,尚走得不快,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里多路了。

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舉步,只好忍著性子,等小車子到。約有半頓飯工夫,車子到了,大家歇下來想法子。下頭人固上不去,上頭的人也下不來。想了半天,說:「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根,接續起來,將一頭放了下去。」申子平自己繫在腰裡,那一頭,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方纔把他吊了上來。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然後把驢子牽來,重復騎上,慢慢的行。

這路雖非羊腸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頭路徑,冰雪一涼,異常的滑。自飯後一點鐘起身,走到四點鐘,還沒有十里地。心裡想道:「聽村莊上人說,到山集不過十五里地,然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一半。」冬天日頭本容易落,況又是個山裡,兩邊都有嶺子遮著,愈黑得快。一面走著,一面的算,不知不覺,那天已黑下來了。勒住了驢韁,同推車子商議道:「看看天已黑下來了,大約還有六七里地呢,路又難走,車子又走不快,怎麼好呢?」車夫道:「那也沒有法子,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管怎麼,總要趕到集上去。大約這荒僻山徑,不會有強盜,雖走晚些,到也不怕他。」子平道:「強盜雖沒有,倘或有了,我也無多行李,很不怕他,拿就拿去,也不要緊。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豹,天晚了,倘若出來個把,我們就壞了。」車夫說:「這山裡虎倒不多,有神虎管著,從不傷人,只是狼多些。聽見他來,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裡,也就不怕他了。」

說著,走到一條橫澗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歸谿河的。瀑布冬天雖然乾了,那沖的一條山溝,尚有兩丈多深,約有二丈多寬。當面隔住,一邊是陡山,一邊是深峪,更無別處好繞。

子平看見如此景象,心裡不禁作起慌來,立刻勒住驢頭,等那車子走到,說:「可了不得!我們走岔了路,走到死路上了!」那車夫把車子歇下,喘了兩口氣,說:「不能,不能!這條路影一順來的,並無第二條路,不會差的。等我前去看看,該怎麼走。」朝前走了幾十步,回來說:「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驢罷。」

子平下來,牽了驢,依著走到前面看時,原來轉過大石,靠裡有人架了一條石橋。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每條不過一尺一二寸寬,兩柱又不緊相黏靠,當中還罅著幾寸寬一個空當兒,石上又有一層冰,滑溜滑溜的。子平道:「可嚇煞我了!這橋怎麼過法?一滑腳就是死,我真沒有這個膽子走!」車夫大家看了說:「不要緊,我有法子。好在我們穿的都是蒲草毛窩,腳下很把滑的,不怕他。」一個人道:「等我先走一趟試試。」遂跳竄跳竄的走過去了,嘴裡還喊著:「好走,好走!」立刻又走回來說:「車子卻沒法推,我們四個人抬一輛,作兩趟抬過去罷。」申子平道:「車子抬得過去,我卻走不過去。那驢子又怎樣呢?」車夫道:「不怕的,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去,別的你就不用管了。」子平道:「就是有人扶著,我也是不敢走。告訴你說罷,我兩條腿已經軟了,那裡還能走路呢!」車夫說;「那們也有辦法,你老大總睡下來,我們兩個人抬頭,兩個人抬腳,把你老抬過去,何如?」子平說:「不妥,不妥!」又一個車夫說:「還是這樣罷,解根繩子,你老拴在腰裡,我們夥計,一個在前頭,輓著一個繩頭,一個夥計在後頭,輓著一個繩頭,這個樣走,你老膽子一壯,腿就不軟了。」子平說:「只好這樣。」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過去,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抬了過去。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費了許多事,仍是把他眼睛蒙上,一個人牽,一個人打,才混了過去。等到忙定歸了,那滿地已經都是樹影子,月光已經很亮的了。

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歇了一歇,吃了袋煙,再望前進。走了不過三四十步,聽得遠遠嗚嗚的兩聲。車夫道:「虎叫!虎叫!」一頭走著,一頭留神聽著。又走了數十步,車夫將車子歇下,說:「老爺,你別騎驢了,下來罷。聽那虎叫,從西邊來,越叫越近了,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我們避一避罷,倘到了跟前,就避不及了。」說著,子平下了驢。車夫說:「咱們捨掉這個驢子喂他罷。」路旁有個小松,他把驢子韁繩拴在小松樹上,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人卻倒迴走了數十步,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裡。車夫有躲在大石腳下,用些雪把身子遮了的。有兩個車夫,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都把眼睛朝西面看著。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竄上一個物件來。到了嶺上,又是嗚的一聲。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經到了西澗邊了,又是嗚的一聲。這裡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價亂抖,還用眼睛看著那虎。那虎既到西澗,卻立住了腳,眼睛映著月光,灼亮灼亮,並不朝著驢子看,卻對著這幾個人,又嗚的一聲,將身子一縮,對著這邊撲過來了。這時候山裡本來無風,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殘葉漱漱地落,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這幾個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

大家等了許久,卻不見虎的動靜。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下來喊眾人道:「出來罷!虎去遠了。」車夫等人次第出來,方纔從石壁縫裡把子平拉出,已經嚇得呆了。過了半天,方能開口說話,問道:「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車夫道:「虎過去了。」子平道:「虎怎樣過去的?一個人沒有傷麼?」那在樹上的車夫道:「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只是一穿,彷彿像鳥兒似的,已經到了這邊了。他落腳的地方,比我們這樹梢還高著七八丈呢。落下來之後,又是一縱,已經到了這東嶺上邊,嗚的一聲向東去了。」

申子平聽了,方纔放下心來,說:「我這兩隻腳還是稀軟稀軟,立不起來,怎樣是好?」眾人道:「你老不是立在這裡呢嗎?」子平低頭一看,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坐著,也笑了,說道:「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於是眾人攙著,勉強移步,走了約數十步,方纔活動,可以自主。嘆了一口氣道:「命雖不送在虎口裡,這夜裡若再遇見剛才那樣的橋,斷不能過!肚裡又飢,身上又冷、活凍也凍死了。」說著,走到小樹旁邊,看那驢子也是伏在地下,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跟人把驢子拉起,把子平扶上驢子,慢慢價走。

轉過一個石嘴,忽見前面一片燈光,約有許多房子,大家喊道:「好了,好了!前面到了集鎮了!」只此一聲,人人精神震動。不但人行,腳下覺得輕了許多,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行動。

那消片刻工夫,已到燈光之下。原來並不是個集鎮,只有幾家人家,住在這山坡之上。因山有高下,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到此大家商議,斷不再走,硬行敲門求宿,更無他法。

當時走近一家,外面係虎皮石砌的牆,一個牆門,裡面房子看來不少,大約總有十幾間的光景。於是車夫上前扣門,扣了幾下,裡面出來一個老者,鬚髮蒼然,手中持了一枝燭臺,燃了一枝白蠟燭,口中問道:「你們來做甚麼的?」

申子平急上前,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說道:「明知並非客店,無奈從人萬不能行,要請老翁行個方便。」那老翁點點頭,道:「你等一刻,我去問我們姑娘去。」說著,門也不關,便進裡面去了。子平看了,心下十分詫異:「難道這家人家竟無家主嗎?何以去問姑娘,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既而想道:「錯了,錯了。想必這家是個老太太做主,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姑娘者,姑母之謂也。理路甚是,一定不會錯了。」

霎時,只見那老者隨了一個中年漢子出來,手中仍拿燭臺,說聲「請客人裡面坐」。原來這家,進了牆門就是一平五間房子,門在中間,門前臺階約十餘級。中年漢子手持燭臺,照著申子平上來。子平吩咐車夫等:「在院子裡略站一站,等我進去看了情形,再招呼你們。」

子平上得臺階,那老者立於堂中,說道:「北邊有個坦坡,叫他們把車子推了,驢子牽了,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眾人進得房來,是三間敞屋,兩頭各有一間,隔斷了的。這敞屋北頭是個炕,南頭空著,將車子同驢安置南頭,一眾五人,安置在炕上。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道:「請客人裡邊坐。」於是過了穿堂,就是臺階。上去有塊平地,都是栽的花木,映著月色,異常幽秀。且有一陣陣幽香,清沁肺腑。向北乃是三間朝南的精舍,一轉俱是迴廊,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進得房來,上面掛了四盞紙燈,斑竹紮的,甚為靈巧。兩間敞著,一間隔斷,做個房間的樣子。桌椅几案,佈置極為妥協,房間掛了一幅褐色布門簾。

老看到房門口,喊了一聲:「姑娘,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卻看門簾掀起,裡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穿了一身布服,二藍褂子,青布裙兒,相貌端莊瑩靜,明媚閑雅。見客福了一福,子平慌忙長揖答禮。女子說:「請坐。」即命老者:「趕緊的做飯,客人餓了。」老者退去。

那女子道:「先生貴姓?來此何事?」子平便將「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的話說了一遍。那女子道:「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子平問:「柏樹峪在什麼地方?」那女子道:「在集西,有三十多里的光景。那邊路比這邊更僻,愈加不好走了。家父前日退值回來,告訴我們說,今天有位遠客來此,路上受了點虛驚。吩咐我們遲點睡,預備些酒飯,以便款待。並說:『簡慢了尊客,千萬不要見怪。』」子平聽了,驚訝之至:「荒山裡面,又無衙署,有什麼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豈古人所謂有林下風範的,就是這樣嗎?到要問個明白。」

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跡,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
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舉止大方,不類鄉人,況其父在何處退值?正欲詰問,只見外面簾子動處,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那女子道:「就擱在這西屋炕桌上罷。」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幾,兩頭兩個短炕幾,當中一個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正中鑲了一塊玻璃,窗前設了一張書案。中堂雖未隔斷,卻是一個大落地罩。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卻只是一盤饅頭,一壺酒,一罐小米稀飯,倒有四餚小菜,無非山蔬野菜之類,並無葷腥。女子道:「先生請用飯,我少停就來。」說著,便向東房裡去了。

子平本來頗覺飢寒,於是上炕先飲了兩杯酒,隨後吃了幾個饅頭。雖是蔬菜,卻清香滿口,比葷菜更為適用。吃過饅頭,喝了稀飯,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洗過臉,立起身來,在房內徘徊徘徊,舒展肢體。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草書寫得龍飛鳳舞,出色驚人,下麵卻是雙款:上寫著「西峰柱史正非」,下寫著「黃龍子呈稿」。草字雖不能全識,也可十得八九。仔細看去,原來是六首七絕詩,非佛非仙,咀嚼起來,倒也有些意味。既不是寂滅虛無,又不是鉛汞龍虎。看那月洞窗下,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遂把幾首詩抄下來,預備帶回衙門去,當新聞紙看。

你道是怎樣個詩?請看,詩曰: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迴首滄桑五百年。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黏滿護身雲。
情天欲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
石破天驚一鶴飛,黑漫漫夜五更雷。
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槃樂,換取壺公杜德機。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將詩抄完,回頭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迥非凡俗。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閑步一回,豈不更妙。才要動腳,又想道:「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這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為何來的時候,便那樣的陰森慘淡,令人怵魄動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就想到王右軍說的:「情隨境遷,感慨係之矣。」真正不錯。低徊了一刻,也想做兩首詩,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道:「飯用過了罷?怠慢得很。」慌忙轉過頭來,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布棉襖,青布大腳褲子,愈顯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兩腮濃厚,如帛裹朱,從白裡隱隱透出紅來,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頰之間若帶喜笑,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真令人又愛又敬。女子說道:「何不請炕上坐,暖和些。」於是彼此坐下。

那老蒼頭進來,問姑娘道:「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姑娘說:「太爺前日去時,吩咐就在這裡間太爺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你叫他們早點歇罷。驢子喂了沒有?」蒼頭一一答應,說:「都齊備妥協了。」姑娘又說:「你煮茶來罷。」蒼頭連聲應是。

子平道:「塵俗身體,斷不敢在此地下榻。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就同他們一道睡罷。」女子說:「無庸過謙,此是家父吩咐的。不然,我一個山鄉女子,也斷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過分,感謝已極。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尊大人是做何處的官,在何處值日?」女子道:「敝姓塗氏。家父在碧霞宮上值,五日一班。合計半月在家,半月在宮。」

子平問道:「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女子道:「是家父的朋友,常來此地閒談,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與家父最為相契。」子平道:「這人究竟是個和尚,還是個道士?何以詩上又像道家的話,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裝。他常說:『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不包的。』又說:『凡道總分兩層:一個叫道面子,一個叫道裡子。道裡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如和尚剃了頭,道士輓了個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也輓個髻子,披件鶴氅;道士剃了髮,著件袈裟,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又說:『道面子有分別,道裡子實是一樣的。』所以這黃龍先生,不拘三教,隨便吟詠的。」

子平道:「得聞至論,佩服已極,只是既然三教道裡子都是一樣,在下愚蠢得極,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異處在甚麼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麼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處在誘人為善,引人處於大公。人人好公,則天下太平;人人營私,則天下大亂。惟儒教公到極處,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如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類,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贊揚他們不置,是其公處,是其大處。所以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若佛、道兩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話來嚇唬人。這還是勸人行善,不失為公。甚則說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滅;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宮,死了必下地獄等辭,這就是私了。至於外國一切教門,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殺人如麻。試問,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說,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更騙人到極處!只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漢儒拘守章句,反遺大旨。到了唐朝,直沒人提及。韓昌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為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上,則誅。』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為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倒嗎?他卻又要闢佛、老,倒又與和尚做朋友。所以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闢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豈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只好據韓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論語》,把那『攻乎異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總說不圓,卻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子平聽說,肅然起敬道:「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聞所未聞!只是還不懂,長沮、桀溺倒是異端,佛老倒不是異端,何故?」女子道:「皆是異端。先生要知『異』字當不同講,『端』字當起頭講。『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的意思。若『異端』當邪教講,豈不『兩端』要當椏杈教講?『執其兩端』便是抓住了他個椏杈教呢,成何話說呀?聖人意思,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只要他為誘人為善,引人為公起見,都無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為攻訐起見,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後來朱、陸異同,遂操同室之戈,併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陸之子孫要攻朱呢?此之謂『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個字定成鐵案!」

子平聞了,連連贊嘆,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脣啟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那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後,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裡,貴業師握住你手『撲作教刑』的時候何如?」子平默無以對。

