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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東度記 Author: Qingxidaoren, 17th cent. Language: Chinese 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 ***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東度記" *** 東度記 清溪道人著 第一回 南印度王建佛會 密多尊者闡禪宗 話說混沌初分,天地為兩儀,日月星辰為四象,山川草木,飛禽走獸,數不盡的萬物, 生於其中。即人亦萬物中一物,只因人靈物蠢,人有知覺智識,能言善語,故配天地為 「三才」,乃最靈者。以本來原有個正大光明的道理,自生來在孩提時,混混樸樸,未 凋未漓。光明一理,包含五內。及至長大成人,知誘物化,邪魅外侵,本真內鑿,把個 大道喪失。所以萬聖千真,立言行教,只要人克複本來,見性明心。這克復的何事?明 見的何物?就是為臣的,既受皇王官職,盡心事主,忠義報國,大道何等光明!乃有一 等,貪位慕祿,希圖富貴,惜身家,不顧國。哪知根本既壞,枝葉終傷,後世子孫寧保 不壞?為子的,要思身從何處來,乃父母生育。且說那十月懷胎,三年乳哺,何等深思 ,孝敬不違,勞而不怨,大道何等光明!乃有一等為子的,貪妻愛,縱私欲,不孝雙親 ,哪知天鑒不宥,王法無私,報應卻也不小。為弟兄的,應該念父母血脈,同胞生來, 弟敬兄,兄愛弟,何等光明大道!乃有一等,爭家產,為錢財,視弟兄如陌路,待手足 如寇仇,哪知天合的弟兄既失,人合的財產怎長?為夫妻的,陰陽配偶,子孫相承,相 愛相憐,何等光明大道!乃有一等,貪淫縱欲,棄舊憐新,憎妻寵妾。更有淫妒婦女, 不守妻節,敗壞風俗,多有性命不保。為朋友的,要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大道何等 光明!乃有一等,勢利交,酒食友,處富貴親如手足,當患難視如路人。哪知天道好還 ,災難莫測,誰為救恤?這五倫道理,正大光明,人能永保不失,自然邪魅不侵,災害 不作,福善資身,以完全生人道理。便是聖賢仙佛,也不過克全了這道。少有所失,便 入邪宗。後有清溪道人五言八句,指出克複光明要法。 詩曰: 大道原明徹,邪魔擾世緣。 莫昧菩提樹,須開寶葉蓮。 五倫同此理,三省即先賢。 克復工須易,予欲又何言! 且說東京孝武帝寧康年間,天下廣闊,海宇遐荒。出中華外國,有五印度國。一個南印 度國海邊,有一漁父名叫卜老。因他終日面無慼容,見人只是嘻嘻,人稱他做笑不老。 他夫婦兩個,日以捕魚資生。一日捕得巨口細鱗,將欲烹食,只見那魚有乞哀貪生之狀 。夫婦憐慈動念,乃計議放生,把這活魚仍投海水。那魚洋洋游去。夫婦二人,便思持 齋改業,怎奈邊海無策贍生。正窘急處,忽來一個老僧到門化齋,只是大笑不止。漁父 雖笑,這日卻有些慼容。老僧笑問道:「漁翁,貧僧素知你好笑,今日何故面色淒淒? 」漁父強陪笑臉,那漁婦便答道:「師父你有所不知,我夫婦原以捕魚資生,近為捕得 一魚,將欲烹食,那魚狀若乞憐,我夫婦不忍,放它歸海。因思人生世間,有可充腹之 物,有可治生之事,何必傷物性命,以養人身?棄了此業,又無計資生。我夫為此戚戚 。但我夫平日好笑,他道:『有魚便有酒,有酒便有笑,有笑乃不老。』人所以因他姓 名,遂呼他為笑不老。不知長老也笑不休,卻是何因?」老僧笑道:「貧僧打從中華來 ,到一處白蓮社,遇著一位遠公和尚,他有『虎溪三笑』禪機授我,因此學他之笑,一 路化齋到此,逢人便笑,海邊村戶人家,都叫我貧僧做笑和尚。」漁父笑問道:「師父 ,我笑有個話頭兒,你笑不知可有?」老僧笑道:「貧僧有幾句話頭。」漁父道:「請 念念我聽。」老僧一面笑著,一面口念著,乃念道: 笑,笑,笑,誰人識得這關竅。遠公傳我這根因,我因笑得笑中妙。豈是癡,非是傲, 說與漁翁休見誚。你今向我笑笑人,我向你笑有玄奧。笑嘻嘻,自知道,非是笑九流, 乃是笑三教。不笑為臣忠,不笑為子孝,不笑白髮自紅顏,不笑賢愚並不肖。也不笑矜 驕,也不笑勢要,也不笑東施嫫母效顰,也不笑子建潘安才與貌。那笑陶朱猗頓富多金 ,那笑范丹蘇季貧無鈔。非是笑愚頑,不學甘棄暴。非是笑旁門,詿誤入左道。非是笑 喑聾瞽目不成人,感歎悲嗟怨天造。仰天終日笑無休,今笑漁翁寄長嘯。這呵呵,有獨 樂;這哈哈,有自好。只為太平時序樂雍熙,但願豐亨無旱澇,四時佳景物色奇,風花 雪月堪歡躍。一身丟開名利關,煩惱憂愁俱不效。古往今來只如斯,家風落在這圈套。 你也嘻,我也笑,笑的是,浮生空自忙,是非閒爭鬧,人生何苦縐雙眉,且學老僧腔與 調。 笑和尚念畢,乃問漁父:「你的話頭兒,也念念貧僧聽。」漁父笑道:「長老,我的話 頭兒,卻是四個《西江月》。」乃念道: 歎世悲哀憂慼,怎如哈哈嘻嘻。人生縱有百年輛,幾被憂愁奪易。 智者雖教看破,人情自古難齊。得歡笑處且怡怡,好個呵呵生意。 滿屋哄堂大噱,一人獨自向隅。世間惟有這鬚眉,他也立身天地。 笑伊禿髮何事?笑我終日漁魚。只有沽酒落便宜,因此呵呵為計。 笑和尚聽罷,笑道:「漁翁,你既呵呵為計,怎的又面帶憂容?」漁父道:「師父你不 知,我前捕得一巨口細鱗,將烹而食,那魚狀若乞憐,我夫妻一時不忍,縱放它生於海 。那魚得水,悠悠癢洋而去。因此我夫妻要持齋改業,又慮資生無策,因此憂慮不覺見 於面,使師父見知。」笑和尚笑道:「漁翁,你夫妻既發慈悲,放生活物,我貧僧自有 個與你資生計策。昨游海岸,見一物放大光明,近前看是何物,乃是一件寶貝,欲要把 這寶埋藏海岸沙中。你夫婦既有放生活魚的仁心,貧僧豈無為你資生的好意!你可將此 物上獻與國王,大則授你一官半職,小則賜你些金銀。何慮養生度日?」漁父笑問道: 「師父,你見的是何寶貝?」笑和尚答道:此寶不是凡寶。你聽我道: 一粒如粟,千劫不壞。堅牢不說,金剛九轉煉就,萬道霞光,照耀堪同日色。問根緣, 從靜定中生出;說奧妙,自虛靈處發祥。如如不動,行無所住。才有這樣圓通,豈是那 般虛幻。總來一個老禪和,留卻久修舍利子。 漁父聽得笑道:「我也曾聞僧家久修得道,化火自焚,必留一粒舍利,萬劫常存。但這 寶貝,上獻國王,安知他受也不受?且這寶今在何處,何計取來?」笑和尚笑道:「此 寶遠則九萬鵬程路尚近,近則一剎那間取即來。人人皆有,個個不無。」乃自胸襟內取 出,付與漁父道:「舍利此物就是。漁父好去獻王。」漁父接得寶貝在手。那和尚化一 道霞光而去。漁父得了舍利,打點進獻國王不提。 且說南印度國王歷代傳來,崇奉三寶。到一個國王,名德勝,生一子,心愛出家,修行 成道,法號「不如密多」。這尊者誓願普度群迷,同歸大道,後成正果,位證二十六祖 ,演化東印度,此係前東度二十七祖成道。嗣後南印度國王,又傳位一個香至王。生三 子,其季子名菩提多羅,也只愛出家,法號「達摩」。這老祖得二十七祖法器,欲繼普 度之願,乃率弟子,演化本國。雖本無言之教,一意度人,明心見性,遵行正大綱常。 自西竺東來,遇梁武帝,言論未合,摘蘆渡江,遺留聖跡而去。此乃後東度,今且按下 不提。 再說二十六祖不如密多尊者,聽得海邊漁父進獻舍利子,乃到國王殿前,果見王坐朝。 執事多官拜罷,一官朝王奏道:「今有海邊漁父進獻舍利子。」國王聞奏,道:「國以 賢為寶,民以食為天。進獻的,不以賢、不以粟,那舍利子要他何用!」令執事官不得 傳呼。正才傳令,只見殿階前一個僧人,身披著錦襴袈裟,手執九環錫杖,卻不是近地 來的禪和,也不是外國到的長老,乃是密多尊者。國王一見便問:「汝有何意見朝?」 尊者答道:「臣僧聞漁父進寶,特來謁王。」國王道:「予正在此說這寶無用於國,免 傳他進。」尊者答道:「我王以何為有用?」王曰:「進賢治國,獻粟食民,這卻有用 。」尊者答道:「信如王言,但臣僧願王收此舍利,蓋座浮屠寶塔藏了,建個佛會道場 ,以修功德,以遂臣僧普度化緣。」國王聽得尊者道場功德之言,乃問道:「道場功德 何在?」尊者答曰:「在王一心。」王曰:「予一心只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尊者 答曰:「王心敬天,自然風雨調順。王心法祖,自然民國泰安。」王笑道:「這道場, 予知之矣。但不知此外更有何功德。」尊者答道:「建立道場,小則悔過消愆,大則超 亡薦祖。功德甚多,卻也說不盡。」王又笑道:「予嘗聞子有普度化緣之願,且說佛會 道場,俱為外務末節。」尊者答曰:「佛會功德,即是度己、勸世、化俗,於功德最大 。」王又問道:「怎麼最大?」尊者答曰:「君子遵守王法,小人犯禁行惡。縱有刑加 ,藐然容有不畏。及聞佛會,便起敬心。不說三尺之嚴,頓悔一朝之過,有助政教,故 云勸世。若上智不須佛會,君子可無道場,化善信,修陰功,前人留下這功課,願王遂 臣僧普度化緣之行。」王乃笑道:「據汝此說,予正欲使四民守法,或有藐然不遵,使 他同歸於善。便就修建一個道場,以答謝天地,未為不可。」乃令眾僧依據科儀,建立 法事,立尊者為班首。尊者辭曰:「臣僧時有靜功,未便班居眾首。」王作主乃立眾僧 中有德行者,職司班首。以尊者主壇。道場既建,水陸畢陳,雖遂普度化緣,實乃祝誕 王壽。 按道場功課,燈燭虛儀,菩薩豈拜念所乾,佛祖非香花所愛。只是善念在人心,昭格在 禱祀。那一念投誠修建,陽長陰消,福緣善慶,盛世不廢,功德有些。 按下尊者為王啟建道場不提。且說崑崙演派,蓬島分流,海有五嶽四瀆,名山勝水,哪 一處不藏隱著神僧高道。有座崆峒深峽,削壁懸岩,中藏著一個全真道士,法名玄隱。 這道士,他服氣不服氣,已列仙班;修性復修命,將成正果。一日偶出洞門,忽聞香信 ,把道眼遙觀,便知南印度國中修建勝會,乃向道童說道:「國度焚修,我與汝當隨喜 。我駕青鸞先行,你可深鎖洞門,身騎白鶴後來。」道童唯命。只見道真駕著青鸞,頡 頏霄漢,上下玄穹,霎時到了國中。入得道場,先禮聖像,後接眾僧,便問主壇。眾僧 答道:「主壇尊者入定未出,道師當謁國王。」道士依言,先朝見國王,方來壇中拜謁 尊者。此時尊者出定,兩人各敘禮通名。道士乃向尊者問道:「禪師,你佛會何因修建 ?」尊者答曰:「為王得舍利,且因貧僧有願普度,故建此道場。」道士道:「何樣科 儀?怎生功課?」尊者答道:「酌水獻花,焚香課誦。」道士笑道:「此燈燭倉耳。」 尊者亦笑道:「道門依樣,也有醮事。」道士笑道:「吾門固有,但其中如導氣運神, 水火煉度,還有一種實用工夫,如龍虎坎離,嬰兒姹女,九轉還丹,一真朝聖,便與師 尊空門大異。」尊者答道:「道師說的果然不差,只是吾門豈專焚修課誦,徒張鐘鼓香 花,也有入定出靜實用功德,與道家共派同流。只是後人分門立戶,各顯其宗,毫釐之 差,千里之謬矣。」道士道:「果如師言,吾門抱元守一,即是釋家萬法歸一。釋家言 五蘊皆空,即是吾門常清常淨。又何差別?」尊者道:「無始以來,我與道師心同此理 。但願後人各歸正向,勿入邪宗。若有矛盾爭歧,須引他轍轅共孰。」道士唯唯稱善。 後有稱兩教事異功同五言四句。 詩曰: 道行正乙法,釋修勸化因。 有如撫共剿,總是正人心。 第二回 道童騎鶴闖妖氛 梵志惺庵留幻法 話說道士與尊者闡明真宗,僧道眾信各各開悟,都說兩教原自合一。國王傳令旨,齋供 了道士,給賜了眾僧。當時見聞的,也有披緇入釋門,也有簪冠投道教,尊者與玄隱俱 各指示各人入門路逕,各各感歎稱揚。道場既完,玄隱便駕青鸞,回歸洞府。只見洞門 深鎖,不見了道童、白鶴。把慧眼四顧,屈指一推,道了一聲:「呀!道童誤入旁門, 白鶴倦投蜃腹。雖然是邪魅迷真,卻也是他貪癡被誘,本當敕援歸正,一則道童有誤入 旁門之難,一則丹鼎有鉛汞將成之功。且效羲皇,北窗高臥。」後有駐玄隱修真樂處七 言四句。 詩曰: 快活仙家遠俗塵,茅庵草舍養精神。 任他童鶴迷邪魅,且作羲皇枕上人。 話說道童騎鶴,蹁躚雲漢,只因領師旨鎖閉洞門,那青鸞先去,他與鶴未逐鸞飛。一時 離了海島,在那半空觀望景致。只見那空中樓閣重疊,樹木森森,不說洞府之居,儼似 神仙之宅。乘鶴逕投,哪裡是雕樑畫棟?睜睛去望,原來是氣化虛形。卻不是別物,乃 是雉鳥化生的海蜃,邪迷逞弄的妖氛。樓台盡皆幻設,樹木都是詭裝,引那鳥倦投林, 便張喉吸腹。那蜃也不知是道童人類、靈機應物,怎肯與蜃吸吞?兩各渾攪爭強。畢竟 人強物弱,鬧不過人。故道童得鞭鶴仍出蜃口,登得海岸。卻把個精神被蜃爭奪耗散, 那白鶴也力倦心疲,俱在海岸上喘息。有分教: 邪魅迷卻真常性,萬種因緣變化生。 卻說天地生育萬物,既有個陰陽消長的道理,便有個胎卵濕化的根因。乃人從胎類,禽 屬卵生。一切昆蟲或因濕化。人在胎生,那上一等王侯卿相,或是神聖臨凡,或是星辰 下降。又一等富貴中人,多福多壽,或是善人轉化,或是忠孝脫生。那最下的一等,疲 癃殘疾,困苦刑傷。縱然說五行是坎坷,二所乖張,卻也多有心地黯淡,過惡昭彰。若 不知改行從善,把心地明正,這陰陽五行,卻也真個奇怪,不變轉在自身,就更張在後 代。世間既有這陰陽變轉的道理,就在個主宰這道理的聖神。故此冥冥中有個掌脫化死 的主者。只說這國度,海隅有一地方,名喚惺惺裡。裡中有一姓卜之家,人屍眾多。那 漁父笑不老便是其族。只為他夫婦捕魚資生,一時感發善心,放生活魚,冥冥就遇著神 僧,與他個舍利寶貝,進獻國王,賞了他金銀歸家,改了這捕魚生理,做些有本營業。 卻說這卜老有個族弟,名喚卜公平,只因他心地淺窄,行事刻薄,村裡起了這個姓名。 卜老年近五旬,尚然乏嗣。冥司掌管脫化主者,一日檢閱善惡簿中,觀見漁父積善根由 ,得了神僧舍利致富,乃道:「此等善良,一富未足以報。」及查卜公平,無甚過惡, 只為心地不明,行事刻薄,便道:「此等寧無報應?」乃查他二人後嗣,俱該不絕,遂 於脫生簿上注筆:「卜公平將雉化蜃為他後嗣。卜漁父把迷蜃鶴作他兒郎。」注定生期 ,令投胎舍。為何把這兩種脫化?只因蜃逞妖弄詭於生前,便教暗幽冥於再世。那鶴本 白海島,素有清修,既從羽化,免墮卵生。又因漁父善念感召,卜公平刻薄因由,報應 昭彰,誠為可畏,後有歎蜃狡脫化一詞《黃鶯兒》道: 蜃氣化為樓,誑飛禽,吸入喉。亭台花榭皆虛謬,飛鶴倦投,道童誤游。險些兒做他糧 糗。轉輪愁,狡奸脫化,頑鈍沒來由。 卻說白鶴與海蜃俱化。道童見白鶴望空揚去,也只道他回歸海島,自己一個被那蜃氣奪 蔽真靈,終日海上往來。卻遇著一個道者,乃海上修行之輩,他連毛髮,若似全真;剃 髭須,又同長老。想是半從釋教半從仙,半悟禪機半悟道。這道者遊方海上,遍謁村中 ,到得這惺惺裡,卻遇著卜公平老者正產一男,生下來渾渾沌沌,夫婦心情不喜。見了 道者入門,忙延他上坐,乃問道:「師父何方來的?何姓何名?有何道術?」道者答道 :「小道邊海人氏,法名梵志,只因指甲修長,人都呼我『長爪梵志』。若論道術,有 呼風喚雨之能,倒海移山之法,只因我兩教雙修,又好些旁門外術,故此未成正果。昨 游海岸,到得貴村,見有毫氣漫空,卻從善人居屋上出,知必有好事在門,因此來一則 抄化,一則訪賢。」卜老答道:「正是。日前我族間生一子,清標雅致,只是略有些瘦 弱。我也產了一個兒郎,卻渾渾沌沌,似一個頑鈍之子。不知這是何說?」梵志笑道: 「小道善醫調,管你這瘦弱的強壯,懞懂的聰明。」卜老大喜,便留在家供養。 一日遍會裡中親友,各捐金錢,蓋造一庵,名喚惺惺庵。怎喚做惺惺庵?只因裡喚惺惺 ,使就庵同其裡。惺惺之義,實乃方寸一竅通靈。這梵志住在庵中,依方調治,這頑鈍 之子日益昏矇,那瘦弱之男尤然憔瘁。心下思量良藥,卻好正行海上,尋取仙方,遇著 一個道童,行走到來,向梵志稽首。梵志問其來歷。道童卻是蜃氣蔽了靈機,不能應變 ,便把笑和尚指為師,說道:「自幼出家隨僧,迷失父母籍貫。」梵志見其伶俐,乃留 在惺惺庵,收為弟子,教他些障眼幻法。這道童卻也心地聰明,都是妖蜃邪魔在腹,那 移變幻甚精。梵志一日見醫兩子不效,久住意懶心灰。又見道童法術倒比師高妙幾倍, 思量攜了徒弟遠去遊方,又恐笑和尚來尋道童。於是心生一計,對道童說道:「你隨我 日久,學法頗精,但你師父來尋不便。我與你且離此地,前往別方修行。只是這卜老等 愛厚未酬,二老之子藥醫不效。我欲小試一法,使他不疑不怪,方與汝去。」道童答道 :「師父要行何等之法?」梵志道:「必須把他兩個小子病根除去,得些金寶謝他,方 才快樂。」道童道:「這有何難廣卻好兩個雀兒在屋簷飛躍,道童把氣一吹,那雀兒頃 刻跳下地來,變化兩個孩子。一個肥胖胖,跳鑽鑽;一個俊聰聰,伶俐俐。道童喝道: 「速去遮瞞了來。」只見二雀變的孩子飛空去了。梵志喝采稱妙。他卻也就念動咒語, 平地下裂一穴,擁出金銀無數。 師徒正笑間,只見庵門外,一個漁父,一個卜公平,同著三五會友,笑嘻嘻進庵來,見 了梵志師徒,又見滿地金銀,這幾個人利欲心動,你搶我袖,便忘了親友情分,幾乎爭 毆起來。搶奪了一會,去的去,留的留,漁父與卜老方才稱謝梵志道:「師父好妙劑, 好藥方!兩家孩子俱病癒,就如換了個人一般。不是師父建此庵,我們怎得這許多金寶 屍梵志隨答道:「正是。小道久在貴地,多承供養,無因報答。天教二位令郎病癒,且 賜許多金銀,足以酬謝列位高情。今日良辰,欲要攜徒前往名山洞府,訪拜高賢。」眾 人苦留。梵志只是要行。留的是金銀,動了眾人心。梵志當時拜辭了眾老,攜著道童前 去,又恐笑和尚趕徒弟,乃留下一種幻法。他怎知道童妄說舊禪師,幻法空留遺笑柄。 梵志與道童偽弄的機巧,不但使人喜喜歡歡離別,且令眾老各各忘義搶爭。後人有歎利 欲動人世法障眼一詞,乃是《沁園春》詞曰: 世道堪嗤,利名可知。金銀未見,甚契闊情愛,抖然物欲,動心貪癡。那顧親朋,爭少 攘多,恨力綿勢弱,一腳踢倒道心思。且遂卻,我眼前富有,管甚奸欺! 按下梵志攜著道童離惺惺裡前行。且說尊者,白道場圓滿,國王賞賜了漁父,把舍利於 建塔安瘞了。一日朝會大眾,只見丹陛之前,尊者立地,口稱辭王東遊行度。國王問道 :「子欲行度,當於何所?」尊者答曰:「臣僧隨方而化,因類而度,無有成心,安有 預所?」王曰:「汝試說明,予因知汝去向。」尊者把慧眼一觀,乃答曰:「臣僧行度 ,多在東方,去來有日,願王保愛聖躬,毋忘調攝。」國王首肯。於是尊者稽首辭王, 收拾衣缽,擇日啟行。當時門下有四個徒弟,尊者只欲帶一個隨行,乃設一問難以試。 卻將手內數珠,喚四徒近前,說道:「汝等隨吾日久,個個體愛,但東行不能俱隨,欲 同一個外游。今以禪機為試,汝等說是何物。」當時一徒名喚元湛,答道:「師父手中 卻是數珠兒。」一徒名喚元同,答道:「師父手中卻是菩提子。」一徒名喚元空,答道 :「師父手中卻是念頭兒。」一徒名喚元通,答道:「師父手中卻是不忘佛。」尊者聽 畢,乃令三徒侍奉香火,共守常住,只帶元通一人隨行。三徒不樂。尊者道:「汝等三 人不須懷慍,後有繼吾東度僧人,汝等因緣,終成再劫。」三徒各各惟命。至期良辰, 乃辭朝及諸宰職並僧俗人等,出了國門,望東前進。後有五言八句贊歎尊者東度勝舉。 詩曰: 世俗染多迷,何獨東印度。 各具明鏡台,苦被紅塵誤。 尊者大慈悲,指引光明路。 願佛一朝新,而無有恐怖。 九九老人讀記,有七言八句贊功德。 詩曰: 莫言東度事荒唐,縛魅驅邪正五常。 悖理亂倫歸孝悌,移風易俗樂羲皇。 格心何用弓刀力,化善須知筆舌強。 更有虔誠勤禮拜,敬天敬地敬君王。 話說玄隱道士高臥北窗,忽然覺來,想起童鶴未歸,乃喚青鸞近前,囑咐道:「誤入蜃 氛,固是道童;翱翔住翮,卻乃白鶴。你與他兩個同逍遙吾門,今他迷卻故鄉,你寧無 拯救?」那青鸞聽得仙旨,即便六翮凌空,片時到地。在那海岸左眄右顧,白鶴杏無蹤 跡。道童卻在惺惺庵。乃一翅飛來,直到庵前,未提防梵志已留幻法,道童久離庵門, 偶然絆索飛來,把個青鸞兩翅雙足,牢拴緊縛,掙扎不脫。那看守惺惺庵火居道人,忙 將青鸞捉住,剪了翅兒,階前畜養。這正是: 邪氛迷去千年鶴,幻法牢拴兩翅鸞。 不是聖僧行普度,山中怎得好音傳? 且說尊者與元通弟子自出東郭,望前行走,到得一村落人家。這村落,左環高山,右臨 瀚海。尊者與元通見了,說道:「你看這村人家,樹木森森,風煙蕩蕩,山明水秀,犬 吠雞鳴,卻也好個村落!」元通答道:「果是好個村落。」怎見得?但見: 蒼蒼山繞屋左,玉壁何殊;茫茫水演居右,銀河渾似。綠樹擁出,青煙縹緲,繩樞甕牖 ;碧波橫飛,白霧縈回,東岸西洋。鳥韻鏗鏘,應谷聲,和律呂;魚鱗閃爍,翻錦浪, 鼓精神。樵子漁夫,東歌西唱;山光水色,朝變夕更。都鋪敘的滿村景致,足見的一境 風光。且是逕通大道,往來何必問津;只見庵閉重門,清幽可堪寄旅。 尊者與元通走到村口,不見居人,但深入林間,只見一座茅庵,門懸一匾,上寫著「惺 惺庵」。尊者乃令元通擊門。庵中忽應聲開戶,卻是一個火居道人。見了尊者師徒,便 請人內堂裡坐。尊者瞻禮聖像,道人隨捧出清茶。尊者接茶在手,便問:「此庵何人所 建?何宅香火?」道人答道:「這庵昔有位道者,在這鄉村化緣進道,村間檀越發心, 蓋造這庵,與他棲止。他居此日久心煩,日前辭了村裡眾檀越,往東去了。」尊者問道 :「道者講的何道?」道人答道:「他隨人詢問,應對卻也不窮,只是法術果然高妙, 神通真個不凡。他有呼風喚雨之能,倒海移山之術,不是那平常掛單僧人,豈同而今化 緣道士。」尊者聽了,微微笑容,問道:「你這村間,卻是哪個檀越重僧?哪個善人庵 主?小僧師徒路過此間,也要拜訪一二高賢。」正說間,只見庵外一叟走進門來。見了 尊者,便施禮問道:「二位長老從何方來?要往何處去?哪寺院出家?甚姓名呼喚?」 尊者不言。元通乃答道:「貧僧打從南印度國中而來,要往東印度國內而去。自幼本國 出家,名號不敢隱諱,偶造寶庵,不勝輕妄。請問老施主高姓大名?」老叟答道:「老 夫姓卜名公平,這村間,只因往年來了一位道者,深有道術德行,在此化緣。我們幾個 道友,蓋造此庵與他棲止。近來因他收留一個迷失道童,教習他些幻法,被人識破,故 此辭別這方,往東去了。」元通笑道:「適才道人甚誇他法術高妙,老叟因何說他幻法 ?」卜公平笑道:「比如老夫產了一子,甚是頑鈍,他道能醫,日久不癒。乃設幻法把 個雀兒變做孩子,哄誘我家。一時甚喜,及他離庵去遠,這孩子即露本相。又道久擾我 輩,平地現出金銀,誘哄我們爭奪一番,也待他去遠,俱是些磚石。故此這道者,損了 一去之名。若猶在此,有何面目屍尊者聽得不言,只是微微而笑。元通乃向卜叟問道: 「叟!孩子如今卻如何?」卜叟答道:「犬子只是渾渾沌沌,蒙然不曉。」元通道:「 醫此何難!」卜叟笑道:「日前道者也是此話。師父你又來調謊。」元通答道:「本僧 不敢欺詐。古人說得好:『大病用功,小病用藥。』若叟孩子這恙,可以不藥而愈。」 卜叟聽說大喜,便留尊者師徒在庵居住。次日眾老齊來探望。卻好漁父在內,他認得尊 者,乃道:「原來是道場主壇的師父。且問治療孩子何方?」元通又把前話說出。尊者 笑向元通說道:「徒弟說差了。兩個小孩子,既不用藥,卻行何功?」元通答道:「藥 既不用,功自有方。」乃向尊者面前,把胸上一摸,尊者點首。卻是何義,下回自曉。 第三回 蒲草接翅放青鸞 槍棒化蛇降眾少 話說元通手摸胸坎,尊者點首。眾老中一人問道:「師父明白見教,功是何用?藥是何 方?摸胸是何主意?」元通答道:「功乃出定人靜,孩提之童,襁褓之子,不識不知, 況且渾沌,如何教行?藥固有方,難醫冤孽,如何得愈?摸胸之意,小僧愚見,要老叟 自揣。此胸內曾有大聰明、過智計之處麼?」這老者聽了,把卜公平看了一眼,也點了 點頭,又問道:「比如我這笑不老的孩子卻伶俐,奈何憔瘁瘦弱。」元通不能答。尊者 道:「這亦有因,何勞老施主過問。貧僧既有願行方普度,自有治療良法,異日當細與 施主詳明。」眾老唯唯,各去商量齋供。尊者乃與元通尋個潔淨居室,方鋪下蒲團,只 見一隻青鸞,被道人剪禿雙翅,飛揚不起,在雲堂階廡行行走走,似有悽慘之狀。尊者 見了,說道:「青鸞,你何事悽慘,必是冤枉在心。想你展翅雲霄,棲形海島,餐鬆飲 泉,與鶴為侶,何等極樂。今日到此,豈是貪茫茫之苦海,戀擾擾之紅塵,苦被凡情羈 留在此?」尊者一面說歎,一面把雙翅梳理,短處將蒲草接長,一口氣吹在鸞身,那鸞 抖一抖羽毛,展一層雙翅,騰空飛起,翱翔上下幾回,直向海南而去。 忽地道人走來,見尊者放了青鸞,急得大驚小怪,說道:「師父,你如何放飛了我豢養 的青鸞?」尊者不答。那道人不住口的咕咕噥噥,瑣瑣啐啐。元通乃說道:「道人,你 既入庵門,當宗釋教,我佛以慈悲為念,方便為門,只有開籠放雀,那有豢鳥為歡?且 道人不知你我心情與飛禽何異,譬如人被羈囚,苦惱何狀,飛禽被縛,所以慘淒。」道 人笑道:「禽鳥心情,師父緣何得知?縱有心情,蠢然時有時忘,非比人類。」元通笑 道:「你可謂無慈悲矣。出家人第一功德在這兩字。你若見得透,參得明,何必敲鐘擊 鼓,焚香禮懺,以求超脫?若執迷不悟,一時便沉淪萬劫。」道人聽罷,便向元通稽首 。後有感此警勸一律。 詩曰: 世間何事最行非,豢鳥籠禽事可悲。 剪翅拔翎繩絆住,黏膠編竹鐵絲圍。 為伊取樂消閒晝,害我同生性命虧。 勸世三春休捉烏,巢中子望母飛歸! 元通與道人正講完放鸞功果,卻好眾老捧著蔬食素饌,到庵來齋尊者師徒二人。坐間便 問:「二位師父既往東,卻為化緣,還是訪道?」尊者答曰:「化緣乃事,訪道亦心。 只為小僧有願普度,故此東行。且問眾檀越,貴村喚惺惺,這庵亦喚惺惺,其義小僧知 矣。只是其間怎麼有些渾渾濁濁氣味?」眾老笑道:「師父如何說此話?」尊者答曰: 「小僧望氣,欲要推情,不是居此庵者有物欲之染,便是構此庵的無正大之心。」一老 笑道:「師父也說得有理,見得頗真。就如往日,那長爪梵志居此,釋非釋,道非道, 不聞他講道參禪,每見他收徒演法。居庵日久無驗,往東去了。」尊者道:「不是,不 是。常言道:『出家清淨,那有塵氛。』這濁氣另在別項情由。」一老道:「這情由可 礙甚事麼?」尊者答曰:「礙事。比如濁濁就礙惺惺。」一老笑道:「是了,是了。」 乃向卜公平說道:「老友你莫怪,我說就你身上便可知矣。你為人平日行為少厚,智計 太深,難怪你生的卻是個懞懂之子。我常見人家,父若渾厚,生子必聰。父若刻薄,生 子必魯。公平每日卻有些不公平。」卜老聽得,便向尊者問道:「師父,我友此言,信 有信無?」尊者答曰:「寧可信有,不可信無。」卜老道:「可更改得麼?」元通答道 :「小僧摸胸,就乃此意。梵志師徒,未得醫此妙法,空費方書,徒施幻法不驗,毋怪 其去。」卜老道:「老夫便認這冤愆,望師父搭慈航、垂普度,但求先將孩子醫好,自 然不忘功德。」元通答道:「欲醫孩子,當先醫父。欲療凡私,當行鎮定。老叟若肯效 我小僧,行一片靜定工夫,把凡私動於昔年者,借這工夫一時掃盡。再悔卻昔年冤愆, 急行些今朝的寬厚,這是欲茂枝葉,先沃本根。根本既沃,枝葉必榮。轉暗為明,這感 召分毫不爽。」卜老贊歎信服,便拜跪庵堂,求師開度。只見那笑不老漁父近前說道: 「師父說家老是了。只是老夫也生一子,卻不鈍,但瘦怯多災,這是何因?」元通道: 「老來生子,必是你陰德所感,冥冥自有脫生主者,豈肯誤你?這老來精血,不比壯歲 ,瘦弱何妨!但把心術常端,自然孩壯。」漁老點頭。眾老吃罷素供,隨散。只有卜公 平要求靜定工夫,他卻存後。尊者師徒也不拒他,便口傳定靜之訣。後有誇揚尊者師徒 開度卜老洗心改厚八句五言。 詩曰: 刻薄生愚昧,因緣最不差。 洗心由卜老,普度羨僧家。 刻薄還忠厚,根修自好花。 人能存善念,跨灶必由爺。 話說卜老者得了師徒十之一二靜功口訣,回家倣效打坐。老婦問道:「老官今日庵中回 來,如何不睡?卻曲膝盤足,有何說話?」卜老答道:「庵中師父傳我坐功道理。」老 婦道:「這道理有何好處?」卜老答道:「那師父說,坐功便是修養,一則保命延年, 一則消愆悔過。好處說不盡。」老婦道:「如你這半夜不睡,坐得可有好處麼?」卜老 道:「有好處,有好處。比如我方才坐著,三年前人頭上欠我的本利,都想明白了。」 老婦道:「這果然有好處。」按下不提。 且說梵志攜著道童,行到一村莊,名喚岐岐路。怎叫岐岐路?只因途逕繁多,路中有路 ,便立了我個名色。這地方路既多岐,人卻也稠密。村中聚著三五少年,閒遊浪蕩,弄 棒舞槍,跌對走拳,正在那裡戲耍。卻遇著梵志到來,便問道:「道者何處來的?要往 何處行去?你這一個長指甲,又帶著一個小道童子,遊方化緣,若撞見不良之徒,如何 抵對?」梵志答道:「不良之徒豈肯傷害我出家之人?」少年道:「不良徒或有看你出 家面上饒你,倘若山林曠野,忽然虎狼相遇,它卻不饒,如何行得?就如我們武藝精強 ,拳腳利便,思量要出外行走,也怕不良狼虎。」梵志答道:「貧道自有不怕手段、對 敵行頭。莫說貧道,就是這小小道童也有來歷不怕。」只見一個少年聽得,變了面皮, 笑道:「道人誇嘴,你兩個怎敵得當坊一村人眾!且莫說眾人,比如只我一個在此,你 敢比較拳腳麼?」道者道:「這怎敢與施主爭能,但貧道遠遊訪賢,也要收攬一兩個門 徒,修行了道。」只見又一個少年說道:「道人,你既說小小道童也有來歷不怕,如今 就與他比對個拳腳。」梵志猶上前謙讓,道童乃動嗔心,說道:「施主莫要輕視出家人 。憑你誰為比對。」一個少年乃近前一掌打來,說:「我與你比對。」這道童不慌不忙 ,仲一隻右手去擋,那少年手掌蕩著道童右手膊上,就如鋼鐵一般,擊得痛不可忍,縮 了回去,便飛起腳來,踢著手膊,如前添一聲響,那腳疼痛,站立不住,往地坐倒。眾 少年見了,大怒道:「諒此小道童有何手段,打倒我們朋友。」齊執棍棒起來,說道: 「道童,你能使棍棒麼?」道童道:「請施主先使一看。」一少年忙掄起棍,左旋右轉 ,使個五路。道童也接過棍來,前花後攪,開個四門。少年中又一個拿過棒來,舞一回 蛟龍出海,虎豹奔林。道童隨也舞一回泰山壓頂,枯樹盤根。眾皆喝采。此時喜壞了梵 志,卻惱了眾人。一少年執過一桿明晃晃、鋒刺刺長槍,直向道童戳來。道童一跳在高 阜之處,答道:「善人如何動了嗔心惡意,卻莫怪我小道動粗魯了。」把手一揮,只見 那槍棒盡變做長蛇,張牙吐舌,直去咬那眾少年。眾人慌怕起來,齊齊跪倒,只叫」饒 命「。越叫,那蛇越咬。梵志笑將起來,吩咐道童收了法術。道童依師之言,收了法術 ,這蛇依舊是槍棒,在少年手內。 眾少年互相計議道:「這遊方僧道哪裡是武藝精通,都是障眼法術。我們雖學盡十八般 武藝,怎敵得他這樣神通。不如拜入他門,做個徒弟,學幾件法術,卻也好遠走江湖。 」計議定了,便齊齊下拜,說道:「我們村野凡夫,不識聖人,請二位師父到我村裡閒 宅靜居,少住幾時,胡亂齋供,休罪唐突褻慢。」梵志正欲再招一二門徒服侍,滿面笑 容,答道:「貧道正欲借個草舍茅簷,靜居閒宅,修真講道,打坐參禪,便是招一二個 門徒相共修行,這也是夙願。」乃隨眾少年人得村來,果有空閒草屋。師徒進屋,眾少 年齊齊禮拜,要做門徒。梵志乃開口問道:「吾門原要清淨,吾道本欲正修,只是你等 立意何向?」眾少年開口,也有願學道成仙的,也有願參禪拜佛的,也有願習燒丹煉汞 的,也有願彩陰補陽的,也有願築基煉己的,也有願呼風喚雨的。卻又有願演習幻法的 ,說道:「方才槍棍變蛇、手膊化鐵,這法兒甚妙,我若為弟子,先求傳授這兩種神通 。」梵志笑道:「我們中道理甚微,法術頗多,盡教你學。只是我卻容納不多。看你眾 人修煉習學,待各相得手精妙時,再有進退去留之術。」眾少年唯唯各退,隨願去學。 梵志與道童住在此空閒屋內,教習眾少年法術、諸家道理。後有譏旁門幻術非修道正務 五言四句。 詩曰: 正道原當習,旁門未可由。 清時有名教,何事不來投? 話說尊者與元通住在惺惺庵,時常把定靜工夫教這村老。眾中也有得法能行的,也有魯 鈍不能的,惟笑不老與卜公平兩個得了幾分傳授。一日,卜公平坐入靜中,偶然入了個 境界,似夢非夢,見一座公堂上坐著一位官府。公平向上謁見。只見那官府檢閱一本簿 籍,說道:「你,見我的可是卜公平?」卜老答道:「小人便是。」官府道:「你這人 平昔用心太過,刻眾成家,當報你個黯淡之子,不通世務。可喜你遇神僧點化改過,寬 厚存心,當使汝子由昧復靈。」卜老稟道:「小人怎該得此子,因何黯淡?」官府道: 「此子乃海蜃化生,只因海蜃生前詭設樓台,誘吞飛鳥,故此這般報應。」卜老道:「 蜃乃昆蟲,既詭譎害物,當降罰它,如何反投人道?」官府道:「只因它吸了白鶴,得 了道童仙家些正氣,故此不便泯滅。」卜老道:「蜃既吞了白鶴道童,這童鶴卻歸何處 ?」官府道:「道童投入蜃氛,邪以生邪,忘卻歸島,因他有誤人旁門之愆,久後自有 度化之救。只是白鶴倦飛,迷入蜃腹,當年雖為蓬島仙禽,今日卻為塵凡人子。」卜老 道:「他究竟若何?」官府道:「有日妖氣消散,終是復歸仙境。」卜老又問道:「如 今化生何地?」官府乃低頭復閱簿籍道:「汝不問,我已忘了。當年汝族業漁,只因放 魚積善,老得一子,雖然血氣少衰,久後自然發達。」卜老笑道:「陰陽之復,轉化之 因,未必至此。」官府也笑道:「雀化蛤,雉化蜃,此猶物類相從。乃有美女化貞石, 蒼狗變白雲,其怪誕虛幻若此!汝於世人,莫疑莫異。我冥司,卻也成真。但轉囑你族 ,切莫廢棄善因,致生他變。」卜老領諾,猛然驚醒,急奔庵中,把這夢境盡說知尊者 ;師徒但舉手合掌,望空稱贊:「善哉!善哉!夢由心作,雖幻實真,念我同生,但從 正道。」卜老道:「師父,正道何人不從?愚昧怎能會悟?」元通正色厲語道:「老叟 ,你不陰會提引,怎能陽悟懺悔?」卜老明悉,只是下拜。後有《鷓鴣天》贊此: 幽冥問答假和真,夢幻須知作受因。惡念自然成惡境,仁慈畢竟報仁心。天堂近,地獄 深,深處何如近處親?誰人不樂途由近,爭奈行非墮入陰。 元通聽了卜老夢境言語,看著尊者,歎道:「可畏!可畏!幽冥報應有如此分明彰著。 」尊者道:「理須不爽,只是二老信受,不變前修,我與汝不負傳授他一片好心,久後 還共登彼岸。」元通道:「弟子卻也不知蜃化人、人化鶴,將來作何度脫?」尊者道: 「雖是各從化緣,如今卻迷正道。少不得使他得聞正道,仍復真元,自成正果。」元通 稽首稱謝。尊者乃辭別惺惺庵眾老,往東路而行。眾老苦留不住,卜家二老涕泣不捨。 尊者但安慰,叫他勿忘靜定,父子真傳,自有善緣在後。二老謝教,仍求尊者再賜一言 垂後。尊者乃留四句偈語,二老拜受而別。 偈曰: 知善貽聰,識惡生晦。 念夢警因,不忘逢惠。 話說卜公平只因刻薄,不明心地,便生個愚昧之子。雖遇尊者開度,冥府宣明,他半信 半疑,少改前非。這愚昧子卻也未盡變化氣質。笑不老漁父,放生改業致富生子,他卻 得了尊者開度,在家時演靜定工夫。老婦習知,也能打坐。故此孩子漸漸病癒。他孩子 卻是白鶴迷入蜃氛,與道童同忘歸島。道童誤入旁門,這鶴卻棲遲海畔。卜漁父夫妻得 了尊者開度,孩子病癒。這白鶴一靈雖化作人身,他原形尚存。卻說青鸞被惺惺庵道人 拴縛,得尊者救度,飛起在雲霄,忽然見白鶴在那海畔,懨懨如病;又見那鶴旁枯魚蜃 殼。他原是一類同氣,故此飛下。白鶴見了,也不覺展雙翅,隨鸞歸島。玄隱道士見青 鸞引鶴歸來,卻不見道童,他已識破妖氛迷鶴、道童誤隨旁門這些因緣情識,卻故意把 白鶴喝道:「這畜逐邪成病,我且不說破你去向的靈根,只是你且去靜守鬆林岩谷,吸 露餐霞,再勿犯清規。久後真靈自復。」那鶴聽了,狀若點首而退。玄隱乃喚過青鸞, 囑咐道:「汝領吾仙旨,逍遙雲漢,又不知貪戀紅塵何項,被人羈絆到今。看你彩翎多 損,薄草尚留,縱然尋得鶴回,道童因何未返?速去找尋,不得遲誤!」青鸞兩眼望著 道士,一嘴兩腋搜翎。玄隱便知他意,乃吹了一口氣在鸞身上,那鸞翅根根長出,頃刻 鳴舞起來,展翅直飛上端而去。後有誇道法神通、青鸞長翅詩五言四句。 詩曰: 鸞鶴非凡鳥,神仙豈等閒? 一吹生兩翅,妙寶出丹田。 第四回 眾道徒設法移師 說方便尊者開度 話說長爪梵志在岐岐路村內,教授各家少年道法。那願學道希仙的,苦於金丹難煉;那 願學參禪的,苦於佛法甚深;那習燒鉛煉汞的,難於火候;那要彩陰補陽的,沒處尋偶 ;那要學築基,又難煉己;那要學喚雨,不會呼風。只有幾個演習幻術的,他倒精通。 俱是那少年心性,好怪務奇,故此學成了幾般法術,能指出成路,畫路成河,呼邪遣怪 ,撒豆成兵。遇景生情,真個玄妙。一日,梵志見道童長成,眾少年習熟,但冗冗雜雜 ,不是個出家修行規矩,乃設一計,向眾徒說道:「吾門原要清淨,吾道原欲正修,汝 等隨吾多精幻法,終是未得成佛作祖。我意欲試汝內中一二人,誰有些智量,能繼吾道 ,便傳授要訣,隨吾方外一遊,歸來了道。」眾徒答道:「弟子等蒙師教授道法,得入 門牆,俱要隨侍,誰肯異心撇眾,獨受要訣?」梵志道:「不然。出家修行,也不是多 人,曉行夜聚,覺來不便。」只見道童開口問道:「師父以何法試我弟子等?」梵志道 :「汝等分作左右兩班,吾試汝一計。比如吾坐在這屋內堂中,誰能移我出大門之外。 如能者,班居左;不能者,班居右。」眾少年想了一想,居左班者四五人。梵志道:「 居右班者是不能移的,自是沒智量,難承受吾傳授,一個也隨帶不去。你這左班,是有 智量,必能移的,我且坐這堂中,你哪個能移我出大門之外?」只見左班一個徒弟道: 「小徒能移。」梵志道:「你移我。」這徒把手一揮,只見屋內猛虎跳出,張牙舞爪, 直奔梵志。梵志身也不動,把手也一揮,那虎弭耳攢蹄伏地,一時出去。梵志笑道:「 移我不動。」只見班中又一徒道:「小徒能移。」把手一招,屋內火光裂燄,直飛出來 ,望梵志身來燒著。梵志眼也不覷,把手一招,那火如遇天河水一般滅了。梵志大笑道 :「移我不動。」班中又一徒道:「看小徒移師。」口中叫一聲:「金甲力士何在?」 只見半空裡飛下一個金甲大漢,把梵志將要扯出屋外。卻不防梵志也叫一聲:「黃巾力 士何在?」頃刻就是一位黃巾力士飛下救護。各各散去。梵志又叫:「移我不動。」班 內卻又一徒道:「看小徒移師。」他口中唸唸有詞,只見左屋高山壓頂,右屋大水傾潮 。眾徒見了俱慌,梵志越發大笑,也口中唸唸有詞。頃刻大水倒流,高山平塌。口中只 叫:「移不動我。」卻只剩下道童在班中。梵志道:「你也沒有智量移我。」道童雙膝 跪下,說道:「小徒怎敢把屋內師父逐移出大門之外,自取不敬師長之罪。縱有法術, 也都是師父平日所傳。只是萬一師父外來,不肯進屋,坐在門外,小徒們設法移師進屋 內,這於情理不背。就是師父有通神法術,不肯進門,小徒卻道法玄妙,非師傳授的一 用,不怕師父不往屋內飛走。」梵志聽了,笑道:「這小小徒弟,倒說得有理。」便走 出大門,坐在地下,叫一聲:「道童徒弟,何智量移我,看你使甚神通?」道童笑道: 「師父在屋內,小徒已移出門外,又何有甚神通法術屍當時笑倒了眾徒,喜壞了梵志。 這眾少年方才問道童名姓來歷。道童乃說道: 小道自幼入仙門,蓬島山中拜道真。 然雖日侍丹爐鼎,也有閒工習正文。 餐霞服氣為靈藥,煉得虛無養谷神。 大道未成火候嫩,仙師點化也曾聞。 只為隨師赴法會,身騎白鶴駕彤云。 白鶴未隨青鳥去;誤將蜃氣假為真。 樓台樹木皆虛幻,畫閣雕樑盡蜃氛。 也是小童災難著,貪他景致入他身。 渾攪一場蜃性滅,我生蜃滅鶴飛溟。 撇卻師真忘海島,詐言漁父是嚴親。 惺惺庵裡為徒弟,棄卻前師拜後真。 今師道比前師大,前不忘恩今更深。 若還問我名和姓,本智名兒也姓孫。 眾人問出道童名姓,梵志方才看著道童說道:「原來今日汝方說出真名真姓。那漁父笑 和尚,俱是假說,卻乃蓬島玄隱道士徒弟,我知這玄隱,久修清淨,法宗正乙,丹道將 成。若知你隨我外游,縱然他看破世法,物我無間,只恐他失你道童,或來追取。」道 童道:「人之徒弟,即己之徒弟,推恕總是一般。且從彼從此,也在徒弟之樂從。縱我 前師來追取,小徒不去,也由不得他。」梵志心喜,笑道:「縱來找尋,我自有法。只 是久住眾徒村屋,心卻不安。」意欲辭眾前行,乃把左班移師會法的,檢留兩個,其餘 盡皆辭散。眾中也有苦苦要隨的,梵志只是推辭道:「此行我少不得回歸,後會有期。 」眾徒只得依從。梵志同著道童,便將他名字,呼喚叫做孫本智。又收了這兩徒,便起 名一個喚做本慧,一個喚做本定。師徒四人,離了岐岐路村裡,向東前進。正在路途, 本慧與本定二人私議。本慧說:「法術勝如槍棒,智量高出法術。想這智量卻乃臨機應 變,非可預設先籌的,總在這個心腸。」本定道:「正是。槍棒是人習學可能,法術是 揣煉可得。這智量,是生來的靈變。」二人正議,只見半空裡一隻青鸞飛來。本定見了 說道:「乘鸞駕鶴,本是仙家樂處,你我既隨了師父出家,又習了許多道法,便使個法 兒,把這青鸞攔下來,跨著前行,有何不可屍本慧道:「青鸞跨它何難,只是師父在前 ,我一人跨著,到何處去?」本定道:「便跨在半空,隨著你們行走,可前可後。就是 順風乘雲去遠,再展翅飛回,有何不可!」二人一面說,一面走,那鸞卻只在頭頂上飛 來飛去。 本定忍不住,便作起法術,把手一招,要鸞飛下。哪知青鸞來意是要接取道童,他見了 道童,本意要飛下,又見道童非昔日未冠之時,只見三個布巾道扮,故此遲疑。任那本 定行法,只做不睬。本定心疑道:「曾聞師父在惺惺庵變化金銀誘哄村老,去後不驗。 今日教授我們法術,怎麼出了村口,便就不靈?」正在心疑,恰好本智道童聽得,方才 仰頭,看見青鸞故舊相逢,又想起白鶴雖是蜃迷妖邪,尚存在心。這一種念舊心腸一動 ,忽地便自地下飛騰鸞背;那青鸞見是舊日道童,展開六翮,直奔九天而去。驚得兩個 道徒說道:「怎麼行法,也不如本智。」那梵志正行之際,只見本智乘鸞飛去,道:「 呀,這是玄隱道士命鸞來取道童也。」事已到此,隨向樹枝摘得一葉,喝道:「變!」 頃刻一隻青鸞,便叫本定騎上,向他吹了一口氣,只見青鸞也騰空,趕上道童。兩鸞相 遇,真鸞兩眼看假鸞背上,分明是道童。自不能見,便疑錯了,他卻不歸海島,依舊飛 回岐岐路。梵志卻在那村口地方坐等,只見道童回來,又恐是假的。正疑問,青鸞卸下 真道童,一翅雙展,又騰空去。道童總是妖氣未除,心志不定,便也坐地,不問因由。 少頃,假鸞飛回,本定復舊。好個梵志,肚裡明白。四人依舊前行。這真鸞不得真童, 尚翱翔雲漢。這惱了梵志,把假鸞一指騰空。真假兩鸞雲端攪鬧一處,假鸞到把真鸞困 倒。梵志再加添些幻法,把個真鸞纏縛在樹枝頭,道童也不知。梵志也不顧而去。此叫 做: 青鸞再寄尋真信,尊者重施普度仁。 後人有歎世假事換真四句《西江月》: 堪歎世情詐偽,無情將假欺真。想來都是稱鉤心,叵耐人而無信。 話說尊者與元通離了惺惺庵前行,一日來到一個地方,遠望利落,密密雜雜。近前徑路 ,邃邃深深。越走越遠,越多越長,不見屋廬,但見森森樹木。師徒正走間,只見那林 內長蛇擋著去路,及回頭,劍戟又阻著歸途。元通慌懼,向尊者說道:「弟子從未遠遊 ,怎麼外方有這樣奇怪去所?」尊者道:「世路險惡,人情變幻,你我出家人,任他罷 了。」正說間,只見一個老叟在樹林槍刀之內,叫道:「長老,可是尋道童徒弟的?」 元通答道:「僧家不是。就是找尋徒弟,必也是個沙彌。如何是道童?」老叟聽了,把 蛇喝退,那劍戟仍舊是些樹木枝條。便問道:「你既是遊方僧人,怎麼不知路逕,入我 這岐岐路來。」元通乃問:「老善人,這地方如何叫做岐岐路?」老叟答道:「二位師 父,你且班荊席地,聽我說個長腳話。」他道:岐岐路,路多岐。比做人心最險惡。方 南北,忽東西,朝發秦韓暮楚齊。方寸也,有程期,何須又處復生枝。惡蛇當路皆虛幻 ,劍戟叢叢盡自迷。澹台不由曲逕道,墨子悲絲為路啼。勸世人,莫狐疑,大道遵行莫 待遲。若問路頭何近大,聖人在上有唐虞。盡卻綱常倫理暇,回頭趲步念阿彌。 元通聽畢,便問老叟:「小僧方才想是走路腹饑眼花,見了這些惡蛇劍戟、叢雜當前, 這一會得善人指引,便都消散。且問老叟明說,怎麼找尋道童?」老叟答道:「長老若 是找尋道童,切莫前去;若是遊方化緣,坦行坦行。」元通道:「找尋道童,與化緣卻 是何說?」老叟道:「這都是前日在我這村庵住的道者留下的幻法,要阻甚麼和尚。你 若不是,前面林內煙炊人家,可去化齋。」元通回頭,那老叟化陣清風而去。尊者與元 通歎說神異。只見前面果然林內茅屋數楹,煙火幾處。元通走近前來,只見三五個年少 漢子,正在那裡講梵志師父法術高妙、道童智計神奇。尊者與元通上前化齋。這少年漢 子便問道:「長老,化齋事小,你卻有甚法術?」尊者不答。元通乃答道:「小僧們出 家,修行念佛,遇緣化齋,那裡有甚神通法術!」少年漢子笑道:「我這村間,若沒些 道法,怎生化得齋供?日前有一位師父,帶著一個道童,甚有手段,方能化動。我這地 方人眾,縱是有手段,只帶了村間兩個弟子去。我們正怪恨他拋棄。叵耐他去遠,不然 也不甘心。」元通便問:「這師父有甚手段?」少年乃把他道法一一說出。說一處,誇 一處,說到妙處,獨誇道童更奇。尊者笑道:「出家人為何事修行,原為了生死大事。 若專在法術上誇揚,便錯了路頭也。」 正說間,只見深林大屋內走出一個白鬚老叟,向少年漢子說道:「我在屋內見這兩位師 父行狀,聽他言詞,卻不是前日那半釋半道師父。」元通聽得,便問:「半釋半道,是 怎說?」老叟道:「他說的彌陀,念的彌陀,行的卻是仙家奧妙。只就他收的門徒,打 坐參禪的甚多,燒丹煉汞的不少,還有一等,移山倒海、呼風喚雨、神通妙術的盈門。 更有一個小道童,智量頗遠。」元通答道:「小童兒智量若深,便失了渾樸。殊不知出 家人全要存這渾渾樸樸。」老叟問道:「渾樸何事,老漢不知,望長老明教。」元通指 著尊者答道:「我師化緣,有願普度,他明白渾樸,叟當拜問。」老叟依言,乃向尊者 頂禮。尊者道:「老僧卻也不知渾樸是何說。我僧家只有老實修身,廣開個方便法門。 」老叟與眾漢子答道:「就是這方便,我們卻也不知,望師父明白說罷。」尊者本欲不 言行教,至此不得不言,乃合掌道個」善哉,善哉「,眾善信聽我道: 這方便兮這方便,渾渾樸樸惟一善。 子當孝親臣要忠,兄弟怡怡夫婦勸。 朋友交情不可欺,富貴休忘貧與賤。 五倫理外有師尊,禮隆道重居無倦。 處己待人一恕推,內無怨尤外無間。 士農工商分各安,兢業常存勤與儉。 常行好事勿為非,休犯王章存惡念。 存惡念兮天地知,暗有神明國有憲。 縱然逃得五刑加,怎欺轟轟雷與電? 那時悔過事須遲,不如早把明心鑒。 明心鑒兮鑒頗明,人何自把靈明玷。 本是渾樸被貪嗔,癡愚蔽了這方便。 尊者說罷,眾人個個點首稱贊道:「日前道者只講些幻法,徒念些經文。若是菩薩下降 ,必定也來聽講這段方便的因果。」後有誇揚尊者方便開門、指人迷津一律。 詩曰: 方便何如東度經,指人迷境智光惺。 靈山功德非他奧,鷲嶺慈航只此靈。 智者能循歸大道,凡人覺悟可長齡。 高明莫厭書言誕,惟願相看兩目清。 第五回 三尖嶺眾賊劫庵 兩刃山一言化盜 按下尊者在岐岐路,大開方便之門,指出修行之路。且說梵志師徒,望前行走,逢人問 途,遇店住宿。卻來到一個地方,四顧無一個人家,兩灣有三條路逕。梵志見了,對徒 弟說道:「自岐岐路村口出來,也不曾詢問嚮導,此處兩灣三叉,不知哪條正路。」本 慧答道:「弟子每聞這去處,卻是三尖嶺、兩刃山地方,三條路兒,要往中間行,便就 直通大路。」梵志道:「徒弟也只耳聞,未嘗身歷,我們且坐在這三叉處路頭,等一個 行人,問明前去。」按下師徒坐地。 且說這三尖嶺三阜高排,兩刃山兩巒齊聳。稠密的是林木森森,出沒的是虎狼陣陣。這 三條路兒,惟中路可通往來。有一個道人,法號純一,招徒四五,在中路結構一庵,就 喚名純一庵。終日閒時,遠近與人家做些善事。只因積聚的金銀充囊,也是道人貪婪招 災,恰遇著嶺外有弟兄二人,一個叫做千里見,一叫做百里聞。他二人因何叫這名字? 只因地方鄰里家,有甚酒食事情,他便知道,來吹來吃,來攬來管,以此起了他二人這 個名色。他二人不耕不種,沒處吹吃。騙慣錢鈔,何曾長有;吹慣酒食,哪討常來?一 日計議,兄教弟說:「阿弟,度日艱難,何計可救?」弟對兄道:「資生無策,何事可 為?」兄對弟說:「借貸奈無門。」弟對兄說:「行偷又畏法。」兄對弟道:「投人為 奴,嫌我好吃懶做。」弟對兄道:「削髮為僧,又要把素持齋。」兄對弟說:「怎得個 現成寺院,出家也罷。」弟對兄說:「便是得個不要本錢的生意,也做一場。」二人計 較了半日,乃附耳低言說:「除非如此如此這個買賣。」後有猜著他這個買賣的四句口 語說道: 弟兄計議好買賣,果然有穿又有戴。 馬羊美酒盡吃些,只是要去天靈蓋。 且說弟兄兩個附耳低言,說道:「三尖嶺上有個純一庵,道眾富足,我二人結納幾個弟 兄,行劫他些金寶,足夠受用一生。若是盤據得此嶺,行劫往來客商,卻也受用不盡。 」二人計議定了,遂結伙多人,拿刀弄杖,逕奔嶺來。這純一道人正坐庵中,與道徒受 用人家帶來的法事素供、齋食點心,徒弟們你買一壺,我沽一甕,猜枚說令。只聽得庵 前喊叫,鑼鼓轟天。徒弟門縫裡一望,叫道:「師父,不好了!有強盜爹爹來了。」這 徒弟中有個道人,眇一目,跛一足,他膽大,去看。只見眾賊中擁著一個為首的,他眉 稜雙聳,青白環睜,掄著一口鋼刀張路境;又有一個做頭的,他輪廓分明,聲聞遠達, 橫拖著兩扇大斧聽風聲。眾伙齊擁庵前,只叫:「道人獻寶!」眾徒慌忙進屋內,但說 :「徒弟關門。」那眇跛道人搖手道:「師父!莫怕,莫怕。我有解圍計策,都是普救 寺法聰長老傳來。」你看他,歪側橫斜一隻眼,高低平垫半雙脛,張了一張,道:「快 取梯子來!待我趴上牆頭,說他幾句好話,他自是回去。」眾徒依言,取一木梯,撮他 上梯。他上了梯子,叫道:「列位強盜爹爹!聽小道一言。你們做這生意,都是綠林豪 傑、樑上君子,何不一心歸正。不去邊塞立功,便在家門做些經營手藝。何乃做此不仁 不義之事,污名遺臭之行?聽小道一言,請各拋棄刀槍,丟卻棍棒,回家思想,嘴頭酒 食可忍,身體破絮可遮。五更牀上睡個快活覺,天明心裡抱個沒事牌,敲門也不怕,狗 叫也不驚。趁早回去。若迷而不悟,悔之晚矣!」眾盜聽得怒起,罵道:「村野瞎道! 前恭後倨,好生大膽!」磚頭石塊亂打上來。眇目看得不真,那堪一足又跛,翻斤鬥跌 下梯子。眾盜齊擁庵前,道士驚惶無措。 卻說梵志師徒久坐道上,沒個行人問路,只得深林等候。偶然聽得中路上喊聲震天,隨 叫道童去看。原來是伙強人,劫擄庵廟。說道:「早知此處有廟,便是路頭,我若不救 ,如何得解?」乃吹了一口氣到庵前,就是一天大霧,對面不見人蹤。道童乃步至庵前 ,敲門叫道:「道友開門!莫要驚怕,我來救你。」純一師徒門縫裡偷看,卻是個全真 道童,又恐是強盜裝扮哄門,遲疑半晌,只得開門放人。道童進了庵門,觀看動靜,問 其平日何修。純一隻是說貧訴苦。道童笑道:「你若貧苦,只招穿窬小賊,哪引強劫大 盜。必定是你貪財饒積所招。我且救你一時之難,留些做三生後日之緣。」乃走出大門 ,又吹口氣,將手望上一指,只見白霧全收,紅輪高現。那東嶺畔,左條路叢林密箐, 沉沉隱隱,虎狼鹿兔,種種繁繁。道童又把手望這條路上指來,只見那樹林內顯出一庵 ,虎狼變作美婦,鹿兔變作丫環,猿啼鶴唳,宛似琴瑟簫韶。這盜見了,乜斜著兩眼, 愛那嬌嬈;那盜聽得,橫側著雙耳,喜那音韻。這盜笑說:「原來道人有別室,藏著佳 人。」那盜笑說:「果然徒眾會音樂,響得清奇。」一齊棄了庵門,都往林中奔去。道 童叫純一:「且閉戶。待我請了師父來,與你相會。」乃回林中,把事情一一說與梵志 。梵志隨到庵來。純一師徒接見,各各敘禮,打點齋供。梵志便問:「徒弟,你便使法 救得純一師徒一時,怎能救得他日後?」純一也說道:「師兄法術高妙,萬一你前行去 ,他後又來,如之奈何?」道童答道:「老師父,小道原是救你一時,讓你把金銀細軟 搬移別處藏躲,把這空庵讓了他罷。」純一道:「這庵是我辛苦募化,拮據蓋造,怎忍 捨棄?」道童道:「只為你這般貪戀,便惹出這等冤愆。我師徒要趕前程,那法術卻難 久等。快走,快走,莫生疑慮。」純一依言,收拾金銀,打點細軟,領著徒弟下嶺去了 ,只剩了一個瞎道人在庵裡。道童看是磚石打傷腿腳,梯上跌損骨筋,說:「你如何不 走?」道人只是哼。道童正要使法救他,梵志道:「且留他防後邊舊師遣人趕你。」道 童笑道:「小徒已說明,舊師假指笑和尚。」梵志答道:「新今卻有真青鸞。」這一句 便打動在腹蜃氛,卻又生出一番枝節。後有笑瞎道人退盜一詞《如夢令》說道: 盜賊原無行止,單想金銀去使。勸他盡是忠言,反覺揭他廉恥。活死,活死,幾乎跌出 狗屎。 卻說梵志師徒救了純一,問得路逕,卻仿青鸞那樁故事,步步要留幻法。道童仍被蜃邪 迷舊,隨師徒往東行去。他既去,這法便解。那眾盜攻庵,忽然奔那林間,你搜尋美婦 ,我拉扯丫環。忽然,房屋窗楞盡是原來樹木,簫韶音樂俱乃猿鶴聲音。那美婦妖嬈都 變惡狠狠狼虎,把眾賊驚得跌跌倒倒,那盜頭也踉踉蹌蹌,看見舊庵飛奔而來,千里見 走忙了,被密箐戳破腳筋。這百里聞走慢了,被小鹿兒撞傷心膽。他兩個哼哼嚌嚌,入 得庵來,卻是一座空廟。只有一個傷殘瞎道,在那後屋咕噥,按下不提。 且說尊者在岐歧路被老叟少年們供養,深信方便道理。少年漢子不去使槍弄棒,卻做些 營業。這老的念佛持齋,乃辭別眾人,前往東路。只見老叟道:「師父要往東行,只是 離村百里,有座三尖大嶺,兩刃高山,三條路,中間正道可通往來。上有一庵廟,主道 喚做純一。這道士結納遠近地方施主,掙得幾貫銀錢。只因他蓄積饒多,人舍受用,聞 得近日被兩個強徒占了。往來行人有幾分難走,師父們須要仔細小心。」元通道:「我 小僧門出家人,哪有金銀與他劫掠?老施主既說,也只得隨步行去。」當時辭別出村口 。尊者與元通正行,只見前樹林中,繩縛著一隻青鸞。尊者歎道:「這地方卻也鸞多, 怎麼樹枝上又縛著一隻?」元通道:「前庵放鸞,被道人絮聒,這樹上纏縛,恐又是村 人捉鸞誘鸞的法兒。」尊者道:「我等原以慈悲為念,好歹解放了它。」