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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平妖傳
Author: Luo, Guanzhong, ca. 1330-ca. 1400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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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平妖傳" ***


第一回     胡員外典當得仙畫 張院君焚畫產永兒


  詞曰:
    君起早時臣起早,來到朝門天未曉﹔
    東京多少富豪家,不識曉星宜到老。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朝間,東京開封府汁州花錦也似城池,城中有三十六里御街,二十八座城門﹔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若還有答閒田地,不足栽花蹴氣球。那東京城內勢要官宦且不說起,上下有許多員外:有染坊王員外,珠子李員外,泛海張員外,彩帛焦員外,說不盡許多員外。其中個一員外,家中巨富,真個是錢過壁鬥,米爛陳倉。家中開三個解庫:左邊這個解庫專當綾羅段匹﹔右邊這個解庫專當金銀珠翠﹔中間這個解庫專當琴棋書畫,古玩之物。每個解庫內用一個掌事,三個主管。這個員外姓胡名浩,字大洪,止有院君媽媽張氏,嫡親兩口兒,別無兒女。正是眼睛有一對,兒女無一人。一日,員外與媽媽用坐在堂上,員外驀然思想起來,兩眼托地淚下。媽媽見了,起身向員外道:」員外!你家中吃的有,著的有,又不少什麼,家裡許多受用﹔將上不足,比下有餘。緣何恁般煩惱?」胡員外道:「我不為吃著受用,家私雖是有些,奈我和你無男無女,日後靠誰結果?以此思想不樂。」媽媽說道:「我與你年紀未老,終不然就養不出了?或是命裡招得遲也未見得。聞得如今城中寶箓官裡,北極佑聖真君甚是靈感。不若我與你揀個吉日良時,多將香燭紙馬拜告真君,求祈子嗣。不問是男是女,也作墳前拜掃之人。」便叫養娘侍妾:「且去安排酒來,我與員外解悶則個。」夫妻二人吃了數杯,收拾了家火歇息了。又過數日,恰遇吉日良時,叫當直的買辦香紙,安排轎馬,伴當丫鬟跟隨了,逕到上箓宮門首,歇下轎馬,走入宮裡來,到正殿上燒香,少不得各殿兩廊都燒遍了。來到真武殿上,胡員外虔誠禱祝:生年月日,拜求一男半女,也作胡氏門中後代。員外推金山,倒玉柱,叩齒磕頭,媽媽亦然,插燭也拜拜了。又況告化紙,出宮問家,小在話下。自此之後,每月逢初一、十五日便去燒香求子,已得一年光景。忽一日,時值五月間天氣,天道卻有些熱。只見中間這個解庫托地布簾起處,走將一個先生入來。怎生打扮:
  頭戴鐵道冠,魚尾模樣﹔身穿皂沿邊烈火緋袍。左手提著荊筐籃右手拿著鱉殼扇。行纏絞腳,多耳麻鞋。元來神仙有四等:
  走如風,立似鬆,臥如弓,聲似仲。
  只見那先生揭起布簾入來,看著主管。主管見他道貌非俗,急起身迎入解庫,與先生施禮畢,樊上分賓主坐了,忙喚茶來。茶畢,主管道:「我師有何見諭?」那先生道:「告主管,此間這個典庫,足專當琴棋書畫的麼?」主管道:」然也!」先生道:「貧道有一幅小畫,要當些銀兩,日後便來取贖。」主管道:「我師可借來觀一觀,看值多少。」主管只道有人跟隨他來拿著畫,只見那先生去荊筐籃內,探手取出一幅畫來,沒一尺闊,遞與主管。主管接在手裡,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莫不這先生作耍笑?跳起來這畫兒值得多少?」不免將畫兒叉將起來看時,長不長五尺﹔把眼一觀,用目一望,元來是一幅美女圖。畫倒也畫得好,只是小了些,不值什麼錢。主管回身問道:「我師要解多少?」只見這先生道:「這畫非同小可,要解伍拾兩銀子。」主管道:「告我師!只怕當不得這許多。若論這一幅小畫幾,值也不過值三五十貫錢,要當伍拾兩銀子,如何解得?」這先生定要當,主管再三不肯。兩個正較論之間,只聽得鞋履響,腳步鳴,中間布幕起處,員外走將出來,道:「主管,燒午香也未?」主管道:「告員外,燒午香了!」那先牛看著員外道:「員外,稽首!」員外答禮道:「我師,請坐拜茶!」員外只道他是抄化的。主管道:「此位師父有這幅小畫,要與伍拾兩銀子,小人不敢當,今我師定要當。」員外把眼一覷,道:「我師這畫雖好,小值許多,如何當得伍拾兩?」那先生道:「員外!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幅畫兒雖小,卻有一件奇妙處。」員外道:「有甚奇妙處?」先生道:「此非說話處,請借一步方好細言。」員外與先生將著手逕進書院內,四顧無人,員外道:「這畫果有何奇妙?」先生道:「這畫於夜靜更深之時,不可教一人看見,將畫在密室掛起,燒一爐好香,點兩枝燭,咳嗽一聲,去棹子上彈三彈,禮請仙女下來吃茶。一陣風過處,這畫上仙女便下來。」那員外聽得,恩忖道:「恁地是仙畫了!」即同先生出來,交主管:「當與師父去罷。」主管道:「日後不來贖時,卻不干小人事。」員外道:「不要你管,只去簿子上注了一筆便了。」員外一面請先生吃齋,就將畫收在袖子裡,卻與先生同入後堂裡面坐定吃齋罷,員外送先生出來,主管付伍拾兩銀子與他,先生辭別自去。不在話下。
  員外在家巴不得到晚,交當直的打掃書院,安排香爐、燭台、茶架、湯罐之類,覺到晚也,與媽媽吃罷晚飯,只見員外思量個計策,道:「媽媽,你先去歇息,我有些帳目不曾算清,片時算了便來。」不覺樓頭鼓響,寺內鐘鳴,看看天色晚了。但見:
  十分餓然黑霧,九霄雲裡星移。八方商旅,回店解卸行裝﹔七星北千,現天關高垂半側。綠楊萌裡,纜扁舟在紅蓼灘頭﹔五運光中,竟趕牛羊入圈。四方明亮,耀千里乾坤﹔三市夜橫涼氣。兩兩夫妻歸寶帳,一輪皎潔照軍州。
  胡員外逕到書院,推開風窗,走進書院裡面,吩咐當直的:「你們出去外面伺候。」間身把風窗門關上,點得燈明瞭,壁爐上場罐內湯沸沸地滾了。員外燒一爐香,點起兩枝燭來,取過畫叉,把畫掛起,真個是摘得落的嬌嬈美人,員外咳嗽一聲,就棹子上彈三彈,只見就桌子邊微微地起一陣風。怎見得這風?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動簾深有意,滅燭太無情。入寺傳鐘響,高樓運鼓聲﹔惟聞千樹吼,不見半分形。
  風過處,貝見那畫上美人歷所地一跳,跳在棹子上﹔棹子上一跳,跳在地上。這女子腳到丈五尺三寸身才,生得如花似玉,白的是皮肉,黑的是頭髮。怎見得有許多好處?
  添一指太長,減一指太短,施朱太赤,付粉太白。不施脂粉天然態,縱有丹青畫不成,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只見那女於覷著員外,深深地道個萬福。那員外急忙還禮·去壁爐上湯罐內傾一盞茶遞與那女子,自又傾一盞茶陪奉著。吃茶罷,盞托歸台,不曾道個什麼,那女於一陣風過處,依然又上畫上去了·員外不勝之喜,即時自收了畫,叫當直的來收拾了,員外自回寢室歇息。不在話下。自此夜為始,每日至晚便去算帳。
  卻說張院君思付道:「員外自前到今,約有半月光景,每夜只說算帳,我不信有許多得算。」不免叫丫鬟將燈在前,媽媽在後,逕到書院邊,近風窗聽時,一似有婦人女子聲音在內。媽媽輕輕地走到風窗邊,將小姆指頭蘸些口唾,去紙窗上輕輕地印一個眼兒,偷眼一張,見一個女子與員外對坐了說話。這媽媽兩條忿氣從腳板底直灌到頂門上,心中一把無明火高了三千丈,按納不下,舒著手,推開風窗門,打入書院裡來。員外吃了一驚,起身道:「媽媽做甚麼?」那媽媽氣做一團,道:「做甚麼?老乞丐!老無知!做得好事!你這老沒廉恥,每夜只推算帳,到今半月有餘,卻在這裡為這等不仁不義的勾當!」正鬧裡,只見那女子一陣風過處,已自上畫去了。那媽媽氣噴噴的喚:「梅香!來與我尋將出來!交你不要慌!」員外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自道:「你便把這書院顛倒翻將轉來,也沒尋處。」那媽媽尋不見這個女子,氣做一堆,猛抬頭起來,周圍一看,看見壁上掛著這幅美女,媽媽用手一扯,扯將下來,便去燈上一燒,燒著,放在地上。員外見媽媽氣,又不敢來奪。那畫烘烘地燒著,紙灰在地上團團地轉,看看旋來媽媽腳邊來,媽媽怕燒了衣服,退後兩步,只見那紙灰看著媽媽口裡只一湧,那媽媽大叫一聲,匹然倒地。胡員外慌了手腳,交迎兒、梅香相幫扶起來,坐在地上。去湯罐內傾些湯,將媽媽灌醒,扶將起來,交椅上坐地,媽媽道:「老無知做得好事!」喚養娘:「且扶我去臥房中將息。」媽媽睡到半夜光景,自覺身上有些不快。自此之後,只見媽媽眉低眼慢,乳脹腹高,身中有孕。胡討外甚是歡喜,卻有一件心中不樂:被媽媽燒了這畫,恐後那先生來取,怎得這畫還他?不在話下。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經一年光景,媽媽將及分娩,員外去家堂面前燒香許願,只聽得門首有人熱鬧,當直的來報員外道:「前番當畫的先生在門前。」胡員外聽得說,吃了一個蹬心拳,只得出來迎接道:「我師,又得一年光景不會。不敢告訴,今日我房下正在坐草之際,有緣得我師到來。」只見那先生呵呵大契道:「媽媽今日有難,貧道有些藥在此。」就於荊筐籃內取出寸葫蘆兒來,傾出一丸紅藥,遞與員外,交將去用淨水吞下,即時便分娩。員外收了藥,留先生齋了,先生自去,亦不提起贖畫之事。且不說先生,卻說員外將藥與媽媽吃了,無移時生下一個女兒來,員外甚是歡喜。老娘婆收了,不免做三朝、滿月、百歲、一周,取個小名:因是紙灰湧起腹懷有孕,囚此取名叫做永兒。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永兒長成七歲。員外請一個先生在家教永兒讀書,這永兒聰明智慧,教過的便會。易長易大,看看十歲。時遇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至晚來,胡員外打發各解庫掌事及主管回家賞中秋,吩咐院子俱備牢拴門戶,仔細火燭。至晚好輪明月。但見:
  桂華離海嶠,雲葉散天街。彩霞照萬里如銀,玉兔映千山似水。一輪皎潔,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團圓,解使乾坤明白。影搖曠野,驚獨宿之棲鴉﹔光射幽窗,照孤眠之怨女。冰輪碾破三千界,玉魄樹吞萬里秋。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
  卻說胡員外、媽媽、永兒三口兒,其餘嬭子侍婢伏事著,自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賞月。只因這日起,有分交:胡員外弄做子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爭些個幾乎兒三中兒餓死。正是:
  福元雙至從來有,禍不單行自古聞。
  畢竟變出甚禍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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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胡永兒大雪買炊餅 聖姑姑傳授玄女法


  詩曰:
    近日廚中乏短供,嬰兒啼哭飯籮空﹔
    母因低說向兒道,爹有新詩謁相公。
  當夜胡員外與張院君、永兒三口兒,正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禍從何來?事在那裡?」門公道:「外面中間這個解庫裡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是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詩曰:
    近日廚中乏短供,嬰兒啼哭飯籮空﹔
    母因低說向兒道,爹有新詩謁相公。
  當夜胡員外與張院君、永兒三口兒,正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氣禍從何來了事在那裡?」門公道:「外面中間這個解庫裡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是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
  初如螢火,次若燈光。然後似千條臘燭燄難當,萬個生盆敵不住。驪山頂上,料應褒姒逞英雄﹔夏口三江,不弱周郎施妙計。煙煙燄燄卷昏天地,閃爍紅霞接火雲。一似丙丁掃盡千千里,烈火能燒萬萬家。
  這火正把房屋燒著,員外交媽媽與永兒:「且不要慌!便燒盡了,也窮我們下半世不得!」只見那火燄騰騰,刮刮匝匝只顧燒著,風又大得緊,地方許多人都救不滅,直燒了一夜。三口兒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權歇。等天曉起來,叫人去扒火地盤,眾人去扒看,開了口合不得,睜了眼閉不得。胡員外不想被這場天火燒得寸草皆無,前廳、後樓、過路、當房、側屋都燒淨了。只指望金銀器皿、銅錫動用什物,雖然燒烊了也還在地下,交人扒看時,不料都被天收了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滿火地盤扒看,並沒尋處。就在亭子上住下,早晚飯食皆無,親鄰朋友姓送了幾食,又不免去借些柴米,只好一遭兩次。一口三,三日九,半年週歲,口內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無。將空地央人賣,又無人要。看看窮得籃縷,去求相識,在家裡只說不在﹔日常裡認得的,只做不看見。自古道: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又道:百萬豪家一燄窮。那胡員外在亭子上一住,四下又無壁落,風雨雪下,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廝求院子裡住﹔就似於今孤老院一般。時逢仲冬,彤雲密布,朔風凜冽,紛紛洋洋下一天好大雪。怎見得這雪大?
  嚴冬天道,瑞雲交飛,江山萬嶺盡昏迷。桃梅鬥豔,瓊玉爭輝。江上群鴛翻覆,空中鷗鷺紛飛,長空六出滿天垂。野外鵝毛亂舞,簷前鉛粉齊堆﹔不是貧窮之輩,怎知寒冷之時,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愛雪的是高樓公子,嫌雪的是陋樓貧民。在東京城裡這個才落薄的胡員外,夫妻二人並女兒叫做永兒,原是大財主,只因天火燒得落難,蕩盡了家私,搬在不廝求院子裡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兒廝守著地爐子坐地,日中兀自沒早飯得吃。媽媽將指頭向員外頭上指一指,胡員外抬起頭來看見,道:「媽媽沒總事?」媽媽道:「怎的沒甚事!大雪下,屋裡沒飯米:我共爾忍饑受餓便合當,也曾吃過來。」指著永兒道:「他今年只得十五歲,曾見甚麼風光來?交我兒忍饑受餓!」胡員外道:「沒計奈何,交我怎生是好?」媽媽道:「你是養家的人,外面卻才雪下,若一朝半日凍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終不成我三口兒直等餓死?你趁如今出去,見一兩個相識,怕賺得三四伯文錢歸來,也過得幾日。」員外道:「我出玄見兀誰是得?」媽媽道:「你不出去,終不成找出去?」胡員外吃媽媽逼不過,起身道:「且把腰繫緊些個。」開了門出去,走得兩步,倒退了三步,口裡道:「好冷!」劈面冷風似箭,侵人冷氣如刀,被西北風吹得倒退幾步,欲復回來,媽媽又把門來關上了。沒計奈何,只得冒著風雪了走。走出不廝求院子來告人,不在話下。
  且說媽媽共女兒冷冷清清坐著,永兒道:「爹爹出去告人,未知如何?」永兒又道:「媽媽!雪又下得大,風又冷,爹爹去告誰的是?」媽媽道:「我兒!家中又沒錢,不交爹爹出去,終不成我出去?我兒!你且去牀頭邊尋幾文銅錢,將去買幾個炊餅來做點心,待你的爹爹回來,卻又作道理。」與時永兒去牀頭尋得八文銅錢,娘道:「我兒出巷去買幾個炊餅來,你且胡亂吃幾個充饑。」永兒將衣襟兜著頭,踏著雪走出不廝求院子來。到大街賣炊餅處,永兒便與賣飲餅的道個萬福,道:「哥哥,買七文銅錢炊餅。」小二哥接了銅錢,看那女孩兒身上好生藍縷。永兒剩一文錢,把來系在衣帶上。小二哥把一片荷葉包了炊餅,遞與永兒·永兒接了,取舊路回來,已是未牌時分,沿著屋簷正走之間,只見一個婆婆從屋簷下來,拄著一條竹棒,胳膊上掛著一個籃兒。那婆婆腰駝背曲,眉分兩道雪,髻挽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發似楚山雲淡。形如三月盡頭花,命似九秋霜後菊。卻原來是個教化婆子,看著永兒道個萬福,永兒還了禮。婆婆道:「你買甚麼來?」永兒道:「家中母親交奴家買炊餅來。」那婆婆道:「我兒!好交你知道,我昨日沒晚飯,今日沒早飯。你肯請我吃個炊餅麼?」永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媽媽也昨日沒晚飯,今日沒早飯。這婆婆許多年紀,好不忍見!」解開荷葉包來,把一個炊餅遞與婆婆。婆婆接得在手,看了炊餅道:「好卻好了,這一個如何吃得我飽,何不都與了我?」永兒道:「告婆婆,奴家卻不敢都把與你。家中三口兒兩日沒飯得吃,媽媽交爹爹出去告人,止留得八文銅錢,交奴家出來買炊餅,大的媽媽吃,小的是奴奴吃的。因見婆婆討,奴奴只得讓一個與婆婆吃。」婆婆道:「你媽媽問炊餅如何買得少了,你卻說甚的?」永兒道:「媽媽同時,只說奴奴肚饑,就路上吃了一個。」婆婆道:「難得我兒好心!我撩拔你耍子,我不肚饑,我不要吃,還了你。」永兒道:「我與婆婆吃的,如何還了奴奴?」婆婆道,「我試探你則個,難得你這片好慈悲孝順的心。你識字麼?」永兒道:「奴奴識得幾個字。」婆婆道:「我兒,恁地卻有緣法!」伸手去那籃兒內取出一個紫羅袋兒來,看著永兒道:「你收了這個袋兒。」永兒接了袋兒道:「婆婆!這是甚麼物事?」婆婆道:「這個喚做『如意冊兒』,有用他處。若有急難時,可開來看。你可牢收了。冊兒上倘有不識的字,你可暗暗地喚『聖姑姑』,其字自然便識。切勿令他人知道。」永兒把冊兒揣在懷裡,謝了婆婆,婆婆自去了。
  永兒拿著炊餅到家,娘問道:「我兒如何歸來得遲?」永兒道:「媽媽!街上雪滑難行。」娘兒兩個吃了炊餅,不多時,只見員外歸來。媽媽道:「你去這半日,見甚人來?」員外道:「好交你知道,外面見個相識,請我吃了酒飯,又與我三伯足錢。」媽媽歡喜,交員外道:「你去糴些米,買些柴炭,且過兩三日,又作區處。」免不得做些飯吃。到晚去睡,永兒卻睡不著,自思:「日間的那婆婆與我冊兒時說道,有急難便可開來看。如今沒飯得吃,也是一個急難,我且將去開來看一看。」永兒款款地起來,輕輕的穿了衣裳,驚覺娘道:「我兒那裡去?」永兒道:「我肚疼了,要去後則個。」下牀來著了鞋兒,到廚下,雪光如同白日·永兒去懷中取出紫羅袋兒來,打一抖,抖出一個冊兒來看時,只因胡永兒看了這個冊兒,會了這般法術,直使得自古未聞,於今罕有。正是:
  數斛米糧隨手至,百萬資財指旨日來。
  畢竟永兒變得錢米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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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胡永兒試變錢米法 胡員外怒燒如意冊


  詩曰:
    九天玄女好驚人,但恐於中傳不真﹔
    只為一時風火性,等閒燒了歲寒心。
  當夜胡永兒看那冊兒上面寫道:「九大玄女法」。揭開第一板看對,上面寫道。
  變錢法--畫著一條索子,穿著一文銅錢。--要打個胳瘩放在地上,用面桶蓋著。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念七遍,含口水望下一噴,喝聲:「疾!」揭起面桶,就變成一貫銅錢。
  永兒即時尋了一條索子,將日間買炊餅剩的一文銅錢解下衣帶來,穿在索子上,打了胳瘩,放在地上,尋面桶來蓋了。去水缸內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念了七遍,含口水望下只一噴,喝聲:「疾!」放下水碗,揭起面桶打一看時,青碗也似一堆銅錢!永兒吃了一驚,沒做理會處。思量道:「若把去與爹爹媽媽,必問是那裡來的?」永兒就心生一計,開了後門,一撇撒在自家笆籬內雪地上,只說別人暗地裡舍施貧的。便把後門關上,入房裡來,把冊兒藏了。娘道:「女兒!肚裡疼也不?」永兒道:「不疼了。」依然上牀再睡。
  到天曉三口兒起來,燒些麵湯,娘的開後門潑那殘湯,忽見雪地上有一貫錢,吃了一驚,忙捉了把去與員外看了,道:「不知誰人撤這貫錢在後面雪地上!」那胡員外道:「媽媽!寧可清貧,不可濁富。我的女兒長成,恐有不三不四的後生來撩撥他,把這銅錢來調戲。」媽媽道:「你好沒見識,東京城有多少財主做好事,濟貧撥苦,見老人雪下,院子裡有許多沒飯吃的,夜間撤來人家屋裡來舍貧。我女兒又不曾出去,你卻這般胡說!」員外道:「也說得是,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伯錢兀自不能勾得。如今有這一貫錢,且糴五伯錢米,買三伯錢柴,二伯錢把來買些鹽、醬、菜蔬下飯,且不煩惱雪下。」三口兒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後,永兒自思:「昨日變得一貫錢也好,今日再去安排看。」永兒款款地起來,著了衣服,娘問道:「我兒做甚麼?」永兒道:「肚裡又疼,要去後則個!」娘道:「苦呀!我兒先前那幾日有一頓沒一頓,這兩日有些柴米,不知饑飽,只顧吃多了。明日交爹爹出去贖帖藥吃!」永兒下牀,來到廚下,一似昨日安排。如法用索穿錢,用面桶蓋了,念了咒,噴一口水,揭起桶來看時,和夜來一般,又有一貫錢。永兒開後門,把這錢又安在雪地上,關了後門,入房裡睡。到天曉,媽媽起來燒湯洗面,開後門潑湯,又看見一貫錢,好歡喜,拿了回來,胡員外道:「好蹊蹺,這錢來得不明!」媽媽道:」莫胡說,我不怕!這是當方神道不忍見我們三口兒受苦,救濟我們,又把這一貫錢安在我家。」員外見說,只得買柴、糴米、買菜,安在家中。過三五日,雪卻消了,大晴得好。媽媽對員外道:「趁家中還有幾日糧食,你出去外面走一遭,倘撞見熟人,賺得三五伯錢也好。」員外聽得說,只得走出丈。媽媽心寬無事,出去鄰捨家吃茶閒話。
  永兒見娘出去,屋裡沒人,關了前門,取出冊兒,揭開第二板看時,上面寫道:「變米法。」永兒道:「謝天地!既是變得米,憂甚麼沒飯吃!」尋個空桶,安在地上,將十數粒米安在空桶內,把件衣服蓋了,念了咒,噴一口水,喝聲道:「疾!」只見米從桶裡湧將出來。永兒心慌,不曾念得解咒,米突突地起來,桶箍長久卻是爛的,忽然一聲響,斷了桶箍,撤一地米。永兒見了,失聲叫苦。娘在隔壁聽得女兒叫苦,與鄰舍都過來看,被生人一衝,米便不長了,只見地上都是米,娘共鄰舍都吃一驚,道:「如何有這許多米?」永兒生一個急計,喚做脫空計,道:「好交媽媽得知,一個大漢馱一布袋米,把後門挨開來,傾下米在此便去了。吃他一驚,因此叫起來。」娘道:「卻是甚人,是何意故?」只見隔壁張阿嫂道:「胡媽媽!你直恁地不曉得,是那有錢的員外財主,見雪雨下了多日,情知院子裡有萬千沒飯吃的,做這樣好事。不交人知道,撤錢、撤米在人家裡,這是陰騭﹔若明明的舍,怕人囉嗦。這個何足為道!」娘和女兒一邊收拾,鄰舍們各自去了。兩個兀自收拾未了,胡員外卻好歸來,見娘兒兩個在地下掃米,便焦燥起來道:「那見你娘兒兩個的做作!才有一兩頓飯米,便要作塌了!」媽媽道:「我如何肯作塌!交你看,缸裡,甕裡,瓶裡,桶裡,都盛得滿了,這裡還有許多,兀自沒家生得盛裡!」員外看了,吃驚道:「這米卻是那裡得來?」媽媽道:「你出去了,我在隔壁吃茶,只聽得女兒叫起來,我連忙趕將歸來,看見一地邱是米。」員外道:「卻是作怪!這米從何來?」媽媽道:「永兒說見一個大漢,馱著一袋米來挨開後門,傾下米在家裡便去了。」那胡員外是個曉事的人,開了後門看,笆籬裡外都沒有人來往的腳跡。員外把後門關了,入來尋條棒在手裡,叫:「永兒!」永兒見叫不敢來,員外扯將過米。媽媽道:「沒甚事打孩兒做甚麼!」員外道:「且閉了口!這件事卻是利害!前日兩貫錢來得蹺蹊,今日米又來得不明。交這妮下實對我說,我便不打他﹔若一句不實,我一頓便打殺他!我問他因何有這兩貫錢在雪地上?因何有這米在屋裡?」永兒初時抵賴,後來吃打不過,只得實說道:「不瞞爹爹、媽媽說,那一日初了雪時,爹爹出去了。媽媽交我出去買炊餅了回來,路上撞見一個婆婆,看著我說肚饑,問我討炊餅吃。是奴不忍見,把一個小炊餅與那婆婆,他道:『我不要你的吃,試探你則個。』便還了我。道是:『難得你慈悲孝順好心。』便把我一個紫羅袋兒·內有一個冊兒,說道:『你若要錢和米,看這冊兒上咒語,都變得出來。』不合歸來看耍,看那冊兒上念咒,真個變得出來。」胡員外聽得說,叫苦不知高低,道:「如今官司見個張掛榜文要捉妖人,吃你連累我,我打殺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來便打。永兒叫:「救人!」只見隔壁乾娘聽得打永兒,走過來勸時,卻關著門·乾娘叫道:「員外饒了孩兒則個!閒常時不曾這般焦燥,為甚事打他?媽媽也不勸勸!」員外道:「乾娘!可奈這妮子……」,又不敢明說,脫口說出一句道:「冊兒上面都是用閒言閒語。」乾娘聽得員外說「冊兒」,便叫道:「你女兒年紀小,又不理會得甚麼,須是街坊上浮浪子弟們撩撥他論口辯舌。若不中看的,你只把這冊兒來燒了,何須把孩兒打?」員外道:「也說得是。」看著永兒道:「你把冊兒來我看!」那永兒去懷中取出冊兒來,遞與爹爹。員外接了道:「你記得上面的言語也不?」永兒道,「告爹爹,記不得。若看上面對,便讀得出。」員外叫媽媽點一碗燈來,把冊兒燒了。看著永兒道:「今日看乾娘麵皮,饒你這一遭。後番若再恁地,活打殺你!」永兒道:「告爹爹,再不敢了!」於娘自去了。員外道:「又是找夫妻福神重,只是自家得知﹔若還外人得知時,卻是老大利害!」從今日米缸裡便有米,牀頭邊便有錢﹔古人原說是「坐吃箱空,立吃地陷」。一日三,三日九,那裡過得半月十日,缸裡吃的空了,牀頭錢使得沒了,依然有一頓沒一頓。求告人又沒求告處,頻煩即亂,依先沒飯得吃。
  媽媽思量起永兒變錢變米,冷痛熱疼埋怨老公道:「你卻把永兒來打,又燒了他的冊兒﹔今日你合該餓死,連累我和女兒受苦。你如何做這般人,靠米缸餓死,交我娘見兩個忍饑受餓!」員外道:「事到如今,也沒奈何,你只顧埋怨我怎的?」媽媽道:「才得有些飯吃,便生出許多事來!你既然大膽打他,須有用處置錢米。於今窮性命尚在,那冊兒卻把來燒了!」員外道:「是我一時沒思算,千不合萬不合燒了,早知留了那冊兒也好。」媽媽道:「你省口時卻遲了。這永兒自從吃爹爹打了,便不來爹娘身邊來,只在房裡。」員外道,「沒奈何,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兒,想他還記得,再變得典錢和米答救我們,我且去問他看。」員外走進房內,賠著笑道:「我兒!爹爹問你則個,冊兒上變錢米的法你記得也不記得?」永兒道:「告爹爹,不記得。」媽媽道:「死漢走開!」娘的向前道,「我兒!看娘面,記得便救娘的性命則個。」員外道:「我這番不打你了!」永兒道:「前番因爹爹打了,都忘記了﹔暗暗也記得些兒,不知用得也不?爹爹,你去棹子上坐定,我交你看。」員外依著女兒口,棹子上坐了。只見女兒念念有同,喝聲道:「疾!」那樣子從空便起,嚇得媽媽呆了。員外頭頂著屋粱叫:「救人!」又下不來,若沒這屋,直起在半天裡去了。那時員外好慌,看著女兒道:「這個是甚麼法,且交我下來!」永兒道:「交爹爹知道,變錢米法都忘了,只記得這個法,救不得饑,又救不得急。」員外道:「且放我下來!」永兒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棹子便下來了。員外道:「好險!幾乎兒跌下來!」永兒道:「爹爹,去尋兩條索子來,且變一兩貫錢來使用。」只見那員外雙手抱著三條索子,看著永兒道:「我見做你著,一客不煩兩主人,多變得三四伯貫錢,交我快活則個。事發到官,卻又理會。」娘和女兒忍不住笑。永兒把那索子縛一文錢,一貫變十貫,十貫變伯貫,伯貫變千貫,自從這日為始,缸裡米也常常有,員外自身邊也常有錢買酒食得吃,衣服逐件置辦。
  一日,員外出去買些東西歸來,永兒道:「爹爹!我交你看件東西!」去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來。員外接得在手裡,顛一顛看,約有二十四五兩重。員外道:「這錠銀子那裡來的?」永兒道:「早起門前看見買香紙的老兒過,車兒上有紙糊的金銀錠,被我捉了一錠,變成真的。」員外道:「變得百十貫錢值得甚麼?若還變得金銀時,我三口兒依然富貴!」走到紙馬鋪裡,買了三弔金銀錠歸來,看著女兒道:「若還變得一錠半錠,也不濟事,索性變得三二十錠,也快活下半世。」永兒接那金銀錠安在地上,腰裡解下裙子來蓋了,口中念念有詞,噴上一口水,喝聲道:「疾!」揭起裙子看時,只見一堆金、一堆銀在地上。胡員外看了,歡喜自不必說了,都是得女兒的氣力,變得許多金銀。員外看著媽媽和永兒,商議道:「如今有了金銀,官貴了,終不成只在不廝求院子裡住?我思想要在熱鬧去處尋間房屋,開個彩帛鋪,你們道是如何?」媽媽道:「我們一冬沒飯得吃,終日裡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開個彩帛鋪,只怕被人猜疑。」員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輩的相識們,我和他們說道,近日有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問牙人見買一半,賒一半,便不猜疑了。」媽媽道:「也說得是。」當日胡員外打扮得身上乾淨,出去見見個相識,說道:「我如今承一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要開個小鋪兒。你們眾位相識們肯扶肋我麼?只是要賒一半,買一半,作成小子則個。」眾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們身上。」眾相識一時說了,卻那當坊市井賃得一間屋子,置些廚櫃家火物件,揀個吉口開張鋪面,把一貫貨物賣別人八伯文,人人都是要便宜的,見賣得賤,貨物又比別家的好,人便都來買,鋪裡貨物,件件賣得,員外不勝歡喜。家緣漸漸地長,鋪裡用一個主管,兩個當直,兩個養娘。沒兩年,一個家計甚是次第,依先做了胡員外。
  別家店裡見他有人來買,便疑道,「蹺蹊作怪,一應貨物,主人都從裡面取出來!」主管們又疑道:「貨物如何不安在廚裡,都去裡面去取?」胡員外便理會得,他們疑忌段匹從裡面取出來。自忖道:「我家又不曾買,卻是女兒變將出來的。如今吃別人疑忌,如何是好?」過了一日,到晚收拾了鋪,進裡面交安排晚飯米吃,養娘們搬來,三口兒吃酒之間,員外吩咐養娘道:「你們自去歇息,我們要商量些家務事。」養娘得了言語,各自去了,不在話下。員外與永兒說道:「孩兒!一個家緣家計,皆出於你。有的是金銀段匹,小計其數﹔外面有當直的,裡面有養娘,鋪裡有主管。人來買的段匹,他們疑道只見賣出去,不曾見上行。從今以後,你休在門前來聽了﹔賣得百十貫錢值得些甚麼,若是露出斧鑿痕來,吃人識破,倒是大利害,把家計都撇了。今後也休變出來民。」永兒道:「告爹爹,奴奴自在裡面,只不出來門前聽做買賣便了。」員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將飯來吃罷,女兒自歸房裡去了。
  自從與晚吩咐女兒以後,鋪中有的段匹便賣,沒的便交去別家買﹔先前沒的便變出來,如今女孩兒也不出鋪裡來聽了。胡員外甚是放心。隔過一月有餘,胡員外猛省起來:「這幾日只管得門前買賣,不曾管得家中女兒。若納得住定盤星便好,倘是胡做胡為,交養娘得知,卻是利害!」胡員外起這個念頭來看女兒,有分交:朝廷起兵發馬,永兒亂了半個世界,鼎沸了兒座州城。正是:
  農夫背上添軍號,漁父船中插認旗!
  畢竟胡永兒做出甚蹺蹊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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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胡永兒剪草為馬 胡永兒撒豆成兵