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孔子說:『好德如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刪《詩》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欲嗎?舉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關雎〉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先生來時,甚為困憊,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如此,亦發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此正合聖人之道。若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願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話言未了,蒼頭送上茶來,是兩個舊瓷茶碗,淡綠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撲鼻。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內去,笑道:「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令我腐臭之氣,沾污牙齒,此後只許談風月矣。」子平連聲諾諾,卻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覺得清爽異常。嚥下喉去,覺得一直清到胃脘裡,那舌根左右,津液汨汨價翻上來,又香又甜。連喝兩口,似乎那香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說不出來的好受,問道:「這是什麼茶葉?為何這麼好吃?」女子道:「茶葉也無甚出奇,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卻虧了這水,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無非種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聽窗外有人喊道:「璵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聲?」女子聞聲,連忙立起,說:「龍叔,怎樣這時候會來?」說著,只見那人已經進來,著了一件深藍布百衲大棉襖,科頭,不束帶亦不著馬褂。有五十來歲光景,面如渥丹,鬚髯漆黑,見了子平,拱一拱手,說:「申先生,來了多時了?」子平道:「到有兩三個鐘頭了,請問先生貴姓?」那人道:「隱姓埋名,以黃龍子為號。」子平說:「萬幸,萬幸!拜讀大作,已經許久。」女子道:「也上炕來坐罷。」黃龍子遂上炕,至炕桌裡面坐下,說:「璵姑,你說請我吃筍的呢。筍在何處?拿來我吃。」璵姑道:「前些時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記,被滕六公佔去了。龍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黃龍子仰天大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這『璵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罷?」女子道:「小名叫仲嶼,家姊叫伯璠,故叔伯輩皆自小喊慣的。」

黃龍子向子平道:「申先生睏不睏?如其不睏,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遲遲起來最好。柏樹峪地方,路極險峻,很不好走。又有這場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大約明日午牌時候,可以到集上關帝廟。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正好相遇了。」子平聽說大喜,說道:「今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黃龍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說『迴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黃龍子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公直當《桃花源記》讀可矣。」就舉起茶杯,品那新茶。

璵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亦舉起杯來詳細品量。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簌簌價落。想起方纔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竦,勃然色變。黃龍道:「這是虎嘯,不要緊的。山家看著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雖知他會踢人,卻不怕他。因為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與虎相習,尋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黃龍道:「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這樣。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所以古人說,龍若離水,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裡做官的人,無論為了甚麼難,受了甚麼氣,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離了那個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平連連點頭,說:「不錯,是的。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裡,為何就有這大的威勢,是何道理呢?」黃龍子道:「你沒有念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虛堂就是個小空谷,空谷就是個大虛堂。你在這門外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璵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璵姑道:「龍叔,這是何苦來!我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裡,彈好琴的多著呢,何必聽我們這個鄉裡迓鼓!倒是我去取瑟來,龍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兒。」黃龍子說:「也罷,也罷!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裡去彈罷!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裡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說罷,便走下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裡面去坐,璵姑引路。」

璵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走過中堂,揭開了門簾,進到裡間。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著書畫。朝東一個窗戶,窗下一張方桌,上榻面前有個小門。璵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進了榻旁小門,彷彿迴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北窗看著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彷彿山倒下來價響,腳下震震搖動,子平嚇得魂不附體。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說著,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臺,上面安著窗戶。其餘三面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洞裡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得絹光。几案也全是古籐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東壁橫了一張枯槎獨睡榻子,設著衾枕。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地下鋪著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璵姑到得洞裡,將燭臺吹息,放在窗戶臺上。方纔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子平說道:「這山裡怎樣這們多的虎?」璵姑笑道:「鄉裡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裡人下鄉,卻也是樣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嗎?」璵姑說:「這是狼],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為『嘯』,狼名為『]』。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璵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坐了一張。彼此調了一調弦,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弦已調好,璵姑與黃龍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註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為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彀,因為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於雲霞之際。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夢。於恍惚杳冥之中,錚鏦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見過許多高手。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似為絕非凡響,與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什麼曲名?有譜沒有?」璵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不但此曲為塵世所無,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必商,斷不敢為羽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這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我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彈,迥乎不同。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彈,則為『合成之曲』。所以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聖人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道理。『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

當時璵姑立起身來,向西壁有個小門,開了門,對著大聲喊了幾句,不知甚話,聽不清楚。看黃龍子亦立起身,將琴瑟懸在壁上。子平於是也立起,走到壁間,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以便回去誇耀於人。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卻甚熱,有些烙手,心裡詫異道:「這是甚麼道理呢?」看黃龍子琴瑟已俱掛好,即問道:「先生,這是什麼?」笑答道:「驪龍之珠,你不認得嗎?」問:「驪珠怎樣會熱呢?」答:「這是火龍所吐的珠,自然熱的。」子平說:「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雖說是火龍,難道永遠這們熱麼?」笑答道:「然則我說的話,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說著,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了。原來是個珠殼,裡面是很深的油池,當中用棉花線捲的個燈心,外面用千層紙做的個燈筩,上面有個小煙囪,從壁子上出去,上頭有許多的黑煙,同洋燈的道理一樣,卻不及洋燈精緻,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看過也就笑了。再看那珠殼,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

子平道:「與其如此,何不買個洋燈,豈不省事呢?」黃龍子道:「這山裡那有洋貨鋪呢?這油就是前山出的,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只是我們不會製造,所以總嫌他濁,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裡頭。」說過便將珠殼關好,依舊是兩個夜明珠。

子平又問:「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將這蓑草半枯時,採來晾乾,劈成細絲,和麻織成的。這就是璵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濕,所以先用雲母鋪了,再加上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這壁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既禦潮濕,又避寒氣,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懸著一物,像似彈棉花的弓,卻安了無數的弦,知道必是樂器,就問:「叫甚名字?」黃龍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撥撥,也不甚響,說道:「我們從小讀詩,題目裡就有《箜篌引》,卻不知道是這樣子。請先生彈兩聲,以廣見聞,何如?」黃龍子道:「單彈沒有什麼意味。我看時候何如,再請一個客來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說:「此刻不過亥正,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去請一請看。」遂向璵姑道:「申公要聽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璵姑道:「蒼頭送茶來,我叫他去問聲看。」於是又各坐下。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外一個水瓶子,一個小茶壺,幾個小茶杯,安置在矮腳幾上。璵姑說:「你到桑家,問扈姑、勝姑能來不能?」蒼頭諾聲去了。

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幾旁坐著。子平靠窗臺甚近,璵姑取茶布與二人,大家靜坐吃茶。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取來一看,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曰「此中人語」。揭開來看,也有詩,也有文,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俱是手錄,字跡娟好。看了幾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張花箋,寫著四首四言詩,是個單張子,想要抄下,便向璵姑道:「這紙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璵姑拿過去看了看,說:「你喜歡,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過來,再細看,上寫道:

〈銀鼠諺〉

東山乳虎,迎門當戶;明年食麝,悲生齊魯。--一解

殘骸狼籍,乳虎乏食;飛騰上天,立豕當國。--二解

乳虎斑斑,雄據西山;亞當孫子,橫被摧殘。--三解

四鄰震怒,天眷西顧;斃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說道:「這詩彷彿古歌謠,其中必有事跡,請教一二。」黃龍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語』,必不能『為外人道』可知矣。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悉。」璵姑道:「『乳虎』就是你們玉太尊,其餘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子平會意,也就不往下問了。

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一息工天,只聽迴廊上格登格登,有許多腳步兒響,頃刻已經到了面前。蒼頭先進,說:「桑家姑娘來了。」黃、璵皆接上前去。子平亦起身植立。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著的是紫花襖子,紫地黃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頭上倒梳雲髻,輓了個墜馬妝。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著了個翠藍襖子,紅地白花的褲子,頭上正中輓了髻子,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顫巍巍的。進來彼此讓了坐。

璵姑介紹,先說:「這是城武縣申老父臺的令弟,今日趕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適值龍叔也來,彼此談得高興,申公要聽箜篌,所以有勞兩位芳駕。攪破清睡,罪過得很!」兩人齊道:「豈敢,豈敢。只是下里之音,不堪入耳。」黃龍說:「也無庸過謙了。」

璵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對子平道:「這位是扈姑姐姐。」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這位是勝姑妹子。都住在我們這緊鄰,平常最相得的。」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卻看那扈姑,豐頰長眉,眼如銀杏,口輔雙渦,脣紅齒白。於艷麗之中,有股英俊之氣。那勝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蒼頭進前,取水瓶,將茶壺註滿,將清水註入茶瓶,即退出去。璵姑取了兩個盞子,各敬了茶。黃龍子說:「天已不早了,請起手罷。」

璵姑於是取了箜篌,遞給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說道:「我彈箜篌,不及璵妹。我卻帶了一枝角來,勝妹也帶得鈴來了,不如竟是璵姑彈箜篌,我吹角,勝妹搖鈴,豈不大妙?」黃龍道:「甚善,甚善,就是這麼辦!」扈姑又道:「龍叔做什麼呢?」黃龍道:「我管聽。」扈姑道:「不害臊,稀罕你聽!龍吟虎嘯,你就吟罷。」黃龍道:「水龍才會吟呢!我這個田裡的龍,只會潛而不用。」璵姑說:「有了法子了。即將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幾上,取過一架特磬來,放在黃龍面前,說:「你就半嘯半擊磬,幫襯幫襯音節罷!」

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光彩奪目,如元玉一般,先緩緩的吹起。原來這角上面有個吹孔,旁邊有六七個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復有宮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嗚嗚價叫。聽那角聲,吹得嗚咽頓挫,其聲悲壯。當時璵姑已將箜篌取在膝上,將弦調好,聽那角聲的節奏。勝姑將小鈴取出,左手撳了四個,右手撳了三個,亦凝神看著扈姑。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勝姑便將兩手七鈴同時取起,商商價亂搖。

鈴起之時,璵姑已將箜篌舉起,蒼蒼涼涼,緊鉤漫摘,連批帶拂。鈴聲已止,箜篌丁東斷續,與角聲相和,如狂風吹沙,屋瓦欲震。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亦復參差錯落,應機赴節。

這時黃龍子隱幾仰天,撮脣齊口,發嘯相和。爾時,喉聲、角聲、絃聲、鈴聲俱分辨不出。耳中但聽得風聲、水聲、人馬蹙踏聲、旌旗熠耀聲、干戈擊軋聲、金鼓薄伐聲。約有半小時,黃龍舉起磬擊子來,在磬上鏗鏗鏘鏘的亂擊,協律諧聲,乘虛蹈隙。其時箜篌漸稀,角聲漸低,惟餘清磬,錚鏦未已。少息,勝姑起立,兩手筆直,亂鈴再搖,眾樂皆息。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勞諸位,感戴之至。」眾人俱道:「見笑了。」子平道:「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何以頗有殺伐之聲?」黃龍道:「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馬嘶風曲》,乃軍陣樂也。凡箜篌所奏,無和平之音,多半淒清悲壯。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談心之頃,各人已將樂器送還原位,復行坐下。扈姑對璵姑道:「璠姊怎樣多日未歸?」璵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鬧了兩個多月了,所以不曾來得。」勝姑說:「小外甥子甚麼病?怎麼不趕緊治呢?」璵姑道:「可不是麼?小孩子淘氣,治好了,他就亂吃,所以又發,已經發了兩次了。何嘗不替他治呢!」又說了許多家常話,遂立起身來,告辭去了。子平也立起身來,對黃龍說:「我們也前面坐罷,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璵姑娘也要睡了。」

說著,同向前面來,仍從迴廊行走。只是窗上已無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爍亮,下半截已經烏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經大歪西了。走至東房,璵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罷,我送扈、勝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勝也說:「不用送了,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在前面呢。」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璵姑方回。黃龍說:「你也回罷,我還坐一刻呢。」璵姑也就告辭回洞,說:「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罷,失陪了。」

璵姑去後,黃龍道:「劉仁甫卻是個好人,然其病在過真,處山林有餘,處城市恐不能久。大約一年的緣分,你們是有的。過此一年之後,局面又要變動了。」子平問:「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答:「小有變動。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問:「是好是壞呢?」答:「自然是壞。然壞即是好,好即是壞;非壞不好,非好不壞。」子平道:「這話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像先生這種說法,豈不是好壞不分了嗎?務請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見人讀佛經,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種無理之口頭禪,常覺得頭昏腦悶。今日遇見先生,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豈不令人悶煞?」

黃龍子道:「我且問你,這個月亮,十五就明瞭,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明暗各半了,那初三四裡的月亮只有一牙,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十五以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掉了呢?」子平道:「這個理容易明白,因為月球本來無光,受太陽的光,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對太陽,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實月球並無分別,只是半個明、半個暗,盈虧圓缺,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與月球毫不相干。」

黃龍子道:「你既明白這個道理,應須知道好即是壞,壞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個道理。」子平道:「這個道理實不能同。月球雖無圓缺,實有明暗。因永遠是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所以明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圓了;暗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黑了。初八、二十三,人正對他側面,所以覺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喚做個盈虧圓缺。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時候,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自然仍是明的。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們都懂得的。然究竟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半個明的終久是明,半個暗的終久是暗。若說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總不能通。」

正說得高興,只聽背後有人道:「申先生,你錯了。」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疫鼠傳殃成害馬 痸犬流災化毒龍
卻說申子平正與黃龍子辨論,忽聽背後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錯了。」回頭看時,卻原來正是璵姑。業已換了裝束,僅穿一件花布小襖,小腳褲子,露出那六寸金蓮,著一雙靈芝頭扱鞋,愈顯得聰明俊俏。那一雙眼珠兒,黑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申子平連忙起立,說:「璵姑還沒有睡嗎?」璵姑道:「本待要睡,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故再來聽二位辨論,好長點學問。」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論!只是性質愚魯,一時不能澈悟,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方纔姑娘說我錯了,請指教一二。」

璵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沒有多想一想。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便怎樣信,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你方纔說月球半個明的,終久是明的。試思月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既知道他繞地,則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月球既轉,何以對著太陽的一面永遠明呢?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無論轉到那一面,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由此可知,無論其為明為暗,其於月球本體,毫無增減,亦無生滅。其理本來易明,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註,把那三教聖人的精義都註歪了。所以天降奇災,北拳南革,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為奇的事。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裡會錯過一絲毫呢?」

申子平道:「方纔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又把我送到『醬糊缸』裡去了。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請二位將那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開示一二。」

黃龍子道:「三元甲子之說,閣下是曉得的。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子平答應一聲道:「是。」黃龍子又道:「此一個甲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此名為『轉關甲子』。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全行改變。同治十三年,甲戌,為第一變;光緒十年,甲申,為第二變;甲午,為第三變;甲辰,為第四變;甲寅,為第五變:五變之後,諸事俱定。若是咸豐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歲,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變動,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為之一變:甲申為法蘭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為之一變;甲午為日本侵我東三省,俄、德出為調停,借收漁翁之利,大局又為之一變,此都已知道了。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