元通乃上前, 爬上高樹枝頭,解那繩索。忽然索解,鸞飛而去;那索卻把元通雙手縛住,兩腳又似膠 黏在樹一般。元通笑道:「怪事!怪事!」看著尊者說道:「解索自索,這個冤愆何故 ?」尊者笑而不言,但口默念了一句梵語。元通隨下樹來,拜問師尊,點明這段公案。 尊者笑道:「順以順應,逆以逆投者常。逆以順應,順以逆投者變。不為順,安不為逆 ?懼其變,自解。」元通拜悟。師徒依道而行,正舉步走,只聽得林中說道:「強中更 有強中手,青鸞又放了去也!」師徒回頭一看,見一個老叟林中走來。元通上前施禮, 問道:「樹林上鸞,想是老施主畜養的?」老者答道:「是一個師父,縛住寄養在這裡 的。他道法高妙,指使老夫與他照管。你方才那位老師父,德高道重,故此老夫憑他飛 去罷了。」元通問道:「正是小僧解索放鸞,到被索牢拴,何故?」老叟道:「這是防 範放鸞人法。」元通道:「世路險惡,人情變幻,我師徒方離國門,便有許多不濟不遇 無情之感。」老叟答道:「早哩,早哩。我老夫有幾句閒言,念與你聽。」乃念道: 人生莫厭相逢異,萬狀千般兩眼遇。 行在東鄰飽飯餐,倏過西村耗血氣。 張家養的李家眠,大雨紛紛雪又霽。 漢子懷胎婦長鬚,牛馬牽絲蜂蝶戲。 啞口擊缶唱清詞,瞽目張眸眺遠地。 穿青說是白衣郎,坐地講道天邊際。 白頭傅粉啟朱唇,心作猿猴馬作意。 師父莫異路逢奇,總是夢中說夢記。 老叟說罷,元通聽了,回頭尊者已前行,乃謝辭老者。哪裡有個老者?只見那青鸞,尚 在雲端裡磨。元通走近前,備細說知尊者。尊者只微笑不答,但叫:「徒弟,在三條中 路前行,莫要惹動強徒。」正說間,卻好撞來一個帶傷的道人,見了尊者,稽首問道: 「師父們,想是要過此嶺?」尊者答道:「便是要過嶺去。」道人道:「如今不比前番 ,日前我師父純一住在此庵,應接往來行客。也是我師父不該,見理不透,出家人蓄積 金銀作甚?惹了強人,把庵占搶去了。」元通道:「你卻如何在此?」道人道:「純一 師父逃避去了,丟下我殘疾之人。這盜卻也有仁心,不害我,說道:『你只與我嶺上嶺 下訪看過路客商。』有金寶的,叫我通報他信。師父們若是空身,他也不傷。你若是有 寶,卻也饒你不得。」元通道:「你便曉得,遊方的可帶得有多餘金銀?」道人說:「 也是,也是。還有一件,這兩個為首的,一個叫做千里見,一個叫做百里聞。他兩個你 卻也瞞不得。你有寶無寶,自是我知。只是又有一件,他日前來搶庵時,卻有三四位僧 道經過,哀憫我師,使了個神法,把對面兩刃山樹木變化成一座庵、美女、音樂,障了 眾盜眼睛,都奔去占庵的占庵,搶婦女的搶婦女。待我師父逃躲去了,他們也前途而去 。依舊是樹木,倒惹得狼虎出來。眾盜心慌,飛奔到我舊庵而來。不光慌急,跌的跌, 跑的跑,傷筋動骨,如今兩個頭兒害病。今日曾說,哪裡尋個僧道與他祈禳禱告。師父 或者有這緣法救解,未可知也。」 正說間,只見兩個嘍囉,執著一面銅鑼,兩桿槍刀,走近前來,叫一聲:「大膽和尚, 有寶獻來!」道人乃說:「二位長老東行,無有金寶,到會與人禳解災難。你大王正要 尋僧覓道,這卻正巧。」嘍囉聽得又是道人說的方便,就答應:「也罷,你就同二位到 庵中去見大王。」 他二人說完,下嶺自去。道人卻領著師徒走到庵前,一路也不知遇見幾處嘍囉,俱是道 人說明放過。 卻說二盜,只因奔庵躲那狼虎,驚懼傷了足,破了膽,懨懨成病,藥餌不靈。二人正議 ,尋兩個僧人道士禳解災難。嘍囉中有的說:「做強劫,怕傷甚天理?且神靈豈佑我這 一等人?」有的說:「劫了客商猶可,奪了庵廟豈無神靈?」因此二盜主意已定,恰好 道人領著兩個僧人進得庵門。嘍囉稟報,二盜忙叫請僧到後堂相會。尊者與元通人到後 堂,只見二盜臥病在榻,一個捫心叫苦,一個摸足叫痛。見了尊者,便問來歷。尊者隨 答道:「僧人自國度而來,要往東行,化緣出家,身邊無半分行李,料大王必知真實。 今既蒙大王以慈悲哀憐僧人,敢不實言吐露?」二盜說:「二位長老在此,別話休提, 只是我病原始末,料道人必定明白,如今只求你禳解。若得病痊,還當酬謝。」尊者道 :「大王不必憂慮,貧僧自有禳解經咒懺文。只是病痊恐又復發,一發便無法可療。但 願大王先發一誓,病癒不生悔心,自然游災病消除,福壽無量。」二盜聽得,笑道:「 只願長老懺悔,禳解通靈,我二人一一聽教,大大發個誓願,不差不悔。」尊者大喜。 卻是怎生發誓,下回自曉。 第六回 本智設法弄師兄 美男奪俏疑歌妓 話說尊者要與二盜祈禳疾病,卻先要二盜發誓,方才焚香課誦。二盜說:「只要長老救 得病好,誓願決不敢悔。病癒如悔,便如此如此。」當下尊者經咒科儀,行持幾日。只 見二盜起來,拜謝尊者道:「承師道力,病已愈九分。」一面吩咐嘍囉備齋,一面親捧 金銀作謝。尊者不受,辭道:「貧僧東行,願為化緣行度,金銀無處使用。但前二位大 王曾發有誓,病癒依僧一言。如不依犯了咒誓,病再復發,不能解也。」二盜答道:「 咒誓果是我們發過,這金銀請師父且收。」只見瞎道人在旁說道:「這金銀我們出家人 更愛得緊,師父因何苦辭不受?」元通笑道:「怎麼我們出家的更愛?」道人說:「敲 梆擊缽,說陰果,唸經文,上門乞化,恐施主有悔心,還要注名姓在疏頭,這樣的還好 哩。你們更有一等,閉關拖索,燃指燒臂,苦乞苦化哩。」道人又扯元通,附耳悄言道 :「這強盜的金銀便收他些兒,也不傷天理。」元通笑道:「我師父不是這樣出家心腸 。」二盜見尊者師徒堅意不受,乃問道:「師父,我二人誓發在先,決不敢悔。你只說 一言何事。」尊者道:「人生世間,此身難得,正道難聞,一失人身,萬劫不再。若聞 正道,行些善事,保愛這身體,莫種惡業。這惡業有十不赦法。一是行劫。不安一日之 貧,偶動片時之暴,圖不義之財,恣無益之費,那知被獲遭刑,百般苦惱,呼天不應, 叫地不靈。若當饑寒窮困之時,咬牙關,存忍耐,一思再忖道:餓死事小,犯法事大,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皇天后土,若叫這樣守死善道之人饑寒凍餒,萬無此 理。二位大王,當時想必為饑寒所迫,沒奈何做了這王法不赦之事。若肯依貧僧之勸, 散去眾伙,回心向善,尋個薄業,以養終身,這病就永遠不發。」二盜聽得尊者之言, 一時雖動了善心,點頭服義,不依又恐病發,依從又捨不得這營業買賣。兩人再三籌想 ,也畏王法,還有些天理,使慨然答道:「師父說的真是苦口良藥,依你,依你。」一 面吩咐嘍囉,散了積聚的衣糧,焚毀了傷人的器械,說道:「你們眾人各尋路去罷。我 二人回鄉尋生理去也。」後有稱贊尊者一言化盜四句。 詩曰: 世人誰肯昧良心,故作非為害此身。 若聽老僧一句話,剎那打破這迷津。 卻說二盜信尊者好言,散了眾伙,他二人辭了下嶺而去。瞎道人收拾些素供,款待師徒 吃畢,吩咐叫他打掃巢穴,仍作雲堂。道人依言灑掃,以待純一復歸。尊者當時下嶺東 行。這散伙的小盜,有贊歎的,說:「好心腸,和尚言言切當,句句達理,真是苦口良 藥,散得是。」有怨恨的,罵道:「這禿子甚來由,饒口饒舌,說家常,管人閒事。散 了伙,叫我們哪裡投奔!」那悔前非的,果回鄉別尋生理;那不安分的,依舊別處非為 。 按下尊者師徒離嶺前進。且說梵志、道童,救了純一遠避,他師徒收了法術。過了三尖 嶺,不勞找尋路境,望東大路前行,一面誇道:「徒弟,這耍弄賊盜法兒,到也伶俐。 」一面說道:「往前去,卻也要尋個好處安身。」正說間,只見那前林內,懸著一面白 粉招牌,上寫著兩行字。梵志叫:「徒弟,看那招牌上寫的是甚麼兩行字跡?」本意隨 去看了來,說道:「師父,是開店人家招引行商過客的牌兒。上寫著:『尋花問柳無雙 美,把酒烹茶第一樓。」梵志道:「我們出家人,尋甚花,問甚柳,把甚酒?若是烹茶 ,這行路饑渴,還可去吃一杯。」師徒走近林來,遠遠望見深林裡面,卻有一座樓閣, 四面虛窗,半卷圍幕。梵志說:「倒也好座高樓。」怎見得?但見: 簷飛雲樹,棟接山光,窗開四壁透風涼,人在半天觀景致。笙簫弦管,聲繞半空;清歌 雅唱,腔盈兩耳。樓下往往來來,多是喬妝打扮;店中吆吆喝喝,盡皆喚酒呼盧。那裡 是,曉催夜撞鼓鐘樓,梵中禪林僧道院。 梵志師徒到得樓前,向店主問道:「店主,我們過路師徒,身心勞倦,不吃你的葷酒, 可有素食,求賣幾貫錢鈔。只是鬧烘烘樓閣,我們出家人愛清淨,不便當,可有潔淨別 室,願借一坐。」店主見他師徒行狀閒雜,便答道:「有潔淨處所,只是也有兩個師父 在內借住,卻是你一家,這也不礙。」梵志道:「既是我輩,便一處少坐,真也無妨。 」乃隨著店主引入側首一個小門,乃是三四楹小屋。師徒恰才到屋,只見屋內道了一聲 :「呀!恩師們到了。」梵志師徒睜睛一看,原來是純一庵避賊的道徒。見了梵志,便 笑臉躬身說道:「托賴師父們救拔,得打點了些金銀財寶,躲避那強人。都是恩師道術 高妙。正想恩無可報,不期此處相逢。」道童便也問道:「師父們如何在這熱鬧處居住 ?」純一道:「此乃門徒施主之家,相留避難。熱鬧是他從來生意,與我小道無干。」 當下店主外去,叫走堂的捧了些茶食點心,到屋中鋪起桌子,列開凳兒,眾道吃的吃, 說的說。吃的是芝麻餅、饊子箍、素油面卷粉饅頭;說的是吹玉簫、敲檀板、唱粉紅蓮 帶錦纏道。道人緣何說這些話?只因這店家開張,酒館招牌上既寫道」尋花問柳「,卻 不虛言。委實樓上兩個婦女弦歌雅唱,侑酒舉觴,村間少年,都被她引魂;鄉里浪子, 盡被她動興。也有雅致騷人墨客,借登樓玩景,浮白賦詩;也有豪放富家清客,假嘲風 弄月,喝雉呼盧。那愛妖嬈的,挾紅裙,買笑追歡;這做引頭的,落青蚨,幫閒湊趣。 一時說動了那本慧、本定二人。他兩個原是愛槍棒的少年,學了些障眼兒幻法,未到修 行路,如何聽得眾人樓上說的話兒,就動了他羨樂心腸。瞞著梵志與道童師兄,兩個假 說出外方便,卸卻出家衣帽,換了個深褶服巾,混上樓來。果然見兩個婦女,陪伴著一 席酒客。一個紅裙綠襖的婦人,手捧著一杯酒,送與一個酒客,口裡便唱出一個曲兒。 本慧二人扶欄傾耳而聽,唱的卻是個《晝錦堂》詞。他唱道: 雨濯紅芳,風揚白絮,日日飛眸前。懊惱一春心事,都鎖眉尖。愁聽梁間雙燕語,那堪 歌枕孤眠。人憔悴,獨倚欄杆,怕風透入珠簾。 本定聽得,向本慧誇道:「絕妙好詞!且聽那個可會歌唱?」少頃,只見那一個紅衫大 袖的女子,敲著檀板,接著《晝錦堂》詞尾,也唱道: 怪的是,鐵馬聲鬧吵,終朝永日長天。吩咐丫環服侍,怎奈懨懨。妝台對鏡愁無語,龍 簫鳳管沒心拈。怎能夠,蕭郎到,這時節兩意俱歡。 本慧聽了,也向本定誇揚:「唱的好詞。」只見這兩個婦女唱罷,便起身走近本慧二人 面前,道一個萬福,便問道:「二位官人,有的是空席閒座,何不喚店家整治杯盤,待 我二人也來奉陪一會?」婦人說了,又走過去。本定便就動了歡情喜意,與本意計議道 :「我們隨侍師父出來,走了無邊遠路,費了多少腳頭,難得今日到這地方。師父遇著 純一講道,道童本智又不幫襯。我等如今乘暇,且叫走堂的上樓,備辦些酒肴,快樂一 會,有何不可!」二人計議已定,卻好一個後生走上樓來,說:「來的二位客官,可吃 酒麼?還是要甚新鮮肴品?」本定答道:「吃酒?吃酒。不拘甚肴,只要美味的,備辦 而來。」少頃,後生捧著酒肴鐘箸,看一座潔淨桌兒擺下。他二人方才入席,酒尚未斟 ,卻就有一個青年,標標緻致,穿一件長衣大袖,諢名」湊趣「,走到席前,諂著肩, 陪著笑,拱著手,靠著席道:「二位,貴處到此何事?我小子卻有些面熟。這東道不消 費鈔,一定都是小子備辦奉敘。」一面說,一面在袖中取出一個骰盆兒,內放著六個骰 子,便坐在末席,叫後生快添一個杯箸。本慧見了這個景象情節,便想起道眾說的做引 頭,幫閒湊趣,這人必是。一來他原是弄槍棒,少年英氣尚存;一來他隨師學了些幻法 ,卻也有趣。乃暗與本慧道:「我二人瞞著師父與本智,這樓上吃一杯解辛苦,偏就惹 動他們。」本慧聽得笑道:「此事何難,只是我們未曾吃下一杯,怎肯先與他吃?」乃 乘湊趣方才釃下一杯,尚未到口,這本慧弄個法兒,袖中取一把刀子,對湊趣說道:「 擲骰行令,我遠方人不知甚令。只是似我的飲酒。」乃把刀將下唇割下,放入酒中,說 :「似我方飲酒。」本定見了,就把刀子割下些舌尖兒來,放在酒內,道:「似我方飲 酒。」湊趣見了驚慌,把骰盆忙籠入袖,倒退兩步,說道:「這割嘴割舌的酒食,小子 不敢吃了。」本慧、本定大笑,隨收了法兒。他兩個方才把盞,湊趣忙跑下樓,向店主 眾人說:「樓上有這古怪奇事,把唇舌割去下酒。」眾人哪裡肯信,齊上樓來觀看。卻 好好兩客吃酒,問婦女與別座,都稱未見。店主眾人反罵湊趣道:「青天白日,何故說 這樣鬼話,破了我生意?」湊趣笑道:「我也不是白日見鬼,說這怪話,聞得古有兩個 勇士吃酒無肴,一個道:』汝非肴?『將刀割其肉下酒。一個說:』汝非肴?『也將刀 割其肉下酒。頃刻割盡。古人說:』有如此勇,不如無勇。『看來似此的也有。」店主 笑道:「此是古人喻言。」湊趣道:「也休管他喻言有的沒的,只是我沒這幫襯的緣法 ,撞著這樣怪事,湊不成趣了。」乃下樓而去。本慧二人方才吃到興頭上,只見兩個婦 人近前來,拜了兩拜,便坐下,袖中取出檀板兒來,方才啟朱唇要唱。卻說本智伴著師 父,與純一道人敘話,一時不見了本慧二人,忖道:「他從師未久,道規尚生,莫要花 酒樓前壞了出家行止。」乃向師父說道:「二徒久不在座,那裡行走,待小徒看來。」 梵志道:「正是,正是。」本智隨出小屋側門,卻也聽得樓上笙簫熱鬧,乃走到樓梯上 ,悄悄一望,只見他二人把杯弄盞,旁邊坐著兩個婦人。乃笑道:「原來果然不老成, 不守道規,在此破戒。」本智把臉一抹,將身一抖,卻變了一個青年,未冠的美貌小官 ,手裡拿著一架太平車兒,走上樓來到本慧二人席前,便去與本定按摩修養。那本慧看 見這小官生的俊俏,不說佳人,比這兩個婦女十分清雅,便動了奪趣淫心,把手扯著小 官身衣,道:「也與我修養一番。」那小官出個妖媚態度,說道:「客官休要羅皂,我 們修養的,學得師父按摩,到這酒樓上來,無非要趁幾貫錢鈔。客官不拘哪位,但是有 錢鈔,我自然用心服侍。」本慧聽得,也不管本定體面,向桌子吹了一口氣,把那肴饌 取得三五塊,就變做幾貫青蚨。小官見了青蚨,隨即陪著笑臉說道:「這位客官果然有 鈔。」乃走到本慧身邊,把太平車兒渾身背滾。本定見了,就動嗔心,說道:「你會弄 玄虛,變青蚨,偏我不會?」乃把口向瓷杯吹一口氣,頃刻就變了一隻銀杯,放在桌子 上,叫一聲:「修養的小官,這銀杯若愛,便賞了你罷。」小官見了銀杯,比青蚨多十 倍,乃就走過本定身後,兩手揣捏。本意氣不過,也把瓷杯變兩隻銀杯,斟兩杯酒,遞 與兩個婦女,說道:「送你二位做唱錢。」哪知兩個婦人正在那裡心疑,說道:「何處 來的這一個小官?」心裡卻又愛他,眼裡不住看他,雖然歡喜銀杯,卻又忿不過小官兒 奪愛,攙他生意。本智弄手段,心裡暗笑。那本慧二人為欲忘真,哪裡顧得,把些不肯 捨與湊趣吃的酒饌,都被修養吃了。本智弄了一會神通,不覺的笑了一聲,就復了本相 ,把個本意二人羞得面紅耳赤,往樓下而走。那兩個婦人也驚怪起來,叫店主說:「湊 趣言語不差。這兩個酒客與修養小官,都是妖怪。」店主問眾席:「可有此事?」眾席 俱說:「只見好好的兩客吃酒,後又添一客,哪裡見甚修養小官?」店主卻怪二婦說謊 ,驚駭酒客,壞了生意。 樓下吵吵鬧鬧,梵志與純一正講談道法,聽得店外人吵,正問眾道。恰好三個徒弟進屋 ,面俱帶紅。梵志乃道:「出家人守規循矩,如何去吃酒?惹出事來不便。」正說間, 只見店主人進得屋來,見了本意等三人,道:「呀!原來就是師父們,我一時忘了。湊 趣與二婦所說不假,必是三位師父有妙法神術,捉弄她們。」三人在師前不敢答應,只 是低頭暗笑。店主道:「看純一師父份上,酒錢決不敢要。只是兩個婦人被你耍了,那 與她的錢鈔,都是油肉骨頭,污她衣袖。那銀杯卻是我店瓦器瓷壺,走堂後生不見了杯 壺,卻在這兩婦身邊搜出,壞了她們行止。師父當與她們說明,還求賞賜幾貫錢鈔。」 正說間,果然婦人家有老婦來說道:「小男婦女唱曲供筵,要趁兩個錢鈔。哪裡道人弄 出邪術騙人酒食,引誘男女。」梵志聽得,便與了老婦幾貫鈔。老婦接鈔,叫聲:「多 謝。」臨去說道:「我聽得三尖嶺使法術捉弄強人,卻是幾個道扮。近又聽得,強人散 了眾伙,又是甚道勸化。」只這句話,梵志聽了暗忖道:「想是玄隱來尋道童。」正抬 頭,又見那青鸞雲端裡飛來飛去。他便向本慧耳邊說了一句話。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第七回 純一報恩留長老 酒傭懷忿算高僧 話說青鸞未得接取道童回島,又被假青鸞渾攪一番,他只在雲端跟隨,無能回島。尊者 勸化了眾盜,訛傳前路說是道人勸化,就動了梵志留徒弟的心腸,乃向本慧耳邊說:「 你可收拾行李前行,莫要生事招非。留個法術兒在這店中,以防來尋你師兄本智。」本 意聽得,依師吩咐,隨收拾行李,謝了店主,辭別純一,往前大路東去。後有笑梵志處 處留法算人五言四句。詩曰: 算人恒自算,推己每推人。 俱是出家子,何勞枉費神。 且說純一在店中躲盜,遇見梵志師徒,正是受恩當報,他盡以禮待梵志師徒。梵志見徒 弟酒樓弄法,恐生出事來,又恐本智舊師來找,故此別去。純一忽聽得有人傳說,三尖 嶺庵被行路僧道勸化散去。他聽得此信,心中大喜,對眾徒說道:「庵既平復,我們當 還,不知又是何方聖僧高道救拔我們,你輩當打聽明白,以便收拾回庵。」 且說尊者與元通別了庵中道人,由大路行了兩日,恰也來到酒樓招牌之處。尊者見牌上 寫的字,向元通說道:「這地方花柳店肆倒有,怎麼就沒有個庵堂道院?」元通道:「 師父,想是此方好虛花,不尚正務,必定吃齋念佛的少。」正說間,只見林中走出一個 道人來,見了尊者,上前稽首問道:「師尊可是三尖嶺庵裡過來的?」元通便答道:「 我們正是從此處來。」道人說:「聞知此庵被二盜劫奪,今遇甚高僧勸化二盜散去,庵 原歸道人,不知確否?」元通答道:「果是不虛。」便指著尊者說:「這就是勸化二盜 的老師父。」那道人聽得,便拜尊者:「請到店中,待我師父相謝。」尊者答道:「隨 緣開度,原無成心。度者既去,事已泯忘。又何勞汝師?況酒樓村店,非我僧家所人。 」道人答道:「此樓雖係酒店,店外卻有潔淨小屋,正是我庵純一師父借居避盜在此。 師尊萬勿推拒。」尊者聽得,一則行路饑渴,一則拒人不可太甚,乃隨道人入得屋來。 那道人忙說知純一,純一聽得,急走出小屋門來,只見一個僧人,卻也比眾不同。但見 他: 豐頤闊額,圓頂高顴,眉高八字平分,耳列雙輪與廓。天中呈舍利,腹內隱禪機。身穿 一領錦襉袈裟,手執百顆菩提珠子。毗盧帽光放白毫,棕油履雲飛紫電。宛如羅漢臨凡 ,真似彌陀出現。 純一道人見了尊者,色燦真金,光輝滿月,恭敬作禮。尊者師徒敬答相同。清茗出獻, 蔬食隨供,便問二盜勸化根由。尊者但云偶爾。一時傳引坊村善信,都來觀看化盜僧人 。內中卻有一漢子,名喚酒傭,往日原在這酒店傭工,只因店主生有三個女兒,長與次 嫁了兩個女婿,在遠村開店,卻留第三個女子在家,要招一婿。因為開店的是酒肆,招 牌上有這」問柳尋花「,又有侑酒弦歌婦女,遂種出來個淫私因果。這酒傭欺心短意, 每懷著鑽穴窬牆的私念。無奈店主家嚴肅無隙。這酒傭遂結交了五六個弟兄,大哥就是 千里見,二哥就是百里聞,還有兩三個。他諢名酒傭,真名實姓喚叫馬義。為此投托入 伙,在三尖嶺盜劫,希圖趁便搶擄店主的三女。誰料二盜被尊者度化回心,眾盜散去, 這酒傭只得回家。又誰料女子已招有別婿。酒傭正忿忿不平,恰遇著尊者路過到此。他 隨這村坊人眾來看和尚,卻原來就是尊者。他見了不勝忿恨,暗想道:「這破人好事, 仇恨不可不報!」便對店主說道:「這兩位高僧,我久知他為人禳災祈福,薦祖超亡, 十分靈驗。」店主聽得大喜,說道:「我正要請僧超亡薦祖,祈福消災,卻也遇巧。」 乃向純一備細說出前情。純一笑道:「從來施主有功德齋醮,都是我小道等做,今承款 留,正該效勞。乃欲絕僧功德,置小道於何地?」店主方沉吟遲疑,無奈酒傭一心要算 計尊者師徒,極力暗薦。 且說純一自顧不暇,豈能為人祈禳!內外對他求說方允。店主把尊者請入內堂潔淨處, 設起道場,漂水花燈,一依法事。至夜尊者方入靜時,忽見黑氣侵入道場,頃刻白雲裹 去。尊者把慧光一照,忖道:「堂中善事,怎有淫妖邪念,破戒污齋情因?雖有白雲解 散,只恐元通弟子不知防範。」乃向元通說破情景,元通拜受。後有說禎祥妖孽俱有先 兆、惟聖神早見七言四句。詩曰: 世間妖孽與禎祥,都有先機果異常。 君子前知惟善改,凡愚縱惡入淪亡。 話說酒傭馬義,只因尊者勸化二盜回心,解散他眾伙,不得遂他私淫惡念,忿恨僧人, 今見了僧人,突生惡計,卻又是梵志留下了幻法防人。他在三尖嶺見尊者師徒不飲酒茹 葷,突生一計,忖道:「五百大戒酒為尊,我今乘他素供內暗著幾點葷油窨酒在內,破 了他戒,再作計較。」哪知聖僧高道自有臨齋護法。那店主祖先於靜定之初,拜禮尊者 之前,道:「承二位師父經功懺法,幽魂超度,但酒傭奸計暗傷戒行,不但於幽魂相礙 ,且於功德大損。僧家一沾染曲櫱,萬種塵情敗壞於此。二位師父當謹防範。」尊者把 心印結起,說道:「汝等但候生方,我們自有準備。」那幽魂謝去。 尊者一夕靜定功完,店主已擺列下齋供。尊者與元通只吃清茶淡飯。店主進食,尊得辭 謝道:「貧僧俱是一味清齋,暫不重品。」主人再三苦勸,師徒毫不沾唇。 酒傭奸計不行,乃復生一計,悄入婦房,盜婦白金戒指,戴在自己指上,從堂外窗隙伸 將入來,卻扯元通禪衣。不意店主傍過,誤扯其衣。驚見窗隙戒指,女手入窗,大駭, 忖道:「婦人淫亂至此!」乃解身縧,扣住其手,牢拴窗內。忙出堂看,卻是酒傭之手 ,頓時痛打大罵。尊者師徒反行勸解。道場事畢。辭別純一。純一道:「小庵復得,皆 賴師尊。雖遠不能屈轉雲軺,請乞少留一日,以伸私謝。」尊得哪裡肯,正待辭行,只 見店主樓上已設備清茗蔬食,苦求尊者登樓敘別。元通力辭,說:「家師自不登酒樓花 塢,就是小僧也隨師受戒,不敢違犯。」店主哪裡肯,那純一師徒,強把尊者、元通衣 袖扯著上樓。尊得只得和容,隨著眾意,上得樓來。方才獻茶奉食,只見兩個紅裙妖妖 嬈嬈,走近席前,拜了幾拜,便坐下,敲著板兒,歌唱起來。這卻是幻法根由,哪裡知 高僧道行。尊者啜一杯清茶,吃了幾品蔬食,隨起身下樓,給眾人與店主再留幻法。那 妖妖嬈嬈、裊嫋娜娜、邪邪媚媚兩個婦人要來扯留尊者。哪知護法緊隨,靈道虛應,那 兩婦一似膠黏的手,釘住的腳,怎近得僧身!尊者下得樓,辭別眾人,方才展開腳步, 望前大路行去。 卻說酒傭馬義暗害高僧,被店主識破,打罵一番,頓時逐出店去。這酒傭忿不解,跟隨 尊得後塵而來。元通正在路間,問師父:「適早店樓污穢婦女邪氛,在弟子心胸渾擾, 雖然驅除得去,只是也被她侵擾了一番。」尊者答道:「早間何處店樓,哪裡婦女?我 便未曾登、未曾見也。倒是茶食飽心,尚懷著那眾人之敬。」元通聽了,稽首謝師。只 聽後路酒傭叫道:「師父且慢慢走,待小子一同前行。」元通駐足,酒傭走近前說道: 「夜來偶戲誤犯,卻被店主打罵趕逐,不容在店。今只得前途再尋投托度日。料師父們 出家方便,慈悲宥過。」尊者笑道:「我僧家不但無怨無惡,且亦無煩無擾。夜來何事 誤戲,並不知也。」又問道:「此去前途,何處地方?」酒傭答道:「此去還是這花柳 店一處地方。這地方名喚一體村,有三家店,昨日師父功德處是一家店。此去乃二家, 卻是店主第二個女婿開的。過去還有三家店,乃店主的大女婿。兩店小人俱幫作過。昨 店主既不留我,古語說的好:』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二位師父既往前行,小人 自當陪伴。若到前店宿歇,當照顧些清淨茶飯。」尊者道:「多承,多謝。」大抵人生 一種機械,便生一種愆尤。這酒傭懷著忿恨,口裡甜言,心下卻想道:「二家店夫婦, 兩個面貌醜陋,心性兇惡,每每不喜人低頭不視。若是看他的,他道不嫌丑便心喜,茶 飯件件小心奉承。若是不看他的,他道憎他陋便性惡,不但茶飯粗惡,還要下毒藥害人 。」酒傭懷恨,便生出一種機械,向元通說道:「前去二家店,茶飯清潔,店主賢德, 只是有一件毛病,他夫婦貌丑,最怪人看他,若是看了他的,茶飯就不潔。師父出家人 ,料是不看婦女,便是這店主也不有視。」元通道:「我們出家不惹煩惱,過去古廟深 林也寄一宿。」酒傭道:「這卻又難,我這地方,虎狼夜出,庵廟稀少,只有這店。他 夫婦不許行商過客他宿,恐惹出事來連累。」尊者說:「便住他店有何礙!」元通乃隨 著酒傭引路,看看來到二家店,只見村口也掛著一面招牌,上寫著:「獨角店中真美酒 ,一體村處最佳餚。」尊者與元通說:「酒肴店我們不便投止,過去卻又無處安身,你 可問他有潔淨素飯?」元通聽說,隨酒傭入得店來,果然夫妻二人面貌醜陋,乃忖道: 「酒傭之言未足深信。」乃和色歡容,向他夫妻問道:「遠方吃素僧人,葷酒有戒,店 主可有潔淨飯食?」兩眼頻看,那店主便答道:「有潔淨的。請坐,請坐。」尊者入門 ,卻與元通不同。那夫妻喜喜歡歡,正要起伙茶飯,只見尊者低頭不視,便起毒心,將 飯中下了些蒙汗藥,要害尊者。他哪裡知道聖僧前知。飯方擺下,師徒念動咒食真言, 尊者把手一招,那婦人捧著幾碗飯,叫丈夫與酒傭吃,又將幾碗送在尊者面前。師徒吃 罷無恙,進屋去打坐。只見酒傭與女人丈夫,迷困伏幾。女人把繩索將丈夫、酒傭反捆 推入屋內。比及天明,尊者師徒收拾起程,婦人驚疑去看,捆縛的卻是丈夫、酒傭。兩 個沉迷不醒。婦人連聲叫苦,急解繩索,用藥解醒。二人心明問故,婦人道:「我為怪 老和尚,明明藥他二人,如何錯投你碗?且連人都更變,這記分明是聖僧顯化。我夫妻 兩個,平日毒人,做此歹事。」酒傭笑道:「哪有此理!明是你為一店逐我,故意不留 ,用此卻人計策,我便去罷。」遂出店門而去。夫婦兩個乃向尊者拜跪道:「凡人不識 聖僧,平日過惡,望乞開赦。」尊者問道:「店主,你平日有何過惡?」夫婦齊答道: 「我夫婦只因生得醜陋,憎人低頭不視,便起忌妒。行商過客投宿的,不知多少被我愚 夫婦噁心毒害。昨見師父低頭,故此行出惡事。不知反著在自己人身上。只恐這過惡, 將來還有報應。」尊得聽了,笑道:「算人算己,自作自受。將來報應更大。你夫婦此 悔心一動,將來美心遂意,卻不在面貌醜陋也。貧僧行道心急,不暇細說,有四句偈留 與你,你二人當謹記在心。」店主夫婦拜謝:「願聞師偈。」尊者乃說偈曰: 貌陋心良,諸凶化祥。 心惡貌美,妖屍魑鬼。 話說酒傭兩計不成,雖疑丑婦不留,乃忿心益動。出得店門道:「一不做,二不休。和 尚此去,必往三店投宿。須率再算一遭,料他就是活佛,也難逃我這計策。如今且坐在 這大道路口,等待和尚。」尊者師徒行至路口,酒傭見了,便陪著笑臉,說道:「店家 婦人恨丈夫留住他家,逐出工人,卻連夫帶我一起捆縛,我只得出他店門,再尋別路。 想起有一親戚,在三店居鄰,三店夫婦極賢,平日最敬僧道,房屋又潔,飯食更精。二 位師父必從他店投宿,我親與店比鄰,叫他看份上,外加些款待。」元通聽了,向尊者 說:「此人語又是奸魔來了。」尊者說:「浮雲蔽天,青空自在。汝慮道,莫慮魔。」 元通道:「師父,何以驅除?」尊者說:「我於未始有魔來已知魔去。這癡漢徒自魔耳 。」尊者口雖教誨元通,心裡恐元通道力尚淺,乃把慧眼遙觀,果見前有個三家店,店 內一婦,嬌妍異常,恐徒弟亂了道心。卻好近店有座傾頹古廟,僅存半廈,幾塊頑石, 尚存基址。尊者道力無邊,把手一指,只見金烏西墜,玉免東升,天色黃昏,煙雲暗淡 。前途樹杪,明見一個招牌有字,茅屋數間相連。酒傭一見,便道:「二位師父,那前 面是三家店,我小子先去探親,你們慢慢走來。我叫店中燒下好茶等候。」酒傭那裡是 探親,燒下好清茶,卻是設計愚僧,先送信。怎見得,下回分曉。 第八回 巫師假托白鰻怪 尊者慈仁螻蟻生 話說酒傭先行,要騙和尚。他哪裡知道尊者道力宏深,手指處,古廟店家都是化現假設 。酒傭只道是真,一直奔來。是屋婦人毫不差異,他從後門而入,只見店中婦人獨坐, 見了酒傭歡天喜地,便叫一聲:「馬義哥!久不見你,何處行走?」酒傭道:「在你娘 家幫作。」乃問:「娘子如何獨自在店?丈夫哪裡去了?」婦人道:「丈夫邀游東印度 國,去久未回。這店我自支持,正此無人,想個幫手。你來甚巧,我看你少壯伶俐,便 做個夫妻也好。」酒傭大喜道:「多謝娘子美意,只是有件不平的事在心,今夜要報復 他。」婦人問:「何事不平?」酒傭道:「我當初在你花柳店幫工,其實要貪你三妹, 豈知你家嚴肅,乃結交幾個弟兄,入伙劫盜,指望擄成婿。不料國度中來了兩個和尚, 勸化了寨主,解散了眾伙。我事不成,忿恨和尚。誰想他一路來投宿兩店,我兩次報他 仇恨,都未遂計。今幸路過此處,必然投你店中,指望你夫婦替我報這仇恨。誰想你孤 身在家。」婦人道:「此事何難?和尚們哪個不貪色,待他來,我把個風流態賣弄出來 ,你可尋幾個強鄰來,捉拿出氣。但如今丈夫未回,我且與你權做個夫妻。」酒傭聽了 這話,動了欲心,哪顧人言,就同婦人入內屋同寢。這哪裡是三家店裡一佳人,卻是五 戒門中千變化。後人有幾句說明尊者聖僧,哪會欺人幻術,只因人心險,便有人心印。 尊者之心,坦然明白在耳。詩曰: 禪心原不幻,安有幻弄人? 只為人情幻,因開幻化門。 如如常自在,妙妙莫須真。 嗟彼凡愚漢,徒勞精氣神。 按下酒傭與婦人入屋同寢。且說尊者,只因酒傭計較、元通說魔,道力自然變化出廟宇 、村店現前。酒傭見了飛走先去。尊者卻與元通慢慢行來。天色尚明,偶遇一老漢子, 雪鬢蓬鬆,麻鞋竹杖,走近前來,道:「二位師父,天色將昏,欲往何處?」元通答道 :「東行化緣,少不得望門投止。」老漢道:「我地人家稀少,往來只有一個三家店住 宿。此店夫婦非良,卻不是你出家歇的。」尊者道:「前有古廟可安。」老漢道:「頹 廟難存,怎禁風露?不棄草茅小舍,暫留一宿,便齋不潔,聊供行廚,有何不可?」尊 者合掌稱謝。師徒隨著老漢到得他家,便問道:「二位師父哪裡來?到何處去?」元通 備細說了一番,隨問老漢姓名。老漢笑道:「我姓鄭名修,世居此鄉,耕種為業。」一 面說名姓,一面修齋款留,收拾淨室,安宿師徒住下。那酒傭被婦人扯入臥房,恍恍惚 惚,歪纏了一夜,及到天明,睜眼看時,哪裡是客房三殿,原來半廈廟堂,婦人是一塊 大石,壓著他身,哪裡掙扎得動。叫喊無人,苦惱萬狀,方才想起長老必是高僧。一念 歸正,叫了一聲:「救苦慈尊屍這尊者正在老漢淨室裡打坐,偶然叫苦的「慈尊」二字 入尊者之耳,偶向元通說道:「業障自作,當須自受,何人苦你。悲哉!悲哉!是你添 了我這一種因緣,反反覆復。元通,你可往村店之後,古廟半廈之間,方便癡愚,無礙 普度。」元通領師旨,走到古廟半廈處,果見酒傭被石壓住。遠通用力掀石救起,酒傭 拜倒在地,口口聲聲只問:「老師父哪裡?」隨著元通到尊者面前,磕頭謝罪,說:「 小人惡念害僧,自作罪孽,願師尊赦宥。」尊者答道:「汝投幻妄,吾自無心,既悔前 非,即是善己。」酒傭拜謝而去。後人有感頌尊者普度七言四句。詩曰: 石頭原是石頭塊,破廟如何有婦人? 想因普度成功德,感動高僧護道神。 且說尊者在鄭修家裡度化了酒傭,早起要行。老漢願留供養幾日。尊者見他意誠心敬, 便住下不提。 且說梵志師徒在花柳樓混擾一番,恐徒弟不守道范,生出事來,乃繞一彎,迂逕小路而 走。讓過三家店,卻來到一邊海的地方,問鄉里居人,復找大路。居人說道:「師父們 ,你錯走徑路;反遠正途。我這地方喚做巨鼋港,一向好行,近日只因海洋潮發,擁來 一條白鰻,約有五丈餘長,十圍粗大。這鰻,也不敢說它。」本定便問:「怎麼不敢說 它?」居人道:「厲害,厲害。說起來神通廣大,變化莫測,卻不是鰻,竟成魚怪。我 鄉村居人,若是不說它,敬奉它,便求它降些好事,一一依你。若是慢了它,再說它, 就怒起來,丫頭孩子,也吃你一兩個。」本智聽了,向師父說:「想是個精怪。我們既 聞知,須要與地方除害。」梵志道:「事便好,只是行路之人管這閒事?」本智說道: 「師父差矣!我們為甚出家?遇害不除,逢災不救,空為慕道。」本慧道:「本智說的 是。」乃向居人說:「我們出家人,極善驅邪縛魅,便與你鄉村掃除患害,也是功德。 但只是借那空閒居宅一住,方便行事。」居人不敢應承。少頃,聽見的傳說,就來了十 餘居人,這人方敢悄悄說出。眾居人內中有一老者說道:「遊方僧道,多有除妖捉怪的 ,也是緣法。大著膽尋間屋,住下這四個師父,再作計較。」本定道:「作甚計較?」 老者也捫口不言。居人說:「老頭子,你講又不講明,難道我們是不怕的。」本智笑道 :「且依老翁借空屋住下再議。」師徒乃問:「宅子何處?」居人趑趄,欲走不走,待 言不言,總是乍相逢,不識眾道神通,怕口快,惹惱妖精作怪。等了半日,方才領著師 徒到一空宅。梵志住下,便問老者:「白鰻如何作怪?」老者道:「離村五里,就是巨 鼋港。這港口有個巫師居住,專與居人禳解災福。只因潮擁這鰻來,成精作怪,居人被 它害得不安。若是師父有本事,可除得,便去惹它。若無本事,莫動它也罷。」梵志道 :「可有廟宇麼?」老者道:「無廟宇。若有廟宇,居人侍奉,便是降福正神。他卻只 附著一個巫師。惱了它,只求巫師,方才免得。」梵志聽得老者之言,乃向徒弟說道: 「這巫師便是怪鰻使從,要除它,須探巫師的來歷。」當下居人收拾齋供,師徒住在空 宅不提。 卻說哪裡是白鰻作怪,原來是巫師有些幻法,煉的耳報,但凡居人有甚事情,這耳報便 向巫師報說,因此居人若說他不是,便作威福,騙人祭祀,假托白鰻獲利。這日,巫師 正與人祈禳,耳邊忽報:「地方遠來了四個遊方道眾,計較要除妖滅怪。」巫師聽得耳 報,大驚,忖道:「好好的生意,何處道眾來此攪擾屍隨使一法,叫兩個徒弟,帶了四 把鐵鉤子,走到梵志空宅處,把師徒四人,方才要鉤著頭髮扯去。哪知他四人都會法術 ,手眼快的,一轉變,倒把兩個徒弟四腳四手倒吊起來。好本智,手執著一條大棍,盤 問他:「白鰻何故成精作怪?你們何故聽他役使?」巫師徒弟泣道:「哪裡甚白鰻,皆 是我巫師設騙村人。師父們饒了我罷。我巫師卻也有些本事,只恐他不饒你。」本智笑 道:「也罷,放你回去報信。」乃將鉤子放下,三人得命奔回,備細說出。巫師卻早已 有耳報先知,大怒道:「何處野道,如此無禮!若不處他,怎在地方行教?」隨在港內 取了些蚯蚓,共有二三十條,叫一聲:「變!」都變成大蛇,直奔梵志住宅,把一個宅 子填塞將滿,都張牙吐燄,向師弟四個逼來。本定、本慧未曾提防,被蛇束手足,裹腰 腹,掙扎不得。梵志與本智便使出法來,就把他前來鉤子一撒,叫聲:「變!」只見那 鉤子,一把變十把,將蛇條條鉤出門外。卻不曾救得本慧二人,被那蛇纏縛住了,不由 得自己走出宅門,望港上巫師處去。居人不見是蛇,只見兩個小道捆手縛膊,就如妖精 捉去的一般。梵志與本智見了,沒法救援,只得隨著本意二人,也來到港口。但見巫師 立個壇場,坐在壇內,叫道:「白鰻大王吩咐,把遠來侮慢大王的野道,送入港內深水 ,賞賜小鰻。」跟去看的與居人老者,都上前哀求,說道:「遠來道眾經過此方,不識 威靈,冒犯獲罪,望乞赦宥。居人願備牲醴祭奠謝過。」巫師道:「大王發怒,說爾等 容留野道,亦當加罪。還為方便,太是無知。」說畢,又叫快把野道推入港內。只見本 慧二人昏昏沉沉,兩眼看著師父。梵志忽然叫一聲:「本慧徒弟,何不仗出慧劍!本定 徒弟,切莫要亂了刀哇!」又看著本智道:「徒弟,你為何不放出大光明來?」梵志一 面說,一面口中唸唸有詞,把手望東連招了幾招,只見海港上陡然狂風大作。眾居人看 了,個個立不住腳,都叫:「好大風!」怎見得?但見: 吼聲震地,聒耳轟雷,海揚波浪滾千層,樹連根葉飄萬疊。屋瓦飛空成蝶舞,行人竄耳 作獐慌。那裡是:千林靜息鳥和鳴,但見的:八面威揚妖盡掃。 大風刮處,陡然本慧跳鑽走起,打得個壇場舉物粉碎。本定雄赳赳發作,倒把那巫師背 捆起來。本智執著大棒叫:「巫師!你何處學來手段,敢在我們跟前鬥寶?」巫師卻也 不慌不忙,把肩背一抖,猛然手內也執著一根大棒舞將起來,照著本智一棒打來。本智 掄著棒劈空迎去。他兩個在港岸上使出武藝,只見本智氣餒棒亂。這舞槍弄刀,卻是本 慧二人原來在家本事,近又習學了法術,便掣出劍來,望巫師斲去。巫師徒弟甚多,一 齊簇擁上前。梵志也拔出慧劍相敵,眾人攪鬧一團。眾居人看著說道:「原來都是些成 精作怪的,冤家撞著對頭,必定看兩家誰勝誰負。」看著巫師敵不過本智,眾徒棄棒要 走,被梵志使了一個縛魅神通,帶了巫師歸來空宅,審白鰻來歷。巫師乃實說道:「假 托鰻精,要求祭祀「。眾居人方才明白,卻又替巫師告饒。巫師只是磕頭求釋,情願入 門為個弟子。眾居人備齋拜謝。 梵志師徒辭別要行,乃問大路。居人指引:「過了巨鼋港,轉過一山,山有重關,便通 紅牆廟路前行。」梵志謝了眾居人。巫師惶恐,再不講白鰻舊話,卻隨著本智,要做個 弟子。梵志說道:「汝要皈依,吾亦不拒。但只是門徒已多,行道不便。汝既發心,此 去到了大路。凡見青鸞摩雲,或是道士尋徒,你當為吾輸力。吾自有報於汝。」乃附耳 向巫師云云而去。後有譏梵志一心只是不忘趕道童者五言四句。詩曰: 長途行已遠,門弟久既收。 青鸞無翅跡,何苦法頻留? 按下梵志師徒問道前行。且說尊者在鄭修老漢家,連住旬日。老漢見尊者開度酒傭這件 奇事,乃閒相問道:「酒傭何故石壓?師尊道力卻也甚深。老漢日前也有兩件奇事請教 。」尊者答道:「酒傭機械迭出,欲傷人,卻先害自己。世事以無端出,自無端人,釐 毫不差。倒不知老叟兩件奇事何也。」鄭修蹙著眉道:「老漢平生辛苦,掙得幾畝田產 ,耕種度日。村間有一豪強大戶,倚勢凌弱,每每侵占許多,他家益富,我地日削,天 理不知何處。日前我這屋後,當初不知何地,偶鑿池塘,掘出金銀一甕,當時鄰眾皆知 ,便各爭搶。忽然金銀盡變為魚蝦,眾心駭異。就是老漢為此著惱成病。師尊有何道教 我,且療這病。」尊者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勢利迷人,乃人自迷,奪人之有 ,終有人奪。」鄭老又問道:「病卻何療?」尊者答道:「元無有病,又從何療?還以 無療,其病自愈。」鄭老不解,乃問元通。元通答曰:「吾師之意,明明說莫仗勢侵, 冥自有報,莫迷財利,最是病人。」鄭老笑道:「老漢終是不解。」元通答曰:「只當 原來無有。」鄭老方才點頭明白。師徒一日與鄭老閒行田間,徑路小道,草茨亂生。尊 者舉步輕慢,一步數觀。鄭老問道:「師尊你一步三看地,且行慢足輕,何故?」尊者 道:「荒田徑道,人無足跡,多有螻蟻。重足急行,所傷實多。貧僧心念在此,故不覺 舉步輕慢。」鄭老歎道:「不踐生草,不履生蟲,仁獸且然,況有靈者?師尊善念,老 漢敬仰。」又行幾步,見一池塘,涸乾徹底。尊者道:「天旱無雨,池塘乾涸。」鄭老 道:「我這村有雨不旱,且是水窪污地,只因當年畜養魚蝦,被人偷取。老漢恨忿罵道 :』魚賊你只偷個有,若池無魚,你有何竅?『古怪古怪,自發此言,三載蝦也不生一 個。雖絕了偷的,卻害了畜的,如今池水也不存。師尊,這段情理何故?」尊者答道: 「魚蝦雖濕化,亦秉性靈。你畜種殺機,他盜種惡業。只因你巧中一語,咒罵兩種惡消 。池乎,涸乎,成就善知識的功德。」鄭老問道:「師尊,這功德何見?」尊者答道: 「如水灌禾,為日漸長,自見在老叟之子孫。」鄭老聽了,把手一指道:「師尊!你且 看那前邊高房大屋,氣燄騰騰,子孫蕃衍,善功何在?若論種惡,卻也說他不盡。」尊 者舉眼觀看,只見那高屋上,祥雲卷出,瑞氣飛揚。尊者道:「這人家善解不祥,何言 種惡?」鄭老道:「這就是侵占我產之家,受他害者莫不欲食他之肉。」尊者道:「惡 固如老叟之說,但不知他曾行有何善?」鄭老想了一想,道:「他也曾行了一件善事, 未必就解了他惡。」元通道:「老叟,這家卻行了一件甚善事?」鄭老將欲說,只見遠 遠一人走來,乃道:「要知是甚善事,老漢記不切,問這來人自曉。」來者卻是何人, 知他何事,下回自曉。 第九回 擾靜功頑石化婦 報仇忿眾惡當關 卻說尊者與鄭老,正講那大戶一件善事,遠來了一人,乃是大戶家僕。元通便問此人: 「你家主,鄭叟說他過惡甚多,卻曾行了一善,乃是何事?」僕人道:「若論我家主, 侵入田地,奪人家產,過惡真說不盡。只因往年一僧到門,叫他莫絕人後,我主人問僧 :』怎叫莫絕人後?『僧說:』老施主,你家僕若無妻室的,當娶與他;若無弟兄的, 當使還族。『我主人一時感動,果依僧言,散了三五家僕,止留有弟兄宗族的使喚。後 僧復來,甚稱功德。」尊者聽了,合掌稱贊道:「如此善行,不小不小。侵奪損人,尚 然昌後,況正人善信陰功,寧有窮際?」尊者與元通贊歎一番,回到鄭老家中。方入靜 定,只見元通身體動搖,卻似心意不寧之狀。尊者乃喚了一聲:「元通徒弟!何故把持 不定?」元通答道:「弟子方人靜定,恍惚坐中見一婦近前,說:』何故破我姻緣,揭 吾身體。『弟子問其根由,他道:』與酒傭漢子邂逅廈中,被你拆散。今夜孤形隻影, 荒涼破廈,誰之罪過?『弟子聽了他詞,乃說他是頹廟頑石,怎幻化人形,以迷人性。 今復以幻生幻,亂吾靜功,反說誰之罪過。其婦復向弟子說道:』石自石,婦自婦,誰 幻生幻?只因僧動傭嗔,惹出這段姻緣。你快還我酒傭漢子。『弟子正與他爭講,師父 喚醒。不知弟子何故生出這段根因,總是返照未充。師父何以垂教?」尊者答曰:「徒 弟何得把持不住?頑石化婦,本吾充滿化緣,以懲惡業,今酒傭業解,石當還石,婦宜 還婦。何乃入徒弟將定未定之中,又示出個出幻入幻之境?何不充滿返照,見怪不怪, 怪自壞矣。」尊者說畢,乃以手向空一指,說一偈曰: 幻自歸幻,空自還空。 原若本來,本來原若。 尊者說罷偈語,與元通安然各自入定。次日出靜,辭別鄭老,望東行去。此時正值春光 明媚,物色鮮妍,師徒行在途中,見樹木綠襯紅芳,禽鳥聲相和應。元通向尊者問道: 「師父,這時光物景,較那酷暑隆寒,人情物理,自是不同。你看往來道路行人,這心 舒意暢,從何處發來?」尊者聽得,把手內數珠看了一眼,半字也不答。元通即悟,隨 又問道:「師父,暑往寒來,皆是天地自然的氣化,怎麼烈風淫雨,時復變更?」尊者 也不答,卻把手內數珠,掛在項上而走。元通道:「弟子了明也!」正走間,只見後有 三五個人,急喘喘,氣騰騰,趕道而來。這幾個人哪裡顧甚麼春光,聽甚麼鳥韻,他心 裡惟恨路長,又恐怕力倦。且說這幾個人是何人?卻是巫師帶領著幾個徒弟,趲路趕梵 志師徒。為何趕他?只為梵志師徒攪擾了這一番,村居人識破了他詐偽,存身不住。又 且壇場興建不起,那耳報又不靈。這徒弟幾個向巫師說道:「師父,你在這鄉村做壇場 一番,卻被過往野道攪擾道法,你既不能報仇,反要投他做弟子。他臨去耳邊咕咕噥噥 ,又不知與你說甚麼秘密招兒。你安然受冷淡,我徒弟們也甘不得這般寂寞。你拜野道 為師,我們便降了一等,卻是他徒孫了。這氣難忍!」巫師道:「汝等意見卻要如何? 」徒弟道:「我等意欲尋兩個舊契弟兄,到前途攔阻他去路,結果了他師徒,以報這一 番仇恨。」巫師道:「正是。我一時也只為法力不如他,省這口氣,說投入門為弟子, 哄他傳法些術。看他臨去,耳邊叫我但遇過往僧道,若是找尋道童徒弟的,看青鸞摩空 為記,便與他隨機應變,弄個神通,阻回他去。這等看來,也非出家正道。依你徒弟計 較甚好。只是你尋那個舊契弟兄,設何計策,到前路何處地方阻攔,怎個法兒把他們結 果?」只見一個徒弟說道:「弟子往日結義相交兩三個弟兄,一個叫做雨裡霧,一個叫 雲裡雨,一個叫做沙裡淘,便是小徒弟也與這三個排個名字,結誓為盟,患難相顧。不 料他三個外游,聞說在甚靈通關做些買賣,因此小徒投入師父門下。今日師父遇著這樣 嘔氣事情,好歹趕上他,傳信我那弟兄,叫攔阻結果了他,與師父出這口氣。」巫師道 :「我一向也不知你這些事情。便是你與三個,排行叫做甚名?」徒弟道:「弟子排行 ,叫做膽裡生。就是同在師父門下這幾個弟兄,都隨著弟子,受不過那野道這一番欺侮 。」這說得巫師動了報仇的心腸,同著眾人,從小路抄大道,來趕梵志師徒。到這地方 ,遇見尊者師徒行路,他急喘喘也不顧道途遠近,氣哼哼只是奮勇前奔。尊者見了,與 元通道:「徒弟,你看這幾個人氣燄光景、狀貌情形,我知他皆非心腸中潔白。讓他前 行,莫要招惹。」元通領諾,師徒緩步徐行。忽然見一座石橋接路,橋下流水清淺,僧 家無纓可濯,有渴可消,乃走近橋上,扶欄觀望。但見: 路接長堤,溪流淺水,往來彼通此達,多少東向西奔。盡是磨磚砌就,白石裝成;真個 徒槓利人,徒梁濟道。巧工創就渡頭船,善信洪開方便路。 尊者師徒觀望一番,便坐倚石欄憩息。卻說東行梵志師徒,前走到一個地方,名喚靈通 關。這關卻是一山險道,十里高崗。那高崗裡,隱著幾戶人家,都做些不良的買賣,剪 逕為生,截路過活。就是巫師徒弟結交的那雨裡霧、雲裡雨、沙裡淘,這三人聚黨成群 ,專一白日劫商,黑夜截客。一日正在崗子里計較劫人,只見關前幾個人洶洶飛步奔來 。雨裡霧看見,對雲裡雨說道:「崗前來人何洶?想到買賣到了。」正要上前捉住,看 來乃是膽裡生。見了便問道:「兄弟別來日久,何處安身?聞道你在巨鼋港投師行教, 卻怎得暇前來?這幾位何人?」膽裡生道:「這是巫師並我師兄師弟。只因前日有幾個 過路道眾,道又非道,破了我師壇場,受了他一番磨折,今想著眾位契兄,必能為我報 怨,因此遠奔投托。料他必經過此道,所以抄小路而來,急騰騰,哪顧氣喘喘。不知這 起道眾可曾過此?」雨裡霧答道:「這道眾還未曾到,只是聞得你巫師有耳報通神,你 們也有些法術手段,如何就敵不過他們?」膽裡生把眉蹙著,說:「他們手段法術更高 ,敵他不過。」雨裡霧道:「莫要怕,我們弟兄便不濟,卻有一個新結義的哥哥,叫做 賽新園,他離十里崗五里廟修行,我這位哥哥手段甚高,若喚來,料道眾怎生敵得,便 是結果他何難屍膽裡生聽了,便問道:「這哥怎喚做賽新園?」雨裡霧答道:「我這崗 頭,有一個大戶,造了一座花園,樓閣花榭,極工甚麗,名喚新園。我這哥偶在園戲耍 ,園主怪他往來頻擾,閉門不納。他便顯個手段,在崗頭堆了幾塊磚石,插了幾枝花木 ,吹了一口氣,揮了幾揮手,說著變出一座花園來,地方哪個不去戲耍!便起他名,叫 做賽新園。」說畢,才請過巫師,眾弟子相見敘禮,到雨裡霧眾人家裡,燒茶煮飯,釃 酒烹肴,大吃大嚼,一心等候梵志師徒。 卻說楚志師徒依居人指路前行。一則辛苦,一則逢春遇景,師徒們登眺行遲。走了兩日 ,方到這山崗,要過靈通關去。有人傳到雨裡霧家,說:「崗前來了幾個道眾。」膽裡 生便惡狠狠起來,叫聲:「師父,你仇人來也。」巫師帶應不應。他因何不應?只因他 手段不甚高強,又為日前磕頭謝罪,弱了些氣兒,且許做徒弟,故此同眾徒弟,來便來 了,心尚有些怯懦。當時雨裡霧率領三個弟兄走到關前,見梵志們坐在地下石頭上,恰 好本智一個在關側淨處出恭、撒溺。雲裡雨瞥見,便使個潑天網罩將下來,把個本智蓋 在網裡。才要捆手縛足,哪知本智原是個伶俐道童,雖然被雲裡雨罩住,他卻手段高強 ,把身子一撐,兩手一扯,網破數窟,走到關前,見本定與本慧各各裝束,要與雨裡霧 、沙裡淘廝打。卻便叫道:「師弟,莫要輕敵,這來頭卻大。」梵志道:「徒弟,怎見 得來頭大?」本智道:「他會使潑天網兒,徒弟方才撒溺,幾被他溺也撒不成。」本定 聽得,向本慧說道:「我們須要在撒溺處防他的潑天網漫空罩下。」本慧笑道:「我不 撒溺,任他網來。」師徒正商議間,只見雨裡霧執著大棍喝道:「大膽野道,敢闖此關 屍那膽裡生便也喝道:「前日受了你們凶毆,今日卻也到此。早早把行囊卸下,叩首關 前,饒你的性命!」梵志便問道:「你是何人?阻擋行客,執棍傷人,豈無王法?」雨 裡霧哪裡理睬,掄棍只要打來。好本定,裝束了,也執一根棒,上前抵敵。雨裡霧便問 :「來道何人?」本定答道:「你要識何人,聽我講來。」雨裡霧將棍架著棒,道:「 你講來,講來。」本定道:「我講,你聽著。」乃講道: 自小生來瀟灑性,年未三旬正當令。 平生好使棒一根,刀槍劍戟都相稱。 爺娘管我莫持凶,師父傳來越添勁。 使出蛟龍不敢侵,打進虎狼誰敢近! 岐岐路裡遇吾師,跟隨出家到東境, 純一庵中救道人,巨鼋港處饒巫命。 有些道法治強梁,吃得軟來不怕硬。 有齋趁早去烹庖,有鈔獻來說你敬。 若還怠慢我師徒,你這山崗沒趣興, 往來買賣做不成,結伙弟兄都要病。 你今問我甚姓名,半路出家名本定。 本定執棒,也架著雨裡霧棍,說道:「你叫做甚麼姓名,也須通報與我。」雨裡霧便道 :「我也有姓名,你聽我道。」乃道: 情性從來我最憨,終朝曲櫱口中貪。 曾向蜜淋淋打辣,也曾茅草釀中山; 也曾麻姑謁中聖,也曾香藥造還丹。 陶潛白社愁眉解,樊噲鴻門仗劍談。 腰下金貂須可換,甕邊吏部不須攙。 穆生懷忿辭丹陛,太白酣醺寫黑蠻。 能使英雄生俠氣,從教蹙額解和顏, 相逢不飲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姍。 若問我名並我姓,聖君曾惡不須甘。 蕩著棍兒教你倒,難過崗中第一關。 本定聽了笑道:「原來你是個囊包。」雨裡霧道:「且請教你是哪裡人氏,何方鄉語? 囊包是罵,是稱?」本定笑道:「我與你異鄉各地,談說不明。只就中華土語,你是飯 袋的弟,醉漢的兄。我也不怕你。若不是我出家心性,一口吞的你無影無蹤。」雨裡霧 道:「口說無憑,量你吃不下。」本定也微微冷笑道:「包你有憑,吃得下你。」便將 棒去直打,關前大鬧一會。雨裡霧漸漸力弱,叫一聲:「雲裡雨兄弟,上前相助!」雲 裡雨乃舞動那把刀,奮身照本定砍來。本慧見了,忙挺長槍,直撞上去。雲裡雨見了本 意,便也問道:「來道何人?」本意答道:「你要問我姓名,聽著我說。」雲裡雨道: 「說來,說來。」本慧乃說道: 我乃岐岐路少年,家中頗有幾文錢。 不宗經史學文字,情性生來好走拳。 打盡世間無敵手,名聞海內不須言。 刀槍使得風難透,棍棒開來浪不漩。 正在村鄉演手段,遇我明師把道傳。 也會唸經並禮懺,也會遊方去化緣。 巨鼋港上傳名姓,降了巫師拜我賢。 要往東行過此路,何物妖魔擋住關? 有禮送行須早辦,折乾也是你心虔。 若問我名並我姓,灑家本意姓辛田。 本慧說罷,把長槍也架著雲裡雨那把刀,道:「你這淫污惡物,須也有個姓名,早早報 來!」雲裡雨道:「我也有名,說來你聽。」本慧道:「你說,你說。」雲裡雨乃說道 : 問我名須也有名,平生好樂不邪淫。 假做陽台夢裡會,巫山借喻雨和云。 曾把千金買一笑,莫須妖冶說傾城。 餘挑食處楚王憂,書簡傳來君瑞情。 只因結契三兄弟,靈通關上阻人行。 兩把鋼刀腰下係,守關鼙鼓夜間鳴。 誰敢關前誇好漢,快輸珍寶與金銀。 莫教惱了兄和弟,手內鋼刀不奉承。 活捉道徒名本意,還拿師父捆麻繩。 休說雨裡雲名姓,說起當關第一人。 本慧聽了笑道:「你原來是個饞癆,只可恨當時何人把你譬喻。這兩字名姓,傷毀好人 ,損壞天理,今日好好備辦齋供,送我等過關,便饒你性命。」雲裡雨將刀直斲,本慧 挺槍相迎,兩個戰了半晌,雲裡雨漸漸刀法亂了。沙裡淘忙掣劍在手,舞上前來。這裡 本智也舞起青鋒寶劍,上前對敵。沙裡淘見了本智,便問道:「野道莫要亂舞亂斲,我 也聞知你名姓,你只把你武藝法術說來我聽。」本智道:「我的名姓如何你知?」沙裡 淘道:「你師父附耳說與巫師知道,明明叫來找尋你的,因此知道。」本智笑道:「你 要知我手段,我說你聽。」沙裡淘道:「你說我聽。」本智乃說道: 手段生來我最強,十八般藝出遊方。 煉就渾身生鐵柱,打成道體發金光。 只因騎鶴臨法會,蜃氣妖氛弄海洋; 為貪景致投它腹,混攪三軍鬧一場。 降卻蜃妖離海島,遠隨師父走村鄉。 若說法術無邊妙,應變隨機件件長。 入水不沉火不毀,刀槍劍戟怎能傷? 來到此關你說峻,我心覷作矮垣牆。 莫教使出神通手,快早低頭來受降! 本智說畢,把劍停著,道:「你這髒物,也通個名姓來。我卻不知你的神通手段。」沙 裡淘笑道:「說我名姓,真真嚇壞了你,卻又喜壞了你。」本智道:「既嚇壞,如何又 喜壞?」沙裡淘道:「我說你聽。」卻低頭不說,思思想想。怎麼思想不說,下回自曉 。 第十回 賽新園巫師釋道 靈通關商客持經 話說本智停著雙劍,聽沙裡淘說名姓,他低頭不語。本智道:「髒物,你便說罷,何故 低頭沉思不語?」沙裡淘道:「我的名姓,說了也要想,想了也要說,便是你伶俐聰明 、術精藝妙,聽我說出,也要思想。」本智喝一聲道:「說便說罷!我們出家人不想, 想便亂了道行。」沙裡淘笑道:「莫騙我,只恐你們想了又想。」本智怒起,把劍就斲 去。沙裡淘道:「莫性急,難道我終不說,我說你聽。」 我名那個不深知?走盡乾坤東與西。 有我寒冬如挾纊,歲荒枵腹不能饑。 戲能逆兒成孝子,我能妒婦作良妻, 弟兄有我相和睦,朋友有我不奸欺。 有我安康無疾病,有我憂愁轉笑嘻。 我有雕樑並畫閣,我有牛馬與豬雞; 我有莊田多僕妾,我有林木共山溪; 我有綾羅綢緞錦,我有金石寶珠犀。 說起我名誰不想,尊富榮華無盡期。 本智聽了,」啊「了一聲,道:「你原來是個虛利阿堵,我本智與你再續兩句。」沙裡 淘道:「你怎與我續兩句?」本智道:「君子固窮誰想你,小人貪你反增淒。」他六個 人在關前大鬧。沙裡淘也劍法亂了,膽裡生看見,便惡狠狠鼓起胸膛,怒洶洶睜著兩眼 ,口裡噴出一道煙,肚內忉量三穴狡,思量也要執一根棍,去幫助三個弟兄。又見梵志 雄赳赳模樣,也像要尋敵手似的,乃忖道:「巨鼋港巫師輸了與這幾人,特來煩弟兄們 報仇,卻又輸了,怎像模樣?」想起救兵,早早去尋賽新園師父來救。膽裡生離關方行 了半里,卻好賽新園這道人,正在他十里崗頭五里廟內打坐,猛然想起雨裡霧弟兄,崗 中有人傳來關前敵鬥。他便取了幾件法具,走近關前,卻好遇見膽裡生。相見後,-- 面敘久闊私情,一面說當關急難。賽新園聽了道:「阿弟休要怕,待我去救。」飛步到 關前,只見他六個人轉燈兒相鬥。