  詩曰:
    妖邪異術世間希,五雷正法少人知﹔
    世上若交邪作正,天地神明必有私。
  當日胡員外走入堂裡,尋永兒不見,房裡亦尋不見,走到後花同中,也尋不見。往從柴房門前過,見柴房門開著,員外道:「莫不在這裡面麼?」移身挺腳,入得柴房門,只見永兒在那空闊地上坐著一條小登兒,面前放著一隻水碗,手裡拿著個朱紅葫蘆兒。員外自道:「一地裡投尋他處,卻在此做什麼?」又不敢驚動他,立住了腳且看他如何。只見那永兒把那葫蘆兒拔去了塞的,打一頓,傾出二伯來顆赤豆並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唸唸有詞,哈口水一噴,喝聲道:「疾!」都變做三尺長的人馬,都是紅盔,紅甲,紅袍,紅纓,紅旗,紅號,赤馬﹔在地地團團的轉,擺一個陣勢。員外自道:「那個月的初十邊,被我叮嚀得緊,不敢變物事,卻在這裡舞弄法術。且看他怎地計結?」只貝永兒又把一個白葫蘆兒拔去了塞的,打一傾,傾出二伯來顆白豆並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唸唸有詞,哈口水一噴,喝聲道:「疾!」都變做三尺長的人馬,都是白盔,白甲,白袍,白纓。白旗,白號,白馬﹔一似銀牆鐵壁一般,也排一個陣勢。永兒去頭上拔下一條金篦兒來,喝聲:「疾!」手中篦兒變成一把寶劍,指著兩邊軍馬,喝聲道:「交戰!」只見兩邊軍馬合將來,喊殺連天。驚得胡員外木呆了,道:「早是我見,若是別人見時,卻是老大的事,終久被這妮子連累。要無事時,不如早下手,顧不得父子之情!」員外看了十分焦燥,走出柴房門,去廚下尋了一把刀,復轉身來。
  卻說胡永兒執著劍,喝人馬左盤右旋,合龍門交戰,只見左右混戰,不分勝敗。良久,陣勢走開,赤白人烏分做兩下。永兒道:「收人馬!」只見赤白人馬,依先變成赤豆,白豆,寸草,永兒收入紅白葫蘆兒內了。胡國外提起刀,看著永兒先變成赤豆,白豆,寸草,永兒收入紅白葫蘆兒內了。胡員外提起刀,看著永兒只一刀,頭隨刀落,橫屍在地。員外看了,心中好悶,把刀丟在一邊,拖那屍首僻靜處蓋了,出那柴房門把鎖來鎖了,沒精沒彩走出彩帛鋪裡來坐地。心中思忖道:「罪過!我女兒措辦許多家緣家計,適來一時之間,我見他做作不好,把他來壞了。也怪不得我,若顧了他時,我須有分吃官司。寧可把他來壞了,我夫妻兩口兒倒得安跡。他的娘若知時,如何不氣?終不成一日不見,到晚如何不問著甚麼道理殺了他?」
  胡員外坐立不安,走出走入有百十遭。到晚收了鋪,主管都去了,吩咐養娘:「安排酒來,我與媽媽對飲三杯。」員外與媽媽都不提起女兒,兩個吃了五七杯酒,只已員外歎了咽氣,簌簌地兩行淚下。媽媽道:「沒甚事如何這等哭?」員外道:「我有一件事,又是我的不是。我們大妻兩個方得快活,我看女兒做作不好,一時間見不到,把他來壞了。恐怕你怪,你不要煩惱。」媽媽道:「員外怎的說這話,孩兒又做甚麼蹺蹊的事?」員外把那永兒變人馬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媽媽聽得說,捶胸撴腳哭將起來,道:「你忘了三年前在不廝求院子裡住時忍饑受凍,不是我女兒,如何有今日?你便下得手,把我孩兒來壞了!」員外道:「是我一時間焦燥,你休怨我,且看日常大妻之面!」媽媽道:「你殺了我女兒,我如何不煩惱!」媽媽又疑道:「適才我見女兒好好地在房裡,如何說是壞了?」乃問道:「你是幾時殺的?」員外道:「是日間殺的。」媽媽道:「既是日間殺的,我交你看一個人!」媽媽入去不多時,劈胳膊拖將出來。員外仔細看時:「正是我女兒!日間我一刀剁了,如何卻活在這裡?」唬得員外失驚道:「終久被這作怪的妮於連累,不免略施小計,保我夫妻二人性命。」
  胡員外含糊過了一夜,次日早起,先上開柴房門看時,唬得員外呆了,只見刀在一邊,剁的屍首卻是一把竹笤帚。員外道:「嗨,嗨!留他不得了,交他離了我家便了!」遂出來與媽媽商議道:「常言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如今永兒年已長成,只管留他在家,不是久長之討,他的終身也是不了。」媽媽道:「說得是。」便叫當直的,去前街後巷叫兩個媒人來。當直的去不多時,叫得兩個媒人,一個喚做張三嫂,一個喚做李四嫂。兩個來到堂前,叫了員外、媽媽萬福。媽媽交坐了,叫點茶來﹔茶罷,叫安排酒來。張三嫂起身來告媽媽和員外道:「叫媳婦們來,不知有何使令?」員外道:「且坐,你二人曾見我女兒麼?」張三嫂道:「前次曾見小姐了來,好個小娘子!」員外道:「我家只養得這個女見,年方一十八歲,要與他說親,特請你二人來商議則個。」張三嫂道:「謝員外、媽媽照顧媳婦。既是小娘子要說親事,不知如今要人贅卻是嫁出去?」胡員外道:「我只是嫁出去。」李四嫂道:「若要嫁出去時,這親事卻有。」員外取出六兩銀子來,道:「與你二人做腳步錢。若親事成時,自當重重的謝你。」兩個接了銀子,謝了出來,分了銀子。兩個於路上說道:「那裡有門廝當、戶廝對的好人家?」李四嫂道:「我有一頭好親事在這裡拖帶你。」張三嫂道:「是誰家?」李四嫂道:「是大桶張員外有個兒子,年二十二歲,只要說一個好媳婦。我和你去走一遭,且討三杯酒吃。」兩個迳來到張員外家,張員外見兩個媒人來,便問道:「二位有何事到我家?」張三嫂道:「有一門好親,特地來說。」員外道:「有多少媒人來說過,都不成得。如今不知是誰家女兒?」張三嫂道:「是開彩帛鋪胡員外的女兒,年方一十八歲,且是生得好。」張員外道:「我曾在金明池上見來,真個生得好。則是我只有這個兒子,我卻不肯入贅。」張三嫂道:「胡員外也要嫁出來。」張員外見說,十分歡喜,交安排灑來,二人吃了三杯,取出三兩銀子與他兩個,說道:「若親事成時,別有重謝,」兩個收了銀子,作謝出來,一路上商量道:「今日是好日,都順溜。」復到胡員外宅裡,見了員外,交坐道:「難得你們用心,才去說便有。」張三嫂道:「告員外,說的是大桶張員外的兒子,只有這個小官人﹔年方二十二歲,與宅上門當戶對﹔真個十分伶俐,寫又寫得好,算又算得好,人材又出眾。」胡員外聽說了道:「且放過這頭親事。」兩個媒人道:「員外!恁地一頭好親事,如何卻交放過了?」胡員外道:「我心裡便是有些不在意,你兩個別有親事再來說。」兩個只得出來,張三嫂道:「雖是這頭親事不成,且撰得見兩銀子大家且歸去再思量。」二人別了,到次日飯罷,只見張三嫂來見李四嫂道:「你有甚好親事麼?」李四嫂道:「我思量一夜,沒有好的。昨日說的張員外,門當戶對兀自不肯!」張三嫂道:「我有一頭好親在這裡,是金沙唐員外有個兒子,年方二十歲,幾番要說媳婦,只是不中他意。若說胡員外宅裡女兒必成。」李四嫂道:「好!好!我同你去走一遭。」兩個走到唐員外宅上來,只見唐員外在門前閒坐,見兩個媒人一迳地走來,員外道:「請裡面坐。」張三嫂道:「告員外,有一頭好親事,特地不與宅裡小官人說。」唐員外道:「是那一家?」張三嫂道:「是開彩帛鋪的胡員外的女兒,見年一十八歲。」唐員外聽得說,笑著道:「我知胡員外的女兒,且是生得好,又聰明伶俐。幾次央人去說,胡員外搖得頭落不肯,你卻如何來說?」張三嫂道:「昨日胡員外叫將我兩個去,一家與了三兩銀子,又與了三杯酒吃,要說門當戶對的親,故此媳婦們特來宅上說。」唐員外見說,十分歡喜,即時叫安排酒來,交兩個吃了,把四兩銀子送與兩個道:「若親事成時,另有重謝。二位用心著力則個。」兩個謝了唐員外出來,一路上說道:「這腳去錢是我們兩個撰了,這親事必然成。」來到胡員外宅裡,胡員外道:「你兩個有甚親事來說?」張三嫂道:「告員外,今有金沙唐員外的兒子,年方二十歲,叫來宅上求親。」胡員外道:「我認得唐員外的兒子。」張三嫂道:「實不敢虛譽說,他宅上小官人百伶百俐,寫得算得,知法墨釘小官人。」胡員外道:「且放過去,別有親時再來說。」兩個媒人只得起身出來。
  話休煩絮,似有好親去說,聽得說兒郎聰明伶俐,便交放過了。又隔了數日,兩個媒人思量道:「難得胡員外,去時便是酒和銀子,不曾空過,我兩個有七八頭好親事去說,只是不肯,不知是甚意故?」李四嫂道:「今日我們兩個沒處去了,我和你去胡員外宅裡,騙他幾杯酒吃,有彩騙得三二兩銀子,大家取一回笑耍。」張三嫂道:「你有甚親事去說?」李四嫂道:「你休管,只顧隨我來,交你吃酒便了。」兩個來到胡員外宅裡坐定吃茶,員外問道:「有甚親事來說?」李四姐道:「告員外,今有和宅上一般開彩昂鋪的焦員外的兒子。」員外問道:「他兒子幾歲,諸事如何?」只因李四嫂啟口說諧這頭親事來,有分交:胡永兒嫁人不著,做個離鄉背井之人。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畢竟這親事成得成不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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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胡員外女嫁憨哥 胡永兒私走鄭州


  詩曰:
    多言人惡少言癡,惡有憎嫉善又欺﹔
    富遭嫉妒貧曹辱,思量那件合天機。
  當日李四嫂對胡員外說:「焦員外的兒子約有三十來歲,撮兩個角兒,口邊涎瀝瀝地,嬭子替他著衣裳,三頓喂他茶飯,不十分曉人事。」胡員外聽了道:「煩你二位用心說這頭親事則個。」兩個媒人聽得說,口中不說,心下思量:「千頭萬頭好親,花枝也似兒郎,都放過了,卻將這個好女兒嫁這個瘋子!」兩個又吃了數杯酒,每人又得了二兩銀子,謝了員外出來。對門是個茶坊,兩個人去吃了茶,張三嫂道:「你沒來由交我忍不住笑,捏著兩把汗﹔只怕胡員外焦燥起來帶累我,甚麼意思!」李四嫂道:「我和你說這許多頭好親官都交放過了,我自取笑他﹔若胡員外焦燥時,我只說取笑,誰想到成了事。」張三嫂道:「想是他中意了。若不中意時,定不把銀子與我們,取酒與我們吃。」兩個廝趕著,一頭走,一頭笑,迳投國子門來見焦員外。焦員外交請坐吃茶。員外道:「你兩個上門是喜蟲兒,有其事了來?」李四嫂道:「告員外!我兩個特來討酒吃,與小員外說親!」焦員外道:「我的兒子是個呆子,不曉人事的。誰家女兒肯把來嫁他?」李四嫂道:「與員外一般開採用鋪的胡員外宅裡,花枝也似一個小娘子,年方一十八歲。多少人家去說親的都不肯,方才媳婦們說起宅卜來,胡員外便肯應成,特交我兩個來說。」焦員外見說好歡喜,道:「你兩個若說得成時,重重的相謝。」兩個吃了數杯酒,每人送了三兩銀子,出得焦員外家,迳來見胡員外。李四嫂道:「焦員外見說宅上小娘子,十分歡喜,交來稟覆員外,要揀吉日良辰下財納禮。要甚安排,都依員外吩咐。」胡員外聽說,不勝之喜,自交媒人去回報。張院君道:「員外,我聽得你與媒人說,我不敢多口,不知是何意故,好見郎不完就他,卻交說嫁一個瘋子,你卻主何意念?」胡員外道:「我女兒留在家中,久後必然累及我家。便是嫁將出去別人家裡,嫁了個聰明伶俐的老公,壓不住定盤星,露出些斧鑿痕來,又是苦我。如今將他嫁個木畜不曉人事的老公,便是有些泄漏,他也不理會得。」媽媽道:「這等一個好女兒,嫁恁地一葉瘋呆子,豈不誤了我女兒一生?」員外道:「他離了我家,是天與之幸,你管他則甚!」話休絮煩,兩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財納禮,奠雁傳書﹔不只一日,揀了吉日良時,成那親事。
  卻說焦員外和媽媽叫嬭子來吩咐道:「小官人成親,房中的事皆在你身上。若得他夫妻和順,我卻重重賞你。」嬭子道:「多謝員外媽媽,嬭子自有道理。」媽媽道:「恁地時,慢慢教他好。」嬭子與媽媽入房裡來,看著憨哥道:「憨哥!明日與你娶老婆也!」「憨哥」乃新女婿之小名也。憨哥道:「明日與你娶老婆也!」嬭子又道:「且喜也!」憨哥道:「且喜也!」嬭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我們員外好不曉事!這樣一個瘋子,卻討媳婦與他做甚麼,苦害人家的女兒!那胡員外也沒分曉﹔聽得人說,這個女兒生得十分生得標緻,又聰明智慧,更兼針線皆能,卻把來嫁這個瘋子,都不知是何意故!」
  當夜過了,至次日晚間,相媽媽送新人進門,少不得要拜神講禮,參筵拂塵,嬭子扶那憨哥出來,胡媽媽看見,吃了一驚。但見:
  麵皮垢積,口角涎流。帽兒光,歪罩雙丫﹔衫子新,橫牽遍體。帚眉縮頰,反耳斜睛。靴穿膀腿步踉蹌,六七人攙﹔涕桂掀唇嘴腌臢,一雙袖抹。瞪目視人無一語,渾如扶出猙獰﹔拳須連鬢已三旬,好似招來鬼魁。蠢軀難自主,窮崖怪樹搖風﹔陋臉對神前,深谷妖狐拜月。但見花燈,那解今宵合巹,雖逢鴛侶,不知此夜成親。送客驚翻,滿堂笑倒。洞房花燭,分明織女遇郡羅﹔簾幕搖紅,宛是觀音逢八戒。便教嫫母也嫌憎,縱是無鹽羞配合。
  當晚胡媽媽看見新女婿這般模樣,不覺簌簌地淚下,暗地裡叫苦道:「老無知!卻將我這塊肉斷送與這樣人,我女兒終身如何是了!」正是啞子慢嘗黃栢味,難將苦口對人言。沒奈何·與許多親眷勸酬了一夜。次早只得撇了女兒。別了諸親,回家與員外廝鬧,不在話下。
  卻說胡永兒見娘人了,眼淚小從一路落,苦不可言。陸續相送諸親出門,晚飯已畢,謝了婆婆,道了安置,隨嬭子人房裡來。見憨哥坐在牀上,嬭子道:「你和小娘子睡。」憨哥道:「你和小娘子睡。」嬭子道:「你和小娘子睡休!」憨哥道:「你和小娘子睡休!」嬭子心裡道:「只管隨我說,幾時是了?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嬭子先替憨哥脫了衣服,扶他上牀睡倒,蓋了被,然後看著永兒道:「請小娘子寬衣睡了罷!」永兒見嬭子請睡,包著兩行珠淚,思量道:「爹爹!媽媽!我有甚虧負你處,你卻把我嫁個瘋子,你都忘了在不廝求院子裡受苦時,如今富貴,不知虧了誰人!休,休!我理會得爹爹意了,交我嫁一個聰明的丈夫,怕我教他些甚麼﹔因此先識破了,卻把我嫁這個瘋子!」抹著眼淚,叫了嬭子安置,脫了衣裳與憨哥同睡。嬭子自歸房裡去了。永兒上得牀,把被緊緊地卷在身上,自在一邊睡,不與憨哥合被。
  自當日為始,荏苒光陰,過了半年。時遇六月間,天氣十分炎熱。永兒到晚來堂前叫廠安置,與憨哥來天井內乘涼。永兒道:「憨哥!我們好熱麼?」憨哥道:「我們好熱麼?」永兒道:「我和你一處乘涼,你不要怕!」憨哥道:「我和你一處乘涼,你不要怕!」永兒見憨哥七顛八倒,心中好悶。當夜永兒和憨哥合坐著一條凳子,永兒唸唸有詞,那凳子變做一隻弔睛白額大蟲在地上。永兒與憨哥騎在大蟲背上,口中唸唸有詞,只見大蟲載著永兒和憨哥從空便起,直到一座城樓上﹔這座城樓叫做安上大門樓,永兒喝聲:「住!」大蟲在屋脊上便住了。永兒與憨哥道:「這裡好涼麼?」憨哥道:「這裡好涼麼?」兩個直乘涼到四更,永兒道:「我們歸去休!」憨哥道:「我們歸去休!」永兒唸唸有詞,只見大蟲從空而起,直到家中天井裡落。永兒道:「憨哥!我們去睡!」憨哥道:「我們去睡!」自此夜為始,永兒和憨哥兩個,夜夜騎虎直到安上大門樓屋脊上乘涼,到四更便歸。忽一日,永兒道:「憨哥!我們好去乘涼也!」憨哥道:「我們好去乘涼也!」永兒唸唸有詞,凳子變做大蟲,從空便起,直到安上大門樓乘涼。當夜卻沒有風,永兒道:「今日好熱!」拿著一把月樣白紙扇兒在手裡,不住手搖,此時月卻有些朦朧,有兩個上宿軍人出來巡城,外叫做張千,一個叫做李萬。兩個回到城門樓下,張千猛抬起頭來看月,吃了一驚道:「李萬你見麼?樓門屋脊上坐著兩個人!」李萬道:「若是人,如何上得去?」張千定睛一看,說:「真是兩個人!」李萬道:「據我看時,只是兩個老鴉。」當夜永兒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搖,李萬道:「若不是老鴉,如何在高處展翅?」張千道:「據我看,一個像男子,一個像婦人。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鴉,只交他吃我一箭!」去那袋內拈弓取箭,搭上箭,拽滿弓,看清,』只一箭射去,不偏,不歪,不斜,正射著憨哥大腿。憨哥大叫一聲,從屋脊上骨碌碌滾將下來,跌得就似爛冬瓜一般。當時張千、李萬把憨哥縛了,再看上面時,不見了那一個。
  至次日早間,解到開封府來,正值知府升廳,張千、李萬押著憨哥跪下,稟道:「小人兩個是夜巡軍人,昨晚三更時分,巡到安上大門,猛地抬起頭來,見兩個人坐在城樓屋脊上,搖著白紙扇子。彼時月色不甚明亮,約莫一個像男子,一個像婦人。小人等計算,這等高樓,又不見有梯子,如何上得去?必是飛簷走壁的歹人!隨即取弓箭射得這個男子下來,再抬頭看時,那個像婦人的卻不見了。今解這個男子在台下,請相公台旨。」知府聽罷,對著憨哥間道:「你是甚麼樣人?」憨哥也道:「你是甚麼樣人?」知府道:「你從實說來,免得吃苦!」憨哥也道:「你從實說來,免得吃苦!」知府大怒,罵道:「這廝可惡!敢是假與我撒瘋?」憨哥也瞪著眼道:「這廝可惡!敢是假與我撒瘋?」滿堂簇擁的人都忍不住笑。知府無可奈何,叫眾人都來廝認,看是那裡地方的人。眾人齊上認了一會,都道:「小人們並不曾認得這個人。」知府存想道:「安上大門城樓壁鬥樣高,這兩個人如何上得去?就是上得去,那個像婦人的如何不見下來,卻暗暗地走了?一定那個像歸人的是個妖精鬼怪,迷著這個男子到那樓屋上,不提防這廝們射了下來,他自一迳去了,如今看這個人胡言胡語,兀自未醒﹔但不知這個人姓名、家鄉,如何就罷了這頭公事?」尋思了一會,喝道:「且把這個人枷號在通衢十字路口。」看著張千、李萬道:「就著你兩個看守,如有人來與他廝問的,即便拿來見我。」不多時,獄卒取面枷將憨哥枷了,張千、李萬攙扶到十字路口,哄動了大街小巷的人,挨肩疊背,爭著來看。
  卻說那焦員外家嬭子和丫鬟,侵晨送臉湯進房裡來,不見了憨哥、永兒,吃了一驚,慌忙報與員外、媽媽知道。員外和媽媽都驚呆了,道:「門不開,戶不開,去那裡去了?」焦員外走出走入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街上的人,三三兩兩說道:「昨夜安上大門城樓屋脊上,有兩個人坐在上面,被巡軍射了一個下來,一個走了。」又有的說道:「如今不見枷在十字路口?」焦員外聽得說,卻似有人推他出門的,一迳走到十字路口,分開眾人,挨上前來看時,卻是自家兒子,便放聲大哭起來,問道:「你怎的去城樓上去?你的娘子在那裡?」張千、李萬見焦員外來問,不由分說,橫拖倒扯捉進府門。知府問道:「你姓甚名誰?那枷的是你甚麼人,如何直上禁城樓上坐地,意欲於何歹事,與那逃走的婦人有甚緣故?你實實說來,我便放你!」焦員外躬身跪著道:「小人姓焦名玉,本府人氏。這個枷的是小人的兒子,枉自活了三十多年紀,一毫人事也不曉得﹔便是穿衣吃飯,動輒要人,人若問他說話時,他便依人言語回答,因此取個小名叫做憨哥﹔小人只是叫他小時伏事的嬭子看管,雖中門外,一步也不敢放他出來。半年前偶有媒人來與他議親,小人欲待娶妻與他,恐懼了人家女信﹔欲待不娶與他,小人止生得這個兒子,沒個接續香火。感承本處有個胡浩,不嫌小人兒子呆蠢,把一個女見叫做胡永兒嫁他,且是生得美貌伶俐。不料昨晚吃了晚飯,雙雙進房去睡,今早門不開,戶不開,小人的兒子並媳婦都不見了。不知怎地出門得到城樓高處,又不知媳婦如何不見下來便走得去。」知府喝道:「休得胡說!既是你的兒子媳婦,如何不開門啟戶走得出來?媳婦以定是你藏在家中了,快叫他來見我!」侯員外道:「小人安分愚民,怎敢說謊?便拷打小人至死,端的屈殺小人!」知府聽他言語真實,更兼憨哥依人說話的模樣又是真的,再差兩個人去拿胡永兒的父親來審間,便見下落。公差領了鈞牌,飛也似趕到胡員外家裡來,卻說胡員外聽得街坊土喧傳這件事,早已知是自家女兒做出來的勾當害了惠哥,與媽媽正在家暗咱地叫苦,只見兩個差人跑將入來,叫聲:「員外有麼?」驚得魂不赴體,只得出來相見。問道:「有何見諭?」公差道:「奉知府相公嚴命呼喚,請即那步。」胡員外道:「在下並不曾閒管為非,不知有甚事相煩二位喚我?」公差道:「知府相公立等,去則便知分曉。」不容轉動,推扯出門,迳到府裡。知府正等得心焦,見拿到了胡員外,便把城樓上射下憨哥,次後焦員外說出永兒並憨哥對答不明,要永兒出來審問的情由說了一遍,胡夙外只推不知。知府道:「我聞你女兒極是聰明伶俐,女婿這般呆蠢,必定別有姦夫,做甚不公不法的事。你怕我難為他說出真情,一意藏在家中,反來遮掩。」焦員外跪在那邊,便插口道:「若在你家,快把他出來救我兒子性命!」胡員外道:「世上只有男子拖帶女人做事,分明是你把我的女兒不知怎地緣故斷送那裡去了,故意買囑巡軍,只說同在城樓屋脊上,射下一個,走了一個。相公在上,城樓在半天中一般,又無梯子,拿獲這兩個人插翅飛上去的?若果同在上面時,怎地瓦也不響,這般逃走得快?女人家須是鞋弓襪小,巡軍如何趕他不著,眼睜睜放他到小人家中來躲了?」知府聽他言語句句說得有理,喝:「把憨哥的父親與張千、李萬俱夾起來!」指著焦員外道:「這事多是你家謀死了他的女兒,通同張千、李萬設出這般計策,把這瘋癲的兒子做個出門入戶,不打如何肯招!」喝將三人重重拷打。兩邊公人一齊動手,打得個個皮開肉綻,鮮血淋灕。焦員外受苦不過,哀告道:「望相公青天作主,原不曾謀死胡永兒。容小人圖畫永兒面貌,情願出三千貫賞錢。只要相公出個海捕文書,關行各府州縣,懸掛面貌信賞。若永兒端的無消息時,小人情願抵罪。」知府見他三個苦死不招,先自心軟,況兼胡員外也淡淡地不口緊要人,知府便道:「這也說得是。」一邊把三個人放了,一面取憨哥進府,開了枷,並一行人俱討保暫且寧家伺候。著令焦家圖畫永兒面貌,出了海捕文書,各處張掛,不在話下。
  且說胡永兒見憨哥中箭跌下去了,口中唸唸有詞,從空便起,見野地無人處漸漸下來,撇了凳子,獨自一個取路而行,肚裡好悶:「如今那裡去好?歸去又歸去不得,爹爹媽媽家裡又去不得了。想起成親之夜,夢見聖姑姑與我說道:此非你安身之處,若有急難,可宋鄭州尋我。見今無處著身,若官司得知,如何是好?不著去鄭州投奔聖姑姑,看是如何。」天色已曉,走了半日,到一個涼棚下,見個點茶的婆婆,永兒入那茶坊裡坐了歇腳。那婆婆點盞茶來與永兒吃罷,永兒問婆婆道:「此是何處,前面出那裡去?」婆婆道:「前面是板橋八角鎮,過去便是鄭州大路。小娘子無事獨自個往那裡去?」永兒道:「爹爹、媽媽在鄭州,要去探望則個。」婆婆道:「天色晚了,小娘子可只在八角鎮上客店裡歇一夜卻行,早是有這歇處,獨自一個夜晚不便行走。」永兒變十數文錢還了茶錢,謝了婆婆,又行了二里路,見一個後生:
  六尺以下身材,二十二三年紀﹔三牙掩口細髯,七分腰細膀闊﹔戴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銀竺似白紗衫子﹔系一條蜘蛛班紅綠壓腰,看一對上黃色多耳皮鞋﹔背著行李,挑著柄雨傘。
  那後生正行之間,見永兒不帶花冠,綰著個角兒,插兩隻金釵,隨身衣服,生得有些顏色,向前與永兒唱個喏道:「小娘子那裡去來?」永兒道:「哥哥!奴去鄭州投奔親戚則個。」那廝卻是個人家浮浪子弟,便道:「我也經鄭州那條路去,尚且獨自一個難行,你是女人家,如何獨自一個行得?我與小娘婦一處行!」一面把些唬嚇的言語驚他。到一個林子前,那廝道:「小娘子!這個林子最惡,時常有大蟲出來。若兩個行便不妨得,你若獨自一個走,大蟲出來便駝了你去!」永兒道:「哥哥!若如此時,須得你的氣力拖帶我則個!」那廝一路上逢著酒店便買點心來,兩個吃了,他便還錢。又走歇,又個歇,看看天色晚來。永兒道:「哥哥!天晚了,前面有客店歇麼?」那廝道:「小娘子!好交你得知,一個月前,這裡捉了兩個細作,官府行文書下來,客店生不許容單身的人。我和你都討個得房兒。」永兒道:「若討不得房兒時,今夜那裡去宿歇?」那廝道:「若依得我口,便討得房兒。」永兒道:「只依哥哥口便了。」那廝道:「小娘子!如今又不真個,只假說我們兩個是夫妻,便討得房兒。」永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卻不可耐這廝無道理!你又不認得我,只交他恁地,恁地!」永兒道:「哥哥拖帶睡得一夜也好。」那廝道:「如此卻好!」
  來到八角鎮上,有幾個好客店都過了,卻到市梢頭一個客店。那廝入那客店門叫道:「店主人!有空房也沒?我夫妻二人討間房歇!」店小二道:「大郎莫怪,沒房了!」那廝道:「苦也!我上上落落只在你家投歇,如何今日沒了房兒?」店小二道:「都歇滿了,只有一間房鋪著兩張牀,方才做皮鞋的鬍子歇了,怕你夫妻二人不穩便。」那廝道:「怕甚麼事!他自在那邊,我夫妻兩個在對牀。」店小二道:「恁地你兩個自入房裡去。」那廝先行,永兒後隨,店小二推開房門,交了房兒。永兒自道:「卻不可耐這廝,交我做他老婆來討房兒,交他認得我!」只因此起,有分交:胡永兒壞數萬人性命,朝廷起十萬人馬﹔鬧了數座州城,鼎沸河北世界。正是:
  堪笑癡愚呆蠢漢,他人婦女認為妻。
  畢竟當夜胡永兒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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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胡永兒客店變異相 卜客長赴永兒落井