黃龍子道:「這就是北拳南革了。北拳之亂,起於戊子,成於甲午,至庚子,子午一沖而爆發,其興也勃然,其滅也忽然,北方之強也。其信從者,上自宮闈,下至將相而止,主義為壓漢。南革之亂,起於戊戌,成於甲辰,至庚戌,辰戌一沖而爆發,然其興也漸進,其滅也潛消,南方之強也。其信從者,下自士大夫,上亦至將相而止,主義為逐滿。此二亂黨,皆所以釀劫運,亦皆所以開文明也。北拳之亂,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南革之亂,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甲寅之後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銷滅。魏真人《參同契》所說,『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辰屬上,萬物生於土,故甲辰以後為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坼甲,如筍之解籜。其實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而真苞已隱藏其中矣。十年之間,籜甲漸解,至甲寅而齊。寅屬木,為花萼之象。甲寅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雖燦爛可觀,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直至甲子,為文明結實之世,可以自立矣。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復我三皇五帝舊文明,進於大同之世矣。然此事尚遠,非三五十年事也。」

子平聽得歡欣鼓舞,因又問道:「像這北拳南革,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天為何要生這些人?先生是明道之人,正好請教。我常是不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既好生,又是世界之主宰,為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俗語話豈不是『瞎倒亂』嗎?」黃龍子點頭長嘆,默無一言。稍停,問子平道:「你莫非以為上帝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子平答道:「自然是了。」黃龍搖頭道:「還有一位尊者,比上帝還要了得呢!」

子平大驚,說道:「這就奇了!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的,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這真是聞所未聞了!」黃龍子道:「你看過佛經,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子平道:「那卻曉得,然我實不信。」

黃龍子道:「這話不但佛經上說,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也知道有魔王之說。那是絲毫不錯的。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末後總是阿修羅敗,再過若干年,又來爭戰。試問,當阿修羅戰敗之時,上帝為甚麼不把他滅了呢,等他過若干年,又來害人?不知道他害人,是不智也;知道他害人而不滅之,是不仁也。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可想而知了。譬如兩國相戰,雖有勝敗之不同,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為屬國,雖然戰勝,則兩國仍為平等之國。這是一定的道理,上帝與阿修羅亦然。既不能滅之,又不能降伏之,惟吾之命是聽,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為平等之國。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所以曉得這位尊者,位分實在上帝之上。」

子平忙問道:「我從未聽說過!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黃龍子道:「法號叫做『勢力尊者』。勢力之所至,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我說個比方給你聽:上天有好生之德,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由夏而秋,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你試想,若夏天之樹木、百草、百蟲無不滿足的時候,若由著他老人家性子再往下去好生,不要一年,這地球便容不得了,又到那裡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風出世,拼命的一殺,殺得乾乾淨淨的,再讓上天來好生。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勢力尊者』的作用。此尚是粗淺的比方,不甚的確。要推其精義,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

璵姑聽了,道:「龍叔,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闢的議論?不但申先生未曾聽說,連我也未曾聽說過。究竟還是真有個『勢力尊者』呢,還是龍叔的寓言?」黃龍子道:「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如有一個上帝,則一定有一個『勢力尊者』。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勢力尊者』的化身。」璵姑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勢力尊者』就是儒家說的個『無極』,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太極』!對不對呢?」黃龍子道:「是的,不錯。」申子平亦歡喜起立,道:「被璵姑這一講,連我也明白了!」

黃龍子道:「且慢。是卻是了,然而被你們這一講,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嗎?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說『無極』、『太極』的妥當。要知上帝同阿修羅乃實有其人、實有其事,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不懂這個道理,萬不能明白那北拳南革的根源。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裡去。就是璵姑,道根尚淺,也該留心點為是。

「我先講這個『勢力尊者』,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陽為主動力。由此可知,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無有分別。又因這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生出種種變相,莫可紀述。所以各宗教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為最精妙。《易經》一書專講爻象,何以謂之爻象?你且看這『爻』字。」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一撇一捺,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初交為正,再交為變,一正一變,互相乘除,就沒有紀極了。這個道理甚精微,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算學家說同名相乘為『正』。異名相乘為『負』,無論你加減乘除,怎樣變法,總出不了這『正』、『負』兩個字的範圍。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思可矣』,只有個再,沒有個三。

「話休絮聒,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這拳譬如人的拳頭,一拳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罷了,沒甚要緊。然一拳打得巧時,也會送了人的性命。倘若躲過去,也就沒事。將來北拳的那一拳,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過的。若說那革呢,革是個皮,即如馬革牛革,是從頭到腳無處不包著的。莫說是皮膚小病,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也會致命的。只是發作的慢,若留心醫治,也不至於有害大事。惟此『革』字上應卦象,不可小覷了他。諸位切忌,若攪入他的黨裡去,將來也是跟著潰爛,送了性命的!

「小子且把『澤火革』卦演說一番,先講這『澤』字。山澤通氣,澤就是谿河,谿河裡不是水嗎?《管子》說:『澤下尺,升上尺。』常雲:『恩澤下於民。』這『澤』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為甚麼『澤火革』便是個凶卦呢?偏又有個『水火既濟』的個吉卦放在那裡,豈不令人納悶?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陰』、『陽』二字上。坎水是陽水,所以就成個『水火既濟』,吉卦;兌水是陰水,所以成了個『澤火革』,凶卦。坎水陽德,從悲天憫人上起的,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兌水陰德,從憤懣嫉妒上起的,所以成了個革象。你看,〈彖辭〉上說道:『澤火革,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你想,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這個人家會興旺嗎?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及至不行,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因愛丈夫而爭,既爭之後,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再爭,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再爭,則斷送自己性命也不顧了,這叫做妒婦之性質。聖人只用『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兩句,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

「那些南革的首領,初起都是官商人物,並都是聰明出眾的人才。因為所秉的是婦女陰水嫉妒性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由憤懣生嫉妒,由嫉妒生破壞。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於是同類相呼,『水流濕,火就燥』,漸漸的越聚越多,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一發做得如火如荼。其已得舉人、進士、翰林、部曹等官的呢,就談朝廷革命;其讀書不成,無著子弟,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便談家庭革命。一談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豈不大痛快呢?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傷食;飲得痛快,病酒。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國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這種痛快不有人災,必有鬼禍,能得長久嗎?」

璵姑道:「我也常聽父親說起,現在玉帝失權,阿修羅當道。然則這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黃龍子道:「那是自然,聖賢仙佛,誰肯做這些事呢?」

子平問道:「上帝何以也會失權?」黃龍子道:「名為『失權』,其實只是『讓權』,並『讓權』二字,還是假名。要論其實在,只可以叫做『伏權』。譬如秋冬的肅殺,難道真是殺嗎?只是將生氣伏一伏,蓄點力量,做來年的生長。道家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又雲:『取已陳之芻狗而臥其下,必昧。』春夏所生之物,當秋冬都是已陳之芻狗了,不得不洗刷一番,我所以說是『勢力尊者』的作用。上自三十三天,下至七十二地,人非人等,共總只有兩派:一派講公利的,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一派講私利的,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

申子平道:「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黃龍子道:「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久已亡失的了!《西遊記》是部傳道的書,滿紙寓言。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著的是個假王,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所以要借著南革的力量,把這假王打死,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等到真天理國法人情出來,天下就太平了。」

子平又問:「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黃龍子道:「《西遊記》上說著呢:叫太子問母后,便知道了。母后說道:「三年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這『冷』、『暖』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其講公利的人,全是一片愛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暖氣;其講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

「還有一個秘訣,我儘數奉告,請牢牢記住,將來就不至入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了。北拳以有鬼神為作用,南革以無鬼神為作用。說有鬼神,就可以裝妖作怪,鼓惑鄉愚,其志不過如此而已。若說無鬼神,其作用就很多了。第一條,說無鬼就可以不敬祖宗,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說無神則無陰譴、無天刑,一切違背天理的事都可以做得,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以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必須痛詆人說有鬼神的,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必須說叛臣賊子是豪傑、忠臣良吏為奴性,以騁他反背人情的手段。大都皆有辯才,以文其說。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可知道家也卻被他破了。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採絕艷的處所,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

「總之,這種亂黨,其在上海、日本的容易辨別,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以辨別。但牢牢記住: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黨人,力闢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若遇此等人,敬而遠之,以免殺身之禍,要緊,要緊!」

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再要問時,聽窗外晨雞已經喔喔的啼了,璵姑道:「天可不早了,真要睡了。」遂道了一聲「安置」,推開角門進去。黃龍子就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身子一敧,已經齁聲雷起。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細細的默記了兩遍,方始睡臥。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
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黃龍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說著,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逕奔山集上。看那集上人煙稠密,店面雖不多,兩邊擺地攤、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問了鄉人,才尋著了關帝廟。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裡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為是。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著,所以迎候在此面辭。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子平說:「不必過謙。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這且不表。

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裡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這是甚麼緣故呢?」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

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問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東隔壁店裡,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裡,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當即搬了行李進去。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煙。」老殘問:「這兒為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裡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敢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臺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裡,派了河夫、地保打凍。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裡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你老看,客店裡都滿著,全是過不去河的人。我們店裡今早晨還是滿滿的,因為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裡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裡再打主意罷。』午牌時候才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沒有屋子住。」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鐘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老殘復行往下游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隻船,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裡,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裡打。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纔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緻,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裡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抬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裡想道:「歲月如流,眼見鬥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擔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緻,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來就是方纔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悶悶的回到店裡,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因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閒著無事,到城裡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回到房中,打開書篋,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裡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裡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裡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捲是四言,捲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捲二十是雜著。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裡選了謝朓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裡選了謝朓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心裡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捲同取出來對著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心裡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闓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嘴裡說著,心裡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那家人見老殘楞著,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老殘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裡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黃升道:「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這店裡嗎?在那屋裡?」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裡。」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裡,前兒晚上才到。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為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的。此刻是在縣裡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著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係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有軍機的八行,撫臺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到房裡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裡喊道:「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裡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燉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裡去吃飯罷。古人雲:『最難風雨故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餚,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說:「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裡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裡來。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裡間,兩個明間。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人瑞問:「飯得了沒有?」家人說:「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人瑞道;「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盃。老殘問:「還有那位?」人瑞道:「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人瑞道:「我們炕上坐坐罷。」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蓆。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裡煙具比別省都精緻。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裡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鬥的人,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那煙盤裡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枝煙籤子,挑煙來燒,說:「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老殘道:「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為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著,只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人瑞道:「你們來了?」朝裡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裡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裡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他就側著身,趔趄著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他爹媽就是這城裡的人,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人瑞道:「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上在鬥上,遞過去。人瑞呼呼價吃完。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說:「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箸來先布老殘的菜。老殘道:「請歇手罷,不用布了。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箸子菜。翠環慌忙立起身,道:「儜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箸。翠花說:「我自己來吃罷。」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裡,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說:「是了,是了!」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來啊!」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裡拿了兩個三弦子,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嘴裡向翠環說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翠環彷彿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翠環點頭道:「知道了。」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老殘說:「不用布最好。」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著,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裡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裡的物件,都有徽號,儜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這叫『怒髮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飯後,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家人來撤殘餚,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殘敧在上首,人瑞敧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懷裡,替他燒煙。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著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著玩。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儜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老殘道:「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裡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裡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髮衝冠』了!」說罷,彼此呵呵大笑。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裡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裡,拿了一枝筆、一塊硯臺、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翠環,你來磨墨。」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霎時間,翠環道:「墨得了,儜寫罷。」人瑞取了個布撣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裡,翠花舉著蠟燭臺,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臺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歸人長咨嗟,旅客空嘆吒。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
錦筵招妓樂,亂此淒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為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復命的。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老殘只得坐下。

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煙,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便也就躺下來了。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問道:「鐵老,你貴處是那裡?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老殘──告訴他聽。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的真是不錯。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翠環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麼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為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這且不去管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己,他就抹下臉來,直著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那姐兒哩,再三央告著說:『正賬的錢呢,店裡夥計扣一分,掌櫃的又扣一分,賸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俺們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候辛苦錢。』再三央告著,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著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備傳授,各把戲各變手。』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放下煙槍,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翠環道:「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著我,給你老磕個頭罷!」就側著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黃人瑞道:「誰怪著你呢,實在說的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老殘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復命的,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我且問你,河裡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答道:「不能開。」問:「冰不能開,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答:「不能動身。」問:「既不能動身,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答:「沒有。」

黃人瑞道:「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談,也就算苦中之樂了。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對你說:在省城裡,你忙我也忙,總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我常說: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大凡人肚子裡,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省城裡那們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為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著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殘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著,何必矯強呢?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我在這裡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偽呢!」人瑞道:「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說:「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人瑞又道:「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們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翠環道:「看什麼,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裡也擱著淚,說道:「儜別叫他脫了。」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敧在炕上,心裡想著:「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裡還要許多不受用。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那種痛愛憐惜,自不待言。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饑饉,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裡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裡,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捲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裡間房裡去了。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裡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老殘道:「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人瑞道:「我早吩咐過了,錢已經都給了。你這是何苦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為了他,怕什麼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老殘道:「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乾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裡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藉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裡餓著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老殘道:「我也不為別的,錢是照數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我也安靜些。」翠花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著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裡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佔三尺寬,還多著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裡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說:「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說:「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勞駕,勞駕!」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

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說道:「你是那裡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翠環道:「俺這媽姓張。」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巾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老殘道:「你別哭呀!我問你老底子家裡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翠環道:「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騰,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裡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裡,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裡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著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只管哭,不要緊的。」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裡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著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裡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裡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心裡只顧這麼盤算,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忽然被黃人瑞喊著,要託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著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翠環此刻心裡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裡糊塗,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裡還有個雜貨鋪子。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弔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弔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臺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臺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魽A退守大堤。

「這話一齣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臺就說:『這些堤裡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鴗介﹞迨豪蝦e,六百裡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魽A那還廢的掉嗎?』莊撫臺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裡知道呢!