賽新園袖中忙取出一個小瓶子,往上一擲,只見那瓶 變得缸大,把本定當頭罩下。本定措手不及,倒悶在瓶下。道人又將袖子裡綿索一根, 往空一擲,那索飛空而下,把本意捆倒在地。又在袖中摸出幾塊鋼鐵金銀大塊,把本智 亂打,三個人無法施展。梵志見了,叫徒弟何不使法術,三個徒弟同口一詞,說道:「 師父,弟子們不拘甚利害能解,惟有這三宗沒法驅除,望師父解救解救。」梵志便怒道 :「這三宗不能解脫,還出甚家!」隨口中唸唸有詞,自己頃刻變得赤面紅腮、圓眼耷 耳,口裡噴出火燄,萬道毫光,那三個徒弟越發叫:「不濟,不濟。瓶索銅塊愈加緊了 。」梵志道:「誰人緊你?你自己放鬆些才是。」當時急得三個人抓耳撓腮。 道人賽新園也口中唸唸有詞,只見梵志那噴出來的火燄,漸漸消滅。三個徒弟道:「好 了,好了,師父口裡沒有火燄,我們徒弟日子這回好過了。」膽裡生仍要賽新園道人作 法,說:「把這四個野道,結果了罷。」道人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巫師便也 說道:「刀下且留人,想當日巨鼋港,也只因我假設白鰻作懌,愚騙居人,惹動這道徒 惡狠,雖然惡狠,他也是為居人縛魅驅邪。況我那時投誠降服,他就好意寬恕。今日徒 弟膽裡生苦苦要結果他們報仇,也沒甚來由。古語說得好:』省一時,免百日。『依我 巫師,饒恕他過關去罷。我當日也有些法術弄他們,他們法術也不小,他今日弭耳攢蹄 ,只恐假詐。」賽新園便把繩瓶收了。只見本智三個人好好的站起,立在關前。梵志道 :「徒弟何故不使出手段?」本智答道:「這道人仗著他四個弟兄,勢力惡狠狠,這關 無法打得過,好歹忍受他些兒,哄過關去,再作理會。」梵志道:「便是我心也如此。 」巫師見賽新園收了法術,梵志師徒卻小心下志,上前躬身道:「列位若要金寶,我們 設法不難,只怕哄你們不得。若要行囊,料值不多。若是要報仇,我們與列位無干。就 是相逢列位,必然恭敬。」雨裡霧道:「你們時常遠慢我等,今日過關,敵我弟兄不過 ,說出好看話兒。依我膽裡生兄弟,定要結果你們,出他一腔仇恨。依我巫師,念你日 前放他,他今日反來勸我們饒你。也罷,放便放你們過此關,只是莫冷淡我們弟兄。」 梵志道:「我貧道既過貴關急切,與列位相逢甚少,冷淡時有。」雨裡霧道:「別方遠 處,有相知相厚,作成親熱,莫要說破戒,便就不是冷淡。」梵志道:「領命,領命。 」兩下講和。巫師依舊請了梵志師徒,到賽新園道人小廟,設備齋供。雨裡霧弟兄哪裡 肯吃素齋,乃治辦葷食,要強梵志師徒們吃。梵志不肯,力辭道:「若是開了齋素,便 難過貴關。」沙裡淘笑道:「只要有小弟,怕甚關難過屍眾人吃了齋供,梵志辭行。巫 師遠送幾里,回到關下,眾兄弟便留住巫師。巫師忽然耳報說道:「關前有幾個販珍珠 瑪瑙商客,要過關去。」巫師笑道:「你如何幾日不報事,哪裡去來?」耳報道:「只 因梵志師徒在此,我邪不敢犯。」巫師道:「他們也非正。」耳報道:「雖然他們今受 了些妖法,卻日後要遇正還真。」巫師聽了耳報之說,隨說與雨裡霧弟兄。眾人便知巫 師有先知之術,因此留在賽新園廟住。 卻說國度中這起商販珍寶客人,各販貨物在身,要過靈通關。也聞得關前有截路剪逕強 人。這離關三里,卻有一大戶人家,眾商計議先來投托,借勢過關。這大戶卻是鄭修的 兄弟,名喚鄭齊,此人家累千金,田園頗富,俱是倚強凌弱,占奪起的。年近六旬,尚 無子嗣。一日正坐在家,計算人頭上花利。家僮忽報,南路有幾個商客拜訪。鄭齊聽了 ,忙出戶相見,各敘賓主之禮。鄭齊開口問道:「列位到舍,有何見教?」眾客答道: 「小子們販得些珍寶,要過此關,久聞關前有伙截路惡人,不敢輕過,願借勢力保護過 關。謹備薄禮相酬。」鄭齊聽了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勞厚禮!便是保護過關, 有何難處!」眾客大喜。鄭齊隨備酒飯款留眾客,把行囊俱放在鄭齊家,少歇一日兩夜 。哪知鄭齊未曾保護,先起奸貪,暗約歹人要劫商寶。這商客中卻有一人,平生吃素, 好誦經文,早起望空禮拜。這善心感動天地,幽冥中卻有保護之人。卻是何人?乃是尊 者師徒,正別了鄭修。鄭修臨別,卻也說道:「我有一弟,在靈通關住,平日心術不正 ,師父們若過關,可會則會,如不可會,便過關去罷,不要沾惹他更好。」此時尊者一 面叫元通記了,一面行路,卻又見三五個趕路之人,便稍停緩步,或歇息林間,或棲遲 道路。恰好離關前三五里遠,只見一個高房大屋人家,隱隱在林中現出。元通向尊者說 道:「師父,高大房屋,想必是鄭老弟家。他叫我們不要會他。如今趁早過關去罷。」 尊者聽了元通之說,抬頭觀看,果然高房大屋,在那深林密樹中隱隱現出。怎見?但見 : 瓦獸雄飛,粉牆迭出,層樓巨閣連雲,峻宇高垣接漢。居非府第,總是村落沒遮攔;家 有金錢,且做快心違制屋。 尊者看見大屋,向元通說道:「徒弟,依鄭老之言,可以不會。論普度之心,怎教放下 ?我且見那大屋之上,若似日前那還僕繼後的祥煙,卻又伏著闇昧妖邪的氣燄,我且與 你到他家,探望一番亦可。」當時元通便隨著尊者,走到大屋門前,只聽得屋裡誦經聲 出。尊者乃道:「善哉!人傳鄭惡,怎有善行?」正說間,內裡卻走出兩個客商來,見 了尊者,便問:「長老尋誰?」尊者答道:「施主莫非地主?」商人道:「我等非言, 乃是過客。長老要謁地主,少待家僕傳報,主人自是相見。」尊者依言,便坐在大門外 首。果然,少頃家僕出來,尊者便煩他通報。那鄭齊心方在算計商客,又聽得遠來和尚 ,不知是化緣的,還是販寶的,便延捱不出。師徒聽這誦經聲止,乃有一人走出,也是 個商客。他見了僧人,與他誦經吃齋情意搭合,便邀尊者到他客寓,備問師徒來歷。尊 者一一答應,卻兩眼看那客人,面帶暗晦氣色,乃問道:「客官有甚心情?貧僧望色而 見。」客人便把過關的情由說了一遍。尊者聽了,暗記在心,只候主人出會。少頃,鄭 齊出屋。見尊者師徒莊嚴相貌,不同凡僧,乃延人正廳堂上,敘問來歷。尊者備細說了 一番,卻說到鄭修身上,與那侵占他產的大戶,縱還家僕繼人後嗣的功果。鄭齊便笑道 :「功果之說,似有似無。且問師父,比如一人饑餓,為因無粟;一人飽足,乃是多金 。得金易粟,怎教人不攫金?攫金換飽,怎便就無功果?」尊者笑道:「人人依施主這 說,白晝所以有傷害之事,罪惡無端,何言功果?」鄭齊問道:「功果可有報?罪惡可 有應?」尊者不答,只合掌誦了一聲:「善哉!善哉!」鄭齊不能解,兩眼卻看著元通 笑道:「長老合掌怎說善哉?我卻莫解。」元通乃答道:「我師父已是明白說與施主了 。」鄭齊大笑起來,說道:「往常見僧道們說啞謎、糊塗話,令人猜解,愚昧的解不來 。」便磕頭禮拜說:「長老師父度化他了,他哪裡知道都是他暗裡起發佈施的行頭。」 只這一句,尊者就答應道:「施主,這講道理說糊塗,雖是闇昧,比那闇昧使心、用奸 騙人的,大不相同。」鄭齊道:「闇昧使心,怎麼不同?」尊者道:「施主備細問小徒 自知。」鄭齊乃問元通。元通答道:「使心闇昧在冥間,報應昭彰在世上。小僧有幾句 三字語,施主須聽。」鄭齊道:「小師父,你說來我聽。」元通乃說道:「施主,小僧 隨便說,你莫怪和尚家多口饒舌。」鄭齊道:「任小師父饒舌。」元通乃說道: 漫饒舌,三字勸,願仁人,端正念。富休奢,貴休僭,勢毋驕,貧毋怨。德莫忘,愛莫 戀。創業勤,處家儉。禁邪私,謹災患。若瞞心,將人騙,財貨侵,田產占,起奸謀, 暗裡算,天不高,舉頭見;神不欺,目如電。自禍淫,必惡套。怎如心,一慈善。子子 孫,永無間,高門楣,增福算。 元通說罷,鄭齊忽然自忖道:「僧家說話,卻也明白。若果有善惡報應,何苦我闇昧存 心!」乃口中說道:「師父講便講的有理,只是人面不同,有如其心。我以善待人,人 卻不以好待我。俗語說得好:』虎無傷人意,人有傷虎心。」元通道:「畢竟人遭虎啖 ,哪曾有虎被人吞!」鄭齊笑道:「人多食虎。」元通道:「虎不能逃人機阱,終是獵 家食。獵家多是遇著大蟲,卻也放它不過。」鄭齊道:「解脫何如?」元通道:「不如 莫生機阱。」兩個辯難了半晌。鄭齊心地覺明,便道:「小子且留二位師父在舍;多住 幾日,願聞教誨。」當下家僕擺出素齋,款待師徒,收拾靜室留住。 卻說鄭齊心裡要串同雨裡霧這一伙人,阻截商客,被元通一番三字勸語,開明瞭他心意 ,自想道:「我生平侵占人田產,謀騙人錢財,雖然積累富饒,叵奈尚無子嗣。」又想 :「和尚在哥哥鄭修家,說那縱放家僕、不絕人後的子孫蕃衍,我今日卻又暗算商客, 天理何在?」這心腸想便想的端正了,只是三心二意,善根還不堅固。一面且不行暗約 串同之計,一面且徘徊睡臥之間。這夜就做了一夢,明明夢中見他亡過祖父,托夢叫道 :「鄭齊,你惡滿災殃大至,何不勇往遵奉僧言,急早回心瑩白,廣修方便善事,不但 免墮輪回,必且後接榮昌。」鄭齊聽得「後接榮昌」四字,便想起自家六旬尚無子嗣, 一念動了善心,道:「謹領夢中之言。」早起安排飯食,請客商人屋內,寫了數字帖兒 ,付與商客道:「過關若遇強梁,此帖必能解救。」眾商接帖,吃了飯食,辭謝方行。 只見那誦經商客忙忙入屋,到靜室中來謝尊者,說道:「夜於夢中見一僧人,持一卷經 授我道:『勿間誦念之功,自有風波不擾,虎豹強梁不加害之報。』暗想得過此關,卻 要借賴師父之力。」尊者與元通以好言回答,這眾客方才欣然而去。眾商客辭別時,鄭 齊又叮嚀附耳幾句,明說「莫忘了簡帖中話。」商客謝了又謝。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十一回 凶黨回心因善解 牛童正念轉輪回 話說鄭齊聽了元通三字善言,感動良心,丟開奸計,寫了一個帖兒,付與商客過關。商 客謝他禮物,一毫也不受,臨行耳邊仍與他說幾句附耳低言。這商客持著帖子,大著膽 兒,行到關前。只見把關的說道:「客商們過關須要小心些,我這地方卻有不良之人乘 黑剪逕。」商客聽了,口裡答謝,心裡驚怕。那吃齋的客商,口裡咕咕噥噥只念著佛。 眾人走過關來,天色黃昏,正欲前奔宿店,只見深林裡走出幾個人來,一個丟瓶,一個 擲索,一個打磚石,一個開口叫道:「走路的,好生看傢伙!」商客把眼一看,只道是 槍刀棍棒,卻原來這樣傢伙。心裡雖然不比器械驚人,卻又不知這傢伙怎樣厲害。只見 那傢伙,套的套,拴的拴,打的打,把客商行囊搶去,卻丟下這客商在僻路之中,奔店 又遠,退走又遲,只得坐在深林地下。這幾個人搶了行囊回到家裡,開了一看,只見一 紙簡帖兒,卻是寫與賽新園的。上寫著:「今有客親眷過關,其中有一商人修善,感動 高僧神力警戒,小子已回心向善,道兄可方便這商客過關,日下商僧過關,再圖面謝。 」這幾個人,卻就是雨裡霧等等,見了書簡是鄭齊的,乃道:「癡客如何不當面說出鄭 姓親眷?既是有來歷,便將行囊仍包封起來,送到林間,付與眾商,叫他往大道去罷。 」 卻說眾商得了行囊貨物,心喜神歡。他怎的不說出鄭齊名姓?只因鄭齊臨行,附耳叫他 不要提名道姓,使眾各爭奪行李,所以商客不言,反得方便過關。雖然是鄭齊的方便, 卻感激長老功德。畢竟是商中一人誦經的報應。詬人有四句五言贊歎靈異。 莫異誦經文,紙上空聒聒。 善念到靈通,神哉諸惡化。 卻說鄭齊方便了眾商客過關前去,留著尊者師徒,在家敬奉齋供,誦唸經文,懺悔平日 過惡。尊者要辭行,鄭齊道:「家兄處師父也多住旬,小子處便求多住幾朝,未為不可 。只是褻慢高賢,得罪得罪。」尊者稱謝。一日,與元通到村鄉善信人家,課誦經懺, 歸來天晚,只見遠遠有幾個人,來的氣燄兇惡。尊者乃向元通道:「天色夜晚,前面人 來的氣燄不良,多是關前截路剪逕之輩,我與你當迴避。」元通道:「此地都說不良的 多,弟子與師父也不當夜晚歸來。」尊者道:「為人功課,須當盡心。完了齋醮法事, 豈有為天晚路遙,便怠慢簡略善事?」乃與元通避於深林大樹之後偷看。那幾個人手執 著兇器,口裡罵的卻是鄭齊侵占他田地,欺厚他弟男。怒氣衝衝,要去報仇。這幾人前 走,後邊卻跟隨著許多兇暴惡怪,那形狀真是怕人!尊者向元通悄悄說道:「善哉!善 哉!徒弟,你看做歹事的凶徒,後邊就跟著些兇惡。」元通答道:「師父,這兇惡既去 害鄭齊施主,我們當去救護他。」尊者道:「出家人如何救護?手不能格猛,身不帶寸 鐵,鄭施主惡結日久,勸化已遲。況這兇惡不可近,萬一遷怒我們,反為無益。我這幾 日見商客去後,鄭施主面色光彩,覺似有些善念感發,定然不招兇惡。你與我且歇息深 林,聽這究竟。」元通領了尊者之言,雖打坐林中,卻也心神不靜。怎似尊者,如常入 定,跏跌而坐。卻說這兇人持械直奔鄭齊家來,要把鄭齊快心泄忿。恰好走至大門前面 ,只見他家門首兩個勇猛大將,頂盔貫甲,把住門口。這幾人看見,嚇了一驚。只見那 兩個大將怒眼環睜,虎鬚倒插,若有吞牛食虎之狀,宛然天丁力士之形。眾人心怕起來 ,說道:「鄭家如何有人防範我們?想是他平日結交的好漢。」及抬頭望上一看,又見 他房屋上,祥光瑞氣蒸蒸現出,都在那尊者靜室之處。內中就有一個計較道:「列位且 不消動手打進他門,聞他近日留著路過僧人在家修善,這祥光是僧人臥房。又聞道僧人 有手段法術,萬一弄出事來,非但不能報仇,恐反害己。」眾人也有見大將怕的,也有 聽聞僧人手段的。既說到僧人身上,便也有悔心要做好事的。一時各相息忿,道:「且 回家去,再作計較。」眾人回到深林前過,這元通哪裡打坐,只在林前窺探。忽然眾凶 回來,元通忙入樹後偷看。只見眾人頭頂上祥光爍爍,後面卻跟著些善眉善眼福神,待 那起人過去,乃走到尊者前。恰好尊者也出靜,元通乃問道:「師父,方才徒弟見那起 人都回來,後邊跟隨,不是前邊兇暴惡怪,都換了善相福神。又聽得他內中說道:『鄭 齊家門前有防守的頂盔貫甲大將,房屋上有騰起的瑞氣祥云。』這是怎說?」尊者微微 笑道:「這就是解也。只是解便解了,還要費我們一片苦心,方能成就他無窮的功德。 」元通問道:「師父一片苦心,卻是師父開度的美意,無窮的功德。卻是怎說?」尊者 隨說了四句偈語道: 天地無窮盡,善根無了期。 人能常固守,葉底又生枝。 元通覺悟。當時天漸明亮,師徒乃回鄭齊靜室。此時鄭齊尚寢未起,只見鄭家一牛童走 出屋來,向尊者說道:「師父,我有一件事情,敢請師父去看。」尊者問道:「何事? 」牛童道:「事卻在靈通關前一座破庵堂內,請師父去看。」尊者道:「有事便講。」 牛童哪裡肯講,只要尊者同去看。尊者見他意專,卻又是庵堂內事,便叫元通同他去。 元通同牛童到得破庵堂前,只見庵久頹傾殿塌,聖像風雨淋漓毀壞。牛童便向元通說道 :「師父,小子別無他說,只因往日放牛,遇雨躲避這殿中,見雨淋聖像,小於不忍, 發了個心願,欲修理這殿,裝塑聖像。叵奈無有錢財,意欲煩師父們轉說知主人,把一 二年放牛的工銀先借出,修理這一件事情。」元通聽了牛童此話,合掌向聖像念一聲「 彌陀」,滿口應承,回見尊者,備說這一件事情。師徒歎道:「一個村野牛童小子,起 這一片善心,鄉村多少富室大戶,偏無一人動念。」乃隨候鄭齊出屋,相見了。鄭齊問 道:「二位師父,昨日歸來天晚,卻在何處經宿?」尊者答道:「便是昨夜歸來天晚, 昏暗難行。貧僧師徒,只得在深林打坐,天明方來。」鄭齊道:「深林恐有蛇蟲虎豹, 師父們不當住此。」尊者笑道:「貧僧出家人,隨所住處常安。但只有一件奇怪事情, 小徒於黑夜間,見有數人,各執兇器,口稱報仇,往林邊過去復來。小徒見這數人去時 ,身後有許多兇惡邪怪隨著,回來便換了許多福善人形。這人卻是何處行兇,要報哪個 仇恨?貧僧想:這兇人去時一種惡意,便是一種惡報的怪孽;回來時必是事未曾遂,悔 心發萌,便是一種福善隨身。但不知貴村鄉,誰與人仇?誰存惡念?老施主若知些緣由 ,也當暗行勸解,免教積忿,生出這種根因,不但後悔已遲,且於陰功亦損。」鄭齊聽 了,渾身冷汗交流,一心小鹿兒亂撞,便道:「半夜犬吠,想是此因。」半日沉吟,乃 向尊者前稽首,說道:「實不瞞師父,此事情亦幾乎弄出。明明夜夢祖先說道:『不遇 二位師尊,此惡怎解?』卻實實是小子平日中了些惡毒與前村這幾家人也。但此事如何 化解,望師父指教個良策。」尊者道:「語云:『一善能解百惡』。施主但行一善事, 自然化解。試想你平日,與你結仇的何事?懷忿的何人?天地間,財產容易得,便虧欠 了些微,也是小失,萬一傷損了心術,占奪了人便宜,弄出惡報,為害不小。」鄭齊點 頭說道:「而今而後,小子知過隨改。」元通乃開口說:「施主,如今卻有一件事情, 要施主慨然行去。」鄭齊問道:「甚事要小子行去?莫不是有甚緣要化?小子一一奉承 。」元通就把牛童的心腸說出來。鄭齊慨然道:「這個愚蠢牛童,怎麼發出這點心腸! 小子既承師父說,一一應承,把三年顧他工錢算明與他。」這牛童接了工錢,便遞與元 通道:「師父,你便與我計算裝修聖像工價。」元通道:「這還是你家主計算興工為便 。」乃擇日興工修理。後有誇牛童感發善心五言四句。詩曰: 嗟彼放牛童,而有此發善。 富貴具鬚眉,陰功能幾勸? 話說冥有報應神司,專掌人間善惡。這神司卻是楚大夫伍員,生為忠義,死做神靈。一 日,正檢善惡報應簿籍,見上面鄭齊過惡多端,當遭凶害,只因毀心救放商客,受僧教 戒,且解凶報,卻又成就牛童一點善心,遂查他身後根因,當作何報。見他注下尚無子 嗣,遂降他一子。正吩咐侍從,將應脫生人類的,送令投鄭婦之腹。忽然西邊毫光爍爍 ,金甲護教神人下降,神司執香拜迎。只見那神人說道:「報內司神,既查出鄭齊修善 解凶,成就牛童功德,如何不查牛童,善心作何報應?他以愚蠢傭兒,發大善行,當從 厚報。」神司接了護教旨意,隨查牛童前世,乃奸盜詐偽之屬,身死名滅已兩世,水淹 虎咬報應矣。這轉應當同鄭齊受殺傷兇惡之報。鄭齊以供奉聖僧,受教行善,解化凶徒 。牛童尚未勘報,將有兵刑之加,卻喜他發了這件善念,當免其死於兵刑也。護教聽得 神司之說,乃道:「裝修聖像,苫蓋神殿,其功德非小,今鄭齊既無嗣,應給其子。何 不便把牛童為其後裔。」神司領旨,護教金光從西而去。有此一段根因,這鄭齊與元通 到得破庵堂,看見聖像雨淋毀壞,殿宇風打傾頹,自己也動了不忍心腸。隨喚木匠、泥 工、裝塑匠人,估工修理。便傳到大村小裡,老幼婦女齊來觀看,莫不稱贊道:「鄭家 一個愚蠢牛童,發這一種善念。」各各捐錢鈔的,施米谷的,同他一樣斲柴牧羊的孩子 ,也出心來幫拾磚瓦,運漿泥,成就這件功果。不數日功完。這村裡善信人等,見鄭家 做這好事,又有尊者師徒在其中化緣幫助,便商議,功完做個圓滿道場。尊者依擬行數 ,遂修建善事。這日,村裡大小婦女、老幼男子,齊來隨喜道場。只見牛童歡歡喜喜到 庵堂禮拜聖像,忽然倒地,奄奄絕氣身死,把村裡眾人歎的歎,說道:「好心的如何沒 好報?」笑的笑,說道:「牛童微賤,有何力量做此僭妄之事,褻瀆聖賢?」惟有尊者 微笑不言,把慧眼四面一望,向元通道:「善哉!善哉!報應神速,亦至於此。」元通 問道:「師父,這牛童事奇怪,灰了眾心,如之奈何?」尊者道:「頃刻自明,眾心自 解。」卻說鄭齊的妻子久未懷孕,十月之前,懷著一個積惡來的冤家,只因善根充滿, 牛童忽死,隨投其腹。鄭齊正坐在廳上,忽見牛童從門外直入,鄭齊見了,說道:「庵 堂道場善事,你在彼處瞻拜,如何回家?」那牛童全然不答不睬,直入臥內。鄭齊疑怪 ,隨後跟入。牛童忽然不見,只聽得哇哇之聲,出自臥內。婢妾歡天喜地,說道:「孺 人生產個小員外來也。」鄭齊一面大喜,卻又疑牛童入內不見何說。正忖度間,尊者師 徒道場事畢回來,鄭齊出會。元通不知鄭齊生子,便把牛童身故事情說出。鄭齊聽得, 吃了一驚,向尊者說道:「這事卻蹺蹊古怪,奈之何也!」尊者問道:「施主何事蹺蹊 ?怎生古怪?」鄭齊便把牛童入內之話說出。尊者合掌道:「善哉!善哉!施主作福有 種,行善有根也。這事也不消貧僧細說,料施主心地自明。」鄭齊也合掌稱揚尊者功德 。元通道:「施主生子陰騭,卻不是與貧僧稱揚功德的。」當下鄭齊備齋供款待尊者師 徒。因此鄉村傳開,都說牛童行善,鄭齊得子,牛童死時,入鄭齊臥內,這善功感應真 實不妄。那執兇器要報仇的眾人,不但懷忿頓消,且各各暗地稱贊。又遇著鄭齊被尊者 師徒勸化,他把侵占人的田產,盡行退讓還人,以此好名反震動鄉村遠近,都稱鄭齊為 老佛。尊者見鄭齊行善聲聞村裡,乃與元通辭行,鄭齊苦留不住。師徒決意前行,方近 靈通關口,只見四個人捧著香爐,上前問道:「二位師父,可是在鄭員外家裡來的?」 元通答道:「貧僧二人便是鄭員外家裡來的。」這四個人執香拜倒關口。尊者忙答禮, 說道:「眾善信何為恭禮貧僧至此?」眾人道:「凡愚墮落火坑,無從解脫,聞鄭員外 供養高僧,成就了無邊善果,解釋了萬種冤愆,某等欲遠投瞻仰,只為塵情羈絆,今日 幸得寶蓋遙臨,故此焚香迎接。望發慈仁,降臨敝處,開度愚蒙,幸甚!幸甚!」尊者 但拱手謙讓。元通乃暗向尊者說:「弟子聞關前有一伙剪逕歹人,這眾人形貌卻像,語 言何文理溫恭?」尊者道:「這言辭情景,正是此輩著人的去處。」卻是何事著人,下 回自曉。 第十二回 元通說破靈通關 梵志擴充法裡法 話說這眾人說了些溫和道理言辭,把香爐焚著沉檀速降,往前引導,尊者師徒只得舉步 隨行。到了一處,崗子林深,茅屋數楹,眾人請尊者入內。卻早有兩個道者出現。尊者 師徒看那道者,打扮得齊齊整整,舉止卻肅肅雍雍,上前恭迎道:「久仰高僧功德道行 ,今見莊嚴色相,果然人聖。」尊者亦以禮答。坐定,尊者乃問道:「檀越高姓大名? 從未識荊,何緣過辱迎侍?」只見兩個道者答道:「小道一個喚做巫師,一個喚做賽新 園。這四個,一喚雨裡霧,一喚雲裡雨,一喚沙裡淘,一喚膽裡生。」尊者聽得,已知 這幾個行徑,平日攔阻過客,劫掠行人,今日如何謙恭下氣,接待我等。想是鄭齊的交 契,曾有幾行信寄先容。乃正色問道:「久聞列位洪名美譽,未曾會面,今覿英風偉貌 ,果是名不虛傳。只是貧僧師徒借行關前,直探大道,望列位關照一二。」賽新園便開 口說道:「小道與這幾弟兄,結納契交,只因這膽裡生兄弟,有些小忿到此。如今忿已 解去,終日與巫師在此。因見雨裡霧弟兄,雖日日相逢,過往不虛,未免勞憂度日。小 道與巫師閒居在此,也虛度了時光。聞二位師父在鄭員外家大開方便,感化有情,伏望 不吝慈航,一垂普度。」尊者聽得,一句不答,只把手內數珠兒輪著。賽新園叩問再三 ,元通見尊者不答,心已了明師意,但新園等不解,便把眼看那新園,貌似蓮花,形同 菡萏,不像個五蘊皆空,倒似有百千變化。更見他那三寸舌爽朗高談,把幾個人行藏盡 吐。他便指著雨裡霧,向元通說道:「師父,你看我這契弟,他性秉醇濃,情高放達, 待人真是識冷暖,行事卻也甚和同。只因他與人過於情愛,壯添顏色,反使人顛狂忿戾 ,今日請教個解脫,意欲與師父結個契交。」元通答道:「雨裡霧檀越,莫怪貧僧說, 你今後只一味淡淡相識,薄薄時光,令那受你惠愛的不困,得你情意的不見罪於你,莫 造鴆毒傷人,釀作極佳待客,自是人不病你。你多與人有益。」雨裡霧聽了,便拱手說 道:「師父可謂知己,小子欲與你結個往還兄弟。」元通道:「貧僧出家人,局量褊淺 ,久已謝絕交情,不敢攀援親近。」雨裡霧聽了惶恐,起身道:「空費了虛文,接待這 沒緣法的和尚,不如離了這關,再尋度量大的去也。」乃避席飛走而去。賽新園又指著 雲裡雨,說道:「你看我這個契弟,他態度風流,情懷嫻雅,常結交幾許同氣連枝,亦 且成就人家佳偶。也只因人為他縱情過度,逞慾勞傷,反使人荒亡多病。今日請教個解 脫,意欲與師父結個婚姻。」元通答道:「雲裡雨檀越,莫怪貧僧說,你今後只是正心 寡慾,保命養神,令那愛你的毋勞其形,貪你的毋搖其精。你勿作邪荒嬌媚,勾引浪蕩 春心,自是落花流水,兩作無情。」雲裡雨聽了,便整衣上前道:「師父可謂情深,小 子與你結個通家契合。元通道:「貧僧方外人,嗜慾不染,淫私無挾,難做通家契合。 」雲裡雨聽了,羞澀滿面,道:「沒趣,沒趣。可惜興頭,空與這和尚講,不如棄了這 關,另尋婚媾去也。」乃慚面汗顏而去。 賽新園卻又指著沙裡淘說道:「你看我這個契弟,他生來富家大戶,貴重華美,常托忖 著幾個貪戀儉嗇之交,壯了人多少顏色膽子。也只因他勢利炎涼,嫌貧愛富,反令人驕 傲的輕狂,窘乏的寂寞。今日請教個解脫,意欲與師父結個神交。」元通答道:「沙裡 淘檀越,莫怪貧僧說,你今後只如貧賤交情,潔廉自守,勿做孔方兄之勢,免教人間堵 物之稱。任人滿櫃盈箱,只當空囊竭橐,自是說伊有禮。」沙裡淘聽了,便和容悅色說 道:「師父,足見你語言寬裕,小子欲與你結個忘懷合意。」元通道:「貧僧已超塵外 ,久處空門,不慕奢華,焉敢趨教?」沙裡淘聽了,斂容屏息,道:「著甚來由,不自 安享充饒,與這和尚搶白一場?不如別了這關,附個鄙吝哥哥去也。」乃抱頭竄耳而走 。 賽新園見他三個都被僧人參破,使性而去,把手將欲指膽裡生,說他生平來歷。只見膽 裡生豎起兩道眉,橫睜一雙眼,大叫道:「師兄不必說我的行徑,說起來,這長老難免 一番騰騰火性,直燒岩廟,我敢不能忍一朝忿忿不平,赳赳心腸。」賽新園只得吞聲忍 耐,不敢多談。卻惹得元通和顏悅色,降心縛志,說道:「膽裡生檀越,你莫怪貧僧說 。只因你見理不透,不忍一朝之忿,行事欠明,頓發五內之煙,不是傷了交情和好,便 是損了頤養天真,浩然空做了暴戾睚眥,一腔盡成了強梁跋扈。萬一遇著英雄豪輩,豈 不鼓動彼此閒爭?戒之!戒之!少年免淘勿鬥。」膽裡生聽了,笑將起來:「師父你教 誨極切骨入髓,真淪肌洽膚,小子實是敬服。欲要與你結納攀援,無奈你坦然謝卻。也 罷,既承點化,我也難據此關。別處去投個暴躁心性、不忍耐的弟兄去也。」急走如飛 ,不顧而去。 元通見這四人遽然而走,便辭賽新園與巫師,要過關前去。只見巫師向賽新園說道:「 我與師兄往日會著的那道徒,雖說逞妖弄法,卻還有些情意,與我們結個師徒交契。今 日這長老們,把我們幾個結交,都說得沒興趣去了。只有膽裡生是我個徒弟,他如何也 離關而走?」賽新園道:「正是,正是。如今之計,孤立無伴,在此地無用,不如我與 師兄往東趕那道眾去罷。」說了一聲,二人不顧尊者與元通,往關前直走而去。元通見 二人逕去不顧,乃向尊者問道:「適才弟子與這幾個阻關之眾講辯,這一番都離開散去 。師父以為何如?」尊者但答道:「是你做徒弟的本來,是那阻關的去往。他們既去, 我且與你暫留住空宅,明早東行。」 卻說巫師與賽新園離關往東路趕長爪梵志,巫師道:「他們前去已遠,怎趕得上?」賽 新園道:「趕路隨路,再作道理。」正說間,只見雲端裡兩隻青鸞飛來飛去,當初原是 一隻青鸞,尋取道童,如今緣何兩隻?這一隻,原來是梵志摘的樹枝葉幻化的青鸞,與 假道童騎回。兩個拴縛林間,真假莫辨,被尊者解救。那真的,一心要尋道童,未歸海 島,在這雲間飛來飛去。巫師見了,便與賽新園說道:「當日在巨鼋港我拜梵師,他托 我留了幻法,但逢青鸞便教阻攔,莫令東飛。今我與道兄既趕梵師,何不就借鸞作馭去 趕?」新園聽了,抬頭果見兩隻青鸞雲端裡雙飛,卻向巫師說道:「好一對青鸞!」你 看它:彩翎鋪錦,青翮凌雲,乘風蕭蕭,參差上下,摩空對對,並偶和鳴。雙足直逼翅 間,兩眸遍觀宇內。一隻是:海島奉真仙令旨迎童;一隻是:樹林被道人變成幻化。他 兩隻巧遇有心情,這二人恰逢多罣礙。 話說賽新園抬頭果見兩隻青鸞,聽了巫師說話,把手一招,只見兩隻青鸞雙雙飛落在地 。他二人各跨一隻,飛騰霄漢,往前直趕梵志師徒。梵志師徒自離了靈通關往東行走, 正走間,只見雲端裡雙鸞飛來,卻跨著兩個道士。梵志見了,向本智說道:「罷了,那 海島老仙兒來也。」本智道:「來也無用,弟子久已隨師,無心舊業。師父何不仗一法 術,使他迴鸞而去?」梵志聽得,忖道:「本智既發此念,我且使個神通,把飛鸞攝下 ,叫他跨鸞的跌下半空。」一口氣望空吹去,哪知假鸞跨著新園,真鸞騎著巫師,真鸞 那口氣不下來,假鸞原是林葉,被梵志一口氣,原來還歸原去,把個新園半空跌將下地 。也是新園晦氣,跌得頭破血流,及使法術,已遲不及。那巫師跨著真鸞,在雲端裡見 新園跌下受傷,忙從空飛下。梵志師徒見了,笑道:「原來是巫師兩人。」急救起新園 ,新園陡然發起怒道:「我有情奔你,你如何不以禮待,卻弄術傷人?」把眼看那青鸞 ,卻是樹枝枯葉。他從地上跳將起來,分明是賽新園,卻把臉一抹,就變了個海島玄隱 道士的模樣,叫罵起來道:「何處山野村夫,如何把我道童徒弟拐騙前來?」梵志見了 ,也只道是真玄隱假托新園來尋取徒弟,卻又見巫師近旁解勸。只有本智,他原跟隨玄 隱師父日久,雖然被蜃氣妖氛迷亂真元,卻還認得舊師道貌,且忖道:「吾舊師道力洪 深,大宗正乙,他怎肯跨假鸞被梵師使法跌落?定然是新園使法。他既會弄神通,難道 我偏不會?」也便弄法,只見賽新園抹臉假變玄隱,一面嚷著,一面看著本智道:「你 是我道童徒弟,如何忘卻舊恩,不歸海島?」 本智也把臉一抹,隨變了個新園,道:「你是哪裡來的無名野道,妄認徒弟?」兩個渾 吵亂爭,巫師哪裡分辨真假,只是心疑亂勸,與梵志幫著本智假變的新園,反來攻說假 變的玄隱。這賽新園見了本智變的卻是自己,笑了一聲道:「晦氣,真渾帳,如何他卻 是我,我卻是誰?」只因一笑,就復了本像。本智也笑了一聲,復了本像。 巫師方才明白。梵志師徒都笑將起來,乃問道:「二位緣何跨鸞趕來?」巫師半句不提 尊者師徒事情,只答道:「雨裡霧四個離關各散,我與新園道兄思慕師父道范,特地趕 來,不意兩隻青鸞飛空,借他四翮遙臨,卻怎一隻枯葉、一隻又騰空而去?」梵志道: 「我以假渾真,纏繞他忘歸海島,你今誇真,他見假,自然揚去。只是新園誤跌,反為 我等之罪。」新園方知這情節,心方息忿,說道:「弟子二人願隨師父前行,伏乞教誨 ,乃求不隱。」 正說間,忽見前村路口有個界石,乃是海外印度國五處通道。師徒們往東行去,見一村 落人家,彩幡高掛,鐘鼓聲聞,卻是許多火居道人,輪修法會。梵志眾人見了,逕奔前 來。道人們見了梵志師徒,便邀入堂中,各相敘禮,乃問道:「眾師何方來?欲往何方 去?還是禪宗,還是道教?」梵志答道:「吾門傳教,不論禪宗道教,俱在修行。」眾 道人道:「師父既不論何宗教,請問可會甚法術麼?」梵志道:「乍爾相逢,怎便問起 法術?」道人說:「我這地方,常常有遊方異人到此,弄甚障眼法,使甚五遁術,因此 我等也學習了幾樁,在此輪流作會。若是師父們有甚神通妙法,使一兩樁與我等一看, 我們卻也不敢怠慢。」梵志聽了不言。只見本智答應道:「法術我們也會得三兩樁,不 知道眾友要如何作起?」眾道說:「我這村裡,人人都知弄法,卻只是一法,不能法裡 通法。師父們若能法裡通法,便請試一二。」本智不知,兩眼看著本慧、本定,他二人 也不知,卻看著梵志。梵志笑道:「這有何難?」乃向賽新園說道:「此法裡通法,道 友知否?」新園答道:「知道,知道。但被假鸞跌損,不能神運,乞借梵師法力顯示。 」梵志乃對眾道說:「貧道能法裡通法,就請道友示個法來,貧道能通。」只見眾道中 一人說道:「我等請師父示一法。」梵志乃叫本慧:「汝試演一法。」本慧不敢違教, 隨演出一法,只見茫茫大海現前。眾道人齊稱:「好大海水!」梵志卻叫:「誰人能法 裡通法?」眾皆不應。梵志仍叫本意:「汝能麼?」本慧也不答應。梵志隨把手一指, 只見水中一隻老虎咆哮出來。眾道人看見那虎,金睛白額,鐵踞斑毛,吼一聲,威震山 谷;跳兩步,勢搖林莽。眾人且驚且喜。驚的是,惡狠狠狀若撲人;喜的是,氣馴馴形 如蹲伏。莫不稱:「師父好法裡法也。」眾道中一人道:「再求一法。」梵志便教本定 :「汝試演一法。」本定也不辭,隨演一法。只見騰騰烈燄燒來。眾人齊道:「好大火 燄!」便求師父也示個法裡通法。梵志不辭,把手一指,只見火裡一條赤龍盤旋出來。 眾道人看那赤龍,紅鬣金鱗,赤須白角,舒四爪,柱若擎天;展雙眼,光如飛電。眾人 齊誇齊看。看的是,從來未見火中鱗;誇的是,梵師好個法裡法。」只見眾道人中,又 有一個問道:「師父的法裡通法,我等盡見,不知此外更有何法?」梵志答道:「吾法 無窮,各隨理現,這才龍向火裡,虎出水中,若要推廣,自有妙道。」本智便向眾道人 說:「小道能推廣吾師法外之法。」道人便問道:「師兄以何法推廣?」本智道:「誰 能再演出火龍、水虎。小水道試演一法,請看。」賽新園道:「我能演。」乃口中唸唸 有詞,只見半空火龍出現,水虎示形。本智把手一指,那龍現處彤雲飛漢,虎嘯處烈風 揚空。把眾道喜得聲聲叫喚:「好妙法!」梵志見眾道叫好,便說道:「貧道遊方過此 ,豈在試演無用幻法,實欲借勢修行。眾位道人不修些有用的道理,卻只教貧道演法, 非貧道遊方之本意也。」眾道聽了梵志之言,乃斂手問道:「師父欲借何勢修行?」梵 志答道:「貧道說來,乞眾位垂聽。」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十三回 指迷人回頭苦海 持正念靜浪平風 話說梵志見眾道人乃習俗染成,好奇弄法,雖然敲鐘打鼓,結彩揚幡,卻是個燈燭的道 場,那裡做得實用因果。見這眾道人齊齊整整,威儀體面,都是有家私勢利的,可以借 些來歷,遂他遊方修行之志。乃乘他誇好道妙,就跟進一步說道:「修些有用的道理, 必須借勢能行。」眾道人問:「道何勢?」梵志乃說道:「貧道欲借個大大施主、富貴 檀越,與貧道成就了這九轉還丹、一真合聖的功德。」眾道人聽了,個個不答。梵志復 又說道:「如眾位力量不能一人成就,便是三五人共力合成也可。」只見道人中一人答 道:「師父,你要尋大頭腦施主,我這村卻少,往東百里,有一村,名喚勢裡。這裡中 富貴人多,有一廟叫做通神廟,廟有一僧在內出家,頗知道術。師父們若到彼處,可以 如意。我等此地結會,不過是火居有家眷,焚香課誦,修祈來世因果,況師父說的九轉 ,不知還甚麼丹?一真,不知合誰家聖?」梵志聽了他言,笑了一笑,便起身辭謝要行 。眾道說:「師父既來,請安坐。待我們供奉素齋而去。」梵志師徒聽得前行百里,有 勢裡、通神廟,哪裡肯久住,吃了些素齋,師徒們往前行去。後有指明水火龍虎道法詩 。詩曰: 火屬心兮水屬腎,龍虎坎離交相認。 風從虎嘯雲從龍,識得玄詮當謹慎。 按下梵志師徒往勢裡行來。且說密多尊者與元通在靈通關度化了雨裡霧四人,暫住空宅 ,次早東行在路,師弟子閒敘一路來相逢的人物事跡。元通乃問道:「師父,我等離國 度行來,並未見個光明正大善人君子,都逢著些瑣瑣屑屑。如昨日這關前一起有姓名的 眾人,雖被弟子說破了他去,他這心腸,生來不悔,又不知何處去算人!可憐愚昧的, 被他勾結坑陷,怎是師父法力,驅除了這業障。」尊者答道:「徒弟,我若不言,你卻 怎曉!我若說出,此業人了昏愚,殊為可憫。我如今言與不言,只教你自省悟。」師徒 閒敘間,卻走到一處,見四面沒有行人,乃是荒沙去所。尊者道:「徒弟,怎麼這路的 大道只因講話迷失?」元通道:「徒弟看來。」元通左望右顧,找尋大路,卻走到一處 海沙淺處,見一人踉蹌在水中行走,漸入深洋,若艱難形狀。乃想道:「海中行走,莫 非捕魚?試叫他--聲,問個路境。」大叫數聲,那人不應。元通又想道:「此不像捕 魚,莫非泅水?卻又如何掙掙銼銼、踉踉蹌蹌,宛似迷路失水,無目之人?他一心驚恐 ,何暇答我!」乃裸衣人海去扯這人。這人摸著元通之手,方才開口,氣喘喘的說道: 「老哥救命!我是個聾瞽之人,往時到海邊,等販海的商船,乞化些錢來。今早到此, 被狂風把我刮倒,不知如何失腳海中。只因雙目不見,哪知東西南北!兩耳不聞,怎聽 水響人聲!進前不敢,退後不能,往左不知,往右不識,驚惶苦惱,怕的淹沒死亡。大 哥救我登岸,得了殘生,陰功保你福壽。」元通聽了他說,便扯他手,引上海岸。這人 上得岸來,謝了元通,就問道:「大哥,哪裡是紅牆廟?」元通問道:「哪個紅牆廟? 」這人聽不見,只問紅牆廟,兩個正渾問莫解,卻好尊者近前。元通把這人失水聾瞽事 情,說知尊者。尊者道:「此人為利失水於茫茫苦海,何不探水勢早早回頭是岸!他既 遇救得生,尋家找道,幸喜還不昧良心。這紅牆廟必是他來的路境,指與迷人,便就還 了我們大道。」元通聽得尊者之言,乃登阜處,向四面觀望,果然見南來東往,正中左 處一座紅牆小廟,便引著這深深拜謝。後人有五言四句叫明。詩曰: 茫茫苦海內,世法迷昧多。 岸頭有紅廟,取道必須摸。 話說聾瞽人摸著廟牆,便大膽前走,行近半里,就有人來,見這人渾身水濕,便問情由 。元通卻把前情說出,因說他耳目不見不聞,失水的寒冷苦楚。行人歎息,因問元通來 歷。元通說出東行迷失途路。行人道:「師父,你們走雖大道,此去東路迂遠。近來因 人奔新開邪逕,便迷失此途。不是此紅廟尚存,行商過客誰不錯入迷途。前走卻無處棲 止,須是這紅廟清淨可住。」元通聽得,與尊者回走紅牆廟來。遠看窄隘,近前卻也不 小。高門大殿,宛然一座禪林;邃宇重楹,卻是滿堂聖像。師徒進了廟門,只見殿內走 出一個僧人,相見敘禮,便問尊者來歷。尊者一一答應,因問僧人道號。僧人答道:「 弟子法名正持。」也敘出家始末。尊者見廟臨海岸,果是塵情不擾,主僧賢德,可共安 居,便與元通住下。日間化緣,夜裡打坐。卻說這正持和尚,與尊者師徒終日講些靜定 工夫,他方知空門的實行,乃向尊者說道:「弟子雖披剃多年,終日只知接待施主,有 時誦唸經文,叫行者敲鐘打鼓,喚沙彌點燭燒香。今朝方識得修行的本業。卻只是有一 件,請教師父。弟子禪關未透,凡念每生,習靜不靜,求靜反抗。這卻怎生持守?」尊 者答道:「師父?你思名顧義,入道何難?你若求靜,其心即動。」這正持和尚哪裡解 悟尊者玄旨,卻又夜夜隨著習靜。一日打坐天明,尊者見他色相變常,靈光卻似入幻景 象,乃與元通說道:「正持入定不出,必是業魔纏繞。」元通答道:「正持入定不出, 正乃得彼常清,何為業繞?」尊者答曰:「色相失了真常,靈光必有他向。」元通問道 :「師何以度?」尊者答曰:「待他出靜,吾自有度。」後有說: 化緣禪和子,幾個識修真? 靜修識得處,須忘貪與嗔。 卻說這正持僧人,雖是披剃出家,終日忙忙應教,哪裡知道靜定工夫。只因伴師徒學習 ,勉強跏跌,便成幻境。卻說他靜中,一靈飛越,有如駕霧騰空;五體端凝,卻似木雕 泥塑。忽來嶺畔,偶見白鶴凌霄,遂賞心樂事,誇道:「好白鶴!」怎見得好?看他: 毳毛弄雪,丹頂呈珠。摶風摹漢,上盤桓於九天;展翅垂眸,下瞻視乎四野。山明水秀 ,都在他頡頏之下;樹頭林杪,盡教的俯仰之間。 這正持方誇揚好鶴,不覺便入了鶴竅,卻飛在半空,遍觀海島。恰好玄隱洞間那一隻病 鶴,正在青鬆深處,白石洞前,往來行走,見了正持這靈人的白鶴,意氣相投,便抖擻 六翮,屈伸雙足,一翅直上虛空。他兩個翱翔霄漢,俯仰乾坤,見山林樹木蔥翠,崗阜 巔巒凸凹,賞心樂處雖多,卻有一纖介意。雌鳴雄不應,乃是一種伴道根因;彼樂此不 知,只因兩意不通言語。正持化鶴,雖遂了誇揚心腸,卻入了邪迷境界。又因這心中喜 悅,樂處不似人能言語,說出最樂極佳,乃是個不言語的物類,把心一急,便出定覺來 。見尊者師徒在堂中對坐,方才說出這段情景。尊者不言,元通乃笑道:「正持,你持 守不正,已入幻門,幾成物化。」正持也笑道:「弟子們出家在這廟內,只曉撞鐘打鼓 ,念佛看經,答應一村施主,收些月米齋糧,哪知止靜坐禪,祛魔絕妄。」尊者聽得, 也微微笑道:「坐禪止靜,正是僧家本領,脫卻生死機關。若只攻鐘鼓香花,化緣秉教 ,便與在家凡俗,只多了幾根鬚髮。」正持了悟,稽道謝教。 一日,與元通海岸閒行,見大海汪洋遼闊,正持乃問元通道:「師兄,你看大海茫茫, 無涯無際,世間可有與他比並的?」元通答道:「我與你心胸寬廣,比並也無差。只是 莫生風浪。」正持問道:「怎麼莫生風浪?」無通答道:「廣大光明,怎麼教他波濤光 湧嚴正說間,只見兩三個海鷗飛來飛去,隨波上下。正持便問:「海鷗來往,是戀海不 去,還是海戀鷗來?」元通答道:「還是海鷗相戀。」正持答道:「鷗戀海,海豈戀鷗 ?」元通也笑道:「如何叫海闊從他來往,有以使他不去?」忽然風生浪湧,見兩隻海 舟泊淺。正持又問道:「舟人在海裡,還是海在舟人眼裡?」元通答道:「總是海、舟 、人都在這裡。」正持不能解。卻好尊者見二僧閒行海岸不歸,恐其世事觸目亂心,乃 步至海邊。果見他二僧站立海之上,見了尊者,端莊恭伺。尊者便問:「正持師有見解 否?」正持答道:「弟子與元通師兄,正在此辯難不解。」尊者道:「何事辯問?」正 持道:「弟子說:『大海茫茫無邊無岸,世間可有與他比並的?』師兄道:『我與你心 胸廣闊可比。」』尊者笑道:「此內大包,法界比不得,比不得。」正持道:「弟子見 海鷗來來去去,狀如不捨,不知是海戀鷗、鷗戀海。師兄道是海鷗相戀。」尊者道:「 誰教海引鷗、鷗來海、你二人戀戀。」正持又道:「舟人在海裡,還是海在舟人眼裡。 師兄說:『總是海、舟、人都在這裡。」』尊者道:「誰教你我都在這裡?」尊者與元 通、正持三個海岸上閒講。 只見海舟裡幾個客人,見海岸三個和尚站立,俱各猜疑。一個說是抄化的,一個說是做 道場、吃了齋閒走消食的,一個說是庵廟裡招商接客的。只見一個客人道:「何必猜疑 ,淺沙可登上岸,相會一問自知。」眾客上得岸來,彼此敘禮。客人便問:「三位長老 站立海岸,講論何事?」正持便說:「紅牆廟住處化緣貧僧。」尊者也答應:「附搭在 廟居住,欲東行前去。」客人道:「小子們卻也東行販賣貨物,偶遇風波,暫泊在此。 二位師父必善法事,便順搭小舟,我等正欲修一善功,祈保風恬浪靜。」尊者聽了,順 舟東行。一面謝辭正持,一面附搭海舟。上得船裡,狂風不息,尊者合掌,念了一聲佛 號,頃刻風靜浪平。眾客大喜。後有稱揚尊者登舟、平風息浪功德五言四句。詩曰: 海浪洶洶日,天風烈烈時。 慈悲有尊者,靜定仗阿彌。 風既平,浪自息,舟人駕船東撐,卻來到一海洋港口。客商要停泊販賣貨物,尊者便辭 別舟人登岸。客商見尊者平定風,同聲乞求道力,擁護行舟。尊者乃將經文一卷,送客 供奉。客商方捧經在手,果然天風效靈,轉順而去。尊者上得岸來,方欲問東行大路, 只見港口一座牌樓,上有三字篆文。元通識得,向尊者說道:「東行有了路頭。師父, 我們行舟,搖搖心倦,且在這牌樓下,少歇息片時再走。」尊者道:「正是,正是。你 可將經文取出,誦念幾卷。」元通依言,取出經文,方展卷誦念,便引動港內多人都來 聚觀。只見高樹枝頭,一個烏鴉聲叫不休。眾聽經的擲石打飛鴉去。傾又飛一靈鵲來枝 ,聲叫不住。眾人聽經如故,毫不介意。經文誦畢,尊者乃問元通:「徒弟,你見鴉鵲 枝頭同一聲叫。緣何眾人,一惡擲石打鴉,一喜任鵲聒噪?」元通答道:「眾心惡鴉聲 惡,故擲石打鴉。眾心喜鵲聲好,故任其噪。」尊者道:「汝言又拘在海舟,都在這裡 ,哪裡知道善惡?在鴉自取好善,惡惡出自人心,鴉豈自知?況它乃無心音聲,便動了 十方法界之憎;人若有心作惡,未有不動了萬年之臭也。」 正說間,只見鴉鵲去又復來,那聽經多人又擲石打鴉,連鵲都驚飛而去。元通偶發一言 說:「列位善人,由它罷了。或者禽鳥也來隨喜。」只見眾人中一個老者說道:「你這 和尚,怎麼說鴉鵲也來隨喜?我等在此隨喜,便也是禽類也。」元通忙陪笑說道:「貧 僧也只為說,人與禽鳥,各隨其性,既飛來,卻被善人以石打去。這其間根因,便有個 兩失其性也。」老者道:「如何兩失其性?」元通道:「鴉鵲被石驚去,善人因鳥怪貧 僧一言之犯。」那老者聽了元通之說,笑道:「這和尚講的倒也有理。」把手望空一指 ,說道:「長老,我便還了你個兩全其性。」只見空中飛來兩個鴉鵲,連聲不住。眾人 聽得,齊叫:「好老道!」尊者見了,把慧眼一看,對元通道:「此幻法也。海港老人 ,如何會法?」乃把一手捻了個心印,只見那鴉鵲,化了兩塊石頭落地。老者怒起,說 道:「和尚!如何破了我法?」元通笑容恭敬起來,道:「老善人,貧僧往東行度,偶 順海船,到貴方化緣,少坐歇息,有何力量敢破老善人之法?且問老善人,何等道法被 貧僧們破了?」老者道:「我們有幾個會友,都是在家修行火居道人,平日雖結會焚香 課誦,卻人人都拜了師,習學幾種法術。方才見長老坐地誦經,走來觀聽,只因鴉鵲根 由,是我偶施小法,怎麼仍還化石?必定長老又有高出我的手段,破了我法。既說東行 化緣開度,且請到小村,與我眾道友相會,供奉些素齋,指一條大路前行。」尊者聽了 ,便起身跟隨老者,過長街,轉小道,卻來到一座高門大戶人家。果然有幾個火居道人 ,在門前站立講話。見了尊者師徒,都迎入屋內查敘來歷。尊者便說出名號、東行緣由 。眾道乃問同來老者,如何得遇二位長老。老者方說出鴉鵲根因。只見一道人說道:「 遊方僧道法術手段,強中更有強中手。比如我們有幾件法兒,哪曉得有個法裡法,如前 日去的那幾位道眾。」只這一句,有分教,惹出慈悲念度,盡有情因,下回自曉。 第十四回 破幻法一句真詮 妙禪機五空覺悟 卻說道人說了日前過去的幾位道眾,又誇自己有幾件法兒。尊者見他弄幻術,以石化鵲 ,便忖道:「這起人聚會講法,必定是方才那石化鴉鵲的術兒。卻又說日前過去的道眾 ,想也是走方耍戲、撮桶子的。且問他個明白,方好度他。」乃問道眾:「有幾件甚法 ,貧僧們卻不知,可見得麼?」眾道答道:「長老有甚奇妙法術,請試演幾個我們-看 。」尊者道:「貧僧卻不曉得法術,只知誦唸經文,化緣行度。」眾道說:「誦唸經文 ,我等全曉。化緣是長老的疏頭,行度卻是何法?」尊者道:「比如道眾會法,貧僧就 會隨你法類行度。」眾道說:「隨類而度,可礙我法?」尊者道:「只恐貧僧行度,你 法就不靈。」眾道說:「這等講來,卻比那法裡通法又高出一等。」尊者便問道:「如 何法裡通法?」眾道說:「日前有幾個道友過此,我等行一法,他便推廣一法。如大海 汪洋,乃我等演出的法,他就海中咆哮猛虎。我等演出大火烈燄,他就火裡盤旋蛟龍。 」尊者道:「這何足奇!若是貧僧,虎裡還有水,龍裡還有火。」眾道笑道:「長老這 是何說?」尊者道:「水原還水,火原還火。但使水火各安,莫叫彼此爭勝。」只見一 道說:「長老誇張,隨口答應,我等既學習了幾分法裡法,便演出來,看他們如何抵對 ?」尊者聽得,乃向元通耳邊說了一句真詮。元通點首道:「謹領師旨。」這眾道中一 人說道:「長老,我如今先演一法,你卻莫要心慌。」元通答道:「貧僧不慌。」只見 那道人口中唸唸有詞,頃刻天昏地暗,烈風暴雨,轟雷掣電。眾道一面誇揚好法,一面 心驚膽顫起來。尊者閉目靜坐,那雷電直近元通身來。元通只把左手一張開,頃刻風雨 靜息,依舊白日。又一道人,口中也唸唸有詞,頃刻狂風大作,黑霧漫空,見幾個兇神 惡鬼,手持軍械枷鎖,直奔元通,若似捉拿之狀。元通卻把右手一張開,頃刻兇惡消散 ,依舊青天。 二道方演了兩法兒,皆被元通破了,便拜跪在尊者面前,說道:「老師尊,我等已知你 神通高大,只求你方才與高徒耳邊說的一句,不知是甚話。我等法術,入火不毀,入水 不沉,怎麼到得高徒身邊,只見他把手一張開,法便解散?」尊者答道:「貧僧閉目靜 坐,便就是妙法,也未嘗見。若是附耳一句言語,問我元通徒弟自知。」二道方跪在元 通面前,求說明張開手是何法。元通被二道乞求不過,只得把手張開與二道一看,那左 右手心中,卻是二字。道人齊來觀看,墨跡未乾,乃」忠孝「二字顯明手心。眾道不解 ,齊向尊者說道:「求明附耳一句話說。」元通忙答道:「列位道者,何必深求!我師 父附耳一句,叫我徒弟應答眾法,只鬚髮見一個正大光明心腸。小僧想來正大光明,莫 過忠孝,一時便填寫手心之內,卻也不知怎便解了妙法。」二道聽得,頓首說道:「忠 孝二字,果是正大光明,連我等法也破了,又何必結社做會?只是有一件,拜求師尊說 明了罷。」尊者道:「何事又要說明?」二道說:「為官的須要盡忠,有父母的須要盡 孝。我等鄉村小民,哪裡去盡忠?久失雙親,哪裡去盡孝?」尊者不答。二道叩問不已 。尊者道:「還去問吾徒。」二道乃問元通。元通笑道:「何必為官,豈拘親在?與人 謀盡己即忠,終身不忘於親即孝。」二道點首。尊者乃向元通說:「和尚家何必嘵曉呶 呶、講文說理,入了學士家風,為此耳提面命?只就你手內二字,任他百種幻法、萬句 經文,都叫他遠退千里。」眾道齊齊拜謝,半字也不敢說會使法了。 尊者見眾道了明正道,方才問:「日前何處道眾路過貴方?能演甚法裡通法,誤了列位 向道之心?」那石化鵲的老者,便道出梵志師徒的行徑。尊者聽得,說道:「貧僧離了 印度國中,正要普度化緣,可不知何處遊方行教,不做修行實果,敗壞玄門釋教!貧僧 本當住此,與眾道講究玄理,只恐旁門惑亂正宗,少不得前行開導。且問道友:這眾道 從何處去也?」眾道說:「去日已久,趕恐莫及。只是他要尋大檀越施主,前往勢裡行 去。」尊者聽得,便辭眾道,欲投勢里路走。眾道苦留,要做個課誦功果,尊者只得留 住。道人中有一個老者問道:「師父,我見幻法無用,一心要拜投你做個師父,與我弟 子剃個光頭,披師父這件衣服,隨你方外化緣。只是一件,我年過六旬,恐已老邁,若 是師父不拒我這點真心,收做個老大徒弟。」說了便跪拜在地。尊者忙扯起老者來,說 道:「出家,在家,總是一件道理。年老,年少,不過這點真心。你老人家,若把三惑 輕看,便就五空不擾。剃這幾根短白頭毛何用?披我這一件破緇布衲何為?」尊者說畢 ,只見眾道說:「師父,你便收這老徒弟也好。這老者生有五六個子女,俱各自衣食, 一個也不供贍他。他每每要包個布巾出外求食。」尊者只聽了這幾句話,便動起慈心, 說道:「你眾道叫貧僧收他做徒弟,卻帶他去不得。我們饑餐渴飲,曉行露宿,老者如 何行得?」眾道齊聲道:「若是師父肯收他,我等各捐資財,啟建一座小庵,與他出家 。況我這地方,只因好弄法術,故此無個庵廟。尊者依允,便與老道披剃出家,揀個良 辰,修建善事。一時傳到鄉村大家小戶,都來佈施。尊者師徒為此多留旬日。只見眾道 說:「師父,既收了徒弟,也當與他起個法名,受他個戒行。」尊者聽了,乃道:「我 前說他老人家若把三惑輕看,便就五空不擾。可叫做法名『五空』。這三惑,即是戒行 。」眾道不解,求尊者指明。尊者乃說一偈: 酒色財三惑,雖然老者輕。 尚有未了者,五蘊怎空清? 按下尊者與老和尚起名受戒。且說梵志師徒,聽了往東百里村鄉有大頭腦人家,便趲步 前行。到得村口,問人地名,指說勢裡,就問通神廟。村人指道:「前轉彎,後抹角, 自知廟所。」梵志聽了,同眾徒找路走來,果見一座廟宇,在那勢裡鬧處。正走間,遠 遠只見一個僧人來迎接,道:「列位師父,是投小僧廟裡來的?遠路辛苦,小僧有失遠 迎,得罪得罪。」梵志聽了,一面答謝,一面與本智說:「這僧卻有些古怪,怎麼先知 我等,遠來迎接。且到廟中,再查他來歷。」入得廟中,參禮聖像,即與僧人稽首。梵 志便問:「師父法號?」僧人答道:「小僧法名妙虛,在此通神廟出家已久。」便問梵 志師徒名號,梵志一一答知。反問妙虛上人,往來的施主何等名第。妙虛一一說出,盡 是些富貴高門,這就欣動了梵志們的心腸。卻說這勢裡高門大戶,第一有個趙一品,第 二個有個錢百萬,卻常與妙虛講究,也只因這和尚有些道術。一日,正在家閒暇,思欲 到廟走走,忽家僕報道:「廟裡來了幾個非僧非道之人,狀貌不凡。」趙一品聽了,即 傳與錢百萬知道。他兩家來廟,便引動多人,內中也有富貴的,也有貧寒的,入得廟門 ,妙虛長老只向那富貴的趨迎,把貧寒的怠慢。梵志見這光景,便也動了勢利心腸,向 那趙、錢起敬起畏,把貧寒的藐視不睬。卻不知本慧、本定原是個豪俠少年,出家隨行 梵師,並未曾見這勢利態度,今偶然見了,兩人暗說道:「原來梵師尋問大頭腦只為勢 利。勢利二字,豈是修行出家本意?我們既為他弟子,怎好參破了他?不如試一個小法 兒取笑。」正在妙虛敬那富貴的之際,慢那貧寒的之時,他二人看他情景,便使出一法 ,只見一個寒士坐在堂中,衣衫襤褸,面貌慘淒,眾不為禮。被本慧把手從外門一指, 本定袖中扯幾塊碎紙飛出,頃刻,門外車馬僕從填門,擁入廟堂,見寒士跪倒,口稱: 「奉印度國王旨令,幣聘先生,入朝講道。」這朝士便更衣冠,那眾人陡然刮目,趙、 錢二家乃近前盡禮,那廟主何等樣奉承。只有梵志見了,微微笑道:「徒弟,饒人不當 如是,夠了夠了。我師父倒受你教誨了。」賽新園也笑道:「一家人算一家。」巫師說 :「這叫做師不明,弟子拙。」本智道:「師怎不明?弟子怎拙?」正講笑處,只因一 笑,那法便解了。車馬僕從頃刻無蹤,寒士情形依然傍坐。 眾人正疑,妙虛陡然發笑道:「原來梵師高徒捉弄妙法,貧僧也知一二。」梵志道:「 妙虛師父,你既知一二法術,我徒弟們便也與你賽個玄妙。」妙虛道:「小僧試演一法 。」把口望香爐吹了去,只見那爐煙騰起半空,化成紅霞萬道。這裡本定也把口望空吹 去,只見狂風大作,把紅霞刮散。本慧把衣袖一指,頃刻只見堂前變成一沼紅蓮。妙虛 也把袖一指,那沼內紅蓮盡化作錦雞飛去,原是廟前階地。妙虛卻又喝一聲:「金刀子 何在?」只見廟堂屋內,飛出兩個紫燕,雙飛雙舞,漸漸飛近本智頭上,化成兩把刀子 ,去剃本智鬚髮。本智也不慌,便叫一聲:「葫蘆兒何在?」只見天井中葫蘆架子上, 跳下一個大葫蘆,直去撞那妙虛的頭。妙虛也不忙,叫一聲:「金刀子,快快剃他鬚髮 !」本智也不急,叫一聲:「葫蘆,著實撞他頭腦!」眾人看見,齊聲喝采。也有那眼 乖的,只看見剃鬚髮;也有那近覷眼,把耳聽,只聽得撞頭聲。笑得個趙一品、錢百萬 隻叫:「好手段!收了罷,莫當真剃光了!」眾人有笑倒的,說道:「好神通!再變別 項罷,莫要撞破光頭。」梵志見幾個鬥法,心裡也要弄個手段。妙虛卻早先知,只叫一 聲:「青鸞跨著一個道土來尋徒弟了!」只這一聲叫,打動了本智真情,駭倒了梵志舊 念,把眼望空四方一看,哪裡有甚青鸞跨著道士!乃笑容向妙虛問道:「師父,你的法 術固高,小徒們也鬥賽得過。只是你緣何叫出青鸞跨著道士來,搜出我們師徒的根腳。 」妙虛道:「實不相瞞,貧僧有個未卜先知的法術。比如師父未來時,我便知你到廟前 ,故此離廟遠接。」梵志聽得,乃稽首請教,問道:「玄隱道士可來?」妙虛道:「來 便來,尚早。只是我輩有兩個從後而來。」