  詩曰:
    堪笑浮華輕薄兒,偶逢女子認為妻﹔
    世財紅粉高樓酒,誰為三船事不逐!
  豈不聞古人云:「他妻莫愛,他馬莫騎。」怎地路途中遇見個有顏色的婦人便生起邪心來!那廝看著店小二道:「討些腳湯洗腳。」店小二道:「有!有!」看著待詔說道:「他夫妻兩個自東京來的,店中房都歇滿了,只有這房裡還有一張牀,沒奈何交他兩個歇一夜。」待詔道:「我只睡得一張牀,有人來歇,交他自穩便。」永兒迸房來,叫了待詔萬福,待詔還了禮。那廝看著鬍子道:「蒿惱則個!」待詔道:「請自便。」待詔肚裡自思量:「兩個言語不似東京人,恁地個孤調調地行,兩個不像是夫妻﹔事不一心,有些腳叉樣。干我甚事?由他便了。」鬍子道:「你們自穩便。」那廝和永兒牀上坐了,店小二掇腳湯來,那廝洗了腳,討一盞油點起燈來。鬍子不做夜作,喚了安置,朝著裡牀自睡了。那廝道:「姐姐!路上貪趕路,不曾打得火,我出去買些酒食來吃。」轉身出房去了。永兒道:「卻不忍耐這廝!我又不認得你,一路上驚赫我許多言語,強要我做老婆討房歇。那廝去買酒去了,他不識得我,我且撩撥他耍子則個。」口中不知道些甚的,舒氣向鬍子牀上只一吹,又把自己臉上摸一摸,永兒就變做個鬍子,帶些紫膛色,正像做皮鞋的待詔,待詔卻變做了永兒。假待詔也倒在牀上假睡著。
  卻說那廝沽些酒,買些炊餅,拿入店裡來,肚裡尋思道:「我今朝造化好,遇著這等一個好婦人﹔客店裡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那廝推開房門,放酒、餅在棹子上,剔起燈來,看那牀上時,卻是做皮鞋的待詔,疑惑道:「卻是甚麼意故,如何換過了來我牀一睡?」看那對面牀上時,卻睡著婦人。那廝道:「想是日裡走得辛苦,倒頭就睡著在這裡。」向前雙手搖那婦人,叫道:「姐姐!我買酒來了,你走起來!你走起來!」只見那做皮鞋的待詔跳將起來,劈頭揪翻來便打。那廝叫道:「做甚麼便打老公?」鬍子喝道:「準是你的老婆!」那廝定睛看時,卻是做皮鞋的待詔。慌忙叫道:「是我錯了!莫怪,莫怪!」店小二聽得大驚小怪,入房裡來問道:「做甚麼?」待詔道:「可奈這廝走將來搖我,叫我做姐姐。」小二道:「你又不眼瞎,眼裡又無腳裂,你的牀自在這邊。」小二勸開了,待詔依舊上牀睡了。那廝吃了幾拳,道:「我的悔氣,眼腳睜是個婦人,元來卻是待詔。」看這邊牀上女娘子睡著,叫道:「小娘子!起來吃酒。」定睛只一看時,卻是朱紅頭髮,碧綠眼睛,青臉獠牙的。叫聲:「有鬼!」匹然倒地。店小二正在門前吃飯,只聽得房裡叫「有鬼」,人來看時,見那廝跌倒在地上,連忙扶起,驚得做皮鞋的待詔也起來,店裡歇的人都起來救他,也有噀噀吐的,也有咬中拇指的。那廝吃剝消了一夜,三魂再至,七魄重蘇。那廝醒來道:「好怕人!有鬼!有鬼!」被店小二揪住,劈臉兩個噀吐道:「我這裡是清淨去處,客店裡有甚鬼?是甚人教你來壞我的衣飯?」將燈過米道:「鬼在那裡?」那廝道:「牀上那婦人是鬼!」店小二道:「這廝卻不弄人!這是你渾家,如何卻道是鬼?」那廝道:「他不是我渾家,我在路上撞見他,和我同到此討房兒做假夫妻的。方才我去買酒,來到房裡,看見卻是鬍子。我卻錯叫了待詔,吃他一頓拳頭。再會看他時,卻是朱紅頭髮,碧綠眼睛,青臉撩牙,原來是鬼。」眾人吃了一驚,燈光之下看那婦人時,如花似玉一個好婦人,都道:「你眼花了!這等一個好婦人,你如何說他是鬼?」永兒道:「眾位在此,可耐這廝沒道理。我自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這廝路上撞見了我,和我同行,一路上只把唬嚇的言語來驚我。又說捉了兩個細作,店裡不容單身的歇,強要我做假夫妻來討房兒。一晚胡言亂靨,不知這廝懷著甚麼意故。」眾人和店小二都罵道,「忍耐這廝,情理難容。著他好生離了我店門,若不去時,眾人一發上打,交你粉骨碎身!」把這廝一時熱趕出去,把店門關了。
  那廝出到門外,黑洞洞地不敢行,又怕巡軍捉了吃官司,只得在門外僻靜處人家門前存了一夜。到天曉,那廝道:「我自去休!」離了店門,走了五七里路了,卻待要走過一林子去,只見林子裡走出胡永兒來,看著那廝道:「哥哥,昨夜罪過你帶挈我客店裡歇了一夜,你卻如何道我是鬼?」那廝看了永兒如花似玉生得好,肚裡與決不下道:「莫不昨晚我真個眼花了?」那廝道:「姐姐!待要和你同行,昨夜兩次吃你驚得我怕了。想你不是好人,你只自去休!」永兒道:「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如今卻又怕我,我交你看我的相識!」只見永兒用手一指,叫聲:「來!」林子內跳出一隻弔睛白額大蟲來,看著那嘶只一撲,那廝大叫一聲,撲地便倒。那廝閉著眼,肚裡道:「我性命今番休了!」多時沒些動靜,慢慢地閃開眼來看時,大蟲也不見了,婦人也不見了。那廝道:「我從來愛取笑人,昨日不合撩撥了這婦人,吃鬍子打了一頓拳頭﹔又吃他驚了,交我魂不附體。今朝他又叫大蟲出來,我道性命休了,元來是驚耍我,若是前面又撞見他,卻了不得,我自不如回東京去休〕」那廝依先轉身去了。
  且說胡永兒變大蟲出來驚他:「他再不敢由這路來了。我自去鄭州去,一路上好慢慢地行。」卻在路上有些腳疼,只得會一株樹下歇一歇。正坐之間,只聽得車子碌碌刺刺地響。見一個客人,頭帶范陽氈笠,身上著領打路布衫,手中縛腰,行纏爪著褲子,腳穿八搭麻鞋﹔推那車子到樹下,卻待要歇。只見永兒立起身來道:「客長萬福!」那客人還了禮,問道:「小娘子那裡去?」永兒道:「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去,腳疼了走不得,歇在這裡。客長販甚寶貨,推車子那裡去?」客人道:「我是鄭州人氏,販皂角去東京賣了回來。」永兒道,「客長若從鄭州過時,車廂裡帶得奴奴家去,送你三兩銀子買酒吃。」客人思量道:「我貨物又賣了,鄭州又是順路,落得趁他三兩銀子。」客人道:「恁地不妨。」交永兒上車廂裡坐。那客人盡平生氣力推那車子,也不與永兒說話,也不把眼來看他。低著頭,只顧推車子了行。永兒自思量道:「這個客人是個樸實頭的人,難得,難得。想昨夜那廝一路上把言語撩撥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雖不害他性命,卻也驚得他好。一似這等客人,正好度他,日後也有用他處。」那客人推那車子,直到鄭州東門外,問永兒道:「你爹爹、媽媽家在那裡作?」永兒道:「客長!奴奴不識地名,到那裡奴奴自認得。」客人推著車子入東門,來到十字路口,永兒道:「這裡是我家了。」客人放下車子,見一所空屋子鎖著。客人道:「小娘子!這是鎖著的一所空屋子,如何說是你家?」永兒跳下車子,喝一聲道:「疾!」鎖便脫下來,用手推開一扇門,走入去了,客人卻在門前等了兩個時辰,不見有人出來,天色將晚,只管望著裡面。被一個人喝道:「你這客人在這裡歇許多時了,只望著宅裡做甚麼?」客人見是個老兒問,慌忙唱個喏道:「好交公公知道,適間城外五十里路見個小娘子,說腳疼了,走不得,許我三兩銀子,交我載到這裡,入去了不出來,交我等了半日。」老兒道:「這宅是刁通判廨宇,我是看守的。」客人道:「恁地相煩公公去宅裡說一聲,交取銀子還我則個。」老兒道:「鎖的空宅子,一向無人居住,你卻不害瘋麼!見今官司出榜追捉胡永兒,如有知情不首者一體治罪。你會事的便去了!」客人道:「好沒道理!我載你家小娘子來家,許我三兩銀子,又不還我,到說白府活兒,你只交我入去看,我情願吃官司!」老兒道:「你說了!若尋不見時,不要走了!」老兒大開了門,交客人入去。到前廳,過迴廊,至後廳,只見永兒坐在廳上。客人看見了他,叫道:「小娘子!如何不出來還我銀子,是何道理?」永兒見客人來,便走起身望後便走,客人大跨步走到後廳,永兒見他趕得緊,廳後有一眼八角井,走到井邊,看著井裡便跳下去了。客人見了,嚇得只叫:「苦也!苦也!」卻侍要走,被老院子捉住,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逼人下井,罷休不得!」拖出宅前,叫起街坊人等,將客人一條索子縛了,直解到鄭州來。正值大尹在廳上斷事,地方裡甲人等,解客人跪下,備說本人在刁通判府中,將不識姓名女子趕下八角井裡去了。大尹將客人勘問,客人招稱:系本州人氏,姓卜名吉,因販皂角前往東京貨賣回來,行到板橋八角鎮五十里外大樹下,遇見不識姓名女子,言說胸疼行走不得,欲賃車子前到鄭州東門十字街爹爹、媽媽家去則個,情願出銀三兩。是吉載到本家,即開門人去,並不出來。吉等已久,只見老院子出來,言說我家是刁通判廨字,無人居住空房,不肯還銀。一時間同老院子進去尋看,不期女子見了,自跳在井中,即非相逼等情。大尹交且將卜吉押下牢裡,到來日押去刁通判宅裡井中打撈屍首。
  次日大尹委官一員,獄中取出卜吉,同里鄰人等押到刁通判廨宇裡來。街上看的人挨肩疊背,人人都道:「刁通判府裡,時常聽得裡面神歌鬼哭,人都不敢在裡面住。」有的人道:「看今日打撈屍首何如?」委官坐在交椅上,押卜吉在面前跪下。委官問老院子並叫鄰人等,卜吉如何趕這女子落井,卜吉告道:「女子自跳落井,並不曾趕他下去。」委官叫打撈水手過來,水手唱了喏,著了水背心。委官道:「奉本州台旨,委我押你下井。你須仔細打撈!」水手道:「告郎中,方才小人去井上看驗,約有三五十丈深淺。若只恁地下去,多不濟事。須用爪紮轆轤,有急事時,叫得應。」委官道:「要用甚物件,好交一面速即辦來。」水手道:「要爪縛轆轤架子,用三十丈索子,一個大竹籮,一個人銅鈴,人夫二十名。若有急事便搖動鈴響,上面好拽起來。」不多時都取辦完備。水手紮縛了轆轤、銅鈴、竹籮俱完了。水手道:「請郎中台旨,交下井去打撈。」委官道:「你眾水手中,首一個會水了得的卜去。」四五個人扶著轆轤,一個水手下竹籮坐了,兩三個人掇那竹籮下井裡去,四個人便放轆轤。約莫放下去有二十餘丈,只聽得鈴響得緊,委官交眾人退後,急把轆轤絞上籮來。眾人見了,一齊吶聲喊:看那籮裡時,亙古未聞,於今罕有,自不曾見這般蹺蹊的事。正是:
  說開華嶽山峰裂,道破黃河水逆流。
  畢竟當日見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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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八角井卜吉遇聖姑姑 獻金鼎刺配卜吉密州


  詩曰:
    日前積惡在心懷,妄言天地降非災。
    從前作過虧心事,至今興沒一齊來。
  眾人絞上竹籮來,齊發聲喊,看那水手時,當初下去紅紅白白的一個人,如今絞上來看時,一個臉便如蠟皮也似黃的,手腳卻板僵,死在籮裡了,委官叫抬在一邊,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殯殮,不在話下。委官道:「終不成只一個下去了不得公事便罷了?再別差一個水手下去!」眾水手齊告道:「郎中在上!眾人家中都有老小,適才見樣了麼!著甚來由捉性命打水撇兒?斷然不敢下去。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情願押到知州面前吃打,也在岸上死。實是下去不得!」委官道:「這也怪不得你們,卻是如何得這婦人的屍首上來了你一乾人都在此押著卜吉,等我去稟復知州。」委官上了轎,一直到州門前下了轎,迳到廳上,把上件事對那知州說了一遍,知州也沒做道理處。委官道:「地方人等都說刁通判府中自來不乾淨,今日又死了一個水手,誰人再敢下去?只是打撈不得那婦人的屍首起來,如何斷得卜吉的公事?不若只做卜吉著,交卜吉下去打撈,便下井死了,也可償命。」知州道:「也說得是,你自去處分。」委官辭了知州再到井邊,押過卜吉來,委官道:「是你趕婦人下井,你自下去打撈屍首起來,我稟過知州做主,出豁你的罪。」卜吉道:「小人情願下去,只要一把短刀防身。」眾人道:「說得是!」隨即除了枷,去了木杻,與他一把短刀,押那卜吉在籮裡坐了,放下轆轤許多時不見到底,眾人發起喊來道:「以前的水手下去時,只二十來丈索子便鈴響,這番索子在轆轤上看看放盡,卻不作怪?放許多長索兀自未能勾到底!」正說未了,轆轤不轉,鈴也不響。
  且不說井上眾人,卻說卜吉到井底下抬起頭來看時,見井口一點明亮。外面打一摸時,卻沒有水﹔把腳來踏時,是實落地。一面摸,一面行,約莫行了一二里路,見那明處,摸時卻有兩扇洞門,隨手推開,閃身人去看時,依然再見天日。卜吉道:「這裡是那裡?」提著刀正行之間,見一隻大蟲伏在當路。卜吉道:「傷人的想是這只大蟲,譬如你吃了我,我左右是死!」大跨步向前,舀著大蟲便剁,喝聲:「著!」一聲響亮,只見火光迸散,震得一隻手木麻了半晌:仔細看時,卻是一隻石虎。卜吉道:「裡面必然到有去處。」又行幾步,只見兩邊鬆恫,中間一條行路,都是鵝卵行砌嵌的。卜吉道:「既是有路,前面必有個去處。」仗著刀,入那鬆逕裡行了一二百步,閃出個去處,唬得卜吉不敢近前。定睛看時,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簷。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台,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巷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卜吉道:「這是甚麼去處,卻關著門,敢是神仙洞府?」欲推門又不敢,欲待回去。「又無些表正,終不成只說見只石虎來,知州如何肯信我?」正躊躇之間,只見呀地門開,走出一個青衣女童來。女童叫道:「卜吉!姑姑等你多時了!」卜吉聽得說「姑姑等你多時」,「卻是甚麼姑姑?如何知我名姓?卻又等我做甚的?」卜吉只得隨女童到一個去處,見一所殿宇,殿上立著兩個仙童,一個青衣女童﹔當中交椅上坐著一個婆婆。卜吉偷眼看時,但見那婆婆:
  蒼形古貌,鶴髮童顏。眼昏似秋月籠煙,眉白如曉霜映日。繡衣玉帶,依稀紫府元君,鳳髻龍簪,彷彿西池王母。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
  卜吉想道:「必是個神仙洞府,我必是有緣到得這裡。」向前便拜道:「告真仙!客人卜吉謹參拜!」拜了四拜。姑姑道:「我這裡非凡,你福緣有分,得到此間,必是有功行之人,請上階賜坐。」卜吉再三不肯坐,姑姑道:「你是有緣之人,請坐不妨!」卜吉方敢坐了。姑姑叫點茶來,女童將茶來,茶罷,站姑道:「你來此間非同容易,因何至此?」卜吉道:「告姑姑!小客販皂角去東京賣了,推著空車子回來。路上見一個婦人坐在樹下,道:『我要去鄭州投奔爹娘,腳疼了行不得。』許我三兩銀子,載他到東門裡刁通判宅前,婦人道:『這是我家了。』下車子推開門走入去,跳在井裡。因此地方捉了我,解送官司。差人下井打撈,又死了一個水手。知州只得令小人下來,見井底有路無水,信步走到這裡。」姑姑道:「你下井來曾見甚的?」卜吉道:「見一隻石虎。」姑姑道:「此物成器多年,壞人不少,凡人到此,見此虎必被他吃了,你倒剁了他一刀,你後來必然發跡。卜吉,我且交你看個人!」看著青衣女童道:「叫他出來!」女童人去不多時,只見走出那個跳在井裡的婦人來,看著卜吉道個萬福,道:「客長昨日甚是起動!」卜吉見那婦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罵道:「打脊賊賤人!卻不叵耐,見你說腳疼走不得,好意載你許多路,腳錢又不與我,自走入宅裡,跳在井中,教我被官司扭了,項上帶枷,臂上帶杻,牢獄中吃苦,這冤枉事如何分說?只道永世不見你了,你卻原來在這裡!」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且教你吃我一刀!」就身邊拔起刀來,向前劈胸揪住便剁。被胡永兒喝一聲,禁住了卜吉手腳,道:「看你這個剪手一路上載我之面,不然把你剁做肉泥!因見你純善穩重,我待要度你,你卻如此無禮,敢把刀米剁我,卻又剁我不得!」姑姑起身勸道:「不要壞他!日後自有用他處。」姑姑看著卜吉臉上只一吹,手腳便動得。看著姑姑道:「小娘子是個甚麼的人?」姑姑道:「若不是我在這裡,你的性命休了,再後休得無禮。」卜吉道:「小人有緣遇得姑姑,若救得卜吉牢獄之苦,出得井去無事時,回家每日焚香設位,禮拜姑姑!」姑姑道:「你有緣到這裡,且莫要去,隨我來飲數杯酒,送你回去。」卜吉隨到裡面,吃驚道:「我本是鄉村下人,那曾見這般好處!」安排得甚是次第。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四壁張翠幕鮫綃,獨早排金銀器皿。水晶壺內,盡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盞,供熊掌駝蹄。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
  姑姑請卜吉坐,卜吉不敢個,姑姑道:「卜大郎坐定,異日富貴俱行有分。」卜吉方才坐了。只見酒來,又見飯來,他幾時見這般施設,兩個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伏事,杯杯斟滿,盞盞飲乾。酒至半酣,卜吉思忖道:「我從並上來到這裡許多路,見恁地一個去處,遇著仙姑,又見了這個婦人,知他是神仙是妖怪?在此不是久長之計。」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我要去井上看車於錢物,恐被人捉了。」姑姑道:「錢物值得甚麼,我交你帶一件物事上去,富貴不可說,不知你心下何如?」卜吉道:「感謝姑姑美意。休道是值錢的物事,便是不值錢的,把去井上做表正,也免我之罪。」姑姑叫永兒近前,附耳低聲,入去不多時,只見一個青衣女童從裡面雙手掇一件物事出來,把與卜吉。卜吉接在手裡,覺有些沉重,思量:「這是甚麼東西,用黃羅袱包著?」卜吉道:「告姑姑,把與卜吉何用?」姑姑道:「你不可開,將上井去,不要與他人。但只言本州之神,收此物已千年。今當付與知州,可免你本身之罪。又有一件事吩咐你,你凡有急難之事,可高叫聖姑姑,我便來教你。」卜吉聽得說,一一都記了。姑姑交青衣女童送卜吉出來,復舊路入上穴行到竹籮邊,走入竹籮內坐了,搖動索子,那鈴使響,上面聽得,便把轆轤絞起。眾人看時,不見婦人的屍首,只見卜吉掇抱著一個黃羅袱包來見委官。卜吉道:「眾人不要動!這件東西是本州之神交與知州的,直到知州面前開看。」委官上了轎,一干人簇擁圍定著卜吉,直人州衙裡來。
  正值知州升廳,公吏人從擺開兩傍。委官上前稟說:「卜吉下井去大半日,續後聽得鈴響,即時絞上卜吉來﹔只見卜吉抱著黃羅袱,包著一件東西,口稱是本州之神付與知州。委官不敢動,取台旨。」知州叫押過卜吉來,知州問道:「黃袱中是何物件?因何得來?」卜吉道:「告相公!小人下井去,到井底不見婦人的屍首,卻沒有水。有一條路徑,約走二里方見天日。見一隻虎,幾乎被他傷了性命,小人剁一刀去,只見火光迸散,仔細看時,是只石虎。有一條鬆逕路,入去見一座宮殿,外有青衣女童引小人至殿上,見一仙人,仙人言稱是本州之神,與小人酒食吃了,又將此物出來,交小人付與知州收受,不許泄漏天機。」知州捧過黃包袱放在公案上,覺道沉重。知州想道:「一件寶物出世,合當遇我。」交手下人且退,親手打開黃袱包看時,道:「可知這般沉重。」卻是一個黃金三足兩耳鼎,上面鑄著九個字道:「遇此物者,必有大富貴。」知州看罷,再把黃袱來包了。叫出家甲親隨人拿入去為鎮庫之寶。該吏向前稟道:「這卜吉候台旨發付。」知州尋思道:「欲待放了卜吉,一州人都知他趕一個婦人落井,及至打撈,又壞了一個水手性命,若只恁地放了,州裡人須要議我。我欲待把卜吉償那婦人的命。曾奈屍首又無獲處,倒將金鼎來獻我,如何是好?」驀然提起筆來斷這卜吉,有分交:知州登時死於非命,鄭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寧。正是:
  沒興店中賒得酒,災來撞見有情人。
  畢竟知州惹出甚禍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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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野林中張鸞救卜吉 山神廟張鸞賞雙月