「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裡,只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鴗W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那河裡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麭誧C不很遠了,比著那鼽怐漸郎a,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裡,只見那鴗W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裡,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急玲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裡,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了。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裡,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跑是跑,水已經過了屋簷。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
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那村莊裡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鴘顒滿A還有那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飄到民鼽簬e,都就上了民魽C還有那民鴗W住的人,拿竹竿子趕著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賸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著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裡,半夜裡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著褂褲,在院子裡睡的。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朦朦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魽A每年倒口子用的,鴞酗迨埵h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魽C那時雨才住,天還陰著。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拼命價望城裡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裡來,上了城牆。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裡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裡頭本有預備的土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鴞u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麼?可擔心的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儥帖芋I小儥帖芋I』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俺媽哭著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著在旁邊哭。只聽人說:『城門縫裡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著被褥就是被褥,抓著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裡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裡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裡去填。一會看著搬空了,又有那紙店裡的紙,棉花店裡的棉花,又是搬個乾淨。

「那時天也明瞭,俺媽也哭昏了。俺也沒法,只好坐地守著。耳朵裡不住的聽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後來還是店裡幾個夥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裡,那可不像樣子了!聽見夥計說:『店裡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門洞,囤子裡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只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兩三擔糧食。』店裡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麼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俺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他們說:『在屋裡睡覺呢,不敢驚動他老人家。』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待得走到屋裡,誰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摸了摸鼻子裡,已經沒有氣。俺媽看見,哇的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虧得個老王媽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裡滾熱的呢。』忙著嘴對嘴的吹氣,又喊快拿薑湯來。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夥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又一個夥計道:『縣大老爺還在城裡,料想是不要緊的。』」

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道麼?」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己醜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治河策》。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沒有河患。今日兩民鴐蛚Z不過三四里,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魽A河患斷無已時。』宮保說:『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只是這夾堤裡面盡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的生產嗎?』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者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闢伊闕,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裡的百姓,廬墓生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事。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裡,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賢笑後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雲:『「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著眉頭道:『但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兩司道:『如果可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徙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尚屬較妥。』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於為甚麼不遷,我卻不知道了。」

人瑞對著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翠環道:「後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俺三姨家。北門離民鴐菄鞢A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麭ㄓㄓp,聽說是一丈三的頂。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十六那天,俺到城牆上,看見那河裡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裡去了?」翠花道:「都被官裡拿了差,送饅頭去了。」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幹啥?」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裡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裡自盡的。虧得有撫臺派的委員,駕著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裡有撫臺給他送,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其實撫臺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儜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未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於姦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問翠環道:「後來你爹找著了沒有?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嗎!要是活著,能不回家來嗎?」大家嘆息了一會。

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話是個甚麼緣故?」翠花道:「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裡多花了一百幾十弔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弔錢。共總虧空四百多弔,今年的年,是萬過不去的了。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沒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弔錢,所以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黃人瑞道:「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我想,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裡頭去,實在可憐。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願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你看好不好?」老殘道:「這事不難。銀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再要跟人家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翠環聽到這裡,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說道:「兩位老爺菩薩,救命恩人,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麼,丫頭、老媽子,我都情願。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實在是俺自己的過犯。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了二十四弔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弔,只落了二十弔錢。接著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住在這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那裡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遇著好客,給個一弔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弔的給他寄來。現在蒙兩位老爺救我出來,如在左近二三百裡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或寄放在庵裡廟裡,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結草銜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可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說到這裡,便又號啕痛哭起來。

人瑞道:「這又是一點難處。」老殘道:「這也沒有什麼難,我自有個辦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你別哭,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快快別哭罷!」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老殘連忙將他攙起,誰知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殘扶他坐下,說:「這是何苦來呢!」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後次第。以替他贖身為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二步。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弔,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弔,隨後再添。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你過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此刻銀價每兩換兩弔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弔,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領家的來,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以為何如?」人瑞道:「極是,極是!」

老殘又道:「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就是了。等到事情辦妥,再揭明擇配的宗旨。不然,領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道:「很好。這個辦法,一點不錯。」老殘道:「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無論用多少,皆是這個分法。但是我行篋中所有,頗不敷用,要請你老哥墊一墊。到了省城,我就還你。」人瑞道:「那不要緊,贖兩個翠環,我這裡的銀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辦妥,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老殘道:「一定要還的!我在有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沒飯吃。你放心罷!」

人瑞道:「就是這們辦,明天早起,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別去喊。明天早起,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被他們知道這個意思,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再講盤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況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然後去叫俺媽,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環妹妹是超陞了的人,不怕他,俺還得在火坑裡過活兩年呢!」人瑞道:「那自然,還要你說嗎?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裡,順便帶個差人來。倘若你媽作怪,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說著,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

老殘便對人瑞道:「他們事已議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說了我好放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之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人瑞道:「別忙,別忙。方纔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煙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煙,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裡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煙,趕緊拿過籤子來,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人瑞道:「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呆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倜儻不群。像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嚮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裡去玩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心裡算計,這家人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著,所以把這親事就平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週年,家裡請和尚拜了三天讖。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經讖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兒家全家喪命。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里正俱已到齊。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頃刻之間,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啕大哭。

「當時裡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裡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裡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裡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裡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裡次日一清旱,帶同仵作下鄉──相驗。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一面賈家辦理棺斂,一面縣裡具稟申報撫臺。縣裡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形跡。」

方說到這裡,翠環抬起頭來喊道:「儜瞧!窗戶怎樣這們紅呀?」一言未了,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幾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才把簾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老殘連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窗戶裡冒出來了。老殘被那黑煙沖來,趕忙望後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著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黃人瑞站在院心裡,大叫道:「趕先把那帳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後!」說時,黃升已將帳箱搬出。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請他們坐。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裡去。

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並對二翠道:「你們也往櫃房裡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二翠聽說,便順牆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說火起之時,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趕來救火。無奈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當中雖有流水之處,人卻不能去取。店後有個大坑塘,卻早凍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兩口井裡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裡的冰鑿開,一塊一塊的望火裡投。那知這冰的力量比水還大,一塊冰投下去,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這坑正在上房後身,有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屋上人接著望火裡投,一半投到火裡,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

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縣官已到。帶領人夫手執撓鉤長桿等件,前來救人。進得門來,見火勢已衰,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裡,以壓火勢,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

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步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說道:「老憲臺受驚不小!」人瑞道:「也還不怎樣,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因向縣官道:「子翁,我介紹你會個人。此人姓鐵,號補殘,與你頗有關係,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殘,請這邊來!」

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因見縣官來,踱過人叢裡,借看火為迴避。今聞招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縣官有馬扎子,老殘與人瑞仍坐長凳子上。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雖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塗。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須派白子壽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尊意以為何如?」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當時火已全熄,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燒著,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老殘道:「不妨,不妨!此時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後,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毫不礙事。」縣官又苦苦的勸老殘到衙門裡去。老殘說:「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請放心罷。」縣官又殷勤問:「燒些甚麼東西?未免大破財了。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自當稍盡綿薄。」老殘笑道:「布衾一方,竹笥一隻,布衫褲兩件,破書數本,鐵串鈴一枚,如此而已。」縣官笑道:「不確罷。」也就笑著。

正要告辭,只見地保同著差人,一條鐵索,鎖了一個人來。跪在地下,像雞子簽米似的,連連磕頭,嘴裡只叫:「大老爺天恩!大老爺天恩!」那地保跪一條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裡起的。請大老爺示:還是帶回衙門去審,還是在這裡審?」縣官便問道:「你姓甚麼?叫甚麼?那裡人?怎麼樣起的火?」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姓張,叫張二,是本城裡人,在這隔壁店裡做長工。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為空閒一點,回到屋裡睡覺。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剛睡下來,冷得異樣,越冷越打戰戰,就睡不著了。小的看這屋裡放著好些粟峞A就抽了幾根,燒著烤一烤。又想起窗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賸下的酒,賞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熱了,喝了幾盅。誰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點暖氣,又有兩杯酒下了肚,糊裡糊塗,坐在那裡就睡著了。剛睡著,一霎兒的工夫,就覺得鼻子裡煙嗆的難受。慌忙睜開眼來,身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那粟峊揪瑣壑l已通著了。趕忙出來找水來潑,那火已自出了屋頂,小的也沒有法子了。所招是實,求大老爺天恩!」縣官罵了一聲「渾蛋」,說:「帶到衙門裡辦去罷!」說罷,立起身來,向黃、鐵二公告辭。又再三叮囑人瑞,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然後匆匆的去了。

那時火已熄盡,只冒白氣。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又將物件搬入,依舊陳列起來。人瑞道:「屋子裡煙火氣太重,燒盒萬壽香來熏熏。」人瑞笑向老殘道:「鐵公,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老殘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裡,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讓你回去,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裡頭呢!你不好好的謝我,反來埋怨我,真是不識好歹。」老殘道:「難道我是死人嗎?你不賠我,看我同你干休嗎?」

說著,只見門簾揭起,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說:「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送了一副鋪蓋來,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點,請大老爺不要嫌棄。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今夜先將就點兒罷。又狐皮袍子馬褂一套,請大老爺隨便用罷。」老殘立起來道:「累你們貴上費心。行李暫且留在這裡,借用一兩天,等我自己買了,就繳還。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並沒有燒掉,不勞貴上費心了。回去多多道謝。」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仍是黃人瑞說:「衣服鐵老爺決不肯收的。你就說我說的,你帶回去罷。」家人又打了個千兒去了。

老殘道:「我的燒去也還罷了,總是你瞎倒亂,平白的把翠環的一捲行李也燒在裡頭,你說冤不冤呢?」黃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緊呢!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到十兩銀子,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翠環道:「可不是呢,大約就是我這個倒霉的人,一捲鋪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老殘道:「物件到沒有值錢的,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是有錢沒處買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數,只索聽他罷了。」人瑞道:「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豈不是失了你的衣著飯碗了嗎?」老殘道:「可不是呢!這可應該你賠了罷,還有甚麼說的?」人瑞道:「罷,罷,罷!燒了他的鋪蓋,燒了你的串鈴。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對著翠環作了個揖,又對老殘作了個揖,說道:「從今以後,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

老殘大叫道:「好,好,罵的好苦!翠環,你還不去擰他的嘴!」翠環道:「阿彌陀佛!總是兩位的慈悲!」翠花點點頭道:「環妹由此從良,鐵老由此做官,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殘道:「依你說來,他卻從良,我卻從賤了?」黃人瑞道:「閒話少講,我且問你,是說話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說話,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隨即大叫了一聲:「來啊!」

老殘道:「你說,我很願意聽。」人瑞道:「不是方纔說到賈家遣丁抱告,說查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一大半人房裡都有吃月餅的痕跡。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名叫賈幹,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問他姦夫是誰,卻又指不出來。食殘的月餅,只有半個,已經擘碎了,餡子裡卻是有點砒霜。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問這情形。賈魏氏供:『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我還在賈家,況當時即有人吃過,並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兒傳來,魏老兒供稱:『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有毒無毒,可以質證了。』及至把四美齋傳來,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而餡子卻是魏家送得來的。就是這一節,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雖然收管,卻未上刑具,不過監裡的一間空屋,聽他自己去佈置罷了。子謹心裡覺得仵作相驗,實非中毒。自己又親身細驗,實無中毒情形。即使月餅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的,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

「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就詳了撫臺,請派員會審。前數日,齊巧派了剛聖慕來。此人姓剛,名弼,是呂諫堂的門生,專學他老師,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來,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那知冤家路兒窄,魏老兒家裡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司,遂替他籌了些款,到城裡來打點,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

說到此處,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說:「老爺叫呀。」人瑞道:「收拾鋪蓋。」黃升道:「鋪蓋怎樣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說:「外間冷,都睡到裡邊去罷。」就對老殘道:「裡間炕很大,我同你一邊睡一個,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捲睡當中,好不好?」老殘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棲了。」人瑞道:「守著兩個,還孤棲個甚麼呢?」老殘道:「管你孤棲不孤棲,趕緊說,投到這胡舉人家怎麼樣呢?」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凌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
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人瑞道:「你越著急,我越不著急!我還要抽兩口煙呢!」老殘急於要聽他說,就叫:「翠環,你趕緊燒兩口,讓他吃了好說。」翠環拿著籤子便燒。黃升從裡面把行李放好,出來回道:「他們的鋪蓋,叫他夥計來放。」人瑞點點頭。一刻,見先來的那個夥計,跟著黃升進去了。原來馬頭上規矩,凡妓女的鋪蓋,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家人斷不肯替他放的。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妓女探手便得,若是別人放的,就無處尋覓了。

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說道:「翠環的燒了,怎麼樣呢?」人瑞道:「那你就不用管罷。」老殘道:「我知道。你明天來,我賠你二十兩銀子,重做就是了。」夥計說:「不是為銀子,老爺請放心,為的是今兒夜裡。」人瑞道:「叫你不要管,你還不明白嗎?」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回去罷。」那夥計才低著頭出去。

人瑞對黃升道:「天很不早了,你把火盆裡多添點炭,坐一壺開水在旁邊,把我墨盒子筆取出來,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取兩枝洋蠟,都放在桌上,你就睡去罷。」黃升答應了一聲「是」,就去照辦。

這裡人瑞煙也吃完。老殘問道:「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人瑞道:「這個鄉下糊塗老兒,見了胡舉人,扒下地就磕頭,說:『如能救得我主人的,萬代封侯!』胡舉人道:『封侯不濟事,要有錢才能辦事呀。這大老爺,我在省城裡也與他同過席,是認得的。你先拿一千銀子來,我替你辦。我的酬勞在外。』那老兒便從懷裡摸出個皮靴頁兒來,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交與胡舉人。卻又道:『但能官司了結無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辦。」胡舉人點點頭,吃過午飯,就穿了衣冠來拜老剛。」

老殘拍著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老剛就請見,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賈魏氏那一案,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老殘道:「一定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還好,卻是沒有翻。」老殘道:「怎麼樣呢?」人瑞道:「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看了一看,說道:『是誰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嗎?』胡舉人道:『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萬靠得住。』老剛道:『這麼大個案情,一千銀子那能行呢?胡舉人道:『魏家人說,只要早早了結,沒事,就再花多些,他也願意。』老剛道:『十三條人命,一千銀子一條,也還值一萬三呢。也罷,既是老兄來,兄弟情願減半算,六千五百兩銀子罷。』胡舉人連聲答應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剛又道:『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不可專主,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也不必開票子來,只須老兄寫明雲:減半六五之數,前途願出。兄弟憑此,明日就斷結了。』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了結無事,就擅專一回。諒多年賓東,不致遭怪。況且不要現銀子,就高高興興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為胡舉人的謝儀。

「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一併送到縣衙門裡來。老剛收下,還給個收條。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這些情節,子謹卻一絲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聲『帶人』。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卻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兩人跪到堂上,剛弼便從懷裡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子謹不便措辭,心中卻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剛弼等子謹看過,便問魏老兒道:『你認得字嗎?』魏老兒供:『本是讀書人,認得字。』又問賈魏氏:『認得字嗎?』供:『從小上過幾年學,認字不多。』老剛便將這銀票、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他父女回說:『不懂這是什麼原故。』剛弼道:『別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下麵註著名號,你也不認得嗎?』叫差人:『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魏老兒看過,供道:『這憑據是小的家裡管事的寫的,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