梵志問道:「這兩個從後來何事?何人來也 ?」妙虛道:「禪機未可盡泄,小僧有幾句話兒,當作偈語,師父留驗。」說道: 相彼白毫光,騰騰高法界。 此際動王公,徒勞頂禮拜。 梵志聽了,不解其意,要妙虛說明。妙虛道:「貧僧受這法,未曾修到靈通處,只能說 出,卻不能解。若能解,便成超凡入聖也。」梵志道:「比如前知小道來,又知青鸞事 ,這卻如何又說能驗?」妙虛答道:「小事則能。」梵志乃請教前途去事。妙虛只念這 四句偈語。卻好趙一品見了梵志眾徒演弄幻法妙處,方才問梵志來歷。梵志乃說,修行 實事,不在這設奇弄詭的法兒,卻要尋個大頭腦的外戶。趙一品笑道:「我便肯與你做 個外戶,只是外戶也做了幾次,俱未成的。」錢百萬笑道:「要成的,我也千千萬了。 」梵志聽了,也笑道:「一位也做不得大頭腦。」趙一品道:「你說我們做不得大頭腦 ,卻做個小施主麼?」梵志道:「貧道不求小施主。」一品道:「比如東印度國,有個 左相,他執掌國度之綱,把握王侯之紀,此人可做得麼?」梵志道:「差不多可以做得 。」一品道:「左相與我契交,我以一紙薦引,何難得個外戶。」梵志聽了大喜,當時 便乞求一品薦引書簡。一品道:「薦書容易,只是法術再請師徒饒幾宗兒我等一看。」 梵志道:「我門下法術頗多,哪裡演試得盡!」一品道:「有數目麼?」梵志道:「有 數的,三千八百。」錢百萬道:「只求再試三兩件罷。」梵志聽了,便叫巫師:「你也 有些手段,莫教空游此處。」巫師道:「弟子便演個金寶法罷。」把手一指,只見廟門 外山崗,盡變做金山銀嶺。眾人看見,莫不歡欣鼓舞。惟有錢百萬面帶愁容,你道他為 何愁容,後有猜著他的,賦一《西江月》說道:百萬貲財不少,此何山積饒多。顯他不 顯我如何,怎得這山幾座? 趙一品見了道:「師父,你們既有這手段,何不收貯,自家做個大頭腦?」巫師道:「 我這是眼前虛幻,沒用的。」一品道:「再求那一位試一法。」梵志便叫賽新園:「你 也有些手段,莫使人笑你不能。」新園道:「小道便演個天人法罷。」把手望空一指, 只見白雲天際,碧漢空中,現出玉橋金殿。眾人看見,個個稱奇道好。一品卻悶悶不言 。你道他為何悶悶,後有猜著他的,也賦一《西江月》說道: 一品當朝極貴,榮華也有歸期,暗思昔日拜彤墀,今日閒居家地。 錢百萬見了道:「原來天宮景象這等榮華。我空有百萬,怎能夠腳踏金階,山呼舞蹈? 」趙一品道:「我卻見過,不如你多得幾貫。」一時收了幻法。一品寫了薦書付與梵志 ,辭別妙虛,離了勢裡,望東前進。師徒們在路,只見三春花紅柳綠,許多遊人玩景, 雖然異鄉花木,外國時光,辨理譯音,也有吟詩作句。梵志因也賦出七言四句。詩曰: 紅桃綠柳應春妍,粉蝶游蜂未許閒。 只有道人心緒淡,任教妝點兩眸前。 第十五回 茶杯入見度家僧 一品遺書薦梵志 且說尊者收了老道,披剃做了個和尚,起法名叫做五空。眾道要與他建個小庵廟,他不 肯,說道:「我現有子女,如何住庵廟,惹人笑子不養。」乃拜禮尊者,問道:「弟子 既披剃出家,必須也要明白些禪機玄妙道理。若徒在庵廟,如常敲鐘打鼓,禮懺誦經, 有何用處?」尊者答道:「汝手能敲鐘打鼓,口能禮懺誦經,便是禪機,自有用處。」 五空言下大悟,稽首拜謝。眾道卻不解,乃問五空:「你為何往日愚昧,今日做了和尚 ,就明白師父禪機妙理?」五空答道:「經文內多少禪機,口能誦,難道心不想?鐘鼓 響多少叫醒,手能打,難道耳不聽?」眾道中也有點頭的,也有笑的。點頭的說:「我 明白。」笑的說:「我尚不知。」五空說:「道友,只恐你打不得、誦不得,那時要打 要誦,遲了無用。」眾道齊叫:「明白!明白!」尊者見五空受度,又想前行有弄法術 變壞人心的,卻辭眾道東行。五空要隨行,只因披剃為僧,便動了他子女本來天性,哭 泣不捨,各相供養,遂別了尊者。 尊者與元通趲步趕行,來到一處地方,四顧荒僻,不覺腹中饑餓,乃叫元通尋個人煙去 處,抄化一齋。元通道:「師父且在這路頭少坐,徒弟去尋些齋供。」卻走得一處,平 平山逕,漸入鬆林,望那深處,卻似人家。走近來看,乃是山堂空屋。急回舊路,只見 一個兔子奔來,直向元通身袖鑽入,似有躲避之狀。元通想道:「莫不是人家養的家兔 ?」乃坐地摸那兔子,哪裡肯出袖。忽然兩個獵人從山逕走來,見元通坐地,問道:「 長老,見一隻兔子來麼?」元通就知兔子是獵人趕捉,慌來躲入袖中,乃答道:「小僧 未見有甚兔子。」獵人道:「明明兔子入這林內,莫非長老藏了?」一個道:「我們鷹 犬弩矢,尚不能捉住這狡兔,長老空拳,量怎捉他?」元通道:「善人說的正是。動問 善人,小僧是東行道遠,無人煙處所化齋,不知何處方有人家。」獵人道:「此荒僻去 處,哪有人家?往東十餘里,到大灣口,方才人煙輻輳。」說罷,獵人走去。元通卻摸 袖中兔子,兔子已閉息死在袖中,扯將出來,僵死不動。元通歎道:「兔子,想你是畏 獵奔來,破膽喪氣,能知我僧救你,不知你喪在袖中。如今棄你林內,只恐為鷹犬所食 。欲帶你去,僧家又無用處。也罷,掘地藏埋,使你原歸於土。」元通乃掘地,把兔子 埋藏,又把往生咒語念了一遍。哪知狡兔臨埋,忽然脫手飛走。元通見了,一面心喜, 一面心歎。喜的是慈悲心見兔復生,歎的是想物情這般狡詐。後有比喻世情狡詐,豈止 一兔貪生,總是一般仁人,當行惻隱,五言八句: 狡詐在心間,豈止一兔子。 蟲蟻豈作僵,蜘蛛善裝死。 蠢物尚如斯,人情豈無此! 念我同生人,惻隱推元始。 元通歎了一回,復走到尊者前,說:「此荒僻處所,無有人煙,再行十餘里,到大灣口 ,便人煙輻輳。」尊者乃與元通前行五六里,到一水涯去處,三五隻漁艇泊岸。元通近 前,只見男女相雜說笑:「兩個和尚來了。」元通乃上前說道:「小僧們乃東行的,腹 中饑餓,此地沒有人家,善人舟中可有便齋,願化一餐?」漁艇上無一人答應。元通與 尊者只得在岸上打坐片時。漁艇上來一漁人問道:「長老們果然饑餓,我這魚籃內,有 小魚食,胡亂吃幾尾充饑。」元通道:「善人,我們出家人不吃魚腥。」漁人道:「你 不吃魚腥,卻吃何物?」元通說:「只吃水飯素食。」漁人道:「為甚只吃水飯素食? 」元通說:「出家人念佛看經,五葷三魘不染,況魚蝦乃是血肉活物,與人共一生靈, 食它肉,害它生,僧家不忍。」漁人道:「魚蝦乃水中無知蠢類,應該人食。若依你僧 說不吃,則我等無此何以資生?」元通道:「善人,莫說蠢類無知,它在這水涯中,洋 洋知樂,涸水處,乞憐知苦。驚人駭影知避,畏冷附泥知暖。怎說它無知?可憐它只為 貪餌被釣,誤入網罟,坑於漁公之手,為人之食。」漁人笑道:「長老,你說的雖是, 怎曉得世間物物相食甚多,我們食魚蝦,魚蝦食水蛭,大的吞小的,強的食弱的,總是 天地間消長道理。無生不滅,無滅不生。若依長老不食,反於生機窮矣。」元通被漁人 說得不能答。尊者乃向漁人說道:「善人,你說食魚總是力,我徒弟說不食總是心。食 也罷,不食也罷,何必連累了心力!」乃謝漁人,起身行去。卻到了一個大灣口,果然 人煙輻輳。師徒方到村邊,見一老者撚鬚坦腹,立於戶外,見了尊者師徒二人,趨迎上 前,問道:「二位師父,往何處去?」元通答道:「貧僧欲往東印度去,順過寶方,偶 因行路饑餒,便齋乞化一餐。」老者乃請尊者入屋,喚家童烹茶、具齋供奉,便問師父 道號來歷。尊者一一答應,隨問老善人姓名。老者答道:「老漢姓名叫做家僧,只因喜 談禪理,未曾削髮,又有這世法難丟,在家結幾個老友做會。雖然在家出家,興味蕭然 ,卻也不異。」乃手捧一杯清茶奉尊者,尊者方接茶在手,家僧隨問道:「師父,道從 何處見?」尊者隨答道:「從茶裡見。」家僧又問:「從何處入?」尊者道:「從茶裡 入。」家僧道:「老拙未曾見,卻怎生入?」尊者答道:「善人,未曾入卻怎生見?」 家僧忙向尊者茶杯內一看,照見鬚眉,笑道:「老拙見了入了。」尊者搖首道:「未真 見,豈能真入?」家僧聽了,隨拜於地,道:「老拙求師父開度。」尊者道:「貧僧已 開度了善人也。」後有贊歎尊者答禪開度五言八句說道: 杯影見人道,鬚眉豈是真。 離卻杯中影,又侵物外因。 杯中與物外,總歸仁者心。 慈悲贊尊者,開度實恩深。 家僧感尊者開度,一時傳知老友說:「東行的長老講道參禪,大有見解。」許多老友齊 到家僧堂上,相會尊者。見其狀貌莊嚴,都說:「比趙一品舉薦那起道眾不同。」元通 聽了,乃問:「趙一品是何人?那起道眾是誰處來的?」家僧便答道:「日前有幾位道 眾路過前村,卻都有手段法術,在通神廟住了旬日,與廟僧賽鬥,卻也無窮妙處。」元 通便問:「前村何處地方?廟僧何名?」家僧道:「離此三十里,地名勢裡,廟僧叫做 妙虛。這師父有無限量的道法,卻有一件最神的是先知,比如師父們在這裡,不想到他 廟去便罷,如一心要去,他便未卜先知。你來歷若是有些勢頭,便遠遠來迎接。」元通 聽了道:「這等說來,廟僧卻有些勢利了。」家僧笑道:「正是,正是。這廟僧卻也有 些道行,怎麼勢利,想是地名風俗使他如此。」元通道:「貧僧也少不得路過彼處,與 他相會。」尊者道:「徒弟,那廟僧既有先知法術,我等不當預期到彼,入他術中。」 家僧道:「師父你一意到彼,他便前知。」尊者說:「正是。莫先舉意,他自然不得前 知。貧僧也有使他不得先知的道力。」家僧聽得,忙合掌求尊者破解。尊者乃合掌說了 四句偈語,說道: 五內我不出,一外人怎知? 於我且不知,靈通自莫測。 按下尊者在家僧屋裡與眾道友講論不提。且說梵志師徒離了勢裡,望東前進。當春花柳 鮮妍,不覺賦詩幾句。有遊人聽聞,便道遊方道人也解吟詩,卻傳語一個公子,這公子 叫家僕來請。梵志師徒借此便前去,到得一座花園,甚是華麗。怎見得?但見: 百畝垣圍,千林逕接。朱門內,藏著萬卉奇葩;粉牆中,長成千竿嫩竹。薔薇架繞層台 ,芍藥亭連邃閣,綠樹深蔭,黃鸝聲巧,紅芳簇錦,粉蝶飛忙。荷香池裡錦鱗游,柳色 堤邊玉驄係。假山石排列雕欄,流水橋清分玉砌。真是數不盡的畫樓朱檻,看不了的當 景名花。 梵志師徒進得園來,公子卻也有禮,見他師徒狀貌不凡,便問其來歷。梵志一一道出名 姓,卻才問公子姓名。公子答道:「某係當國左相之子,偶爾遊春郊外,適間眾道吟詠 甚工,故此令家僕奉請。」梵志聽得是左相公子,便說出趙一品現有薦書,即時取出, 遞與公子一看。公子見有一紙薦書,乃留梵志師徒在園居住,款待齋供。帶書回衙,傳 報左相。左相拆書讀過,把書往幾上一擲,說道:「趙通家閒居,何不親近些正人賢士 ,怎麼與方外僧道往來?就是與僧道來往,必擇高僧高道、了明玄理的,為何書中誇揚 他丹汞。且說他的法術玄奇,若不接待他,又恐一品體面。也罷,且從容相會,再作計 較。」梵志師徒在公子園中居住,連謁左相,只推政事不暇。公子供奉有限,一日巫師 與梵志計議說:「師父,我等久候左相消息,供給不支,俗語說得好:『三日賣不得一 件真,一日賣了三件假。』想我徒弟在巨鼋港,假托白鰻,哄誘村裡多少財物,今日也 說不得弄個玄虛,哄騙些金寶度日也可。」梵志笑道:「往日雖弄法術,不過物來順應 。人以法愚我,我以法弄人。今日卻教我先設幻詐人,情理有礙,豈是你我出家人做的 ?況我有大道在手,如何性急!料左相事暇,自然容見。他縱拒人千里,難道不看一品 之面?」梵志雖說,無奈這眾徒弟各動了邪心,借口外游,都去賣弄手段。只有本智, 他原是海島真仙道童,立心還正,終日隨師守法。這巫師與本慧、本定、新園哪裡熬得 寂寞!巫師和了些泥丸,賽新園熬了些膏藥,本慧去做戲法,本定去撮桶子。 且說東印度國中,往來稠人廣眾,都來看本慧做戲法。只見本慧當場把一枝枯樹叫一聲 「開花」,頃刻枯枝發蕊,開了滿枝桃花。又叫一聲「結果」,頃刻花落,結成滿枝桃 子。摘將下來,賣與看的眾人。眾人爭買,將口去吃,都咬著手指。本慧頃刻得了許多 錢。本定見本慧手段,便把兩個桶子放在地下,望東取了一口氣吹入,只見桶子裡飛禽 走獸陣陣出來。本定去要看的出錢,方才弄法。一時好勝的,便爭相出錢。本定得了錢 ,與本慧歸來甚喜。那巫師與新園泥丸子膏藥,賣了一日,哪有人要!二人見本慧、本 定弄幻法得錢,忿忿不平,道:「你會弄法,偏我們不會?」 次日,本慧二人又當場作戲。巫師與新園雜在眾人中去看。恰好本慧又將樹枝插在地上 ,叫一聲:「開花!」只見枝上桃蕊密密匝匝,頃刻花開。巫師與新園齊誇道:「卻也 好手段,莫要與他騙人錢鈔,待我破他的!」把口氣吹去,只見本慧正叫「結果」,那 花落處,卻不結桃子,都變做大蜂,飛擁去亂叮人。眾看的一齊驚笑飛走。本慧見了, 忖道:「是哪個破了我法?」把枯樹枝撥起來,望空一擲,那樹枝即變做狼牙棘刺,逕 去尋破法的頭面上亂刺。卻不知是巫師。巫師眼快,便使個五遁法,把身子一抖,樹枝 哪裡尋得著。便是本慧,也看不見巫師在眾人內。本定見本慧桃花落處,盡變了大毒蜂 ,知他法做不來,乃將桶子放在地上,望東取了一口氣,叫一聲:「飛禽走來!」只見 桶子裡飛出黃鶯兒對對,紫燕兒雙雙。眾人喝采。新園與巫師說道:「他們原來弄這妙 術騙錢,待我也破了他的。」本定正看著桶子,叫一聲:「走獸出來!」新園忙也吹口 氣去,本定連叫幾聲,哪裡有個走獸出桶子?只見鑽出一條大花蛇,張牙吐燄,眾人害 怕起來。有的說道:「昨日飛禽出後,便是兔子、獾兒出桶。今日如何這等惡蛇,好怕 人!」看的走了大半。本定見了不靈,知有人破法。忙把桶子望空一擲,那桶子即變做 大鐵罩,從空尋破法的罩將下來。賽新園卻因騎了假青鸞跌傷,眼害花蒙朧,一時照顧 不到,卻被鐵罩罩將下來,把個新園罩在地下。眾看的驚走散去。本定卻把桶子揭起來 ,口裡罵著:「破我法的,破我生意,你卻也被我桶子罩住了。且拿出你來打一頓,消 這一口氣。」揭起桶子,原來是新園,二人大笑,說道:「本慧師兄桃花變蜂,必也是 你,如何棘刺卻不尋你,想是棘刺傷了你頭面眼睛,故此看不見桶子罩下。」新園道: 「桃花變蜂,乃是巫師。」本慧聽了說:「他如今想是刺截了去也。」本定說:「刺若 截了他,怎肯放他去。想是先去了。」哪知巫師仗著隱身法,與他三人對面站著,便說 道:「先去了不是好漢,被刺截著的也不是好漢。」本慧聽到巫師聲音,說:「破人生 意的卻在哪裡說話?」三人齊看不見,巫師只一聲笑,便現了本相。四個人正講笑間, 不防對面樓閣上,有一人看見他們這樣手段,歸家說與妻妾,妻妾們聽得,都悄悄出來 ,觀看撮戲法。不是看戲法。有分教:邪迷奪卻本來面,點化弘開善度門。那樓閣上看 的卻是何人,下回自曉。 第十六回 弄戲法暗調佳麗 降甘霖眾感巫師 話說本慧四個瞞著師父進城,鬧熱去處使弄戲法,騙人錢鈔。一時傳到左公子耳內,叫 家僕尋一樓閣,卻好本慧們弄法。公子登樓看見,誇妙道奇,歸家說與妻妾,都來登樓 觀看。其中卻有兩個美妾,一個喚做天香,一個喚做國色。他兩個偏好賣嬌妝俏,占眾 妾之前,露出頭面出那高樓之外。這本慧、本定二人,卻是在花柳店被歌婦引惹過的心 腸,一時見了,把持不住,就動了邪心,放蕩禮法之外,不記修行此中。他兩個手裡弄 法,眼裡瞥樓,乃對巫師二人說道:「泥丸子膏藥,師兄們既賣不得,又忿忿不平我二 人弄法。我如今把這變桃撮桶的法兒,料你俱會,且讓你做出騙錢,我二人卻把你丸子 膏藥到城外賣去。」巫師、新園不知他二人卸擔子與他,便答道:「好情,好情。」把 丸子膏藥交付與本慧二人。二人接了丸子膏藥,哪裡城外去賣,走到樓前,便一個隱身 法,他便見人,人卻不見他。走進大門,直奔樓上。見兩妾一貌如花,花不如貌。他二 人飽看了一會,說道:「徒看何用?不如耍她二人,回去房櫳裡再作計較。」乃取兩丸 泥丸,變做兩個磕睡蟲兒,飛入二妾鼻孔,兩個即盹睡起來,便回衙去了。本慧、本定 仍仗著隱身法,直跟入臥房。兩妾是公子寵愛的,見他盹睡歸衙,隨跟入臥內。本慧二 人只得隱身等候,怎敢戲弄!他為甚不敢戲弄?豈無幻法算公子?只因同伴的能中有能 ,恐又被巫師們忌妒,知道了,又來算他,只這一個心腸,也是二妾不該點染。卻好本 智在梵志面前忽然想起四個人,終日外游,做的何事。乃向師父說道:「本慧四人瞞師 外游,聞知弄法騙錢,萬一惹出事來,與師不便。徒弟去探訪看來。」梵志道:「正是 ,你去看來。」本智出得園門,進入城內,四處探訪,只見巫師與新園在熱鬧街市賣桃 撮桶,賺哄人錢。卻不見本慧、本定二人。他一壁廂怪巫師弄法,一壁廂找尋慧定二人 。找尋不見,只得見了巫師,盤問詳情。賽新園道:「我們作法,對面樓上有美貌婦女 觀看,本慧二人眼不住的睃看,莫不是動了春心,去弄巧術?」本智道:「這二人日前 曾在花柳村店,若非我看破,幾乎壞了門風。我與你到那美婦處探個消息。」當下巫師 收了戲法,同本智、新園到得樓前,找問誰家婦女。有人說是公子衙內。本智與巫師計 議:「門第深邃,如何尋訪?」乃作起隱身法,逕入內宅。會法的便看見本慧二人,在 臥房伺候公子動身。公子坐久不出,他兩個將膏藥變做兩個大蝴蝶,飛到房內,又飛出 房外。那公子見蝶,心裡喜愛,出房來看。蝴蝶飛飛引引,直出堂外。公子跟隨出堂。 他二人正要假變公子調弄美妾,卻未防巫師。巫師把臉一抹,變出公子的正妻,帶著丫 環進房來。本定見了,卻是巫師假變,大家一笑,即現出本像。這驚得兩婦大叫起來: 「有賊!」只見房外走了幾個家婢來,慌得本智、本慧、本定三人忙使隱身法,往外走 了。只丟下賽新園,被婢妾們拿住。新園如何被捉?只因笑不休,便隱不著。眾婢捉扯 到公子處,問他來歷,新園乃招出是梵志的徒弟,只因做戲法,誤入衙內。公子聽得是 梵志徒弟,不便處治,乃帶到園中。本智此時已回園與本慧三人方便,瞞過梵師。只有 新園被公子帶到園中。他想有何面目見師父,把身一抖,騰空一路煙飛星馳去了。公子 見沒有對證,不如不言,只得飲忍氣回衙。後有誇眾道徒弄法虛幻真乃妙術七言八句: 道有法兮真玄幻,人有靈兮神萬變。 化羊跨鶴太史慈,籠鵝吐婦稱陽羨。 長房騎竹化條龍,隱娘神劍飛雙燕。 莊周夢蝶莫言虛,雙鳧化履人曾見。 按下梵志與徒弟在園中,只候左相一會,也知眾徒生事,賽新園逃走,進退正在無計。 卻遇著東印度天氣亢旱,人民望雨。一日,國王坐殿,執事官奏王,國中無雨。王問: 「無雨當作何事?」左相奏道:「當竭誠祈禱。」王曰:「祈禱上在予,下在各臣修省 。」左相奏道:「我王固要修省,還須著令僧道祈禳。」執事官道:「近日國中僧道有 道行的少,往年旱澇,畢竟是我王虔誠,祈求得雨。」王曰:「一面予自修省,一面出 令,不拘遠近僧道,會祈禱的,令來求雨。」當下執事官朝散,寫一張榜文,令有遠近 不論僧道,能祈求雨澤的,准來祈禱。榜文張掛,卻好巫師見了,到園與梵師說知。梵 志大喜道:「大頭腦檀越,可相會也。」乃令巫師揭下榜文,傳入王內,執事官乃喚巫 師,問其來歷,合用壇場器物。巫師道:「俱各不用,只求我王,誠心朝天叩拜,焚一 炷香,大雨隨到。」執事官聽得說道:「往日祈禱雨澤,僧人道士設壇行法,這個道人 如何俱不用?」一時傳到國城內外,都來看道人祈雨。公子卻也到園中,看梵志師徒如 何祈禱。只見巫師手執楊枝,口裡念著經咒,從園門出去,遍走國城裡外街坊,頃刻雲 霾蔽日,大雨淋漓。那雨隨著巫師大下一日一夜。人民哪個不稱好道人。國王大喜。因 此,公子在左相面前舉薦道:「趙一品薦來道家,果是道行不凡。」左相聽說,乃到園 中相會梵志,請到衙內,大設齋供款待。因講些修煉丹汞工夫,說些保和性命的道理。 原來這梵志是個旁門外道,口能講得天花亂墜,哪裡有半分道行,專靠著些障眼幻法, 引動到處人心。這左相只聽得他講的合道,遂留他衙內,終日談論。後有譏外道惑人五 言四句。詩曰: 道原不可道,講論何所稽。 只因愚不悟,多被外旁欺。 按下梵志在左相衙終日談論內外事理不提。且說海島玄隱道士丹鼎已成,將證真仙,偶 出洞門觀看,見白鶴形孤,青鸞影絕,乃想起道童久逃在外,心裡卻也知他誤入旁門, 乃又憐他邪迷歸路。把慧眼一觀,歎道:「這劣徒,原來在東印度國。我若不度他回島 ,豈不叫他入了邪宗?」乃將仙丹一粒,先度了白鶴,只見白鶴得丹,抖一抖羽毛,一 翅直入雲端,頃刻把青鸞引歸。玄隱正欲跨鶴來尋道童,只見毫光朗耀,一個童子從蓬 萊仙境處來,坐於鬆蔭之下。玄隱道士看那童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頭挽著個小髻兒 ,身穿件百衲衣,項上掛一串纓絡,只疑是道童歸來,近前卻不是。乃問:「童子,何 方來的?」童子便答道:「何方來的。」玄隱把慧眼一看,隨稽首道:「童子往何方去 ?」童子便答道:「往何方去。」玄隱也不問,卻把青鸞喚過來,道:「童子,我小道 知你東方去,順便青鸞奉騎。只是一事敢求。小徒道童得度,乞度他回島,料童子慈悲 ,定然不拒。」童子只聽了一聲「慈悲」二字,也不問,也不辭,跨上青鸞,向東而去 。玄隱依舊洞中高臥。 這童子跨鸞直到東印度國中,遊行間裡,乞化齋供,昂昂氣象,不同塵俗,行路如飛。 人問他姓名,答道:「與汝同姓。」人問他:「你行何急。」答道:「你行何慢。」人 見他語言隨口而答,必要問他名姓。童子道:「何必苦苦詢名問姓?只我這纓絡,便是 名姓。」人遂稱叫做「纓絡童子」。一日,梵志同著本智閒遊城中,童子見了本智,笑 道:「這道童迷癡在腹,怎怪他忘卻舊境?」乃將手把本智腦後一打,說道:「玄隱道 士尋汝。」本智聽了,陡然喚醒,道:「呀!我如何忘卻海島,只管浪遊在此?」也不 問童子來歷,把眼望空一看,只見一隻青鸞從天飛下,本智即跨上青鸞,飛騰霄漢,望 海島而去。梵志見本智跨鸞飛去,知是日前光景,隨手路旁取樹葉化鸞,叫本定變做本 智,依舊去趕。哪知纓絡神通廣大,把手一指,那海洋即現出一座海島,也有一個本智 ,跨只青鸞。真假渾攪海島空中。本定眼看海島在前,越奔越遠。梵志見本定去久不回 ,心內疑惑,把幻法收來,只指望本定與假鸞飛回,哪知本定被假樹葉墜地,化作南柯 一夢,脫胎換骨,又入了別姓人家去也。梵志見本定不回,悶悶不樂,回到左衙與巫師 、本慧商議,說道:「新園走了,本智、本定無蹤,左相道心未見堅固,如今不如遠去 名山,再作修行之計。」巫師道:「弟子祈了一場雨澤,功德及民,難道國王不加獎賞 ?」師徒正議,只見左相出得朝來,與梵志說:「國王要喚祈雨道人,想必有執事官來 宣你。」梵志聽得,忖道:「除非這個施主,方才算大。」果然執事官到了左衙,傳國 王令旨,著梵志進朝。 梵志領旨,次日換件道服,頭垂半發,進朝國王。王見梵志,狀貌卻也昂揚,舉止卻也 端莊。乃問道:「汝出家幾載?」梵志奏道:「貧道出家五十載。」王曰:「汝年歲多 少?」梵志答道:「貧道八十春秋。」王曰:「觀汝面貌,不過四五十歲,乃云八十, 以何修如此?」梵志答道:「貧道性命雙修。」王曰:「修性何如?」梵志答道:「天 如賦,使常醒。」王曰:「修命如何?」梵志答道:「人所稟,使常保。」王曰:「汝 當傳予雙修之術,予試學習。」梵志答道:「貧道欲傳不能傳,我王雖學不能學。」王 曰:「何為不能傳,不能學?」梵志答道:「貧道所修,即父不能傳之子,子不能學之 父。道家說得好:『萬兩黃金買不得,十字街頭送於人。」 王聽了梵志之言,乃笑道:「予不能解,汝還有他道麼?」梵志答道:「貧道有三千八 百種道,惟王意取。」左相在旁奏道:「王欲學道,不當空言,必須以師禮相待,然後 道可授受。」王聽左相之言,即令執事官,擇日設壇郊外,拜梵志為師。一時鼓動大小 臣工民庶,僧尼道俗,都來瞻仰敬禮。梵志洋洋得意遂原。且莫說投教拜門的接踵,只 說饋金獻幣的填門。後有誇梵志得時、又悲他未能證道七言四句。詩曰: 論道非難體道難,得時正好證三三。 想因未諳玄玄理,空負當年郊外壇。 按下東印度王師事梵志不提。且說尊者度了家僧師徒,要趲路前行,家僧道:「前去三 十里便是勢裡,這裡中富貴之家不少。聞日前經過的僧道,俱到通神廟住幾日,講經論 道,師父必須去隨緣一遇。」尊者道:「出家人隨路遇緣,不當預設何處。」家僧口雖 答應,心裡只要往通神廟去。元通也只得隨走。 到得勢裡村口,妙虛早已迎接,說道:「久已知這位師父同家僧老施主到來,小僧有失 遠接。」說罷,看著尊者不言,暗想:「這個老師父從何處來,怎我便不先知?」乃問 家僧:「這老師父從何處來?」家僧道:「同來的便是這位師尊。」妙虛疑道:「小僧 因何不知?」進得廟中,再敘來歷。妙虛一面獻齋,一面恭敬家僧與尊者,禮貌甚隆, 哪裡簡略。元通乃忖道:「人言此僧勢利,僧豈勢利?人有取世的勢利,比如天地生物 ,載者培,傾者覆。即人之養嘉禾、去稂莠,理之自然。吾等莊嚴,不同凡俗體貌,自 爾起人之敬。」元通私自忖度,尊者見了他思思想想,乃微微笑道:「徒弟動了妄想, 妙虛師遠事且知,難道近事不知也。」妙虛聽了,乃稽首問道:「老師父,弟子先知, 何不知師來歷?今乃知師天人佛也。元通師兄私議非妄,委實是天地間一派正理。」乃 向家僧說道:「小僧向來原不以勢利待人,實欲人自警省,把生人事業,努力向上做一 番,莫要使人以勢利加我,亦勸化世情耳。」家僧聽了,乃向尊者問道:「妙虛之言, 老師尊信其是否?」尊者答道:「出家人自有真知。」妙虛拜謝,方才認尊者天人,以 師禮稱拜。 正說間,只見妙虛忽然道:「弟子失陪,廟外一品、百萬來也。」忙出迎接。家僧乃問 尊者:「妙虛百事先知,如何師尊來便不知?尊者道:「他亦知我,只是我在汝家,汝 說他有先知,我便示他一個無始有的道理,他便不知也。」家僧聽了不解。尊者道:「 汝若不解。」便把幾上香丁一把,不知其數,遞與家僧,說:「妙虛進來時,汝將此香 暗令他射猜。」家僧依言,只見妙虛迎接一品、百萬入得堂來,與尊者各相敘禮畢,家 僧便把手中香丁與妙虛猜。妙虛笑道:「此香丁也。」家僧道:「既是香丁,卻有多少 數?」妙虛不能猜,口中渾答。家僧乃向尊者拜謝道:「妙虛先知,弟子解也。」一品 與百萬聽了,乃問家僧:「你解的卻是甚理?」家僧乃向他二老說道:「解的是無始有 的理。」卻是怎麼無始有,下回自曉。 第十七回 賽新園復修舊廟 東印度重禮真僧 卻說尊者以無始有的道理,度明家僧。一品不解,問家僧,家僧既悟,乃向一品說道: 「先神先鬼,先稽我智,我智乃我知。我知,即始有;我不知,乃無始有。無始有,天 地也不知。妙虛不過一幻法,焉能知道?」一品聽了,乃問元通:「家僧這議論可是? 」元通答道:「是則是矣,恐未盡是。」家僧乃向尊得稽首請教,尊者不答,但說一偈 。偈曰: 未始有無始,無始猶然後。 盡此是仍非,知悟總皆謬。 尊者說偈畢,只見妙虛垂膝而坐,仰望尊者道:「師父,弟子此時五內若蒙,不復知來 事矣。」尊者見他垂下一膝,乃答道:「妙師,你這會蒙然垂膝處,便得了無始有未始 矣。」妙虛點首謝度。趙一品乃說出梵志在東印度,國王以師禮拜他,眾徒弟法術高妙 的一席話。百萬也說是一品薦書、左相引進這一種的根由。尊者只是捻著指珠兒不答, 一面辭謝眾人,一面與元通往東印度國行來不提。 且說賽新園被公子捉住,怒他弄障眼法隱身入他妾室房內,到園中來見梵志。新園心愧 ,使了一個脫殼金蟬法,一路煙飛星走了。他卻走到靈通關,原住在崗前小廟兒裡。乃 收拾廟堂,打掃房屋,說道:「我久離廟內,你看這鼠穴蛛絲,把個房屋傾頹,可見要 人居住。」乃歎了幾句。後人遂為新園代作了古風一律,說道: 生來有房屋,居此屋者誰? 靜省三更夢,安常四序時。 晨修明德廡,久輯太平基。 屬耳休頹壞,明堂未可倚。 毋令鼠作穴,莫使蛛網絲。 勤勤時灑掃,刻刻莫輕離。 百年常固守,合宅得撐持。 奈何人好動,鑽穴隙相窺。 傷卻原來宅,仳離故遷移。 久去不復返,致令房屋虧。 牆垣頹乃塌,樓閣參且差。 及時忘葺輯,老大徒傷悲。 寄信知音者,克復莫教遲。 重整百年業,安居永不衰。 話說新園復歸舊廟,意欲再尋雨裡霧弟兄,據獎隘處。忽然陰風慘慘,形影淒淒,一個 人魂立於其前。新園喝道:「吾久未歸廟,何處精靈,敢侵吾廟宇?舊主已歸,尚敢白 日現形?」這個魂漸漸顯明,答道:「新園別來不復相識耶?」新園定睛一看,原來是 本定,忙驚道:「師兄,我為遁法一時計拙,幾弄出丑。惶愧隨那梵師,故不辭,逃復 舊廟。你緣何不跟隨梵師,來此何干?想是梵師不棄我新園,或者公子不執我作對,使 你來尋我?卻如何藏藏躲躲,弄些悽慘陰風。」本定乃泣道:「青鸞假馭樹葉不靈,跌 落塵埃,南柯夢裡,想梵師迷入外道,眾徒誤入,怎得超凡?我如今四大無收,想你為 吾指個脫離,故此來尋契交。」新園笑道:「師兄,你當初如何投拜,卻為的何事?既 入梵師之門,做的卻是何道?今日所欲脫離,何等方向,你自不明說,我如何指你個路 境?」本定道:師兄我不說,果然你不知。你聽我道: 當年生長岐岐路,未識人倫把自誤。 拳打高山猛虎降,劍揮大海蛟龍怖。 只因戲法賽神通,要學修行拜師父。 三尖嶺上救道人,花柳樓上原吃素。 巨鼋港裡戰巫師,撮桶街前迷美婦。 樹葉兩扮假青鸞,前趕獐兒後失兔。 法收樹葉復原來,一夢南柯本定數。 本定說畢,新園笑道:「師兄,原來苦苦為弄幻,誤投門路,我新園自己尚錯,今日方 整理舊屋,有甚教誨指你!你莫若權安小廟,待有行教的,不拘僧道,指點你個方向可 也。」本定聽了,忽然不見。新園歎怪嗟異不提。 且說東印度國王名堅固,我國王愛民禮賢,素稱有道。既為雨澤蒼生,聽左相薦引梵志 ,立壇瞻禮。一日坐朝,梵師上殿不趨,國王迎侍恐後,乃設玉團花寶座,尊梵志坐了 。國王問道:「國師所談的性命雙修,予一時未便得就會。聞說你道法能指滄海變桑田 ,指高山成平地,予欲國師演試一二觀看。」梵志道:「我王畏修道之難,欲觀法術。 不知這法術,只可愚凡俗,未可使於王所。」國王不聽,再三要觀。梵志乃喚徒弟演法 。徒弟只有本慧、巫師在旁侍立,乃問道:「師父叫弟子演個甚法?」梵志道:「就把 王言滄海桑田、高山平地,試一法來。」只見本慧把手一指,階前茫茫大海,汪洋邈闊 。本慧卻又一指,只見波浪洶湧,即時變阡陌井畝。那桑田中人民濟濟,分勞任苦。巫 師也就把手一指,只見那桑田即時變成高山,巍峨形勢,險峻崗巒。又把手一指,依舊 桑田平壤。國王一見,說道:「國師且休作法,予聞桑田乃民生大事,予見此法,雖說 是變幻虛設,卻動了予憫念人民分勞任苦。」乃即傳命執事官,排齊鸞駕,出郊勸課農 桑。執事官奏道:「桑田乃海變平壤,法術假托。」國王道:「汝道說假,予心卻真。 」乃命駕出郊,與梵志同車共輦。正行之際,只見城外白氣漫漫,自南而東,貫於上下 。王見了,問梵志:「此何祥瑞?」梵志早已知是尊者自南來,將入國境。恐怕國王改 了念頭,懈怠拜師的禮節,乃佯言答道:「這白氣蔽空,毫光直射,哪裡是祥瑞,是魔 王妖氣耳。王可傳諭各門城外,但有外來僧人,即是此妖魔來到,勿容其入。」王依梵 志之言,即傳諭四門,勿得縱放外來僧道。四門把守官役遵諭,但遇僧人,更加盤詰。 國王退朝入內。梵志乃歸私寓,對巫師、本慧說道:「勢裡妙虛曾遺四句偈語,說出白 毫光事。今日與王出遊,見南來白氣,果應此偈。我想自岐岐路收你本慧,本定不知駕 青鸞作何究竟,新園又愧心逃走,如今門徒寥若晨星,這般稀少,萬一南來僧道應此白 毫,我等事體必被他奪。汝二徒有何計策,能阻逐他去?」本慧道:「師父不必多慮, 料小徒法術能驅逐他去,何足為患!」巫師道:「不然,往日有本智、本定、新園眾弟 子,今日五去其三,勢孤力寡。萬一來的妖魔力大,可不徒勞了國王這一番頂禮!」巫 師只這一句,便動了梵志凝心,說:「徒弟,你言越合妙虛之偈。如今之計,只得能中 顯能。你與本慧,多方延攬幾個徒弟,演習些法裡通法,阻遏南來的僧人道士,堅確王 心,勿使更改。」巫師依梵師之言,便設方法延攬弟子。這城中只因巫師祈禱雨澤,哪 一個不認得,且眾見國王師事,往日要入門為弟子不可得,今見巫師明言廣收博錄,一 時便動了那少年浪蕩游閒、不顧父母之養的,或博奕飲酒、花費了家產的,或無計資身 、有過欲逃罪躲避的,紛紛亂投。一時便動了纓絡童子憫眾之心,也隨著這些投名拜門 的眾等,混入郊壇。 巫師正入壇場,端坐問道:「汝等欲拜師學道,心各不同。只是吾師以大道傳度入門的 弟子,汝等以何智力進門?」眾人哪裡悟巫師的言語,各各面視不答。纓絡童子便越次 答道:「我等以正進門,以大求教。」巫師道:「何為而正?」童子道:「不外不旁便 正。」巫師道:「何為而大?」童子道:「盡卻生人,皈依無量。」巫師聽了,忙下座 來,一手扯著童子說道:「吾師得汝,傳道有人矣。」扯衣要走。那眾人見了,齊齊說 道:「師父,你廣收博攬門徒,緣何不容我等,只扯著一個童子?」巫師道:「汝等來 意在外,我便知內,做不得吾師門徒,就是我也不收你等。惟這童子,可以收入門中, 做個徒弟。」巫師正說畢,要起身,只見童子說道:「我非投師,實來收徒弟的。」巫 師聽了道:「童子如何說此妄言?你有何能,敢誇大口!」童子道:「你便是妄收徒弟 ,徒誇大口!」巫師道:「汝敢比法較術麼?」童子道:「比較便生嗔心,法術豈為正 大?」巫師哪裡覺悟,把手丟了童子衣袖,只一指,只見黑氣漫空,對面莫見。少頃那 黑洞洞處,青面朱發,山精水怪,無數見前,嚇得眾做徒弟的,走不敢走,站不敢站, 只叫:「好師父,怪道,祈雨頃刻就風雲雷電,若像這樣神通,便是真仙活佛。」童子 見了,把手也一指,黑氣即變做金光,青面朱發即變做善男信女,各引著寶蓋長幡。乃 喚眾人道:「你們從哪門投入?」眾人見了道:「爺爺呀,怎麼巫師見的那等惡?童子 見的這等善?惡的嚇人,善的快意。罷,罷,罷!我等隨童子去罷。」童子見眾人要隨 去,乃飛走離壇,眾人趕來,哪裡得近!巫師也顧不得,喝一聲:「疾風快云何在?」 只見風從壇起,雲自空生,巫師駕風雲,直追南向,哪裡見個童子!只見尊者師徒行來 ,將近國城之外,白毫光頂上騰騰,緇色衲風前擺擺。巫師忖道:「這光景,便是師父 那樁兒事也。」他不趕童子,竟回梵志寓處,備將這事說出。梵志沒奈何,只得靜聽。 後有替揚惟天惟地乃正大功果五言四句:詩曰: 玄黃正之色,洪荒大之形。 於此有功果,昭昭屬聖人。 話說尊者與元通走近國城,只見宮牆黑氣騰騰,乃對元通說:「弟子,你可見宮牆黑氣 麼?」元通答道:「弟子目見,但不知主何兆?」尊者微微笑道:「妖孽計吾等小難耳 ,何足介意!」乃大踏步入城。把門人明明看見兩個僧人入城,正欲攔阻,卻又不見僧 人,只見兩個執事官員把僧人且迎接過去。尊者直至王所,國王忽然見了尊者莊嚴色相 ,也不疑怪,便問道:「師來何為?」尊者答曰:「將度眾生。」王曰:「以何法度? 」尊者答曰:「各以其類度之。」國王聽了,方才叫執事官供具素齋在朝堂正殿。只見 梵志進入朝堂,見了國王,卻與尊者稽首,隨問道:「僧人到此何事?」尊者也把答王 的話說出。梵志聽了,不勝大怒,說道:「何方野僧,敢到此誇張大話!」便叫本慧徒 弟:「何不以法壓之!」只見本慧把手一指,頃刻化了一座大山現前。怎見得大山?但 見: 巔巒接漢,崗阜齊云。高聳不說須彌,廣闊過如泰岳。登峰嶺,只訝天低;覽形勝,偏 嫌地小。飛漢倒影,宛似萬丈懸岩壓下;峭壁層巒,有如一天泰岳飛來。 尊者見這大山,漸漸從天壓將下來,只把手一指,那山忽然皆從梵志師徒頭上壓去。梵 志慌了,忙跑在地,道:「凡道不識聖僧,望賜指教。」尊者憫其愚感,再以手一指, 那山隨滅。國王見尊者開度梵志,便問道:「梵師誨予性命雙修,此道非道麼?」尊者 合掌答道:「性命雙修,他原未嘗非道。只是有道修,要有道行。口能言,而心不能應 ,徒自遠道耳。」王曰:「心何為應?」尊者答道:「王所為問,即是應己。」王聞尊 者之言,乃拜尊者為師,願聞其法。尊者曰:「王欲問法,法有法要。」王曰:「願聞 法要。」尊者曰:「當趣真乘,即是要己。」國王信受回宮,著令執事官役修葺潔淨寺 院,延尊者師徒居住。後有僧名懶雲,歎是法要,因贊一偈。偈曰: 本無有為法,如何為有要? 如如何為如,即是法要己。 卻說梵志聽了尊者法要,又見本慧、巫師幻法不能阻真,辭王從海島而去。本慧與巫師 ,不忿尊者指破他化山,他卻也不隨梵師,各自懷忿散去不提。 且說本智,原是玄隱道真的道童,只因誤入蜃氛,迷了原性,忘卻舊師,跟隨梵志為徒 弟子。梵志道術原來也正,只因他門類繁多,時演幻術,亂收徒弟,遂入旁門。道童跟 隨著他,起了法名本智,兩次青鸞接引他回島,只為蜃氛堅固,且以幻法迷留,今既為 纓絡童子度脫,復明原宗,遂跨著青鸞,回歸洞裡,謁見玄隱真師。玄隱見了道童回還 ,憫其誤被蜃氛,妄宗外道,今感纓絡度回,他卻知纓絡非凡,且令道童仍守丹爐,卻 往蓬萊赴會。後有妙真道士贊歎五言四句。詩曰: 妖氣聚仍散,道童去復還。 不教仙聖引,迷昧怎超凡? 話說東印度國王重禮真僧,一日聽尊者說法,要論真乘,心地了明。忽然左相朝王,說 出城市中有纓絡童子,遊行閭裡,莊嚴色相,若常不輕。市有人見他臨水欲渡,棄履赤 足,浮水而行,登高山嶺,未見跋涉,突然行於巔上。閭裡焚燒,能輕身入救不毀。見 孤苦乞兒,乃哀憐說道:「汝如風刮楊花,入投糞穢,雖然是你遭遇,卻也有一種惡孽 因緣積來。」市人與的飯食即施與乞者。王聽得左相之說,乃問尊者:「有此事麼?」 尊者答道:「此國中當有聖人繼我,即是此婆羅門子也。」國王乃吩咐排列車輦,與尊 者共轅而出。正才到通衢大路,只見一人,直闖車前,左右哪裡阻遏得住。卻是何人, 下回自曉。 第十八回 二十七祖傳大法 達摩老祖度元通 尊者正與國王同車在道,忽然纓絡童子立於車前,望著國王與尊者稽首。尊者一見,便 問道:「汝憶往事否?」童子答曰:「我念遠劫中與師同居。師演摩訶般若,我轉甚深 修多羅。今日之事,蓋契前因。」尊者點首,乃顧謂王曰:「此童子非他人,即大勢至 菩薩是也。此聖人之後,復出二人,一人化南印度,一人緣在震旦。四五年內,卻返此 方。」國王聽罷,隨下車敬禮。童子復向尊者求度,尊者乃以昔因,遂呼童子名為般若 多羅,說道:「吾為普度化緣特行到東,來來路路,世法紛紛,度不能盡。我於光中已 知我國後有東度之人,能繼我志,願汝其留意。」隨付法眼藏偈曰: 真性心地藏,無頭亦無尾。 應緣而化物,方便呼為智。 尊者付法眼與般若多羅畢,乃辭王曰:「貧僧化緣已終,當歸寂滅,願王於最上一乘, 毋忘外護。」王聽了尊者之說,乃道:「師何遽然辭去?我方欲大建道場,奉師廣演上 乘,普度群生,以昌國運。」尊者道:「法器吾已付般若多羅,道場功果尚有元通。」 元通聽得,亦求終始度脫。尊者道:「汝尚有東來一路因緣,返國須當收拾,莫遺因中 之因,以造未完之度。」元通志記了。國王乃命車載般若多羅,同歸國內。尊者到得國 內,入得寓中,即還本座,跏趺而逝。國王之下無不悲泣。元通亦慘然落淚。惟有般若 多羅說道:「我王不必悲泣,元通也未可哀號,俱是滯泥凡情,未曾燭照。吾師已返未 始有始,到彼極樂世界。我王當以龕輿送出南郊,吾師自有神化。」國王乃造木龕送尊 者郊外。元通等香花圍繞,只見龕中尊者化火自焚。王乃收其舍利,造塔瘞之。後有僧 名覺義贊歎一偈曰: 本來何處,既往何處。 未始有始,是往去往。 話說東印度王安瘞了密多尊者,乃建道場,崇修佛典,拜般若多羅尊者傳度國中。多羅 尊者辭謝王曰:「吾師原自南印度來,今彼度復有聖出,吾當行化彼度,這道場當付元 通主之。」言罷,向王一稽首,如風行電掣而去。元通只得完了道場別王,王亦以禮送 出東郊,辭謝方行,回歸南印度。時德勝王已賓天,繼國度後王,名香至,賢明好道, 崇奉佛乘,尊重供養度越倫等眾僧。一日查閱庫藏,見有無價寶球,乃命臣工佈施僧眾 ,有此功德。國王先是生有二子,長名月淨多羅,次名功德多羅。這日元通回朝,王問 不如密多尊者東度事跡。元通一一啟王。王聽畢,合掌稱贊。忽然後宮祥光繞殿,異香 襲人。宮人來報,生產一子,國王大喜。當時起名菩提多羅。賞賜一領錦斕袈裟與元通 ,令其淨剎養道不提。 且說香至王自生了三子,長大卻與兩子不同,穎悟非常,仁賢出眾,一心只要出家為僧 。父王及妃嬪屢勸不從。一日到淨剎中閒行,見元通閉關入定,乃問左右服侍行者,都 說:「師尊自隨二十六祖東度歸來,多年閉關入定。」王子聽了,把手指彈關門四下, 不言而回。左右不敢啟問。卻說香至王喜捨寶珠,忽然一個僧人來乞寶珠,口稱自東印 度來,且求會三個殿下。國王隨傳諭三個王子,迎進僧人,入得朝堂,望上稽首。國王 答禮賜座,問其法號。僧人答道:「貧僧法號般若多羅。」國王聽了,合掌道:「原來 就是吾國不如密多尊者法嗣。元通禪師回國,備稱功德。」隨奉寶珠,尊者接了寶珠。 三位王子出得宮來,見了尊者。尊者欲試其所得,乃以所受寶珠,問三位王子:「此寶 光有能及此否?」第一月淨多羅與第二功德多羅同聲答道:「此寶七寶中貴重無二,非 尊者道光力,孰能受之?」惟第三菩提多羅答道:「此是世寶,未足為上;於眾寶中法 寶為上。此是世光,未足為上;於眾光中智為上。師如有道,其寶自光;眾生有道,心 寶亦然。」尊者歎其辨慧,乃復問道:「於諸物中何物無相?」答曰:「於諸物中不起 無相。」尊者又問:「於諸物中何物最高?」答曰:「於諸物中人我最高。」又問:「 於諸物中何物最大?」答曰:「於諸物中法性最大。」尊者知是法嗣,以時尚未至,且 默而混之。即以寶珠拜還王所,不受。稽首辭王並三位王子,出朝飛步而去。後有贊揚 菩提多羅三殿下辨慧五言四句。詩曰: 莫載惟法性,人我皆具中。 天生菩提祖,獨悟無上宗。 卻說三王子,自與般若多羅尊者辨論法性,尊者知是法嗣,辭謝王去後,他卻在宮朝夕 只是打坐修道。一日,香至王厭世,二王及諸妃嬪等號泣欲絕。惟獨三王子在父王柩前 入定七日七夜,出定來,對眾說道:「汝等休要悲號太過,當盡事死事生的道理。我於 定中已知父王賢聖,上登極樂。」眾方安慰。三王子乃求出家,二王苦留不住。正才出 得國門,忽遇般若多羅尊者,道:「汝來也。」三王子喜不自勝,乃拜尊者,從行到淨 剎中,受具戒。尊者告曰:「如來以正法眼付大迦葉,如是輾轉,乃至於我。我今囑汝 聽吾偈曰: 心地生諸種,因事復生理。 果滿菩提園,葉開世界起。 卻說三王子菩提多羅,正名開士,非他凡等,乃是初祖達摩大師。般若多羅便是二十七 祖。般若尊者既以大法付達摩祖師,祖師因問尊者說:「弟子得法後,宜化何國?」尊 者答日:「汝得法後,俟吾滅度六十餘年,當往震旦國闡化。」祖師曰:「彼有法器, 堪繼吾宗,千載之下,有留難否?」尊者答曰:「汝所演化方,得菩提者,不可勝數。 吾滅度後,彼有劫難。水中文部,善自降之。汝至時,南方不可久留。聽吾偈曰: 路行跨水復逢羊,獨自淒淒暗渡江。 日下可憐雙象馬,二株嫩桂久昌昌。 尊者說偈,一日呼達摩近前,復演八偈,皆預為訐言。即於座上起立,舒左右手,各放 光明二十七道,五色光耀人目。踴身虛空高七多羅樹,化火自焚。空中舍利如雨。當時 眾信收了舍利,建塔安瘞。達摩祖師自尊者示寂,乃於國中尋得一清寧觀宇,在內面壁 而坐,按下不提。卻說元通自受了不如密多尊者度語,回國閉關入定多年,被祖師彈關 四下,不言而去。一日關內有聲。左右行者忙啟關,只見元通開眸問道:「誰到此動吾 關門?」行者答道:「有三王殿下到此,手彈關門四下。」元通道:「曾說何話?」行 者道:「不言而去。」元通合掌道:「善哉!善哉!吾師昔日示寂,已盡言矣,吾豈忘 失?」行者便問師尊:「這是何意?」元通答曰:「吾昔年遠隨吾師東行,化緣普度, 一路根因緣識,尚有未盡變化。乃今閉關,非示寂忘卻前因以遺後也。正為了明此緣, 尚留世法。殿下之四彈關門者,教吾不忘四緣不了之因也。」行者聽得,又問師尊哪四 緣。元通答道:「汝等只知出家雖然是了生死大事,哪裡知道是報四重大恩。」行者問 道:「何謂四重大恩,我等不解。」元通答道:「人生在世,要知天地蓋載之恩,日月 照臨之恩,皇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若不知報此四重大恩,出家何用?」行者道 :「我等出家念佛修善,就是報恩。」元通道:「這雖是,未盡為是。」行者道:「如 何方盡了是?」元通答道:「只要莫使人說我等不忠君王,不孝父母,只要我等苦行實 修,要完全了這』忠孝『二字。」行者聽了,合掌稱贊。又問道:「師尊,殿下彈關, 豈止這四重大恩一件,卻還有他意否?」元通道:「四彈之意,四事之教我者頗多,非 汝等所知。我自收拾於不言不知之境,所以殿下不言,正謂他不言之教耳。」元通言畢 ,依舊閉目入定。左右行者仍閉關門。 這元通哪裡是入定為自己成就功行,卻乃為東行完了未結之局。四彈之教,他卻推廣到 「四里」身上,說:「我當初隨師到靈通關,說破了那雨裡霧四人。彼時雖開度了他, 只恐他們尚未盡化,流蕩著在不明人心地。我如今只得神行遠近道路村落,把個寡慾廉 靜四德,變更這』四里『心情,方為不滲漏的功德。」只這一片心性,假作閉關,乃神 遊道路,卻來到昔日惺惺裡中,見卜漁父、卜公平已故。漁父之子,得了笑不老靜定之 方,弱體復壯。卜公平之子,只因他父刻薄,不明心地,雖得了靜定功夫,卻又時作時 輟,那刻薄舊病兒尚然未改。既故了,留害其子,蒙然愚昧。況又是那奸巧海蜃輪回化 生。元通神遊到得裡中,雖說是神遊,他卻不是凡人陰魂,乃是久修和尚,陽神顯化有 形。這愚昧之子雖然頑冥不靈,卻因其父在日,得僧普度微力,偶發一念,與漁父之子 說道:「往劫真僧將復至此,當修齋供以待。」漁父之子信其言,乃設齋供。次日,果 有一僧到門。卜家大小都說:「呆子說話,今日如何奇中?」漁父之子見和尚進門,便 把呆子話向元通和尚說道:「我家有一個愚昧之人,卻說了一句奇中話,今日果驗。」 和尚問道:「何言奇中?」答曰:「他說道:』往劫真僧,將復至此,當修齋供以待。 『今日師父到來,想是前因。」和尚笑道:「果是前因。」漁父之子乃問道:「師父法 號?從何方來?」和尚答道:「山僧無號,只以和尚稱便是。-若問我何方,也無定處 。且問施主何姓何名?」漁父之子答道:「小子姓卜名垢,這是我族弟名淨。曾聞先世 有聖僧過,度脫父老輩。不知師父到此何事?」和尚答道:「山僧有未了之願欲完,路 過到此,因而化緣。」卜垢道:「已設下齋供,請師父少留一飯。」卜淨見了,卻又昏 昧,問道:「和尚哪裡來的?因何留他齋飯?」卜垢笑道:「真是愚頑!早時說的,此 時如何便忘?和尚道:「闇昧覺照反覆,俱從未淨根因。」卜垢問道:「師父,根因何 在?」和尚乃合掌,口誦一聲」彌陀佛「!那卜淨也隨著和尚,口念了一聲,便破愚頑 而啟慧,開昏昧而成聰,乃向和尚稽首道:「小子生來黯昧,惟知饑索食、寒索衣,不 知天高地厚,安識古往今來?今聞師父一聲佛號,便似幽谷見天,寒霜遇日。往昔根因 ,從此識也。」和尚道:「你既識了根因,能歸淨業,行行不昧,真如自成正覺,若忘 彌陀正念,恐又復障礙。」卜淨稽首禮謝。後有贊歎一聲佛號頓開愚蒙小贊: 佛即是心,無心佛在何處?心即是佛,有心佛又非真。有有無無,何處是佛?只在那一 聲感應,便啟愚還覺;又恐定靜不常,昏愚復昧,所以千聲萬句,念念叫省。 卜垢見卜淨禮謝和尚,說的言語合理,且是明白,便也合掌稱誦功德,說道:「蒙然蠢 陋,承師一言,大開覺悟。小子不知此大因緣自何感召,卻是靈通垂庇,卻是眾生有緣 ,還是偶然奇中?」和尚道:「感召之因,為義最大,說之則小。凡惟慧照,自得其因 。」和尚說畢,齋供已備。吃了齋飯,忽然屋裡走出一個老婦人來,向和尚說道:「師 父,我方才午困,見卜公平丈夫托夢與我說,只因他在日刻薄,自恃伶俐太過,當有此 子,往劫就是師父點明他定靜功夫,他不當時行時止,這刻薄依舊未改。今承師父道力 宏深,得度明瞭他子,叫他又不可復恃伶俐刻薄,又使他不能往生善地。」和尚道:「 汝不夢不說,山僧已久知這段因果。只是靜定功德,汝等到今尚復知否?」卜垢道:「 小子深知。」卜淨道:「小子卻未深知。」和尚道:「往業未消,空費口傳心授。」這 卜淨勉強習學跏趺,妄演靜定,方才閉目端坐,忽然似夢非夢,見兩個赤發藍面精怪, 一個口稱渾沌子,一個口稱睿智生,兩個在卜淨面前,爭鬧不息。只聽得混沌子把睿智 生罵道:「你這精細怪,怎麼斲破我本來囫圇竅?」那睿智生也罵道:「你這愚蠢物, 怎麼蒙蔽我虛靈不昧真?」一個道:「你馳神耗精,聰明何用?」一個道:「你幽昧昏 暗,懞懂何知?」一個道:「我悖慤自守,一任春秋來往,被你開發得知來知往。」一 個道:「我推測為用,頗知上下古今,被你蒙蔽得遺今忘古。」一個道:「操戈逐儒生 ,只因你提撕警覺。」一個道:「朽木比宰予,只為你寤寐晨昏。」一個道:「似我樸 素渾堅,乃入道之質,比你澆漓成性,天真喪而壽算虧,豈能長生不老?」一個道:「 似我靈通虛應,乃察理之姿,比你魯鈍癡呆,穎悟少而智識昏,怎能參玄了道?」混沌 子大怒起來,罵道:「你誇圓活,乃是個雞卵,外活潑而中混沌。」睿智生暴躁起來, 罵道:「你逞堅確,乃是那翁仲,外人類總塊石頭。」混沌子道:「我是石頭壓卵,彼 惡敢當我?」睿智生道:「我雞卵樣鐵錘,把石頭擊成齏粉也。」和尚見卜淨眼前現了 這段情景,便看著卜垢,他卻綿綿若存,寂然不動,便叫一聲:「卜垢!清寧觀宇,靜 剎關中,自有你功果!」把卜淨也喝一聲道:「蜃妖兀自留氛,你不九轉彌陀,其如怎 成淨業?」和尚說畢,倏忽不見。他兩個都坐地驚醒,卻不見了和尚。卜垢於定中,明 明聽得和尚說:「清寧觀宇,靜剎關中,自有功果「,乃默記在心。這卜靜被兩怪爭鬧 了一番,便復昏憒,懨懨成病,反恨和尚糊塗說壞,遂而一劫遠投,按下不提。 且說卜垢得了和尚靜定功果,一心想起淨剎清寧去處。知國度中有,乃離家別業,走到 國中,訪入淨剎。只見一個行者,守著個禪關,他便問行者:「關內師尊可得瞻仰否? 」行者道:「師尊有戒,我不敢啟關與你瞻仰。」卜垢只得在關門前稽首。方才禮畢, 只見半空中一道毫光,自個觀宇處飛騰而起。卻是哪座觀宇,下回自曉。 第十九回 清寧觀道副投師 輪轉司元通閱卷 卻說達摩祖師在清寧觀中,面壁而坐,忽然出定起來,向聖像前叫一聲:「當仁樣子。 」乃想起四彈老和尚關門,卻是教他不能完普度之局,當指引四個向道之人。元通和尚 推原雖錯,因緣卻也自然湊成。祖師叫畢一聲,只見聖像頂上放大毫光,騰騰如白練虛 空。卜垢見到毫光,遂隨光處找道而來,乃是清寧觀內。入得觀來,見祖師跏趺坐於蒲 團之上。卜垢稽首師前。祖師便問:「汝自何來?」卜垢答道:「未明來處,止識惺惺 。」祖師又問:「汝今何往?」卜垢道:「未知所往,志願皈依。」祖師道:「時日尚 早,汝且到廚房,吃常住齋飯去。」卜垢復稽首,求立法名。祖師乃與他起個法名」道 副「。卜垢當時三稽首。祖師道:「汝三稽首,乃三皈依也。」道副拜求問道:「弟子 止知今皈依我師也。」祖師曰:「佛法僧,汝今從此進步。」道副拜謝,方才到廚房吃 齋,晨夕侍奉祖師之側。後有稱揚卜垢皈依正覺五言四句: 佛法僧三寶,總是一皈依。 一從何處入,豈南北東西。 按下祖師收了道副大弟子。且說人情本來清靜中和,能知恬澹自守,不汨於私欲,不迷 於貪嗔。綱常倫理,是人性份中物,能不虧缺;富貴貧窮,是世間儻來的遇,一任有無 。卻也古怪,能盡了本來自然,便成個富貴延年注福,毫髮不爽。有等貪戀私欲,鑿喪 本真,使盡心機,希圖富貴,逞剛愎不仁,動暴戾不忿。卻又古怪,冥冥就有地獄,劫 劫便入輪回,一入輪回,豈無主宰?這輪回的,比如有這理,就有這事;有這事,就有 這事的根由。卻說元通和尚神遊十方法界,天堂地府一任他往來探視。他自指引了卜垢 ,警戒了卜淨,逍遙雲際,忽然俯觀,見一座大第公廳。老和尚到得面前觀看,只見那 大第: 巍巍閥閱,聳聳門楣,鹿角分排八字,螭頭高列兩楹。白茫茫玉砌長階,綠蔭蔭鬆連甬 道。東西廊廡,列著許多青衣牙皂;南北坐向,儼然一個赤服郎官。案頭堆集,山樣公 文;廳下輪旋,風車物件。元通進得門來,見了這風車兒物件,心下不識,便大踏步直 上廳來。只見赤服主者忙下廳迎接,各相舉手。主者便問:「高僧來自何處?有何事故 到我敝廳?」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只因未完普度,偶爾神遊到此,見貴廳傍列旋轉車 輪,從來不識,故此直趨台階,唐突威靈,慚懼惶恐。」主者微笑答道:「此世間生人 善惡輪轉,高僧未見,難道不知?」元通道:「老僧久識在心,頗知其理,但未見其事 ,未觀其物。今神遊物接,願明府把風車兒輪轉幾轉,老僧一看。」主者笑道:「高僧 久見性明心,寧不知這輪轉一轉,即是世人善善惡惡,一劫死生。比如善心一轉,自下 而上,你看那金童玉女,長幡寶蓋,在車輪頂上,這就是三十三天、王侯將相、富貴福 壽的境界。比如惡念一轉,自中而下,你看那牛頭馬面,長槍大戟,在車輪底下,就是 十八層地獄、疲癃喑啞、貧窮苦惱的行頭。」老和尚聽了主者之言,合掌稱道:「善哉 !善哉!一至於此。」便問道:「據明府所說,山僧所見,如是凜凜可畏,那世人愚昧 的怎得曉?明府卻不明明的與他說,乃暗暗的變化,這一件形象兒世人怎知怎見?」主 者大笑起來,說道:「高僧,這何必要我細說!難道世間一個睜著眼,觀盡色相,何等 爽心!一個閉著目,不睹光明,何等苦悶!若想生前,寧無來歷?」老和尚聽了,又合 掌道:「善哉!善哉!無病無災,便無眼界,猶還是好。有一等饑寒困苦,又有一等遭 刑受法,看起來,這分明說白了,叫他回頭一看。再請問明府,可憐世人受此苦惱,可 有個解救的方法?」主者道:「有個解救的方法,也只在他自己。我當初自他脫生人道 時,便就與了他一個風車兒輪轉樣子隨身,他如是能自家往上轉,莫下轉,自然下的往 上,便離了苦惱。若是上的不回頭,把那下的比並一比並,說他也是生來秉受,我也是 秉受生來,他如何這愈趨愈下,我必定要越轉越高,這便是我明明白白與他說了。」老 和尚只是合掌道:「善哉!善哉!果然不是暗暗變化,真乃明明說知。只是老僧從東度 ,見了些善善惡惡之輩,不知可曾輪轉?」主者笑道:「輪轉一日,百千萬億,善惡各 有其類。高僧既要知,卻也不在你那東度,一時能有幾件!」乃喚旁邊吏役:「可將那 善惡文卷,取過來看。」