  詩曰:
    金剛禪法最通神,天邊雙曜嚷州城﹔
    從空伸出拿雲手,提出天羅地網人。
  當時知州將卜吉刺配山東密州牢城營,當廳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字匠人刺了兩行金印,押廠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一個是董超,一個是薛霸,當廳押了卜吉,領了文牒,帶卜吉出州衙前來。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腳,回頭向著衙裡道:「我卜吉好屈!婦人自跳在井中,我又不曾威逼他,他又不是別人,是本州王神交我下去獲得這件寶物獻你,你得了寶物,相應免我之罪,倒把我屈斷刺配密州去。我若掙揣得性命回來,卻將你隱匿寶物事情,敲皇城,打怨鼓,須要和你理論!」董超見他言語不好,只顧推著卜吉了行。薛霸道:「你在這裡出言語,累及我兩個卻是利害!」急急離了州衙,走到一個酒店·三個人同入來坐定。董超道:「取兩角酒來!」薛霸道:「卜吉,我兩個雖然是奉公差遣,防送你到山東密州,路程許多遙遠,你路上也要盤纏,我們自不曾帶盤纏,隨人走。你有甚親戚相識,去措置些銀兩,路上好使用,我兩個不要你的!」卜吉道:「告上下!小人原有些錢本,為吃官司時,不知誰人連車子都推了去,如今交我問誰去討?小人單身獨自,別無親戚,盤纏實是無措辦處。」薛霸焦燥道:「我們押了多多少少兇頑罪人,不似你這般嘴臉!你道沒有盤纏?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薑也捏出汁來!在我們手裡的行貨,不輕輕地放了?」說了一場,還了酒錢,兩個押著卜吉出鄭州西門外來。
  正走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董牌!」董超交薛霸押著卜吉先行。那個人看著董超道:「我是知州相公心腹人,適間斷配他出來,這廝在州衙前放刁﹔如今奉知州相公台旨,交你二人怎的做個道理,就僻靜處結果了他,回來重重賞你!」董超應承了,自趕上來和薛霸知會:「只就前面林子裡結果了他休!」兩個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董超道:「我今日起得早了,就林子裡困一困則個。」薛霸道:「才離州衙行不得三十里路,如何便要歇?」董超道:「今日忒起得早了些,要歇一歇。只怕卜吉你逃走了時,生藥鋪裡沒買處。你等我們縛一縛,便是睡也心穩。」卜吉道:「上下要縛便縛,我決不走。」董超將條長索,把卜吉縛在樹稍上,提起索頭去那邊樹大枝稍上倒吊起來,手裡拿著水火棍道:「卜吉!我們奉知州相公台旨交害你,卻不干我們事。明年今月今日今時是你死忌!」卜吉道:「苦呀〕苦呀!我命休矣!」猛然記得:「與我寶物的仙姑姑,曾說有急難時交我叫『聖姑姑』。」乃大叫:「聖姑姑救我則個!」叫由未了,只見林子外面一個人喝聲道:「防送公人不要下手!我在此聽得多時了!」董、薛二人吃了一驚,慌忙跑出林子外面看時·見一個先生,身長六尺,面如紫玉,目若怪星。但見:
  烈火紅袍,勇如子路﹔鐵打道冠,好似專諸。頭上簪鑽獅子骨,腰間縧系老龍筋。為餐虎肉雙睛赤,因刺麒麟十指青!
  那道士牽拳曳步趕入林子裡來,看著兩個公人道:「知州交你們押解他去,如伺將他弔起害他性命,是何道理?」兩個公人慌了手腳,道:「先生!我們奉知州相公台旨,交我們害他性命。」先生道:「你亂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鏡,緣何無罪要壞他性命?我是出家人,本當不管閒事,適間聽得林子裡高叫『聖姑姑』,是何意故?你且放他下來,待我問他!」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卜吉道:「告先生!聽卜吉說:我因販皂角去東京賣了回來,路上見一婦人,叫腳疼走不得,許我三兩銀子賃我車子載他。到鄭州東門內一個空宅子前,這婦人跳下車子走入去,我不見他出來,入去看時,婦人自跳下井去,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捉了我解到官司,知州交我自下井打撈屍首,我下去時元來井裡沒水,卻有一條路,見一所宮殿,遇著個仙姑,與我一件寶物,交我送與知州免罪,臨上井時吩咐我道,若有急難時便叫『聖姑姑』。」先生聽得說了,道:「元來恁地。」看著兩個防送公人道:「這卜占不當死,遇著貧道。可同來林子外村店裡吃三杯酒,更賚助你們些盤纏,好看他到地頭則個。」董超、薛霸道:「感謝先生!」
  四個人同出林子外來,約行了半里路,見一個酒店,四人進那酒店裡坐了,酒保來問道:「張先生!打多少酒?」先生道:「打四角酒米,有雞回一隻與我們吃。酒保道:「村裡遠,沒回處。」先生道:「又沒甚菜疏,如何下得酒?」酒保拿酒來,四個人一家吃了一碗。先生道:「有心請人,卻無下口!」東觀西望,見壁邊一個水缸,先生看時,是一缸乾淨水。先生袖內取出一個葫蘆兒來,拔了屑兒,抖出一丸白藥來,放在水缸裡,依先去凳上坐了,叫酒保來道:「我們四個如何吃得淡酒!我方才將下口放在你水缸裡,將去與我煮來!」酒保道:「張先生!你四個空手進來,不曾見甚麼下口。」先生道:「你自去水缸裡看。」酒保去看時,只見水動,雙手去撈,撈出一尾三尺長鯉魚來,道:「卻不作怪!」只得替他劙了魚,落鍋煮熟了,用些鹽醬椒醋,將盤子盛了搬來與他。四個一面吃酒,董超道:「感謝先生厚意。」薛霸道:「這魚滋味甚好,怎地再得一尾吃也好。」先生道:「這個不足為禮,貧道平日好飲貪杯,難得相遇二位,叫海之內皆相識也,若不棄嫌,同到貧道院中盡醉方休,來日起程。不知二位尊意何如?」薛霸是後生心性,道:「難得先生好意相請,今日也將晚了,我們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只是不當取擾。」董超終是年紀大,曉得事,叫薛霸到靜處說道:「這先生是個作怪的人,著甚來由同他到道院中去?」薛霸道:「董哥!你空活這許多年紀,不識得事。這酒店裡主人家也認得他,但有差遲,只問酒店裡要人。」董超道:「也說得
  先生還了酒錢,四個人離了酒店,一路說些閒話。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見那先生用手一指道:「這個便是貧道小庵。」董超看時,好座茅庵!不甚大,蓋得圓簇,庵前庵後沒一個人家,兩個便有些心疑。先生開了門,請三人就門前坐地。先生道:「你們三個莫憂,這裡盡有宿歇處。今晚且快活歇一夜,來早便行。」先生掇張棹子出來,放在外面,入裡面去安排出葷腥菜蔬之類,鋪在棹上。先生道:「方才在酒店中請二位,不足為禮,就此盡醉方休。」兩個公人面面相覷,私議道:「這先生在酒店裡請我們吃了,如今來庵裡又安排許多酒食。欲待不吃。肚裡又饑﹔待吃他的,不知他主何意故?」薛霸道:「我兩個押著這個罪人,干係不小。方離得鄭州一程路,就撞見這個蹺蹊的先生,若是有些緩急,都有老小在家裡,不是耍笑!」董超道:「且吃了他的,看他如何。」先生將酒出米,各人吃了十數杯,都飽了。兩個公人道:「謝先生酒食,都吃不得了。我三個借宿一宵,來早便行。」先生道:「淡酒不足為禮·何必致謝。你二位且請坐。」那先生起身進去,不多時拿出兩錠大銀子來,都有五十兩重。便道:「二位各收一錠,休嫌輕微。」薛霸不則一聲,董超道:「感謝先生賜了酒食,又與銀兩,這銀兩決不敢受。」先生道:「你二位權且收了,表意而已。」二人被先生推不過,各收了一錠。先生道:「貧道有一件事奉告,不知你二位肯依麼?」兩個思量逍:「酒也吃了,銀子也收了,如何不依得?」便道:「先生休道一件事,十件事也依先生,但說不妨。」先生道:「你兩位各收了五十兩銀子,做了養家本,念卜吉是個含冤負屈的人,貧道又不認得他,只是以慈悲好事為念。且聽卜吉說來,他是平白的人,卻交他吃這場屈官事。望二位怎地做個方便,留他在庵裡相伴貧道,貧道姓張名鸞,若知州問時,只說張鸞要救卜吉便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董超不敢則聲。薛霸叫將起來道:「先生!你好不曉事!率王之土,皆屬工土。率土之民,皆屬王民。你雖是出家人,住在鄭州界上,也屬知州所管,他是本官問出來的罪人,甚人敢收留他?你道我們得了你的銀子,你便挾制著我們,你的銀子分毫不動在此,請自收去!」先生道:「不須焦燥,肯留時便留下﹔不肯留時,你二位收下銀子,再告杯酒。」董超道:「吃了先生酒食,又賜了銀子,何須只顧勸酒?」先生道:「不只勸酒,貧道有個小術,就呈二位看看:上至知州,下及庶民,都交他們賞月則個!」先生就懷中取出一張紙來,將剪刀在手,把紙剪了一個圓圓月兒,用酒滴在月上,喝聲:「起!」只見那紙月望空吹將起去。三個人齊喝彩道:「好!」只見兩輪月在天上。先生道:「上此一杯酒。」這裡四人自吃酒。
  卻說鄭州上至知州,下及百姓,哄動了城裡城外居民,都看空中有兩輪明月。有那曉事的道:「只有一輪月,如何有兩輪月?此必是個妖月!」
  且不說哄動眾人,卻說這先生與三個賞月吃酒將散,先生道:「二位做個人情,把卜吉與了貧道罷!」董、薛二人道:「我們家中各有老小,比先生不得,知州知道,我兩個實難分解。」先生道:「知州吩咐你們要安排他死,其事甚容易,我交你兩個帶一件表正與知州看。」只見先生將道袍袖結做一個胳瘩,揣在背後。雙手揪住卜吉,用索子將卜吉背剪了,縛在草廳上。薛霸道:「先生!你早晨要教他,緣何如今又要縛他?」先生道:「交你二人帶他一件物事去見知州。」董超道:「不知交我兩個帶甚的物事去?」先生道:「知州既要壞他性命,如今貧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帶去與知州,表你二人能事。」董超道:「使不得!這是斷了的罪人,知州要謀害他,是知州的私意。如今將著心肝去,知道的便是先生殺了他﹔不知道的只說是我兩個謀財害命。這一場屈官事,交我兩個吃不起。」先生笑道:「元來你們怕吃官事,我也取笑你們。」便把卜吉解了,就安排三個人睡。先生道:「二位若回州裡去時,說我張駕要救卜吉,可牢記取。」三個叫了安置,就在外面宿歇,先生自進裡面去了。
  董超、薛霸一覺直睡到天明,閃開眼來看時,兩個吃了一驚﹔身邊不見了卜吉,也不見了庵院、先生,卻睡在山神廟內紙錢堆裡。兩個面面相覷,道:「苦也!苦也!我兩個不曉事,走了罪人如何是好?」董超道:「我們且不要慌,和你去告知州。」一迳直回到鄭州,正值知州午衙升廳。董超、薛霸來廳前跪下,知州使問道:「你兩個解卜吉到山東,如何今日便回?」董超、薛霸道:「告相公!昨日押卜吉上路去,在三十里外撞見一個道士,邀到庵中,要奪卜吉,小人們和他爭執,那道士是個異人,剪一輪紙月,吹在空中,便見兩能明月!」知州聽得,說道:「作怪!昨晚因見兩輪月,鬧炒了州城一夜。後來卻是如何?」董超道:「那道士交小人們就庵裡歇睡了一夜,今日起早開眼打一看時,卻是個山神廟的紙錢堆裡,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裡去了。那道士自稱:『我叫做張鸞。』」知州道:「既有姓名,這妖人好捉了。」當日即喚緝捕使臣吩咐,言說未了,只見一個道士,鐵冠草履,皂沿緋袍,直上廳前,高叫道:「知州!張鸞挺身來見!」喏也個唱。知州大怒道:」汝乃妖人,怎敢如此無禮!」張鸞道:「汝乃一州之主,如何屈斷平人?卜吉無罪,把他刺配山東,路上兀自交人殺害他性命,又取了他無價寶物,是何道理?」知州道:「休得胡說!他有至麼無價的寶物?」張鴛道:「金鼎見在你庫中,我就叫他出來!」只見張鸞叫聲:「金鼎何不出來!」唬得知州並廳上、廳下的人都呆了。只見金鼎從空中飛將下來,直到廳上。知州見了,道:「怪哉!怪哉!」說由未了,金鼎內跳出卜吉來,右手仗劍,左手揪住知州,就廳上把知州一劍剁為兩段。眾人見知州身死,俱各手足無措。廳上、廳下人都道:「終不成殺了知州就恁地罷了!」一齊向前捉那張鸞、卜吉。兩個見眾人來捉,就馬台石上把身軀匝、金鼎和二人都不見了。眾人面面相覷,都道:「自不曾見這般怪異的事!」就請本州同知管事,六房吏典買辦棺木,將知州身屍盛了,一面差緝捕公人,四下裡搜捉張鸞、卜吉,一面商議具表奏聞朝廷。只因此起,有分交:大鬧河北,鼎沸東京。朝廷起兵發馬收捉不得,直惹出一位正直大臣治國安民。正是:
  聊將左道妖邪術,說誘如龍似虎人。
  畢竟表奏朝廷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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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左瘸師買餅誘任遷 任吳張怒趕左瘸師


  詩曰:
    炊餅皆烏火不燒,豬頭紮眼法能高﹔
    只因要捉瘸師去,致使三人遇女妖。
  且說鄭州官吏具表上奏仁宗皇帝,仁宗皇帝就將表文在御案上展開看了,遂問兩班文武道:「鄭州知州被妖人殺害,卿等當以剿捕祛除。」道由未了,忽見太史院官出班奏道:「夜來妖星出現,正照雙魚宮,下臨魏地,主有妖人作亂。乞我皇上聖鑒,早為準備。」仁宗皇帝曰:「鄭州新有此事,太史又奏妖星出現,事十利害,卿等當預為區處。」眾官具奏道:「目今南衙開封府缺知府,須得揀選清廉明正之人任之,庶可表率四方,法除妖佞。」仁宗皇帝問:「誰人可去任開封府?」眾官奏道:「龍圖閣待制包拯,字希仁,廬州合肥人也。必須此人可任此職。」仁宗准奏,交宣至殿前,起居畢,命即日到任。龍圖謝了恩出來,開封府祗候人等迎至本府,免不得交割牌印,即口升廳。行文書下東京並所屬州縣,令百姓五家為一甲,五五二十五家為一保,不許安歇游手好閒之人在家宿歇。如有外方之人,須嬰詢問鄉貫來歷。各處客店,不許容留單身客人。東京有二十八座門,各門張掛榜文,明白曉諭。百姓們都燒香頂禮道:「好個龍圖包相公!」治得開封府一郡人民無不歡喜。真個是:
  兩行吏立春冰上,一郡居民寶鏡中。
  那行人讓路,鼓腹謳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肅靜了一個東京。
  去那後水巷裡,有一個經紀人,姓任名遷,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乃是五熟行裡人。何謂五熟行?
  賣麵的喚做湯熟,賣燒餅的喚做火熟,賣鮓的喚做醃熟,賣炊餅的喚做氣熟,賣餶飿兒的喚做油熟。
  這小大一哥是個好經紀人,去在行販中爭強奪勝。在家裡做了一日賣的行貨,都裝在架子上,把炊餅、燒餅、饅頭、酸餡糕裝停當了。那小大一哥挑著擔子,出到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擔子,把門面鋪了,和一般的經紀人廝叫了,去架子後取一條三腳凳子方才坐得下,只聽得廝郎郎地響一聲,一個人迳奔到架子邊來,卻不是買炊餅的。看那廝郎郎響的,此物喚做隨速,殿家又喚做法環,是那解厭法師搖著做招牌的。那法師搖著法環走來任遷架子邊,看著任遷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任遷忍不住笑道:「捻惡氣!」看那解厭法師時。身才矮小,頭巾沒額,頂上破了,露出頭髮來,一似亂草。披領破布衫,穿著舊布褲,一似獅子。腳穿破行纏斷耳麻鞋,腰以系一條無須皂縧。任遷道:「厭師仔細照管地下,不要踏了老鼠尾巴!巳牌前後來解厭,好不知早晚!」瘸師道:「我也說出來得早了,只討得六文錢。」任遷道:「何不晚些出來?」瘸師道:「哥哥莫怪!我娘兒兩個在破窯裡住,此時兀自沒早飯得吃。胡亂與我一文錢,輳湊糴些米,娘兒們煮粥充饑。」任遷見他說得苦惱子,要與他一文錢,去腰裡摸一摸看,卻不曾帶得出來。看著瘸師道:「我有錢也不爭這一文,今日未曾發市。」瘸師見他說沒錢,便問道:「哥哥!炊餅怎的賣?」任遷道:」七文錢一個。」瘸師便去懷中取出六文錢來,攤在盤中,道:「哥哥!賣個炊餅與我娘吃!」任遷收了五文錢,把一文錢與瘸師道:「我也只當發市。」瘸師得了一文錢,藏在懷裡。任遷去蒸籠裡取一個大、一個小遞與瘸師。瘸師伸手來接,任遷看他的手醃腌臢臢,黑囗囗[音虛虛]地,道:「不知他幾日不曾洗的!」瘸師接那炊餅在手裡,看一看,捻一捻,看著任遷道:「哥哥!我娘八十歲,如何吃得炊餅?換個饅頭與我。」任遷道:「弄得醃腌臢臢別人看見須不要了。」安在前頭[上竹下差]裡,再去蒸籠裡捉一個慢頭與他。瘸師接得在手裡,又捻一捻,問任遷道:「哥哥!裡面有甚的?」任遷道:「一色精肉在裡面。」瘸師道:「哥哥,我娘吃長素!如何吃得?換一個沙餡與我。」任遷道:「未曾發市,撞著這個男女!」待不換與他,只見架子邊有許多人熱鬧,只得忍氣吞聲,又換一個沙餡與他。瘸師又接在手裡捻一捻,道:「如何吃得他飽?只換個炊餅與我罷!」任遷看了焦燥道:「可知交你忍饑受餓!又只賣得你五文錢,倒壞了三個行貨。這番不換了!」瘸師道:「哥哥休要焦燥,兩個炊餅如何吃得我娘兒兩個飽?不如只糴米煮粥吃罷!」去架子上捉了銅錢,看著架子上吹一口氣便走。任遷道:「可耐這廝,壞了我三個行貨,你待走那裡去?」便來打那瘸師,忽然立住了腳尋思道:「這等一個模樣,吃得幾拳頭腳尖?若是有些一差二誤,倒打人命官司,只好饒他罷休!」回過身來,到架子邊定睛一看時,任遷只叫得苦﹔一架子饅頭、炊餅都變做浮炭也似黑的。任遷大怒道:「這廝蒿惱了我半日,又壞了一架子行貨,這一日道路罷了,正是和他性命相博!」吩咐一般經紀人看著架子,揎拳曳步向前來趕瘸師。
  後生家生性,趕了半日不見,欲待回來,只聽得前頭廝郎郎響聲。任遷道:「莫非便是那廝麼?」望前頭直趕來,看又不見。翻來覆去,直趕到安上大門樓下,見一伙人圍著一個肉案子門前看。任遷道:「這是我相識張屠家裡,不知做甚的有這許多人?」立住了腳,去人叢裡望一望,只見一個婆婆倒在地上,一個後生扶著,口裡不住叫娘,叫了半個時辰醒來,婆婆緊緊地閉著眼不肯開,後生道:「娘!你放鬆顆些,開了眼!」婆婆道:「快扶我歸去。」後生道:「你開開眼!」婆婆道:「我怕了,開不得!」後生扶了婆婆自去了。任遷道:「不知這婆婆因甚倒在這裡?」只見張屠道:「眾人散開!沒甚好看!」任遷認得本人姓張名琪,排行第一。任遷道:「一郎多時不見!」張屠道:「任大哥,那裡去來?」任遷道:「乾些閒事。」張屠道:「任大哥入來,我告訴你。」任遷入去,向張屠道:「門首做甚麼這等熱鬧?」張屠道:「不曾見這般蹺蹊作怪的事,方才一個裹破頭巾,身穿破布衫,手裡拿著法環,口裡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我道:『瘸師,你好不知早晚,想是你家沒有天窗。』瘸師聽了道:『沒錢便罷休,卻取笑我怎的!』不想看著掛在案子上的豬頭,摸一摸,口裡動動地不知說些甚的﹔搖著法環自專了。我也不把他為事。側首院子裡做花兒的翟二郎,定下這個豬頭,卻交他娘來取,我除下豬頭與他,這豬頭紮眉紮眼,張開口把婆婆一口咬住,驚死那婆婆在地。我慌忙交小博士叫他兒子來,早是救得他活,若是有些山高水低,倒用吃他一場官事。他兒子提起這豬頭來看時,又沒些動靜。翟二郎道老人家自眼花了,何曾見死的豬頭紮眉紮眼,方才扶了娘去。」任遷聽了,把適間瘸師買炊餅的事從頭至尾對張屠說了一遍。張屠道:「作怪!作怪!」說由未了,只聽得法環響。任遷道:「這廝兀自在前面!」張屠道:「壞了你炊餅不打緊,也不甚利害,爭些兒交我與婆婆償命。不須你動手,待我捉這廝打一頓好的!」任遷道:「我和你去趕那廝。」曳開腳步來趕瘸師。
  赴了半日不見,張屠看著任遷,道:「如何是好?若還趕著,斷無干休。如今趕他不上,回去了罷。」卻將要回,又聽得法環響。又趕了五六里,出安上大門約有十餘里路了,聽得法環響,只是趕不著。兩個卻待要回,只見市稍頭一個素麵店門前,一個人拿著一條棒打一個漢子。張屠卻認得是賣素面的吳三郎。張屠道:「三郎息怒,看我面饒恕他罷!」吳三郎住了手,道:「一店人要吃麵了趕路。交他去燒火,橫也燒不著,豎也燒不著,半日不能得鍋裡熱,人都走了去。定交他皮開肉綻!」張屠道:「看我面罷休!」吳三郎道:「你今朝不是日分,出來閒走?」張屠遂把適才瘸師的事,一一說了一遍。吳三郎聽罷呆了,道:「恁地我便錯打了他。你兩個聽我說:我當著灶上,只見一個瘸師搖著法環到我門前,叫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我手裡正忙,我道:『你也沒早晚,日中出來解厭,晚些出來怕鬼捉了你去?我沒零碎錢,且空過這一遭。』只見他看著我鍋裡吹一口氣便走了去,他轉得背,我叫小博士去燒火,卻如何燒得著,有兩頓飯間,只是燒不著,許多吃麵的人等不得,都走散了。我因此上打他。若不是你們說時,我那裡知道。可耐這廝卻是毒害,壞了我一日買賣!」說話之間,只聽得法環響。吳三郎望一望,見瘸師在前面一路搖將去。吳三郎、任遷、張屠三個一齊道:「我們去趕瘸師!」瘸師見三個人來趕,急急便走,只因他三個來赴瘸師,有分到一個冷靜佛門,見一件蹺蹊作怪的事。正是:
  開天闢地不曹聞,從古至今希罕見。
  畢竟三人趕瘸師到何處,見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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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莫坡寺瘸師入佛肚 任吳張夢授永兒法