「剛弼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等我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了!昨兒有個胡舉人來拜我,先送一千兩銀子,說你們這一案,叫我設法兒開脫。又說如果開脫,銀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們兩個窮凶極惡的人,前日頗能熬刑,不如趁勢討他個口氣罷,我就對胡舉人說:「你告訴他管事的去,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就是一千兩銀子一條,也該一萬三千兩。」胡舉人說:「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我說:「只要他心裡明白,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也該六千五百兩,不能再少。」胡舉人連連答應。我還怕胡舉人孟浪,再三叮囑他,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如果心服情願,叫他寫個憑據來,銀子早遲不要緊的。第二天,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我告訴你,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個朝廷家的官,又是撫臺特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我若得了你們的銀子,開脫了你們,不但辜負撫臺的委任,那十三條冤魂肯依我嗎?我再詳細告訴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第一據,在我這裡花的是六千五百兩,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該六千五百兩。你那管事的就應該說:「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為甚麼他毫無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是第二據。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

「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剛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起來!』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應了一聲『嗄』,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著,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講。』幾個差役走上幾步,跪一條腿,喊道:『請大老爺示。』剛弼道:『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些,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那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個整屍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昏,但看神色不好就鬆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無論你甚麼好漢,也不怕你不招!』

「可憐一個賈魏氏,不到兩天,就真熬不過了,哭得一絲半氣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說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謀害的,父親委實不知情!』剛弼道:『你為什麼害他全家?』魏氏道:『我為妯娌不和,有心謀害。』剛弼道:『妯娌不和,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沒有法子,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裡。因為他最好吃月餅,讓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剛弼問:『月餅餡子裡,你放的甚麼毒藥呢?』供:『是砒霜。』『那裡來的砒霜呢?』供:『叫人藥店裡買的。』『那家藥店裡買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買的,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問:『叫誰買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問:『既是王二替你買的,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買砒的時候,只說為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問:『你說你父親不知情,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供:『這砒是在婆家買的,買得好多天了。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裡,值幾日都無隙可乘。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們做月餅餡子,問他們何用,他們說送我家節禮。趁無人的時候,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裡了。』

「剛弼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錯。只是我聽人說,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是有的罷?』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剛弼道:『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必替他迴護呢?』魏氏聽了,抬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凌遲的罪名!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既殺了公公,總是個凌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後些罷!』剛弼一笑道:『論做官的道理呢,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然既已如此,先讓他把這個供畫了。』」

再說黃人瑞道:「這是前兩天的事,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昨日我在縣衙門裡吃飯,王子謹氣得要死,逼得不好開口。一開口,彷彿得了魏家若干銀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然也沒有法想,商議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壽弄來才行。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還靠得住些。白子壽的人品學問,為眾所推服,他還不敢藐視,捨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宮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只是沒法通到宮保面前去,凡我們同寅,都要避點嫌疑。昨日我看見老哥,我從心眼裡歡喜出來,請你想個甚麼法子。」

老殘道:「我也沒有長策。不過這種事情,其勢已迫,不能計出萬全的。只有就此情形,我詳細寫封信稟宮保,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至於這一砲響不響,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罷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遲,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請你老人家就此動筆。翠環,你去點蠟燭、泡茶。」

老殘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裡坐下。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老殘揭開墨盒,拔出筆來,鋪好了紙,拈筆便寫。那知墨盒子已凍得像塊石頭,筆也凍得像個棗核子,半筆也寫不下去。翠環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烘,老殘將筆拿在手裡,向著火盆一頭烘,一頭想。半霎功夫,墨盒裡冒白氣,下半邊已烊了。老殘蘸墨就寫,寫兩行,烘一烘。不過半個多時辰,信已寫好,加了個封皮。打算問人瑞,信已寫妥,交給誰送去?對翠環道:「你請黃老爺進來。」

翠環把房門簾一揭,格格的笑個不止,低低喊道:「鐵老,你來瞧!」老殘望外一看,原來黃人瑞在南首,雙手抱著煙槍,頭歪在枕頭上,口裡拖三四寸長一條口涎,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再看那邊,翠花睡在虎皮毯上,兩隻腳都縮在衣服裡頭,兩隻手超在袖子裡,頭卻不在枕頭上,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裡,半個臉靠著袖子,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

老殘看了說:「這可要不得,快點喊他們起來!」老殘就去拍人瑞,說:「醒醒罷,這樣要受病的!」人瑞驚覺,懵裡懵懂的,睜開眼說道:「呵,呵!信寫好了嗎?」老殘說:「寫好了。」人瑞掙扎著坐起。只見口邊那條涎水,由袖子上滾到煙盤裡,跌成幾段,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老殘拍人瑞的時候,翠環卻到翠花身邊,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用力往外一扯。翠花驚醒,連喊:「誰,誰,誰?」連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凍死我了!」

兩人起來,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無人添炭,只剩一層白灰,幾星餘火,卻還有熱氣。翠環道:「屋裡火盆旺著呢,快向屋裡烘去罷。」四人遂同到裡邊屋來。翠花看鋪蓋,三分俱已攤得齊楚,就去看他縣裡送來的,卻是一床藍湖縐被、一床紅湖縐被、兩條大呢褥子、一個枕頭。指給老殘道:「你瞧這鋪蓋好不好?」老殘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寫完了,請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過信來,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說:「很切實的。我想總該靈罷。」老殘道:「怎樣送去呢?」人瑞腰裡摸出表來一看;說:「四下鐘,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縣裡差個人去。」老殘道:「縣裡人都起身得遲,不如天明後,同店家商議,雇個人去更妥。只是這河難得過去。」人瑞道:「河裡昨晚就有人跑凌,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大家烘著火,隨便閒話。

兩三點鐘工夫,極容易過,不知不覺,東方已自明瞭。人瑞喊起黃升,叫他向店家商議,雇個人到省城送信,說:「不過四十里地,如晌午以前送到,下午取得收條來,我賞銀十兩。」停了一刻,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這是我兄弟,如大老爺送信,他可以去。他送過幾回信,頗在行,到衙門裡也敢進去,請大老爺放心。」當時人瑞就把上撫臺的稟交給他,自收拾投遞去了。

這裡人瑞道:「我們這時該睡了。」黃、鐵睡在兩邊,二翠睡在當中,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的睡著。一覺醒來,已是午牌時候。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面等候,接了他姊妹兩個回去,將鋪蓋捲了,一併掮著就走。人瑞道:「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來,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夥計答應著「是」,便同兩人前去。翠環回過頭來眼淚汪汪的道:「儜別忘了呵!」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

二人洗臉,歇了片刻就吃午飯。飯畢,已兩下多鐘,人瑞自進縣署去了,說:「倘有回信,喊我一聲。」老殘說:「知道,你請罷。」

人瑞去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一頭大汗,走進店來。懷裡取出一個馬封,紫花大印。拆開,裡面回信兩封:一封是張宮保親筆,字比核桃還大;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現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大約五七天可到。」並雲:「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等白太尊到,商酌一切。」云云。老殘看了,對送信人說:「你歇著罷,晚上來領賞。喊黃二爺來。」店家說:「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老殘想:「這信交誰送去呢?不如親身去走一道罷。」就告店家,鎖了門,竟自投縣衙門來。

進了大門,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知有堂事。進了儀門,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許多差役兩旁立著。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麼案情?」立在差役身後,卻看不見。

只聽堂上嚷道:「賈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無可輓回。你卻極力開脫你那父親,說他並不知情,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想,你那姦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這樣苦法,他到躲得遠遠的,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這人的情義也就很薄的了。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擔著死罪。聖人雲:『人盡夫也,父一而已。』原配丈夫,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何況一個相好的男人呢!我勸你招了的好。」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又聽堂上喝道:「你還不招嗎?不招我又要動刑了!」

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聽不出甚麼話來。只聽堂上嚷道:「他說甚麼?」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賈魏氏說,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爺怎樣吩咐,他怎樣招。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實實無從捏造。」

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罵道:「這個淫婦,真正刁狡!拶起來!」堂下無限的人大叫了一聲「嗄」,只聽跑上幾個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綽的一聲,驚心動魄。

老殘聽到這裡,怒氣上沖,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大叫一聲:「站開!讓我過去!」差人一閃。老殘走到中間,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氏頭髮,將頭提起,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殘走上,將差人一扯,說道:「住手!」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見公案上坐著兩人,下首是王子謹,上首心知就是這剛弼了,先向剛弼打了一躬。

子謹見是老殘,慌忙立起。剛弼卻不認得,並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攪亂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殘被拉下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鐵砲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
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搶上堂去,喊了「住手」。剛弼卻不認得老殘為何許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站起,知道此人必有來歷,雖然答應了一聲「嗄」,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

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連聲吆喝,卻有意嘔著他玩,便輕輕的說道:「你先莫問我是什麼人,且讓我說兩句話。如果說的不對,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幾板子,夾我一兩夾棍,也不要緊。我且問你:一個垂死的老翁,一個深閨的女子,案情我卻不管,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這是制強盜的刑具,你就隨便施於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謹想不到撫臺回信已來,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更下不去,連忙喊道:「補翁先生,請廳房裡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說話。」剛弼氣得目瞪口呆,又見子謹稱他補翁,恐怕有點來歷,也不敢過於搶白。老殘知子謹為難,遂走過西邊來,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子謹慌忙還揖,口稱:「後面廳房裡坐。」老殘說道:「不忙。」卻從袖子裡取出張宮保的那個覆書來,雙手遞給子謹。

子謹見有紫花大印,不覺喜逐顏開,雙手接過,拆開一看,便高聲讀道:「示悉。白守耆札到便來,請即傳諭王、剛二令,不得濫刑。魏謙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覆訊。弟耀頓首。」一面遞給剛弼去看,一面大聲喊道:「奉撫臺傳諭,叫把魏謙父女刑具全行鬆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來再審!」底下聽了,答應一聲「嗄」,又大喊道:「當堂鬆刑囉!當堂鬆刑囉!」卻早七手八腳,把他父女手銬腳鐐,項上的鐵鏈子,一鬆一個乾淨,教他上來磕頭,替他喊道:「謝撫臺大人恩典!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那剛弼看信之後,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聽到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後堂去了。

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請廳房裡去坐。兄弟略為交代此案,就來奉陪。」老殘拱一拱手道:「請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搖大擺的走出衙門去了。這裡王子謹吩咐了書吏,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今晚便要叫他們出去才好。書吏一一答應,擊鼓退堂。

卻說老殘回來,一路走著,心裡十分高興,想道:「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參果心裡還快活!」一路走著,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便是那黃河的堤鴗F。上得堤去,看天色欲暮,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心裡想來:「行李既已燒去,更無累贅,明日便可單身回省,好去置辦行李。」轉又念道:「袁希明來信,叫我等白公來,以便商酌,明知白公辦理此事,游刃有餘。然倘有未能周知之處,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一面想著,已到店門,順便踱了回去。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裡刨挖火裡的燼餘,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綢碎布,也就不去看他。回到上房,獨自坐地。

過了兩個多鐘頭,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口稱:「痛快,痛快!」說:「那瘟剛退堂之後,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子謹知道宮保耳軟,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故極力留他,說:『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此案未了,斷不能走。你這樣去銷差,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恐不合你主敬存誠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我說:『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罷。』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你看好不好?」老殘道:「好!你吃白食,我擔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辭掉,看你吃甚麼!」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辭,只管辭,我就陪你挨餓。」

說著,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直走到上房,揭起暖簾進來,對著人瑞望老殘說:「這位就是鐵老爺罷?」人瑞說:「不錯。」那家人便搶前一步,請了一個安,說:「敝上說:小縣分沒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飯,請大老爺包涵點。」老殘道:「這店裡飯很便當,不消貴上費心,請挑回去,另送別位罷。」家人道:「主人吩咐,總要大老爺賞臉。家人萬不敢挑回去,要挨罵的。」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撥開筆帽,對著那家人道:「你叫他們挑到前頭憳庛怚h。」那家人揭開盒蓋,請老爺們過眼。原來是一桌甚豐的魚翅席,老殘道:「便飯就當不起,這酒席太客氣,更不敢當了。」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遞與那家人,說:「這是鐵老爺的回信,你回去說謝謝就是了。」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弔錢,挑盒子的二百錢。家人打了兩個千兒。

這裡黃升掌上燈來。不消半個時辰,翠花、翠環俱到。他那夥計不等吩咐,已掮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送到裡房去。人瑞道:「你們鋪蓋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齊了嗎?」翠花道:「家裡有的是鋪蓋,對付著就夠用了。」

黃升進來問,開飯不開飯。人瑞說:「開罷。」停了一刻,已先將碟子擺好。人瑞道:「今日北風雖然不颳,還是很冷,快溫酒來吃兩杯。今天十分快樂,我們多喝兩杯。」二翠俱拿起絃子來唱兩個曲子侑酒。人瑞道:「不必唱了,你們也吃兩杯酒罷。」

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便問道:「儜能這麼高興,想必撫臺那裡送信的人回來了嗎?」人瑞道:「豈但回信來了,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將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他姊兒倆個,也自喜歡的了不得,自不消說。

卻說翠環聽了這話,不住的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你道什麼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臺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吹灰之力,一定妥當的,所以就迷迷價笑。又想他們的權力雖然夠用,只不知昨晚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會錯過,便終身無出頭之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賣他。那蒯二禿子凶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乾淨,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豈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並祖上的香煙,從此便絕。這麼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趕緊用手絹子去擦。

翠花看見道:「你這妮子!老爺們今天高興,你又發什麼昏?」人瑞看著他,只是憨笑。老殘對他點了點頭,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說的話,可是不算數的了。」翠環聽了大驚,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正要向人瑞詰問,只見黃升同了一個人進來,朝人瑞打了一千兒,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人瑞接過來,撐開封套口,朝裡一窺,便揣到懷裡去,說聲「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價笑。只見黃升說:「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人瑞便走出去。

約有半個時辰進來,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一言不發,人瑞愈覺高興。又見那縣裡的家人進來,向老殘打了個千兒,道:「敝上說,叫把昨兒個的一捲舊鋪蓋取回去。」老殘一楞,心裡想道:「這是什麼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麼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強留,便說:「你取了去罷。」心裡卻是納悶。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只見人瑞道:「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被這翠環一個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連碟子都撤下去罷。」又見黃升來,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把翠環的鋪蓋捲也搬走了。翠環忙問:「啥事?啥事?怎麼不教我在這裡嗎?」夥計說:「我不知道,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捲去。」

翠環此時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說:「我不好,你是老爺們呢,難道不能包含點嗎?你老一不喜歡,我們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歡的很呢!我為啥不喜歡?只是你的事,我卻管不著。你慢慢的求鐵老爺去。」