老和尚展開來一視,乃合掌念了一聲佛號,道:「世事人心, 幽幽曲折,有如此瑣瑣細細開注在此。乃有一善至百千萬善,小善大善的,有一惡至百 千萬惡,小惡大惡的。有一善解了百惡的,有一惡壞了千善的。有有心為善的,有無心 作惡的。有他人善,在自己的;有自己善,在他人的;有他人惡,在自身的;有自己惡 ,在他人的。俱無富貴貧賤異等,卻有尊卑大小殊途。」老和尚見了,又念一聲佛,乃 去尋那南印度自東行的善惡人文卷。見那紛紛錯錯,四海九州,昆蟲鳥獸也載在上面, 哪裡去尋一個舊知故識!便向主者又念了一聲佛號,問道:「老僧閱卷,萬國九州,廣 注善惡生人,如何不見一個知識?」主者道:「人有一聲彌陀,改了一劫惡業,不曾往 上往下,尚在五行中,未超三界外的。即就高僧這一聲,看來文卷便注著惺惺裡卜淨的 根因。只因他父刻薄,生他愚昧,又以一聲佛號度脫原來,雖免惡道,他卻未堅信心, 又復障礙。」元通和尚閱得文卷根因,乃乞求與他輪轉個善地,使他完了度脫之局。主 者道:「高僧德力,便轉他善地,卻要他堅心修行,莫教怠惰前因。若是舊惡不改,孽 障再新,縱是彌陀萬句,怎得上通天界,必定下墮地獄。」老和尚合掌稱謝,說道:「 老僧也是神遊奇遇,望明府把這百千萬億大善小善、大惡小惡賜教,何者為大,何者為 小,何者一善解得百惡,何者一惡壞了千善,怎的叫做有心無心,怎的叫做他人自己, 明分細剖,不獨老僧受教,且利益眾生。」主者笑道:「高僧要知大善,無如綱常倫理 、子孝臣忠,小善便是安分守己、濟人利物。能安分守己,何惡不消?不能濟人利物, 何善能稱?有心求佛佛也靈,無心之過過即改。種種根因,高僧豈不久識,何須問我? 」老和尚道:「他人自己,老僧卻尚未知,望明府備賜教言。」主者聽了,便往廳上把 手一拱,道:「高僧,你明明知識,故意呶呶問我,你豈不知善積兒孫,惡辱宗祖?」 說罷,把袖一拂,竟入廳去了。元通和尚心生歡喜,喜的是出家,得證了慧覺;又動哀 憐,哀的是愚昧,不種下善根。後有清溪道人發明善惡、輪轉在心五言八句。詩曰: 天堂問何在?在此靈明中。 地獄問何在?在此闇昧中。 靈明與闇昧,俱在轉輪中。 惟有善知識,不墮惡趣中。 話說元通和尚識了風車兒輪轉根因,俱是世間善惡輪回、百千萬劫,他的慈悲心腸,怎 得家傳戶喻?叫醒了凡愚,無奈天地遼闊,生人繁多。只這慈心卻復到靈通關上,想起 昔日度脫的」四里「因緣。只見賽新園仍居廟內,乃到廟相見。賽新園一見元通老和尚 非復昔日,老和尚見新園也不似日前,兩人俱熬過春秋 。雖是出家道體,卻也改變了些形容。話敘生平,便入玄論。新園乃問道:「師父你到 何處化緣?見了些何方的光景?」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實不相瞞,隨師功行已滿,只 是願未終消,東行道路光景,料師兄也遊覽過。只是善根惡孽,師兄恐未盡知。」新園 道:「地方風景不殊,果是善惡根因,真未盡曉。」老和尚便把輪轉司的話,備細說了 一番。剛剛說到卜淨的因果,只見卜淨與本定兩個站立廟廡之下,齊道了一聲:「師父 ,你修道的陽神安逸快樂,我二人迷昧的陰魄苦惱悽惶,望乞慈仁,指明超脫。」老和 尚見了,笑道:「誰教你一個誤入旁門,一個佛心不固。若知修省,還可度;終若不悟 ,只恐你再墮無明,便沉苦海。」兩個聽了,口應心卻懷疑。頃刻只見陰雲漠漠,黑氣 蒙蒙,兩個辭別新園與和尚,道:「生方去也。」臨行,和尚囑他勿忘正念,他恍恍惚 惚,化一陣業風而去。元通和尚微笑了一笑,乃問新園:「四里形跡,尚在何方?」新 園道:「這』四里『弟兄輩,無形少跡,到處便安。他卻哪裡顧甚人情物理,只是要陷 害生人。師兄若要滿遂化緣,完了師尊的普度,說不得借勞神力,廣尋遠找,莫使他昧 了大道,阻了善心。我弟子也要探尋我師真並同門的道友,叫他要知風車兒輪轉惡業, 莫昧了大道善根。」老和尚道:「正是,正是。」說罷,倏忽陽神起在半空,莊嚴色相 。賽新園道:「呀!原來是元通師父顯靈塵世,想是本定師兄脫生人天去也。我在這廟 中,徒老歲月,不如再探梵志師弟們下落。」說罷,鎖了廟門,方才要走,只見雲端裡 老和尚道:「新園哪裡走!前已一誤,安可再誤?清寧觀宇,勝似山崗小廟,何不往 正路?」說罷不見。新園一念警省,離了廟門,過了山崗,四下裡找問清寧觀宇。有人 指說,國度中有座清寧觀,新園乃飛奔前來。入得觀內,見一僧侍立雲堂之上,蒲團上 坐著一個禪師,閉目入定。新園乃向僧稽首,問:「打坐禪師是誰?」僧答道:「吾師 入定,汝從何來?」新園道:「小道從靈通關來。」僧問:「到此何事?」新園道:「 有舊識僧人指引清寧觀宇,來投正路。僧何法號?」答道:「小僧法名道副,入定禪師 乃吾師,道號達摩大師。汝若要投拜,當俟出定。」新園將」元通指引「四字說出,道 副方知是老和尚度來,乃道:「大師出定尚早。元通禪師在靜剎閉關,汝當趨拜。」新 園聽了,便往淨剎投來,只見老和尚緊閉關門,他兩廡叩問,只得暫住淨剎,寄食行者 。見行者們晨夕課誦如來,新園偶生歡喜,隨行者晨夕焚修。一日,走到清寧觀中,適 遇祖師出定,新園上前稽首,備細說出來歷。祖師道:「我豈不知汝來,但你一片塵情 未化,不是你入淨剎焚修,把念頭歸正,安可與語?只是吾教無言,汝當自悟。」新園 想了一會,雙膝跪地道:「祖師不言,弟子終是不悟。」祖師不言,依舊把壁手彈了四 下,道:「汝在這裡清寧了道,吾方納汝。如不能了,終是不納。」說罷,又復入 新園依舊不悟,苦苦哀求道副度脫。道副卻也不解師言,新園只得暫住觀中,又隨著道 副晨夕功課,曉夜思想祖師彈壁四下。忽然想起元通老和尚在廟講到」四里「根因, 發一念道:「是了,是了。祖師之意,叫我清寧了』四里『因緣,方才收我歸正。想這 』四里『弟兄,泛泛萍蹤,何有定跡,何處尋他?怎生勸化?說不得還尋我往日梵師、 同門舊友,求他們幫助勸化了他。」乃向祖師前稽首,辭別了道副,出了清寧觀,走得 力倦,坐在地下,猛然想道:「向來全仗些幻法飛空,只因要歸正棄了,今到此勞倦, 且要找尋舊日師友,只得重理法術。當時在地上練一個天馬行空之法,氣厲青雲,便飛 騰直上,來得疾,去得快,不勞剎那之間,便歷山海之內。他抬頭一望,只見個青鸞與 白鶴盤桓鬆蔭之下,乃想起昔日乘假鸞誤跌情由,因知本智歸島事跡。乃按落雲頭,下 臨鬆嶺,只見白鶴叫了一聲,那洞裡走出一個小道士,新園見他打扮整齊,玄巾道服, 真乃神仙中人。聽得那小道士口裡唱幾句道情,新園躲於鬆蔭,聽他唱的哪裡是道情曲 兒,原來是仙家道語。他唱道: 養氣忘言字,降心為不為。 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誰? 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 氣回丹自結,壺中配坎離。 陰陽生返復,普化一聲雷。 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 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 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 都來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那小道士唱了念,念了唱,似歌非歌,似曲非曲。總是怡情養性,逍遙在洞口。新園聽 了,卻走出鬆林,上前一看,原來那小道士不是別人。乃是那個,下回自曉。 第二十回 陶情逞能誇造酒 風魔設法警陶情 話說新園上前看那小道士,原來是本智。本智卻也認得新園,兩個笑敘別來多時。本智 道:「師兄因何憔悴,不似往日?」新園道:「自弄法入公子衙被獲,無顏見師,走回 小廟,見本定陰靈,備知他被假鸞誤墜而殞。今與一卜淨墮入輪回。小弟得元通和尚指 引清寧觀,投歸正覺,那祖師又不納,教我幾句法言,尚未明悉,細想莫非叫我勸化』 四里『舊交。我一人哪裡去找尋這』四里『,望師兄指教幫助。」本智道:「我只因妄 投蜃腹,迷了道心,撇卻舊師,誤隨旁門,今承師真度脫,復歸島隨師,日守丹爐,怎 得閒暇幫助?況那』四里『,見了我等,遠避不敢相親,師兄既無投托,何不候我師真 蓬萊會回,求賜收納,做個徒弟。」新園大喜。正敘間,只見鸞鶴飛鳴,舞跳起來,彩 雲靄靄,果然玄隱道真回島。本智接了,便引新園上前稽首。玄隱問是何人,小道士備 言來歷。玄隱聽得,笑了一笑,說道:「這』四里『行蹤,我已洞曉。收服極難,勸化 怎解?你不該設新園而弄幻,投左道而迷真,聖僧不納,也為此一件。只是你有一點道 緣,我且指汝個投向。我於八極普照見這』四里『,各分境界,迷惑人情。汝一人力量 ,焉能開化?還當仗托老和尚高僧道力,方得度脫。」新園拜倒在地道:「師真,弟子 也不願去找尋這』四里『,也不能開化這』四里『良心。方才在前聽得小師兄唱念的詩 句兒,其實有味。望傳授了弟子,且暫借這海島閒洞,待弟子且做個閒散逍遙也罷。」 道真聽了,笑道:「小徒自與汝等渾跡東行回來,想是學得我仙家些妙訣,閒吟歌唱, 汝既要學,當叫他授你。只是我這海島,汝在小廟止可暫居,只恐』四里『未化,終是 汝要勤勞一番。」新園拜謝,在海島暫居。 且說這「四里」,自靈通關被和尚參破,各自離關,分頭散去。那雨裡霧走了些地方, 沒個資生道路,一日來到一國度鄉村,他迷失路頭,只見鄉村人煙鬧熱,許多人叢雜生 理,都是牛羊豆谷交易,往往來來。自思:「我遠投到此,又無個知識投托,欲待要交 易些市物,又少本錢。」四面看了一回,猛然想起,說道:「這個鬧熱村鄉,人煙這等 叢雜,卻怎麼沒一個酒肆茶坊?我想我生平技藝,會造醇酒美釀,何不設法弄幾斛豆谷 ,造成些春夏秋冬美味,滑辣香甜好酒,賣與這鄉村人家受用?」雨裡霧想了一會,恰 好一個老漢子坐在那市上,手裡拿著一杯水吃。雨裡霧看見道:「這老漢子吃的不是茶 ,定然是酒。」乃上前問道:「老尊長吃的是茶還是酒?」老漢答道:「老兄說甚茶酒 ,我這地方,不長茶芽,無人吃酒。老漢杯中吃的是些白水。」雨裡霧道:「地方無茶 ,也難怪你。豆谷頗多,為何不造些酒賣?」老漢道:「我這地方原不吃酒。」雨裡霧 道:「酒乃世間一件美物,如何不吃?」老漢道:「這東西為何是世間美物?」雨裡霧 道:「老尊長不信,我有四句古詩說得好。」說道: 酒是人間祿,神仙祖代留。 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 老漢聽了笑道:「你誇酒好,其如我這鄉村不吃,奈何!」雨裡霧道:「老尊長,你這 鄉村難道一個人也不吃?」老漢道:「不但不吃,還有聞名不知是甚物的。只我老漢曉 得,不吃他。」雨裡霧又道:「老尊長,你為甚不吃?」老漢道:「酒乃爛腸之物,伐 性之斧,吃了它,顛狂放蕩,助火傷神,好好的一個白面郎君,頃刻成一條赤臉漢子。 蕩著些兒,不是踢腳掄拳,便是拿刀弄杖。」雨裡霧笑道:「我聞糟物能久不壞,何云 爛腸?散悶陶情,怎說伐性?佳人一朵,桃花上臉;好漢三杯,壯起威風。合歡、結盟 ,哪個不要他兩相和好,卻怎說踢腳掄拳、拿刀弄杖?」老漢道:「這還是小事,還有 幾件大事,都是它弄出來的。」雨裡霧道:「甚大事,請老尊長說了罷。」老漢道:「 干名犯義,都是它弄出來;爭強鬥勇,都是它使出來;傷災害病,都是它生出來;倒街 臥巷,都是它發出來。」雨裡霧道:「倒街臥巷,小事小事,怎麼也說大事?」老漢道 :「你卻原來不知,威儀濟楚,倒街像甚模樣?街頭破面臥巷,成甚男子?」雨裡霧聽 了道:「實不瞞老尊長,小子路過到此,見交易處這等熱鬧,如何不沽釀賣酒?小子卻 會造曲櫱,釀蜜淋,只少些本錢,老尊長若肯扶持,我逆旅窮途,有這造酒手段,假貸 幾貫,備辦傢伙,倩間房屋,開一個酒肆,得以資生,便是大恩大德。」老漢聽得道: 「老兄,莫怪莫怪,我這國度中,原禁吃酒,便是我這地方,個個莫說不吃,連酒字也 不出口。其實安你不得,且要快快走去,莫教有道行的知了,把你指做酒頭,不打逐你 ,便送了你性命。」雨裡霧聽了,涕泣起來,道:「老尊長,你可憐我窮途逆旅,懷抱 不開,不肯借本經營,求指引個吃酒的地界。」老漢聽了道:「鄰我這國吃酒的,我還 要勸化他,如何反指引你?快去,快去!莫要撞著天性不吃的來。」老漢說罷,忽然不 見。雨裡霧把眼四下一望,只見半空裡卻是一個老和尚,雲端現身。他定睛一看,卻認 得是靈通關被他說散的僧人,乃道:「走罷,走罷,莫要又惹他了。」後有士人說酒可 飲不可飲的五言四句,說道: 漫道酒爛腸,伐性亂方寸。 能調五臟和,智者不為困。 雨裡霧見這鄉村不吃酒,卻是元通老和尚化做老漢子,又與他辯駁這一番。乃想道:「 我當初不該起這個霧字名姓,惹那和尚惡到底,走到這個地方,他又來撥嘴撥舌。不如 改個名姓,過了這國度,到個吃酒的所在,或是自造,巧立個名色,寫在招牌,引人來 賣。或是零買治備些肴饌,引那饞嘴見菜來沽。」想了一會,乃自己起了一個名姓,叫 做「陶情」。他一路走去,未過十餘里,只見漸漸有醺酣之人,陶情乃上前,聞那人口 內,噴出一團酒氣,便扯他衣袖要問個路境,那人袖內卻藏著一個酒瓶。陶情見了,怎 肯放過他,說道:「你這村鄉不吃酒,你如何酒氣噴噴,袖裡又籠著壺瓶?」那人慌了 ,答道:「老兄,你休怪我。我是沒奈何,好吃一杯的。只因我村鄉不吃酒,有戒,漸 漸過來,便有偷著吃些的。再過百十餘里,就通行大飲。此去十里,也有零沽藏賣,小 子悄悄偷買些吃。不想撞著老兄,莫怪!莫怪!」陶情聽得,滿心歡喜道:「不吃酒村 中尚有偷吃的,那通行大飲地方,不知吃得怎個樣子?」乃忖道:「我一個孤身,又無 資本,不如扯著這人,做個伙計生理。」乃問道:「老兄高姓大名?」那人道:「漢子 問我名姓做甚?」陶情道:「小子會造酒,欲到前村去賣,實不相瞞,孤身無本。若老 兄方便,做個伙計甚好。」那人聽得,笑道:「小子姓吳名厭,平生好吃一杯,只因居 住不吃酒村鄉,沒奈何,袖著壺瓶做個小人計較。老兄既是高手,會造佳釀,正遂我心 。願出資本,伙計管生,落得終朝痛飲,早晚醺酣。強似在家裡,躲躲拽拽,吃不快活 !」陶情大喜,隨到吳厭家裡。吳厭收拾些本錢,與陶情出門,望前路走去。行到百里 境界,卻又是個國度地方,他二人辛苦道途,正思吃這幾杯,卻好樹蔭下一個牌坊,上 寫著兩行字。陶情近前看那兩行字,說道: 過客聞香駐馬,遊人知味停舟。 二人走入樹蔭深處,卻好一個酒家。入得門來,吳厭道:「有好酒釃來!」店家忙釃暖 酒,擺出些下酒肴饌,他二人輪杯把盞。只見陶情攢著兩道眉,摸著一個胸,說道:「 哎啊!蜇殺人也,脹壞人也!」吳厭問道:「老兄如何這等模樣?」陶情道:「掛真牌 ,賣假酒,這壺中,精精是醋,活活是水,怎生叫我吃得?」店家聽得,忙走到二人面 前,說道:「二位,吃我這好酒,比眾店不同,如何說是醋、是水?」陶情道:「比如 你這酒,造作可有個舊方?」店家道:「怎無舊方?」陶情道:「我那敝地舊方,卻是 一斗糟。」店家道:「是一斗糟。」陶情道:「便是三擔水。」店主道:「也是三擔水 。」陶情道:「卻要一擔穀。」店主道:「便是只少這一擔物件。」吳厭笑道:「這等 還喜得一斗糟不少,才有這些些酸味。」大家笑了一回。店家便問陶情來歷。陶情才把 會造酒,與吳厭做伙計的話說出。店主便道:「小店雖開,來沽的甚稀,想因造作不如 法。陶兄如肯與小店代造幾甕,若是生意通行,卻也不忘大德。我這國裡,都卻會吃, 只要造得有些名頭。名頭若好,便是』金生麗『,也要來買些嚐嚐。」陶情道:「我小 子造出來的,名頭卻也多。」店主問道:「請說幾樣一聽。」陶情乃說道: 蜜淋淋,打辣酥,燒壇時細並麻姑。 蒲桃釀,薏苡香,金華蘇壽各村鄉。 惠泉白,狀元紅,茅柴中聖不相同。 珍珠露,琥珀漿,玉蘭金橘果然香。 店主聽了陶情這許多酒名,大喜道:「老兄有這手段,小子願把店中傢伙本錢,交付與 你,大張起個門面,攜帶小子起個家業,襯個興頭。」陶情應允。當時就寫立一紙券約 ,糴谷造酒,開張發市。一時吃了陶情的美酒,大家小戶,遠鄉近裡,都來買酒,真是 填門塞巷。吳厭把些本錢,也交付陶情,他只是終朝要吃,醉了便去,羅攬事端,卻好 逞醉在那街坊生事。只見一個風魔道士,似醉非醉,如癡非癡,手內拿著一個葫蘆,口 中叫賣幾丸靈藥。吳厭也不管個好歹,向前把葫蘆搶入手裡,便倒那丸藥。那道士笑了 一笑,把拂塵一揮,只見那葫蘆中倒出許多大胡蜂,滿頭滿臉,把吳厭蜇得手慌腳忙, 那裡趕得他去!那葫蘆如火熱,丟又不得脫手,只叫:「好道士,饒了我罷!」街市眾 人看見,齊來幫助吳厭,說道:「你這風魔道士,如何使障眼法兒,捉弄我們地方酒客 ?」陶情與店主知道,也來看吳厭,被道士的葫蘆兒黏著手掌,火燒般痛。那吳厭始初 還求饒,見燒的又痛,胡蜂蜇得又狠,越發怒罵起來。道士只是大笑道:「只蜇得你酒 醒,蕩得你住口,方才饒你。」眾人與陶情都怒道:「這風魔道士好生無禮,不打他, 怎生饒恕!」你一拳,我一腳,頓時把個道士打得直僵僵無氣。 哪知國法不饒,那村鄉卻有官長,即時把吳厭拿去,供說是陶情酒櫱致醉,致生出一種 事端。一時把陶情也捉將到官,五刑三拷。可憐陶情那裡叫屈,係在獄中。他猛然想起 ,在靈通關賽新園與他結義,遇僧人一番議論,在前村中那老漢化出和尚的根因,便道 了一聲:「新園道兄,你如在此,可也與你道友說個方便,饒了胡蜂火葫蘆,也不使吳 厭醉狂,惹出這一番禍害。」正才說了,忽然市上來報官長,說風魔道士活了。官長乃 押著陶情去看,只見那道士把臉一摸,叫一聲:「雨裡霧契兄,及早改業,訪問高僧, 莫叫墮落,作吳厭干連。」陶情一看,原來是賽新園道士。他乘此機會,只答應了一聲 ,問也不問,一陣煙飛星去了,丟下個吳厭,到店家去住。風魔道士昂昂而去。後有歎 逞醉生非弄出禍害,都是這陶情釀美酒五言四句說道: 萬事無過酒,生非惹事端。 不飲從他美,安居天地寬。 卻說元通老和尚,一心悟那彈關之教,只是運陽神尋那四種根因。見陶情國度鄉村造酒 ,卻有那新園得真仙妙訣,也能變化,去度他,可怪他迷尚不悟,得道士救了,便飛星 逃走。恰好老和尚在雲端遇見新園道士,說:「雨裡霧更名陶情,這一番事跡。如今他 不悟玄機道性,犯戒生非,不如罰他到輪轉司,與他個異劫警省,這卻又不是我僧家慈 悲方便。」新園道:「師兄此言,也是成就他的方便。不似我們門中正法剿除。」元通 老和尚聽得,只念了一句梵語,頃刻陶情被神司捉到。陶情見是昔日辯論的僧人,便說 道:「小子不曾違背了昔日之盟,雖然廣造多方博名的飲,原教人薄薄酒勝茶湯,誰教 那吳厭醉狂,惹出禍害。」老和尚道:「雖是你自作自造,未嘗叫人生事,怎教你造出 醇櫱,使那吳厭顛狂?我如今不教如來,只戒得沙門弟子,卻也難禁世人。你且去輪轉 司,異變一劫,不飲人天。那時也注個無量功德。」陶情不敢作聲,抱頭竄耳,跟著神 司,直到那輪轉司。主者正在那裡閱寶卷瓊書,查世間有情無情、機緣脫化,乃查到垢 信道不篤,本定幻法迷真,一個尚有一句彌陀救解,一個也有梵師雙修的玄功。主者查 到此有情,說:「叫轉輪使者,且把他二人輪轉中上,一個不離道岸,一個不出僧門。 」使者方才要把那風車兒左轉,只見級下神司押著陶情。主者見了,怒道:「你這業障 ,坑陷了多少風流浪蕩,鼓動了無限暴戾顛狂,應付異劫漂沉。」陶情泣道:「信如官 長之言,只是陶情卻也有一種好陰功善果。」主者道:「汝有何功果?」陶情道:「散 抑鬱不伸之氣,救好了無限災屯,解吳越莫大之仇,合歡了兩家世好。」主者聽了,笑 道:「也只因你有這一種功勞,便救了你萬分的罪案。你既說有功,便查你的功罪。」 叫吏役取過化卷來看,其中卻也載著百千億萬,功是功,罪是罪。主者乃叫開注明白, 自有處分。卻是如何處分,下回自曉。 第二十一回 妾婦備細說衷腸 王范相逢謀道路 話說戎狄造酒、大禹惡之者,恐後世被它迷亂,乃酒固迷亂人性,卻是世間一件要物。僧家戒它,正為亂性。世間又有一等豪放縱恣,哺糟啜釀,飲無曉夕,沉湎荒淫,不但迷亂,而且為害不小。惟有仲尼至聖,說「惟酒無量不及亂」,又曰「不為酒困」。大哉聖言!界於可飲不可縱之間矣,誰叫人縱飲,入於迷亂,造下這輪轉之業!再說冥司主者處分陶情,將他功罪查勘。罪大則輪轉自中而下,功大則輪轉自中而上。司吏執卷,主者展開,從無始以至於今,世人被他迷亂,放肆邪移,無所不為,卻也盈盈滿卷。主者怒目視著陶情,說道:「你造出這等惡業,罪如丘山,怎肯輕恕!」叫把陶情推入輪轉而下。陶情哪裡肯服,說道:「官長以罪加陶情,造此惡業,卻也要說出何業。」主者便把文卷中注載的,念與他聽。說某人酗亂逆親,皆因陶情所造。主者只念了這一宗文卷,便恨了一聲道:「罪何大於此!以下注載百千萬宗,卻也不小,左右可把陶情推入輪轉!」陶情又辯道:「逆親的,王法不赦。這一宗,卻也消磨了。」主者道:「王法所誅的是故犯的,還有溺愛的、柔懦的,不曾犯出。幽有鬼神,怎肯輕恕!」 正叫牛頭執叉,馬面操戟,來推陶情,只見西邊白毫光燦燦飛來,黃封冊明明投下。主者忙恭禮仰視,見一個神司,說:「陶情功可折罪。」主者拆開黃封,上注著:「孝子慈孫祭奠祖考,酹地獻神,一種誠敬,都在陶情所造將出。」主者道:「他逆親以下注的違法,百千萬宗不小。」神司道:「他誠敬之外,解鬱卻病,和餌療人,卻也百千萬宗不少。」主者聽得,回嗔拱手,謝去神司,隨把陶情放了,道:「諸事且看黃封赦你。只有你有』四里『,俱係一黨,在世弄人,惟有雲裡雨、膽裡生,皆是你造出他迷人惡業。我如今且放你,速去改正了他們。這綱常倫理所關,保命護身所係,都在你就正他不小。若是他縱欲敗度,好勇鬥狠,不就你的規正,或你故違,有以使詐鼓舞他,罪卻也在你不輕。」陶情口裡連聲答應,心裡卻有幾分狐疑猶豫,忖道:「天生我這個招風惹草的惰性,撞著我的,能有幾個斯文典雅?入我門來,投了意氣,便是斯文典雅,不覺的手舞足蹈。如今要脫離這輪轉,只得且口應了主者而去。」方離了大第公廳,走未十里,陶情見一人踉踉蹌蹌走將近來,後邊跟著四五個美貌婦女、清俊兒郎。陶情想道:「這人跟隨許多男女,若是妻子,也該攙扶他。若是僕婢,便是富家,也該用個轎馬。若是同行走路,怎麼讓他慢慢行走,卻都退後?」正在疑猜,恰好那人遠遠望見陶情,叫道:「舊相契!你何處來也?」陶情方才睜眼看明,道:「原來是雲裡雨契兄,你如何這樣瘦弱伶仃、行步踉蹌?一向何處安身?」雲裡雨愁著眉,苦著臉,答道:「小弟自靈通關被那和尚瑣瑣碎碎說得沒趣,離了關,走到甚麼巫山地方,遇著高唐、孟禮兩個男女,惹了些風月機關,撞著甚麼冰人月老,把我勾引到一處,叫做甚麼陽台地界。沒奈何,只得跟隨著這幾個,在那地界做了幾載伐柯生理。誰想這買賣順利,便起了千百兩家產,沒來由,自恃有幾貫錢鈔,動了那風月情懷,今朝娶一個美妾,明朝買一個侍兒,被他們朝也來尋雲,暮也來尋雨,便惹了個門戶在身。這門戶難當,弄得鼻塌嘴歪。裹了幾兩銀子出外,別尋個事業,他們如今還跟著我不放。我再三苦苦哀求,饒了我罷,他們越不肯放,口裡還說,要押解我到甚麼超生地界。正在此噓噓氣喘,懨懨要病,卻喜幸逢舊契。沒奈何,替小弟方便一聲,到此地界,饒了我罷。」陶情聽得,笑道:「老兄原來有此苦情,何不當初緊咬牙關,強制慾火,莫做這超生的買賣,怎得到這個境界!你放心放心,待小弟與你說個方便,叫他們放鬆你些兒罷。」乃問跟隨的婦女侍兒,方才要開口,但見那婦女侍兒果然生得美麗: 一個個,千嬌百媚,多趣多情。烏雲半垂雙飛,粉黛淡妝濃抹。十指露纖纖春筍,兩鞋尖寸寸金蓮。一個個,藕絲嫩織羅裳,蘭蕙香熏玉袖。不說,蕭娘風韻,真堪楚女標題。 陶情見了,上前唱了一個喏,說道:「眾位娘子,為甚跟隨我這契兄不放?」婦女道:「誰叫他狂蕩不禁?」陶情道:「難道是他鑽穴相窺?」婦女道:「他縱不是鑽隙相窺,誰叫他房櫳充棟?」陶情道:「齊人丐子,也有一妻一妾。」婦女道:「宋弘義士,生平只個糟糠。」陶情道:「他居累千章,便多置幾寵也無害。」婦女聽得,把眉一攢,道:「你這引頭奪脆的,都是烘動他淫心,勾惹他春興,害得他如此。你哪裡知道世間陰陽配合,男女婚姻,只該一夫一婦處室,誰叫他吃一看二。你怎知,他多占了我們一個,世上就有個鰥夫。」陶情道:「自古一妻三媵,原該有的,假如人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娶妾生子,理該情當。這難道不許他?」婦女道:「許便許,你卻不知嫡妻生妒,能有幾個得完全的?」陶情道:「這完全的道理,我陶情倒不知,請說!請說!」婦女愁著眉說道:「娶妾納寵,你道世間最樂?殊不知其間傷害倫理處,十有七八,最苦最苦。嫡妻賢德,知自不育,為丈夫捐簪珥,納妾生子,以繼公姑之脈,以續丈夫之嗣。若是不賢德,悍婦不容娶,淫婦心不忿,妒婦生謀害,惡婦動鞭楚。可憐人生嬌生嬌養,也是父娘一塊肉。或為官錢私債,沒奈何嫁了人家做妾。且莫說這女子做了人妾,不能夠一夫一婦,白頭廝守,心腸裡怨恨,只說遭逢嫡婦妒惡,百般樣欺凌,千般樣謀害,這其間說不盡的苦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染病亡身,也不知多少。」陶情笑道:「做男子的,只要自家風流,哪管妻妾相妒!還有一等嫡妻良善,寵妾惡狠,再加丈夫愛俏喜新,寵妾嫌妻,難道做妾的只是苦惱?」婦女道:「這越不好。男子寵妾,傷害了正嫡,夫婦倫虧,本當有子,只就這倫理虧處,便生了個絕滅根因。多妾必多欲,多欲便傷精耗神,身心失養,這叫做粉骷髏伴著死骷髏。」 婦女說罷,陶情又把眼看那侍兒,哪裡是侍婢丫環,卻是幾個龍陽小子。陶情看著他,也裝媚做嬌,便向雲裡雨說道:「這卻是老兄放蕩禮法之外,損傷元氣之根。怎怪他們齊齊押送你不放?」乃對婦女道:「小子聽了眾位娘子的言語,實是有理,千萬隻看他平日恩情,饒了他押解罷。看起來,為後嗣娶一個偏房,也是情理所該,比如一妾不生,再娶一個,也未為傷害倫理。」婦女道:「你此話差了!一個不生,再娶一個,便替他淫欲開門路。娶一個,可該打發那不生的出門,與他個門路。誰叫他三個五個都留在家?這其間許多不完全處。」陶情道:「又有甚不完全,請說完了罷。」婦女道:「老夫不能遍及少妾,間有調私,其中還有妾妾相妒不容,怎得完全?」陶情聽了,方才點頭。只見那婦女侍兒彼此亂打起來,你道是我不容你,我道是你不容我,你打我,我打你,先把侍兒打得一陣風去了。婦女只剩了一個,看著雲裡雨說道:「我叫你寡慾養心,節欲生子,你不依勸,以至於此!」雲裡雨答道:「從今依你,只是免押解,就得生路。」那婦人又看著陶情說道:「十個九家,都是你使作的他淫心,助起他的春興,以後他也該節,你也該戒。」說罷,那婦人把臉一抹,哪裡是婦人,原來是賽新園道士。陶情見了,笑將起來道:「師兄,你活活騙殺人!我前開店被你把吳厭捉弄一番,帶累我費了多少磨折。今日卻又來捉弄雲裡雨契弟。」雲裡雨也說道:「娶妾近侍兒,雖也是小弟近日病根,只是婦女們哪裡會多嘴饒舌,與陶情兄辯論這一番,卻原來都是你。我想靈通關自被那和尚辯難了幾句,便別了道兄,你如何今日有這等法術神通,能變婦女,說一派道理的話?」新園答道:「話長,話長。」陶情道:「便是長腳話,也請說來一聽。」新園乃說道: 自從別卻靈通關,投托梵師為徒弟。 巫師與我同入門,共師還有意定智。 修行本欲證大羅,誤入旁門終未濟。 跨鸞幾被假鸞傷,隱身法調佳人麗。 弄術迷人自著迷,左衙偶被公子係。 愧心怕見那梵師,一路煙走知迴避。 小廟久離狐鼠傾,重新再整安居計。 因懲本定墜鸞亡,清寧觀裡求了義。 僧家不納道緣深,海島相逢舊結契。 歌吟指出大丹歌,暫居洞谷真師地。 元通和尚出陽神,將吾摩頂授四記。 普願勸化「四里」身,寡慾廉靜保精氣 假婦化身說盡情,特來度你無他意! 新園說罷,一陣風蹤影不見。陶情也要走去,雲裡雨說道:「契兄,當初也是你作成,入這門路,雖然道士教誨這一番,只他個個離了我身,莫說免了押解,便是心腸也快活許多。但好言好語聽了,也該三思省改。只是我生成骨格,長成心性,鰥寡難過,慾火又騰,說不得學老兄,也改個名姓,前途再更換個計較,完此一世事業。」陶情道:「事便是好,只是我改名換姓,做了一番事業,倒墮入輪轉。主司責我勸化你等回心向善,方才饒我。今若依你,又隨你計較個事業去做,萬一再犯,如之奈何?」雲裡雨笑道:「料你事也只如此,有罪過,卻也有功勞。只是我弄得小男幼女沒顛沒倒,畢竟要完全了一樁事業。」陶情道:「你正該在幼小時養精蓄力,莫要弄到老來精力衰朽,悔之晚矣。」雲裡雨只是不聽。陶情道:「你且三思,我如今要去勸化浪裡淘、膽裡生兩個去哩。」說罷飛走。雲裡雨乃改個名姓,叫做「王陽」,他只因婦女侍兒離了他身,心裡又不愁這幾個押解他超生的地界,一時便四體舒暢,大脈平和,哪再踉踉蹌蹌。他走步如飛,往前行去。後有說婦女侍兒離身、便康健善走兩個歎世《西江月》說道: 可歎人生在世,遭逢美色無情。火坑明曉要邪行,多少因他成病。者遠離保命,寡慾百體康寧。東山健步藥雖靈,怎比這神藥性! 話說雲裡雨不聽陶情勸化,改名王陽,獨自一個走在路途,想一世的事業。走了十餘里,見一人獨坐在路口小亭子上呻吟,若有所思。王陽也來亭子上坐。那人問道:「何處去的?」王陽答道:「小子原離此處百里,一向伐柯生理,頗賺了幾文,娶了幾房家小,門戶難當,裹得幾貫出來,要尋些一世的事業。請問老兄何方人氏?獨坐在此,若有所思何意?」那人答道:「小子名喚范俏,也為裹幾貫鈔,出外尋個事業。叵奈這地方近日事業難做,正在此思量。老兄若是有高見,小子倒與你計較個事兒去做。」王陽答道:「三百六十行,小子都會,只是勞碌辛苦。倒是當年做伐柯生理,見有等快活道路,思想這事倒做得。」范俏道:「甚快活道路?」王陽道:「如今不如買幾個婦人女子,販賣與江湖上做妓為娼,盡有些利錢,還討些好便宜。」范俏道:「有甚利錢便宜?」王陽道:「比如人家有好婦人女子,或是有丈夫的貧窘,養持妻子不能,央求伐柯,賣與外方客人,明說為妻作妾;或是女子父母欠了官錢,少了私債,也圖幾兩銀子,賣與遠鄉人氏,明說做妾為妻。買將過來,帶到別地,賣與娼家,買一販三,利錢頗多。那明說的意思,卻是買過來,一日未轉販,權且一日做夫妻。這卻是便宜幾倍。」范俏聽了,笑道:「原來老兄道路,就是小子道路。今日正在此想,一向這道路傷害天理,比如窮迫賣妻,貧窘鬻女,這個苦惱情景,莫說那骨肉兩分異鄉,生死莫得再面。只說這賣與娼家,老媽子要他接客,婦女非他親生骨血,若有不順她心情,棒打鞭敲,苦情向誰說訴?」王陽道:「既接客,便有客人的情意,妓女可以說訴,計較逃走的,也是娟妓的常事。」范俏道:「老兄莫要說這計較逃走,娟家老媽兒心計逆料,卻也周密。比如買得一個婦女,叫他接客,訪他向來細說鄉土姓名來歷,乃叫伙中假裝嫖客情厚,詐出婦女實言。老媽兒次日說破,痛打三番兩次,便真客情實探問,婦女也不敢說。」王陽道:「我做了一生伐柯生理,便不知這情由。可憐,可憐!」范俏道:「老兄若憐她,這道路卻真做不得。」王陽道:「我想有個憐她的道路。」卻是何道路,下回自曉。 第二十二回 詠月王陽招諷誚 載酒陶情說轉輪 話說范俏、王陽他兩個計較販賣的事業,說出買良為娟婦女的苦情,老鴇兒的行徑。王陽想了個憐婦女的道路,范俏聽得,便問:「老兄憐她,有何道路?」王陽答道:「買良為娟,明有王法,只要個清廉官府,搜奸剔弊。」范俏道:「哪個地方沒有廉明執法?怎奈作姦犯科的智藏巧隱。」王陽笑道:「說起來,這個道路,不如不去謀他做到,也免傷天理。」范俏道:「正是。我見傷了這天理的,縱然逃了王法,卻也逃不過幽譴鬼責。報應卻也多有,不是官非,便是疾病。或者逃亡死故,把本錢都消折。」王陽聽了,把頭一搖,打了個寒噤,說道:「這生理做不得!便是我當年做伐柯生理,與他天理一般傷了多少!」范俏道:「正是,正是。我們做媒引頭,比他販的還大。」王陽笑道:「話便是這般講,腰囊這幾貫,怎生與老兄計較?」范俏道:「買幾畝田地,耕種度日去罷。」王陽笑道:「這固是老兄本份事業,只是小子心性與他的情景婦女侍兒,種出來的根因。如今既無事業可做,老兄無事,地方可有勾欄院,不如去做個風流嫖客。」范俏答道:「老兄,這嫖客有甚好?且莫說他破財損鈔,蕩費家業,親友笑恥,妻妾憎嫌,玷厚了門風,傷壞了宗祖。只說他貪風流可意,愛美麗春情,涸髓枯脂,耗神喪智,受片時有限淫樂,討一世無窮苦楚。我這地方,既無勾欄,哪有行院,小子也不會做這引頭經紀,伴客幫嫖。」王陽笑道:「地方既無勾欄,或者老兄相知相識,闇昧巢窩,得以了卻小子這一腔春興、半日情懷,便花費了這裹來囊橐,也無悔無怨。」范俏聽了,把眉頭一蹙,說道:「老兄,這事越做不得,耗財損神,事還是小,便生出一宗大禍害,傷天理,更甚更甚。」王陽問道:「怎便傷天理,大禍害?」范俏道:「我小子有幾句口號說與老兄一聽。」說道: 世間男女原有別,男效材良女貞潔。 鑽穴相窺天理傷,逾牆相從人倫滅。 男兒百行備於身,女子耽兮不可說。 閉戶不納誦賢良,坐懷不亂真清白。 斷髮劓鼻女丈夫,秉燭待旦真英杰。 清風萬古正綱常,大節無虧上帝悅。 可怪夫婦愚不知,奸私邪淫大道絕。 摟其處子逾東牆,不惜身中精氣血。 明有國憲幽有神,報應昭彰墮惡業。 范俏說罷,王陽聽了笑道:「老兄也是一個買賣道路與小子同行,這會怎說出這許多道理文辭?」范俏道:「老兄實不瞞你,我小子名叫做富有,托名范俏,乃適早一人路往這村過,說後有一人,來尋事業做,只是腰裹幾貫,平生酷受風流,把老兄來歷備細說出,托小子勸化你回心,莫要愛那風流,貽累他人了輪轉。」王陽道:「原來老兄有人囑托你。如今世上,能有幾個清白賢良,不愛風流?便將地獄放在他眼前,推春磨磨,與他明看,他若是心地不明,怎知保守?我小子非不領教,只是這幾貫在腰,少不得要往前途,再作計較。」說罷,方欲辭富有,只見遠遠一人飛奔前來。見了王陽,大笑起來說道:「阿兄別來無恙?」王陽見了,便道:「原來是浪裡淘阿弟,自靈通關別後,一向在何處?」浪裡淘道:「小弟久已改了名姓,叫做艾多。這富有乃我近日結交的契弟。想我自那日別來,被一個相知留我在家,始初敬重,如膠似漆,終日不離,我替他引類呼朋,成了一個大家行止,誰料他刻薄寡恩,把我幽禁起來,鎖在個庫房之內數載,天日也不得見。」王陽道:「阿弟,你卻怎得出來?」艾多道:「只因他恃財倚富,生事凌人,惹出禍端,要我們解救,方才出得他庫房門外,到得這鄉村,結交富有契弟。日前聞知陶兄與阿兄勸解免押解等情,方才知你路過到此,故此他托這契弟假名托姓,勸化你少愛風流,節省精力。」王陽聽了道:「陶情大兄到此,阿弟卻怎不留他,如何又放他去了?」艾多說:「他來時,我被那相知幽禁不得出,陶兄千方百計要我相會,送相知錫壺、銀盞也不收,惠泉、金華也不受。」王陽道:「送的可謂精妙貴重,他如何不受?」艾多道:「他生平不飲,且不延客,所謂齊王好竿,客來鼓瑟,禮物雖精,其如王之不好!故此陶兄未得相會。幸喜我這富契弟與陶兄相合,日日共飲,刻刻銜杯,卻又引得這村鄉典衣當物,花費無算。陶兄自知,說道:』莫叫又犯了甚麼文卷?『打聽膽裡生契弟,在甚麼分心寨做強人,他到彼處去了。既然阿兄到此,細想我們』四里『弟兄,不可久拋各散,趁此囊中有餘,且往分心寨探望一番。」王陽道:「有理,有理。」乃別了富有,與艾多找路行來。時當三五良宵,見一輪明月中天,他兩個走到一村店人家,王陽只是想著偎紅倚翠,艾多見他念念不絕於口,乃叫店家沽得一壺酒,說道:「阿兄,客邸無聊,你且收拾起春心,飲一杯解興。小弟自離關,虧了這緣法,淘得多金,相處些山人墨客,學得幾句詩詞。你看今夕明月,試題一個小詞你下酒。」王陽道:「阿弟,你試題來。」艾多乃題出一個詞兒,卻是個《念奴嬌》牌兒,名詠月。他題道: 今夕何夕?豈尋常三五,青空遼闊。看那雲收星曜斂,何人玉盤推轉。照我金樽,清香獨滿。有藥得長生,煉起丹爐,萬斛珠璣,黃金一點。 王陽聽了艾多題詠,笑道:「阿弟,我雖不知詞句,細玩你丹爐一點,明明的發你衷情,難道我的心情,可辜負這一天皓月?依經傍注,也學你韻一個。」乃吟道: 煙村靜息,扶疏桂影滿,素娥煉就。怎生簫鼓環佩遠,教人單吹玉管。年少追歡,空忍繾綣。縱然滿樽前,何處嫦娥,枉作雲收,爭如霧卷。 王陽吟罷,艾多笑道:「總是你一派心情有所出,只恐不能遂你衷腸。」二人正把杯,再欲歌吟,只見店家一個老漢走將出來,說道:「二位哪裡來的?吃酒把杯,吟風詠月,人誰管你?只是這一位吟出來,句句都是淫風邪韻,我老漢聽著何妨,小男婦女鄰坊聽了,豈不敗壞他心腸?從古到今,淫詞豔句,勾引出傷風敗俗之事,為害不小。老漢願二位守目前本份,飲一杯客邸清醪,莫要邪思亂想,胡歌野叫,非理言語,調引春心。」王陽笑道:「老人家七顛八倒,妄譏亂誚,責備行客。我們路逢,到你店中,偶酌兩杯,見此明月歌吟幾句小詞,賞心樂事,有何勾引傷風敗俗之事?況窈窕之句,明月之章,亦是古人寄吟豪興,我們便歌唱侑酒,有何傷害?」老漢道:「古人樂而不淫,歌吟何害!只是人口是心非,言端行違,尚然作罪。老兄你借擬嫦娥,寄情繾綣,不可!不可!」王陽被這老漢說得閉口藏舌。艾多乃問道:「老尊長,我動問你一聲,分心寨在何處?離此坊有多少路程?」老漢答道:「二位客官,你問這分心寨做甚麼?」艾多道:「我們要找尋個契弟。」老漢道:「分心寨,原是我這國度地方,叫做分中河,五處分界,只因河道淤塞,長起平灘,地界荒僻,不知何處來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叫做膽裡生,他在此剪逕,自稱做分心魔王,便立名叫分心寨。這魔王好剛使氣,人有過路,遇著他的,一時激義,便和好相待,還給你路費銀錢。若是遇著他一時心裡不平,暴躁起來,卻也厲害。」艾多道:「正是膽裡生,便是我契弟。」老漢道:「老兄,我看你一貌堂堂,行端表正,卻怎麼與這魔王結為契弟?」艾多道:「老尊長,我不說你不知。我們弟兄四個,大兄叫做雨裡霧,後改名陶情。第二叫做雲裡雨,便是這王陽二兄。第三就是小子,叫做浪裡淘,因也改名艾多。這膽裡生,便是四契弟。當年我四人在一處地方,叫做靈通關,也做些不要本錢的生理。後來遇著兩個僧人,被他三言兩語,把我們弟兄說散了,各尋頭路。到如今東三西四,你無我不成,我無你不成。我想起來,相歡相聚,還須要我,何患不成!所以今日要找尋我這契兄弟,但不知分心寨離此處有多少路。」老漢道:「不遠,不遠,半路程。」說完,二人到客房宿歇。那老漢猶自咕咕噥噥,自言自語,說道:「風騷人何苦吟風弄月,歌那邪詞豔句,惱亂人腸,造下風流罪孽!」艾多聽了,對王陽說道:「二兄,你聽這老漢還不住口,只是在你身上發揮。我小弟想,你也該自悔生前不自好德,造下這風流罪孽。」王陽被說,使起性子,大叫道:「生來骨格,情性難改。阿弟,由我罷屍艾多笑道:「由便由你,只恐押解的又來,陶情哥不在,無人說方便。」王陽道:「三弟睡罷,莫要饒舌。我如今又要想到高唐、孟禮處去也。」艾多不言而臥。後人有說淫詞喪德五言四句: 麗句工詞藻,德言養道心。 胡為風俗惡,邪語誨人淫。 按下王陽、艾多在殿過宿,次日找路前行。卻說膽裡生自被元通和尚說破了他,離了靈通關,四下裡尋個道路。他哪裡知道,為人到處俱要心地和平,度量寬厚,四海春風,何人不敬?哪個不容?這膽裡生只因存心窄小,性度躁急,半步不能容物,一時難忍吞聲,四下裡交情觸著他性,便怒從心上,惡向膽邊,故此沒個道路。偶然走到這分中河地方,招集了幾個嘍囉,立個寨柵,起名叫做分心寨魔王。在這道路把截,生事招非。過客有忍得他的,讓他惡狠,獻他些金寶。有不忿他的,與他抵敵,爭鬧一場,倒搶奪他些財鈔。一日正坐在寨內,嘍囉報道:「寨前有個販酒的客人,推著一輛小車子,載著幾十瓶打辣酥。」魔王聽得,隨叫嘍囉搶來。嘍囉聽令,走出寨門,方欲去搶,那客人道:「好漢莫要搶!便搶了去,也只是吃。若是魔王刻薄,你搶了去,他獨自受用,一滴也不與你下小沾唇。不如待我開瓶,與你們吃些倒好。」嘍囉聽了,便問道:「這酒可是一樣的?」客人道:「幾等幾樣。」乃開了一瓶,道:「這一樣是五香藥燒酒。你們好漢吃了,許多好處。」嘍囉問道:「怎見得許多好處?」客人說道:「有個誇頭你聽。」造出五香美味,甘鬆官桂良姜。陳皮薄荷與飴糖,吃了渾身和暢。 嘍囉聽了,有的說,且拿去獻魔王;有的說,依客人好言,且吃一瓶看。一時,四五個嘍囉,吃了藥酒,個個倒地,昏沉不醒。魔王見嘍囉出寨無回信,差盡左右,都被酒醉倒。乃發起怒來,自出寨外。卻原來客人乃是陶情。二人大笑起來,各相進寨,敘說別後衷情。陶情卻把改名換姓的事,備細說來,說到輪轉司叫他勸化幾個的話,魔王聽得大忿起來,說道:「人生在世,孰五個剛強不餒的情性?怎教我做個委靡不振的懦夫?誰來干犯我,難免撲簌簌怒填胸臆。」陶情道:「丈夫志意充滿浩然,誰不誇你得所養!或騰青雲,或衝牛鬥,不縮不餒,為國家鼓出些英雄豪邁。你卻不如此,往往匹夫為諒,競短爭長,不忍一朝,陡生五內,為爭名也是,為爭利也是,小不忍也是,報不平也是。還有鬱鬱莫伸,懨懨成病,都是阿弟忍耐不住。仔細忖量,倒不如吃我陶情兩杯,消磨了這衷腸悶損。」二人正在寨中講論,那嘍囉忽然醒覺,一個道:「誤事,誤事!貪這瓶中,忘了寨令。」一個道:「好酒,好酒!吃兩杯,益壽延年。」一個道:「沒情,沒情!醉得我昏昏睡夢。」一個道:「有趣,有趣!能使我解悶消愁。」嘍囉們你長我短,說笑不了。忽然寨前來了兩個客人,問道:「這寨可是分心魔王住所?」嘍囉見了兩個客人,笑道:「自來衣食,往常過客聞風遠離,這兩個癡客反上門惹事。」幾個嘍囉扯拽兩客,到得寨內。陶情一見,原來是王陽、艾多二人,一齊笑了起來,說道:「久別多載,幸喜今日此地相逢屍分心魔王便叫嘍囉擺起筵席,大吹大擂,吃了一夜。次早相聚寨中,只見陶情開口說道:「列位弟兄,我有一句話兒奉勸,若是肯聽依從,不獨免遭輪轉,大眾有益,不動無明。」王陽便答道:「大兄有何事見教,請說!」陶情乃撫掌高談。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第二十三回 貪嗔癡路過分心 清寧觀僧投老祖 話說陶情撫掌高談,說道:「我們四個弟兄,在人世間也是個好漢子,怎麼心情都不一?好酒貪花,逐利逞忿,終日營營,在我們自己身上,只當原來不曾有也罷了,怎麼結構在世人心上,叫他生出許多禍害?我日前分明做我本等生理,苦被個吳厭伙計,朝夕酩酊,放肆顛狂,惹出莫大事來,連累我官司受拷,逃不過明有王法。卻又被冥官較個功罪,幾乎轉推到地獄,受無限苦楚。幸虧神司黃封冊籍解救,叫我勸化列位弟兄,各各心歸於正,勿苦了自身,兼害了他人。列位契兄弟,若肯聽我勸,小弟從今日守我本份,做些淡薄生理。王陽阿弟也寡慾養心,葆合太和,資些壽命。艾多阿弟量人為出,無吝無奢,一任天生,莫多克己。惟有阿弟,你這分心魔王做不得,做不得。大則性命不保,小則災殃受苦,都是你忿忿不平,自家惹出。依我說,今後放個汪洋度量、闊大心情,自然人親人愛,果是虛懷善柔。」王陽聽了,拍手笑道:「阿兄,你可謂恕己責人,口是心非。我們三人個個都是你勾引。只說小弟日前在客店,偶見明月,只因沽得一壺,便惹動數句,扯出一段情詞,受那老漢咕噥了半夜。」艾多道:「便是小弟,也只因你這三盞,想起那萬斛。」魔王道:「不消講,只方才嘍囉被阿兄這瓶兒,弄得七顛八倒。」三個人把個陶情說得主意不定,恍恍惚惚,說道:「是我勾引。我那車子上瓶堆瓶滿,一發取來,我們弟兄盡醉方休,且在這分心寨盤桓幾日,再作理會。」正說間,只見嘍囉來報,寨前又來了三個客人。魔王便叫:「拿了他來屍嘍囉方才去拿,卻被這三人打倒。魔王聽得大怒,執了一根棒,走出寨門,大喝一聲:「何處行人,不獻金寶,反恃眾生事!」這三個客人也大喝一聲道:「我們也是世間好漢,去尋些買賣做的。你是何人,有金寶快早獻些出來,與我過客做贐禮,便饒你這毛賊性命!」分心魔王聽了,道:「哎呀!倒騙起我們來了。你是甚好漢,也留個名姓。」只見三個客人,一個開口說道:「你問我有名,說與你聽。」 好漢名兒說你知,世間有我正當時。 利名場裡稱獨好,富貴叢中肯讓誰? 偏多那敢爭吾少,計較誰能把我欺? 飲酒從來先我醉,逢財到處佔便宜。 尋花問柳般般耍,美味珍饈件件齊。 喜我盈廂並滿庫,教人退讓且差池。 弟兄三個人間世,一個真強一不癡。 你如問我名和姓,吳厭名兒說與伊。 魔王聽了,笑道:「原來是一個害不足症候的客官,倒想我們的金寶。」吳厭也問 道:「你是甚人,阻我行客?通個名姓來!」魔王道:「問我名姓也有,我說你聽。」 我姓名兒天下曉,父娘生來出世早, 從來心性不和平,蕩著些兒便作惱。 也曾仗劍鬥牛衝,也曾衝鋒山嶽倒, 也曾浩然塞兩間,也曾怒髮安屍掃。 誇我好剛使出來,說我逞忿動不了。 那知我是英雄豪,赫赫威風真不小。 靈通關上知我名,分心寨內要金寶。 結交四個契弟兄,名喚分心老太保。 兩個通名道姓,正要動手動腳,爭打起來,卻好陶情在寨前看見,道:「休要動手!原來是吳厭老伙計。」吳厭見了陶情,笑道:「老伙計,你如何在這裡剪逕寨中?」陶情便把別他的事情說了一番,乃問道:「老兄,你別後在店家,還是開店?還是另尋生理?杯中物還是終日不離麼?」吳厭道:「自別了老兄,終日醺醺,也還仍舊,把幾貫本錢,也只為這些忍不住,都消磨了,無計資生,懊悔不及。因此前往遠方外國,尋些生理,卻遇著這兩個朋友,也是無策度日,我三人遂結納做個忘年友,離了家鄉,投托個人家過活也好。」陶情問道:「怎叫做忘年友?」吳厭道:「這-個朋友,說起來與你分心兄弟性格差不多。也只因他著怒好惱,少年心情慣了。這一個朋友秉性愚拙,站便站個呆,坐便坐個呆,他年紀老大,有幾分直樸,故此不論老少結交,所以謂之忘年友。」陶情聽罷,便請三人入寨,尚有餘瓶,隨排小宴。大家計較本分生理,卻沒本錢,都看著艾多,說道:「如今要生理,非艾多兄弟設處,斷乎不能。」艾多道:「本錢不難,只是要尋個地方。」吳厭道:「小弟也訪得有個國度中,盡好做生意。」陶情道:「哪個國度中?」吳厭道:「離此數百里,有個震旦國度,人民廣眾,三百六十行,件件可做。」陶情道:「便散了這寨中嘍囉,守本分生理,是個千穩萬穩上計。」分心魔王依從,一時散了眾嘍囉,燒燬了寨柵,裹了些金寶本錢,前往國度中走。他七個人正走上路頭,便錯了行境。恰好一個白鬚老漢走近前來,陶情便問道:「老翁,我們是往國度中尋生理的,錯了路境,請問一聲:「這幾條路從哪條走是正道大路?」老漢道:「從中走是大道,這幾條是小路。近來地方人要近便,皆從小路,把個大道不走,他說大道迂遠,殊不知大道坦坦,該走該走。小路兒雖近便,卻邪僻險峻,天氣晴明,尚有高低難走,天陰雨雪泥泞,其實難行。你列位卻是做甚生理的?」陶情便把本行說出。老漢聽了,便罵道:「你這傷天理的,只圖賺人錢鈔,哪裡管人損傷!且莫說你一心忠厚,把醇釀美味賣與人,那人貪你美味,多少傾家害病!只說你們,不忠厚的,把水攙和在內,吃了你的,淡薄可當,泄瀉難忍,破人腸腹,致人疾病,罪過萬千。可恨!可惱屍老漢說了,不顧而去。陶情笑道:「真正晦氣,方才出門,便撞著這個撥嘴老漢。」吳厭道:「陶兄,倒是我與你做過伙計,知道攙水情弊,哪裡就有百千罪過?世間做假攙水的生理甚多,難道都是罪過?」陶情道:「正是。莫說吹肉、灌魚、挑蔥、賣菜和水,就是販綾鬻緞也用些水,何獨責備酒家作罪?」王陽笑道:「這些和水不傷人,惟酒卻滲人腸腹,罪過在此。」艾多道:「誰教吃它,又費了我?若知情不隱,便攙盡井泉,何有於我!」七人口說步亂,便不覺走人邪僻小路,按下不提。後人有七言四句嘲飲水酒說道: 饞口流涎貪味美,圖錢害理攙和水。 費財腸腹又遭傷,不飲免教醉後悔。 按下陶情眾人行走僻路小道,前往國度中各相尋生理。他其中卻有生平不善經營,專廠倚靠人身過活;學好本份,把主人件件做來合當;不學好挾邪,把主人種種行去逆理。按下眾人在路不提。且說元通老和尚陽神廣照,見」四里「改名換姓遠投異鄉去了,他四彈之教已明,普度之因既了,入定關中,一塵不擾。一日,在淨剎中,偶然出靜,吩咐行者:「是日當淨掃焚香,只恐國王到來。」說罷,仍復入定。那行者偶然失記,地也未掃,香也未焚。卻說國王,名號異見王,乃是達摩老祖之姪。王素不重釋門,一日命執事官導引,到清寧觀裡看叔。老祖知其來意,乃命徒弟道副出觀迎接。不意王先到淨剎裡來,看見剎中行者懈怠,不掃殿焚香,大怒,便問:「主剎僧道是誰?」行者答道:「只有老和尚閉關入定。」王走至關前,見關門封閉,乃叫左右啟關。只見老和尚盤膝閉目,端坐關中。王一時怒起,叫左右打關,剎外用火焚燒。左右把關扛出剎外空地,行者泣哀求饒,王怒不解,方才叫左右舉火,只見那關內,火騰騰燄起自焚。火光中一朵白蓮現出,蓮開,一個和尚望空而去。當時左右回報,異見王不信,喝令將報信執事官拿下拷罪。一時便驚動了達摩老祖,正在觀中,命徒弟道副接王,忽然叫一聲:「徒弟,我姪王懷不信心,焚了元通和尚。他那裡知正當和尚示寂,化火自焚?左右回報,王即將其欺,下執事於獄,汝能救否?」道副答道:「弟子雖有救心,卻無救計,料王駕來,我師會面,自有方便。 」 正說間,只見一個僧人走入門來,向老祖恭禮三拜。老祖見了,便問:「汝自何來?」僧人答道:「弟子自震旦國來,名喚波羅提,以夙因得投師門下,望賜收錄,備弟子數。」老祖道:「夙因果是不虛,只是汝方來此,便有一事用汝。汝能正王不信三寶、救下報信官之拷麼?」波羅提答道:「師命不敢違,願往救正。」老祖問道:「汝以何計救正?」答曰:「世人不信,總自懷疑。火裡生蓮,道本不謬,蓮開見僧,理實不虛。只以未始有見,因以啟疑。弟子微以神通力攝他歸正。」老祖點首道:「事成而返,當以功錄。」當下波羅提即走至淨剎。時王在剎中,正吩咐駕臨清寧觀,只見一個和尚立於階前,望王稽首。左右都不知僧從何來,王越發大怒,左右不報。僧即言曰:「臣僧能上不自天,下不自地,左右前後,四方不自。我王左右,怎得知而報?」王曰:「誰也?人不有實立之地,怎生而來?汝見立階前,何云下不自地?」波羅提聽得,即踴身而起,浮於空中,道:「我王見臣僧所從何處來否?」王一見,即舉手招僧,說道:「予知僧神力矣,司下地相與一談。」波羅提乃自空而下,問道:「我王疑和尚化火自焚,火裡蓮生,蓮中僧見,下報事者於獄,有之乎?」王答曰:「予正謂其誑。」波羅提乃把手一指,只見空中大火炎炎,光內蓮花百千萬朵,朵朵上都現出僧人,盤膝而坐。王見了,笑道:「此空幻耳,豈為實有!」波羅提答道:「世事未見,原屬空幻;見後又豈為實有?比如王不焚關,空也;焚關,後空也;執事未報,空也;報而王疑,疑而拷,後空也。即王駕坐剎中為有,返駕而回,皆屬空幻。」王笑曰:「此論可推廣否?」波羅提曰:「可推而廣。比如王前齋供,食畢放箸即空。只是懷不信而拷執事,雖說空而可憐,執事蒙不白疑冤,受諸苦惱,願王發信心,開天宥,原屬空來,著些實報耳。」王曰:「既屬空幻,又何實報?」波羅提答道:「一慈著善,善自有種,種善得善,即是報也。」王笑起來,吩咐饒了報信之拷,駕臨清寧觀看叔,仍命僧眾與元通和尚修齋,令波羅提主壇。後人有談萬法皆空五言四句: 萬法眼前實,過眼即皆空。 只有善因果,報應不空中。 卻說達摩老祖令波羅提救正,國王不信,去後乃面壁入定。左右到觀中,見老祖入定,隨報王:「老祖入定。」王此時便信左右之言,回殿而去。波羅提主壇,齋事既畢,回觀適遇老祖出靜,波羅提上前參拜。老祖道:「我知汝微現神力,正王信心,他日演化功成,自見汝一臂之力。今日吾徒道副修持,當借汝切磋功果。」波羅提拜受。老祖又問:「汝自震旦國來,彼國秉教善良否?」答曰:「善良固多,作業時有。非師大闡化緣,只恐迷而不悟,眾生染著,墮入無明,多生障礙。」老祖道:「一切惡業,不獨異國眾生,誤造迷染,便是本國多有。予欲演化本國,賴汝首開方便之功。」波羅提聽受謝退,老祖面壁而坐,二師各歸靜室。正才放參,只聽得半空笙簫聲響而來。道副聽得,便問波羅提道:「師兄,你聞得樂音否?」波羅提道:「聞在師兄之問後,不聞在樂音之響先。」道副道:「既已聞音,響來何處?師兄能辨其音,作何凶吉?」答曰:「響自空來,其音多吉,近地必有喜慶之事。我以神力通聞,其乃送子於善門者乎?」道副問道:「人間育子,空動笙簫,何人吹送?」答曰:「積善應以和風,萬籟自成佳韻。積惡應以厲氣,一門必有怪征。壽夭貴賤,皆兆於此。」道副聽得,合掌誦了一聲:「祖師,積善降祥,積惡降殃,人可不知修積?我當於靜定中,游觀善因何在。」說罷,波羅提一笑而去。 卻說道副發了這游觀善因志願,果於定中根尋笙簫音響之處。他縹縹緲緲在虛空中,果見祥雲靄靄,一簇長幡寶蓋,躋躋人來。乃上前觀看,見無數童男童女,擺列前行,後邊一位神司押著。道副稽首問道:「神司押這些童男童女何處去?」神司答道:「此皆善人所積,吾今送與他為子為孫。」道副道:「僧聞世有善人,亡後自歸善道。比如那善人,不論士農工商,富貴貧窮,卻都是些長者,怎麼俱是些童男童女?」神司答道:「此未始有劫也。比如善人尚存在世,只就他善功一造,善念一舉,冥官注筆應有子孫,隨降誕佳兒佳女。待他積善不倦,且莫說他長生注福,只說他百年回首。卻是輪轉後劫,前亡後化的司主。」道副又問道:「比如這童男童女,俱是一般形貌,其中寧五個大小高下、參差不等的?」神司道:「又在他善功大小,自成個高下。只要世人固守善因,莫教悔改。」道副合掌念了一聲佛號,說道:「此是現在善功,僧知報應神速,如此不差。若是世間為惡的,卻是怎樣送子送孫與他?」神司聽了道副這一句,便皺著雙眉,卻又怒恨了一聲,說道:「我已說與你僧人,惡的自有轉輪一劫,這其中條款卻多,僧且靜聽吾說。」乃是幾般條款,下回自曉。 