  詩曰:
    淳於夢入南柯去,莊周蝴蝶亦相知﹔
    世上萬般皆是夢,得失榮枯在一時。
  當卜瘸師見任、吳、張三人趕來,急急便走,緊趕緊走,慢趕慢走,不趕不走。三人只是趕不上·張屠道:「且看他下落,卻和他理會不妨。」三人離了京師,行了一二十里,趕到一個去處,叫做蛟虯莫坡,那條路真個冷靜,有一座寺叫做莫坡寺,只見瘸師迳走人莫坡寺裡去了。張屠道:「好了!他走了死路了,看他那裡去?我們如今三路去趕!」任遷道:「說得是!」吳三郎從中間去趕,張屠從左廊入去趕,任遷從右廊入去趕。
  瘸師見三人分三路來趕,迳奔上佛殿,扒上供桌,踏著佛手,扒上佛肩,雙手捧著佛頭。三人齊趕上佛殿,看著瘸師道:「你好好地下來,你若不下來,我們自上佛身拖你下來!」瘸師道:「苦也!佛救我則個!」只見瘸師把佛頭只一額,那佛頭骨碌碌滾將下來,瘸師便將身早鑽入佛肚子裡去了,張屠道:「卻不作怪!佛肚裡沒有路,你鑽入去則甚?終不成罷了?」張屠扒上供桌,踏著佛手,盤上佛肩,雙手攀著佛腔子,望一望,裡面黑暗暗地,只見佛腔子中伸出一隻手來,把張屠匹角兒揪住,張屠倒跌入佛肚裡去了。吳三郎、任遷叫聲:」苦!」不知高低,兩個計較道:「怎地好?」任遷道:「不妨事,我且上去看一看,便知分曉。」吳三郎道:「小大一哥,放仔細些,休要也人丟了!」任遷道:「我不比張一郎。」即時扒上供桌,踏著佛手,盤在佛肩上,扳看佛腔子望裡面對,只見黑暗暗地,叫道:「張一郎!你在那裡?」叫時不應,只見一隻手伸出來,一把揪住任遷,任遷吃了一驚,連聲叫道:「親爹爹!活爹爹!可憐見饒了我,再也不敢來趕你了!我特來問你,要炊餅,要饅頭,沙餡?我便送將來與你吃!」只見任遷頭朝下,腳朝上,倒撞入佛肚裡去了。吳三郎看了道:「苦呀!苦呀!他兩個都跌入佛肚裡去,我卻如何獨自歸去得?」欲待上去望一望看,只怕也跌了入去。欲待自要回去,這兩個性命如何,沒做道理處,只得上去望一望。扒上供桌,手腳酥麻,抖做一堆,不敢上去,尋思了半晌,沒奈何,只得踏著佛手,攀著佛腔子,欲待望一望,又怕跌了入去。欲進不得,欲退不得。吳三郎自思量道:「好沒運智!只消得去尋些硬的物事來,打破了佛肚皮,便救得他兩個出來。」正待要下供桌,卻似有個人在背後攔腰抱住了,只一攛,把吳三郎也跌入佛肚子裡去了,一腳踏著任遷的頭。任遷叫道:「踏了我也!」吳三郎道:「你是兀誰?」任遷應道:「我是任遷!」吳三郎道:「張一郎在那裡?」只見張琪應道:「在這裡!」任遷道:「吳三郎!你如何也在這裡來了?」吳三郎道:「我上佛腔子來望你們一望,卻似一個人把我攛入佛肚裡來。」任遷道:「我也似一個人伸隻手匹角兒揪我入來。」張屠道:「我也是如此。這揪我們的必然是瘸師,他也耍得我們好了。四下裡摸看,若摸得他見時,我們且不要打他,只交他扶我們三個出佛肚去。他若不肯扶我們出去時,不得不打他了。」當時三個四下裡去摸,卻不見瘸師。任遷道:「元來佛肚裡這等寬大,我們行得一步是一步。」張屠道:「黑了如何行得?」任遷道:「我扶著你了行。」吳三郎道:「我也隨著你行。」迤邐行了半里來路,張屠道:「卻不作怪!莫坡寺殿裡能有得多少大?佛肚裡到行了許多路!」
  正說之間,忽見前面一點明亮。吳三郎道:「這裡元來有路!」又行幾步看時,見一座石門參差,門縫裡射出一路亮來,張屠向前用手推開石門,佇目定睛只一看,叫聲:「好!」不知高低,但見:
  物外風光,奇花爛漫。燕子雙雙,百步畫橋,綠水回還。
  張屠道:「這裡景致非凡!」吳三郎道,「誰知莫坡寺佛肚裡有此景致!」任遷道:「又無人煙,何路可歸?」張屠道:「不妨,既有路,必有人煙,我們且行。」又行了二二里路,見一所莊院。但見:
  滿園花灼灼,籬畔竹青青。冷冷溪水碧澄澄,瑩瑩照人寒濟濟。茅齋寂靜,啣泥燕子趁風飛﹔院宇蕭疏,弄舌流鶯穿日暖。黃頭稚子跨牛歸,獨唱山歌﹔黑體村夫耕種罷,單聞村曲。贏贏瘦犬,隔籬邊大吠行人﹔寂寂孤禽,嗟古木聲催過客。
  張屠道:「待我叫這個莊院。」當時張屠來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迷蹤失路的!」只聽得裡面應道:「來也!來也!」門開處,走出一個婆婆來。三個和婆婆廝叫了,婆婆還了禮,問道:「你三位是那裡來的?」張屠道:「我三個裡城中人,迷路到此。一來問路,二來問莊裡有飯食回些吃。」婆婆道:「我是村莊人家,如何有飯食得賣。若過往客人到此,便吃一頓飯何妨。你們隨我入來。」三個隨婆婆直至草廳上木凳子上坐定:婆婆掇張桌子放在三個面前,婆婆道:「我看你們肚內饑了,一面安排飯食你們吃。你們若吃得酒時,一家先吃碗酒。」三個道:「恁地感謝莊主!」婆婆進裡面不多時,拿出一壺灑,安了三隻碗﹔香噴噴地托出盤肉來,斟下三碗酒。婆婆道:「不比你們城市中酒好,這裡酒是杜醞的,胡亂當茶。」三個因趕瘸師走得又饑又渴,不曾吃得點心,聞得肉香,三個道:「好吃!」一人吃了兩碗酒。婆婆搬出飯來,三個都吃飽了。三個道:「感謝莊主,依例納錢。」婆婆道:「些少酒飯,如何要錢!」一面收抬家生入去。三個正要謝別婆婆,求他指引出路,只見莊門外一個人走入來。
  三個看時,不是別人,卻正是瘸師。張屠道:「被你這廝蒿惱了我們半日,你卻在這裡!」三個急下草廳來,卻似鷹拿燕雀,捉住瘸師,卻待要打,只見瘸師叫道:「娘娘救我則個!」那婆婆從莊裡走出來,叫道:「你三個不得無禮,這是我的兒子,有事時但看我面!」下草廳來叫三個放了手,再請三個人草廳坐了。婆婆道:「我適間好意辦酒食相待,如何見了我孩兒卻要打他?你們好沒道理!」張屠道:「罪過莊主辦酒相待,我們實不知這瘸師是莊主孩兒,奈他不近道理。若不看莊主面時,打交他粉骨碎身。」婆婆道:「我孩兒做甚麼了,你們要打他?」張屠、任遷、吳三郎都把早間的事對婆婆說了一遍。婆婆道:「據三位大郎說時,都是我的兒子不是。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則個。」瘸師走到面前,婆婆道:「三位大郎且看老拙之面,饒他則個!」三人道:「告婆婆!我們也不願與他爭了,只交他送我們出去便了。」婆婆道:「且請少坐。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緣的人方到得這裡。既到這裡,終不成只恁地回去罷了?我們都有法術,教你們一人學一件,把去終身受用。」婆婆看著瘸師道:「你只除不出去,出去便要惹事,直交三位來到這裡。你有甚法術,教他三位看。」婆婆看著三個道:「我孩兒學得些劇術,對你三位施呈則個。」三個道:「感謝婆婆!」瘸師道:」請娘娘法旨!」去腰間取出個葫蘆兒來,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葫蘆兒口裡倒出一道水來,眾人都道:「好!」瘸師道:「我收與哥哥們看。」漸漸收那水入葫蘆裡去了。又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放出一道火來,眾人又道:「好!」瘸師又漸漸收那火入葫蘆裡去了。張屠道:「告瘸師!肯與我這個葫蘆兒麼?」婆婆道:「我兒!把這個水火葫蘆兒與了這個大郎。」瘸師不敢逆婆婆的意,就將這水火葫蘆兒與了張屠,張屠謝了。瘸師道:「我再有一件劇術交你們看。」取出一張紙來,剪出一匹馬,安在地上,喝聲道:「疾!」那紙馬通身雪白,如綿做的一般,搖一搖,立起地上,能行快走,瘸師騎上那馬,喝一聲,只見曳曳地從空而起。良久,那馬漸漸下地,瘸師歇下馬來,依然是匹紙馬。瘸師道:「那個大郎要?」吳三郎道:「我要覓這個紙馬兒法術則個。」瘸師就將這紙馬兒與了吳三郎,吳三郎謝了。婆婆看著瘸師道:「兩個大郎皆有法術了,這個大郎如何?」瘸師道:「娘娘法旨本不敢違,但恐孩兒法力低小。」正說之間,只見一個婦人走出來。
  那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胡永兒。永兒與眾人道了萬福,向著婆婆道:「告娘娘!奴奴教這大郎一件法術,請娘娘法旨。」婆婆道:「願觀聖作。」胡永兒入去掇一條板凳出來,安在草廳前地,上永兒騎在凳上,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那凳子變做一隻弔睛白額大蟲。但見:
  項短身圓耳小,眉锥白額銀攤﹔爪蹄輕展疾如飛,跳洞如同平地。剪尾能驚獐鹿,咆哮嚇殺狐狸﹔卞莊墾勇怎生施?子路也難當抵!
  胡永兒騎著大蟲,叫聲:「起!」那大蟲便騰空而起。喝聲,「住!」那大蟲漸漸地下來。喝聲「疾!」只見那人蟲依舊是條板凳。婆婆道:「任大郎你見麼?」任遷道:「告婆婆!已見了。」婆婆道:「吾女可傳這個法術與了任大郎。」胡永兒傳法與任遷,任遷謝了。婆婆道:「你三人各演一遍。」三人演得都會了,婆婆道:「你三人既有了法術,我有一件事對你們說,不知你三人肯依麼?」張屠道:「告婆婆!不知交我們依甚的,但說不妨。」婆婆道:「你們可牢記取,他日異時可來貝州相助,不可不來。」張屠道:「既蒙婆婆吩咐,他日定來貝州相助。今日乞指引一條歸路回去則個。」婆婆道:「我交孩兒送你們人城中去。」瘸帥道:「領法旨。」三個拜謝了婆婆,婆婆看著三人道:「我今日交孩兒暫送三位大郎回去,明日可都來莫坡寺相等,」
  三人辭別了婆婆、永兒,當時瘸師引著路約行了半里,只見一座高山,瘸師與三人同上山來,瘸師道:「大郎,你們望見京城麼?」張屠、吳三郎、任遷看時。見京城在咫尺之間。三人正看間,只見瘸師猛可地把三人一推,都跌下來,撇然怵覺,卻在佛殿上。張屠正疑之間,只見吳三郎、任遷也醒來。張屠問道:「你兩個曾見甚麼來?」吳三郎道:「瘸師教我們法術來。你的葫蘆兒在也不在?」張屠摸一摸看時,有在懷裡。吳三郎道:「我的紙馬兒也在這裡。」任遷道:「我學的是變大蟲的咒語。」張屠道:「我們似夢非夢,那瘸師和婆婆並那胡永兒想都是異人,只管說他日異時可來貝州相助,不知是何意故?」三人正沒做理會處,只見佛殿背後走出瘸師來,道:「你們且回去,把本事法術記得明白,明日卻來寺中相等。」當時三人辭了瘸師,各自歸家。
  當日無話。次日吃早飯罷,三人來莫坡寺裡,上佛殿來看,佛頭端然不動。二人往後殿來尋婆婆和瘸師,卻沒尋處。張屠道:「我們回去罷!」正說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你三人不得退心,我在這裡等你們多時了!」三個回頭看時,只見佛殿背後走出來的,正是昨日的婆婆。三個見了,一齊躬身唱啼。婆婆道:「三位大郎何來甚晚?昨日傳與你們的法術,可與我施逞一遍,異日好用。」張屠道:「我是本火既濟葫蘆兒。」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葫蘆兒口內倒出一道水來。叫聲:「收!」那水漸漸收入葫蘆兒裡去。又喝道:「疾!」只見一道火光從葫蘆兒口內奔將出來。又叫聲:「收!」那火漸漸收入葫蘆兒裡去了。張屠歡喜道:「會了!」吳三郎去懷中取出紙馬兒來,放在地上,口中念念有同,喝聲道:「疾!」變做一匹白馬,四隻蹄兒巴巴地行。吳三郎騎了半晌,跳下馬來,依舊是紙馬。任遷去後殿掇出一條板凳來,騎在登上,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那凳子變做一隻大蟲,咆哮而走。任遷喝聲:」住!」那大蟲漸漸收來,依舊是條凳子。
  三人正逞法術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你們在此施逞妖法。見今官司明張榜文要捉妖人,若官司得知,須連累我!」眾人聽得,慌忙回轉頭來看時,卻是一個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帶金環。那和尚道:「貧僧在廊下看你們多時了!」婆婆道:「吾師恕罪,我在此教他們些小法術。」和尚道:「教得他們好,便不枉了用心﹔教是他們不好,空勞心力。可對貧僧施逞則個。」婆婆再交三人施逞法術,三人俱各做了。婆婆道:「吾師!我三個徒弟何如!」和尚笑道:「依小僧看來,都不為好。」婆婆焦燥道:「你和尚家敢有驚人動地的本事?你會甚麼法術,也做與我們看一看則個!」只見和尚伸出一隻手來,放開五個指頭,指頭上放出五道金光,金光裡現出五尊佛來!任、吳、張三個見了便拜。
  三個正拜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這座寺乃朝廷敕建之寺,你們如何在此學金剛禪邪法?」和尚即收了金光,眾人看時,卻是一個道士,騎著一匹猛獸,望殿上來﹔見了婆婆,跳下猛獸,擎拳稽首道:「弟子特來拜揖!」婆婆道:「先生少坐!」先生與和尚拜了揖,任、吳、張三個也來與先生拜揖。先生問道:「這三位大郎皆有法術了麼?」婆婆道:「有了。」先生道:「貧道也度得一個徒弟在此。」婆婆道:「在那裡?」只見先生看著猛獸道:「可收了神通!」那猛獸把頭搖一搖,尾擺一擺,不見了猛獸,立起身來,卻是一個人。眾人大驚。婆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客人卜吉。卜吉與婆婆唱個喏,婆婆道:「卜吉!你因何到此?」卜吉道:「告婆婆!若不是老師張先生救得我性命時,爭些兒不與婆婆相見。」婆婆問先生道:「你如何救得他?」先生道:「貧道在鄭州三十里外林子裡,聽得有人叫:『聖姑姑救我則個!』貧道思忖道:此乃婆婆之名,謂何有人叫喚?急趕人去看時,卻見卜吉被人弔在樹上,正欲謀害。貧道問起緣由,卜吉將前後事情對貧道說了,因此略施小術,救了他大難。」婆婆道:「元來如此。恁地時,先生也教得有法術了?」卜吉道:「有了。」婆婆道:「你們曾見我的法術麼?」和尚並道士道:「願觀聖作。」只見婆婆去頭上取下一隻金釵來,喝聲道:「疾!」變為一口寶劍,把胸前打一划,放下寶劍,雙手把那皮只一拍,拍開來。眾人向前看時,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盈簷。交加翠柏當門,合抱青鬆繞殿。仙童擊鼓,一群白鶴聽經﹔玉女鳴鐘,教個青猿煨藥。不異蓬萊仙境,宛如紫府洞天。
  眾人都看了失驚道:「好!」正看之間,只聽得門前發聲喊,一行人從外面走入來。眾人都慌道:「卻怎地好?」和尚道:「你們不要慌,都隨我入來!」掩映處背身藏了。
  看那一行有二十餘人,都腰帶著弓弩,手架著鷹鷂﹔也有五放家,也有官身,也有私身。馬上坐著一個中貴官人,來到殿前下了馬,展開交椅來坐了,隨從人分立兩傍。元來這個中貴官叫做善王太尉,是日卻不該他迸內上班因此得暇,帶著一行人出城來閒遊戲耍。信步直來到莫坡寺中,與眾人踢一回氣球了,又射一回箭。賞了各人酒食,自己在殿中飲了數杯,便上馬,一行人眾隨從自去了。
  眾人再來佛殿上來,婆婆道:「我只道做甚麼的,卻元來一行人來作樂耍子,也交我們吃他一驚。」張屠、任遷、吳三郎道:「我們認得他是中貴官,在山鐵班住,喚做善王太尉,如法好善,齋僧佈施。」和尚聽得說,道:「看我明口去蒿惱他則個。」眾人各自散了。只因和尚要去惱善王太尉,直使得開封府三十來個眼明手快的公人,伶俐了得的觀察使臣不得安跡,見了也捉他不得。惱亂了東京城,鼎沸了汴州郡。真所謂白身經紀,番為二會子之人﹔清秀愚人,變做金剛禪之客。正是:
  只因學會妖邪法,葬送堂堂六尺軀。
  畢竟和尚怎地去惱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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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彈子和尚攝善王錢 杜七聖法術剁孩兒


  詩曰:
    九天玄女法多端,要學之時事豁然﹔
    戒得貪嗔淫欲事,分明世上小神仙。
  話說善王太尉,那日在城外閒游回歸府中,當日無事,眾人都自散了。次日,官身、私身、閒漢都來唱喏。太尉道:「昨日出城閒走了一日,今日不出去了,只在後花園安排飲酒。」交眾人都休散去,且來園裡看戲文耍子。元來這座花園不則一座亭子,閒玩處甚多,今日來到這座亭子,謂之四望亭,眾人去那亭子裡安排著太尉的飲撰,太尉獨自一個坐在亭子上﹔上自官身、私身,下及跟隨伏事的,各自去施逞本事。正飲酒之間,只聽得那四望亭子的亭柱上一聲響,上至太尉,下至手下的人,都吃一驚。看時,不知是甚人打這一個彈子來花園裡架。太尉道:「叵耐這廝,早是打在亭柱上,若打著我時,卻不利害!」叫眾人看是誰人打入來的?眾人四下裡看時,老大一個花園,周圍牆垣又高,如何打得入來?正說之間,只見那彈子滾在亭子地卜,托托地跳了幾跳,一似捻線兒也似團團地轉,轉了千百遭。太尉道:「卻不作怪!」只見一聲響,爆出一個小的人兒來,初時小,被凡風只一吹,漸漸長大,變做一個六尺來長的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墜金環。太尉並眾人見了,都吃一驚。
  只見那和尚走向前來,看著太尉道:「拜揖!」太尉見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好個僧家,不可慢他。」抬起身來還禮,問道:「聖憎因何至此?」和尚道:「貧僧是代州雁門縣五台山文殊院行腳僧,特來拜見太尉,欲求一齋。」這太尉從來敬重佛法,時常拜禮三寶,見了這般的和尚來求齋,又來得蹺蹊,如何不驚喜,太尉交:「請坐。」和尚對著太尉坐了,道:「有妨太尉飲宴。」太尉命廚下一面辦齋,向著和尚道,」吾師肯相伴先飲數杯酒麼?」和尚道:「多感!」面前鋪下一應玩器食撰等物,盡是御賜金盞、金盤。和尚道:「有心齋僧,這等小盞子如何吃得貧僧快活。」太尉見說,即時交取個大金鐘子米,放在和尚面前。太尉只是盞子吃,和尚用大鐘子吃。太尉交只顧斟酒,和尚也不推故,吃上三十來大金鐘,太尉喜歡道:「不是聖僧,如何吃得許多酒!」廚下稟道:「素食辦了。」太尉道:「齋食既完,請吾師齋。」交搬將來,放在和尚面前。太尉面前些少相陪。和尚見了素食,拿起來吃,只不放下碗和箸。人尉交從人入去添來,這和尚飯來,羹來,酒來,盡數吃盡,交供給的做手腳不迭。手下人都呆了。太尉見他吃得,也呆了,道:「這個和尚必是聖僧,吃酒吃食,都不知吃去那裡去了!」只見和尚放下碗和箸,手下人道:「慚愧!也有吃了的日子!」和尚道:「才飽了!」收拾過齋器,點將茶來,茶罷,和尚起身謝了太尉。太尉喜歡道:「吾師!粗齋不必致謝。敢問吾師齋罷往甚處去?」和尚道:「貧僧乃是五台山文殊院化主,長老法旨,交貧僧來募緣﹔文殊院山門崩損,用得三千貫錢修蓋山門。貧僧今日遭際太尉,蒙賜一齋﹔大尉借捨得三千貫錢,成就這山門盛事,願太尉增福延壽,廣種福田。」太尉道:「這是小緣事,不知吾師幾時來勾疏?」和尚道:「不必勾疏,便得更好,山門多幸。」太尉道:「吾師!我把金銀與你如何?」和尚道:「把金銀與貧僧,不便會買料物,若得三千貫銅錢甚好。」太尉暗笑道:「吾師!你獨自一個在這裡,三千貫銅錢也須得許多人搬挑!」和尚道:「告太尉!貧僧自有道理。」太尉即時叫主管開庫,交官身、私身、虞侯輪番去搬銅錢來,堆在亭子外地上﹔一伯貫一堆,共三十堆。大尉道:「吾師!三千貫銅錢在這裡了,路程遙遠,要使許多人夫腳錢,怎地能勾得到五台山?」和尚道:「不妨!」起身下亭子來,謝了太尉喜舍:「不須太尉費力,貧僧自有人夫搬挑去。」袖中取出一卷經來,太尉口不道,心下思量:「且看他怎地?」和尚道:「僧家佛力浩大。」自把經卷看了一遍,交一行人且開。只見那和尚貶眼把那卷經去虛空中打一撒,變成一條金橋。那和尚望空中招手叫道:「五台山眾行者、火工、人夫!我向善王太尉抄化得三千貫銅錢,你眾人可來搬去則個!」無移時,只見空中經上,眾行者並火工、人夫滾滾攘攘下來,都到回望亭子下,將這三千貫銅錢馱的馱,駝的駝,搬的搬,交叉往復,霎時間都搬了去。和尚向前道:「感謝太尉賜了齋,又喜舍三千貫銅錢,異日如到五台山,貧僧當會眾僧,撞鐘擊鼓,幢幡寶蓋,接引太尉。貧僧歸五台山去也!」和尚與太尉相辭了,也走上金橋去,漸漸地小,去得遠,不見了。空中起一陣風,風過處,金橋也不見了。太尉甚是喜歡,交從人焚香禮拜,道:「小官齋僧佈施五十餘年,今日遇得這個聖僧羅漢!」眾人都來與太尉賀喜。
  當日無事,次日是上值日期,太尉早起梳洗,廳下祗應人從跟隨,直到內前下轎入內來,太尉與日卻來得早些個,往從待班閣子前過,遇著一個官人相揖,這官人正是開封府包待制。這包待制自從治了開封府,那一府百姓無不喜歡。因見他:
  平生正直,秉性賢明。常懷忠孝之心,每存仁慈之念。戶口增,田野辟,黎民頌德滿街衢﹔詞訟減,盜賤潛,父老誆歌喧市井。攀轅截鐙,名標青史播千年﹔勒石鎸碑,聲振黃堂傳萬古。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方正勝龔黃。
  當日包待制伺候早朝,見了太尉請少坐。太尉是個正直的人,包待制是個清廉的官,彼此耳內各聞清德。雖然太尉是個中貴官,心裡喜歡這包待制,包待制亦喜歡這王太尉。兩個在閣子裡坐下,太尉道:「凡為人在世,善惡皆有報應。」包待制道:「包某受職亦然,如包某在開封府斷了多少公事,那犯事的人,必待斷治,方能悔過遷善。比如太尉平常好善,不知有甚報應?」王太尉道:「且不說別事,如王某昨日在後花園內亭子上賞玩,從空中打下一個彈子,彈子內爆出一員聖僧來,口稱是五台山文殊院化主,問某求齋。某齋了他,又問某化三千貫銅錢,不使一個人搬去,把一卷經從空中打一撒,化成一座金橋,叫下五台山行者、火工、人夫,無片時都搬了去,和尚也上金橋去了。凡間豈無諸佛羅漢!」包待制見說,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這件事又作怪!」漸漸天曉,文武俱入內朝罷,百官各自回了衙門。
  包待制回府,不來打斷公事,問當日聽差應捕人役是誰,只見階下一人唱喏,卻是緝捕使臣溫殿直。大尹道:「今日早朝間在待班閣子裡坐,見善王太尉說,昨日他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彈子裡爆出一個和尚,口稱是五台山文殊院募緣僧,抄化他三千貫銅錢去了。那太尉道他是聖僧羅漢,我想他既是聖僧羅漢,要錢何用?據我見識,必是妖僧。見今鄭州知州被妖人張鸞、卜吉所示,出榜捉拿,至今未獲。怎麼京城禁地容得這般妖人。」指著溫殿直道:「你即今就要捉這妖僧赴廳見我。」
  溫殿直只得應喏。領了台旨,出府門,由甘泉坊迳入使臣房,來廳上坐定。兩邊擺著做公的眾人,見溫殿直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低著頭不則聲,內有一個做公的,常時溫殿直最喜他。其人姓冉名貴,叫做冉土宿﹔一隻眼常閉,天下世界上人做不得的事,他便做得,與溫殿直捉了許多疑難公事,因此溫殿直喜他。當時冉貴向前道:「告長官,不知有甚事,恁地煩惱?」溫殿直道:「冉大!說起來交你也煩惱。卻才大尹叫我上廳去,說早朝時白鐵班善王太尉說道:昨日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見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爆出一個和尚,同善王太尉佈施了三千貫銅錢去。善王太尉說他是聖憎羅漢。大尹道:他既是聖僧羅漢,如何要錢?必然是個妖僧,限我今日要捉這個和尚。我想他覓了三千貫銅錢,自往他州外府去了,交我去那裡捉他?包大尹又不比別的官員,且是難伏事,只得應成了出來,終不成和尚自家來出首?沒計奈何,因此煩惱。」冉貴道:「這件事何難,於今吩咐許多做公的,各自用心分路去繞京城二十八門去捉,若是遲了,只怕他分散去了。」溫殿直道:「說得有理,你年紀大,終是有見識。」看著做公的道:「你們分頭去幹辦,各要用心!」眾人應允去了。
  溫殿直自帶著冉貴和兩個了得的心腹人,也出使臣房,離了甘泉坊,奔東京大路來。溫殿直用暖帽遮了臉,冉貴扮做當直的模樣,眼也不閉,看那往來的人。茶坊、酒店舖內略有些叉色的人,即便去挨查審問。溫殿直對冉貴說道:「他投東洋大海中去,那裡去尋?」冉貴道:「觀察不要輸了志氣,走到晚卻又理會。」兩個走到相國寺前,只見靠牆邊簇擁著一伙人在那裡。冉貴道:「觀察少等,待我去看一看。」踮起腳來,人叢裡見一二伯人中間圍著一個人,頭上裹頂頭巾,帶一朵羅帛做的牡丹花,腦後盆來大一對金環,曳著半衣,系條繡裹肚,著一雙多耳麻鞋,露出一身錦片也似文字,後面插一條銀槍,豎幾面落旗幾,放一對金漆竹籠。卻是一個行法的,引著這一叢人在那裡看。
  元來這個人在京有名,叫做杜七聖。那杜七聖拱著手道:「我是東京人氏,這裡是諸路軍州官員客旅往來去處,有認得杜七聖的,有不認得杜七聖的,不識也聞名。年年上朝東嶽,與人賭賽,只是奪頭籌。有人問道:杜七聖!你會甚本事?我道: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上,地之下,除了我師父,不曾撞見個對手與我鬥這家法術!」回頭叫聲:「壽壽我兒,你出來!」看那小廝脫剝了上截衣服,玉碾也似白肉。那伙人喝聲彩道:「好個孩兒!」杜七聖道:「我在東京上上下下,有幾個一年也有曾見的,也有不曾見的。我這家法術,是祖師留下,燄火燉油,熱鍋囗[假字去換火旁]碗,喚做續頭法。把我孩兒臥在凳上,用刀剖下頭來,把這布袱來蓋了,依先接上這孩兒的頭。眾位看官在此,先交我賣了這一伯道符,然後施逞自家法術。我這符只要賣五個銅錢一道!」打起鑼兒來,那看的人時刻間挨擠不開。約有二三伯人,只賣得四十道符。杜七聖焦燥不賣得符,看著一伙人道:「莫不眾位看官中有會事的,敢下場來鬥法麼?」問了三聲,又問三聲,沒人下來。杜七聖道:」我這家法術,交孩兒臥在板凳上,作法念了咒語,卻像睡著的一般。」正要施逞法術解數,卻恨人叢裡一個和尚會得這家法術,因見他出了大言,被和尚先念了咒,道聲:「疾!」把孩兒的魂魄先收了,安在衣裳袖裡。看見對門有一個麵店,和尚道:「我正肚饑,且去吃碗麵了來,卻還他兒子的魂魄未遲!」和尚主人麵店樓上,靠著街窗,看著杜七聖坐了。過賣的來放下箸子,鋪下小菜,問了面,自下去了。和尚把孩兒的魂魄取出來,用碟兒蓋了,安在棹子上,一邊自等面吃。
  話分兩頭,卻說杜七聖念了咒,拿起刀來剁那孩兒的頭落了,看的人越多了。杜七聖放下刀,把臥單來蓋了,提起符來去那孩兒身上盤幾遭,念了咒,杜七聖道:「看官!休怪我久占獨角案,此舟過去想無舟。逞了這家法,賣一這伯道符!」雙手揭起被單來看時,只見孩兒的頭接不上。眾人發聲喊道:「每常揭起臥單,那孩兒便跳起來。今日接不上,決撒了!」杜七聖慌忙再把臥單來蓋定,用言語瞞著那看人道:「看官只道容易,管取這番接上!」再叩齒作法,念咒語,揭起臥單來看時,又接不上。杜七聖慌了,看著那著的人道:「眾位看官在上!道路雖然各別,養家總是一般。只因家火相逼,適間言語不到處,望看官們恕罪則個!這番交我接了頭,下來吃杯酒。四海之內,皆相識也!」杜七聖伏罪道:「是我不是了,這番接上了。」只顧口中念咒,揭起臥單看時,又接不上。杜七聖焦燥道:「你交我孩兒接不上頭,我又求告你,再三認自己的不是,要你饒恕,你卻直恁地無禮!」便去後面籠兒裡取出一個紙包兒來,就打開撮出一顆葫蘆子,去那地上把土來掘鬆了,把那顆葫蘆子埋在地下。口中唸唸有詞,噴上一田水,喝聲:「疾!」可霎作怪!只見地下生出一條藤兒來,漸漸的長大,便生枝葉,然後開花,便見花謝,結一個小葫蘆兒。一伙人見了,都喝彩道:「好!」杜七聖把那葫蘆兒摘下來,左手提著葫蘆兒,右手拿著刀,道:「你先不近道理,收了我孩兒的魂魄,交我接不上頭,你也休要在世上活了!」看著葫蘆兒,攔腰一刀,剁下半個葫蘆兒來。卻說那和尚在樓上拿起面來卻待要吃,只見那和尚的頭從腔子上骨碌碌滾將下來,一樓上吃麵的人都吃一驚﹔小膽的丟了面,跑下樓去了,大膽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那和尚慌忙放下碗和箸,起身去那樓板上摸一摸,摸著了頭,雙手捉住兩隻耳朵,掇那頭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把手去摸一摸。和尚道:「我只顧吃麵,忘還了他的兒子魂魄。」伸手去揭起碟兒來。這裡卻好揭得起碟兒,那裡杜七聖的孩兒早跳起來。看的人發聲喊。杜七聖道:「我從來行這家法術,今日撞著師父!」
  卻說麵店裡吃麵的人,沸沸他說出來,有多口的與杜七聖說道:「破了你法的,卻是面店樓上一個和尚。」內中有溫殿直和冉貴在那裡,聽得這話,冉貴道:「觀察!這和尚莫不便是騙了善王太尉銅錢的麼?」溫殿直道:「莫交不是。」冉貴道:「見兔不放鷹,豈可空過?」冉貴把那頭巾只一掀,招一行做公的,大喊一聲。都搶入麵店裡來。見那和尚正走下樓,眾人都去捉那和尚,那和尚用手一指,有分交:鼎沸了東京城,大鬧了開封府。惱得做公的看了妖僧捉他不得﹔惹出一個貪財的後生來,死於非命。正是:
  只因酒色財和氣,斷送堂堂六尺軀。
  畢竟當下捉得和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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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包龍圖下令捉妖僧 李二哥首妖遭跌死