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說:「還是你老救我!」老殘道:「甚麼事,我救你呢?」翠環道:「取回鋪蓋,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俺媽知道,今兒不讓我在這兒,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遠走高飛,他敢同官鬥嗎?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老殘道:「這話也說的是。人瑞哥,你得想個法子,輓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媽接回去,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說!自然要輓留他。你不輓留他,誰能輓留他呢?」

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話我怎麼不懂?難道昨夜說的話,當真不算數了嗎?」人瑞道:「我已徹底想過,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個姐兒從良,總也得有個辭頭。你也不承認,我也不承認,這話怎樣說呢?把他弄出來,又望那裡安置呢?若是在店裡,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斷無疑義。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訴宮保嗎?以後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還想什麼保舉呢?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老殘一想,話也有理,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於心實也難忍。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實在為難,便向人瑞道;「話雖如此,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請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殘想了想,實無法子,便道:「雖無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有個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罷休。」老殘道:「你說出來,我總可以設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認了要他,才好措辭。」老殘道:「我就承認也不要緊。」人瑞道:「空口說白話,能行嗎?事是我辦,我告訴人,說你要,誰信呢?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那我就有法辦了。」老殘道:「信是不好寫的。」人瑞道:「我說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殘正在躊躇,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說:「這也不要緊的事,你老就擔承一下子罷。」老殘道:「信怎樣寫?寫給誰呢?」人瑞道:「自然寫給王子謹,你就說,見一妓女某人,本係良家,甚為可憫,弟擬拔出風塵,納為簉室,請兄鼎力維持,身價若干,如數照繳云云。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擇配也罷,你就有了主權,我也不遭聲氣。不然,那有辦法?」

正說著,只見黃升進來說:「翠環姑娘出來,你家裡人請你呢。」翠環一聽,魂飛天外,一面說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翠花就到房裡取出紙筆墨硯來,將筆蘸飽,遞到老殘手裡。老殘接過筆來,嘆口氣,向翠環道:「冤不冤?為你的事,要我親筆畫供呢!」翠環道:「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你老就為一回難,勝造七級浮圖!」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遞與人瑞,說:「我的職分已盡,再不好好的辦,罪就在你了。」人瑞接過信來,遞與黃升,說:「停一會送到縣裡去。」

當老殘寫信的時刻,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黃升接過信來,向翠環道:「你媽等你說話呢,快去罷。」翠環仍泥著不肯去,眼看著人瑞,有求救的意思。人瑞道:「你去,不要緊的,諸事有我呢。」翠花立起來,拉了翠環的手,說:「環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罷,你大大的放心罷!」翠環無法,只得說聲「告假」,走出去了。

這裡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嘴裡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約計有一點鐘工夫,人瑞煙也吃足了。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來,說:「請老爺們那邊坐。」人瑞說:「啊!」便站起來拉了老殘,說:「那邊坐罷。」老殘詫異道:「幾時有個那邊出來?」人瑞說:「這個那邊,是今天變出來的。」原來這店裡的上房,一排本是兩個三間,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還有東邊的個三間,原有別人住著,今早動身過河去了,所以空下來。

黃、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上了臺階,早有人打起暖簾。只見正中方桌上掛著桌裙,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地下鋪了一條紅氈。走進堂門,見東邊一間擺了一張方桌,朝南也繫著桌裙。上首平列兩張椅子,兩旁一邊一張椅子,都搭著椅披。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比方纔吃的還要好看些。西邊是隔斷的一間房,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

老殘詫異道:「這是什麼原故?」只聽人瑞高聲嚷道:「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參見他們老爺。」只見門簾揭處,一個老媽子在左,翠花在右,攙著一個美人出來,滿頭戴著都是花,穿著一件紅青外褂,葵綠襖子,繫一條粉紅裙子,卻低著頭走到紅氈子前。

老殘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環,大叫道:「這是怎麼說?斷乎不可!」人瑞道:「你親筆字據都寫了,還狡獪甚麼?」不由分說,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老殘那裡肯坐,這裡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老殘沒法,也只好回了半禮。又見老媽子說:「黃大老爺請坐。謝大媒。」翠環卻又磕下頭去。人瑞道:「不敢當,不敢當!」也還了一禮。當將新人送進房內。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老媽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人瑞拉老殘到房裡去。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是紅綠湖縐被各一床、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枕頭兩個。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桌上鋪了紅桌氈,也是一對紅蠟燭。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上寫著: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墨痕還沒有甚乾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會淘氣!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被你偷得來的。」人瑞道:「對題便是好文章。你敢說不切當嗎?」

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裡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說:「你瞧,這是貴如夫人原來的賣身契一紙,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總共奉上。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老殘說:「既已如此,感激的很。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裡做甚麼呢?」人瑞道:「我不對你說『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嗎?我為翠環計,救人須救徹,非如此,總不十分妥當。為你計,亦不吃虧。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是不錯的。」說過,呵呵大笑。又說:「不用費話罷,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要吃飯了。」人瑞拉著老殘,翠花拉著翠環,要他們兩個上坐。老殘決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兩對面坐的。這一席酒,不消說,各人有各人快樂處,自然是盡歡而散,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無庸贅述。

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心裡有點不痛快,想要報復。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為翠環事,他又出了許多心。冷眼看去,也是個有良心的,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且等將來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來,笑向翠環道:「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翠環道:「都是黃老爺大德成全,慢慢供儜的長生祿位牌。」人瑞道:「豈敢,豈敢!」說著,便向老殘道:「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這衣服衾枕是子謹送的,你也不用客氣了,想來送錢他也是不肯收的。」老殘道:「這從那裡說起!叫人家花這許多錢,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再圖補報罷。」說著,人瑞自去縣裡。

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顛倒一下,換做「環翠」,卻算了一個別號,便雅得多呢。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給了他幾兩銀子,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經五天過去。那日,人瑞已進縣署裡去,老殘正在客店裡教環翠認字,忽聽店中夥計報道:「縣裡王大老爺來了!」

霎時,子謹轎子已到階前下轎,老殘迎出堂屋門口。子謹入來,分賓主坐下,說道:「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來接差的,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並閒談一刻。」老殘說:「前日種種承情,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因剛君在署,不便親到拜謝,想能曲諒。」子謹謙遜道:「豈敢。」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作拜見之禮。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白大人已到,對岸下轎,從冰上走過來了。」子謹慌忙上轎去接。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
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子謹遞上手版,趕到面前請了個安,道聲「大人辛苦」。白公回了個安,說道:「何必還要接出來?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子謹連稱「不敢」。

河邊搭著茶棚,掛著彩綢。當時讓到茶棚小坐,白公問道:「鐵君走了沒有?」子謹回道:「尚未。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卑職適才在鐵公處來。」白公點點頭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疑心。」吃了一口茶,縣裡預備的轎子執事早已齊備,白公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少不得升旗放砲、奏樂開門等事。進得署去,讓在西花廳住。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進來,就上手本請見。見面上後,白公就將魏賈一案,如何問法,詳細問了一遍。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到「宮保來函,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此案情形,據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但此魏老頗有錢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未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聽說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當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著。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還要謝他幾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不走,專等謝儀。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訊出此人贓證,又多添一層憑據了。」白公說:「老哥所見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也未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見。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兄弟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說罷,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

吃過晚飯,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傳出一張單子去,明日提人。第二天已牌時分,門口報稱:「人已提得齊備。請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後坐堂,還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證已齊,就此刻坐大堂。堂上設三個坐位就是了。」剛、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說:「請大人自便,卑職等不敢陪審,恐有不妥之處,理應迴避。」白公道:「說那裡的話。兄弟魯鈍,精神照應不到,正望兩兄提撕。」二人也不敢過謙。

停刻,堂事已齊,稿簽門上來請升堂。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白公舉了紅筆,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差人將賈幹帶到,當堂跪下。白公問道:「你叫賈幹?」底下答著:「是。」白公問:「今年十幾歲了?」答稱:「十六歲了。」問:「是死者賈志的親生,還是承繼?」答稱:「本是嫡堂的侄兒,過房承繼的。」問:「是幾時承繼的?」答稱:「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殮,無人成服,由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

白公又問:「縣官相驗的時候,你已經過來了沒有?」答:「已經過來了。」問:「入殮的時候,你親視含殮了沒有?」答稱:「親視含殮的。」問:「死人臨入殮時,臉上是什麼顏色?」答稱:「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樣。」問:「有青紫斑沒有?」答:「沒有看見。」問:「骨節僵硬不僵硬?」答稱:「並不僵硬。」問:「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無熱氣?」答:「有人摸的,說沒有熱氣了。」問:「月餅裡有砒霜,是幾時知道的?」答:「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問:「是誰看出來的?」答:「是姐姐看出來的。」問:「你姐姐何以知道裡頭有砒霜?」答:「本不知道裡頭有砒霜,因疑心月餅裡有毛病,所以揭開來細看。見有粉紅點點毛,就托出問人。有人說是砒霜,就找藥店人來細瞧,也說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說:「知道了。下去!」又用硃筆一點,說:「傳四美齋來。」差人帶上。白公問道:「你叫什麼?你是四美齋的什麼人?」答稱:「小人叫王輔庭,在四美齋掌櫃。」問:「魏家定做月餅,共做了多少斤?」答:「做了二十斤。」問:「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答稱:「是。」問:「做二十斤,就將將的不多不少嗎?」說:「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個。」問:「他定做的月餅,是一種餡子?是兩種餡子?」答:「一種,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問:「你們店裡賣的是幾種餡子?」答:「好幾種呢。」問:「有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沒有?」答:「也有。」問:「你們店裡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答:「是他家的好點。」問:「好處在什麼地方?」答:「小人也不知道,聽做月餅的司務說,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白公說:「然則你店裡司務先嘗過的,不覺得有毒嗎?」回稱:「不覺得。」

白公說:「知道了。下去!」又將硃筆一點,說:「帶魏謙。」魏謙走上來,連連磕頭說:「大人哪!冤枉喲!」白公說:「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你聽我問你的話!我不問你的話,不許你說!」兩旁衙役便大聲「嗄」的一聲。

看官,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凡官府坐堂,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嚇昏了,就可以胡亂認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卻是十八省都是一個傳授。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個堂威,嚇唬嚇唬他。

閒話休題,卻說白公問魏謙道:「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答稱:「二十斤。」問:「你送了賈家多少斤?」答:「八斤。」問:「還送了別人家沒有?」答:「送了小兒子的丈人家四斤。」問:「其餘的八斤呢?」答:「自己家裡人吃了。」問:「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裡的沒有?」答:「家裡人人都分的,現在同了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白公向差人說:「查一查,有幾個人跟魏謙來的,都傳上堂來。」

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兩個中年漢子,都跪下。差人回稟道:「這是魏家的一個管事、兩個長工。」白公問道:「你們都吃月餅麼?」同聲答道:「都吃的。」問:「每人吃了幾個,都說出來。」管事的說:「分了四個,吃了兩個,還剩兩個。」長工說:「每人分了兩個,當天都吃完了。」白公問管事的道:「還剩的兩個月餅,是幾時又吃的?」答稱:「還沒有吃就出了這件案子,說是月餅有毒,所以就沒敢再吃,留著做個見證。」白公說:「好,帶來了沒有?」答:「帶來,在底下呢。」白公說:「很好。」叫差人同他取來。又說:「魏謙同長工全下去罷。」又問書吏:「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書吏回:「呈案在庫。」白公說:「提出來。」

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並那兩個月餅,都呈上堂來,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白公傳四美齋王輔庭,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送剛、王二公看,說:「這兩起月餅,皮色確是一樣,二公以為何如?」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是。」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叫他驗看,問:「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王輔庭仔細看了看,回說:「一點不錯,就是我家定做的。」白公說:「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

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仔細看了,對剛弼道:「聖慕兄,請仔細看看。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裡的,自然同別物黏合一氣。你看這砒顯係後加入的,與別物絕不黏合。況四美齋供明,只有一種餡子。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除加砒外,確係表裡皆同。既是一樣餡子,別人吃了不死,則賈家之死不由月餅可知。若是有湯水之物,還可將毒藥後加入內。月餅之為物,麵皮乾硬,斷無加入之理。二公以為何如?」俱欠身道:「是。」

白公又道:「月餅中既無毒藥,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結了案。」王子謹即應了一聲:「是。」剛弼心中甚為難過,卻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好隨著也答應了一聲「是」。

白公即吩咐帶上魏謙來,說:「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你們父女無罪,可以具結了案,回家去罷。」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

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結案釋放,心裡就有點七上八下。聽說傳他去,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話都說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從那裡教起了。

賈幹上得堂來,白公道:「賈幹,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就該細心研究,這十三個人怎樣死的。自己沒有法子,也該請教別人。為甚的把月餅裡加進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壞人挑唆你。從實招來,是誰教你誣告的?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條嗎?」賈幹慌忙磕頭,嚇的只格格價抖,帶哭說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餅裡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其餘概不知道。」白公說:「依你這麼說起來,非傳你姐姐到堂,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賈幹只是磕頭。

白公大笑道:「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著追究呢!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因此,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你的意下何如?」賈斡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斷。」

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結,聽憑替他查案。」臨下去時,又喝道:「你再胡鬧,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賈幹連說:「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這裡白公對王子謹道:「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子謹答應:「有個許亮還好。」白公說:「傳上來。」只見下麵走上一個差人,四十多歲,尚未留鬚。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許亮叩頭。」白公道:「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條命案是否服毒,有甚麼別樣案情?限一個月報命,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你若藉此招搖撞騙,可要置你於死的!」許亮叩頭道:「不敢。」

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交給許亮。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證,無庸取保,全行釋放。」隨手翻案,檢出魏謙筆據兩紙,說:「再傳魏謙上來。」

白公道:「魏謙,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你要不要?」魏謙道:「職員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銀子聽憑大人發落。」白公道:「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這一千銀票,本府卻要借用,卻不是我用,暫且存庫,仍為查賈家這案,不得不先用資斧。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瞭撫臺,仍舊還你。」魏謙連說:「情願,情願。」當將筆據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憑本府公文支付。回頭笑向剛弼道:「聖慕兄,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剛弼連稱:「不敢。」於是擊鼓退堂。

卻說這起大案,齊河縣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傳人。那賈、魏兩家都預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已經結案,沿路口碑嘖嘖稱贊。