第二十四回 神司善惡送投生 和尚風魔警破戒 神司乃說道:「作惡也有大小,冥間報應條款卻也不少。有等應送幾個子孫與他,只因惡減其少,或少滅其無,甚且奪其已有,或送幾個頑劣的與他。若是送頑劣的與他,還是照他惡根頑劣,也還他個頑劣。此又冥報之小者。」道副又問道:「世間大惡小惡,想必有個條款?」神司道:「大小果是有條款。」道副問道:「大的何惡?」神司又恨了一聲道:「不忠君王,不孝父母,不敬日月三光,不義昆弟,不和夫婦,如種種十惡不赦之大。」道副聽了道:「善哉!善哉!信如神司之言,只說作惡之大,神必不肯送子孫與他。比如他已有多子多孫在先,卻作了大惡在後,如何奪得了?」神司聽了道:「僧何魯鈍至此!只就個不忠君王罪惡最大的,王法可饒他一個?」道副聽了,便稽首稱謝,說道:「小僧知也。還有小惡條款,望神司說了罷。」神司道:「小惡多端,如何說得盡!只是世間,凡有逆理,便是過惡。」道副又問道:「大惡無可解救,小惡可有解救麼?」神司道:「早知不做,便是大惡也可救。若是明知故為,便是小惡也莫解。」道副道:「大惡斷乎莫救,除是不做。只是小惡,世人或有不知誤做的,卻如何解救?」神司道:「不知誤為,知道即改,罪可消除,仍復無惡。」道副連拜三首,道:「神司,請教個小惡能解的道理。」神司道:「僧人靜聽,我說解救的道理。」說道: 莫雲惡小為,些小不可作。 種種自招尤,造罪無可活。 有等無心愆,良心須早覺, 改過不宜遲,舊污一旦濯。 嗟哉此冤纏,世或多染著。 惟願我仁人,一惡一善奪。 比如貪嗔癡,廉靜能分豁; 比如驕傲奢,寧我安舒約; 比如奸狡私,須存正大樂。 種種眾惡生,種種眾善駁。 寧使一理明,莫教一欲潑。 神司最聰明,報應無擔擱。 諸惡永消除,種子長生藥。 神司說罷,道副道:「善惡大小,僧備知矣。善能解惡,僧知理矣。只是輪轉這惡 業與那轉輪這善信,僧卻未知。」神司把手一指道:「我要送善知識家孝子慈孫去,無 暇工夫與僧談也。你看那黑氣漫漫在下,便是造惡業赴輪轉;那白光爍爍在上,便是修 善行赴轉輪。」神司說罷,笙簫音響、幡蓋飄搖半空而去。道副停住了腳頭,定睛看 那白光冉冉,隨著神司也去了。只見那黑氣悠悠不散,飛卷前來。把眼一看,黑氣中無 數的軍械枷鎖、男女哭泣,那苦惱情狀,真是難觀。道副方才合掌念佛,只見那黑氣 分開,那些男女分頭往下方各處散去,其後卻也有位神司押著。道副見這神司,比前那 一位形像大不相同。只見他: 赤發金冠頂束,皂袍鐵甲身披。手持利器怒威威,專押心瞞己昧。 神司見了道副,怒容轉變笑顏,道:「僧自何來,攔吾去路?」道副稽首答道: 「小僧偶聞音樂之聲,暫發游觀之意,妄觸雲軺,罪過!罪過!請問神司,方才這些男 女,情態十分兇惡,僧已知是輪轉變化,但不知分頭散去,何處脫生?作何究竟?」神 司道:「此時世間作孽惡因誇原該轉輪自下再下,入於六道末處。只因他尚有可原處, 故此押他生方還在人道。只待他悔過前非,一孽有一善解來,仍復還他個樂境!若是一 誤再誤,便是吾神也不知他究竟也。」道副道:「這等說來,於眾男女還是小惡,從 他改行從善;若是大惡,久已入六道之末矣。」神司道:「正是,正是。」道副方欲再 問何處去,那神司鞭風駕雲,去如火速,便道了一聲:「去的路境,僧師自識。」道副 聽罷,忽然出定,道:「哎呀!我只因笙簫音響根因,便入了塵情夢幻,染此一番境 界,這卻也顯明。莫謂塵情夢幻,果是真實不虛的根因,吾已久歷師門,怎還有這一番 夢覺?」說罷,天明到得祖師座前,只見老祖出靜,轉過身來,見道副侍立在旁;乃對 道副說道:「波羅提曾云震旦國度善惡根因,吾於此度中緣熱,今欲與汝到彼演化,恐 汝又多了一番塵擾。」道副答道:「恩師演化,正當攜弟子們知識。」祖師道:「汝於 靜中已自知識,又何必外游,把眼見反作空花?」道副聽了祖師參明瞭靜中知識,便跪 倒說:「弟子隨師外游,怎麼眼見反做空化?祖師道:「徒弟,你眼見後何殊夢幻?」 道副答道:「實理卻在於斯。」道副這一句,祖師便知他覺悟,乃問道:「汝既知非 夢幻,便知塵世真因。」道副答道:「弟子知也。師以何法令眾生不染?」祖師道: 「吾止有演化普度之願。願化本國一切有情,各發善心,成就無上菩提歹共登彼岸, 然後再化他國,以消滅惡業真因。」道副乃拜受而退,卻得了波羅提指授許多道術, 便欲隨祖師演化本國不提。後人有眾生幸聞真因、願復正覺五言四句。詩曰: 菩提具妙法,萬劫最難逢。 幸有聞見者,莊嚴與佛同。 話說東晉孝武帝改元寧康年間,有北魏拓跋氏國王名硅,一日坐朝,群臣見畢,王 問道:「天時當夏,酷暑蒸人,予欲尋個清涼地界;避此炎熱,汝等臣眾有知何處清 涼,可堪避暑?」當下一臣奏道:「近地有座名山,名曰五台。這山高出雲表,廣占方 輿,上有石洞遮蔭,松筠蔽日。王欲避暑,此地實便。」王聽了,乃發騶從車輿,到得 山間,設起錦幕,鋪著繡墩,正才高坐,與臣下談經邦正務,講治國嘉猷。忽然一個梵 僧來到王前,朝上稽首頂禮,乞化一坐具之地,以創修行之所。王聽了道:「僧人,你 要創個修行之所,須也要十餘畝之山。一坐具不過一蒲團,寧有幾許?便鋪具自坐,何 必來向予乞化?」梵僧答道:「寸山尺土,皆王所有。臣僧不明白乞化,是欺占也。 」王遂允其化,說道:「一坐具之地,恁你自便。」梵僧乃謝王退去,把蒲團鋪於山巔 之上。次日只見那蒲團,頭出星辰,尾搖日月,方圓五百餘里。臣下見了,忙來奏王 ,說道:「梵僧鋪坐具在山,甚是廣大,周圍丈量,不止五百餘里。」王聽了,說道: 「此必聖僧,予已允乞施地。但不知此僧何聖也。」乃下令,有識得此聖僧的說來。 臣下哪有人知?只見一臣奏道:「我王要知聖僧來歷,臣有一知識僧人,法名神元,見 在山腳下,結丈餘草屋修行。王可召他來問。」王依言,召神元來問。神元到得王前, 說:「臣僧只聞得坐具鋪山,卻也未知梵僧何聖。」王曰:「汝既是僧,如何不識?必 要汝去查來,勿使予心疑惑。 」 正說間,只見半空中祥雲靄靄,梵僧顯化法身,莊嚴坐於獅子身上。眾臣與王都 見。神元忙下拜頂禮,少頃不見。神元乃奏王說道:「臣僧知是文殊菩薩化現也。」王 乃令臣下焚香禮拜,即傳令啟建寺院,修演道場。王回朝稱贊不已。寺院道場事故,皆 付與神元料理。當時便有好善士民,發心捐金的,捨身披剃出家的。工程卻也浩大,寺 院卻也不小。神元做了方丈住持,工完事畢,朝見國王,國王乃命神元與晉通聘不提。 卻說輪轉司自放了陶情,叫他勸化「四里」,便查卷內有情無情、應轉因緣,有六道四 生,上自天人道,下至畜生道,各有個去向。也有一念善解諸惡業的,也有一念惡仍悔 了善因的。分項各投生在人間,仍看他造作更改。卻有卜淨、本定一類的,冥司說他信 道不堅,發他陽世,若再造作惡業,便墮入惡道;若改修善行,還復他福緣。卜淨領著 百千一類,卻脫生在晉、魏二國之間。這些性靈,那裡知識本來善行固有,惡念不無。 晉國中就有一所庵寺,名喚湛虛院。院內有一僧,名猶然,他便是卜淨後身。只因他蜃 化迷真,後有一聲彌陀之解,仍還他這一善根因。誰想他妖氛猶未淨蕩,名在院出家, 依舊不守僧戒,外示人齋戒,暗實茹葷,貪財好色,不說俗人。一日,正在院門外立, 只見一個僧人,跟隨一個行者,近前稽首,說道:「老師父,我弟子是外國而來,朝聘帝主的,欲借上剎,暫住旬日。」猶然見這僧自遠來,行囊富麗,又聽得是朝聘僧人,便邀人方丈,彼此通問法號。僧人乃答道:「弟子係魏主遣來上國通聘,法名神元。請問師父,上剎何名?道號何稱?」猶然答道:「小庵名』湛虛『,猶然便是弟子法名也。」當下備齋相留神元,次早報名朝見孝武帝。帝問僧人:「汝國有多少寺院?」神元答道:「臣僧國內無有寺院。」帝問:「如何無寺院?」神元答道:「臣國自來未聞佛,止臣僧一人,原係南朝,遊行北地。只因國王避暑五台,感動菩薩,乞化山地。創建寺院,實始臣僧。今特通聘修好。」武帝聽了,令臣下賜宴管待,給與來文。神元拜謝辭朝,回到院中,猶然接著。兩僧正講菩薩化現、道場功果,只見院門外走進一個風魔和尚來化齋。猶然便將款待神元的素齋與他。這風魔和尚將素齋傾落在地,說道:「我不吃素,有葷食,快將些出來。」猶然變色,說道:「我院中皆齋僧,哪有葷食?」和尚笑道:「明齋暗葷,瞞得他人,怎欺得我?只說你吃葷一罪,欺瞞二罪,墮此惡孽,還不省改?輪轉卷上分明,不淨因中怎解?」猶然聽了,哪裡肯認,便怒起來,說道:「何處顛僧,破我清行!」神元也說道:「和尚,你要葷吃,這明是犯戒,且又冤人。我在此客寓,如何有葷你吃?」風魔笑道:「你是胎素,我自知你。他是口齋,我豈冤他!」乃叫一聲:「黃犬何不銜出骨來!」只見一隻狗子從門外飛走入猶然臥內,銜出幾塊肉骨。神元見了心疑,猶然赧顏覺愧,便發起怒來:「這顛和尚,不知是哪家狗子,從外銜了肉骨,卻來此處冤我!」和尚笑道:「你自作孽,何人冤你?」猶然師徒不忿,便把和尚推打。和尚乃問神元:「汝那方可有這明齋暗葷的僧人?」神元道:「我處無僧。便是有,也只是我寺幾個初入禪門弟子。」和尚笑了一聲道:「休推休打,我去也!」忽然化一道毫光而去,嚇得猶然跪在地下,只是磕頭,口稱:「弟 子再不敢也。」神元方才說道:「猶然師父,這分明顯化,不是你藏肉在內,必是你徒 弟如葷。急早回心,莫造惡孽!」猶然信服謝教。一時坊中僧俗,便就知風魔點化,猶 然明吃素、暗茹葷,把他行止傳壞,立身不住,乃候神元出境三五里遙,他便同著三兩 個徒弟趕上前來,道:「師父,我弟子們要到貴地一遊,望乞攜帶攜帶。」神元知他來意,卻也不辭。 眾僧往前行走,天色黃昏,看看月起,猶然便問神元說:「師父,天色已晚,怎無 個住頭宿店?」神元答道:「我來時算定地方,有個住宿村店,卻怎不見?莫非往來人稀,我與你錯走了路頭?」方才說講,只見前面現出村落人家,神元道:「此是住處了。」乃趲步上前,越走越遠,月色明而復晦,不覺黑暗難行。走到一個店家門首,那店外點著一盞燈籠,上寫著「安歇客商」。眾僧進得店門,方才打點了宿歇之處,擺出些素食饃饃。猶然忽叫腹痛,要尋地方便,乃出店家後門,只見門後兩個男女,哼哼唧唧,若有苦楚情狀,向前跪倒,叫一聲:「師父,救我二人性命!」猶然問道:「你二人何事求救於我?」男女道:「實不相瞞,我二人往年負欠店主些錢債,好意今歲來還,已算償不少,他卻幽閉我二人,要害性命。師父出家人,若肯救生,決然報德!」猶然聽了,問道:「你往年欠店家甚債?今歲如何還他?既已算償不少,卻怎要害你性命?」男女道:「實不瞞師父說,我二人當年路過到此,借寓一宵,吃了他兩次饃饃飯食,只因他客眾人多,渾騙了一宵錢鈔。偶然今復過此,被他拿住,我二人產了幾個小男女,被店主算了個利上起利,盡被他賣了,如今還要計害。」猶然方才答應。忽然,門旁一個黑漢子出來,把男女罵了一聲道:「你這作怪的,騙了他飯錢事小,你卻騙食了他二卵情深。比如我不欠他債,在此吃了他些無功之食,也遭他一日之害。」說罷,把眼看了猶然一看,便上前來扯衣,說道:「你這和尚,是我仇人,如何到此?你可記得你口食甚美,不念我死者甚苦,你方且要填還我命,尚能與人救生。」猶然聽了,嚇得把手將那黑漢一推,往前邊飛走,便把這情節說與神元。神元聽得,忖道:「這店家必是個不良善之家,謀害過客的。」乃秉燭往後門去看,哪裡有甚男女,也無個黑漢,只見一個罩內兩隻肥雞,半堵土牆,一豬倒臥。神元看了道:「是也,是也!猶然道行不備,遇此種因,求救是僧人形貌,說仇乃銜骨根因。」隨出得堂前,把二雞一豕事情,說與猶然師徒。他半信半疑,全未有個慈悲之念;一驚一怕,都存著個畏懼之心,巴不得天明起身,離店前去。此時卻動了神元向道心腸,乃向店家說道:「小僧有件事兒,欲與店主商量。」店主問道:「何事商量?」神元道:「今已暮夜,待明日說罷。」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二十五回 神元捐金救雞豕 道士設法試尼僧 眾僧宿了一夜,次早起來,神元乃向店主說道:「世上有一種往因,店主可信?」店主道:「師父,甚麼往因?」神元道:「比如騙挾人財物,負欠人債垛,當世不還,劫後須償。」店主笑道:「人欠人財,人還人債,世上有的,小子如何不信?只是當世不曾還,劫後怎生償,這卻難信。即如我被人騙,安知非劫前我欠他未償?師父,你且說劫後償還的當作何狀?」神元道:「俗世說得好,』欠債變驢變馬填還『。譬如店主家有驢馬,甚至犬豕雞鴨,應與你賣錢食用,都是負欠不還根因業障。」店主道:「師父,你僧家議論太迂,信定了個往劫,那裡知財寶為世資有無通義,若負欠了不還,便變人畜生道。這等果報,是個陷人機阱,不太刻薄至此!」神元笑道:「店主人,你只知有無通義,那裡知騙挾機深,變畜填還,不在那不還債負,卻在這害人的機心。人心善良,無奸無狡,便是佛祖。人心奸狡,有債有負,便入輪回。我小僧在你後屋,見雞豕在圈,偶動慈心,只恐是來還你夙債,我願代還,免它殺害。」店主道:「師父,我今日正要殺雞宰豬延客,且後池尚有魚蝦千百,你能盡免得他今日之網否?」神元道:「小僧願捐金救免。」店主道:「我這地方雞豬少有,魚蝦無多,便受你金也要尋買,萬一無得,何以延客?這難從命。」神元見他堅執不從,只得念了一聲「彌陀」,出店門前行去了。這店主果是延客,盡將雞豕宰殺,又網盡池內魚蝦,只希圖充滿食前杯盤,哪知根因果報。這果報根因,卻有不同,豈是食一牲物就有一牲根因,乃是殺一性命便有一命果報。這根因果報,後有知其義的老衲,說了幾句偈,道: 論根因,有果報,老僧說與人知道。那裡是:食他肉便就還他,那裡是:殺他性命他也要,總是憐他一氣生,也是陰陽成鑄造。把豬圈,將雞罩,他也識憂愁並安樂。人因故殺害慈仁,人因特殺供心好,殺機一動血淋漓,物豈無人這靈竅。求不饒,苦誰告?仇恨冤愆終報效。一還一報總關心,是以仁人遠廚灶。 卻說神元意欲捐金免雞豕生命,店主堅執不允,一念慈心,無處能用,只得同猶然師徒並隨侍行者,趲路前行。在路卻才與猶然講論吃齋不茹葷這一片善心。猶然道:「師父,你說得固是,只是世間豪門富屋,珍饈百味,殺牲宰豕,充滿五齊,誰不說天生物以養人!比如禽獸昆蟲,大食小,強食弱,俱隨口豢。」神元道:「天地生物之心,豈不願人物各安其生。你說大食小,強食弱,不過以力勝。猛虎食人,豈是天生人以養虎?人力不能勝虎,便為虎食耳。」猶然又道:「不生不滅,不滅不生,生生滅滅,如四時迭運,二氣流行。只生不滅,萬年賢聖猶存。只滅不生,一去陰陽頓息。不幾於把化機窒了?」神元道:「聖賢有這仁物之心,雖萬劫不滅。凡俗無這慈祥之念,便沉淪不返。我釋門專以果報根因勸人,畢竟是為法門開個方便。」猶然的徒弟也多嘴饒舌,說道:「師父,人靈物蠢,見刀杖何知死具,說精魄也不甚多,豈比得生人性命?」神元笑道:「你等淺識,安知大義?獨不見傷弓之鳥高飛,漏網之魚遠逝,鼯鼠五技何心,狡免三穴何意。物既有性命所關,人豈無慈仁共視?」神元說了這一番,猶然師徒也有點頭的,也有口應的。 眾人走了一日,看看天晚,到得一村店人家,神元進得店門,只見一個老漢迎著,叫了幾聲:「好師父!請人內上房住宿。」便說道:「老漢合家是吃素的,敬僧的,今日遇著師父們,好,好。」神元道:「客店來往,豈皆必其食素?」老漢道:「正是。吃葷的客到此,見小店無葷,多是外市買來。昨日幾個客人買來一隻活雞要殺,老漢見雞有悲鳴之狀,不忍,勸客莫殺,寧可以飯食准算求換,可喜客有慈心肯換,此雞得免殺戮。師父,你聽五更雞鳴求曉,也是個活潑潑的性命。」神元合掌稱善。正說間,只見一人敲門求宿,老漢開了店門,那人入得門來,看見上房宿的是僧人,各屋尋了一番,道:「善根!善根!」往門外走去。猶然見這人光景,便跟出門來看。只見那人前走,後邊跟著幾個黑漢,無數男女往前飛去,口裡尚說:「善根!善根!便少這一個也罷。」猶然疑懼,進得屋來,與老漢說了,又與神元說。神元聽得,乃向老漢說道:「這一雞善根,不知救了老店主家中甚麼性命。」老漢答道:「一雞怎麼救了小店性命?」神元道:「老店主方才說,昨日救得客人一雞性命。方才這人進門,各房尋看說:』善根!善根!『猶然出門,見他跟著許多黑漢男女,便是昨店後門一類根因。猶然師父,你兩次警戒,我見你師徒心葷未化。老店主,你一雞之善,寧無家中事故可征?」老漢道:「師父,你不說,我不知。自昨日救了這雞,我一女久病,昨忽少安。」神元道:「此即是征。」老漢笑道:「師父,難道一隻雞,便救了一女?」神元道:「還不止,還不止。」老漢道:「怎麼不止?」神元道:「一女尚不足報你一念慈仁。」猶然道:「師父說的,無乃太甚?」神元道:「猶然,你獨不知干城棄於二卵?」老漢道:「這卻何解?」神元道:「古有干城大將,吃了人二雞子,便使主疑見殺;救了一雞,其功大矣。」神元說罷,老漢善心越堅 。 眾人住宿,次早辭店前行。旬日,神元卻早到了國中,朝見了國王。國王備問通聘事實,神元一一奏稱,卻好說到風魔和尚警戒猶然僧吃葷之話,國王大異。便敬信沙門,一時興建寺院,就有三萬餘所;遠近人民披削緇發,不止二百餘萬;譯經律論一千九百餘卷。自古佛塔之盛,無出於此。後人有說道:「為僧超九祖」;又說道:「為僧病四民」。獨有九九老人五言四句說道: 予不勸人僧,亦不於僧妒。 惟願僧人心,無忘君與父。 話說長爪梵志得不如密多尊者度化,離了東印度國,從海島遠去尋訪高真了道去訖,遺下本慧、巫師二人,也各自尋路。只因這二人弄幻出拙,誤入旁門,少不得輪回劫轉,卻又記恨尊者指破化山,滅了他手段,這一種恚忿根因,便思想個報復的究竟,他二人物化一靈,向方復歸人道。卻說拓跋氏傳至太武燾,即位年間,嵩山有一道士姓寇,名謙之,字輔真,卻是本慧更生。他早年心慕仙道,術修張魯,服食餌藥,歷年無效。他在雍州市上賣藥濟人,尤善祝由科,與人騙病。但凡有疾病的,吃他藥不效,便行祝由科,畫一道靈符,吞了便愈。或是人家有邪魅攪擾,便求他靈符驅逐。一日,正在街市賣符,卻遇一個漢子,近前道:「師們,你這符可驅得白日拋磚擲瓦精怪麼?」謙之道:「我的靈符專一治此。」漢子買了一張回家,貼在堂中。次日到謙之處,說道:「師父,你的符不靈,精怪更甚。」謙之不信,親自到漢子家來看,進得門,方才開口,只見屋內大磚大瓦拋打出來。謙之忙念咒步罡,哪裡治得!磚瓦越打得緊,幾被打傷。急出來,叫漢子閉門方止。謙之心裡疑懼,忖道:「我的符法怎麼不驗?」正在思想,只見一個道人在街市上化緣。謙之見那道人打扮卻也整齊,相貌卻也古怪。怎見得?但見: 青廂白道服,蜜褐黃絲縧。 沉香冠籠發,棕草履懸腰。 葫蘆拴竹杖,符藥裹綿包。 為何雙足赤?好去捉精妖! 謙之見了這道人生得古怪,便上前稽首道:「師父何處來的?要往何方去?弟子也是在道的,望乞垂教。」道人道:「觀子一貌清奇,是個修真人物,為何面貌清奇中卻帶些驚懼顏色?且問你名姓何稱?一向做的何事?」謙之答道:「弟子姓寇,謙之名也。幼慕仙道,未遇真師,日以符藥資生。今日正為一件異事不能驅除,所以心情見面。請問道師名號。」道人答道:「吾名喚成公興,修真年久,頗有呼風喚雨手段,驅邪縛魅神通,驚人法術也說不盡。吾觀子貌,可喜為徒弟子。且問你今日有甚異事,不能驅除?」謙之便把漢子家打磚擲瓦精怪說了一番。成公興笑道:「諒此小事,何足介意!」便在那綿包內取了一張符,遞與漢子。漢子接了符,方才開門,那大磚一下打出來,把張符都打破。漢子飛走過來,看著兩個道人,說道:「越發不濟,不濟。磚瓦連符打破了!」成公興聽了,把竹杖變做一桿長槍,左手執著葫蘆,右手執槍,赤著雙足,飛走入漢子之門。那磚依舊打出,被道人把葫蘆迎著,塊塊磚瓦,都收入葫蘆,只收得磚瓦打盡。道人兩個打進房裡,哪裡有個妖怪!卻原來是個奸盜賊頭,見人往房上去了。公興見了這個情景,已知其故,乃將符焚了一張,只見那屋內黑漫漫,若似個妖怪模樣,被符驅逐,行空走了。便向漢子道:「汝婦被邪,吾已驅去,只是速把婦移他所,以防復來。吾自有法與汝,驅逐其後。」漢子與鄰人都知屋內妖氣逐去,盛稱感謝成公興。只有謙之背說:「師父法術,葫蘆收磚神妙;明見奸賊,怎麼指做妖氛?卻又與婦人掩護?」成公興道:「我等修行人,心地要好,便就是常俗人心,也要為人掩垢隱患。我方才若明出奸賊,不但壞了婦行,且是傷了漢子名聲。汝遇這樣事情,當存方便。」謙之道:「師父說的固是,無奈婦不守節,奸又復來,卻不虛負這一番法術?」成公興道:「婦不守節,自有惡報,萬萬不差。奸賊得來,只是要費吾一妙法術,永絕其根。」乃將葫蘆內磚瓦盡倒出來,叫一聲:「變!」那磚瓦盡變做狼牙鹿角尖刺,叫漢子鋪在房簷臥內,道:「此物防妖,偏能捉怪。」漢子拜謝。 成公興與謙之離了他門,望著路行走,到得一座庵前,謙之叩開大門,內走出一個比丘尼來,道:「我這是個尼庵,師父們請山門少坐,不敢留入庵內。」成公興見那尼生得青年貌美,乃忖道:「謙之道貌雖近,道心未知。」乃把自己面一摸,卻又把謙之面也一抹,頃刻二人嬌滴滴、如花似朵起來,對尼說道:「我二人也是兩個道姑,今有公子衙內夫人外游,喚我們陪伴,迷失了路頭,望尼師容留少住。」尼僧茫然忽略,便邀人庵內。眾尼齊相見了,敘其來歷,成公卻也伶俐,對答不差。尼僧即具素食,他二人卻也不辭。吃了,看看天晚,兩個只是不出庵,說道:「路遠,怎衙內不見人找尋而來?沒奈何,求尼師借宿一宵。」尼僧慨然留宿,公興卻又把謙之吹了一口氣,只見謙之頃刻燈下變了一個俊俏道士。那少年尼僧見了,都走入房去,道:「怪哉!怎麼道姑這會卻是道士也?男女有別,況我等既已離父母,不慕丈夫,入了空門,皈依三寶,當謹守禪規,牢持節介,莫教男女混雜,玷厚清修。」真好貞潔尼姑,個個躲入臥內,只剩了老小兩個,在外支應。公興待謙之打坐,他卻變那青年尼僧,執著一枝燈燭;走近謙之前,問道:「師父,老師父前堂打坐,你卻在此。若是嫌僻靜寒冷,我屋內可以避寒。」謙之聽得,正襟端坐,作色道:「優婆尼,你說的何話?小道因天晚借宿,彼此都為何事出家,既已絕欲修道,不但不可發此言,當不可舉此意,須要端正了身心,勿要犯了暮夜四知,入了姦淫十惡。」尼僧道:「我見師兄是個道姑,你卻是個道士。我只曉得春心一點,哪曉得甚麼暮夜四知?」謙之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傷風敗俗的事,做不得!」謙之越辭,那尼姑越嬌嬌媚媚起來。謙之心不覺也動,忽然想道:「成師父會弄假裝幻,萬一他假尼試我,豈不自壞家風?」乃真作怒容,堅心辭絕。成公興見他正氣,乃把臉一抹,現了本來面目。謙之忙起身投拜,道:「師父捉弄弟子,實是度脫弟子。」公興笑道:「我觀汝貌,今見汝心。」乃各相打坐,天明辭尼出庵。那尼姑見是兩個道士,懊悔在心,卻又見他們變化多端,疑神疑怪,不敢怠慢,送出庵門,緊閉入內。成公興乃稱道:「好貞潔尼僧!」謙之道:「師父,果然這庵尼貞吉。世可有一等不貞潔的。」公興道:「有貞潔二字,原對著沒貞潔一惡,這惡,作罪不小,比那在家沒貞潔更大。」謙之道:「總是一般過惡,如何更大?」公興道:「他污穢禪門,比玷厚夫綱更過,所以不小。」謙之道:「師言至教。」公興道:「汝聽我言,不但戒尼,亦且自戒。我於那試你之際,也曾見你到了個把持不住的境界。那時虧你一轉念返正,如今才生出這一番隨緣論道的功果。只要你從今以後,更要蕩滌到個純一不亂的境界;便入了修行正宗。」謙之唯唯聽教。後有說:「色慾迷人,人若能咬定牙關,只在那相逢一刻之時正了念頭,便過後無災罪惡。」有八句詩說得好: 人情多愛色,淫欲總皆癡。 貪戀成災罪,清貞免禍危。 牙關牢咬定,心地緊修持。 不獨僧和道;還戒比丘尼。 第二十六回 公興五試寇謙之 正乙一科真福國 話說成公興道士與寇謙之離了尼庵,一路講論一番道理。謙之問道:「師父,弟子投拜入門,只為往年慕道無功。今日願求個不老長生方法。」成公興答道:「弟子你既要求長生不老方法,須是到個山中靜室,修煉服食藥餌,方得不老長生。我聞華山僻靜,當與汝封彼處藏修。」謙之拜謝,當時隨著成公興師父取道而行,到了華山腳下。只見那山: 巍巍頂接碧天齊,鬆檜森森路境迷。 鶴唳猿啼禽鳥噪,雪深石峻洞幽淒。 成公興與謙之到了山下,公興想道:「謙之雖然投拜我為弟子,他道心真實,尚未深知,不三番五試,這道術萬一妄授匪人,彼此罪過不小。」公興乃把手一指,只見那山腳下,隱藏著一座茅草小屋,門外立著一個老婆子。成公興到得面前,向那婆子問道:「老婆婆,借問你一聲,這山上可有狼蟲虎豹麼?」婆子道:「有的。」又問道:「可有寺觀麼?」婆子答道:「沒有寺觀,捉有仙人留下的石室,又問道:「石室可有人住麼?」婆子道:「無人住。」;又問道:「上山到石室有多少路?」婆子道:「二三十里近路,只是過兩條嶺阜。」公興聽了,便叫謙之:「你可上山,看石室可潔淨幽僻;堪以居住?我因走來倦怠,且借茅屋暫歇。」謙之聽從,乃登岩涉嶺,上得山來,越走越遠,腹中又饑,思量進前力倦,退後不能。他正在嗟怨之時,只見一個山猿,在那石磴之上蹲著,見了謙之,攀援鬆檜枝上,望著謙之,唧唧噥噥。鬆下頃刻一隻白鶴,蹁躚跳舞。謙之也坐於石磴之上,觀聽那猿啼鶴舞,不覺脫了雙履,盤膝磴間。方閉目,不知那猿跳下樹來,悄悄把雙履拿去。謙之開眼見了,不覺怒從心起,道:「山猴孽畜!你拿了履去,我卻如何走這山嶺石逕?」乃去趕猿,這猴子趕便走,不趕又住,只把雙履穿上又脫,脫了又穿,及至謙之走近,他又往那峻石險崖飛越蹲著。謙之急得紅汗交流,乃怨道:「師父要我上山,他卻在婆子茅屋安坐,這回吃茶吃飯,叫我忍餓受苦。卻又被這孽畜偷了履去,如何走路!」 正怨間,只見公興走近前來,說道:「徒弟,為何不尋石室,卻在這裡閒坐?教我茅屋久等。」謙之道:「師父,我弟子只因山嶺險峻又遠,力倦腹饑,坐此石上少歇,苦被猴子竊去雙履,在此沒計奈何。」公興笑道:「出家人時時謹戒,刻刻提防,雙履是身外之物,你未免不因它動了身內之火。如今你雙履在何處?」謙之乃指道:「那猴子在那裡穿穿脫脫的便是。」公興見了,便把自己的雙履脫將下來,望平坦嶺傍一擲,那猴子見了,也把雙履脫下來,望嶺傍一擲。公興乃叫謙之取履,謙之方才取得雙履,師徒穿上,過得嶺來。謙之問道:「師父,以你的道法幻術,諒一個猴子如何難治!為何把雙履設個狡計算它?」公興笑道:「弟子,你既知狡計何異幻法,總屬欺詐。目前不是個正大修行,人有個自然道理,你時尚未至,心地未堅,且自安常取順。」謙之拜謝,乃道:「師父,弟子走了許多遠嶺,腹中饑餓。公興把手一指,只見嶺下青茸茸細草,公興先拔了一束自啖,卻叫道:「徒弟,此草可以充饑。」謙之依言,彩而食下,即時腹飽,雖膏梁不美過草。師徒正行,只見峭壁懸岩處一個洞門,公興道:「此石室也。」乃與謙之入得洞來,只見洞裡幽僻潔淨,卻似個仙家屋室。怎見得?有《西江月》二律說道: 石室幽深淨潔,石牀石磴依台。仙人居處有誰來?洞卷白雲自在。簾掛珍珠滴漏,棋分青白安排。丹成瀟灑任徘徊,都是仙家境界。 卻說海島真仙玄隱道士,一日赴蓬萊會去,吩咐道童徒弟謹守洞門,叫新園收服這些邪魔外道,不得渾亂正大真機。新園道:「弟子心願收服邪魔,只是道力微小,望師真傳授幾般微妙正法。」玄隱道:「仙機高妙正法,輕易難聞,汝非修立藥餌丹爐、九轉純一,何由得道?」又對道童說:「自汝復歸正乙,已自了明大道,尚差片步未登,將也有授受因緣。只是勿傳下土。」玄隱說罷,駕鶴凌空赴會。道童卻與新園思想,也要招個門下徒子徒孫。新園忽然一想,與道童說道:「本智師兄,我於往昔會中,見』四里『遠投異度,擾亂人心情性,都叫人迷了這酒色財氣。近又附合了貪嗔癡,敗壞禪門,我力不能驅逐,想昔本定轉劫,卜淨投生,或可點化歸真,當圖共力。」道童道:「非人莫傳,師有明戒。師兄須要慎重。」新園點首。 卻說謙之得了公興指的青草,彩食不饑。一日向公興說道:「師父,弟子久隨師父,每患肚饑,即得草食,止可因饑得飽,不能長飽無饑。」公興笑曰:「汝欲長飽不饑,亦非此草。」乃將手望鬆樹下一指,只見那鬆下長出許多茯苓藥草,叫謙之服食。謙之道:「師父,這物徒弟常賣市間,豈足以服了不饑!還求些異味。」公興道:「飽腹豈獨茯苓,長生還須柏葉。便是柏葉,也堪服食。」謙之不信,還求師異味飽腹。公興道:「我姑試汝,卻也不甚差訛,奈汝不信。也罷,吾昔有一師修行海島,能修藥餌,若得他傳授,修煉服食,可以延年無算。」謙之欣然,求師訪海島真仙。一時二人離了華山石室,望海島趨來,渡海盤山,也不記時日。二人到得海島,依崖而上,只見洞門深鎖,道童本智門外兀坐。公興與謙之上前詢問真仙。道童道:「吾師赴會未回。二位問的何人?」公興道:「吾昔有賽師,法號新園,久未會晤,聞他近在海島,故此來投。」本智道:「新園亦吾師。令吾暫留此地,責令收服邪魔歸正。他因想也要尋個門徒弟子,向在此間,今往別山去也。二位當於他處找尋。」公興便把謙之饑餓求飽的情由說出。道童道:「吾門謀道,自有餌藥,若為饑餓求謀,便是誠心未至。吾師回洞無期,便是我也不授這般弟子。當速尋新園,他只恐也不收為饑飽的弟子。」道童說罷,把衫袖一拂,煩刻那海島洞谷形跡連道童均不見,只見懸崖峭壁,密樹叢林,沒有路逕人跡。二人只得望洋四顧,公興看著謙之道:「到此光景,只得駕個幻雲,回華山石室。」乃作起法術,駕雲起在半空,公興低頭一看,說道:「吾師在此山也。」謙之也低頭一看,果見一座大山在海,二人停雲落阜,依舊住足山腳下。謙之道:「師父,腹饑了,此地無那草,便是柏葉也無,如之奈何?」公興把手一指,地間忽然長出那青草,叫謙之彩吃。謙之不肯去彩,道:「弟子吃此,日久厭心,且問師父:這山是何處?遠近可有人家化緣賣藥,可以充腹?」公興道:「此嵩山也。我與汝登高峰,尋石洞,恐新園賽師在此,未可知也。」 二人上得高峰、果見石洞裡坐著一個全真。公興上前拜倒,說:「弟子有失瞻依,為罪萬千。」全真曰:「與汝別久,正你懸想。」乃顧謙之曰:「此為誰?」公興答曰:「弟子招來徒弟。」全真曰:「既是新招徒弟,乃吾徒孫,只是以孫名汝,失了劫前相共患難之義。汝今來意,卻是為何?」公興又說謙之腹饑欲飽之意。全真道:「汝既為此,當以長生不饑藥餌之。」公興曰:「正惟師望。」全真乃具藥食。謙之一見,嚇得魂飛天外,膽顫心驚,向公興說道:「師父,怎麼是些毒蟲惡物?臭穢不堪,看著嚇人,還要入口!」自忖此非全真,必是山妖石怪,乃往外就走;全真見謙之要走,把口吹了一氣,只見石洞就有幾十層,全真與公興都不見了。謙之哪裡出得洞來,心慌跪地,叫:「成師父救我!」只見公興在石洞之外,遠遠聲應洞中,說道:「徒弟,你未可成批止可為國王卿師相。」言畢,公興也不見。謙之獨自在石洞中,只得打坐修煉,想道:公興師父三番五次試我,我不能專心致志,只在個饑飽。今在這洞中,如何得食?」正然心慮,只見那柏葉青草,廉蒙茸茸,長入洞來。他彩麵食之,得以不饑。 一日,正在洞中修心養性,忽然那洞開峻石,謙之走將出來,見一大神,乘雲駕龍,導從百靈;集於瞄便,啟稱太上老君,謂謙之曰:「自天師道陵升遐以來,地上曠職,汝文身直理吾故授汝王師之位,賜汝雲中新科二十卷。自開闢以來,不傳於世,汝宣吾新科,清整道教,除去偽法、租米錢稅及男子合氣之術,大道清虛,寧有斯事!專以正大禮度為首務,加之以服食閉煉。」使玉女九疑十二人授謙之導引口訣。謙之拜受忽然大神不見。謙之乃奉法辟谷,不復言饑。年餘,在石洞中,精神色澤大異昔時。一日,自想居此山中無事,乃出洞閒步,忽然見山憐之上,又有一個神人端坐,旁有童子,執著許多經冊籍。謙之投拜嶺下,請問:「上聖何神,顯化弟子?」神人答曰:「吾乃老子孫,名號李譜文,因見子有仙風道骨,特齎圖篆真經、天宮靜輪之法與妝,汝若能敬奉正教,恪守真科,福國利民,永持善道,吾當與上界天仙導引汝超凡成聖。若或離經叛道,不但奪汝之祿,且有降罰於汝。」乃以經文六十卷賜謙之,謙之既拜受了圖篆真經,隨離了嵩山,望魏地而來。到得-座寺院門前,只見幾個僧人,在山門之下立地閒談。謙之近前,聽那僧人講談的不是別話,乃是迎接官府。謙之乃問道:「列位禪師講接官府,卻是哪位官府?」僧人見謙之是個道流羽士,衣衫卻因久在洞谷不甚整齊,便輕易答:「接官府是個官府。」謙之一時便忍耐不住,說道:「世俗炎涼,只敬衣衫,不敬人品,且是勢利。官府管得他著,便伺候迎接。我無干礙。便答應,也沒好言。」乃弄個幻法,猛然換了一個整齊全真。那眾僧見他: 仙冠道服,白拂黃縧,兩道眉清分八行,一雙手長尖十指。體貌如蓬萊道眾,丰神似大羅真仙。小童兒捧著經文,大體面妝來圈套。 眾僧一時忽略,見道士人物整齊,衣衫新麗,便起敬起畏,躬身上前問道:「老師真何處降臨?請入方丈隨喜。」謙之答道:「吾乃官府相邀到來,僧人迎接的便是。」一面說,一面往山門,搖搖擺擺進來,後便跟隨兩個和尚,一個說到小房少坐,一個說到山居奉茶。謙之到得方丈,只見一個行者捧著一杯茶來。謙之接茶在手,不覺笑了一笑。行者瘋瘋顛顛的問道:「老師父笑誰?」謙之道:「世態炎涼,後恭前倨。」行者也笑了一笑,道:「誰教狡詐?病則一般。」謙之聽了驚異,方欲再問,那行者聽得山門外清道聲傳,往外飛走,說:「官府來也!」只見眾僧凜凜排班迎接,那官府昂昂直進方丈而來。眾僧只道是官府邀請來的全真,不敢叫謙之迴避,哪知是謙之詐言!這官府卻是魏朝官長,姓崔名皓,進得方丈,見個道士坐在堂中,那謙之卻又弄個法兒,依舊是洞中出來的破服。崔皓見了怒起,便叫左右,一邊捉串道士,一邊睬過僧人。方才開口,謙之聽得,便叫:「官長休得囉唣!貧道不是與你捉拿的。」崔皓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謙之道:「官長若問我貧道,聽我說來。」說道: 家住嵩山石洞裡,清淨幽深無可比, 饑餐洞口萬年鬆,渴飲山頭一澗水。 我師公興本姓成,傳教譜文名說李, 煉就金丹得九還,能延壽算成千紀。 賜我圖篆與真經,掃除偽法租錢米, 雲中新科二十宗,開闢以來不傳起。 謙之道士是吾名,特到塵凡來度你。 崔皓聽得,隨叫左右備車馬,把謙之請到府中,盤問他三藥二火之微妙,六時百日之深功。謙之隨問隨答。當時崔皓大喜,納頭便拜,請謙之的科儀圖篆、真經等卷看閱。謙之答道:「官長要看貧道這科儀等項,卻不是輕易看的。」怎生樣看,下回自曉。 第二十七回 行者點化崔夫人 魏王約束中軍令 卻說崔皓要看科儀等項,謙之道:「官長要看,須是齋戒沐浴,拜入道門為個弟子,方才看得。」崔皓哪裡肯依謙之之言,只是要看。謙之見不肯依言,乃使法術,只見空中黃巾力士,擁護著焚香童子,捧著許多經卷,只是在雲端現出,卻不下來。崔皓見了,方才下拜,願意尊謙之為師。謙之乃招手,叫童子捧經卷下來。那空中童子,方才落下彩云。崔皓一一看閱科儀等項,稱贊禮謝。後有說道法真偽總在道者之心五言四句: 大道原非假,清虛果是真。 但問修行者,可是道真心? 卻說拓跋氏太武燾臨朝,執事官奏道:「今有臣下崔皓上書,陳啟嵩山道士寇謙之道法靈異,圖篆經卷非世所有,且辟谷輕身,若欲修仙學道,非此人導引不可。」太武准奏,即令臣下召謙之入朝。崔皓又啟道:「這道士高傲自重,非可呼召而至,望王以禮待他。」太武依言,隨令謁者、執事官厚幣延來。只見執事官與謁者領了王命,備齊金緞表禮,兩員官私自一個說道:「王聽崔官長書薦一個山野道士,如何不召而禮請?若是禮請,這道士必是個公相,有經國安邦之略,治眾牧民之才,我們也安心上門去敦請。」一個道:「不然,賢能之士,養高抱道,厚幣延請固是。若是有道的全真,他能呼吸陰陽,旋轉造化,運神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便是以禮延請,要學他長生不老,這也說不得奉令莫辭勞苦。只是如今有道的,他不在深山窮谷完他的修行,來你這塵凡作甚?」一個說:「修仙之人也有尋外戶的。只是這一件外戶之事,便就生出多少奸狡,壞了教門宗旨,那知道些法術,曉得些內養。他便裝體面,立崖岸,做模做樣。若是不知道的,與他相親,便就化緣,要佈施。」兩個執事官,說一回,笑一回。只見左右捧表禮的一個隨從人聽了,說道:「小的知這道士有道行,有法術,不肯輕易見人,便面也難會。」執事官聽了,乃問道:「你如何知這道士有法術?」從人答道:「這道士能驅邪縛魅,降怪除妖。」執事官聽了道:「我正有一怪事,他若能除,也不枉了奉令禮請。」謁者便問道:「先生有何怪事?」執事官答道:「山妻近日懷孕,臨盆之日,夢有四個漢子,領著無數孩童,口裡說道:』分門散戶與人家鞠養。『這無數孩童,都是醜陋惡像,並無一個清秀容顏。山妻檢得一個,生下來,卻是精怪一般,不吃乳,不食飯,如今只要葷酒吃,便止啼哭。若是道士有法術,也要問他個原來情節。」 當下執事官與謁者到得崔皓府中,通知謙之說:「國王表禮延請師真赴朝。」謙之哪裡肯行,說道:「吾未別謝嵩山,安可輕造王朝?」乃出府門,說道:「且回山去也。」執事官只得回奏。國王問崔皓,說道:「予以禮請道士,如何不來?」崔皓道:「道士曾說,未辭謝嵩山石洞,未便入朝。」國王乃命執事官同崔皓奉玉帛牲牢,往祭嵩岳,仍命禮官鼓吹,迎謙之於平城之南,起建天師道場重台五級。一時招集道徒眾盛,國王遂改稱太平真君,親至道壇受箓。崔皓既薦寇謙之,大得寵於國王,晉封官秩。二人得國王寵幸,終日講談法術。國王一日問謙之:「道場法事這等齊備誠敬,天神可來享受?」謙之道:「不來享受是臣道與王徒修虛設也。」國王道:「既是來享受,凡人可見得麼?」謙之道:「見得,見得。」國王道:「既是見得,道師何不施一法術,使予與那天神交接見面,這才見費了許多醮事,不虛設逐日功果。」謙之答道:「王欲交接天神,必須要起建個宮殿在半空裡,雞犬音聲不聞,凡俗法氣不犯,天神方肯下降,王方得交接。」國王聽了大喜,隨命崔皓督工,以國城東南之地,建座道院,起名靚輪天宮,令極高大,不聞雞犬之音,勿近凡濁之氣。當下興工。土木之費,工力之作,不說千百萬計,小民力竭,百姓愁怨,道蹄興嗟。卻有個瘋顛行者走到崔皓府前,口裡說的是瘋顛話,手裡捧的是一卷《金剛經》,要見崔皓。卻遇著崔皓公出,夫人郭氏偶在堂前,這瘋行者一直走近堂前,左右把門人役哪裡阻攔得住!夫人見了行者,問道:「行者何處來的?」行者道:「我道人有處來,只恐夫人沒處去。」夫人怪怒起來,道:「這瘋道人說瘋話,我一封誥夫人,官長又是當朝顯秩,怎麼沒處去?」行者道:「夫人,你聽我道人說幾句瘋話。」 說瘋話,不是瘋,卻是幾句正道宗。執笏當朝官長事,脫簪直諫你家風。罵汝夫,理不通,薦寇道,建天宮,民力繁傷怨氣衝。福國安民有正乙,一誠感格在心中。哪有天神來接見,徒高台殿在虛空。沒處去,你夫翁,急早回頭秉至公。我有彌陀經一卷,能保夫人得所終。 郭夫人聽了,方才叫侍婢接得行者手中經卷,行者化一陣風,影跡不見。夫人望空下拜,取經一看,乃是一卷《金剛經》,便供奉家堂,時時看誦。卻說這瘋顛行者是何人?便是那寺中捧茶,說謙之狡詐的行者,呼犬銜骨的瘋魔,總是隨密多尊者、未了普度的元通。他雖被印度國王焚化,陽神卻也週遊世間,他見國王寵幸崔、寇二人,那執事官說的許多玢門散戶孩童,都是那輪轉的貪嗔癡等一派,吳厭、陶情等眾脫生,恐引壞了這方僧人吃葷酒,破戒行,做出墮地獄的根因,故此屢屢顯化度人。 卻說崔、寇二人得國王寵幸,一個專恃威權,一個矜驕傲慢,朝臣大小無不怨懟。一日,二人正在靚輪天宮下來,到得府中,私說宮殿這等高廣,科儀這般誠敬,卻不見神人交接,恐王說道不靈。二人正議,忽然陰風晦晝,目不見人,只聽得空中若忽聲言說:「汝等當竭忠事主,正道安民。吾奉正教仙戒汝等以正,則順而獲祥,以邪則逆而受禍。赫赫正氣,豈容汝等怙寵驕恣!」崔皓見了這光景,往內堂抹壁飛走。寇謙之聽得這音聲,把案一拍道:「吾自有法!」只見聲止風息,依然白晝。崔皓進得內堂,見夫人在堂中諷誦經文,聽得卻是釋門品第,乃問此經卷何自而來。夫人便將瘋顛行者說話備道一番。崔皓哪裡肯信,隨把經文焚毀,叫投諸廁內。只見那火燄飛空,化作祥去西去。郭氏無奈,只得退歸閨閫。後有說崔皓焚經、獲罪根因果報不小五言數句,說道: 佛開方便門,演此真經寶。 見聞得受持,消災增壽考。 奈何崔皓愚,偏邪信妖狡。 焚毀投廁中,造孽非輕小, 一朝寵幸衰,王怒檻車討。 按罪投廁坑,道涂以溺攪。 自悔溺經因,傷心已遲了。 卻說崔皓毀溺經文,造下無邊罪孽不知,乃與謙之專尋僧家過失。一日,正相談論在府內,忽左右傳稟,有執事官王炫要見寇師。崔皓令其入。王炫參謁了崔皓,便以常禮相見寇謙之。謙之恃寵驕傲,心中不快,便問道:「先生顧我,有甚事情?」王炫道:「久聞師真除妖降怪,小官家有一怪事,只因山妻懷孕,臨盆之日,夜夢四個漢子領著無數孩童,口裡說道:』把這孩子分門散戶,都與人家鞠養。『便把一個醜惡的與山妻。山妻嫌其陋,再四揀擇,哪有一個可觀,不得已受了一個。生出來,果是醜陋惡像,如精似怪。如今卻不吃飯食,專要葷酒。如無,啼哭不止。為此求師真鑒別何因,可有個法術懲治?」謙之聽了,答道:「這事情必有根因,吾有道法,只是不輕易為人驅除。先生須是費百千金寶,建一個九轉大大道場,方能知這詳細,救解汝子葷酒啼泣。」王炫聽了,說:「小官職卑俸薄,哪有百千金寶,望師真從簡行事,也是莫大恩功。」謙之面允,王炫退去。謙之乃向崔皓說道:「執事官卑,傲慢見我,我以厚費難他,仍要查他家門產子果是何怪。」隨畫了一道符焚去,只見符使喚得四個漢子到來。謙之乃問王炫孩子事情。四漢齊齊答道:「我等皆前劫』四里『,輪轉未了根因。能亂正而卻畏正,能導邪而復陷邪。」謙之聽了,說道:「汝等我已知矣,只是昔日寺僧炎涼,今日王炫傲慢,行者兩次弄瘋作顛,來侵吾教,吾今本當用剿,只得留汝,報復那驕傲、炎涼。」四漢道:「我等也只因渾亂人情,重罰輪回異劫。今道師正當存正大光明,以修真教。不當以些微小忿,希圖報復,甚失出家修行之體。」謙之不聽,乃復問王炫孩子如何不吃飯食,專以葷酒免啼。四漢道:「師真既已知我等情由,只因王炫妻平日妒潑,他生產臨盆,惡氣上升,邪氛入念,夢寐不自悔改,產育自是怪妖。」謙之道:「吾且不治汝以邪投他,且令汝去把他邪陷。」四漢唯唯退去。卻早王炫復來,泣拜謙之前,說:「小官無禮,望師真開宥。」謙之回嗔作喜,說道:「先生,莫非孩子有說麼?」王炫泣道:「孩子連葷酒不吃,只啼不止。」謙之笑道:「無慮,我有一符,可執回宅,焚之自安。」乃以符與王炫。王炫依言焚符,其孩不啼,吃飯。因此,國人皆曰:「寇道師不可輕慢,國王且師事,況臣下乎?」」一符除怪,止卻孩啼,真好道法!」紛紛嚷嚷,遍滿國城內外。 哪知元通和尚屢屢顯化陽神,一則為普度之已完、未結,已完的,是密多尊者前度化緣;未完的,乃達摩老祖四彈之教。四彈乃無言之秘,叫和尚一靈,作不了之因。卻不知謙之道名雖大,而心地欠明,附和著一個偏僻挾邪的崔皓。元通和尚陽神雖遍徹有情,只可惜不能操輪轉劫奪,挽回那狡詐心腸。這和尚苦了神魂,那邪的恣其心性。元通長者憫他異劫漂沉,有生居釋流,不明禪戒;有長在道品,不諳仙宗。又見謙之、崔皓挾偏樹黨,仇懟空門,並那行者規諷,攪亂閫中,只這一種深仇,便成矛盾。無奈海島真仙與正道蓬萊赴會,達摩老祖又面壁多時,那輪轉冥司止據陰陽往返、善惡輪回,一死一生,不虛時刻。這」四里「哪管甚九流三教,六道四生,沾著有情,便迷其性。此時若不是聖人道治、仙佛陰功,妖魔怎生蕩定!卻說長安之西,山野之僻,有賊叛名喚蓋吳。這伙人不知父母生身,當保首領為孝,王法嚴,宜安本份為良,苦被四孽轉劫得這一派惡迷,導引得稱兵為亂。可憐涸轍鮒魚,自取糜爛,只是有道仁心,於茲甚憫。卻說神元聘晉回還之日,魏地創寺之多,有道真僧不遭三途之陷,卻也有萬萬千千。那更與」四里「為契的,卻也有千千萬萬。這崔皓既師拜謙之,敬尊他法,便與釋僧有如仇敵。神元是一個過世僧靈,怎敵見生官貴!且是被迷塵情之眾,一靈難挽。如是因緣結構人世,便有一種么魔小丑。這蓋吳稱亂山野,魏主興師親伐,當日傳令三帥,統馭五兵,果是整肅的弓刀,犀利的劍戟,堂堂陣擁旌旗,烈烈炮轟天地。左列著崔、寇,僭擬軍師;右擺著孫、吳,盡皆贊畫。當下魏主傳令中軍,兵將靜聽約束。卻傳的何令?他傳道: 兵戰場中止屍地,王師所誅為不義。 勿恣擄掠劫民財,勿肆傷殘將人斃。 可憐兵火到村鄉,夫妻子母驚逃避。 割恩割愛哭啼啼,死別生離無解計。 家園田產且丟開,寶貝金珠難帶去。 奔逃漫說貴為官,號泣難誇勢與利。 願爾枕席過王師,凱歌此去先得意。 卻說魏主興兵親伐蓋吳,傳令五兵免恣屠戮,兵到叛賊即除。真也是義師所指,反側自安。不想兵師住紮在一座大寺院相近,這寺院方丈卻是神元通晉帶來的茹葷長者。風魔戒諭不改,店肆警省不悛,留下業障,積出冤愆,卻遇著統兵來的官員,叫方丈設席會客。方丈辭稟說:「僧房長素,不便治葷。」這統兵官有甚忌諱,便鋪設酒饌,酒酣,推入方丈小門,逼近僧臥房密地,見有兵器陳設。再通小屋,一石磬傍懸,兵官擊了一下,只見小屋門開,一個丫鬟出來,見是官員,即閉門入內,隨把僧人扭到崔皓軍前。僧人口口申冤。怎禁謙之在旁,指唆成案,啟知魏王。魏王大怒,說道:「丫鬟之事,雖稱冤,白誣猶可。陳設兵器,此明明與蓋吳同謀為亂。」隨命有司按誅寺眾,執事官抄沒僧人財產。見家家俱有釀具酒器,及州郡富家大戶寄頓財物,不說萬計,又為窟室藏匿婦人,又使崔皓之讒得以信王。乃進說曰:「佛法虛誕,為世道害。況此沙門藏匿兵器,犯此大戮,宜悉除之。」魏王信崔皓之言,乃盡毀經像,芟夷長安沙門,回宮敕台下四方,命一依長安法,詔曰:昔後漢荒君,信惑邪偽,以亂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未嘗有此。誇誕大言,不本人情,叔考之世,莫不眩焉。由是政化不行,禮義大壞,九服之內,掬為丘墟。朕欲除偽定真,復羲農之治,其餘一切蕩除。有司宜告征鎮將軍刺史,諸有浮圖形像及一切經卷,悉皆破毀;沙門無少長,悉坑除之。 魏王將頒詔,只見寇謙之諫王詔且莫要下頒。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二十八回 崔寇惡報遭磨滅 忠孝投師入法門 話說魏王將頒詔滅僧,寇謙之上前諫曰:「臣蒙主公信重,感崔官長薦引,敢不奉詔!但西方實有聖僧,即臣教實有道祖。重此輕彼,恐非立教之意。」崔皓在旁說道:「寇師差矣!仗吾正,應合祛邪。不當互操兩可。」寇謙之向崔皓私說:「司徒不可偏執太甚,安僧實所以固道。」崔皓只是勸王莫聽。只見階下跪著一人涕泣。魏王問是何人,左右奏說是太子晃見王。王問:「有何事奏?」晃曰:「臣聞西方聖人果是慈悲,救度眾生,宣揚正教,供奉猶恐未盡一誠之感,況可滅乎?我王不可聽信崔皓,有傷釋教。」魏主只是不聽。太子見諫不從,乃退與近臣計議,將詔書緩宣遲發,使遠近寺院僧人預先知道,躲避為計。沙門因此多獲救免,收藏經像,只是塔廟在魏地者殘毀殆盡。後人有詩說道: 佛法原無厄,惟僧自召災。 不因藏婦窟,怎惹禍根來? 清溪道人歎盛衰八句,說神元聘晉,僧寺太盛,乃有此衰。說道: 世事有盛衰,陰陽成反覆。 倏爾春冬寒,忽然夏秋酷。 憂樂自何常,有餘生不足。 惟有這光明,正大長生福。 卻說太子晃諫王莫聽奸臣崔皓之言,傷滅釋教。這惹惱了崔皓,他乘著太子緩宣遲發,向魏主說道:「太子違詔,私與沙門交結。」魏主大怒,把太子幽禁起來,將欲賜死。太子果師事一僧人法名玄高,這僧卻也非凡,能知過去未來善行妙法。太子事急,求救玄高。玄高曰:「王信崔皓之讒,禍及太子,皆因沙門被酒色,起釁非小。吾有懺法,能解救其難。」太子道:「懺法如何解難?」玄高曰:「吾懺名金光明法,能使王回心轉意,自是讒言不入,其罪得免。」乃咒水獻花,禮佛作懺,果然魏主夜至三更,夢其先祖責魏主曰:「太子仁孝,汝何聽信讒言,疑害太子?若太子有差,吾當禍汝。」魏王驚醒,隨喚群臣,說夢中先祖之言。群臣皆稱太子無過。魏王乃釋放太子,待之更厚。太子得免於罪,乃謝玄高。玄高曰:「太子罪解,只恐奸佞讒及吾僧,吾其不免!」果然,崔皓在府中與寇謙之講論道法,崔皓問謙之說道:「師真,你的道法,吾見其外,未見其內。」謙之道:「信如官長之言,科儀經皆外也,修性立命卻是在內真功。」崔皓道:「這真功如何修立?」謙之道:「此功非靜養深山僻谷、煉精化氣成神,如何能得?若是司徒,營營祿位,便見了也無用。」 二人正講論之間,家僕忽來報太子免罪,崔皓聽得驚問道:「他緩宣遲發,是我奏王,怒他違詔幽禁著他,為何赦免?」家僕道:「聞說太子師事一個僧人,這僧道法甚高,能使王夜夢警戒,故此太子得免於罪。」崔皓聽得,隨差左右打聽太子與哪個和尚謀免。左右探聽的確,把玄高禮懺情由,魏王做夢事實,一一報與崔皓。崔皓大怒,隨白知魏主曰:「前違詔書,私與和尚交結,暗行妖術,致令先祖托夢恐嚇我王。若不早除,恐為大害。」王聽崔皓之言,乃命執法官收玄高。玄高早已知覺,恰遇著太子到來,乃叫一聲:「殿下,吾數當不寂,只是吾徒弟玄暢居於雲中,離此六百餘里,半晌如何得到?」正說間,執法官奉王命將玄高拿去。玄高到了法台,卻跏跌而坐,那些刑具毫不沾身,閉目示寂。忽然一個和尚走至面前,泣曰:「和尚神力,當為我起。」忽然,玄高開眸,說道:「大法應化,隨緣盛衰,盛衰在跡,理恒亙然。但惜汝等行如我耳,或恐過之矣。惟玄暢戶,渡,汝等死後,法當更興,善自修心,毋令中悔。」言訖即化。眾徒弟哀泣號呼曰:「聖僧去世,我等何用生為?」只見玄高現形雲中,說道:「吾不忘一切,寧獨棄汝?」眾徒曰:「和尚當生何所?」玄高曰:「我往惡處救護眾生。」言旋不見。崔皓既讒害了玄高,乃勸王盡除釋氏經像。王聽其言,可憐沙門大遭屠戮。 卻說元通老和尚神遊八極,見沙門在遠近寺院持齋修行的,被茹葷破戒的連累,都是那陶情等一班勾引壞教。他已知盛時如彼,衰時乃此,雖然都是不守戲的做出,卻難道不動慈悲!雲間見這戮僧光景,乃顯神通,附靈於一個沙門,法號元會,名曇,振錫到魏宮門。魏主見了,即傳武士斬之。武士奉令,刀斲不入。王乃自抽佩劍去斲,毫不能傷,劍微有痕如線。隨令武士收捕,投入虎檻中,虎皆怖伏,不敢瞬目。左右請以謙之試之。王准奏,隨召寇謙之入虎檻,虎即咆吼起來。魏主始大驚,延元會上殿,再拜謝過,送元會於近城寺中。元通老和尚陽神仍返清虛極樂,不提。 卻說崔皓專恃威權,魏主太武以皓為監秘書郎官。一日,其僚屬姓閔名湛,勸皓刊刻所撰國史於石,以彰直筆。皓從之,乃令工人刊石,立於郊壇,書魏先世事跡詳實。往來見者咸以為言,國人無干忿恨,相與讒皓於魏主太武,以為暴揚國惡。太武大怒,使執法按皓罪狀,崔皓惶惑不能對。乃執皓檻車,置於城南道廁,使衛士路人行溺其面,呼聲嗷嗷,徹於道路。皓乃歎曰:「此吾投經溺像之報也。」盡法以處,仍坐收僚屬百殺人,寇謙之並坐。其黨正要弄幻法逃生,忽然雲端裡見玄隱道真帶著道童本智多人,道:「吾奉正乙驅除嚴惡。」謙之求饒,說道:「小道也曾受圖箓、崇正教。」玄隱道:「正為你假正入邪,壞吾道教。」道真說畢不見。謙之遂罹於崔黨之害。後人有說報應善惡、禍福不差五言八句: 崔皓興讒日,沙門被害時。 善有福善應,惡有惡神知。 經像何冤溺,科儀空受持。 寇崔遭業報,糜潰不收屍。 話說達摩老祖在清寧觀,一心只要普度有情,演化本國。一日,卻與弟子道副說道:「我本天竺南印度王子,出家修繼多羅大法,今吾師已滅度六十餘年,聞知震旦國眾生,若被邪魔擾正,以及東土諸有情破戒毀教,吾欲自西而東,隨緣度化,須是擇吉日良時,辭別姪王,然後啟行。」道副唯唯奉教。忽然見一人自外而入,見了老祖,哀哀泣跪於地。老祖憫其情景,乃問道:「善男子何為哀泣,卑禮師前?」這人說道:「小子幼失怙恃,長又無能撐達,欲報父母深思,無由可報。千思萬想,惟有投拜佛門,做一個和尚,報答生身養育。」老祖聽了,說道:「一子出家,九祖超脫,固是善功。只是你父母望你生生繼後,一入佛門,便守戒行,恐於繼續有礙,反稱不孝之大。」這人說道:「小子家有弟兄,或可為繼,望祖師憐情收錄。」老祖聽他言辭正大,來意真誠,便欲收做弟子,但不知他意向可專不變,乃令道副以法試其心志。 道副領了老祖法旨,隨向這人說道:「出家不難守戒難,你既要投托佛門,須先在廚房供行者之役。」這人聽了,隨走入廚房,劈柴運水,便問道:「師兄,你說出家不難守戒難。我想出家,是我一心要報父娘恩。發了這願,就離了家園,到此觀中,做個行者。挑水也不難,劈柴也不難,便是敲梆念佛也不難。卻不知守戒難,守的何戒?怎便叫難?」道副說道:「出家人既入佛門,便要遵守禪規,堅持戒行,不飲酒,不茹葷,不淫欲,不偷盜,不妄念,不貪嗔。雖說五戒八戒,卻也種種甚多。你若能持守,不犯這戒,便是真心出家。若是不能持守,一犯了這戒,比那在家罪孽更大。人心變幻,見了這種種淫欲易亂,所以說守戒難。」行者道:「我只是把報父娘恩的心腸,時時警省,說為何出家,為何又犯戒。師兄,你說這個可難?」道副道:「是,這卻不難。比如劈柴挑水,還要費力。這持守戒行,只在這心一主定不亂,不費工夫,不勞力氣,何難之有!」行者道:「師兄,我從今以後,只是存著這個心罷。」當時道副把行者這話向老祖說明。老祖道:「萬法千緣總在這一點。彼既說言相合,可喚他來,收為弟子。」道副乃喚行者至老祖前,老祖道:「汝為父母出家,只這一念與那為生死出家的,公私略異。但由此入彼,進步更順。今起汝法名尼總持,披剃隨時,汝既知戒,當無變亂。」總持拜受,退與道副靜室悟坐禪之理,習入定之功。後有贊總持出家念正五言四句說道: 出家為生死,誰為報親恩? 知得身從出,總持一念真。 話說尼總持拜受老祖教戒,擇個吉日,披剃為僧。清寧觀僧眾及地方善男子善女人,得聞喜捨,都來慶賀。觀僧諸眾遂建道場佛會。只見善男子中一人,向道副問道:「尼總持師父為父娘恩出家,我小子也有一種恩未報,不知老祖可收留做個徒弟?」道副答道:「善男子有何恩未報?」善男子道:「我家自祖到今,歷過十餘世,都在這村宗族同居,耕種的國王田地,代代不絕衣食、供納錢糧。