  詩曰:
    為人本分守清貧,非義之財不可親﹔
    飛蛾投火身須喪,蝙蝠遭竿命被坑。
  溫殿直帶著一行做公的搶入麵店裡,只見和尚下樓來,溫殿直便把鐵鞭一指,交做公的捉這和尚。那和尚見人來捉,用手一指,可霎作怪!櫃上主人,攛掇的小博士,並店裡吃麵的許多人,都變做和尚﹔溫殿直與做公的也是和尚。若干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呆了。做公的看了,不知捉那個是得。麵店裡熱鬧一場,吃麵的都自散了。溫殿直看那主人家並眾人,依舊面貌一般,看那店裡不見了和尚。溫殿直即時交做公的分頭去趕﹔發報子到各門上去,如有和尚出門,便交捉住。
  即時溫殿直回府,正值大尹晚衙升廳打斷公事。溫殿直當廳唱喏,龍圖大尹道:「我要你捉拿妖僧,事體若何?」溫殿直稟覆道:「使臣領相公台旨,緝捕彈子和尚。適來大相國寺前見一個行法的,叫做杜七聖,一刀剁下了孩兒的頭﹔對門麵店樓上有個和尚,把那孩兒的魂魄來收了,交他接不上頭。杜七聖不勝焦燥,就地上種出一個葫蘆兒來,把葫蘆兒一刀剁下半個,那麵店樓上吃麵的和尚便滾下頭來。和尚去樓板上摸那頭來按上了,下面孩兒的頭也接上了。使臣見這般作怪,交人去捉。只見那和尚把手一指,店裡人都變做和尚,連使臣並手下做公的也變做和尚,交使臣沒做道理處。告相公,這等妖人,實難捕捉出賜相公麾下。」龍圖大尹道:「我乃開封一府之主,似此妖人在國之內,恐生別事,朝廷見罪於我。」即時吩咐該吏寫押傍文,各門張桂。一應諸處庵觀寺院人等,若有拿獲彈子和尚者,官給賞錢一千貫。如有容留來歷不明僧人,及窩藏隱匿不首者,鄰佑一體連坐。因此京城內外說得沸沸的。
  卻說東京市心裡,有一個賣青果的李二哥,夫妻兩口兒在客店裡住,方才害病了起來,沒本錢做買賣,出來求見相識們,要借三二伯文錢做盤纏。當日出去借不得,歸東悶悶不已。渾家道:「二哥!你今日出去借錢如何?」李二道:「好交你得知,今日出去借不得錢。街上人鬧哄哄地,經紀人都做不得買賣。說昨日一個和尚,在麵店樓上吃麵,只見他的頭骨碌碌滾落地來,他把手去摸著頭,雙手捉住耳朵安在腔子上,依舊接好了。做公的見他作怪,一齊去捉他,被那和尚用手一指,滿店裡人都變做了和尚一般模樣。如今開封府出一千貫賞錢,要捉這和尚。元來這和尚三五日前曾騙了善王太尉三千貫銅錢,叫做彈子和尚。」渾家道:「二哥!真個有這話麼?」李二道:「我方才看了榜來,為何與你說謊!」渾家道:「二呀!我如今和你沒飯得吃,若有彩時,捉得這個和尚,請得一千貫錢來把我們做買賣,卻不足好?」李二道:「胡說!官府得知不是耍處。」渾家道:「我包你請得一千貫錢便了。」李二道:「你怎地交我請得一千貫錢?」渾家道:「二哥!好交你得知,這和尚不在別處,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目前。」李二哥道:「在那裡?」渾家道:「在間壁房裡。」李二哥道:「你見他甚麼破綻來?」渾家道:「間壁這個和尚,來這裡住有三個月了,不曾見他出去抄化,也不曾見他與人看經。每日睡到吃飯前後才起來出去,未到黃昏後吃得醉醺醺地歸來。我半月前,因吃了些冷物事,脾胃不好,肚疼了,要去後,怕房裡窄狹有臭氣,只得去店後面去上坑,卻打從他房門前過,那時有巳牌時候,只見他房裡閃出些燈光來。我道這早晚兀自有燈,望破壁裡張一張時,只見那和尚睡在牀上,渾身迸出火來。和尚把頭抬一抬,離牀直頂著屋樑,唬得我不敢東廁上去,便歸房裡來了。這和尚必然就是妖僧!」李二哥道:「這事實麼?」渾家道:「我與你說甚麼脫空!」李二哥道:「你且低聲,不要走漏了消息!」吩咐了渾家,出門一地裡迳到使臣房來,卻又不敢入去,只在門前走來走去。做公的看見,喝聲道:「李二!你有甚事,不住在此走來走去?」李二道:「告上下!男女有件機密事,將來見觀察。」做公的應道:「你在門首伺候,待我稟過方可入去。」
  適值溫殿直正在廳上,做公的稟道:「告觀察!賣果子的李二在門外走來走去,我問他,他道有機密事要見觀察。」溫殿直道:「叫他人來。」做公的出來,引李二到廳下,唱了喏。溫殿直見了,不敢驚他,笑吟吟地問道:「李二哥!有甚事來見我?」李二道:「告觀察!男女近日因病了,不曾做得道路。早間出來乾些閒事,只見張掛榜文,男女也識幾個字,見寫著出一千貫賞錢捉妖僧。歸去和渾家說,渾家道:『隔壁歇的和尚是妖僧。』」溫殿直不敢大驚小怪,笑著道:「李二哥!這件事卻要仔細,你夫妻兩個見他甚麼破綻來?」李二把渾家的言語說了一遍。溫殿直道:「這事卻要實落,你去補一紙首狀來。」李二應了出來,央做公的草了稿兒,討一張紙,親筆謄了真,入來當廳遞了。溫殿直道:「如今這和尚在店裡麼?」李二道:「每日子飯後出外,到黃昏便歸。」溫殿直道:「你且在這裡坐下,待我交人去買些酒來與你吃。」不多時買將酒來,交李二吃了。溫殿直叫過做公的來,交李二做眼,帶一行人離了使臣房,取路來客店左側一個開茶坊的鋪裡坐了。交李二走來走去看那和尚。
  當日未有黃昏時候,只見那和尚吃得醉醺醺地,踉踉蹌蹌撞將來。李二慌忙入茶坊裡見溫殿直道:「告觀察,和尚來了!」卻好和尚走到茶坊門前,溫殿直指著一行做公的道:「捉這妖僧!」眾人發聲喊,正似皂[周鳥]追紫燕,猛虎啖羊羔﹔一發都上,把那和尚橫拖倒拽,把條麻索縛了。眾人前後簇擁,押著迳奔甘泉坊使臣房裡來。溫殿直道,」慚愧!乾辦得這場公事,且交龍圖相公安心。」眾人把那和尚捆縛做餛飩兒一般,那和尚醉了不醒,齁齁地睡著。溫殿直即時進府,申覆大尹道:「妖僧已拿下了。本合押赴廳前,因這和尚大醉不省人事,見在使臣房裡。稟領相公台旨。」龍圖大尹見說,交且牢固看守,待來日早衙解來。溫殿直出府到使臣房裡看那和尚酒還未醒,吩咐眾做公的小心看守。
  卻說那和尚到半夜酒醒,覺道好不自在,開眼看見燈燭照耀如同白日,兩邊坐著都是做公的。和尚問道:「這是那裡?」做公的道:「這是使臣房裡。」和尚吃驚道:「貧僧做甚麼罪過,將我來縛在這裡?」眾做公的情知這和尚是個妖僧,不敢惡他。內中有一個年紀老成的做公的道:「和尚!你不要錯怪我們,這是我們的職事。我們家中各有老小,不去惹空頭禍。因你客店裡隔壁賣果子的李二說,你住了三個月,不曾與人看經,又不出去抄化,每日吃得醉醺醺地。說你來歷不明,因此我們來捉你。」和尚道:「我自有官員府院宅裡齋我,這也不干他事。」公的道:「和尚!沒奈何,等到天明,你自去大尹面前和李二分辯。」將有五更,溫殿直交做公的簇擁著和尚入開封府的廊下伺候。
  大尹升廳,四司六局立在廳前:只見大尹出來,公座甚是次第﹔一似水晶燈籠,卻如照天臘燭。皂隸喝:「低聲!」溫殿直押那和尚到廳下,唱了啼。大尹看了李二的首狀,看著和尚焦燥道:「叵耐你出家為僧,不守本分,輒敢惑騙人錢財!」交獄卒取面長枷來,把和尚枷了,叫兩個有氣力的獄卒過來。」與我把這和尚先打一伯棍,卻再審問他!」獄卒唱了喏,將和尚腿上打不得兩三棍,眾人發聲喊,門子喝:「低聲!」喝他們不住。大尹見枷窟裡不見了和尚,卻縛著一把苕帚。大尹道:「怎有這般妖人,方寸捉那和尚枷在這裡,卻如何是把苕帚?」
  正說之間,只聽得府衙門處有人發喊,大尹驚問:「有甚事?」把門的來報道:「告相公!有一僧人在門外拍手大笑道:『好個包龍圖,無奈何我貧憎處!』」包大尹聽得說,大怒道:「這廝敢如此無禮!」即時交人下手去捉:「這番捉著妖僧,依例賞錢一千貫。」當時做公的奔出府門,迳來捉這妖僧。和尚見人來捉他,連忙走到街市上,不慌不忙,擺著褊衫袖子去了。做公的見了,緊趕他緊走,慢趕他慢走,不趕他不走。做公的趕得沒氣力了,立住了腳﹔只爭得十數步,只是赴他不看。眾人將趕到相國寺前,那和尚在延安橋上,望見眾人趕來,和尚連忙走入相國寺山門去了。
  溫殿直道:「這和尚走了死路,好歹被我們捉了。」吩咐一半做公的圍住了前後寺門,一半向佛殿兩廊分頭趕捉。只見本寺長老出來與溫殿直相見了,道:「告觀察!本寺是朝廷香火院,觀察為甚事,將著一行人,手執器械來寺中大驚小怪?」溫殿直道:「我奉大尹相公台旨,趕捉一個妖僧到你寺中,你莫隱藏了,會事的即便縛將出來。」長老道:「敝寺有百十眾僧,都是有度牒的。但有掛搭僧到寺中,知客不曾敢留過夜,若是觀察趕到寺中,必然認得此僧,何不便捉了,卻來這裡討人?」溫殿直道:「這妖僧騙了善三太尉三千貫錢,蒿惱得一府人不得安跡。若不送出來時,我稟過大尹,交你寺中受累!」唬得長老慌了,道:「告觀察!本寺僧都是明白的,不是妖僧。若不信時,都叫出來交觀察一一點過。」溫殿直道:「最好!」長老即時鳴鐘聚集本寺百來僧眾,交溫殿直點視。溫殿直同做公的看時,都叫不是。溫殿直道:「長老!我親自趕入你寺裡來,如何便不見了?須是交我們搜一搜一看!」長老道:「貧僧引路,交觀察搜便了。」從僧房裡到廚下,淨頭,庫堂,都搜不見。轉身到佛殿上,見塑著一尊六神佛,三個頭一似三座青山,六隻臂膊一似六條峻嶺,托著六件法寶。溫殿直道:「寺內不塑佛象,卻緣何塑那吒太子?」長老道:「那吒太子是不動尊王佛,以善惡化人。」溫殿直與眾人見殿上空蕩蕩地,只見那吒。一行啊人正出殿門,只聽得佛殿上有人叫道:「溫殿直!包大尹交你來捉貧僧,見了貧僧如何不捉廠溫殿直與眾人回頭看時,卻是那那吒太子則聲。眾人看那那吒,泥龕塑就,五彩妝成,約有一丈五尺來高﹔六隻臂膊旱旱地動,三顆頭中間這顆頭張開口,血潑潑地露出四個獠牙,叫道:「溫殿直!你來捉我去!」唬得長老和眾人大驚,道:「作怪!作怪?」眾人要來捉那吒,卻又是泥塑的,如何捉得他去!那那吒又叫道:「怎的不交人來捉我去?」眾人商議道:「莫不是泥塑的那吒成了器,出來惱人麼?如今去稟覆大尹,須把那吒來打壞了,便不出來惱人。」長老道:「觀察,這個使不得!妝塑的工本大,將他壞了,日後難得成就。」溫殿直道:「今日不祛除了,恐成後患!」眾僧中一個有德行的和尚,合掌向佛前道:「龍天三寶,可以護法,逐遣妖僧出來,不則恐妄壞了神像。」禱祝已畢,只聽得外面有人拍著手呵呵大笑道:「觀察!我在這裡,何勞費力?」一行做公的見了,正是和尚。發聲喊,都來捉妖僧。只爭得十來步遠,只是趕不上。那和尚引著一行人,出了相國寺,逕奔出大街來,經紀人都做不礙買賣,推翻了架子,撞倒了台牀,看的人越多了。赴來趕去,直趕出了城。過了接官廳,將到市稍頭,那和尚叫道:「你眾人不要來趕了,我貧僧自歸去了罷!」看著汴河裡湧身一跳,只聽得騰地一聲響,和尚躥入水裡去了。眾做公的道:「今番好了!得他自死在水裡,也省了許多氣力。」那汴河水滴溜溜也似緊的,眾人都道:「他的屍首不知[氵吞]到那裡做住!」溫殿直只得回去稟覆大尹,正值大尹在廳上打斷公事,溫殿直唱了喏,把捉妖僧的事從頭說了一遍。包大尹聽了,道:「叵耐這廝,惱得我也沒奈他何,得他自跳在水裡死了也罷!」
  說由未了,只聽得階下有婦人聲叫屈,大尹問道:「為甚事叫屈?」婦人道:「告相公!丈夫李二為出首告妖僧,已經捉獲到官,僅將我丈夫拘禁。於今婦人也不願支賞錢,只要放丈夫回家,趁口度日,出賜相公台旨。」大尹道:「李二首告得實,合給賞錢與他,如何把他監禁了?」溫殿直道:「不曾監禁他,朝夕管待他酒飯,留在使臣房裡,伺候相公台旨。」大尹交叫他出來,溫殿直即時到使臣房裡,叫出李二到廳下。大尹道:「既出榜文在先,合給賞錢一千貫與他。」當時東京一貫錢值銀一兩,李二是個窮經紀人,平白得了一千貫錢,非細的好了。李二夫妻兩個當廳領了賞餞,謝了大尹,出府門回到店裡。
  古往今來,說話的總是一般﹔沒錢便罷休,有了錢便有沈待詔來攛掇,張博士來相幫。李二去相國寺前典了一所屋子,門前開一個大果子鋪﹔夫妻二人,豐衣足食。時遇冬天,半日有晌午前後,生著一爐栗炭火,安排了幾杯酒,夫妻兩正向火吃酒之間,只見一個人走入來,叫聲:「李二郎!有細果買些個!」夫妻二人卻認得是和尚,驚得木呆了。和尚道:「李二郎!你不因貧僧,如何得有今日快活?我特來問你求一齋。」他夫妻兩個有一個會事的,就出來拜謝了這和尚,便齋他一齋打甚麼緊,終不成他真個要你的齋吃?他來試探你也未見得。或者把幾句好言語指斷他,交他離了我家便了。李二夫妻卻沒有這般見識,千不合,萬不合,起個念頭道:「你這妖僧!說你被做公的趕捉,跳在汴河水裡死了,你卻因何又來我家引惹是非:你若會事,快快走去,若少遲延,我這裡叫一聲,當地巡軍來捉你去吃官司不要怨我!」和尚道:「若奈何得我時,捉了我多日了。你首我吃官司,我又周全你請了一千貫賞錢,交你夫妻二人快活受用。我來見你,你合當謝我﹔倒發惡念頭,要叫做公的捉我。你這漢子甚不近道理,交你受些疼痛!」用手一指,喝聲道:「疾!」只見那李二向的火盆飛起來,望李二臉上只一掀,李二大叫一聲,忽然倒地。渾家慌忙來救,扶起來看時,栗炭火燒得臉上都是潦漿泡,看那和尚時,不見了。
  李二被火燒得疼痛不可當,沒錢時也只得自受休了。因有了這幾貫錢,便請醫人救治。敷上藥,越疼得緊。叫了三日三夜,煩惱得渾家沒措置處。只見門前一個道人,青巾黃袍,走到櫃邊,叫聲:「抄化!」李二嫂道:「我家沒事時,便與你兩三個錢打甚麼緊,這裡人命交加,卻沒工夫與你。」先生道:「娘子!你家中有甚事!」李二嫂道:「好交先生得知,被一個妖僧把我丈夫潑了一臉火,燒起許多潦漿泡,敷上藥越疼。叫了三日三夜,只怕要死。」先生道:「娘子!貧道收得些湯火藥,敷上便不疼,瘡瘢便脫落。屢試屢驗,救了許多人。」李二嫂道:「休言便好,口止得疼痛時,自當重重相謝。」先生道:「你去請他出來,就取些水來。」李二嫂入去扶出李二,把碗水遞與先生。先生把一個藥包兒抖些藥放在水裡,用鵝毛蘸了敷在瘡上,李二喜歡道:「好妙藥!就似鋪冰散雪的便不疼了。」先生道:「這個不為奇妙,即時下落瘡瘢交你無事,你意下如何?」李二道:「若得恁地,感謝先生!」先生道:「此乃熱毒之氣,你可出外面風涼處吹著,瘡瘢即便脫落。」李二依先生口出街上來。先生交李二坐在凳上,先生看著李二道:「你叫三聲『瘡瘢落』,這瘡瘢便落下來。」李二聽得好喜歡,盡性命叫了三聲,貝見那李二坐的凳子望空便起,去那相國寺十丈長的幡竿頂上,不歪不偏,端端正正擱一個住。街上人見了,發起喊來。李二嫂出來看見,吃了一驚,道:「苦也!苦也!先生!我丈夫如何得下來?」先生道:「不要慌!我交他下來,交你認得我則個。」那先生脫了黃袍,除了青巾,李二嫂仔細看了一看,唬得叫聲苦,不知高低:元來卻是妖僧。那和尚道:「你丈夫不近道理,一心只要害我,卻又害我不得。我且交他在幡竿上受些驚恐!」街上人鬧鬧哄哄都來看,內中有做公的看見道:「見今官司明張榜文。堆垛賞錢要捉妖人。這和尚又在這裡逞妖作怪,須要帶累我們。」做公的與當坊裡甲一齊來捉這和尚,那和尚望人叢裡一躲便不見了。眾人道:「自不曾見這般蹊蹺作怪的事!」那李二緊緊地坐在幡竿頂上,下又下來不得,眾人商議救他,又沒有這般長的梯子,驚動了滿城軍民,都道:「這和尚卻也利害,這個人如何得下來?」
  卻說當坊巡軍,飛也似來報包大尹。包大尹即時坐轎來到相國寺裡,下轎,排開交椅,坐在殿前,抬起頭來看時,見李二坐在幡竿頂上凳子上,高聲叫救人。包大尹尋思沒個道理救他下來,交叫他妻子來問他。李二嫂向前拜了,包大尹問道:「你丈夫為何緣故得在上頭?可對我實說。」李二嫂把和尚投齋潑火的事,道人敷藥的話,一一說了。包大尹道:「叵耐妖僧恁般無理,若今次捉住,斷然不與干休!」說由未了,佛殿上一壁廂走出一個和尚來,到大尹面前唱個喏。包大尹睜著眼問道:「和尚!你有甚事來見找?」和尚道:「貧僧有個道理交李二下來。」包大尹道:「吾師若救得李二下來,當以齋供相謝。」只見這和尚輕輕地溜上幡竿,雙手抱著李二,高叫道:「包龍圖!你是清正的官,我貧僧不敢來惱你,我自問善王太尉化得三千貫錢,干你甚事,你卻要來捉我?我無可報答你,還你一個李二!」從空中把李二直攛下來。眾人發聲喊,看那李二時,正是:
  身如五鼓[口卸]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畢竟李二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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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永兒賣泥燭誘工則 聖姑姑教王則謀反


  詩曰:
    妖邪法術果通靈,賽過仙家智略深﹔
    且看永兒泥臘燭,黃昏直點到天明。
  這李二不合為這一千貫錢首告那和尚,既得了賞錢做資本開個果子店,和尚來投齋,理合將恩報恩,反把言語來惡了他。當日被那和尚從幡竿頂上直攛下來,正在包龍圖面前。龍圖看時,只見李二頭在下,腳在上,把頭直撞入腔子裡去,嗚呼哀哉,伏惟尚饗!李二嫂大哭起來,免不得交人扛抬屍首出去殯殮,不在話下。
  卻說那和尚在幡竿頂上凳子高處坐著,看的人,人山人海,越多了。許多人喧嚷起來,手下人禁約不住。龍圖看了,沒個意志捉他。待要使刀斧砍斷這幡竿,諸處寺院裡幡竿都是木頭做的,惟有這相國寺幡竿是銅鑄的,不知當初怎地鑄得這十丈長的。原來相國寺裡有三件勝跡:佛殿前一口井,有三十丈深,頭髮打成的索子,黑漆弔桶,朱紅字寫著「大相國寺公用」。忽一日斷了索子,沒尋弔桶處。以後有人泛海回來,到相國寺說道:「我為客在東洋大海船上,只見水面上浮著一個弔桶,水手撈起來看時,朱紅字寫著「大相國寺公用』。正看之間,風浪大作,幾乎覆船。隨即許了送還弔桶,風浪即時平息。因此來還弔桶願心。」方知那口井直通著東洋大海。相國寺門前有條橋,叫做延安橋。在橋上看著那座寺如在井一般,及至佛殿上看著那條橋,比寺基又低十數丈。並這條幡竿是銅鑄的,截不得,鋸不得。共是三件勝跡。只見那和尚在幡竿頂上將言語調戲著包大尹,包大尹甚是焦燥,沒奈何他處。猛然思量得,交去營中喚一伯名弓弩手來,聽差的即時叫到。包大尹交圍了幡竿謝上去,那弓弩手內中,有射好的,射到和尚身邊,和尚將褊衫袖子遮了。包大尹正沒做理會處,只見一個道人來參見龍圖相公。包大尹見了,問道:「先生有何見諭?」道人道:「貧道見妖僧惱人,特來獻一計捉他。」包大尹道:「先生有何道理?」道人道:「他是妖僧,可將豬羊二血,馬尿,大蒜,蘸在箭頭上射去,那妖僧的邪法便使不得了。」說罷,長揖而去。包大尹命取豬羊二血及馬尿、大蒜,手下人分投取來,包大尹交將來攪和了,交一伯弓弩手蘸在箭頭上,一聲梆子響,眾彎齊發。不射時萬事懼休,一伯箭齊射上去,只見寺內寺外有一二千人發聲喊,見這和尚從虛空裡連凳子跌將下來。眾人都道:「這和尚不死也殘疾了。」那佛殿西邊卻有一水池,這和尚不偏、不側、不歪、不斜跌在水池裡。眾做公的即時拖扯起來,就池子邊將一桶豬羊血望和尚光頭上便澆,把條索子縛了。包大尹便坐轎出府升廳,交押那和尚過來當面。包大尹道:「叵耐你這妖僧,敢來帝輦之下使妖術攪害軍民,今日被吾捉獲,有何理說?」叫取第一等枷過來,將和尚枷了,交押下右軍巡院,勘問鄉貫、姓氏。恐有餘黨,須要審究明白。一並拿治。大尹吩咐了,自去歇息。
  這和尚滿身都是尿血搪住了,使不得妖法,被一行做公的押出府門,到右軍巡院裡,將大尹的話對推官說了。推官道:「我奉大尹台旨,勘問你這妖僧蹤跡。你必然有寺院安歇,同行共有幾人?卻也好,問你不得!」交獄卒拖翻拷打,獄卒把和尚兩腳弔在枷稍上,且顯掙揣不得,著實打了三伯棍子。和尚不則一聲,也不叫疼,推官低頭仔細看時,只見和尚齁齁地睡著。推官道:「卻不作怪!」交獄卒且監在獄中,少停再帶出來勘問,一日三次拷打,獄卒打得無氣力,這和尚一如無物,只是不則聲﹔若打他時,他便睡著了。推官勘問了十來日,無可奈何,只得來稟龍圖道:「蒙台旨勘問妖僧,今經數日,每日三次拷打,但打時便睡著了。這般妖僧,實難勘問,若停留獄中,恐有後患。謹取台旨。」包大尹道:「似此妖僧,停留則甚?」即時文書下來,將妖僧擬定條法,推出市曹處斬。推官交押那和尚出來,迳奔市曹,犯由牌上寫道:「不合故殺李二,又不合於東京興妖作怪,擾害軍民。依律處斬犯人一名彈子和尚。」京城內外住的人,聽得說出妖僧,經紀人不做買賣都來看。只見犯由牌前引,棍棒後隨,劊子手押著妖僧。離了右軍巡院,看的人挨擠不開。
  且說一行人押那和尚,看看來到中心裡不遠,和尚立住了腳。劊子手道:「前頭去做好人,如何不行?」和尚道:「眾位在上!貧僧一時不合攪擾大尹,有此果報。告上下!前面酒店裡有酒,討一碗與貧僧吃了棄世也罷!」劊子手沒奈何,只得會酒店裡討了一碗酒,把木杓盛了交他吃。和尚將口去木杓內吃了大半,眾人擁著了行。將次到法場上,元來和尚噙著一口酒,望空一噴,只見青天白日,風雨不知從何處而來。一陣風起,黑氣罩了法場,瓦石從人頭上打將來,看的人都走了。不多時風過,黑氣散了,獄卒、劊子手並監斬官一行人看那和尚時,迸斷了索子不見了,四下裡搜尋卻沒有。上至監斬官,下至獄卒、劊子手都煩惱:「走了這和尚,恐怕大尹見罪,我們這一行人都要受苦!」免不得回開封府報知大尹。龍圖聞報,即時升廳。監斬官帶著一行人請罪。此時龍圖明知道妖人出現,朝廷要動刀兵,不肯交人胡亂吃官事,發放一行人自去。星夜寫表申奏朝廷,交就小時還好治理,若日久妖人聚得多對,恐難剿捕。朝廷降下聖旨,遍行諸路鄉村巡檢,可用心緝訪剿捕。
  文書行到河北貝州,州衙前懸掛榜文,那個去處總是熱鬧。有一個婦人帶著孝,手內提個籃兒,在州衙前走來走去五七遭。這婦人若還生得不好時,也沒有跟著看﹔他不十分打扮,大有顏色。到處有這般閒漢,問道:「姐姐!我見你走來走去有五七遭,為著甚事?」婦人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媳婦因歿了丈夫,無可度日,有一件本事要賣二五伯錢,把來做盤纏。」那人又問道:「姐姐!你有甚本事得賣?」婦人道:「無甚空地,賣不得,若有個空地才好賣。「那人與他趕起了吹的撲的道:「這裡好,也曾有人在這裡打野火兒過。在這裡做好。」那婦人盤膝在地上坐了,看的人一來看見這婦人生得好,二來見婦人打野火兒的,便有二三十人圍住著,都道:「不知他賣甚麼?」只見婦人去籃裡取出一隻碗來,看著一伙人道:「眾位在上!媳婦不是路岐,也不會賣藥打卦,囚歿了丈夫,無計奈何,只得自出來賺三二十文錢使。那個哥哥替找將碗去討碗水來?」有個小廝道:「我替你去討!」不多時,討將一碗水來。看的人道:「不知他賣甚東西,討水何用?」婦人揭起籃兒,明晃晃拿出一把刀來。看的人道:「莫不這婦人會行法?」只見婦人把刀尖去地上掘些土起來,搜得鬆鬆地,傾下半碗水在土內,用水和成一塊。籃內取幾條竹棒兒出來,捏一塊泥,把一條竹棒兒捏成一枝臘燭安在地上。又捏一塊泥,再把一條竹棒兒捏成一枝臘燭。霎時間做了十來枝,都安在地上。看的人相挨相擠,冷笑道:「沒來由!我們倒吃這婦人家耍了。引了這半日,又沒甚花巧﹔烈烈缺缺的捏這幾枝泥脂燭,要他何用!」有的人道:「你們且閉嘴!看他必有個道理。」只見婦人將剩的半碗水洗了手,揩乾淨了,看著一伙人道:「媳婦因無了丈夫,無可度口,不敢貪多,只要賣三文錢一枝,這裡十枝,要賣三十文足錢。每一枝燭,就上燈前點起,直點到天明。」看的人都笑道:「這姐姐把我貝州人取笑!泥做的臘燭,方才做的兀自未乾,如何點得著?分明是取笑人!」沒個人來買。婦人見沒人來買,又道:「你貝州人好不信事,只道媳婦脫空騙你三文錢!那個哥哥替我取些火來?」有一個沒安死屍處專一幫閒的沈待詔,替他去茶坊裡討些火種,把與婦人。那歸人去籃兒內取出一片硫黃髮燭兒,在火上淬著,去泥臘燭上從頭點著。一伙看的人都喝彩道:「好妙劇術!一枝濕的泥臘燭便點得著,又只要得三文錢一支,那裡不使了三文錢!」有好事的取三文錢把與婦人,婦人收了錢,拿一枝過來,吹滅了遞與買的。霎時間十枝燭都賣了。婦人抬起身來,收拾了刀和碗入籃內,與眾人道個萬福,便去了。
  到明日,婦人又來空地上來,人都簇著了看。婦人道:「昨日生受賣得三十文錢,過了一日。今日又來相惱。」眾人道:「真個作怪!昨日三文錢買了一枝泥臘燭,卻好點了一夜。比點燈又明亮,倒省了十文錢油!」婦人在場子上討些水,掘些泥,又做十枝泥臘燭,眾人道:「不須點了。」都爭著買了去。婦人又賣得三十文錢,自收拾去了。已後逐日來賣,做不落手便有人買去了。每日只賣十枝。賣了半個月,鬧動了貝州一州人,都說道:「有一個婦人在州衙前賣泥臘燭,且是耐點,又明亮。」
  當日這婦人正攤場,做得一半,州衙裡走出一個人來,眾人看時,卻是個有請有分的人,姓王名則,見做本衙排軍。是日五更入衙畫卯,幹辦完了執事出來,見州衙前一伙人圍昔了看。王則掂起腳來望一望,見一個著孝的婦人坐在地上。仔細看那婦人時,但見:
  身穿縭索,腰繫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鬟半整,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情,有閉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離月殿,渾如織女下瑤池。
  王則便問跟隨的人道:「這婦人在此做甚的?」跟隨人道:「告都排,這婦人在此賣泥臘燭。」王則道:「我日逐在官府忙,也聽得說多日了,道是一個婦人賣泥臘燭。我那一般當官執事的人說,他曾買來點,且是明亮。我便是要問,怎地喚做泥臘燭?」跟隨人道:「說起來且是驚人。那婦人在地上掘起泥來,把水和了,捏在竹棒上,似臘燭一般,淬著燈便著。從上燈時點起,直點到天明。」王則聽了,心裡思忖道:「卻也作怪!我從來好些劇法術,這一件卻又驚人。」乃挨身入人叢中,看那婦人都做完了,把水洗了手,道:「我這臘燭賣三文錢一枝。」人人都爭搶要買,王則道:「且住,你們都不要買!」人都認得王則是有請的人,他叫聲不要買,人都不敢買。婦人抬起頭來,看見王則,便起身來叫聲萬福,王則還了禮。王則道:」你把泥來做臘燭,如何點得著?」婦人道:「都排在上!媳婦在此賣了半個月日了,若點不著時,人卻不來問我買。每日做十枝,只是沒得賣。」王則道:「不要耍我。」扯起衣襟,在便袋內取出三十文錢,都買了。歸人將臘燭遞與王則,王則道:「且住!買將去點不著時,枉費了錢。不是我不信事,真個不曾見﹔且點一枝交我看看。」婦人道:「這個容易,都排交人去討火種來。」王則交跟隨的去討個火種,遞與婦人。婦人炙著發燭兒,將十枝泥臘燭都點與王則看,王則看了喝彩道:「好!果然真個驚人!這十枝臘燭我又不要,你們要的都將了去。」眾人都拿了去。婦人起身收拾了刀碗,安在籃裡,向眾人道個萬福,自去了。
  王則打發了跟隨人先回,自己信步隨著那婦人。王則口裡不說,心下思量道:「這婦人不是我貝州人,想是在草市裡住的,且隨到他家,用些錢學得這件法術也好。」只見那婦人出了西門,過了草市,只顧行去。王則道:「這婦人既不在草市裡,不知在那裡住?」又行了十來裡,不認得這個去處。王則道:這婦人是個蹺蹊作怪的人!我且回去,待明日看那婦人來賣時,問他住處便了。轉身卻待取路回來,看時,不是來時的舊路。只見漫天峭壁峰巒,高山當往來路,歸去不得,又沒人行走。正慌之間,只見那婦人在前頭高聲叫道:「王都排!不容易得你到這裡,如何便要回去?」唬得王則戰戰兢兢,向前道:「娘子!你是誰?」婦人道:「都排!聖姑姑使我來請你議論大事,你不要疑忌,我和你同去則個。」王則道:「卻不作怪?」欲要回去,叵耐迷失了路,只得且隨他去。同行入鬆林裡,良久轉過林子,見一座莊院。王則問道:「這裡是甚麼去處?」婦人道:「這裡是聖姑姑所在,等都排久矣。」
  王則到得莊前,莊裡走出兩個青衣女童來,叫道:「此位是王都排麼?」婦人道:「便是。」青衣女童道:「仙姑等你久矣!」引著王則迳到廳下,稟道:「王都排請到了!」王則見一個婆婆頭戴星冠,身穿鶴氅,坐在廳上。婦人道:「此乃仙姑,何不施禮?」王則就廳下參拜了。仙姑交請王則上廳,三位坐定,交點茶來,茶罷,仙姑交女童置酒管待王都排。王則心局志氣,甚是歡喜,對仙姑道:「王則有緣,今日得遇仙姑,不知仙姑有何見教?」仙姑道:「且一面飲酒,與你商議。如今氣數到了,你上應天數、合與發跡。河北三十六州,有分交你獨霸。」王則道:「仙姑莫出此言,官中耳目較近,王則是貝州一個軍健,豈敢為三十六州之主?」仙姑道:「你若無這福分時,我須不著人來請你。只恐你錯過了機會,可惜了。更有一事,恐你隻身無人相助成事。」指著賣泥臘燭的婦人道:「吾有此女,小字永兒,尚是女身,與你是五伯年姻眷﹔今嫁此女與你為妻,助你成事,你意下如何?」王則心中不勝歡喜,思忖道:「我的渾家去年死了,今日仙姑把這美婦人與我,豈不是天緣奇遇。」王則道:「感謝仙姑厚意,焉敢推阻。王則數年前遇著一個異人,也曾說道我久後必然發跡,替我背上刺一個『福』字。今日蒙仙姑抬舉,果應其言。只是一件,叵耐貝州知州,央及王則取辦一應金銀彩帛物件,俱不肯還鋪行錢鈔,害盡諸行百業,那一個不怨恨唾罵。近日本州兩營官軍,過了三個月,要關支一個月請受,他也不肯。欲待與他爭競,他朝中勢力大,和他爭競不得。與王則一般一輩的人,不知吃他苦害了多少。我們要祛除一個虐民官,尚且無力量,如何干得大事?」仙姑笑道:「你獨自一個,如何行得?必須仗你的渾家,他手下有十萬人馬相助你,你須反得成。」王則笑道:「我聞行軍一日,日費千金﹔暫歇暫停,江湖絕流。若有這許多軍馬,須用若干糧食草料。莊院能有多少大,這十萬人馬安在那裡?」仙姑笑道:「我這裡人馬不用糧草,亦不須屯紮。有急用便用,不用便收了。」王則道:「恁地時卻好!」仙姑道:「我且交你看我的人馬則個。」仙姑交永兒入去掇出兩隻小籠兒來,一籠兒是豆,一籠兒是剪的稻草。永兒撮一把豆,撮一把稻草,把來一撒,喝聲道:「疾!」就變做二伯來騎軍馬在廳前。王則看了,喝彩道:「既有這剪草為馬,撒豆成兵的本事,何憂大事不成!」
  正說之間,只聽得莊外有人高聲叫道:「你們在這裡好做作!官司見今出榜捕捉妖人,你們卻在此剪草為馬,撒豆成兵,侍要舉事謀反!」唬得王則大驚,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真所謂機謀未就,怎知窗外人聽﹔計策才施,卻早蕭牆禍起。正是:
  會施天上無窮計,難避隔窗人竊聽。
  畢竟那裡來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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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左瘸師散錢米招軍 王則被官司拿下獄