卻說白公退至花廳,跨進門檻,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下,彷彿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謹跟了進來,說:「請大人寬衣用飯罷。」白公道:「不忙。」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便道:「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二人坐下。白公向剛弼道:「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剛弼道:「大人明斷,自是不會錯的。只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為什麼肯花錢呢?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為怪也。」又向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以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請鐵公進來坐坐罷。」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賣藥郎中。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從不肯輕慢人的。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弼道:「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白公道:「可不是呢!」剛弼道:「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半夜裡逃走了的,就是他嗎?」白公道:「豈敢。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剛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此人久聞其名,只是沒有見過。」子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白公道:「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王、剛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花廳。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揖,然後替白公、剛弼各人作了一揖,讓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陪。老殘道:「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豈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老殘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老殘道:「我寫的,應該見死不救嗎?」白公道:「是了!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老殘笑道:「我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張牌票,我就去。」

說著,飯已擺好。王子謹道:「請用飯罷。」白公道:「黃人瑞不也在這裡麼?為甚不請過來?」子謹道:「已請去了。」話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子謹提了酒壺,正在為難。白公道:「自然補公首坐。」老殘道:「我斷不能占。」讓了一回,仍是老殘坐了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是個面子,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再三敦囑。子謹、人瑞又從旁慫恿,老殘只好答應。

白公又說:「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為籌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老殘道:「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裡四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著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張討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白公道:「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老殘答應:「是了。」霎時飯罷,白公立即過河,回省銷差。次日,黃人瑞、剛弼也俱回省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齊東村重搖鐵串鈴 濟南府巧設金錢套
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托,下午回寓,盤算如何辦法。店家來報:「縣裡有個差人許亮求見。」老殘說:「叫他進來。」許亮進來,打了個千兒,上前回道:「請大老爺的示:還是許亮在這裡伺候老爺的吩咐,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裡去?縣裡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也得請示:還是送到此地來,還是存在莊上聽用?」老殘道:「銀子還用不著,存在莊上罷。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服毒一定是不錯的,只不是尋常毒藥。骨節不硬、顏色不變,這兩節最關緊要。我恐怕是西洋甚麼藥,怕是『印度草』等類的東西。我明日先到省城裡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調查一次。你卻先到齊東村去,暗地裡一查,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能查出這個毒藥來歷,就有意思了。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許亮道:「小的有個兄弟叫許明,現在帶來,就叫他伺候老爺。有什麼事,他人頭兒也很熟,吩咐了,就好辦的了。」老殘點頭說:「甚好。」

許亮朝外招手,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搶前打了一個千兒。許亮說:「這是小的兄弟許明。」就對許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這裡伺候鐵大老爺罷。」許亮又說:「求見姨太太。」老殘揭簾一看,環翠正靠著窗坐著,即叫二人見了,各人請了一安,環翠回了兩拂。許亮即帶了許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燈時候,人瑞也回來了,說:「我前兩天本要走的,因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謹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老殘道:「我也要進省去呢!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二則也要把這個累贅安插一個地方,我脫開身子,好辦事。」人瑞道:「我公館裡房子甚寬綽,你不如暫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殘道:「那就好得很了。」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許明說:「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等到雇著老媽子再回來。」一一安排妥帖。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付了幾兩銀子,姊弟對哭了一番。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齊動身。走到黃河邊上,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下車來預備步行過河。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看見他們來了,車中跳下一個女人,拉住環翠,放聲大哭。

你道是誰?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翠花又怕客店裡有官府來送行,晚上亦不敢來,一夜沒睡。黎明即雇了掛車子在黃河邊伺候,也是十里長亭送別的意思。哭了一會,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踏冰過河去了。

過河到省,不過四十里地。一下鐘後,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下車進去。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不必贅述。

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裡,找著一個掌櫃的,細細的考較了一番。原來這藥房裡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裡的熟藥,卻沒有生藥。再問他些化學名目,他連懂也不懂,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

心中納悶,順路去看看姚雲松。恰好姚公在家,留著吃了晚飯。

姚公說:「齊河縣的事,昨晚白子壽到,已見了宮保。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並說托你去辦,宮保喜歡的了不得,卻不曉得你進省來。明天你見宮保不見?」老殘道:「我不去見,我還有事呢!」就問曹州的信:「你怎樣對宮保說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宮保看了,難受了好幾天,說今以後,再不明保他了。」老殘道:「何不撤他回省來?」雲松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豈有個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撫誰不護短!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老殘點點頭。又談了許久,老殘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名叫克扯斯。原來這個神甫既通西醫,又通化學。老殘得意已極,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並問他是吃的什麼藥。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又查了一會書,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說:「再替你訪問別人罷!我的學問盡於此矣。」

老殘聽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無可為,即收拾行裝,帶著許明,赴齊河縣去。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趕忙仍舊製了一個串鈴,買了一個舊藥箱,配好了許多藥材。卻叫許明不須同往,都到村相遇,作為不識的樣子。許明去了,卻在齊河縣雇了一個小車,講明包月,每天三錢銀子。又怕車夫漏洩機關,連這個車夫都瞞卻,便道:「我要行醫,這縣城裡已經沒甚麼生意了,左近有什麼大村鎮麼?」車夫說:「這東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鎮,叫齊東村,熱鬧著呢,每月三八大集,幾十里的人都去趕集。你老去那裡找點生意罷。」老殘說:「很好。」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齊東村。原來這村中一條東西大街,甚為熱鬧。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殘走了一個來回,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東邊有一家店,叫三合興,看去尚覺乾淨,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房內是一個大炕,叫車夫睡一頭,他自己睡一頭。次日睡到巳初,方纔起來。吃了早飯,搖個串鈴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亂走一氣。未刻時候,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有個很大的門樓子,心裡想著:「這總是個大家。」就立住了腳,拿著串鈴盡搖。只見裡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問道:「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老殘說:「懂得點子。」那老頭兒進去了,出來說:「請裡面坐。」進了大門,就是二門,再進就是大廳。行到耳房裡,見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見了老殘,立起來,說:「先生,請坐。」

老殘認得就是魏謙,卻故意問道:「你老貴姓?」魏謙道:「姓魏。先生,你貴姓?」老殘道:「姓金。」魏謙道:「我有個小女,四肢骨節疼痛,有甚麼藥可以治得?」老殘道:「不看症,怎樣發藥呢?」魏謙道:「說的是。」便叫人到後面知會。

少停,裡面說:「請。」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裡。這廂房是三間,兩明一暗。行到裡間,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形容憔悴,倚著個炕幾子,盤腿坐在炕上,要勉強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老殘連喊道:「不要動,好把脈。」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

老殘把兩手脈診過,說:「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請看看兩手。」魏氏將手伸在炕幾上,老殘一看,節節青紫,不免肚裡嘆了一口氣,說:「老先生,學生有句放肆的話不敢說。」魏老道:「但說不妨。」老殘道:「你別打嘴。這樣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殘廢的。」魏老嘆口氣道:「可不是呢!請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當重謝。」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說:「倘若見效,我住三合興店裡,可以來叫我。」

從此每天來往,三四天後,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廳吃酒。老殘便問:「府上這種大戶人家,怎會受官刑的呢?」魏老道:「金先生,你們外路人不知道。我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同西村吳二浪子眉來眼去,早有了意思。當年說親,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誰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入了骨髓。今年春天,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裡,就同吳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曉得用什麼藥,把賈家全家藥死,卻反到縣裡告了我的女兒謀害的。又遇見了千刀剮、萬刀剁的個姓剛的,一口咬定了,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裡有砒霜。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聽說凌遲案子已經定了,好天爺有眼,撫臺派了個親戚來私訪,就住在南關店裡,訪出我家冤枉,報了撫臺。撫臺立刻下了公文,叫當堂鬆了我們父女的刑具。沒到十天,撫臺又派了個白大人來。真是青天大人!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裡訪查這案子呢!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我們在牢裡的時候,他同賈大妮子天天在一塊兒。聽說這案翻了,他就逃走了。」

老殘道:「你們受這麼大的屈,為什麼不告他呢?」魏老兒說:「官司是好打的嗎?我告了他,他問憑據呢?『拿姦拿雙』,拿不住雙,反咬一口,就受不得了。天爺有眼,總有一天報應的!」

老殘問:「這毒藥究竟是什麼?你老聽人說了沒有?」魏老道:「誰知道呢!因為我們家有個老媽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個挑水的。那一天,賈家死人的日子,王二正在賈家挑水,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裡去說閒話,賈家正煮麵吃,王二看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裡一倒就跑了。王二心裡有點疑惑,後來賈家廚房裡讓他吃麵,他就沒敢吃。不到兩個時辰,就吵嚷起來了。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訴了我女兒。及至我把王二叫來,王二又一口咬定,說:『不知道。』再問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說了。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打了一頓。你老想,這事還敢告到官嗎?」老殘隨著嘆息了一番。當時出了魏家,找著了許亮,告知魏家所聞,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

次日,許亮同王二來了。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告訴他跟著做見證:「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事完,還給你一百銀子。」王二初還極力抵賴,看見桌上放著二十兩銀子,有點相信是真,便說道:「事完,你不給我一百銀子,我敢怎樣?」老殘說:「不妨。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存個妥當鋪子裡,寫個筆據給我,說:『吳某倒藥水確係我親見的,情願作個乾證。事畢,某字號存酬勞銀一百兩,即歸我支用。兩相情願,決無虛假。』好不好呢?」

王二尚有點猶疑,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說:「我不怕你跑掉,你先拿去,何如?倘不願意,就扯倒罷休。」王二沉吟了一晌,到底捨不得銀子,就答應了。老殘取筆照樣寫好,令王二先取銀子,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令他畫個十字,打個手模。你想,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印。

許亮又告訴老殘:「探聽切實,吳二浪子現在省城。」老殘說:「然則我們進省罷。你先找個眼線,好物色他去。」許亮答應著「是」說:「老爺,我們省裡見罷。」

次日,老殘先到齊河縣,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隨即進省。賞了車夫幾兩銀子,打發回去。當晚告知姚雲翁,請他轉稟宮保,並飭歷城縣派兩個差人來,以備協同許亮。

次日晚間,許亮來稟:「已經查得。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衚衕裡張家土娼,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白日裡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老殘問道:「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共有幾間房子?你查明瞭沒有?」許亮回道:「這家共姊妹兩個,住了三間房子。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東廂兩間,一間做廚房,一間就是大門。」老殘聽了,點點頭,說:「此人切不可造次動手,案情太大,他斷不肯輕易承認。只王二一個證據,鎮不住他。」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無非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許亮去後,姚雲松來函雲:「宮保酷願一見,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為要。」老殘寫了回書,次日上院,先到文案姚公書房。姚公著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過了一刻,請入簽押房內相會。張宮保已迎至門口,迎入屋內,老殘長揖坐定。

老殘說:「前次有負宮保雅意,實因有點私事,不得不去。想宮保必能原諒。」宮保說:「前日捧讀大札,不料玉守殘酷如此,實是兄弟之罪,將來總當設法。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似非對君父之道。」老殘說:「救民即所以報君,似乎也無所謂不可。」宮保默然。又談了半點鐘功夫,端茶告退。

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就到這土娼家,認識了小金子,同嫖共賭。幾日工夫,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初起,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都是現銀。吳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倒贏了吳二浪子七八百銀子,付了一二百兩現銀,其餘全是欠帳。

一日,吳二浪子推牌九,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帶來的錢早已盡了,當場要錢。吳二浪子說上「再賭一場,一統算帳。」大家不答應,說:「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若再輸了,更拿不出。」吳二浪子發急道:「我家裡有的是錢,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銀子成總了,我差人回家取去!」眾人只是搖頭。

許亮出來說道:「吳二哥,我想這麼辦法,你幾時能還?我借給你。但是我這銀子,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你可別誤了我的事。」吳二浪子急於要賭,連忙說:「萬不會誤的!」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還餘二百多兩。

吳二看仍不夠還帳,就央告許亮道:「大哥,大哥!你再借我五百,我翻過本來立刻還你。」許亮問:「若翻不過來呢?」吳二說:「明天也一准還你。」許亮說:「口說無憑,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吳二說:「行,行,行!」當時找了筆,寫了筆據,交給許亮。又點了五百兩銀子,還了三百多的前帳,還剩四百多銀子,有錢膽就壯,說:「我上去推一莊!」見面連贏了兩條,甚為得意。那知風頭好,人家都縮了註子。心裡一恨,那牌就倒下霉來了,越推越輸,越輸越氣,不消半個更頭,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

座中有個姓陶的,人都喊他陶三胖子。陶三說:「我上去推一莊。」這時吳二已沒了本錢,乾看著別人打。陶三上去,第一條拿了個一點,賠了個通莊。第二條拿了個八點,天門是地之八,上下莊是九點,又賠了一個通莊。看看比吳二的莊還要倒霉。吳二實在急得直跳,又央告許亮:「好哥哥!好親哥哥!好親爺!你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

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一百銀子的通。許亮說:「兄弟,少打點罷。」吳二說:「不要緊的!」翻過牌來,莊家卻是一個斃十。吳二得了二百銀子,非常歡喜,原註不動。第四條,莊家賠了天門、下莊,吃了上莊,吳二的二百銀子不輸不贏。換第二方,頭一條,莊家拿了個天杠,通吃,吳二還賸二百銀子。

那知從此莊家大焮起來,不但吳二早已輸盡,就連許亮也輸光了。許亮大怒,拿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說:「天門孤丁!你敢推嗎?」陶三說:「推倒敢推,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許亮說:「難道吳二爺騙你,我許大爺也會騙你嗎?」兩人幾至用武。

眾人勸說:「陶三爺,你贏的不少了,難道這點交情不顧嗎?我們大家作保,如你贏了去,他二位不還,我們眾人還!」陶三仍然不肯,說:「除非許大寫上保中。」許亮氣極,拿筆就寫一個保,並註明實係正用情借,並非閒帳。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說:「許大,聽你挑一副去,我總是贏你!」許亮說:「你別吹了!你擲你的倒霉骰子罷!」一擲是個七出。許亮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把牌望桌上一放,說:「陶三小子!你瞧瞧你父親的牌!」陶三看了看,也不出聲,拿兩張牌看了一張,那一張卻慢慢的抽,嘴裡喊道:「地!地!地!」一抽出來,望桌上一放,說:「許家的孫子!瞧瞧你爺爺的牌!」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把筆據抓去,嘴裡還說道:「許大!你明天沒銀子,我們歷城縣衙門裡見!」