若遇著荒旱,便赦了免征。算計到今,田產日增,人口益眾。只說我父母弟兄,享莊家豐年富足之樂,卻也不知是哪個賜汝。往日有幾個賊盜來村攪擾,一村性命幾乎傷害。感得官長髮倉給廩,招集兵馬驅除,一時把些賊盜平服,我村得以安堵,大家小捨得保守了田園性命。這都是國王的深恩。我想受了這恩,要盡個忠心報國,我卻又無官職,不如削髮為僧,做一個報君恩的和尚。師祖若是肯收留,我小子情願入佛門為弟子。」道副聽了,說道:「你可謂不忘根本,真乃善良,待我轉達祖師,與你說個方便。」乃向祖師把這善男子的話稟知祖師。祖師笑道:「遵守王法,勤耕田地,莫拖官府錢糧,孝順見在父母,便是報答國恩。何必削髮為僧乃為報答?」祖師正才與道副講說,只見這男子雙膝跪於老祖之前,說道:「祖師所言至教,只是弟子心堅於此,望乞收留。」祖師笑道:「也罷,汝心既堅,汝願頗正,由此正願入門,堅心向道,彼岸何難登到!」乃喚道副:「乘此道場功果,與總持一同披剃,起法名道育。」當日眾心無不歡悅。後有贊道育出家心堅五言四句說道: 佛法無難入,端在一心堅。 師言皆至教,帝德實無邊。 按下祖師收得二徒弟子在觀,欲要辭王演化別國不提。且說西竺勝地,原是佛祖成道國度聖境。一日,佛在祗園聚集菩薩聖眾,演說無上甚深微妙法寶,天花繽紛,異香繚繞,旁列著十八位阿羅尊者,得以聽聞。偶然世尊發一句慈悲功德,說道:「吾於未來世已知竊名逃俗、七情染惹、六欲交攻、因邪害正、作諸惡業之眾,誰能解救,度脫這苦等等?」只見十八位尊者齊發弘深正願,合掌長跪,向世尊作禮說道:「諸弟子於慧光中已知魏法滅僧,非魏之過,乃奸皓之讒,實逃俗竊名、有傷釋教的和尚自作孽耳。今有達摩演化,收錄忠孝入門這一種正大光明,正好乘他有東度之願,與他解救可也。」世尊道:「他一人素聞緘默,欲仲無言之教,怎肯盡紛紜辨析之勞?」尊者齊道:「彼有三大弟子,皆明正道,頗通妙法,縱有紛紜析辨、水火文部之難,善自降伏。」世尊道:「雖然這三大弟子有能,只恐他法力尚微,道心未固,汝等當為一試,用助其普行東度之功。」當下眾尊者拜謝世尊,願遵法旨,各於鷲嶺顯靈,乘雲駕霧,到得下方,互相計議說道:「世尊以慈悲方便,念諸有情,自取罪業,令我等協力助成高僧演化之功。但崔寇已滅,釋教復興,其興吾等自知有神僧力,只是三僧演化東度之願當令助成。但恐他隨行,道心法力尚淺,未入精微,道路迂遠,邪魔頗多,萬一被迷,演化功阻,而東度之願何能成就?我等當隨方以試,三弟子果具神通力,能降眾邪魔,便助他演化前行。」眾尊者各發無上聖心,齊聲道:「善哉!善哉!」當時眾尊者,隨問第一位尊者以何法試。卻如何答,下回自曉。 第二十九回 扶演化阿羅說偈 尼總持擾靜赴齋 話說眾舉第一位尊者,問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趺跏正坐,旁有一蠻奴侍立,有鬼使者稽顙於前,侍者取其書通之。尊者乃說一偈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書所通。 魔邪呈色相,葷擾靜定中。 第一位尊者說偈畢,便問第二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合掌趺坐,有蠻奴捧牘於前,老人發之,中有琉璃器,貯舍利十數。尊者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舍利寶。 光中生覺悟,因以度諸老。 第二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三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扶烏木養和正坐,下有白沐猴獻果,侍者執盤受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果中。 辭廉知供養,頓教地獄通。 第三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四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側坐,屈三指,答胡人之問,下有蠻奴捧函、童子戲捕龜者。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三摜答。 明指在指端,大道從茲發。 第四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五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淵濤抱膝而坐,神女出水中,蠻奴受其書。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神女出。 兩處試禪心,道心無言觸。 第五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六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右手支頤,左手拊稚獅子,顧視侍者,擇瓜而剖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瓜因。 昆弟既和合,總歸愛敬心。 第六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七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水側坐,有龍出焉,吐珠其手中。胡人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法器內。 衣缽不相爭,清廉出智慧。 第七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八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並膝而坐,加肘其上。侍者汲水過前,有神人湧出於地,捧盤獻寶。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寶盤。 清流供祖飲,不受望外貪。 第八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九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食已撲缽,持數珠誦咒而坐。下有童子構火具茶,又有埋筒注水蓮池中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沙老僧。 贈以寶瓶茗,滅卻怪獰猙。 第九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執經正坐,有仙人侍女焚香於前。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執經地。 仙人侍女香,誦經解不義。 第十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一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趺坐焚香,侍者拱手,胡人捧函而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見世因。 數珠作舍利,助化噁心人。 第十一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二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正坐入定,枯木中有神騰出於上,有大蟒出其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前世定。 枯木有神騰,大蟒亦云性。 第十二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三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倚杖,垂足側坐,侍者捧函而立,有虎過前,有童子怖匿而竊視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度猛獸。 性善能皈依,人天可成就。 第十三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四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持鈴杵,正坐誦咒,侍者整衣於右,胡人橫短錫,跪坐於左,有虯一角,若仰訴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雲端內。 多保誦如來,免致傷物類。 第十四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五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鬚眉皆白,袖手趺坐,胡人拜伏於前,蠻奴手持拄杖,侍者合掌而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靜定因。 為解諸冤業,指明淺與深。 第十五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六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橫如意趺坐,下有童子發香篆,侍者注水花盆中。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供花心。 童子發香篆,指明果報因。 第十六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七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水側坐,仰觀飛鶴,其一既下集矣,侍者以手拊之。有童子提竹籃,取果實投水中。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靜中覓。 無言勝有言,為上乘第一。 第十七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八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植拂支頤,瞪目而坐。下有二童,破石榴以獻。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佛會中。 荒沙流墨跡,福善助成功。 眾尊者說偈畢,慧光遍照萬方,神力永扶九有。照萬方,眾生仰福;扶九有,萬壽無疆。各生歡喜之心,以成東度之願,專視達摩老祖演化、三弟子隨師功果。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在清寧觀宇,一日出定,對三弟子說道:「吾觀國度眾生因緣情識,多被眾欲交功,致使罪孽牽纏,吾心甚憫。今欲辭諸姪王群臣,往彼震旦國中,隨緣而化。汝等當白王吾行之日。」三弟子唯命,白知異見王。王於老祖行日,枉駕來臨,老祖因與王說道:「王當勤修福行,護持三寶。吾去非晚,一九即回。」異見王聽了,涕泣揮淚曰:「叔既有緣,在震旦國非吾所留,惟願不忘父母之國,演化事畢,早早迴旋,免懸吾望。」老祖點首,當時辭別姪王及眾宰職,離了清寧觀宇,前出城郭,望東大路而行。王又具大舟,實以眾寶,泊於海濱,聽老祖泛海而駕。後人有五言八句贊揚祖師東行普度。詩曰: 佛子何因緣,而為眾生度。 慈悲具提撕,有情生覺悟。 一覺悔前非,一悟知來路。 萬劫不沉淪,人天一轉步。 話說祖師法駕一動,人天歡喜無窮,邪魔亂性有正,盡在這慈悲普度之行,演化眾生之願。師徒出得郭內,到了一處郊外地界,只見一座寺院。道副上前觀看,見那座寺門上懸一匾,大書」萬聖禪林「。祖師進得寺內,參謁聖像,方丈眾僧迎接師徒堂中坐下。尚有遠送眾等辭別回去。按下師徒在萬聖寺住下。且說紅塵擾擾,人心鑿去本來;世事紛紛,邪魅偏來亂正。人若不堅持正大光明,以完生人大道,誰不被那邪魔引惹,喪了本來,迷了天性?小則災疾相纏,大則性命不保。這邪魅豈能亂人?都是世人持守不固。 卻說陶情、吳厭這些七情六欲,劫劫輪轉,不分等等。世人投入心胸,便亂人智慮,引邪了崔、寇諸人,迷害了不明僧眾。當時守戒的得緩宣逃救,孑巳戒的遭業障亡身。這些業障紛紛亂竄,仍要迷人。卻聞得普度演化真僧東來,乃生計阻,哪知邪不勝正,魔豈敵真?邪正相並,如紅爐燎毛,沸湯化雪,自取滅耳。祖師師徒駐足萬聖禪林,傍晚各自習靜。乃有一魔擾道副靜中,道副見其人生得怪形異貌,手持書簡,向道副說道:「我城外官長,為父母建延生大會,禮請十方僧眾享三晝之齋,備一縑之贈。聞知師眾道高德重,特遣小人持書禮請。」道副於靜定功久,哪裡聽聞!這人書如電光一掣,他卻端坐不動。魔見道副不理,即去祖師身前,但見祖師端坐,如太陽正照,陰霾哪敢近侵!卻又去尼總持身前,持書也照前說了遍,只見尼總持雖是為孝出家,但未久入菩提門路,道心尚未堅真,只因請者為父母延生一句,便答了一聲:「我等初出郭門,焉敢妄叨齋供?」魔道:「逢道場隨喜,是僧家因緣;我官長以書簡奉請,乃是敬禮真僧聖眾。還有一等僧人,聞風赴會,遠路找來,受享齋供,飽上求飽,雖然似饞口餓眼,總是成就檀越善功。」尼總持一接了書簡,動了赴會根因,那目中不見在堂端坐身形,惟有去赴齋的這一番情景,隨這人行走,便問:「吾師父、師兄何在?」魔隨答道:「已前行。」總持飛走上前,果見師與兩個師兄先走。到得城外官長府前,只見一大衙門,威嚴整肅,左右列著長幡寶蓋,正中擺著門對榜文。雖然是官府衙門,卻乃道場佛會。 尼總持進得府來,官長接著,周旋曲折禮儀,都是師徒們平昔交接。忽然擺出齋供,尼總持方才要舉箸,只見那經堂上一位老僧,貌似闍黎,說道:「那弟子,怎不參謁聖像,又不念句祝食咒文?你獨不聞見腥風穢氣,怎便唐突舉箸?」總持忽然驚覺,依然端坐堂中。只見琉璃燈燄輝煌,照著滿堂聖像。總持睜睛一看,左列羅漢尊者,第一位聖像,宛然闍黎,莊嚴色相。當下總持銘刻在心,想道:「這一番靜中塵擾,萬一後遇道場齋供,不當唐突舉箸,須要參聖咒食,以防魔業不淨之擾。」總持穎悟在心。卻又見第一位阿羅尊者面前稽顙的鬼使,形怪貌異,宛似持書之人,乃乘在堂眾僧早起功課回向之時,他便向尊者前俯囟作禮,贊歎不盡。到得天明,眾僧參禮祖師,俱各復位,惟有尼總持向祖師長跪,把夜來事因說出,求祖師度脫。祖師半句不答,也向第一位尊者前,合掌稽首,道了」慈悲「二字,復位而坐。正才坐下,果有使人持書,來請祖師師徒赴齋。祖師辭以匆匆東行,不得荷愛。這使人哪裡肯退,苦苦哀求說道:「主人誠意具齋相請。」祖師方才啟函,書中說道:「草舍茅簷,凡夫俗子,得聞聖僧東度,一則素齋奉獻,一則異事相聞。倘駕下臨化解,不勝幸遇。」祖師拆書,見說」異事求解「,便動了慈悲演化之心,慨然允去赴齋。道副乃問使人:「汝主何事怪異,求我師尊化解?」道育也問使人:「汝主何姓何名,卻是何等職業?」使人答道:「我主人姓向名尚正,曾為國度中執戟郎官,解組多年,生有二子,長子名喚向古,次子名喚向今,二子生來極孝極弟,娶有二妻,又極賢極和。只因主人娶了個繼室,忽然變異,如今二子二妻,狠的狠,惡的惡,全然沒個道理,把個老主人氣惱成病,求醫罔效,符懺不靈。今聞師父們東行演化,特來啟請。」道副二人聽了,乃向尼總持說道:「夜來曰師兄有擾靜根因,今此須應這段功果,莫要勞我師尊。當借你神力,解脫這老郎官災病冤纏。」總持口中答應,心裡卻疑:「莫非又是非靜之擾?」正講說間,祖師同三弟子到得向尚正家門,使人已先報知向老。向老出門迎接祖師,師徒入得門來,只聞得腥風一陣,祖師把智光大照,已知怪情異事,端在主人一念所招。自不發言,一任徒弟們驅除芟解。那向老迎祖師師徒到得堂中,納頭便拜,說道:「病體不恭,望師真恕慢。」祖師師徒各相答禮。茶罷,即擺出素齋,上首一席,安了祖師坐;旁邊三席,三位徒弟坐;老者一席,斜對著。祖師便問:「老大人,郎君如何不設席一會?」向老聽得祖師之言,便把雙眉一蹙,道:「師父且請用齋。心腹事情,一言難盡。」祖師便不舉箸,一毫不沾。三個徒弟也看著祖師不箸吃齋,便也不動。總持欲動箸,他卻虧了靜裡一番警戒提撕而起。向老只是舉箸請齋,祖師只是要添郎君一席相會。向老無奈,只得備細把衷腸異事說出,道:「師父在上,聽我老拙一言。我當年生得兩個兒子,娶了兩房媳婦,個個孝順,只因近日續了一弦之故,一個狠似一個,都變了孝心,成為忤逆。老拙為此氣惱成病。」祖師聽得,只是合掌,道了一聲:「善哉!善哉!這冤愆有自,道副徒弟當為發明。」道副方領師旨,只見屏風後一個漢子嚷罵出來,說道:「和尚吃齋只吃齋,管人家閒事,問人家門風作甚?」把上席一桌齋,一手掀倒在地。尼總持便說道:「善人莫要躁性,這也與僧輩無干。」言未畢,屋內又走出一個漢子來,看著這漢說道:「大哥何必與他講理,打了罷!」這漢子也把幾桌齋都掀倒,舉手就打道副。道副只把手一推去,那兩漢子便似有繩索縛定手足一般,動也難動,口裡只叫」救人「。屋內又走出兩個人,手裡拿著大棒,惡狠狠罵出。卻是何人,下回自曉。 第三十回 道副論忤逆根因 祖師度續弦說偈 卻說屋內走出兩個婦人,手執大棒,口裡亂罵道:「和尚家吃甚齋!方才素食內,是我們著了些葷油,你都吃了,仍要管人家閒事。卻又弄甚手段,打我的丈夫?」向老口裡便罵道:「惡婦無知,怎麼毀僧謗佛,破人齋戒?幸喜長老都未曾動箸,天使你們掀倒了。」那兩婦聽得向老怒罵,便執棒要打,被道副念了一聲:「善哉!」只見兩婦棒隨手落在地,二婦目瞪癡呆。向老見了,只叫:「好聖僧!好聖僧!」祖師乃向徒弟們說:「這事原不異怪,自有根由。我等且回寺。」尼總持說道:「不是靜中阿羅尊者先有警悟,方才弟子舉箸,被他欺也。師父,他家既有不孝之子、不良之婦,我等回寺,收拾東行去罷。」祖師只是不言,辭謝向老道:「老檀越當洗心自思平日冤愆,以至於此。我等回寺,再與你持誦焚修化解。」向老見齋已掀倒,幾個兇惡悻悻亂嚷,好生惶愧,只得送祖師出門。道副乃對向老說道:「小僧見你這二子二婦惡生有因。方才見他行兇,沒奈何聊施道術,定住他身,卻難造次開豁他心。若不解了這術,便是終年他身也不得動一步。」向老道:「這等忤逆子媳,便送了他也當。」道副笑道:「我師尊以演化為心,度脫眾生為事,怎肯行霸道剿滅不善之人?你進屋叫他回心轉意,便活得心,動得足。」乃在向老手心中,用指畫了一個」順「字,叫向老莫開拳,只叫他可恭敬二親,皈依三寶,他如應允,把拳一開,包他定身即解。 向老依言,送師徒出路回寺,他卻進門,只見二子尚立地不能展足,二婦猶然癡呆似醉。向老乃問道:「你們今後回心轉意,不作兇惡地麼?我請高僧吃齋,你卻破他戒,又行兇打出堂屋,是何道理?你哪知高僧有道能法,定住汝等身體。方才說看我面情,不遣陰兵剿你。你如回心,還有法救;若是不轉意,便定住你只到終身。」二子聽得,慌懼答道:「依你回心轉意。」向老聽了他這一句,也不再問他如何回心,如何轉意,把平日兇惡事情如何改省,便把拳頭一開,只見二子二婦即時活動,依舊嚷罵起來,且說道:「好了,這幾個和尚去了。」正鬧吵間,只見屋外走進一個人來,卻是二子母舅,見向尚正一家鬧吵,他卻不行解勸,也幫著向古、向今二子毀罵向老,氣得個老者往門外走去。後有人說:「人家遇著這忤逆冤愆,當察其根由。有根由自父母使來的,能有幾個似大舜聖人,孝順瞽瞍。說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身從何處生來,雖父母偏心,故意難我,到了個撻之流血,更要起敬孝,只等父母悔心。若是那不明白道理的,或為錢財,傷侮父母;或溺愛妻子,不敬父母;或好勇鬥狠,以累父母;或因偏心弟兄姊妹,怨懟父母;或為自身口腹,欺騙父母;或為酒色邪非,不聽父母教訓,違背父母;或起坐顏色,傲慢父母。天下的道理古怪蹺蹊,這等惡業便生出無端的禍害。那為錢財傷侮父母的,貧苦斷然在後;溺愛妻子、不敬父母的,不作鼓盆鰥夫,定招責離逆子;那好鬥與怨懟父母偏心的,越使父母嫌惡,致入法網,蹈罪不赦;為口腹欺瞞父母的,多生病,食不下咽;那不聽父母教訓的,為非多犯,王法不饒。還有一等,過於和睦,父立子坐,為他事遷怒,見父母顏色尤厲,不即改容和悅。這一件道理不明,使父母心情不快。一或致父母不快中生出災疾來。這段根因,為惡不小。這皆是為人子的,愛己身不孝養的過惡。」後有勸人警省,如清溪道人五言四句詩說得好: 父母我前身,我身父母后。 欲肥我後身,安把前身瘦。 卻說祖師同三個徒弟,回到萬聖寺中,眾僧接著,道副把請齋未吃,向家子婦兇惡的事,說與方丈僧人,甚責二子不孝之罪。眾僧說道:「向古弟兄不孝,理法難容。只是其父有以使然,事無足怪。」道副道:「其父何以使他不孝?」僧人答道:「向尚正這二子,乃前妻所生。只因前妻棄世,續娶後室。婆媳不睦,生出這一種冤孽。」道副道:「此情果是其責在父,為子的也當委曲和順。」僧人道:「二子兩婦,當後母未娶之先,卻也極孝。如今兇惡異常,親鄰勸解,官法警戒,都反做仇。」道副道:「我師尊以度化前行,見此逆理亂常,必須要降伏了他兇惡根因,消除了這忤逆業障。」僧人道:「比如師父要勸解他父子,還當在哪個身上究正。」道副道:於理法只當究子正媳。」僧人道:「有何理法究正?」道副道:「子不順親,法所不赦。何必論父母有不是使然?只就他不得親心,便該罪死。若論以理究正,便是生母棄世,父續後母,人子有八母之義,安可不循義孝敬?縱遇著妒惡不賢,專在這為子的感格。若是子有一片孝敬真誠,蹈湯赴火不辭,那為父的娶了後妻,難道忘前,不顧其子?子再孝敬不違,這其中便積出無量福祉,家門自生吉慶。若是子不明理,怨父繼娶,再加繼娶妒惡,或生有己子溺愛,或唆使子父不和,或姑媳不相親愛,再加不賢媳婦懟公怨婆,丈夫易聽,或帶前夫之子,侵克後夫財產,為子的正當合忍遜順,更加和顏喜色,親愛過於平常。乃若理法不明,多起忤逆,子媳無鈐治長上之權,卻有干犯違拂之事。人倫既逆,家道豈昌?所以還當究正於子。」道副與僧人正講論一派道理,只見向尚正老官長來到方丈,先稽首聖像,隨稽首祖師,後謝罪三位高僧,說道:「老拙正為家門不幸,出了這頑子惡媳,衝撞列位師父,罪過萬千,求聖師慈悲開赦,仍求度托。但不知這種冤愆可得消釋?」祖師只是不言,合掌道一句「善哉」。向老再三哀求,祖師但云:「問吾弟子。」向老只得請求道副師解化。道副乃對向老說道:「老檀越,你這事情莫怪其異,實有根因。當初你先室棄世,身既有二子佳媳,正當因其孝以正其倫,誰教你斷弦再續?世間斷弦再續的,第一無有子嗣,只得娶一繼妻為傳代計。或中饋乏人,房櫳缺侍,不得已尋一個鋪牀疊被之婦。你豈不知續娶情苦,補房事難,守義賢夫良婦,寧甘鰥寡。」向老答道:「師父,你出家人哪知我俗家閨閫中情苦!當初前妻在,中饋有人,衾枕有伴,裳衣飲食有條。前妻棄去,百事關心,雖有子媳之賢,卻少閨閫之助。沒奈何尋一繼室,誰知生出這番怪異!」道副道:「老檀越,你說怪異,小僧卻說是平常事理。比如娶得繼室是個女子,你以老年納個幼婦,縱賢也知半世孤孀,不賢便生嫌忌。只這嫌忌中情節,或與老夫不合,或與子媳為仇。孝子順孫,能有幾個愛敬!人倫多從此壞。若娶個再醮,他兩夫較量,其中愛憎偏多,一旦拂意,就裡機關難測。再加前妻子媳,少有不順其心,嫌隙易生爭競。世間多少佳兒佳婦,為此更變了孝順初心,做了個不明道理匹婦匹夫,以造下逆天犯法之罪。其初原為閨閫有助,到底反成了不幸家門。愚哉,莫此為甚!」向老聽了道副之言,合掌道:「師真說的,真是慈悲方便,法門至道。老拙句句明心,言言合我。只是事已到此,悔交遲矣。求示一個解救功德,把子媳仍復善良,不再兇惡。便是這繼娶的,也叫她安常處順,使老拙免得氣惱,除去病根。」道副乃向祖師合掌長跪,道:「望乞吾師大垂惻隱。」祖師閉目坐久,聞得徒弟惻隱之言,開眸又見向老亦拜求度脫。乃說了四言四句偈語。說道: 續弦續弦,勿聽其言。 無傷子婦,親友宜賢。 向老聽了祖師偈語,如鏡照衡平,陡然心地朗徹,氣宇和平,憂容變作喜色,病體頓復精強,謝了祖師師徒,辭別眾僧,到得家內。只見二子二媳與那外來的人,氣尚不平,惡狠狠的問道:「老沒正經與和尚議論我等不孝,那和尚不是執法官府,訴冤究罪我等。」向老嘻嘻笑道:「這和尚卻不是平常僧眾,乃是國叔聖僧,有緣震旦國中,欲東行演化,度脫有情眾生。方才我受不過你等氣惱,尋他求個解救,他師徒如此如彼講論了一番,總說是我不明道理,做了個聽信繼娶之言,傷害了前妻子媳。我想那高僧四句偈語更是明切,他道一末句說』親友宜賢『。我想人家親友賢德,也勸解幾分。比如繼娶的有人唆使,致生嫌隙。再加丈夫聽信讒言,果是把孝順子媳多有變作忤逆兒郎。我如今聽了高僧之言,便解了我平日之忿。」向老說罷,往屋內飛走。只聽得在內聲聲叫繼娶妻室:「好生和睦人家父子,安靜老幼家門。」這二子聽得,乃對舅氏說道:「這等看來,方才是我二人無禮,也不曾聽那和尚們說些甚話,便造次打出來。若據我父方才言語,果是高僧。我二人合當去寺中探望,也求個方便解脫。」舅氏也道:「我既是親戚,須問個如何是賢。」只見兩婦說道:「我方才不當暗置葷腥,破了僧戒,罪孽怎消?也當去懺悔。」一時各生歡喜,到得萬聖寺來。卻說寺中眾僧,見祖師師徒演化普度有情,不講禪機微妙梵語,專講人倫善惡根因。也有向道的,執經問難,祖師句句開發其疑。也有隨喜的,就事論事,徒眾宗宗指明善惡。這方丈眾僧便設個道場,請祖師登座演說上乘法寶。祖師道:「何必費此一番唇舌勞擾,滿眼空花。鑒懸堂廡,往來任緣,照人無私,彼此隨覺。」祖師說罷,眾僧依言靜聽。當時四方善男信女,卻也隨喜甚眾。只見向古、向今同著舅氏,入得寺門,見了祖師跏趺坐於殿側,眾弟子侍立兩旁,他三人便稽首師前,拜謝前非。祖師只是袖手,笑容不答。向古又參禮三位高僧,彼此各各相答。只見向古開口說道:「師父,我方早輕妄觸犯,罪過萬千。師父們有所不知,只因我父喪了前母,繼娶這後母,甚不是賢,搬唆是非,惑亂我父,計害子,凌賤二媳,還有說不盡的不仁不義之處。以致我二子氣忿不過,也顧不得違了些人倫道理。」道副答道:「善人,莫要傷害了綱常倫理,造下了逆天罪孽。三父八母之義要知,五倫一孝居先為重。豈不知舜帝事親,呼號大泣;文王大聖,視膳問安。二位善人,你當盡子道,莫要傷了二親。若是傷了親心,王法自是不容,幽冥豈無鬼責!」向今便說道:「師父,你出家人只曉得說現成美語,那舜帝文王,都是聖人天心。我們凡夫俗子,度量窄狹,父母既偏心,不念我等是他前妻遺愛,我等難道甘受這後娶的欺凌!一時衝撞些兒,他便百般唆害。其實含忍不過,以致如此。」尼總持聽了道:「善人,你二位為親某蹈不孝,小僧為報恩出家,只說如今事勢到此,你要一家和睦、昌盛為好,還是要一家吵鬧禍害為好?」向今道:「我等豈不願一家和睦昌盛,只是他為父母的心腸偏狹不好。」尼總持笑道:「善人差矣!不必論如今彼此成隙,只說你母棄世之後,子媳若孝,仿那問安視膳的心情,莫使你父憂中饋之無人,房闈食息之無托,他便也不思續娶,以忘前姻之好。只因子無問視心情,便起了續弦之意。」向今又說道:「不欺師父,我弟兄從來也孝,誰叫他娶了這繼母不賢,唆使一家不睦?」尼總持道:「且問善人,你父繼娶她入門時,難道她便起個不賢的心腸,唆使你父子?她初見你二子二媳,何等愛厚,必是你們存了一個晚繼心腸,不使出個孝敬實意。古人說得好:親娘為兒搔禿,血流滿面,人見了說愛之也。若是晚娘,人便說妒。看這根因,還是善人弟兄不看她始初入你門待子媳之意,嫌以生嫌,隙以生隙,浸淫以至於此。依小僧之言,回家乘你老父悔心,急行順母孝道,你母若不回心轉意,報應卻又在她也。」向古、向今聽了拜謝。 尼總持只見那舅氏在旁笑道:「師父說我甥,叫他盡卻子道是矣,你卻不知這婦心情惡毒,連我也欺。」道副乃問:「善人是誰?」其人答道:「吾向古舅也。」道副笑道:「我師偈語末句,正為善人發,說』親友宜賢『。人家遇此事,消禍起禍,都在這一種根因。若是親友賢,自勸解中生出許多方便,方便不獨一家安其陰功,於親友亦不小。若是親友不賢,唆使成仇,不獨一家受害,他自身也難必善後。萬一被唆使的看破,這仇恨又不了。」舅氏聽了,便點首說:「師父真是度脫我等。」三人贊歎出寺而去。方出寺門,只見許多婦女,口念著阿彌,手內捧著香帛,見了他三人,乃立著問道:「東度聖僧可容婦女瞻拜?」向古答道:「瞻拜得。」卻是哪方婦女,下回自曉。 第三十一回 度向氏一門復孝 化鬱全五子邪心 話說向古三人得了聖僧度脫,不獨反逆為孝,心情便正大起來。出了寺門遇見許多婦女,老的、小的,丑的、俏的,那小的執扇遮面,這老的捧燭拈香,可憐那丑的無人顧視,獨嫌那俏的偏惹人觀。他三人便道:「是誰家沒禮義男子,放縱閨門婦女外游?有這等不知羞婦女,借口燒香,庵觀混雜。雖然是釋門,清淨慈悲,普度善男信女,只恐藏奸導欲,引惹市井無賴頑心。女菩薩有這善心,何不守婦道,不出閨門,在家堂焚香拜聖;何必瞞丈夫,信僧尼,入寺觀,出身露面,見像焚修!清白世家說無,恐有村鄉小戶,傳引偏多。」他三人正說,只見這些婦女中有兩個乃是向古弟兄妻小。妯娌二人,見了丈夫,便問道:「演化高僧在何處?」向古答道:「在殿上。為何你二人到此?」其妻答道:「昨見公公回家,回心轉意,說了一篇好言好語,都是這東度師父勸化他的。我想這僧人定是高賢聖眾,我們前怪公公請和尚來家,說我們不孝,故此把素齋內放了葷腥。誰知他不舉箸,天使給你們掀倒了。今日鄉村奶奶、大娘,傳說萬聖寺有高僧演化,故此我們來瞻拜燒香。」向古三人聽了,說道:「你為何不同婆婆來?這便還是你等不孝。」二婦道:「我們與婆說,反被她說了幾句沒好氣的言語。」三人道:「聖僧在殿上,你們既有村鄰伴來,我們且回家勸母,也來隨喜。」舅氏道:「你我方才講婦女不可出閨門,卻怎不叫二媳回家,任她們進寺,還要回家勸母來隨喜?」向古笑道:「二婦既回心信佛,已來寺內,且就她這好意。萬一高僧再有開度她們好言語,從前罪孽或可消除。我們回家勸母,他係老人家,便出了閨門,也無甚大過。」向今笑道:「千載難逢高僧聖道,只要我們父子們跟從出來,以免嫌疑。」三人回去,兩婦同著眾女人到了正殿,瞻拜聖像,便走到殿旁。見幾多男女,來來往往,觀看祖師師徒。二婦上前合掌深深拜倒,口內念佛,懺悔前愆。道副卻認得是向古家執棒打出屋來的二婦,便對尼總持說道:「化轉二婦之心,便是他一家之幸。」尼總持道:「這理真當,人家每每忤逆公姑,唆使不明的漢子。若是漢子賢孝,不聽長舌婦言,世間哪有說公道婆,背前面後搬是非,唆男子,還是個良婦。為丈夫的,只是一味不聽,把那偏心溺愛私情,做個光明正大道理。」道育在旁也說道:「人家三代五代積出富貴兒孫,都從此造。」尼總持道:「哪裡等三代五代之後,只說眼前,一門歡慶,災害不生,婦女產育無難,丈夫家道興隆,皆出於此。」祖師聽得,開眼說道:「徒弟言,太迫切了。」當下二婦只是磕頭,眾婦個個稱道好言語,起身出殿門而去。後有贊揚漢子莫聽長舌一篇道: 切莫聽,切莫聽,是非都是婦爭競。 說長道短漢遮攔,枕邊耳內何時靜; 數公道婆罵小姑,吵鄰聒噪親姻聽。 敗家門,夫不幸,聽了是非亂了性。 多少不孝出此門,多少不義由斯逕。 聽了不辨惹官非,聽了果是生空病。 身家若是行得正,除卻忠言俱莫聽。 話說二婦聽了師徒言語,個個自思,悔想己身不是。回家把這好言,你勸我,我勸你。就有鄰家媽媽娘子,說向嫂不當才悔公婆。這二婦省悟,便去孝敬晚婆。卻說這晚娶婆子,果然初嫁入門,見前妻子媳雖也賢順,只因些小拂意,當自想不守前夫之節,失身再醮鰥夫,百事含容忍耐,以圖過個平安日子。乃有心情強狠的,說我是母,我是婆便欺凌子媳;遇著那道理不明的,道他是晚,他是繼,不忿生嫌。後夫忘了前妻遺愛,只要後娶心歡,偏聽成隙,日長歲增,真乃家門不幸。賢的做了不賢,順的成了不順。婦人家水性積了些,無處解散悶氣,多少染了些沒來由的疾病災危。向家晚婆子正是這宗根因孽障,自揣不明,積忿成病。卻得向老聞知祖師東行普度,請齋解救這怪異,誰想子婦又不明,鬧吵這一番。費了師徒唇吻,化解得一家復舊歡好。這婆子見了向老,來說些好話,二子一舅又來問安,兩個媳婦雙雙悔過前非,都借著和尚的良言,聖僧的勸解。這婆子一時也悔過更新,心和意快,疾病安愈,梳洗起來,也去會兩個尼姑道婆,往寺裡懺罪保安。向老好生歡喜,忙備香燭幣帛,跟隨婆子到萬聖寺來。哪知向老平日一家父慈子孝,只因他既有子媳,又復續弦,除了這淫欲根因,便惹了那王陽輩陰中攪擾。他這輩怕聖僧東度,人人崇信正道,不得遂他迷亂人心,乃遇著事機暗生魔阻。卻說向老同著婆子入得寺來,她不便上前謁聖,乃叫尼姑引著婆子,近師前瞻拜。祖師知其為向老續娶,釀成這一種根因,乘她悔悟前來,乃說一偈道: 前節既失,後悍作禍。 自不忍心,於人何過。 婆子聽了偈語,哪裡知道?只是合掌望著祖師拜禮。同著尼姑道婆出得殿門,把偈語念與向老聽。向老卻明白說道:「高僧偈語,只要你忍耐免災,把你與二子、兩媳從前以後是非過惡俱消釋了。只照你初到我家看待子媳的心腸,便無氣無惱,那疾病也不生。」婆子滿口答應。向老一心歡喜到家,一門仍舊和好。卻說人生五體,有個「三屍」魔孽。這三屍不喜人鎮靜長遠,專一鼓弄人作孽為非,鑿喪天真,所以修真悟道之家,屏卻三屍之魔。世間好事,他使的人不去做,便是那七情六欲,種種邪魔,都依附人心,弄得人七顛八倒,他才遂意。卻說王陽輩混跡世間,分門逐類,結構在那不明道理人心。這向家一戶,都也是他。今被聖僧點化了,他這些業障,計議道:「世間有正原無邪,有善原無惡,只因人心不古,已生出我等,既有我們,怎肯容他?這僧人一念要演化度脫人心,從了正道善行,必然福壽資生。我輩怎得容留,把世人愚弄?」這些業障,乃就乘著國度中寺院遠近,不明道理的愚夫愚婦,使作的那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養;使作的那博奕好飲酒,不聽父母訓;使作的好勇鬥狠、惹禍生非,連累父母傷;使作的那作惡犯法,把父母身體髮膚毀;使作的那違和遷怒,不把父母柔聲悅色待;使作的那為利為名、爭忿輕生,為父母憂。種種愚夫,不孝之罪滔天。還有一等愚婦,被他使作的偏愛子女、忘孝公姑;使作的妒夫納妾,老至無兒;使作的咒公詛姑,中饋不潔;使作的偷饞抹嘴、暗地藏葷;使作的在家不奉母儀,出嫁不聽婆教,般般惡孽。雖說是「三屍」鼓噪,總是這七情六欲吳厭輩附和。因向尚正父子婆媳復舊孝順歡好,一門興旺,六畜滋生。這種種男女,有聞知度化的,惡念不悔,反生譏誚;也有誤遭邪惑,一念省悟的,到寺超脫,望求釋前非。 祖師於靜室中,慧光普照,洞知這不齊情由,乃向尼總持道:「徒弟,汝為父母出家,不當完一身之孝。若能充此善行,普及一切眾生,同歸正道,功德無量。」尼總持領了師旨,乃向道副問道:「師兄,這善行如何充滿?」道副答道:「可度化的,須要言說;不可言說的,須要法力。師弟自揣近來道心善行,積成法力何如?若尚淺,當仗佛祖慈心方便,贊成功果。」總持道:「我知師兄道力弘深,仰仗扶持。」 二人正說間,只見許多善男信女,到殿中瞻拜祖師,紛紛雜雜。一個老漢說道:「聞知師父度化向老官長,父子婆媳悖逆復孝,老漢卻也遇著這宗怪事。老漢夫妻兩口,生了五子二女,也無一個孝順。若是師父慈悲,救正他們,也似向家一般改悔,老漢夫婦定然厚備金帛酬謝。」總持答道:「老善人,世間凡事有因,譬如地中布種,種豆出豆,種瓜出瓜。你前輩祖父,恐有失了孝順的,後代定然生出不孝不順子孫。」老漢答道:「先世無有這樣祖父,便是老漢也不敢誇口。」總持道:「為何不敢誇口?」老漢道:不是誇口,我老漢為子時,父母在堂,師父聽我說: 父母在,不遠遊,戲彩斑衣解憂愁。 飽食暖衣供早夕,下氣和顏聲更柔。 這孝敬,在心留,少有違拂獨自尤。 只願雙親心喜悅,福壽康寧到白頭。 老漢說了笑道:「師父莫怪老漢誇口,其實祖代傳來並無不孝的。」尼總持道:「世間怪事,多從積惡牛來。只恐老善人祖父積來過惡。」老漢道:這也不敢欺瞞,我祖父-- 都積善,不行惡,代代務本不逐末。 無有奸盜與邪業,寬厚居家常守約。 不趨勢利與炎涼,安分守己為生活。 老漢說罷,尼總持道:「據老善人說來,祖父都行善,無有過惡,宜子孫代代孝順。今五子二女無一個行孝,想是老善人溺愛不明,未得教子之方,縱放他的良心。你莫知他惡,這去難勸化。教訓已遲,其實在老善人,修省也無用。」老漢道:「師父,如今仰仗道力,與老漢做個功德,使他們悔過前非,也見佛法無邊。」尼總持道:「善功德力固可感化,將來只是轉變得你五子良心發見。我佛門不設怪誕,不行成令,順善心自然,成就菩提已耳。」道副聽得,乃對尼總持道:「師弟你答老漢之言,雖是一團至理,卻只是收拾已壞之人心,不得不行個激濁揚清之術。比如雷霆懲惡,天道無私;五刑禁奸,王法不赦。若只拘於我釋門慈悲方法,一聽其自化,只恐那幼失教訓,執惡堅意不回的,卻怎生覺悟他悔改?」尼總持聽了,哪裡有個主意!兩隻眼只看著老漢。老漢乃自袖中取出寶珠十數顆,奉尼總持說道:「師父,你定是能教誨我子女轉心改意,有道法的。願以此珠奉獻。」尼總持見老漢手捧著寶珠,卻又把眼看那右廡,見第二位阿羅尊者合掌笑著,傍有琉璃舍利之光,乃生覺悟,便向老漢說道:「小僧們為生死出家,一切世法金珠寶貝俱以塵土視之,受此無用。老善人何不把這些寶珠分給你子女,世間父子分顏生出那違拂情狀,多係財帛愛多竟少。」祖師聽得總持說出這兩句,便睜眼看著那老漢,道了四句偈語說道: 種惠生愛,種施生因。 為失愛施,何不反惠? 祖師說偈畢,依舊閉目端坐。老漢哪裡知解?只求師父超脫他子女回心轉意。道副說道:「老善人,我師尊說偈之意,也叫你回家分佈些金寶與你子女,他自然孝順敬愛你。」老漢道:「實不瞞師父說,老漢莊田地土也不少,金銀財寶也略充,每每分給子女,反惹得他們怨懟,毫無遜順,每每干犯我老漢。」道育在旁聽得笑道:「老善人,此情易測,人心無有厭足,易起爭端,只恐你分佈不均,偏多偏少,得少便憎。若是有教訓,知道理,安分受惠,方且感父母之遺愛。若是失教誨,不明理,爭多嫌少,便生起木均之怨恨。」老漢道:「我從來公平,哪有偏多偏少。師父總是你說得好,人心無厭足。又且少年失了教訓,他個個不明白道理,如今釀成了個忤逆的性情。欲要呈明官府,只恐王法不宥。他卻反說我老漢不慈。」道副說道:「老善人,你請回家,我小僧親來拜探你五位善人。」老漢大喜道:「老漢姓鬱名全,家住地方,就呼做鬱全村。師父若肯降臨,當齊相候。」老漢說罷回家。只見五子已有人說與他道:「你父在寺與僧人備細講你弟兄不孝事情,卻也一問一答,都有道理。」五子聽了,個個生嗔,說道:「我等有何不孝之事?與和尚家講甚道理?」他這五人,心胸都是那邪魅鼓弄,三屍魔倡,一個個忿恨起來,直奔到寺。只見殿上: 香煙雲繞,鐘鼓聲敲,聖像莊嚴,高坐蓮花寶座;僧人凜肅,分誦海會經文。傍列著一十八尊阿羅漢,位位金身;背坐著五十三參觀世音,活活菩薩。兩廡廓塑十殿閻羅,一山門排四金剛聖像。護法執杵降魔,彌勒開顏笑世。笑的是,忙忙愚俗墮紅塵;降的是,昧昧邪心沉苦海。 話說這五人忿恨,走到寺來,見無數善男信女,燒香禮懺,又見了許多佛像菩薩,心裡便有幾分敬畏。及至到得祖師前,見眾人瞻拜,只得也合掌敬禮。便向祖師前說道:「我等五人,即是鬱家老父之子。聞老父在師父這裡備細講說我等不是,不知有何不是?故此特來請問。」祖師閉目只是不答。尼總持便問道:「列位善人名號?」五人齊聲答應。卻是何名,下回自曉。 第三十二回 執迷不悟墮酆都 忤逆妖魔降正法 只見為首的一個答道:「我們弟兄五人都是鬱家老父所生,第一名富,次名貴,三名福,四名祿,五名壽。」尼總持聽了,便合掌道:「善哉!善哉美名!都是轟轟烈烈奇男子,怎麼使老尊不得全享五位之愛?」只見鬱富開口問道:「師父何故發此言?想必說我等不是。便是這寺內,你哪知我父母一般生出我五人,內中又無一個乞養外來不明之子,每每偏心不均。比如有幾許金寶,你多我少,說幾句言語,你是我非。又不是老人家顛倒,又沒有甚讒佞刁唆。我弟兄家常或有一句兩言衝撞他老人家,便說我們不孝。」尼總持聽了道:「列位犯了逆天大罪,卻怎生解救?當即向佛前誠心懺悔,歸家孝順父母,只恐從前罪孽還解救不得。若再遲時日,便墮入一十八層地獄,受諸苦惱。」只見鬱貴聽得笑道:「師父,你僧家專說沒對證、費思想的話,地獄何處?苦惱何罪?只講個眼見的,方才可信。」尼總持道:「見在的便是王法,你若忤逆了父母,一字入公門,五刑憑受用。這便是眼見的苦惱,有據的地獄。」鬱貴笑道:「不瞞長老說,我鬱貴,也有個小小前程,我父母便怪我不是,卻也不送入公門;便是入了公門,五刑卻也免加。」尼總持聽了道:「先生既是有前程,難道不求前程進一步?這個方寸被這不孝壞了。又恐不能前進,挨時日過了。倒退幾步,那時公門也入得,五刑也加得,悔是遲了。」鬱壽在末坐聽了,笑道:「長老,你說挨過時日,到了前程退步,那時人已老邁,公門五刑也人不得了。」尼總持聽了,把眼看著鬱壽道:「善人,你可知仁者壽?你心術既為干名犯義,傷壞了這仁,安知可能到那老邁?」五個人,你一言,我半語,空費尼總持講說,都是那邪魅盤據在心。道副見這光景,深知難以口舌化。乃向十殿閻羅聖像前把手合掌,道了幾句梵語,這五人見眾僧顧左右,言他事,乃笑語離了寺門回家。時天色已暮,五人越走越遠,迷失路境,不覺來到一所大衙門前,他五人抬頭一看,但見: 門樓高聳逼雲霄,階砌坦平鋪玉石。 戶擁金釘和獸環,檻橫鐵段如蛇直。 獸頭飛瓦出千條,鹿角橫木圍三尺。 牛頭左列做公差,馬面右邊為皂隸。 寒風冷冷似人號,陰氣霾霾不見日。 他五人心下慌疑,進前不敢,退後不能。回頭一看,那裡是原來之路,左右又皆大水汪洋,只得坐地,彼此商議。鬱富向鬱貴說道:「兄弟,都是你向僧家,不信公門,這卻明明公門,只是我等如何到此?」鬱福也說道:「阿兄,都是你說地獄何處,這莫非是地獄?」鬱祿也說道:「阿弟,都是你說老邁,這卻是老邁的行境。」五人正說,只見十餘個青臉獠牙鬼使趕將前來。一個喝道:「你們要老邁不走這行境,何不早念救苦慈悲世尊。」一個道:「家中也有兩個救苦世尊,便是肯恭敬念他一聲,也不得到這境界。」鬱富乃問道:「列位,此是何處?你們卻是何人?」鬼使道:「此是陰司,即名地獄。誰叫你干犯雙親,蹈了逆天罪過?我們奉勘問冥司,特來提你。」說罷,兩個押一個,繩索牢拴,扯拽前走。鬱富乃泣道:「鬼使哥,我平日雖有一兩句衝犯父母,卻也無甚大過。」鬼使怒道:「人子見父母面上略帶些不和柔氣色,便入了不孝之罪,還說一句兩句衝犯言語。」鬱貴也泣道:「鬼使哥,縱我有一時誤犯,卻也念微末前程,放鬆些繩索。」鬼使怒道:「若說愚俗凡夫,不知誤犯,還可哀憫;你有前程,故作誤犯,該罪加一等。」那繩索越扯得緊。鬱福也泣道:「望賜寬些,多奉些金寶。」鬼使大怒道:「汝等正為心地不明,父母弟兄分上,重利不顧義,被這金寶陷害,卻又來愚弄我等。你哪裡知道,我這冥司,金寶無用。」鬱祿問道:「鬼使哥,怎麼說金寶無用?世間燒錢化紙,卻在哪個項下?」鬼使道:「這都是生入耳目,敬祖心賜,代代不忘。先世借冥資表這敬念。若是冥司有用,富家到底是富,貧鬼到底是貧。且要這金寶買值何物?為人子的生不肯捨金寶供養生身父母,死後焚紙,金錢何用?反造了惡孽。那佛祖要你這金寶也無用處。」鬱富道:「依鬼使你說來,這金寶冥司無用,世人便不當焚修。」鬼使道:「汝愚不明至此,世人敬天祀祖,只看你心,不問你寶。你心無寶,不將出敬,故存你金寶玉帛。」 五人聽了,心裡略明。被鬼使扯拽,入了大門,走到一所官廳去處。抬頭看廳上,有大粉匾,上寫著「勘問冥司」。五人伺候一刻,冥司掌勘問主者登堂,鬼使押了五人,階下跪著。司主取文簿一看,大怒起來道:「扶持乾坤,振場世教,專在五倫。這正大光明道理,你等如何背亂?當押入十八層地獄,與他備受孽因,輪轉到畜生之道,歷劫不饒。」主者一面叫左右,押他五人下地獄,一面卻把簿子點名,叫一聲:「鬱富,你為何只貪貨財,不捨養親?粉骨碎身,不足以消這惡孽。」鬱富答道:「小人貪貨財是真,卻也未嘗不養親,朝魚暮肉,也曾供父母,如何不捨?」主者道:「你供親,實為自供。雖比那不供的罪稍減,但曾款客,以剩殘之食食親,致父母少有不豫之色。此與不捨養親何異?」叫左右押去。鬱富又辯道:「即以款客之餘養親,勝如不養。」主者喝道:「你非貧子,安效家常?不敬之罪難恕!」叫左右押他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貴,說道:「你為何只知求名,不知榮親?馘首刳心,不足以償這惡孽。」鬱貴答道:「小子求名是實,名尚未就,如何榮親?」主者道:「你求名之念,一派要高官厚祿、治產蔭子心腸,何嘗念及榮封父母、盡忠君主?」鬱貴又辯道:「小子雖是有此心,卻也未嘗到此地。比如到此地,榮封父母自是有的。便是盡忠君王,也須成了名位。難道名位未成,便責我不忠?」主者喝道:「人世遺孝於忠,忠臣出於孝子之門,你立心未入孝道,自知你揚名,不入忠公。這罪也難饒。」叫左右押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福名,主者怒道:「你欲安逸,勞苦二親。」又點鬱祿名,主者也怒色道:「你欲肥甘,不行視食具膳。」又點鬱壽名,主者猶色未解慍道:「你欲免三災九厄,為何不行問安侍疾?你這一行人,只圖為已,不念生身。殊不知你愛富得貧,要榮反辱,只因不孝所招。不但利未得,名難就,這罪孽,倒天河難洗。」叫左右把這五人押人酆都,再察輕重,分派地獄。左右正才把五人繩索捆起來,只見吳厭、陶情這一種冤纏,齊齊跳躍出來,歡天喜地說道:「送了他們下地獄,我們又去世間,另尋別項。」正說間,只見半空中來了一個僧人。眾人看這僧人,如何色相: 頭戴著一頂毗盧帽,身穿著一領錦讕衫, 腳踏著一雙棕油履,手捧著一隻椰子瓢, 口念著一聲彌陀佛,眼看著一起作孽人。 這僧人看著押解的,叫一聲:「且慢!」眾押解只得暫停。僧人向主者稽首,主者立起身來,拱手道:「聖僧何因到此?」僧人道:「小僧從師東行普度,暫寓萬聖禪林,前化向氏一門為孝,今度鬱宅諸子回心。只因他偏執不信陽因,故此陷入陰果,但念未離正覺之門,且恕他尚昏之業,與他個自新正路。」主者道:「陽造惡因,陰陷惡道,毫不差忒,救所難解。可恨他一種惡根,正在此押解他酆都,遍歷陰山背後一十八層地獄,聖僧何得來說方便?」僧人道:「司主固乃陰間執法,但吾門以慈悲為主。即如司主仲尼,不為已甚,有過許令自新。鬱氏五子雖犯彌天大罪,其實也因其父未行教訓,當年溺愛不明,故縱其惡莫知。他哪裡曉得人間世為父母的,未曾臨盆,其子尚在七八月間,便有胎教。為父的或歌詩誦書,向妻說些五倫道理,那子在腹,母聽他也聽,氣備混沌中,便生出一點靈覺,所以生育出來,十有八九聰明秀麗。若是為夫的葷酒終朝,淫欲徹夜,腹內黯黯不明,一團血肉生出來,多是頑鈍愚蠢。及生出來,三六九歲,不令他從師習禮,終日與他放蕩嬉游。義禮不明,誰為孝子?或有孝子順孫,必是他父祖積德,冥冥善功所召。若無積德善功,萬萬無有好子。還有那不肖的生將出來,連累祖父災殃氣惱。」主者聽了,拱手說道:「高僧之言,真如金石,且請問好子如何?何為不肖?」僧人答道:「勤儉攻四民之業,榮親耀祖,便是好子。博弈為非,傾家蕩產,便是不肖。這不肖,便是不孝。」主者拱手道:「善哉!善哉!信如高僧之言。今看佛面,且免他押解地獄。這地獄中,都是不明那正大光明道理的,我陰司也不願設此以待不肖,只是他自作自投。聖僧若肯一概慈悲,方便他們,超生出世。」僧人道:「慈悲方便,是我門中宗旨。只是司主這地獄中,都乃已結證發覺,情無可矜,法所不赦,難以一概度脫。」僧人說罷,只見陶情這一班業障,齊吆喝起來,道:「和尚家,不去自己修持個見性明心、歷劫不毀的大法,卻來這裡說人的孽根,管人的閒事,把我們弄送的冤孽、結構的窩巢提明說破,長你家志氣,滅我們威風,是何道理?早早脫卸僧帽禪衣,入我伙來,受用些葷和酒色。你那清門淡飯,有甚好處?」僧人聽了,大喝一聲道:「孽障,你是何方鬼怪?哪裡妖魔?在這地獄門前,不知覺悟,早早修省,尚敢毀我僧人,亂人正覺!」只見陶情這一班隊裡,走出一個邪魔來,看著僧人道:「你是哪寺和尚?何廟閣黎?法名何叫?甚處生人?」僧人道:你這業障,問我來歷,我且說與你聽: 我身南印度中降,早年父母齊齊喪。 士農工商總不為,不思出將並入相。 一心只要入禪林,為報親恩做和尚。 清寧觀宇披剃時,投拜師真有名望。 教我出入靜定中,傳我心神不可放。 久久煉得悟禪機,世法盡教無礙障。 一心不欲在家門,隨師普度朝東向。 出得國城暫止棲,萬聖禪林參佛像。 阿羅尊者顯慈仁,試我扶持驅魔障。 執戟郎官延我齋,葷油攙入素食餉。 我師老祖識腥風,道力除卻妖和妄。 度脫父子婦和妻,孝道仍還一門向。 相傳指引鬱全村,五子不明仍放蕩。 祖師慈悲度脫他,設此地獄將他放。 我今見聞憐卻愚,指引回頭超若浪。 你若問我姓和名,總持法號多名望! 尼總持僧人見這個邪魔生得: 紅頭髮,藍面臉,兩隻金睛燈盞眼。 一雙肉角插天庭,十個指頭青靛染。 一嘴尖,兩耳卷,鼻子朝天額下掩。 獠牙露出兩腮前,叫了一聲如吶喊。 尼總持看了他,乃大喝一聲:「邪魔,你也生長何地?喚甚名誰?」邪魔道:長老你要識我來歷,我說你聽: 問我姓名原有向,不是無根沒聲望。 自從盤古天地分,那時便有我色相。 只因人皆直樸純,孝順父母忠君上。 大舜大孝貫古今,空勞斯時身附象。 文王視膳問安康,伯魚當年哀泣杖。 郭巨埋兒天賜金,丁蘭刻木為娘像。 董永傭工葬父親,感得嫦娥從天降。 世間都是這般人,與我魔王全沒帳。 分心寨裡遇陶情,惹出我等多魔障。 本來只要附人心,落得一身稱豪放。 送了一個入幽冥,又送一個地獄上。 我名忤逆有名邪,不怕道尼與和尚。 無父無君說你們,蕩著些兒叫你喪。 尼總持聽了喝道:「原來是你這邪魔。我想,天地間除了正人君子你不敢亂他些毫志意,再除了我等出家僧道你不敢侵近色身,世上被你陷害了多少愚夫愚婦墮這十八層。墮這十八層,還是逃得王法的,若是逃不得王法的--」尼總持說到這一句,便攢眉泣涕起來。那魔笑道:「和尚是個哭膿包,怎麼說一句逃不得王法的,便哭起來?」卻是為何,下回自曉。 第三十三回 試禪心白猿獻果 墮惡業和尚忘經 尼總持泣道:「世上被你這邪魔陷入天羅,萬種苦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身體髮膚受的是父母的,被你弄得毀傷萬狀。可憐他在公廳,受那五刑三拷。有一等惡狠父母,仇視其子,恨不得食其肉。有一等動了天性恩的,哀憐已遲。為父母的,哪裡知道刑罰的是自己身體?為子的,哪裡知道刑罰的是父母髮膚?此處愚夫,至死還有不悔不反自己過惡,甚且仇恨無端。可憐他怎知不盡的王法,還有地獄在後。」邪魔聽了,大笑起來,道:「我生就反常背道,專要逞弄著這等。世上愚夫送一個,再換一個,才有些精神滋養。」尼總持便厲色起來說道:「我僧家不迷入真境,如今遇著你這邪魔,只得哀求正法除你。」乃合掌望著空中贊了一聲:「護法大力尊者!」只見空中現出一尊神將,手執降魔法器,專擊忤逆邪魔。邪魔見了尊神,匍匐在地,口稱:「遠離紅塵,再不向人間鼓弄。」尊神怒道:「汝等變幻不常,隱顯叵測,何足為信?」乃叫鬼使押入黑暗地獄,這邪魔涕泣求饒,尊神怒目不解。只見他黨中陶情輩低聲囑道:「何不皈依僧人,還求他方便。」邪魔乃叫一聲:「總持師父,方便方便。」總持道:「你自方便,誰能與你方便!」乃向神將說道:「驅此邪魔,仰仗神力。如此斬草除根,免其再發。世間凡夫俗子,不明綱常倫理,被他鼓惑迷弄,今日費神力之剿蕩,勞聖僧之唇吻,皆此邪魔猖獗。」神將道:「若以吾神力職掌,專剿滅此魔,但既屬僧門,聊存方便。即此地獄昭然見在,借勞僧步,一一押赴,使他目見被陷之人受諸苦惱,自生悔心。須是大借神威押赴,不然此妖邪又復逃避支吾。」又道:「吾要護持三寶,日赴千壇,鑒觀大地逆理亂常之輩,以伸吾剿滅驅除之權,不暇留此。吾僧若隨師演化,後再有便化眾生,不得已而用吾神,當稱揚梵語,吾即來臨扶助。」神將說罷,飛空而去。 尼總持乃向主者說道:「鬱氏五子,小僧本欲乞求免押陰曹,令其自悔。乃其實是被忤逆邪魔鼓弄,今押此輩遍遊地獄,使他目擊被陷凡愚,不得不連他順帶,使他也經目警省。」主者拱手,隨喚鬼使去押邪魔。鬼使方才去扯那邪魔,陶情輩等邪一陣煙走了,只剩得一個邪魔被鬼使押著。鬱氏五子也被鬼使鎖押。尼總持見了,乃復向主者求寬,說道:「望司主垂念他未離禪林寸地,尚在慈悲我師光照之中,免其鎖押,容小僧保領,遍遊示戒可也。」主者道:「既是僧以方便為解,姑領其教。」乃喝退押解鬼使。五人見總持與他方便鎖押,又且身邊無一惡狠狠解人,乃低頭拜謝,說道:「昨日在寺中承師父教誨,只是我等固執不明。