  詩曰:
    人言左道非真術,只恐其中未得傳﹔
    若是得傳心地正,何須方外學神仙。
  那王則正在草廳上看軍馬,說話之間,只聽得有人高叫道:「你們在此舉事謀反麼?」王則驚得心慌膽落。抬頭看時,只見一個人,生得清奇古怪,頭戴鐵冠,腳穿草履,身上著皂沿緋袍,面如囗[口巽]血,目似怪星,騎著一匹大蟲,迳入莊來。仙姑道:「張先生!我與王都排在此議事,你來便來,何須大驚小怪。」先生跳下大蟲,喝聲:「退!」那大蟲望門外去了。先生與仙姑施禮,王則向先生唱了喏,先生還了禮,坐定。仙姑道:「張先生!這個便是貝州王都排,後五日你們皆為他輔助。」先生對王則道:「貧道姓張名鸞,常與仙姑說都排可以獨霸一方。貧道幾次欲要與都排相見,恐不領諾,不敢拜問。仙姑如何得王都排到此?」仙姑道:「我使永兒去貝州衙前用些小術,引得都排到此。方欲議事,卻遇你來。」先生道:「不知都排幾時舉事?」仙姑道:「只在旦夕,待等軍心變動,一時發作,你們都來相助舉事。」事由未了,只見莊門外走一個異獸入來。王則看時,卻是一個獅子,直至草廳上盤旋哮吼。王則見了又驚又喜,道:「此乃天獸,如何凡間也有?必定我有緣得見。」方欲動問仙姑,仙姑喝道:「這廝既來相助都排,何必作怪,可收了神通!」獅子將頭搖一搖,不見了獅子,卻是一個人。王則問仙姑道:「此人是誰?」仙姑道:「這人姓卜名吉。」交卜吉與王則相見,禮畢,就在草廳上坐定。仙姑道:「王都排!你見張鸞、卜吉的本事麼?」王則道:「二人如此奢遮,不怕大事不成。」仙姑道:「須更得一人來,交你成事。」王則道:「又有何人?」正說之間,只見從空中飛卜一隻仙鶴來,到草廳上立地了,背上跳下一個人來,張鸞、卜吉和永兒都起身來與那人施禮。王則看那人時,身材不過四尺,戴一頂破頭巾,著領粗布衫,行纏碎破,穿一雙斷耳麻鞋,將些皂帶系著腰。王則見了他這般模樣,也不動身,心裡道:「不知是甚人?」仙姑道:「王都排!這裡吾兒左黜。得他來時,你的大事濟矣。如何不起身迎接?」王則聽得說,慌忙起身施禮。左黜上草廳來,與仙姑唱個喏,便坐在眾人肩下,問仙姑道:「告婆婆!王都排的事成也未?」仙姑道:「孩兒!論事非早即晚,專待你來,這事便成。」左黜道:「今日晚了,且交王都排回去。」分付王則道:「我明日和張鸞、卜吉入貝州來替你舉事。」王則謝了聖姑姑和眾人,胡永兒領著王則離了莊院出林子來,指一條路交他回去。王則回頭看時,不見了永兒。行不多幾步,早到貝州城門頭。王則吃了一驚道:「卻不作怪!適間行了半日到得仙姑莊上,如今行不得數十步早到了城門頭。元來這一行人是異人,都會法術,來扶助我,我必是有分發跡。」
  王則當晚進城到家,一夜無話。次日是下班的日分,天明起來,吃了一驚,心裡道:「又是作怪的事!如何家裡棹凳都不見了?這一屋米從何而來?」道由未了,只見三個人從外面人來,王則看時,正是左黜和張鸞、卜吉。四個敘禮已畢,王則道:「眾位先生至此,合當拜茶,奈王則家下乏人,三位肯到間壁酒肆中飲數杯麼?」左黜道:「休言數杯,盡醉方休!」王則道:「今日是個下班日分,正好久坐。」四個人酒店樓上靠窗坐定,正飲酒之間,只見樓下官旗成群曳隊走過。王則道:「今日不是該操日分,如何兩營官軍盡數出來?」左黜道:「王都排!你下去問看是何緣故?」
  王則下樓來出門前看時,人人都認得王則,齊來唱喏。王則道:「你們眾人去那裡去來?」管營的道:「都排,知州苦殺我們有請的也!我們役過了三個月日,如今一個月錢米也不肯關與我們。我們今日到倉前,只顧趕打我們回來。」王則道:「若是恁地,卻怎的好?」管營的道:「如明日再不肯關支,眾人須要反也!」管營的和眾人自去,王則上樓來,把管營的說話對左黜說了一遍。左黜起身來道:「你快去趕上管營,交他們回來,請支一個月錢米與他們,交這兩營軍心都歸顧你。」王則道:「先生!那裡有這許多錢米?」左黜道:「你只交他們回來,我自有措置。」
  王則當時來趕見管營,交他叫住許多人且不要行,都轉來與你們一個月錢米,管營聽得說,叫轉許多人都到王則門首,只見王則家裡山也似堆起米來,左黜道:「你們有請的眾人,如有氣力的,搬一石兩石不打緊,只是不要囉唣。」那有請的三三五五來搬,也有馱得一行五斗的,也有馱得兩石的。王則道:「這米只有伯來石,兩營共有六千人,如何支散得遍?」左黜道:「你休管,我包你都交他有米便了。」眾人從早飯前後搬起,直搬到晌午時候,何止搬有一萬餘石,家中尚剩下四五石。管營和若干人都來謝王則。左黜道:「王都排!今日尚早裡。你和管營說,交他去營裡告報眾人,就今日來請一個月錢。」管營見說,不勝歡喜,飛也似去報眾人來領錢。王則道:「先生!散了許多米了,如今錢在那裡?」左黜道:「我自有。」交張鸞、卜吉入裡面馱將出來﹔一千貫做一堆,堆得滿屋裡都是錢。堆尚未了,只見有請的都在門前,王則交他們入來搬去,搬到晚,恰好兩營人都有了。這六千人和老小,那一個不稱贊道:」好個王都排!誰人肯將自己的錢米任意交人搬去?但有手腳快有氣力的,關了三個月錢米安在家裡,煩惱甚的!」當日左黜、張鸞、卜吉散完了錢米,別了王則自去,約到明日又來。
  王則次日正該上班日分,五更三點人州衙前伺候知州升廳。這個知州姓張名德,滿郡人罵道:
  「崎羅裹定真禽獸,百味珍羞養畜生!」這知州每日不理正事,只是要錢。當日坐在廳上,便喚軍健王則。王則在廳下唱喏道:「請相公台旨。」知州道:「王則!我聞你直恁地豪富,昨日替我散了六千人請受錢米,似此散與他們,何不獻來與我?」王則不敢說是分三人變化出來的,只得勉強應諾。方欲動身,只見階下兩個人,身穿紫襖,腰繫勒帛,唱個喏,稟道:「告相公!倉裡不動封鎖,不見了一廒米!」那知州吃了一驚,正沒理會處,只見管庫的出來稟道:「告相公!庫裡不動封鎖,不見了一庫錢!」知州道:「是了!是了!王則!我倉裡失去了來,庫裡失去了錢,你家又沒倉庫,如何散得六千人錢米?」交獄卒取一面長枷來,當廳把王則枷了,交送下獄去與司理院好生勘問。這張大尹只因把王則下獄,有分交:自己身首異處,連累一家老小死於非命,貝州百姓不得安生。直待朝廷起兵發馬,剪除妖孽,克復州郡。正是:
  貪污酷吏當刑戮,假手妖人早滅亡。
  畢竟知州惹出甚禍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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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瘸師救王則禁諸人 劉彥威領兵收王則


  詩曰:
    妄言天子容易做,牛介反的敗九個﹔
    會施天上無窮法,難免目前災與禍。
  當日知州不勝焦燥,將王則枷了,送司理院如法勘問報來。這勘官姓王名漿,問王則道:「說你昨日散了兩營請受,你家能有多少大,如何堆放得六千人錢米?今日州裡不見了一庫錢,倉裡不見了一廒米,你如何將了出來?」王則初時抵賴,後來吃拷打不過,只得供稱道:「昨日是王則下班日期,在家裡閒坐,只見那許多有請的從王則門前過,都怨悵道:役了三個月,要關支一個月錢米也不能得。又有三個人不知從何處來。不由王則分辯,借王則屋裡散了六千人錢米。那三個人自去了,實不知是甚人。」勘官道:「豈有不識姓名的人,你不詢問他來歷,遂容他在家裡散請受?」交獄卒拖翻王則,著力好生夾起再打。王則受不過苦楚,只得供說:「一個姓張名鸞,一個姓卜名吉,一個喚做瘸師左黜。」勘官交王則押了招狀,依舊監禁獄中。即時覆了知州,出榜捉拿那三人,不在話下。
  卻說兩營六千人和老小,都得知王則因借支錢米與我們,知州將他罪過,把他送下獄中受苦。人人都在茶坊酒店裡說,沒一個不罵知州不近道理。說由未了,只見左黜走來營前,拍手高叫道:「營中有請的官人們聽者!王都排不合把錢米散與你們眾人,被知州禁在獄中,你們可報他的恩,救他則個!」眾人道:「王都排好意支散錢米與我們,如今知州反把他罪過,禁在獄中。只是我們力量不加,又沒一個頭腦,如何救得他出來?」左黜道:「官人們也說得是,必然要一個為首的。我與你們為首,眾官人肯相助也不?」眾人看了左黜,口裡不說,心下思量道:「看他這一些兒大,又瘸著腳,便跳入人的咽喉裡也刺不殺人,隨他去恐不了事,倒妝幌子。」左黜見眾人不則聲,問眾人道:「你們因甚不則聲?莫不是欺我身小力微,奈何不得人?我變了交你們看看!」左黜喝聲道:「疾」!將身顯出神通,不見了那四尺來長的瘸師,只見朱紅頭髮,碧綠眼睛,與臉獠牙一個大鬼。唬得眾人見了便拜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元來是天神。可知道昨日王則都家裡不甚寬大散了六千人錢米!」眾人拜罷起來看時,端的只是個瘸師。瘸師道:「管營的!你去吩咐眾人,交他們作此整頓器械。我如今獨自一個去救王都排,壞了貝州知州,你們就來接應。輔助得王都排,交你們豐衣足食,快活下半世!」眾人聽得說,都應道:「我們就來相助!」
  左黜離了營前,迤邐迳奔入州衙裡來。正值知州坐在廳上,左黜入去時,並無一個人看見。左黜走到廳上,高聲叫道:「大尹!我左黜特來拜見!」廳上廳下眾人道:「這裡正出榜捉他,他卻來將頭套枷!」知州見他身材短小,不將他為意,乃問道:「你便是左黜麼?」交左右拿下,取長枷來將左黜枷了,送下獄中,與王則對證錢米來還。獄卒把左黜押下獄來,就勘事廳前拽出王則來。見了左黜,王則道:「你為何也來到這裡?」左黜道:「不是我來,如何救得你出去?」司理院王漿問道:「你這漢子從實供說,倉裡一廒米,州裡一庫錢,怎的樣攝了去?」左黜道:「勘官!連你也不理會得,知州愚蠢,月錢月米俱不肯放支與他們,交兩營人切齒怨恨,我替知州散了有何不可?」王漿焦燥,喝令獄卒首力拷打。獄卒提起杖子,拖翻左黜,打得身上寸寸的破了。左黜呵呵大笑,喝聲:「疾!」把自己身上和王則身上的索子,就如爛蔥也似都斷了,枷自開了。唬得王漿道:「這漢子是個妖人!」忙交獄卒並眾人向前來捉,那左黜用手一指,禁住了許多人的腳,一似生根的一般,一步也移不動。左黜和王則直到廳下,知州正在廳上比較錢糧,只見左黜喝道:「張大尹!你害盡貝州人,報應只在今日。我今日不為貝州人除害,非大丈夫也!」知州見他兩個來得惡,掇身望屏風背後便走。只見後堂內搶出兩個人來,卻正是張鸞、卜吉,各仗一口刀。卜吉向前揪住知州,張鸞向知州一刀,連肩卸臂,斷顙分屍,把知州殺了,唬得廳上廳下的人都麻木了,轉動不得。王則道:「你眾人聽我說!你們內中有一大半是被他害的,今日我替你們去了禍胎,交一州人都得快活。你們吃他苦的,隨我入衙裡來,搶擄些金銀,交你們富貴。」眾人見說,都來幫助王則。兩營有請的卻好到州衙前,聽得說王則殺了知州,一齊搶入來,將知州老小盡數殺淨。左黜和張鸞、卜吉帶領著一班軍人,把知州平素心腹及司理院王漿等官並一行做公的,都搜尋殺了﹔打開獄門,把罪人都放了﹔到知州宅裡,搬出金銀錢寶,綾羅段匹,在階下堆積如山。王則道:「這許多財物,我分文不要,計算與有請的。若有餘剩,散與窮經紀人,交他安心做道路。」王則據住州衙,出榜撫安百姓。令兩營軍人整齊兵器,頂盔掛甲,分佈四門,緊守城池。
  如今做一回話兒說過去。那其間老大一場事,與時只走了兩個官﹔一個是通判董元春,一個是提點出京。兩個收了印信,棄了老小,奔上東京,奏知朝廷,仁宗天子聞奏,即便傳下聖旨,令冀州太守速領本部軍馬,迳往貝州收復王則。這太守姓劉名彥威,乃將門之子,文武雙全,接了敕書,即點起本部五千軍馬,殺奔貝州來。只因此起,有分交:王則自稱王位,大鬧貝州,做出許多蹊蹺奇異的事,屈害了數千人命。正是:
  只因半萬貔貅騎,惹起妖邪法術人。
  畢竟劉彥威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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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王則領眾貝州造反 永兒率兵擄掠郡邑


  詩曰:
    偽立為王不忖量,將何才德效堯唐﹔
    一朝事敗湯澆雪,亂劍分屍自滅亡。
  卻說貝州報子探所得劉彥威起兵,飛馬來報王則,貝州一州人都慌。王則驚得手足無措,急請左黜、張駕、卜吉商議。左黜道:「打聽得他那裡有多少軍馬?」王則道:「有五千人馬,驚得我也怕起來,如何處置?」左黜道:「且不要慌!我這裡只消三千人馬迎敵,看我黜回本事。」當日點了三千人馬,犒賞已畢,吩咐來日對陣。
  過了一夜,次日整齊軍馬,出貝州城排個陣勢。劉彥威全副披掛,使一條鑌鐵槍,騎一匹追風馬,來到陣前。這三千人見他軍容雄壯,都各喪膽亡魂。劉彥威把槍指著道:「貝州有會事的,將王則縛了來獻與朝廷,免你一城人屠戮!」囗囗囗囗囗[原文缺]不敢則聲。左黜穿領破布衫,仗一口劍,將劍尖兒指著劉彥威道:「你會事時,領了人馬速回冀州,免你殘生。若少遲延,交你一行人都死於我手!」劉彥威道:「你這廝是助王則的逆黨。看你身上衣甲皆無,敢和我廝殺,我把你前心一槍,後心透出頭來!」左黜道:「我不與你鬥口,交你看我手段則個!」劉彥威在陣前施逞槍法欺敵左黜,被左黜用劍尖一指,門旗開處,衝出一隊虎豹來。劉彥威的馬見了驚得跳起來,將劉彥威掀翻在地,眾軍向前急救上馬。人馬見了異獸,都拋戈棄鼓,各自逃生。王則帶領三千人馬乘勢趕殺,劉彥威大敗輸虧,折了一半人馬,自歸冀州,不在話下。
  卻說王則贏了一陣,心安膽壯。一州人見王則殺敗官軍,各各盡心歸順。手下人見瘸師有手段,都放心扶肋。王則領貝州人馬打附近州縣,胡永兒領妖兵擄掠郡邑鄉村﹔招降人嗎,多得錢糧,變得勢力大了。東京賣肉的張琪,賣炊餅的任遷,賣麵的吳三郎,打聽得胡永兒是王則的渾家,都到貝州投奔王則。王則見人心歸順,乃自立為東平郡王。冊封胡永兒為皇后,左黜為軍師,彈子和尚為國師,張鸞為丞相,卜吉為大將軍,以下眾人都掛印封官,其勢越大。
  卻說附近州具,各具告急表文,申奏朝廷。仁宗天子覽表大驚,遂問兩班文武:「貝州反了王則,聚集妖人數多,附近州縣皆被擄掠,冀州劉彥威又被殺敗如此失利,朕心甚憂。不知誰人可為大將收伏王則?」只見左丞相呂順執簡出班奏道:「臣舉一人,乃河東汾州人氏,姓文名彥博,昔曾征討西夏有功,今棄職閒居,見在西京居住。若招此人為將,必能克復貝州,剪除王則。」仁宗天子問道:「卿不舉別人,緣何只舉文彥博?」呂順奏道:「臣昨日聞報,思想王則如此大逆,無計可擒﹔夜至三更,忽思『貝』字著一『文』字,是一個『敗』字,故只有文彥博可用。臣特坐以待旦面奏,願以全家保舉文彥博為將。」仁宗天子聞奏甚喜,即時降詔,令使命往西京宣召文彥博還朝,使命領敕,星夜到西京,文彥博並本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聖旨。至州衙裡開讀罷,各官望闕起身謝恩,文彥博領了詔令。別了家眷,隨即赴朝。只因文彥博領兵來收伏,有分交:一干興妖作孽之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中彭越。正是:
  鞭稍指處狼煙滅,馬蹄到處妖孽亡。
  畢竟文彥博領兵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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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文彥博領兵下貝州 曹招討血筒破妖法


  詩曰:
    雄師十萬貝州來,妖術軍兵命合衰﹔
    天差三遂同收伏,任你英雄化作灰。
  卻說文彥博自接了敕旨,兼程來到東京,官員都在接官廳伺候,迎接入城。次日早朝,隨班見帝。怎見得早朝,但見:
  禪雲迷鳳閣,瑞氣罩龍樓。含煙御柳拂旌旗,帶露宮花迎劍戟。天香影裡,玉簪朱履聚丹墀﹔仙樂聲中,繡祆錦衣扶御駕。珍珠簾捲,黃金殿上現金輿﹔鳳羽扇開,白玉階前停玉輦。隱隱淨鞭三下響,層層文武兩班齊。
  當日仁宗天子宣文彥博至面前,聖旨道:「河北貝州王則造反,今命卿為將領,收伏妖賊,當用人馬幾何,副將幾人?任卿便宜酌處。」文彥博奏道:「臣聞王則一黨盡是妖人,若人馬少,恐不能取勝。臣願保舉一人為副將,請十萬人馬,可以克敵。」仁宗天子道:「軍馬依卿所奏,但不知卿保何人為副將?」文彥博奏道:「臣乞曹偉為副將。」仁宗天子道:「這曹偉莫非是下江南第一有功,封王的曹彬的子孫麼?」文彥博道:「正是曹彬嫡孫。」仁宗聞奏,龍顏大喜,命宣曹偉見駕。仁宗當殿封文彥博為統兵招討使,曹偉為副招討。撥賜內帑金銀錢帛,犒賞三軍。二人謝恩出朝,便去各營點兵發馬,即日離京上路,渡黃河直抵河北界上,軍馬就於冀州駐紮。
  冀州太守劉彥威迎接二招討入城,備說王則妖法難敵。文彥博與曹偉商議道:「目今要下貝州,小知招討有何神策,用何計謀可以破賊?」曹招討道:「曹偉系副將,安敢僭越計謀,主帥有命,一聽指揮。」文招討道:「不然,招討乃名將之子孫,曾與先皇建立邊功。彥博雖為主將,終是書生,全杖詔討共成王事,不必謙遜躊躕也。」曹招討應諾道:「據曹偉愚意,不若把人馬分作三路,作長蛇之陣去攻貝州,若一路有失,兩跑必相救應。」文招討道:「貝州乃一窪之地,令人打聽,他兵不滿萬,我這裡有大兵十萬,更得招討奇謀,破賊如反掌矣。」曹招討道:「曹偉亦探聽得,王則等輩雖不能用武施文,盡行妖法。日前劉彥成去收伏時,被王則用了妖法,是以損兵大敗而回。偉欲主帥將四萬人作中軍,以三萬人與曹偉作左輔,以三萬人與總管王信為右弼,令先鋒孫輔各營巡視。今王則兵不滿萬,止可敵我一路。我軍若勝,則三路並取貝州﹔若有少虧,則兩蹌必來效應。此必勝之策也。」文招討見說,大喜道:「招討如此用兵,何愁貝州不破!」次日文招討分三路人馬來取貝州,不在話下。
  卻說王則探聽得文彥博領十萬人馬來取貝州,遂聚集左黜等一班兒妖人計議。彈子和尚道:「前日冀州劉彥威領兵來,只一陣殺得他片甲不回。今文彥博雖有大兵十萬,吾何懼哉?某請一萬人馬,當取文彥博之頭於麾下。」王則大喜,即選一萬人馬出戰。當日早間,開城門靠城擺列陣勢,文招討將兵分作三路,出於陣前,與王則搭話。王則見文招討出馬,唱個喏道:「王則為因張大尹沒道理,我殺了他替百姓除害,眾人推尊我暫領貝州一隅之地,朝廷何必興兵到此?」文招討大喝道,「汝乃一州之軍,敢壞一州之主,又佔據貝州,殺傷各路官兵,罪惡彌天。今我大軍到此,理合開門投降,輒敢引兵迎敵?」王則拍手笑道:「招討雖有人馬十萬,如何收伏得我!」文招討交擂鼓,先鋒孫輔挺槍指人馬搶城捉王則。王則見鼓響人馬搶來,就取所佩之劍在手一指,卻早陣門開處,走出彈子和尚、左黜、張鸞、卜吉等輩,在陣前叩齒作法,只見烏風猛雨,雷聲閃電,火塊亂滾,就兵馬隊裡捲起一陣黃砂來,罩得天昏地暗,黃砂內盡是神頭鬼臉之人,引著許多豺狼虎豹前來衝陣。眾軍只鬥得人,如何鬥得神鬼猛獸?戰馬驚得亂躥,把鞍上將都顛將下來。王則見文招討陣腳亂動,乘機趁勢驅人馬一掩,文招討同先鋒孫輔大敗而走,王則領人馬隨後追趕。副招討曹偉,總管王信,見文招討兵敗,各引本部軍馬前來救應。王則見兩路軍馬齊來,唯恐有失,急下令收軍馬人城。
  文招討將本部軍馬離城三十里下寨,計點人馬,殺傷並自相踐踏,死者無數。文、曹二招討及總管王信,三人共議攻城之策。文招討道:「我與西番戎兵大小也曾戰數十陣,不曾見王則這般陣勢,可知道各路軍馬都輸與這賊。這賊陣裡暗藏著神頭鬼臉、雷電火塊、猛獸,亂滾將來,驚得戰馬跳動,亂了陣腳,被賊眾乘勢趕來,不能抵敵。若非招討與總管救應,必致多折人馬。似此喪敗,如之奈何?」曹招討道:「聞得貝州除了王則四五人外,餘者俱不會妖邪術法。然這妖邪術法,曹偉有個道理可破,貝州可得,王則可擒。」文招討聽了,歡喜道:「敢問招討,有何妙計可破妖法?」曹招討道:「王則這家法術,和尚家喚做『金剛禪』,道士家喚做『左道術』。若是兩家法都會,喚做『二會子』。皆是邪法。只怕的是豬羊二血及馬尿,大糞,大蒜﹔若滴一點在他身上,就變不成神鬼,弄不得邪法。」文招討大喜,吩咐軍士,但交戰時,刀槍頭上都要蘸血。曹招討交做三伯個唧筒,都盛豬羊二血。選三伯個身長力大的軍人做唧筒手,交戰時,若見神鬼、異獸,便唧將去。文招討犒賞了軍士,至次日擺佈軍馬,依先分作三隊,離城三里排列陣勢。
  王則見文招討兵臨城下,對眾人道:「昨日被我殺了一陣,兀自不怕,今日又來和我廝殺,這番把文彥博一發捉了,定交他寸草不留!」點起一萬人馬,出城迎敵。兩陣對圓,旗鼓相望,鼓聲震地,喊殺連天,弩箭如雨,射住了陣腳。王則手下無甚英雄好漢,廝殺全仗妖法,屢屢取勝,不把文招討許多軍馬在意。卻說文招討下令交金鼓齊鳴,先鋒孫輔仗長槍去敵上首,曹偉架雙刀去敵下首,文招討指揮中軍,三路人馬一齊殺來。王則見了將劍尖一指,門旗開處,又驅出許多神鬼、異獸出來。文招討喝開陣門,放出三伯個唧筒手,一齊射去。只見王則的神鬼、異獸見了穢物豬羊二血,破了那法,望本陣便走,文招討招人馬乘勢掩殺將來,王則大敗落荒而走,槍刀盡棄,人馬踏做肉泥。只因此陣敗,有分交:好邪逆黨俱遭刀劍分屍,妖法婦人推出市心斬首。正是:
  欲將妖法害正人,正人有福神靈護。
  畢竟王則敗走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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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左瘸師飛磨打潞公 多目神救潞公獻策