當時大家錢盡,天時又有一點多鐘,只好散了。許、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說:「趕緊拿飯來吃!餓壞了!」小金子房裡有客坐著,就同到小銀子房裡去坐。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說:「大爺,今兒贏了多少錢,給我幾兩花罷。」許亮說:「輸了一千多了!」小銀子說:「二爺贏了沒有?」吳二說:「更不用提了!」說著,端上飯來,是一碗魚、一碗羊肉、兩碗素菜、四個碟子、一個火鍋、兩壺酒。許亮說:「今天怎麼這麼冷?」小金子說:「今天颳了一天西北風,天陰得沉沉的,恐怕要下雪呢!」兩人悶酒一替一杯價灌,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只聽門口有人叫門,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出去開了門,跟著進來說:「三爺,對不住,沒屋子囉,儜請明兒來罷。」又聽那人嚷道:「放你媽的狗屁!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甚麼王八旦的客?有膽子的快來跟三爺碰碰,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聽著就是陶三胖子的聲音。許亮一聽,氣從上出,就要跳出去,這裡小金子、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抱住,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浪子金銀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
卻說小金子、小銀子,拼命把許亮抱住。吳二本坐近房門,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偷望外瞧。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醉醺醺的一臉酒氣,把上首小金子的門簾往上一摔,有五六尺高,大踏步進去了。小金子屋裡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著臉,嗤溜的一聲,跑出去了。張大腳跟了進去。陶三問:「兩個王八羔子呢?」張大腳說:「三爺請坐,就來,就來。」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儜二位別只聲。這陶三爺是歷城縣裡的都頭,在本縣紅的了不得,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沒人惹得起他。儜二位可別怪,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許亮說:「咱老子可不怕他!他敢怎麼樣咱?」

說著,小金子、小銀子早過去了。吳二聽了,心中握一把汗,自己借據在他手裡,如何是好!只聽那邊屋裡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說:「小金子呀,爺賞你一百銀子!小銀子呀,爺也賞你一百銀子!」聽他二人說:「謝三爺的賞。」又聽陶三說:「不用謝,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裡,許大孫子做的中保。明天到晚不還,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

這許大卻向吳二道:「這個東西實在可惡!然聽說他武藝很高,手底下能開發五六十個人呢,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吳二說:「氣還是小事,明兒這一千銀子筆據怎樣好呢?」許大說:「我家裡雖有銀子,只是派人去,至少也得三天,『遠水救不著近火』!」

又聽陶三嚷道:「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不許到別人屋裡去!動一動,叫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小金子道:「不瞞三爺說,我們倆今兒都有客。」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茶碗一摔,珖琅價一聲響,說:「放狗屁!三爺的人,誰敢住?問他有腦袋沒有?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的銀子!預備打死一兩個,花幾千銀子,就完事了!放你去,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敢來不敢來!」

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正是許大輸的銀票,看著更覺難堪。小銀子也過來低低的說道:「大爺,二爺!儜兩位多抱屈,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我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讓我們掙兩百銀子,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許大氣急了,說:「滾你的罷!」小金子道:「大爺別氣!儜多抱屈。儜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明天他走了,大爺到我屋裡趕熱被窩去。妹妹來陪二爺,好不好?」許大連連說道:「滾罷!滾罷!」小金子出了房門,嘴裡還嘟噥道:「沒有了銀子,還做大爺呢!不言個臊!」

許大氣白了臉,呆呆的坐著,歇了一刻,扯過吳二來說:「兄弟,我有一件事同你商議。我們都是齊河縣人,跑到這省裡,受他們這種氣,真受不住!我不想活了!你想,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裡去,官兒見不著,私刑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也不過是個死!你看好不好?」

吳二正在沉吟,只聽對房陶三嚷道:「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裡犯了案,逃得來的個逃凶!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看他活得成活不成!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凶,誰不知道的?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凶犯!」許大站起來就要走。吳二浪子扯住道:「我倒有個法子,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我才能告訴你。」許大道:「你瞧!你多們酸呀!你倘若有好法子,我們弄死了他,主意是我出的。倘若犯了案,我是個正凶,你還是個幫凶,難道我還跟你過不去嗎?」

吳二想了想,理路倒不錯,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便說道:「我的親哥!我有一種藥水,給人吃了,臉上不發青紫,隨你神仙也驗不出毒來!」許亮詫異道:「我不信!真有這麼好的事嗎?」吳二道:「誰還騙你呢!」許亮道:「在那裡買?我快買去!」吳二道:「沒處買!是我今年七月裡在泰山窪子裡打從一個山裡人家得來的。只是我給你,千萬可別連累了我!」許亮道:「這個容易。」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將陶某害死。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人吃了立刻致命,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寫完,交給吳二,說:「倘若犯了案,你有這個憑據,就與你無幹了。」

吳二看了,覺得甚為妥當。許亮說:「事不宜遲,你藥水在那裡呢?我同你取去。」吳二說;「就在我枕頭匣子裡,存在他這裡呢。」就到炕裡邊取出個小皮箱來,開了鎖,拿出個磁瓶子來,口上用蠟封好了的。

許亮問:「你在泰山怎樣得的?」吳二道:「七月裡,我從墊臺這條西路上的山,回來從東路回來,盡是小道。一天晚了,住了一家子小店,看他炕上有個死人,用被窩蓋的好好的。我就問他們:『怎把死人放在炕上?』那老婆子道:『不是死人,這是我當家的。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香得可愛,他就採了一把回來,泡碗水喝。誰知道一喝,就彷彿是死了,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活該有救,這內山石洞裡住了一個道人,叫青龍子,他那天正從這裡走過,見我們哭,他來看看,說:「你老兒是啥病死的?」我就把草給他看。他拿去,笑了笑,說:「這不是毒藥,名叫『千日醉』,可以有救的,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你可看好了身體,別叫壞了。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一治就好。」算計目下也有二十多天了。』我問他:「那草還有沒有?』他就給了我一把子,我就帶回來,熬成水,弄瓶子裝起玩的。今日正好用著了!」

許亮道:「這水靈不靈?倘若藥不倒他,我們就毀了呀。你試驗過沒有?」吳二說:「百發百中的,我已……」說到這裡,就嗌住了。許亮問:「你已怎麼樣?你已試過嗎?」吳二說:「不是試過,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若沒有青龍子解救,他早已埋掉了。」

二人正在說得高興,只見門簾子一揭,進來一個人,一手抓住了許亮,一手捺住了吳二,說:「好!好!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一看,正是陶三。許亮把藥水瓶子緊緊握住,就掙扎逃走。怎禁陶三氣力如牛,那裡掙扎得動。吳二酒色之徒,更不必說了。只見陶三窩起嘴脣,打了兩個胡哨,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將許、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陶三押著解到歷城縣衙門口來。

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傳出話來,今日夜已深了,暫且交差看管,明日辰刻過堂。押到官飯店裡,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拿出來打點了官人,倒也未曾吃苦。

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是個發審委員。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委員先問原告。陶三供稱:「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因多帶了幾百銀子,被這許大、吳二兩人看見,起意謀財,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進去捉住,扭稟到堂,求大老爺究辦。」

委員問許大、吳二:「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許大供:「小的許亮,齊河縣人。陶三欺負我二人,受氣不過,所以商同害他性命。吳二說他有好藥,百發百中,已經試過,很靈驗的。小人們正在商議,被陶三捉住。」吳二供:「監生吳省乾,齊河縣人。許大被陶三欺負,實與監生無乾。許大決意要殺陶三,監生恐鬧出事來,原為緩兵之計,告訴他有種藥水,名『千日醉』,容易醉倒人的,並不害性命。實係許大起意,並有筆據在此。」從懷中取出呈堂。

委員問許大:「昨日你們商議時,怎樣說的?從實告知,本縣可以開脫你們。」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委員道:「如此說來,你們也不過氣忿話,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許大磕頭,說:「大老爺明見!開恩!」

委員又問吳二:「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吳二說:「一字也不錯的。」委員說:「這件事,你們很沒有大過。」吩咐書吏照錄全供,又問許大:「那瓶藥水在那裡呢?」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委員打開蠟封一聞,香同蘭麝,微帶一分酒氣,大笑說道:「這種毒藥,誰都願意吃的!」就交給書吏,說:「這藥水收好了。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只此「分別」二字,許大便同吳二拆開兩處了。

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老殘傾出看看,色如桃花,味香氣濃。用舌尖細試,有點微甜,嘆道:「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瓶內,交給許亮:「凶器人證俱全,卻不怕他不認了。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似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仍有復活的法子。那青龍子,我卻知道,是個隱士。但行蹤無定,不易覓尋。你先帶著王二回去稟知貴上,這案雖經審定,不可上詳。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如果找著此公,能把十三人救活,豈不更妙?」許亮連連答應著「是」。

次日,歷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自然一堂就訊服了。暫且收監,也不上刑具,靜聽老殘的消息。

卻說老殘次日雇了一匹驢,馱了一個被搭子,吃了早飯,就往泰山東路行去。忽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招牌叫「安貧子知命」。此人頗有點來歷,不如先去問他一聲,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一路想著,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牽了驢,在板凳上坐下。

彼此序了幾句閒話,老殘就問:「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近來知道他雲遊何處嗎?」安貧子道:「噯呀!你要見他嗎?有啥事體?」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安貧子。安貧子說:「太不巧了!他昨日在我這裡坐了半天,說今日清晨回山去,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里路呢!」老殘說:「這可真不巧了!只是他回什麼山?」安貧子道:「裡山玄珠洞。他去年住靈岩山,因近來香客漸多,常有到他茅篷裡的,所以他厭煩,搬到裡山玄珠洞去了。」老殘問:「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里?」安貧子道:「我也沒去過,聽他說,大約五十里路不到點。此去一直向南,過黃芽嘴子,向西到白雪塢,再向南,就到玄珠洞了。」

老殘道了「領教,謝謝」,跨上驢子,出了南門。由千佛山腳下住東,轉過山坡,竟向南去。行了二十多里,有個村莊,買了點餅吃吃,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那莊家老說道:「過去不遠,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過了黃芽嘴,往西九里路便是白雪塢,再南十八里便是玄珠洞。只是這路很不好走,會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會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頭七大八小,更有無窮的荊棘,一輩子也走不到的!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老殘笑道:「難不成比唐僧取經還難嗎?」莊家老作色道:「也差不多!」

老殘一想,人家是好意,不可簡慢了他,遂恭恭敬敬的道:「老先生恕我失言。還要請教先生,怎樣走就容易,怎樣走就難,務求指示。」莊家老道:「這山裡的路,天生成九曲珠似的,一步二曲。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荊棘叢了。卻又不許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來了。我告訴你個訣竅罷!你這位先生頗虛心,我對你講,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一定不會錯了。」

老殘聽了,連連打恭,說:「謹領指示。」當時拜辭了莊家老,依說去走,果然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見一老者,長鬚過腹。進前施了一禮,口稱:「道長莫非是青龍子嗎?」那老者慌忙回禮,說:「先生從何處來?到此何事?」老殘便將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青龍子沉吟了一會,說:「也是有緣。且坐下來,慢慢地講。」

原來這洞裡並無桌椅傢具,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青龍子道:「這『千日醉』力量很大,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只有一種藥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結。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都能復活。幾月前,我因泰山坳裡一個人醉死,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討得些來。幸兒還有些子在此,大約也敷衍夠用了。」遂從石壁裡取出一個大葫蘆來,內中雜用物件甚多。也有一個小小瓶子,不到一寸高,遞給老殘。

老殘傾出來看看,有點像乳香的樣子,顏色黑黯。聞了聞,像似臭支支的。老殘問道:「何以色味俱不甚佳?」青龍子道:「救命的物件,那有好看好聞的!」老殘恭敬領悟,恐有舛錯,又請問如何用法,青龍子道:「將病人關在一室內,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將此香炙起,也分人體質善惡。如質善的,一點便活;如質惡的,只好慢慢價熬,終久也是要活的。」

老殘道過謝,沿著原路回去。走到吃飯的小店前,天已黑透了,住得一宿,清晨回省,仍不到巳牌時分。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張宮保,並說明帶著家眷親往齊東村去。宮保說:「寶眷去有何用處?」老殘道:「這香治男人,須女人炙;治女人,須男人炙,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宮保說:「既如此,聽憑尊便。但望早去早回,不久封印,兄弟公事稍閒,可以多領些教。」

老殘答應著「是」,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帶著環翠先到了齊河縣。仍住在南關外店裡,卻到縣裡會著子謹,亦甚為歡喜。子謹亦告知:「吳二浪子一切情形俱已服認。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接白太尊的信,叫交還魏謙。魏謙抵死不肯收,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

老殘說:「前日托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還閣下,收到了嗎?」子謹道:「豈但收到,我已經發了財了!宮保聽說這事,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我已經收了。過了兩日,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後來許亮來,閣下又送三百兩來,共得了三份,豈不是發財嗎?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老殘沉吟了一會,說道:「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名叫翠花,就是同小妾一家子的。其人頗有良心,人瑞客中也頗寂寞。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將此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子謹拍掌叫好,說:「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奈何呢?」想了想,說:「有了!」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叫他明天就辦。

次日,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來到齊東村。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到公館用過午飯,踏勘賈家的墳塋,不遠恰有個小廟。老殘選了廟裡小小兩間房子,命人連夜裱糊,不讓透風。次日清晨,十三口棺柩都起到廟裡,先打開一個長工的棺木看看,果然屍身未壞。然後放心,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安放在這兩間房內,焚起「返魂香」來,不到兩個時辰,俱已有點聲息。老殘調度著,先用溫湯,次用稀粥,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方遣各自送回家去。

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老殘各事辦畢,方欲回城,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保的就是老殘。於是魏、賈兩家都來磕頭,苦苦輓留。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老殘絲毫不收。兩家沒法,只好請聽戲罷。派人到省城裡招呼個大戲班子來,並招呼北柱樓的廚子來,預備留老殘過年。

那知次日半夜裡,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到城不過天色微明,不便往縣署裡去,先到自己住的店裡來看環翠。把堂門推開,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再推開房門,望炕上一看,見被窩寬大,枕頭上放著兩個人頭,睡得正濃呢!吃了一驚,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花。不便驚動,退出房門,將許明的老婆喚醒。自己卻無處安身,跑到院子裡徘徊徘徊。見西上房裡,家人正搬行李裝車,是遠處來的客,要動身的樣子,就立住閒看。

只見一人出來吩咐家人說話,老殘一見,大叫道:「德慧生兄!從那裡來?」那人定神一看,說:「不是老殘哥嗎,怎樣在此地?」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一遍,又問:「慧兄何往?」德慧生道:「明年東北恐有兵事,我送家眷回揚州去。」老殘說:「請留一日,何如?」慧生允諾。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兩家眷屬先行會面。

巳刻,老殘進縣署去,知魏家一案,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翠花共用了四百二十兩銀子,子謹還了三百銀子,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說:「今日便派人送翠花進省。」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

老殘回寓,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夜間託店家雇了長車,又把環翠的兄弟帶來,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結伴江南去了。

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人瑞自是歡喜,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上寫道: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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