  詩曰:
    瘸師妖法得年深,合敗今朝遇血筒﹔
    馬遂李遂諸葛遂,三遂平妖萬古聞。
  卻說文招討喝開陣門,放出三伯個唧筒手和弓弩手,一齊上看著神頭鬼臉、猛獸便射,唧筒血匹臉便唧,只見許多怪物都是紙剪草做的,射死軍人不計其數。眾軍見勝一囗囗囗[原文缺]停軍馬,被文招討殺了二停。王則大敗輸虧,急急引兵入城,拽起吊橋,將城門緊閉不出。文招討得勝收軍,離城不遠下寨,虎視著城中,指日可破。將士得功者上了功勞簿,當日十萬大軍倍增喜氣。文招討傳下將令,令五伯軍上山砍伐木植,做造打城器械。雲梯、炮石、天橋、火箭,一二日間俱各齊備。文招討令傍城剿戰,眾軍士直到城濠邊攻打。
  卻說王則輸了這一陣,正是刀添三個囗[原文為墨釘],人減七分威。令軍士弓弩上弦,緊守城鋪,卻不出戰。王則在貝州廳上交請左黜、張鸞、卜吉、彈子和尚、任遷、張琪、吳三郎,一班妖人團團坐下。王則道:「諸位在此,今文彥博識破我法,折了許多軍士,我今不敢出城交兵,他又直來城下搦戰,如何是好?」說由未了,只見探事人來報道:「文招討令軍士做造雲梯、炮石、天橋、適前逼近城下,見在打城!」王則慌道:「若如此緊急,這一城老小如之奈何?」只見左瘸師起身向王則道:「大王何必優慮,我左黜能乾變萬化,也不消得廝殺,只交文招討在城外死於非命,他十萬軍馬沒了主將,不戰而自散,好麼?」王則道:「賢卿有甚妙術,安排得他死,散得他十萬人馬,解我貝州之圍?」左黜道:「容易!」遂吩咐手下人,去磨坊裡取一塊大磨盤來。不多時,只見十來個人槓一塊大磨盤來到廳下。左黜下廳來,將銀硃筆書一道符在磨盤上,披發跣足,右手仗一口劍,左手持一缽盂水,口中唸唸有詞,噙一口水,看著磨盤上只一噴,喝聲道:「疾!」只見磨盤漾漾的望空便起,迳往城外飛將去。王則和眾人見了,無不喝彩。
  卻說文招討,正升帳請副招討曹偉,總管王信,先鋒孫輔,到帳中議論攻城之策,只見空中飛下一個磨盤宋望著文招討頂門上便落。一聲響,振天動地,眾人驚得面如土色,只道打死了文招討。卻說文招討正坐在交椅上,驀被一人攔腰抱過一邊,離交椅有五七步路。那磨盤下來,打不著文招討,卻把交椅打做粉碎,地上打一二尺一個深凹。眾將見文招討無事,俱各大喜。文招討吃那一驚不小,別取交椅坐定。問道:「適來抱我者是何人?」說由未了,只見一個人來到面前唱喏。其人生得身材長大,面貌醜惡。眾人看時·都不認得﹔又不是親隨人,又不是帳前士卒。文招討問道:「你是何人來救我一命?乞道其詳,自當重報!」那個人道:「我不是軍中人。今貝州王則使妖法將磨盤來壓死你,我特來救你之命,報你向日一飯之恩。」文招討見說,大喜道:「感謝你來救我,不知我文彥博施恩在於何處,願求姓名!」那人道:「口說恐招討失忘了,可惜銀盆筆硯來。」手下人取銀盆筆硯排列棹上,那人道:「乞退左右。」文招討喝退了左右,那人提起筆來寫罷,將銀盆覆在地上,大跨步走出帳外去了。文招討即時使人去趕時,便不見了。文招討道:「卻又作怪!」交人揭起銀盆來看時,中間寫著「多目神」三個大字,眾人皆不曉其意。文招討沉吟了半晌,方才想得起來,對眾將道:「文彥博未及第時,曾於一館驛中宿歇,驛吏告道:『此處有鬼魁,在此房宿者,常多損人。』此時文彥博不信此言,乃明點燈燭,置酒驛房獨酌。夜至三更,忽然起一陣狂風,風過處見一人披發至案前,低頭叉手,呼我為相,覓我酒食。文彥博問道:「你是何人?如何不見面貌?』他道:『我生得面貌醜惡,凡人見者皆被驚死,故不敢以面貌相見。』文彥博不信其說,其人分開頭髮,只見青臉上霍霍眨眨有十二隻眼。文彥博見了亦驚駭,遂與他酒飯,其人吃罷,便道:『公相異日有人難,我必來相救!』言罷,隱然而去。今想道,適來救我者,必多目神也。」眾人見說,皆去看銀盆時,只見邊旁又有七個小字道:「逢三遂,可破貝州。」文招討仔細看了,大喜道:「不想多目神救了我性命,又教我破王則之策。但不知何謂『三遂』,甚不曉其意,諸位可想其意麼?」眾人都道:「不解其意。」各歸本寨細想,不在話下。
  卻說貝州王則等一班妖人,升廳置酒與左瘸師作賀,一面差人打聽陣上動靜來報。只見探事的來報道:「文招討軍容嚴肅,隊伍整齊,依然無事。」王則與眾人說道:「若那邊沒了主將,便不整齊,無心戀戰。今文彥博陣上沒一些動靜不知磨盤曾害得他也不?」左黜道:「我行這家法術,百發百中,沒人解得,必然壓死了。」王則道:「若足要知虛實,可交人士下戰書,便知端的。」眾人道:「大王見得是。」即時寫下戰書,差一個的當的軍士,直至文招討帳前去下。文招討見說是下戰書的,交喚至帳下·左右接了書安在棹上,文招討展開看了,便解王則之意,思忖道:「他只道使妖法把磨盤壓死了我,誰知我安然無事,見我這裡沒些動靜,故以下戰書為由,來看虛實。」當時文招討當面批回:「來日交戰。」與下書人回來。王則看了批回,問下書人道:「你曾到文招討帳下麼?」下書人道:「告大王!文招討並無疑忌,直喚小人到帳下,親自寫了批回,打發小人回來。」王則聽說文招討無事,心下憂慌,連夜請左黜等一班妖人商議對敵之策。左黜道:「磨盤既壓他不死……」與王則附耳低言道:「來日交戰,必須恁地,恁地。」當日計議已定,次日天曉,王則整點一萬人馬,開城門放下吊橋,排成陣勢,良久,兩陣對圓。文招討依舊帶了唧筒手並豬羊二血,使人高叫王則打話。王則不出陣前,只在陣裡,披發跣足,不穿衣甲,裸形仗一口劍,牽著一匹白馬。左瘸師叩齒作法,腳下步魁罡,口中念念有同,喝聲道:「疾!」把劍尖刺著白馬的頭,刺出血來,噙口血水,出到陣前一噴。不噴時天青日朗,噴了時只見烏風猛雨,霹靂交加,飛砂走石,那陣風吹得黑囗囗[音虛虛]地,對面個相見,伸手不見掌,驚得軍士槍刀盡棄,各自逃生。只因如此,有分交:東京宰相翻為失路之人,正直文公偶遇平妖之客。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畢竟文招討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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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文彥博偶遇諸葛遂 李魚羹獻計擒王則


  詩曰:
    立功獻策與圖謀,耍將妖賊盡平收﹔
    皇王洪福千子歲,奸貪邪佞一齊休。
  且說文招討若沒有丞相福分之時,幾乎喪了性命。霎時被風吹砂石亂打,落陣逃走,回頭看時,並沒一個人跟隨,獨自騎著匹馬,好生慌張愁悶。正似:
  鳳落荒坡,盡脫渾身羽翼﹔龍居淺水,失卻頷下明珠。蜀王春恨啼紅宋玉悲秋怨綠。呂度亡所佩之刀,雷焕失豐城之劍。好似蛟龍缺雲雨,猶如舟緝少波濤。
  當日文招討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是山林樹木,不知是那裡去處。勒馬轉過山嘴,見一條幡竿,又聽得鐘聲響,看時是一座寺院。文招討道:「到此無奈,只得到寺裡尋人問條歸寨的路,又作區處。」來到寺前,下馬入寺裡來,見一個行者,文招討對行者道要見長老。行者入方丈報與長老,長老出來,見文招討戎衣甲馬,不是以下將士打扮,必然是個主將。慌忙向前問訊,交行者牽了馬,請入方丈坐定。長老情知道饑渴了,忙吩咐廚下辦齋,先交討茶來吃。茶罷,長老問道:「將軍高姓,因何到此?」文招討道:「下官姓文名彥博。」長老道:「莫非便是征西夏有功的文招討麼?」文招討道:「然也。」長老道:」聞名久矣,今日山門多幸,得招討到此。如何無隨從之人?」文招討道:「貝州王則謀反,朝廷起十萬人馬,命下官為將,收伏此賊。今早與賊對陣,不意大敗,逃難至此。」長老見說,大驚道:「以招討為將,又有十萬大兵,貝州乃一窪之地,能有多少人馬,如何卻輸與他?」文招討道:「若論戰,敵必不能取勝於我,今貝州王則一班賊黨,皆會妖法。但交戰之時,他陣內便放出神頭鬼臉、猛獸怪物來,軍馬見了,俱各驚走。副招討曹偉獻計,用豬羊二血,馬尿、大蒜、唧筒,贏得他一陣,賊兵數日不敢出城。日前下官升帳,與諸將議攻城之策,不期妖人使邪法,將磨盤從空壓將下來,幸得多目神救了性命。早間與賊兵見陣,不提防王則陣裡起一陣惡風,雷聲閃電,霹靂交加,飛砂走石,打得陣勢散亂,下官獨自迷路至此,望乞吾師指引歸路,到寨卻當重謝。」長老聽說罷,離坐拍手大怒道:「當今乃堯舜之世,君聖臣賢。此一等妖人輒敢惱亂朝廷,請招討免憂,看貧僧與招討出力,破其邪法,掃除逆黨。」文招討聞言,大喜道:「不敢拜問吾師高姓?」長老道:「貧僧複姓諸葛,名遂智。」文招討聽罷,歡喜道:「多目神曾寫七個字道:『逢三遂,可破貝州。』眾人曉夜參詳,全然不解其意。今日天交遇著吾師,若吾師肯去,破得貝州,下官奏過朝廷,官賞功勞不小。」長老道:「貧僧是空門中人,豈貪富貴爵賞。但今清平世界,不可容此妖人,貧僧當效犬馬微勞,助招討蕩平妖逆。今晚請招討寺中權宿一宵,明早五更同往大寨。」文招討卸了衣甲,吃了晚齋,和長老講論了半夜。睡到五更起來,洗漱罷,吃些飯食,長老交行者,寺中有馬牽出來,和文招討上了馬,帶三個行者,明點火把,離寺迤邐來到寨前。眾將與軍士見了文招討,不勝歡喜,迎接至中軍。曹招討等都來動問道:「主帥一夜不回,眾將皆憂慌無措,不知落陣走到那裡,緣何同這個和尚回來?」文招討道:「昨日被王則使邪法,一陣惡風吹得我迷蹤失路,到一寺中,偶遇此聖僧,說能破邪法。我想正應多目神之言。」乃去曹招討耳邊低低說道:「這個和尚叫做諸葛遂智。」曹招討大喜,屏退左右,問和尚道:「吾師有何神術,能破妖邪?」長老道:「貧僧曾遇異人傳授五雷天心正法,凡遇金剛禪、左道一應邪術,貧僧見了,念動真言,即能反邪從正。招討如不信,來日對陣便見分曉。」當日文招討留和尚與行者在中軍,即修戰書一封,交軍士去貝州投下,約在來日交戰。王則見了,批回戰書,打發軍士自回。乃對眾妖人商議道:「前日一陣,被我殺得大敗而走,今日尚敢又來勒戰,必須再用前日之法,直殺到界分,交他十萬人馬不留一個!」話休煩絮,兩邊各自整點人馬,只等來日廝殺。
  次日,王則領軍馬出貝州城,排一個陣勢,兩陣對衝,旗鼓相望。門旗影裡,又見王則披發跣足仗劍,牽著白馬在前,口中唸唸有詞,把劍尖刺著白馬,噙口血水,只一噴,只見王則陣上惡風急起,砂石雨雹,看看來到文招討陣前。諸葛遂智在軍中見了,搖動鈴杵,口念真言,把鈴杵一指,可霎作怪!那陣惡風砂石雨雹。轉風望王則陣裡打將入來!王則見風勢不好,慌忙招軍馬急急轉身,文招討鞭稍一指,大小三軍一齊掩殺過去,王則人亡馬倒,折其大半,趕落城濠死者不計其數。王則急急收拾些少敗殘人馬,奔入貝州,拽起吊橋,關上城門,緊守不出。
  卻說文招討三軍殺到城下,割人頭耳鼻,奪金鼓旗幡,文招討令鳴金收軍,離貝州城下不遠下寨。文招討請諸葛遂智上坐,躬身謝道:「這一陣皆吾師之力也。若如此,賊兵指日可破。」諸葛遂智道:「貧僧以止破邪,無往不利。若是有貧僧在陣中,何懼王則一行妖法之人!」文招討聞言甚喜,道:「王則今日輸了一陣,越守得城子緊了。」傳下將令,交軍士並力攻城。只見貝州烏雲黑霧罩了城子,虛空中現出神頭鬼臉、毒蛇猛獸,軍土都打不得城,反傷了許多人馬,打了兩三日,只是打不下。文招討交十萬人馬圍了貝州城,擂鼓發喊,王則只不出來。文招討只得交軍士離了貝州城下寨,依先提鈴喝號,遞箭傳更,與曹招討計議道:「彥博同招討領這十萬人馬,一日費了朝廷許多錢糧,到此將及有兩個月日破不得貝州,如何是好?」曹招討道:「主帥且請寬心,容曹偉再思良策。」當日曹招討別了,自歸本營。文招討在帳中憂慮,不覺天色夜深。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營斜月映寒光,透帳涼鳳吹夜氣。雁聲嘹亮,孤眠才子夢魂驚﹔蛩韻淒涼,獨宿佳人情緒苦。軍中戰鼓,一更未盡一更敲﹔遠處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簷間丁當鐵馬,敲碎士女情懷﹔旗幡上閃爍青燈,偏照征人長歎。妖邪賊侶心如蠍,忠義英雄氣似虹。
  當夜文招討在帳中翻來覆去睡不著,至三更前後,聽寨外時稻悄悄地。文招討起來,離了寨房聽時,正打三更,見一個軍士打著梆子來交更,口裡低低唱只曲兒,把那梆子打著板。文招討聽得,便回帳房睡了。
  到了次日天明,眾將士都到帳下聲喏,文招討升帳,眾將官來唱喏了,擺立兩邊。文招討發放軍事已畢,叫左右喚昨夜打三更的軍士來,不多時左右挨問叫到。文招討問道:「你便是昨夜打三更唱曲兒的麼?」軍士道:「告招討,小人恐怕打磕睡誤了更次,把這曲兒來唱,便不打磕睡。」文招討道:「胡說!亂我軍法,即當斬首!」叫刀斧手:「推出斬訖報來!」那軍士道:「告招討!饒小人之罪,小人能斬王則首級,獻與招討。」文招討交且押他過來,問道:「你這廝亂道!我領了十萬大軍,在此兩個月破不得貝州,你獨自一個,卻如何斬得王則首級?」那軍士道:「王則與我小人同鄉,自幼結為兄弟。」文招討問道:「你姓甚名誰?」那軍士道:「小人姓馬名遂。」文招討聽了,暗喜道:「想其人必應多目神之言。這漢子去,必能了事。」文招討道:「你有何計策能斬王則?」馬遂直走到文招討身邊,附耳低言說道:「小人去如此,如此,必斬王則。」文招討聽罷大怒,喝交:「左右拿下!叵耐這廝,我奉朝延命領十萬大軍為招討使,尚且無計克復貝州,你是何等人,輒敢多言亂我軍法!不斬你首,難以伏眾!」刀斧手把馬遂捉下,眾將官都跪下告道:「馬遂罪合當誅,但於軍不利,望招討寬恕,權且寄罪。待破了王則,問罪未遲。」文招討忿氣不息,眾將官苦苦哀告。文招討道:「若不看眾將麵皮,決斬你首。既犯吾令,難以全免!」令左右杖一伯,以正其罪。左右拖翻馬遂,打了五十棍,眾將官又告饒,文招討起身道:「且寄下五十!」恨聲不絕,怒入帳中。眾將官各自歸寨。馬遂在寨裡道:「我直恁地悔氣!不合唱了個曲兒,惡了文招討,要斬我,又得眾將官討饒,只打得五十棍!」對眾人歎了一口氣。當夜馬遂悄悄地出帳,迳到貝州城下,隔著城河高聲叫道:「城上人!我有機密大事來報你主將,可開城門放我入城!」那守城軍聽說,稟了守門官,開城門用小船過河來,渡馬遂上岸,少不得細細搜檢,並無夾帶寸鐵。眾軍人見有棒瘡,也不縛他,看守到天明,押來見王則。
  王則認得馬遂是同鄉兄弟,便道:「多時不見你,原來你在文彥博軍中,今日有何事卻來見我?」馬遂道:「告大王!馬遂不才,失身在軍伍之中,不敢來見大王。因前日夜間該馬遂巡三更,恐怕打磕睡,不合唱個曲兒,文招討道我攪亂軍心,要斬我,幸得眾將官告饒,打了五十脊杖。今日特來投順大王,望大王收留在帳下做一走卒,當以犬馬相報!」脫下衣裳來與王則看。王則看了,好不忍見,便交馬遂穿了衣裳,請上廳來坐定。馬遂道:「大王是三十六州之主,小人得蒙大王收留,執鞭墜鐙足矣,安敢預坐!」王則道:「我與你是同鄉人,又是從小兄弟,與別人不同。」馬遂只得坐了。王則交安排酒來,一面請馬遂吃酒,一面問文招討軍中虛實。馬遂道:「文招討只有五萬人馬,詐稱十萬。前日又輸了幾陣,折了一萬多人馬,如今不上四萬實數。昨日計點糧看,聽得說只可關支十日。今大王用心守把,不過十餘日,文招討之軍不戰而自退矣。」王則聽馬遂說了,十分歡喜,就留他在州衙裡宿歇。又喚醫人醫治,逐日好酒好食管待他。看看馬遂將息得棒瘡好了,王則並不疑他是行苦肉計的。馬遂要殺王則,又下不得手。
  文招討見馬遂去了許多時沒些動靜,傳下令來,交軍士近城擂鼓發喊勒戰。王則帶領一班妖人,連馬遂都上城來,王則靠著懸空扳,按住木欄杆,看那城下軍士搬打城的器械,近城來打城。這裡瘸師等一班妖人叩齒作法,王則也念咒語,就現出許多神頭鬼臉、毒蛇猛獸,驚得那打城的軍士倒退了,不敢近城。馬遂立在王則身邊,思量道:「這裡不下手,更等何時?」看他身邊,左右都執著刀斧器械,擺立兩旁。馬遂心內欲奪刀來殺王則,又怕不了事,乃捏得拳頭沒縫。王則正念咒語,被馬遂一拳打中嘴上,打落當門兩個牙齒來,綻了嘴唇,跌倒在城樓上。馬遂就奪左右的刀來砍,卻被王則身邊一個心腹賊將喚做石慶,腰裡拔出刀來,手起刀落,把馬遂剁落一隻胳膊來。眾人一齊向前,捉了馬遂,救起王則。王則大怒,交左右斬訖報來。馬遂大罵道:「我為無刀在手,不能斬賊之頭與萬民除害,我死必為厲鬼殺你矣!」眾人推馬遂去斬了,不在話下。
  卻說王則被馬遂打綻了嘴唇,聲也則不得,酒食也吃不得。眾人皆優,又恐官軍打城,俱各面面相覷,一面交醫人調治。王則疼得煩悶,無可消遣,平日最喜歡一個扮副淨的樂人,則做李魚羹,王則交喚他來解悶。當日李魚羹來到王則面前,閉著口只不則聲。王則問道:「李魚羹!你為何不則聲,心下有甚煩惱?」李魚羹道:「大王尚且煩惱,小人怎地不煩惱?小人與大王都是做私的,今日在城上,看看城外又添了許多軍馬,並力攻打城池,雙日不著早日著,終久被他捉了。」王則道:「叵耐這廝不伏事我,反把言語來傷觸我!」喝交左右拿下,手下人把李魚羹捉了。王則交把他縛了手腳,弔在炮稍上,就城上打出去,跌做骨醬肉泥。眾人縛了李魚羹,弔在炮稍上,拽動炮架,一聲炮晌,把李魚羹打出城外。可煞作怪,恰好打落在城濠邊河裡。
  文招討在寨中見城上炮打出一個人來,即時交軍士去看,眾軍士將撓鉤搭上岸來,還是活的。隨即解了索子,押到帳下。文招討問道:「你這漢子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誰?為甚事打出城來?」李魚羹道:「告招討!小人是貝州樂人,名喚做李魚羹。一時不合勸諫王則歸順招討·王則大怒,把小人做炮稍打出城來,要跌小人做骨醬肉泥,天幸不死,得見招討。」文招討道:「你是個樂人,如何的勸諫王則?」李魚羹道:「王則被一個馬遂一拳打落了當門兩個牙齒,綻了嘴唇,念不得咒語,行不得妖法,叫小人解悶。小人乘著燥頭,勸他歸順﹔不然時,旦夕之間必被招討捉了。豈知此賊不醒,反怪小人。」文招討見說,喜不自勝,道:「你雖然是個樂人,卻識進退。」交左右賞他酒飯。李魚羹吃了酒飯,文招討又問道:「你既是個樂人,必然在貝州久了,定知城內虛實。」李魚絲道:「告招討!賊首王則被打綻了嘴唇,念不得咒語,已無用了。有一個軍師最利害,跛著一隻腳,喚做左黜。又有一個國師,喚做彈子和尚。又有個張鸞,一個卜吉。又有三個,叫做張琪、任遷、吳三郎。還有王則的渾家胡永兒,極會使妖法。王則全靠這一班妖人,手下軍人雖有萬數,盡是烏合之眾,不足為道。」文招討又問:「城中有多少百姓?坊巷、河道、衙門怎地模樣?」李魚羹一一都說了。文招討道:「天使此人洩露虛實,王則可斬矣!」文招討正說之間,只見帳下走出一員將官來,道:「告招討!小將能生擒王則來見招討。」文招討見這個人出來甚喜,道:「正應多目神之言,『逢三遂,可破貝州』。「元來這個將宮姓李名遂﹔先前諸葛遂智曾破法,殺了一陣﹔次後馬遂打綻了嘴唇,念不得咒語,行不得妖法﹔今又逢李遂,卻好三遂﹔因此文招討喜歡。文招討問李遂道:「你有何計策可擒王則?」李遂道:「小將手下見管著五伯名窟子軍﹔今得李魚羹說破城裡虛實,地裡坊巷一應去處圖畫闊狹,容小將再一一仔細問他端的﹔對圖本度量地面遠近相同,只須帶五伯名窟子手,在城北打一個地洞,直入貝州城內,到王則帳前捉了一行妖人,然後開城門放大軍入城,有何不可?」文招討大喜,賞李魚羹、李遂各人衣服一套,就僉補李魚羹為帳前虞侯。交李魚羹細說城內衙門地面坊巷虛實,即令浮寨官相度畫了個圖本,把與李遂。李遂看了,計算遠近虛實,闊狹方向,稟覆文招討道:「這事須密切,亦不是一時一霎之事。望招討整頓軍旅,時刻打通。就好接應。就要帶李魚羹去做眼。」文招討道:「你可仔細用心,如拿得王則,克復貝州,奏聞朝廷,你的功勞不小。」隨喚五伯窟子軍,都賞賜發放了。李遂正要起身,只見諸葛遂智向前道:「告招討!李將軍雖打得地洞入城,恐不能擒捉王則。」文招討道:「吾師何以知之?」諸葛遂智道:「那貝州城中,王則左右一班俱是妖人。若李將軍打地洞入去,他那裡知覺了,行起妖法,非但不能擒捉王則,李將軍反為他所害。」文招討道:「若如此,何時能滅此賊?」諸葛遂智道:「不必招討憂心,貧僧當同去,以正破邪,交他使不得妖法,盡皆擒捉便了。」文招討見說,大喜道:「若吾師肯去,大事濟矣!」諸葛遂智交備下豬羊二血、馬尿、大蒜之類,隨身即同李遂出帳來。
  卻說李遂帶同李魚羹看了圖本,到城北計算了地裡,和諸葛遂智指揮窟子手,穿地洞打入貝州來。打到一個去處,李遂約莫是州衙左側,交窟子手從這裡打出去。窟子手打通了,問李魚羹道:「這是那裡?」李魚羹看時,正是王則堂門前。此時有四更時分,李魚羹前面引路,李遂和眾人發聲喊,迳奔入王則臥房眼來。卻說王則日間自思量道:「我這裡有左師、彈子和尚、張鸞、卜吉等一班兒扶助著,文招討雖有十萬人馬圍在城外,看他怎地入得城來奈何得我!」不以為事。當夜正放心和胡永兒在牀上快活行雲雨之事,驀聽得堂裡喊殺連天,驚得魂不赴體。只因眾人奔入房裡來捉,有分交: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饒君走到燄摩天,腳下騰雲須趕上。
  畢竟王則、胡永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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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貝州城碎剮眾妖人 文招討平妖轉東京


  詩曰:
    神器從來不可乾,僭王稱帝詎能安?
    潞公當日擒王則,留與妖邪做樣看。
  當夜李遂和李魚羹引著一行人眾殺到王則臥房門前,王則聽得有人殺來,慌對胡永兒道:「姐姐!你苦了我也!」王則急要念咒語,卻被馬遂打綻了嘴唇,落了當門兩個牙齒,要念念不得。胡永兒也心慌,一時念不迭隱身法,兩個赤條條地在牀上沒做手腳處,每人只扯得一件小衣服穿了,李遂與眾人一齊上把兩條麻索就牀上縛了。早被諸葛遂智先念了禁法,一行男女的咒都念不得了。眾軍士又把豬羊二血、馬尿、大蒜看著王則和胡永兒匹頭便澆。李遂使群刀手簇擁著王則、胡永兒,大軍一半都從地洞入城來。從軍將各自去殺守城軍上,大開了貝州城門,放下吊橋,文招討即時入城,到州衙裡廳上坐定。李遂解王則、胡永兒到面前,文招討交牢固看守監候。一面分投捕捉囗囗[原文缺]妖兒,使李魚羹作眼。李魚羹都知道這幾個下落,霎時間都被擒拿縛了。這幾個盡是了得有法術的妖人,因何此際一籌不展,都吃捉了?原來諸葛遂智以上破邪,以囗囗囗囗囗[原文缺]的,都用豬羊二血,馬尿、大蒜匹頭澆了,囗囗囗囗囗囗囗[原文缺]動不得。
  內中只不見了瘸師左黜,卻待各處搜捉,只見一個軍士飛也似來報總管王信,道:「告將軍!瘸師被眾軍趕入一家碓坊裡去!」王信見說,即時帶了軍士迳奔入碓坊人家,交軍士把前後門圍了,親自入去搜捉。這個人家吃了一驚,問道:「我家有甚麼事,如此大驚小怪?」眾軍道:「有妖人左黜走入你家,會事時放他出來,免得連累!」這主人家道:「告將軍!即不曾有人入來躲在我家。」王信交軍士屋裡細細搜捉不見,只見諸葛遂智來道:「等我入去看一看,便知他在也不在。」情葛遂智入碓房周圍看了,道:「可知你們沒尋左黜處,他卻變做一物在這裡了!」王信道:「卻也作怪!」諸葛遂智叫其人家問道:「這個碓嘴是你家物也不是?」主人家看了,道:「我家不曾有這個閒碓嘴。」諸葛遂智道:「左黜雖會變幻,難逃我諸葛之手!」交左右取索來,叫軍士扛去州衙裡去。王信笑道:「這碓嘴扛他去做甚?」諸葛遂智道:「這個碓嘴正是左黜。他就是千變萬化也瞞貧僧不過!」交將豬羊二血、馬尿、大蒜看著石碓嘴上便澆。不澆時是個石碓嘴,方才澆下時。(原書以下殘失一頁,計三百六十字。〕
  ……適被其煽惑,落於機阱之中,實不干眾百姓之事,囗[原文缺]必欲洗蕩,不惟罪及無辜,抑且有傷天地好生之仁。須求招討方便,再為奏請,救此一方愚民。」文招討聽曹招討之言,即將百姓無辜,被妖人煸惑之情,寫表再奏朝廷。一面大書榜文,張掛通衢各門,曉諭百姓:罪止王則等一干有名妖人,其餘妖黨及滿城百姓,俱各申奏赦宥。一應軍民人等安心職業,不必驚慌等情。因此,百姓見了榜文俱各放心,朝夕焚香祝天,專待赦書恩宥。不數日間,朝廷降下聖旨,道:「依卿所奏。」與時文招討請過聖旨,取出一行妖人,寫了犯由牌,推上木驢,文招討判了剮字,推出州衙。王則和胡永兒與一行妖人部各眼中流淚,面面相覷,做聲個得。貝州看的人壓肩疊背。但見:
  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皂纛旗招展如雲,柳葉槍交加似雪。犯由牌高貼,人言此去幾時回﹔白紙花雙搖,都道這番難再活。長休飯,喉內難吞﹔永別酒,囗[原文缺]中怎咽。高頭馬上,破法長老勝似活閻羅﹔刀劍林中,行刑劊子猶如追命鬼。囗囗(以下缺失)。
  (完)
  注:凡囗字皆為原字漫漶殘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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