今陷於此,乃承救拔,得免押解,不知前途何處去所?這押解的何等邪魔?」總持道:「汝等便是這邪魔迷惑,鎮日朝昏不捨,你等如何不認?可喜他離了你身,你且前去,看那被地坑陷之輩受苦。」當下總持辭別主者,叫鬼使押著忤逆邪魔前行。這鬱氏五人隨後。走不多時,只見前面一座大城,攔著去路。怎見得大城,但見: 石砌堞高百雉,金釘門掩三開。東連西接海天寬,上逼青霄不斷。黑霧漫天籠罩,寒風侵首無端。城門外設許多般,刀戟精靈無算。 鬼使押著邪魔,手執著一面押解牌兒,那精靈看了,便放他進城,卻攔著鬱富等不放其進。總持向精靈說道:「小僧保此惡孽,欲遍遊地獄,以示警戒,汝等不必阻攔。」精靈道:「人間自有地獄,僧人何不指與他看?」總持道:「人間犯法者眾,牢獄習以為常。上官三令五申,耳提面命,詳細在那申明亭內,懲創在那軍械枷中。善者自善,惡者不畏,所以小僧乞求前司主者,保得這輩觀游,乞賜容放,不致差池。」正說間,只見一個白猿手執一桃,獻與總持,說道:「僧食此可免入此城。」總持暗思:「廡殿有阿羅三位尊者受白沐猴獻果,我何人斯,敢當受獻?」只這一念,那白猿飛空而去。城門洞開,精靈拱手,聽僧人帶五人入城。總持入了城門,逕直走去。只見一座大門樓,上寫著「酆都地獄」。傍牆上貼有許多告示,上寫著:「一禁欺誤君國、忤逆父母、不忠不孝眾生。」總持看了,便叫鬱富等:「你等觀看。」那邪魔便欲掙脫繩索,說道:「鬼使哥,此處禁止我類名色,理不當入,乞放了我罷。」鬼使怒道:「此正是送你萬劫不超生的境界。」只見鬱富等說道:「人間欺君誤國,忤逆父母,也有個重輕,怎麼一般示禁?就沒個等第?」鬼使怒道:「獄裡禁著的,自有等第,你怎得知?要知,須待獄主升廳,僧人稟白過,方才現形與你見知。」正說間,果聽得雲板三聲,獄主升廳。眾人在門外觀見那獄主:頭戴金冠黑翅,身穿絳色紅袍,白玉帶上係青縧,足下雙靴染皂。左列著文書掌判,右列著善惡功曹。階下擺著戟和刀,專候罪人拷較。 獄主升廳,鬼使押著邪魔到了階下。門上哪裡肯放總持入去。總持方才合掌,念了一聲佛號。只見廳上主者見了門外僧人,便問左右,鬼使乃答應前情。主者聽得,忙叫左右延入總持,以禮相待。乃問:「高僧白何而來?到此何事?」總持便把前情說出。主者道:「僧不言,吾已備知。但你要觀看,只是色相難觀,垢穢難近。又恐你僧家慈悲不忍,發出一個方便來,破了迷情,走了這惡孽。」總持道:「即如司主說,我僧家原除了俗情煩惱,不忍觀看惡業自作自受,只是為吾師有度化情因,不欲叨叨口耳,每欲緘默中示人一種道理,令使自化。苦奈群情不慧,眾生迷昧者多。故此我徒弟輩,隨師演化,發師未發之旨,以開眾生有情之路。望乞見原,把獄中不忠不孝惡孽,與此鬱富等一觀,滌慮洗心,或者在此警省。」獄主聽了,笑道:「據僧所言,當放出縱觀,但已結證、未結證、已發覺、未發覺,輕重不等,刑罰亦異。那重的,已結證的,或發在畜生道,或發在餓鬼道;那輕的,未發覺的,或使他活受災害,或使他見刑世間;那已發覺,尚未結證的,乃幽囚地獄中。此地獄中,雖似世獄一般拘係,卻與塵世不同。塵世人情多為利誘,禁卒與主者公私不同,受賄徇情,容有把罪犯安置閒散之處,苦了那貧苦的,禁押他在那甕隘湫底之間。若我這冥司,不逐利賄,不受私情,貧苦愚氓,還憐他個少訓失教;富貴奸頑,反恨他逞凶肆惡。總是一般幽囚,無分彼此。」獄主說畢,乃叫左右把獄中忤逆罪犯,不分輕重,放出獄門之外。左右奉令去放罪犯,主者乃拱手延僧廳上側坐,把鬱富等五人並押的妖魔,分佈兩階。只見那虎頭犴狴之中,軍械枷鎖,爛腿折腳,愁眉苦臉,哼疼叫痛,一個個挨挨擦擦,哭哭啼啼,走將出來。 尼總持見了歎息,向罪犯說道:「人生世間,乾父坤母,乾即是天,坤即是地。天地蓋載之恩,高厚無極,所以父母配合,天地一樣罔極恩深。有此父母,就有此孝順人子,職份當為,一毫之外不可加,一毫之內不可少。要加添無處加添,若少了一毫,便入罪犯。可憐你這眾中也有不明故凶的,也有明知故為的,受這若惱。可恨你自作自為,不自覺悟,不畏王法,不怕冥譴。」眾犯聽著點首,鬱富等見了寒心。只見眾犯把眼往階下一看,向主者訴說道:「我等生前豈不知父母生身?只因一時酒色財氣、貪嗔所染,卻被那階下押來的忤逆邪魔,坑陷了我等好好心腸,清清世界,都被他鼓惑弄壞到此。」邪魔見了眾犯,已自驚愧,卻又聽了眾言,乃答道:「你們自心無主,與我何干?想我那來鼓弄你之時,你父母也曾把好恩情言語與你說;那好親戚鄰里,也曾把甜言美語與你勸;那知道義的好朋友,也曾把綱常倫理與你講;那賢惠妻妾,也曾把忠言苦口與你諫。誰叫你執邪罔化,不聽良言?自作非為,與我何干?」眾犯聽了,只是咬牙切齒道:「分明是你鼓弄我等,迷了本家,送在這苦惱去處,還要多嘴饒舌。」主者聽了,大喝一聲道:「這些業障,到此還行強辯,你豈不知俗語說,』門裡君子,門外君子至。『又古語說得好,』貞女在室,狂夫禁焉。『你眾犯若便正大光明,那邪魔敢無端勾引?」喝叫左右仍押入獄。卻叫把那忤逆邪魔押赴陰山背後,永遠莫使他出世。這邪魔聽了,苦屈皇天,叫:「高僧方便。」尼總持道:「我僧人無法可治,還有何法方便於你?」獄主乃吩咐鬼使寫了一道牒文,把忤逆邪魔押去。乃喚鬱富等過來,說道:「汝等不孝之罪雖未發覺,然已跡著,特勘問司主未結證定罪。聖僧為汝等堅執罔化,故設報應因緣,為汝等警戒。你可知逆理犯順,無邊罪孽,皆從你不孝中積出。今我這地獄中,第一禁欺君誤國不忠的,忤逆父母不孝的,汝等犯了不孝之條,故押出這黨罪犯,欲使汝等各知悔悟。若復執迷不改,須置汝等生王法,死地獄,汝無後悔。」乃向總持拱手,道:「高僧不便久留,諸獄總皆罪惡幽係,睹一自知。若必欲遍令此輩游觀,恐見了這許多罪案光景,動了你釋氏慈悲,顯得吾執法不存忠厚。但保助你祖師演化,此行水陸國度,若有見聞善惡苦惱,有情等眾應得度脫,解罪消災,但誦梵音,吾自顯應。」獄主說罷,尼總持合掌稱謝起身。只見獄主復留住總持,說道:「我亦有一事,在勘問司尚未勘明發過,須與聖僧有三分瓜葛,少留待發過來,當仗方便。」尼總持乃問道:「司主有何事要小僧方便?」獄主道:「吾在陽世一門行孝,故此百年得襲此職。今聞吾子不改先志,為父母持齋,延請僧人持誦諸品經咒。有寺僧法名輕塵,得受經資,棄置不誦,已入惡孽勘問,只是未完此件公案。敢煩順寄僧徒,續完此功德。 正說間,只見兩個公差押著一個和尚,手執著公文,呈上獄主。獄主拆覽公文,乃叫推過那和尚來,便是輕塵不誦經文,妄受貲財這宗公案。尼總持見是僧家,不待獄主清審,便開口請饒。獄主笑道:「地獄無私,安行囑托?想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總持道:「僧家方便存心,見俗且救,況一門同宗,安忍坐視?」一面求饒,一面看那和尚滿身都是鐵釘釘著,無一皮膚好處,苦楚萬狀。總持不忍,哀求獄主釋放,去了鐵釘。獄主道:「事關於我,我正也躊躇;若要去他鐵釘,還須叫他徒子若孫補定經咒。」總持道:「小僧既認他做一門同宗,便是代他持誦經咒諸品,也是小僧披剃到今習熟。」乃隨口誦出諸經一過,只見那輕塵身上鐵釘根根自脫。獄主乃謝總持,叫左右且放了和尚,在那壁間發落。一面喝鬱富等,說道:「汝等信陰陽一理,報應不差麼?」鬱富五人磕頭,滿口答道:「深信,深信。」獄主道:「且饒你一十八層之解,幸喜你尚未離足佛門。」說罷,把袍袖一拂,頃刻公廳不見,他五人原來出了寺門,見天色昏暗,朦朦朧朧,復走入寺廊,在那左廡下就宿。寺僧見他五人睡臥,只當借宿,也不驚動他。尼總持打坐殿上,又復入了這種根因。祖師見總持出定,乃笑道:「徒弟雖把持不定,卻也於度化有功。」乃說一偈道: 自種有因,因以成眾。 受魔卻魔,為靜之動。 尼總持起身,先拜了左右阿羅尊者,隨向祖師稽首,卻信步走到十殿閻羅聖像廡下,見鬱富五人方才睜眼起身,一個道:「詫事,怪異,怪異!」一個道:「在此聖像前,便做這景像夢?」一個道:「做夢只一人知覺,哪有五個通同?」一個道:「明明顯化我等。」一個道:「只看那長老可知?」五人正說,只見總持走向跟前道:「小僧如何不知?若不是我小僧方便,押解一十八層。」五人聽了道:「爺爺呀,地獄昭然,我等罪惡何解?須是到殿上求告祖師。」總持道:「這才解得。」五人乃走上殿來。卻是何等求解,下回自曉。 第三十四回 求課誦報本回心 說忠欺災祥果報 話說祖師趺坐在大雄寶殿之上,旁左兩楹之間來往善信瞻仰不斷。寺僧焚香懺,借師演化,因而交攬檀越施主,也有許願酬恩的,也有齋僧結緣的,也有問道求度的,也有悔過消愆的,也有為自身祈禳疾病痊癒的,也有為妻子保安修醮的。那祝延聖壽牌位設在正中,和尚只持科文,晨夕誦念一遍。那曾見為父母的來叩大慈,恩光普照,又見那僧眾奉承勢利,忙忙碌碌,道人行者奔走,躋躋蹌蹌。祖師大展智光,乃向三個徒弟道:「世態人情百千變幻,我等欲行度脫,只管得目前。即此目前尚漏,如何普及萬方,永垂歷劫?」道副答道:「師盡師心,一隨萬變。」尼總持答道:「只據現在,任其去來。」道育答道:「有我有人,無人無我。」祖師聽得道:「汝三人意見雖別,理實不殊。只是於三世慈尊原意少異。」尼總持便合掌稽首,拜問三世原意。祖師道:「為父母出家,今已披剃在佛門,那些地獄中有情,寧忘了演化?」尼總持當下穎悟,乃兩眼看著鬱富五人,上殿來瞻禮。祖師卻又一心裡想著輕塵的課誦根因,只見鬱富五人上得殿來,跪拜在祖師面前,也不言語,只是磕頭。祖師大放光明,備知來意,但口誦一偈。說道: 知心便問心,云何墮此獄? 反此不正經,消愆在慎獨。 鬱富等不知偈意,惟鬱貴叩首師前道:「小子知也。」乃起身向寺僧告許經願,祈保雙親康健,災難無侵。當時就有一個僧人近前道:「施主要建一會經願道場,還是建一藏課誦功德?」鬱貴道:「一會怎麼說?一藏怎麼解?」僧人道:「一會乃是一時修個法會,一藏是課誦經文五千四百八十卷為一藏。一時法會燈燭香花齋儀,與一藏課誦的功德費用多寡不同。」鬱貴說道:「只要功德廣大,我祈求得益。」僧人道:「如此,須是與施主課誦一藏經文。」尼總持聽了僧人課誦之言,乃向僧人道:「莫要似輕塵的課誦。」鬱貴笑道:「師父不言,小子也忘了,但不知可有此事?」那僧人聽得,吃了一驚,忙向尼總持問道:「師父如何說輕塵的課誦?輕塵乃吾師也。見今疾病在房,師父這言說得有些古怪蹺蹊,請畢其說。」總持但合掌不言。鬱富便說道:「我等為不明孝道,誤犯雙親,被陰司冥譴,已墮成獄。幸未離善地,得聖僧救度,於冥冥中見獄主懲治一僧,說他為人課誦得賄,不完經功,把週身鐵打遍釘,得聖僧救解。我們影響之間,尚記得他名號輕塵,叫他徒子若孫速補完經文,以釋前罪。」僧人聽得,問道:「施主,此言卻從何處見聞?」鬱富道:「便是夜來山門廡廊處,明明顯化。」僧人道:「果是吾師為人課誦經文未完,偶患惡瘡,遍身疼痛,將已垂亡。昨夜忽然瘡口合愈,住痛得生。細思冥冥報應不差,我等為師續經懺罪,自顧不暇,尚敢又攬施主經文,重複造孽?」僧人乃稽首尼總持,說道:「師父既解救我師於冥冥,這鬱施主經文一藏,借道力與他成就了功德罷。」總持道:「我等隨師東行,功夫不能久留。」僧又向道育前稽首說道:「望三師父與他課誦罷。」道育答道:「此係吾總持師兄攬來的功果,小僧未敢承攬。」時在堂尚有眾僧,齊道:「我等不必推讓,何不稽首祖師前,聽教何人課誦?」眾意乃定,齊到祖師前合掌啟知祖師。祖師與道副正閉目端坐,眾侍左右。忽然祖師開眼道:「得四句偈語。」說道: 誦經本孝,為誦則忠。 失卻忠孝,須歸仁者。 祖師說偈畢,乃看著道育說道:「徒弟,汝當推廣本來善願。」道育道:「祖師為東普度,法駕將行,弟子為人課誦,恐坐日遲延,未為事便。」祖師道:「吾雖為東行度,但與本國夙昔有緣,順道演化,只要成就眾善,何忌遲延?」當下道育向師禮謝,遂承應課誦經文。只見眾僧知輕塵果報,又見鬱氏五子回轉孝心,為親修建功果報本,鬱老夫妻得知,遍傳引得遠村近裡僧尼道俗、善信男女,各出金粟,建一個祝延聖壽報本的道場。眾信僧人都拜請祖師登座,為眾說法。祖師道:「既令吾徒弟承行課誦,一切科儀悉聽他行持,吾暫移靜室打坐。」乃令道副隨身,按下不提。 且說阿羅三位尊者見尼總持以口舌化鬱富等五人不回,動了嗔念,向十殿聖前念了幾句梵語,現出真實不虛地獄,警戒他五人。又為出家高僧,安可令他遨遊地獄?那犯法罪惡,污穢僧身,只為救度眾生,說不得廣施方便,乃以白沐猴獻果試他禪心。尼總持那時若見了白猿桃果,說吃了免入地獄,一時吃得,便入貪癡。只就他一心自忖,不敢僭受聖真之獻,便成就了他這一件功德。也是鬱氏五人之幸,又得道育高僧與他課誦經文,修建法會,阿羅三位尊者乃向四位尊者道:「尼總持以孝化忤,以順懲逆,吾故試以法,以扶其教。今道育課誦,雖為鬱氏五子報本根因,實為輕塵和尚消愆。尊者慈悲,曾云法試,毋使他禪心不力,又被邪魔亂正。」第四位尊者生歡喜心,允首答道:「俟彼誦持演化,吾自有法以試。」 卻說輕塵和尚為受賄課經不完遭譴,被聖僧救度。這一端情由,往來寺中無一個不知。他自己也省悟悔改,一時瘡痛已痊,入堂參拜聖像,懺悔罪逆。乃謝尼總持畢,隨上道育法座前合誦經咒。恍恍惚惚,只見一個蠻使手捧二函,上寫著一行字:一函開著」經資三金「;一函開著」經儀七金「。七金者,置於道育座前;三金者,置在輕塵前面。那輕塵看了又看,道育端誦不顧。少頃蠻使與函不見。道育經文誦畢,乃向鬱氏及眾信說道:「小僧奉師旨承攬經功,此心惟恐心與經文不一,或生慢心,或生妄心,或生利欲等等邪心,或生育我種種私心。口雖誦念,眼實外觀,經隨眼去,孽隨誦入。自保不暇,焉能與人度脫?諸善信當鑒小僧真誠,切莫惠布金錢,不但受領入了貪邪,只一入眼,恐起了無明之妄。」道育說罷,只見眾信中一男子開口問道:「聖僧之言,果是真誠。為十方眾生,課誦功德實行。且請問:我等佈施金珠,供養三寶,聖僧課誦經文,代消災罪,與受原屬至情正道。祗園長者也曾佈施,我佛慈尊也曾受納,彼此利益,不背人天。聖僧方才說入貪起妄,不知墮入哪項孽因?」道育道:「小僧出家,原為感皇王水土之恩,無有個職名之報,願以一忠披剃。今只就這忠之一字,為諸善信開陳。人生世間,這個方寸,無形無聲,斂之至微,發之至大,百千樣變幻,皆從此出。只就這忠道,對著個欺罔,這忠有百千樣福祥,欺有百千樁業障,福祥多少榮,業障無限苦,總在這方寸。人何為自苦!」男子聽了,合掌稱謝道:「願聖僧把這忠字,為何有百千樣?這福祥卻是何等樣受?這欺字為何有百千樁?那業障卻是怎幾樁苦?」道育道:忠有第一樣,眾善信,你聽小僧說來: 第一為臣子,願得稱為良。 上事堯舜主,仁義佐贊襄。 登庸賢哲士,綏猷及萬方。 惟知道事上,那念家門昌? 入相或出將,雄名著邊疆。 每念身殉國,不問家與鄉。 為牧及為尹,萬民命所當。 廉靜普慈仁,不貪酷與贓。 莫雲民易虐,微疵若自傷。 抱此一赤節,名傳萬載香。 善男子聽了,心生歡喜,說道:「聖僧說的一團道理,果然正大。我這寺中往往有高僧來講經說法,有一等只講些禪機梵語,愚昧的聽了打盹瞌睡起來,那有敢輕藐釋教的,只是磕頭念佛,哪裡明白?雖說禪機深奧,有緣的自悟入道,不肯輕泄匪人。世人一登善地,一聞梵音,便超凡界。只是不如聖僧明明白白教道。且再請問第一樣忠道之下還有多少?」道育答道:「忠道多端,比如為人,謀事盡自己一個實心,把他人事如己事做,便就是忠。一存個為利的心腸,或無終始,或反傷壞,或畏嫌忌,或貪酬報,便是不忠矣。比如小僧們為人課誦,那善信一種求佛的志誠,何等厚望你完成,你卻貪利,不盡實心,這罪孽怎生懺悔?」道育說到此處,只見輕塵與徒弟子,俱各合掌瞻拜謝過。男子聽了,便懇求聖僧備細把盡忠福祥與欺罔的罪孽苦惱一一教道。道育道:「眾善信既要備細聽聞,小僧也說不得刻薄,攻人之短,有礙慈仁。但存忠是世人自己享福免苦,小僧便喋喋呶呶,寧甘罪過。你聽我說來。」 說忠良,護厚福,百代金紫何須卜。 好名萬古永流芳,為聖為神為仙佛。 想高官,貪厚福,功名富貴何時足。 一心只顧保身家,那念公庭與民物。 肆貪殘,逞暴酷,不恤黎元遭荼毒。 一朝天網說恢恢,難保身家無刖戮。 縱然漏網在生前,身後寧逃災病促! 道育說罷,男子合掌稱善。只見一個士人,名姓喚做昌遠,向這男子叫一聲:「錢定兄,你今備問,高僧備答,固然陰陽報應,善惡不爽。只就你方才說的,忠良與欺罔,福祥罪孽,如今卻有一宗不明白,請教請教。比如我小子三世善良,一心忠慤,告諸天地不悖,質諸鬼神無疑,怎麼累世貧寒,前程阻隘?我這隔海沙村,一富厚世家,說起他積惡,真是挽西江之水,罄南山之竹,也寫不盡。你看他代代拖金衣紫,個個蔭子榮妻。看這報應,卻又何在?」道育聽了,問道:「先生有怨心否?有妒意麼?」昌遠答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小子何怨?彼或固有這富貴,於我何與?又何妨?只是就高僧言事論事,這一件不得明白。」錢定說道:「五行秉受,世運變幻,或者僥倖苟免。」道育笑道:「若如此說,造化又私,陰陽報應復舛矣。先生但固守君子之行,不入怨尤之地,安心靜聽,終有見聞。縱不在一時之因,自有百年之應。」昌遠也笑道:「高僧見教,一團正理。只是小子刻間不明白,難免日後不生疑,看來報應還在個有無之間矣。」道育聽得,乃看著輕塵說道:「師兄,你的一宗公案未消,這宗事必須借重昌先生明早心胸,定然明白。」道育說罷,乃續課誦。在堂僧眾也有聽了這一番說話的,道忠良奸欺、福祥罪孽,真真不爽。也有聽了昌遠說的,尚懷不信心。還有私議法座,被士人參駁倒了,又不知何事借重輕塵,莫是答應不出,把輕塵甚麼公案推托也。當下天晚,眾各散歸。 卻說道育退下座來,進入靜室,稽首了祖師,復入蒲團坐位。卻想起昌遠之一宗問答,乃端坐默念了一聲梵語,只見一尊神將立前,說道:「吾僧有何委托?」道育道:「前所臨獄主一宗公案,乃寺僧輕塵災罪未決,今已為他度脫,便是這種根因。但又生出一宗,使眾生不明因果。敢借神力押那輕塵和尚往前獄,消了這宗公案。仍復查明一個昌遠土人不明白的因果,以伸了吾師演化之願,成了我等扶助東度之功。」神將便問:「何事士人疑惑辨問?」道育說道:「據這士人自稱,三世善良,一生忠慤,怎麼累代受貧,前程不利?海村富貴,積惡多端,如何代代金紫?這報應差殊,他心地穎惑。」神將聽得,隨化了一道金光,直到輕塵和尚房中。只見那和尚自在堂中課誦了經文,吃了晚齋歸到僧房,不肯調攝方愈的身體,乃便碌碌查收割的稻穀帳日,叫那徒子若孫攬張施主家的經,送李施主家的疏,罵行者不掃地,嚷道人不燒茶。徒弟好的,不作聲,讓他聒聒噪噪。不忍耐的,說道:「老師父,瘡才好了,痛才止了,早早安息罷。」和尚方才收拾欲臥,朦朧閉眼,只見金甲神人近前,把他陽魂攝去,復問他昌遠士人何處。和尚指說:「近寺不遠。」神人押著和尚到了昌遠家門。只見那士人在那書房中: 青燈獨守,黃卷自溫。寒氈坐破,了無慍戚之容;石硯磨穿,那有憂貧之色。展彩錯落,文房四寶;呻吟吁歎,義理千篇。只見他:玉漏頻催殘夜,金猊已冷香煙。那士人,猶挑盡寒燈不輟;這神將,但喚那障眼來魔。 神人見了這士人窮居陋室,破壁寒窗,對著聖賢經傳,不忘誦讀功夫。一念慈悲,不忍他這勤心貧困。但受了高僧之托,只得攝引他魂,忙叫睡魔把他精神疲倦。昌遠不覺打了一個呵欠,於夢寐中便隨著神人來到一座公廨去處。只見一位主者,正在那廳上拷問許多善惡情由,左右報稱神將降臨。那主者忙出階恭接,道:「上界尊神,何事降臨?」神將道:「一為高僧代誦經咒,押這和尚消了罪孽;一為士人昌遠不明忠欺報應,稽查這種根因。」主者聽得,延神將上坐,隨喚過輕塵和尚到階下,戒諭他一番,說道:「你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經文咒語,三寶真言,登善信於天堂,救罪入於地獄。可是你貪金錢,便是賣錢焚香禮聖可也,怎教你指經不誦?分明貪詐人財。那托你焚修課誦之人,心念一舉,你豈知冥冥中隨注筆立卷。你不誦,怎銷功果?今幸東度高僧與你消釋,你當苦守禪規,勿效凡愚鬻利。」主者說罷,便叫左右取出一簿子,注上一個」銷「字,喝一聲:「縱放你回,再看你後!」卻是如何,下回自曉。 第三十五回 輕塵和尚消罪案 伯嚭奸魂被鐵鞭 昌遠聽得主者戒諭和尚說課誦功果,心念一舉,冥必注筆,便自裁度:「怎麼經卷,世人立心課誦,便注筆立卷,要銷了這功果,看來皆是紙上陳言,豈有此理!」昌遠方自裁懷,那主者便知。乃問神將,帶此士人何故。神將便把他不明忠欺報應的事說了一遍。主者乃喚士人到階前,說道:「汝執迷不明,皆由執理太迂。汝豈知經者,心也。世人誦經,即是誦心。經者,善也。世人誦心,即是行善。吾冥冥豈取其經,蓋取其心之向善。」昌遠又道:「噁心善心,作受在人。冥冥何必諄諄與他計較?」主者笑道:「汝不敏慧,亦至於此。世間善惡兩心,關係甚大。怎知一善感發多少生機,一惡念萌多少殺機。比如,見一胎卵濕化眾生,或陷於水火、刀砧,性命危亡;人心發一慈悲不忍,救度了他,便合了上天好生至德。若是見危不救,且生殺害他的心腸,這段惡因,便拂了聖神慈悲正念。推廣這個善心,不但存個殺害心,便是存個不救心,就入了忍心害理。這忍字在心,欺魔邪妄,就猖狂作橫,把個正道昏昧。所以聖神扶持世道,注作經文,與人課誦。那上智之士,會至理,得悟上乘,超凡人聖;中智之士,借經功,端正念,體慈悲,行善果,長生獲福;就是那下愚之人,得聞人課誦,也不知經意淺深,只聞現在功果,捻土焚香,見像作佛。他這一片真心,便成善道。善道充滿乾坤,眾生安福無量。天地成物,至意不虧,聖神參贊,化機不息,孰謂經功無補?若是不明經文,違背旨意,忍心害理,報應不差。即如輕塵和尚,受賄不誦,入了不忠,自當欺詐之報。只因聖僧度脫他罪,尚要他撫助善門,故此且從權釋放。」昌遠聽了道:「既是忠欺,冥冥必報,因何若海村世家,代代作惡,見今富貴接踵,金紫盈門?若小子三世善良,一心忠直,貧寒每至,捉襟露肘,饑餒多見,枵腹枯腸,莫不是幽有炎涼,阿諛勢利?不然,報應何此不均?未免使寒士有偏畸之歎。」主者聽了笑道:「報應冥冥豈差?世人昧昧未覺,汝自不知,何怪增歎!」乃叫左邊案吏,把沙海世家與昌遠歷代所行善惡文簿,查過來看。只見案吏查了一宗文卷過來,眾目展開一看。只見: 簿籍陳陳已久,條開款款如新。分明善惡注根因,都是奸欺忠信。前代忠奸貽後,後代善惡觀心。增增減減不差分,好似執圖索印。 案吏取過簿籍,當著眾面展開,一行行注著:某人行某善,應否貽子若孫榮富;某人行某惡,應否貽子若孫禍害。昌遠見了說道:「祖父積了善惡,難道自身不承受,乃貽於子孫。若子孫再行了善惡,卻怎麼報應?」主者道:「世人積了善惡,一觀他善惡大小。若小,在自身承受;若大,乃餘及子孫。子孫若是行善,以繼祖父之善,這榮富增長何須疑說?若是行惡,傷了祖父之善,難免災危。若祖父以惡貽,子孫以善改,卻也要稽察他個重輕大小。這其間有個增減報應。」昌遠聽了,便求個增減公案一看。主者乃在那簿子上翻前揭後,卻尋出昌遠的祖父積過的事實一看,乃皺著雙眉說道:「可惱,可惱。」便把簿子指與昌遠道:「汝看,汝看。這一派名姓,可是汝祖汝宗的?」昌遠忙看,果是祖宗名諱。一行上注著:「昌國不忠,以才能殺害兵眾,不行安撫,流禍後代,應報以殄滅。」昌遠一看,汗流浹背,驚惶無地,卻逐行看到他祖父下面注著,有為人謀事盡心者,有為友以忠告諫言者。又看到自己名下,注著」安貧守志,篤實不欺「。主者乃轉過悅色,道:「幸也,幸也。汝果三世良善,只是沒有大善功,准折了前代百萬生靈命脈。汝若能於善良外,再積個大大功德,即使汝富貴榮華,乃繼祖公門第也。」昌遠聽了,忙拜倒,請問個大善功。主者道:「善功何可預說名狀?總在汝一念救百萬仁心。」昌遠道:「百萬豈是易得的?」主者笑道:「一念慈仁,若是一命能救,志量便就充滿。人心豈有一物慈,不慈萬物的?細觀汝家報應,應以惡增。今因三代善良,合當減矣。減盡再積汝善,善報自然不小。」昌遠拜謝,乃求世家所注一看。 主者依言,乃檢閱到世家文卷,說道:「善哉,善哉。他祖忠公,曾安撫窮民,救荒濟饑,一疏活了百萬生靈,當代代金紫,世世榮華之報。乃看他一行行列後,只因積惡減小,有請求囑托,得賄不效,以失人望的;有見父行為過惡不行諫阻的;有自逞豪勢、凌辱貧寒、占奪人產業的,種種多端,難以盡述,報應當減,猶不失衣冠榮富。若現今不改行從善,災禍之來不輕也。」昌遠道:「觀他豪惡,就當絕滅,如何慢慢消減?」主者道:「他公祖活人陰功重大,後世雖有小不忠,幸未傷害了一人性命。若是逞勢凌人,傷了一人,便壞了百萬根因也。此文卷汝當信記,乃冥司不爽分毫道理。」昌遠拜謝道:「小子心地明白了。」只見神將坐在殿上道:「汝既明白,當遵依獄主,好去抱忠存赤,以自取榮名。」神將說罷,化一道金光不見。主者乃叫鬼使指引和尚與士人從舊境回去。昌遠醒了,乃是一場夢中警戒。天早到寺,禮聖像,拜僧人,明白這增減報應之理,一心存忠心,抱赤意。果然後來成名榮顯。後有說不忠良的人心,俱是那欺罔邪魔作橫,若論忠良正氣,充塞宇宙,何物邪魔敢於作橫?但忠良近在渾厚,一邊欺罔的心偽,奸狡百出,世法人情不古,忠直者少,敵他不過。所以聖賢治世要剿滅邪魔,以扶正氣。清溪道人為此五言四句說道: 人心嗟不古,忠良被邪魅。 能伸至大剛,么魔自遠退。 話說崔皓不忠,已正王法。其毀經溺像罪孽,自墮酆都。他豈無血心在世,只因歷古來的奸邪魍魎流害於後人,他這邪魔,便自坑陷了伯嚭。為人不忠的,被吳厭、分心魔等交結入了他腸,送了他性命。他這精靈復又東闖西投,卻遇著伍相國忠神,正執著鋼鞭,追捉伯嚭形魂,陡然遇著。卻說人死形魂,善者上登天堂,生極樂國;惡者墮入地獄,受諸罪孽,怎麼又復在冥間,西投東闖?不知人有三魂,墮地獄者,一魂;守屍骸者,一魂;那一魂,卻遇著分心魔等正結聚思量,又去鼓惑世人,乃遇著相國忠魂。這伯嚭精靈見了就要逃躲,被相國手執鋼鞭,撾倒在地。旁邊卻惱了分心魔等,大驚小怪起來,見相國捉住伯嚭,齊計議奪救他。這邪魔哪有器械?卻也會騰挪,走到萬聖寺內,把祖師眾僧徒的降魔錫杖、戒尺等器械,偷了出來抵敵。相國見這眾魔洶湧出來,抖擻神威,搖身變化,眾魔齊齊看見。只見相國: 頭戴襆頭光閃耀,身穿金甲紅袍罩。 腰間寶帶虎獅蠻,腳下雙靴貔虎套。 手執長鞭節節鋼,口喝一聲星火暴。 一心只要捉奸回,那顧青紅與白皂! 相國見了眾魔,執杵的執杵,拿錫杖的拿錫杖,還有雙舞著戒尺的,跳趲趲一似山猴子,也來逞弄精怪。乃笑道:「佛門無此輩,是何處詐冒來禪林傢伙?若說是僧,卻又有鬚髮,若說是俗,卻又有須沒發,有發沒須,想是佛門廣大。」這些邪妖影射在裡,相國見了,乃以一腳,把伯嚭形魂踢倒在地,卻執著鞭,撾得無影蹤。少頃,孽風一陣,又復聚出個伯嚭的形像,被相國抓翻,用索子捆縛在地。卻來向眾魔說道:「我為奸佞不忠坑陷報仇,汝等何魔,敢來放肆?」只見分心魔道:「我等各有姓名,你當初為甚被他坑陷,還是你坑陷了他?」相國怒道:「他不忠吳王,讒邪害我,如何是我坑陷了這賊?」分心魔道:「他不忠吳王,與你何干,滿國多人,偏你與他相拗,自取災危,如何嗔他坑陷?就是坑陷你,你在世既忠良,吳亡你也亡,你生為忠義,亡為正神,受帝封於萬劫,享忠名於百世,倒是他成就了你這美名盛德。為你這忠義,倒陷得他人亡家也亡:受的美女死了,得的金珠散了,治下的富貴榮華,子孫不能長久。坑陷得他萬劫漂流地獄,輪回畜生道,苦楚不盡,遺臭萬年。這如今還受了你鞭打腳踢,卻不是你坑陷了他?」相國聽了怒道:「我為吳臣,恨不得捐軀報吳,成就他國社萬年有道。被這賊弄得越復滅吳,恨不得食他肉,寢他皮。你倒說他成就我這萬年美名,這美名豈是我臣子所喜所願?正是榮我百世,恨他百世。豈獨我恨,便是百世有一點良心的,無有不恨。」 相國說罷,舉鞭就向分心魔打來。分心魔側身躲過,乃向崔皓的形魂說道:「來打伯大夫的,乃是忠良正氣神道,卻是你反常逆了他。你當為伯大夫出力,與他抵敵。」崔皓道:「我固與伯大夫一體,究根找源,卻是你們勾引,還是你們上前,敵那神道。」分心魔與陶情輩計議道:「崔司徒也說的是。」乃舉起禪杖去迎。哪知禪杖是真正僧人械器,這魔哪裡能使?被相國鞭打得無影無蹤,一鞭一個。都棄了傢伙,化了一陣怪風走了,只剩了一個崔皓孤魂,猶執著兩柄戒尺,正要擋抵鋼鞭。忽然陰風颼颼,只見許多僧尼、和尚魂靈近前來,把崔皓的戒尺奪去,罵道:「你這奸賊,生前毀我們經典,此時又借我們戒尺何用?」崔皓手內沒了戒尺,那相國的鞭便及他的身。這奪戒尺的和尚,反將戒尺亂打。可憐崔皓打得如泥,頃刻孽風一陣,又復了身形,被相國用鞭挑了崔、伯兩個,說道:「且送他地獄受罪去也。」 相國既去,這些僧尼和尚冤魂,卻是崔、寇陷害的僧眾,有情無情因果。無情的,是在當時出家,當守五戒八戒,誰叫他吃葷酒,藏婦女,犯了大惡,與崔、寇何干?有情的,是因不守戒的和尚,連累學好的含冤。這些精靈,也是東飛西越,恰好來到國度,遇著這一宗因由,見了那些分心魔等。陶情邪輩,卻也知是他這一種鼓惑了他心。方才要扯打魔等,卻被相國鞭走,棄下了僧家杖戒等器,各執在手中,沒個來歷,不知頭向。正疑思間,卻好萬聖寺中鐘聲鼓響。眾靈飛越寺前,欲進山門,只見兩位把守山門大神喝道:「何處精靈,妄來福地?」眾靈看大寺齊整,山門潔靜,把守的大力神王卻也威猛。怎見得?但見: 射目金光冠勒明,纏腰玉帶錦袍成。 手中寶杵降妖孽,足下雲鳧壓怪形。 坐列嚴嚴生殺氣,守山凜凜不容情。 若問尊神何上將,禪關把守大靈神。 眾僧靈齊上跪地,說道:「僧等不幸,遭崔、寇讒捏被屠,飛越到此。不知這寺何處禪林,誰家香火,住持何僧?若肯容留掛單,願上聖俯容進寺,瞻仰金容。倘沾法露,也是恩及宗門。」神王聽得怒道:「寺中大眾被妖邪竊去戒尺、禪杖等器,只因吾兩位西參佛祖,一時不在,被妖盜去,正在此稽查何方妖孽,卻原來是你等邪魔。」神王舉起寶杵便欲就打,眾靈乃泣道:「上聖且息霆威,我等實不曾來盜眾器,只為在前途偶遇吳國伍相國追捉伯嚭,瓜藤蔓引扯出許多邪魔,各執著這些器械抵敵相國不住,各自逃形,丟下這器械。我等不知來歷,執著尋個頭項,不想就是上剎中眾師的器械,如何被他們竊去?我想出家人惺惺不寐,便就是入定,這隨身械器也不當被魔竊奪。」神王道:「汝等不知,上等高僧不用械器,便是械器也不用,可有可無。若入靜定,與魔爭器,便入癡因。惟中等僧人,用此戒尺、禪杖。有等外像示人,專用心在這械器上,裝體面。你不知寺裡高僧,在內演化本國,又欲東土度人。你等衷情,吾神已燭照不虛。若要懷冤度脫,須是投誠,另作計較。我這門中,一概魑魅魍魎難以輕入。」眾靈道:「吾門慈悲,攝孤施食,專為普度魑魅,便容其入,何為不可?」神王道:「攝孤施食,須也要看那法主有無道德,若是有道德的,念動真言咒語,萬里孤魂,頃刻到壇。一粒法食,遍滿十方。若是無道德的,攝自攝,孤自孤,誰來食他那沒手眼的法食?便是對面也不能攝他。」 眾聽了道:「上聖,據你這般說,寺裡既是高僧演化,東土度人,我等正是東土被崔、寇的冤僧,合當求度生方,乞放入山門,以瞻高僧法像。」神王道:「不須亂講。若要進吾山門,須是看你眾靈緣法。」卻是甚樣緣法,下回自曉。 第三十六回 神女化婦試真僧 冤孽逢魔謀報怨 話說萬聖寺山門神將,不容眾和尚陰靈入寺。眾靈哀苦求告。神王道:「須是看你們緣法,這寺內一個輕塵和尚,受賄賣經,墮了罪孽,被高僧開度救解。事必醮謝道場圓滿,定然攝孤。乘此機會,汝等仰仗道力,方得入門。」眾靈大喜。 卻說道育為鬱氏五人課誦經功,上通三界,感動諸佛聖眾。第五位阿羅尊者,正在洋洋大海觀濤,抱膝而坐。只見波中現出一位神女,向著尊者拜舞。尊者問道:「法身何自,色相何為?」神女不答,但袖出一書。尊者令侍側蠻使受其書,看了亦不語。良久,只見蠻使說道:「尊者問女而不答,女出書看而不語,何以示侍使?」尊者乃說一偈道: 法身色相,即道之在。 海洋神女,隱顯何礙? 阿羅尊者說偈畢,把手向寺前一指,說道:「試法座課誦之禪心,濟山門有情之冤孽。」那神女聽得,忽然出波飛空到得寺門,分身顯化,變了一個婦女。但見他: 國色妖嬈,形容窈窕。蛾眉橫翠黛,粉臉映紅桃。額上花鈿,妝出多嬌多媚;風前繡帶,飄掛傾國傾城。顫巍巍斜插鳳頭釵,輕盈盈緩動金蓮步。宛然月裡嫦娥,恰似廣寒仙女。 卻說阿羅尊者神光照察,山門外有情冤孽,未得高僧度脫,終是阻隔在一種魍魎孤魂之內。護教威靈,監門嚴肅,又何敢妄進山門,受領高僧法食?但他在世,披剃入教,尚爾有情,所以還動了阿羅大慈悲意,指示神女到寺,正為有情一節。神女原屬道體法身,不言覺悟,化身逕到寺中。天龍八部,位位都知這神女奉尊者道旨,只見她雜在眾信男女中,等候眾僧香幡導引,道育上殿。道育出了靜室,緩步中行,上得殿來。先參禮世尊金容,便合掌兩廡聖眾,然後端坐法座,朗誦經文。眾僧敲鐺擊鼓,齊誦諸品。這神女越出眾善信男女班中,爽爽朗朗上前,扭扭捏捏出眾,合掌跪拜,把一點秋波左右四顧。此時只有捧茶侍眾的行者眼睃,隨喜的男女偷看道:「誰家這等個婦女也來聽經?」這神女聽聞經畢,只見眾僧中一個首座和尚,起身走近道育座前,說道:「道場圓滿,眾信欲要施一堂法食,以超度孤魂魍魎。」道育道:「我為報本者課誦諸品經咒,心願既酬,這法食功果,眾師自有道法兼全的一憑勝舉。」此時輕塵和尚受過警戒,自投誠向道,乃出一班答道:「弟子願施法食。」神女乘空兒上前說道:「我為丈夫客外,保佑公婆,願施一堂法食。」眾僧方才抬頭一看,道育在法座上,只如不曾見聞。輕塵忙說:「女善信,我這道場俱是僧房,共湊功果,不受外方分文錢鈔。你若為公婆保佑,便是孝;為丈夫立心許願,便是忠。只須道個姓,通個名,我們法會中,自與你通稱保佑。女善信,且請回家,不必在寺中伺候。」神女聽了,一面稱謝,一面把神力普照。見那眾僧班中,上等信受佛祖修持,自然不動色慾心性;中等見道育高僧對境兩忘,他也禁止邪私,就是有一等顧盼色相的,畏宗教禁戒,不敢萌一毫淫念。神女遍照中情,單單暗誇道育:「真是西方有手眼的長老,那見眾等禪心不亂!」乃走出山門。果然見許多長老沙彌,冤魂罪孽,乃問道:「汝等既是削髮出家,宜歸善道,何為狼狽到此?」眾靈泣道:「某等俱是遭崔、寇讒誅,亂竄至此,伏望女菩薩攜帶進寺門,瞻仰勝會。」神女道:「汝等生前皆是釋門弟子,出入寺剎,本無阻礙,為甚汝不守禪規,謹持戒行?生負釋教遭誅,死後尤難入寶殿。你且靜聽,俟施法食。若及汝等有情,那高僧自有慈沾一類。」 神女戒諭他們一番,飛空仍復歸海。見了阿羅尊者,方開言說道:「尊者大慈,令我試僧禪心,度脫冤孽。果然守真的,自守其真,毫髮不亂;冤業的,自取冤業,當有度脫道場。只是命我試僧,這一番色相,反設出幻化不情,非道心所有。」尊者笑道:「將欲匡助其功,必先探試其德。功由德著,試乃德因。世尊以慈悲演教,愛人無已,盛心正見於此。」阿羅尊者說罷,那神女散去,阿羅仍復歸聖位不提。 卻說道育經功圓滿,眾僧議施法食。乃虔誠入靜室,拜請祖師登座,攝孤施食。祖師方出靜,問三弟子:「這兩朝上殿作何功德?」眾僧便把課誦功德備說一番,仍乞祖師登座。祖師微微笑道:「施攝科儀,吾從前未演;經文諸品,吾能誦未專,吾於慧照中見汝等見色相把持不亂,即此一念,渾忘人天兩合,有情無情皆從此度。本不當又生別法,只是可憐那冤愆愚昧魍魎,尚守山門外地。盡汝眾心,自去修建。我當令徒弟子,助一時之力。」眾僧聽了,唯唯退出靜室,各相計議修建圓滿施食道場。向、鬱二氏父子及遠近村鄉善男信女,喜捨功德,眾僧卻也不辭,也不募化,當下就尊輕塵為班首,上法座攝孤施食。經文咒語,這輕塵和尚果是精熟。但見他: 毗盧帽頂戴莊嚴,錦袈裟身穿齊整。 口裡誦咒語梵間,手上結牟尼心印。 卻說輕塵和尚向來心性不明,墮了罪孽,被尼總持救脫,祖師演化,自悔前因,頓修淨業,在施食壇上顯設法力,開度孤魂等眾。那山門外這些冤孽,有當初在世學好的,只因被那不學好的連累坑害,雖然是限數莫逃,劫難適值,到底好的有情,精靈未投六道,偶逢道場勝會,還得神力慈悲,沾及佛門法食,免沉餓鬼道中。那在世不學好的,已違戒犯規,墮入不明罪孽,卻被正氣神王,不容他渾擾道場,阻攔不放他進。這冤孽,見內中生前好的,個個容入山門;攔著的,都是那吃葷飲酒、邪淫犯戒、避王法、躲差傜。他道釋門廣大,豈知冥冥鑒察,更是個惡業。這一種惡業不得進山門,鬧鬧吵吵,在神王前哀求道:「上聖可憐我也是無主孤魂,放進山門,瞻仰勝會。」神王道:「你生前不自憐,此際誰憐你?」眾孽答道:「我愚,不知生前何不自憐。」神王道:「這憐字,乃慈悲方便第一個正大道理;這自字,乃是你心中一點獨聞獨見。比如那既受戒行,切不可吃葷肆殺,減卻了慈憐,不念那眾生受諸苦惱,只要快口充腸。中心既忍不憐,到此又誰憐你?」神王一面說,一面把降魔寶器打逐這些冤孽,這孽中就有一種憊賴的說道:「方便門口攝孤普度,原不論有情無情,一概超度。他既不放我等,難道沒處去走?世語說得好,』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幾多冤孽被神王打逐的,沒遠沒近跳竄。且說那陶情輩這些邪魔不服,押解地獄,乘空飛越,到得一座邊海極處,冷落空山相聚,自羞自愧,各各說一番,笑一會,惱一場,哭一頓。那陶情說道: 笑我陶情,昏沉日行。 只貪解悶,不惜損神。 今朝把盞,明日提瓶。 厚交曲櫱,結契醁醽。 滔滔皆是,陶令同盟。 正喜交歡,遂欲逞淫。 誰知薄倖,遇著僧人。 直拒不染,使我孤伶。 還押地獄,滅我令名。 這宗仇恨,心實不平。 王陽對著眾魔也說道: 哭我王陽,不聽人勸。 終日邪思,姦淫眷戀。 別室專房,後庭充院。 喜的青樓,親的粉面。 龍陽西施,枕席日薦。 刮髓枯精,是吾之願。 誰料寡情,遭僧下賤。 不近分毫,反取憎厭。 押赴冥司,威生慧劍。 恩愛成仇,一揮兩斷。 艾多對著眾魔也說道: 怪我艾多,為世奔波。 囊廂充裕,有笑有呵。 生涯寂寞,受辱受磨。 有馀父母,夫妻以和。 交朋搭友,愛弟敬哥。 我因恃此,為世所呵。 誰知命蹇,遇此禿魔。 不貪為念,絕我奈何。 似欲示清,廉靜無苛。 可笑可恨,想有刁唆。 分心魔對眾也說道: 說我分心,剛暴結姻。 好使忿戾,怒把仇侵。 三皇伊始,盤古到今。 干犯吾淺,報復要深。 些微不耐,動輒生嗔。 好勇鬥狠,不顧辱親。 誰知自餒,和尚根因。 綿綿火性,不起半分。 還要滅我,押出迷津。 太和靜定,斂息存真。 分心魔說畢,看著貪嗔癡眾邪魔許多種類,卻也會說笑,會嗟歎,個個也要說一番。他便禁止眾魔,說道:「你等也該容你訴說心中抑鬱情節。只是你們久與和尚隔別,縱有一等與你們沾染的,卻是自上門的生意,他來尋你,不是我等到入門上尋人。」陶情們正講說,怪恨和尚絕滅他,一心裡偏要尋,趁和尚過惡,報復仇恨。卻遇著神王打逐的這些冤孽,飛空到得這海山冷處,聽得陶情等咕咕噥噥,笑笑惱惱,說的一篇情話,乃見形與眾相見。陶情卻認的是往日鼓弄他們舊主顧,奪了他們搪鐵鞭,偷得戒尺等器的一班熟腳。乃問道:「自往日相別,今朝乃會,一向的風聲,聞知你們得以類度,何事又到此來?」冤孽泣道:「我等只因與列位交納,雖快一時心情,卻墮落無邊罪孽。昨在萬聖寺山門,把守神將不肯放人。他道我等污穢道場。」陶情道:「山門出入,莫說你等,便是我們若回心向善,也得入方便之路。」冤孽道:「莫要講他,正是說我們知法犯法,比列位又加一等,不肯放入。如今事已到此,所謂一不做,二不休,想當時不受戒行,吃葷飲酒,與列位相親,倒不致如此。如今反被戒行誤了。我聞他師徒演化震旦國度,因欲東行,不免附搭著列位,阻撓他東行去路,教他們難行演化。」陶情道:「你們叫做當坊欺壓當坊。世語說得好,』若要佛法興,除非僧贊僧。『你自家人要害自家,只恐行不得。」冤孽道:「如今既到列位這處,萬乞見容,仍同舊好。」只見王陽說道:「我等混跡紅塵,恣情清世,往年曆一劫,起一名,改一姓,想在那靈通關,被元通和尚嘴嘴舌舌,講他不過,躲離了他。聞知他隨師行教,善功已滿。卻又悟了上乘,騰雲駕霧,找尋我等找尋不著,如今往西方去了。」艾多聽了笑道:「那和尚若是悟了上乘,何勞找尋我等?我等自有神王押解與他。」分心魔問道:「艾多哥,你如何知他不曾悟得上乘?」艾多道:「上乘就是達摩四彈禪關之旨,當時便是叫他把我等四個會意。」陶情道:「聞知元通和尚也悟得廉靜寡慾,四個我們對頭。」王陽說:「悟便悟了,還未悟徹。聞知如今這達摩老祖,隨有三個弟子得了四彈家教,所以誓願演化。」眾冤孽問道:「四彈之教,果是何意?」王陽道:「高僧尚未覺悟,我等何知?但只聞得他師弟子,往往開發世人正大光明,莫不就是這四彈道理?」冤孽又問道:「正大光明卻是何等道理?」王陽道:「就是世人孝弟忠信這一派道理。」冤孽笑道:「和尚家,為生死事大,自有修行先天最上一乘。不去度脫凡愚,卻在這後天人道上勞心。可惜我等生前被列位蒙蔽,迷而不悟,失卻了先天道理。如今悟又遲了。」只見貪嗔癡等邪魔聽了,也說道:「你們生前連人也不悟,還講甚麼先天。你那裡知他師徒著意後天人道,演化世人,正是培植世教,格正人心,積累後天之理,以超上乘之基。」眾冤孽聽了道:「你們如何知之明?」貪魔道:「我等也只因他們守之固,與我等相謬。」冤孽道:「我等正在此不得入門,說不得甚麼知之明,守之固,借一位與我等報個冤仇。」只見嗔癡邪魔道:「小子幫你報個怨罷,好歹鼓弄幾個不正大光明的,阻攔著他師徒演化。」分心魔道:「如今也難阻攔他了。」怎生難阻,下回自曉。 第三十七回 公道老叟看妖魔 獻身行者陳來歷 卻說眾冤孽,只因神將打逐他,不容入山門,受領高僧法食,抱怨在念,來到海山,與陶情等相逢,得嗔魔扶助他,阻攔高僧演化。分心魔說:「如今難阻了。當時我等,有那件逆邪魔,欺罔妖魅,正犯著這幾個和尚戒頭,今被他押解到酆都受罪,鞭打到陰山滅蹤。我們空有移山倒海之能,怎奈世無干名犯義之輩,忤逆被他化為孝順,欺罔被他化為忠良,大道坦坦,如何阻礙?」眾冤孽道:「一事與列位計議,你等冷落海山,我輩又不容入善地,世縱無不孝之人心,或者尚有不信不悌等惰性,好歹使作幾個,勞他師父口脗,費他徒弟精神,阻攔他東行,延宕他時日,叫他西來沒興,東度無緣,也遂了分心嗔魔一念。就是列位也不被他四個字兒趕逐得躲躲拽拽。」陶情等聽了,道:「也說得是。」乃各弄精細,一陣風大家散了,按下不提。 卻說向尚正有前妻二子,家業又有二媳能支。一官既解,王福當安。難道房櫳無伏侍之奴,早晚無呼喚之婢?畢竟被王陽領了個妖嬈入夢,使了個慾火迷心,卻又被那媒妁甜言美語誘哄,引動春心,續弦了這個撥嘴拔舌的後婚婦女,耗精損神,把個元陽枯竭,一命歸陰。留下金珠財寶,理當向今、向古均分。他二人孝道,被高僧點化,雖名美讓,卻也幾分未諳。哪裡是未讀聖傳賢書,不知義理;哪裡是忘卻同氣連枝,罔念父母情分。都是那不悌邪迷與那不遜妖魔,盤據在二人心內。卻說這兩個邪魔各據著一個,乘那向古、向今分產之際,向古要占東園,向今偏奪不讓;向今要占西囿,向古偏爭不遜。家私,兄說弟多;田舍,弟說兄廣。他兩個心氣方平些兒,卻又被那邪魔鬥狠。一日正分析之夜,只見他弟兄臥房上,兩個邪魔在空中,猙獰面目十分惡狀。但見他: 一個光亮亮燈盞兩隻圓眼,一個蓬鬆鬆刺蝟樣一個毛頭。一個查耳朵,似蒲扇揚風;一個竅鼻樑,扣冬瓜倒地。一個藍臉,靛染何差;一個紅髮,硃砂無異。一個齜著獠牙,只叫我,要多些;一個挾著尖嘴,罵道你如何占我。 他兩個邪魔都是艾多之黨,迷亂在弟兄二人心內,被親友勸解不開,官法懲治不怕,只嚷出他臟腑之外,蹲在那房屋之高,你罵我,我嚷你,你揭我平日心間違法的事,我揚你暗地虧心短行的非。吵鬧得鴉雀兒也不敢往他房上歇,貓兒也不敢他家瓦上行。卻有鄰家一個公道老叟起早到寺來燒香,只看見這兩個邪魔大嚷大罵。老叟躲在門裡,悄悄聽他罵到興頭,一個往屋下,執了一把大桿刀,跳在屋簷上,左舞右旋,要去廝殺;一個到房內,拿了一柄長槍,鑽出天窗外,前戳後刺,只要爭鋒。老叟看了一會,聽了多時,想道:「原來他弟兄爭產奪財,歲無寧日。我只道是他父在,偏心不均,他弟兄全無義氣,忍心害理。原來卻是這兩個妖魔在他身上作變。我想向尚正老兒在日,也忠直積善,冥冥不當有這家鬼弄家神。緣何這邪魔猖獗,必然是他存日瞞心昧己,占人駢邑,死後有這冤孽作橫。他弟兄怎怪得終朝爭競,勸解不省。」這老叟,一則起得天早,一則看這二魔怎生解散。他把門兒半掩,身子躲著,只露著一隻眼耳聽勸。這二魔罵了一番,各顯手段,一個把刀斲去,明晃晃有如電掣;一個把槍戳來,光閃閃宛似星飛。兩個乜乜斜斜,卻不是個久慣將家子,使出那十八般武藝,又不是個積年老教習,賣弄那各家的槍法神通。挽住弓,你扯我拽,真似小鬼奪索;搪著槍,我爭你推,如同餓虎撲食。 他二怪爭鬥了一會,彼此氣力漸衰。只見分心幾個妖魔來相解勸,道:「你二妖何故自相魚肉,當家子相害?我等原叫你盤據在那分財產的心胸,迷亂他爭鬧,擾那演化的和尚向方。誰叫你兩虎相鬥,終有一傷,倒放還了那爭長競短的人。」乃分開兩下,帶著不悌邪魔往空飛去,說道:「前村又有幾家不敬長、有愛弟的,在那裡梗化,須率去也。」卻只丟了一個不遜妖魔,坐在那屋簷上呻呻吟吟,自思自想道:「我當初原與不悌同出一門,為何反與他相競?如今不悌邪魔既被分心魔帶去,撇卻我一個,如今且投入向古身上,搬弄一番去罷。」乃往屋下去了。這公道老叟聽了邪魔說的是不遜話,又見邪魔行狀這等惡,乃一面歎息道:「人家昆弟忘義爭財,我只道他是不讀詩書,不明道理,把金寶產業當做生命,把昆弟看做路人。也不想金寶失去可掙得來,昆弟傷了怎能再得?卻原來都是不遜邪魔在他心胸鼓弄。我早起欲往寺中參禮高僧,如今既見聞這樣古怪事情,鄰里情分,且往向家勸解他二人一番。」公道老叟走到向家,只見家僕傳人,向今出屋來相見老叟。老叟便開口問道:「崑玉連日家事何處?」向今聽了,歎一口氣答道:「老尊鄰莫要提起,我想先父存日,這些家私原該二均分。如今我兄恃長占強,侵匿父遺的財寶,且又撿肥饒田產,侵奪了去。有屈無伸,如今說不得要告官司,與他分理。」老叟道:「事果是你兄沒理,但家事讓長,你做弟的讓他幾分罷。」向今答道:「尊鄰見教,敢不聽從。只是我兄侵占了我家財也罷,又明欺我懦,把上腴田地又奪了肥己。這如何甘忍?」鄰叟道:「父母份上,只當尊翁原前不曾有這家產,你如今將何以爭?他將何以占?」向今又道:「便是占了去也罷,他且惡狠狠,恃長凌幼,毆辱小子。」鄰叟又勸道:「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便是打了你幾下,忍一口氣,也不是外人。」向今被老叟勸了一番,他心胸那不悌邪魔,被分心魔帶去別處成精,他便信理,聽鄰叟之勸。往屋裡吩咐家眷治一杯酒,留鄰叟。卻好向古從內屋出來,見了鄰叟,沒好沒氣,說道:「老官兒與我那不才兄弟講甚麼話?」老叟道:「正是為你崑玉和睦些,看父母份上,把家私田產從公均分,莫要爭多角少,惹人恥笑。」向古聽了,便動了嗔色,卻不是那不遜邪魔在他腹內,說道:「家私原都有分派單帳,哪個肯讓?有一宗田產,卻是我當年幫著老父掙的,他卻年小,沒有功勞,難道如今讓他?」老叟道:「便是同居無異財,就讓一半與弟,也見你長兄的義氣仁心。只看令尊份上。」老叟方說出「看令尊份上」,向古才動了高僧日前勸化的孝心,口正欲答句好話,卻被那不遜邪魔在他肚內,又使作他起來,便道:「老官兒,我知你為我弟作說客,聽他在家殺雞為黍,款待你也。」說罷,往屋內進去。老叟沒奈他何,自家沒趣要走。向今卻忙走出屋來,苦苦留住。卻說那不遜邪魔在向古腹中搬弄,猛然想到:向古被老叟勸化,幾動了孝父心腸,隨口欲讓,被我使作的忿忿進屋,如今不免再到向今腹內使作他一番。乃乘向古氣昏昏要睡,便出他腹,到得堂前,見向今與老叟對酌,難入他腹。卻是怎難?只因他被鄰老一番「看父母份上」正大光明的道理,把住了咽喉關,不容他邪入內。這魔正在無計,卻好半空來了陶情。這邪魅,他與分心魔在別地迷人,見分心魔來,便說道:「使他兩個搬弄向氏二人,尚恐力弱。為何帶一個來,叫那一個孤立無援。非計也。」乃飛空來探不遜邪魔作何情景,卻遇著不遜魔正在向今席前,想入肚計。陶情見了,問道:「不遜魔,如何不在他肚搬弄,卻乃立在席前,想是圖些哺啜。」不遜道:「當初兩魔不同一氣,反相爭鬥,被分心魔帶了一個去,叫我兩下裡做魔難。向今被這老兒勸化得將次回心,我要入他腹卻難入。你有何計?」陶情道:要進何難?我有一計授你,你聽我道: 曲櫱從來亂性,莫教滲入柔腸。饒君懦弱性偏剛,乘著杯中直向。 不遜魔聽了,笑道:「好計!好計!」只見向今滿斟一杯酒敬鄰叟說道:「動勞尊鄰勸解。小子怎敢不聽從?便就是克讓也是個美事。」鄰叟也回斟一杯與向今,說道:「老拙直言,莫非要崑玉和睦。」向今接過杯酒,方飲入肚,那不遜邪魔乘著酒力,一直飛滾入腹,便在向今心裡,就比那刁唆兩家是非的還狠,戳嘴弄舌的更凶。向今被酒作引子,便動了不遜心情,問鄰叟:「我家兄方才卻如何說?」老叟吃了他一杯兒,乃直言說出田產,當年他幫助有功,今日便占兩畝肥腴也應得的。向今只聽了這一句,乃發怒起來,說道:「甚麼有功!這明明欺我幼弱。」便跳起身,要進屋去嚷。老叟見他惡凶凶的,忙扯住他,說道:「老拙好言勸你,終無惡意。」向今哪裡依從?往門外飛走,說道:「不申明官府,終不得出這口屈氣。」只見向古從屋內走出來,說道:「我小子在內,聽得老尊長善處人昆弟,句句說的忠言直語。叵奈惡弟悻悻的要去申明官府。敢煩尊長,勸他莫要使這不明道理的心性。便是田產,憑老尊長親鄰公處,小子讓他些也罷。」向古這幾句好言,卻是那邪魔鑽出來了。老者聽了向古之言,口中答應,心裡裁度,說道:「他弟兄難勸,一個順從,一個又拗,多是那屋樑上兩個精怪作橫。我如何降服得他?且到寺中與高僧計較,再作道理。」乃到萬聖寺來,參禮聖像燒香。 卻說祖師在靜室端坐,道副上前說道:「師尊為演化本國,寺中這兩日善信往往來來頗眾,聞知向、鬱二家子弟改心行孝。雖虧了兩個師弟度脫,也是師尊功德甚深。但人心非古,這遠近村鄉人民且眾,難道一概良善?若知向、鬱報答改行這些根因,家家孝順之子,忠義之人,也不枉了演化這一功德。」祖師笑道:「演化在我等,改行在人心。卻如何強得必得?只是我等原意前行演化,久在寺中,費他常住,引勸方人,生一方騷擾,非吾本意。你三人可打點行李,往前途去,順風赴大舟可也。」三弟子正要收拾行李,只見一個老僧,同著一行者,手捧著兩個大西瓜,走入靜室,向祖師前說道:「天氣酷暑,剖瓜而食,以薦高僧師父。」道副便問老僧:「此瓜何自而來?」老僧答道:「乃行者得來的。」尼總持便問行者:「此瓜何處買來?」行者答道:「我於市上見一人持此二瓜,故買來敬師。師不敢自食,故持以獻高僧。」道育道:「昨見瓜園有罵偷瓜之賊,只恐偷來,賣與行者。我等不食嗟來之食,況竊來者乎?」行者乃道:「我自捐價以買,何必問瓜竊來?況偷的未必是此瓜。」道育道:「已蒙疑念,終不吃疑在腹。」行者道:「必如何來的方食?」道育乃把手指著六位尊者聖前,道:「你看必如這尊者,方受侍者剖瓜之獻。」 道育說罷,那老僧與行者持瓜退出靜室。只見祖師向三弟子說道:「汝等見道矣,得驅魔矣。」道副聽了,便拜叩見道驅魔之旨。祖師道:「我於靜中,已早識其故。汝等方才若不審瓜之所從來,但據其敬獻一言,欣欣剖而食之,便入了許多業障。」道副又問道:「祖師靜中何見?」祖師道:「此瓜果係市人偷賣,行者貪其賤債而買。這老僧哪裡是敬獻我等好心?卻是一種邪魔,使作他來迷弄我等。這其間若不問破他來歷,不指那六位尊者,莊嚴色相,愛那正大法食,哪裡驅逐得這邪魔退去?」道副又問:「這邪魔怎生來迷弄人?」祖師道:「室外有公道老叟,抱邪魔之疑,又要費汝等驅除力也。但汝等得阿羅尊者道庇,可出廡榭,便知公道人來。」道育聽了,忙出殿上,向六位尊者俯首作禮。正拜間,只見一個老叟上前問道:「師父,你可是東行演化的?」道育見那老叟: 身穿著白布道袍多褶,腰繫著黃絲縧子拴結。頭頂著氈絨帽兒齊眉,鬢插著剔牙棒兒歪塞。 老叟見了道育,近前問知,乃隨著道育進了靜室,望著祖師禮佛的一般,合掌三拜。祖師答他,卻只合掌高拱,道:「善信安福。」這老叟便開口說道:「聞知高僧度脫向氏父子一門孝順,這功德甚深,只是孝順之家,便當生出餘慶。怎麼向老物故,遺下二子,便各相爭競起來?兄不遜弟,弟不讓兄。如今不至訟至官府,不肯甘休。若是經官動府,不是傷了弟兄和氣,便是破了產業。高僧以普度存心,這宗功德若行得使他不致爭競,卻也真見方便門中。」祖師不答,閉目端坐半個時辰,乃開眼看著道副,說了四句偈語,道: 邪魔梗化,展轉人心。 詢此獻瓜,因消不悌。 老叟聽了不知何意,乃問道副說:「師父,你老祖禪機,我下愚不悟。」道副也不答,乃看著尼總持道:「些事當師弟勞一番心意。」尼總持點頭允意。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三十八回 聖僧不食疑心物 神將能降不遜魔 話說尼總持點頭允意,他是了明祖師偈意,乃向公道老叟說道:「我師偈意,乃是說向氏弟兄心地不明爭產,入了不悌不遜邪魔,以致如此。」老叟聽了,便笑道:「是了,是了。我今起得早夜,開了大門,見向家房屋上兩個兇惡狠怪。我始驚為盜賊,細觀竊聽,乃是兩個精靈相爭互罵,拿刀弄槍,卻又不會廝殺。一會卻去了一個,只見這一個口稱不遜魔王,往他屋下去了。你老祖神僧想先知道,故發此偈。只不知詢及獻瓜,這是何意?」尼總持道:「方才正為寺中一老僧同一行者,來送瓜與我師解暑,我師未受其獻。」老叟道:「人來獻瓜,乃是恭敬,況出僧心,如何拒卻?」總持答道:「只因我弟子們盤問行者,恐其來歷不明,故此未受其獻。今我師偈意,說』因消不悌『,當詢問獻瓜。我與老善人去問行者。」當時總持乃同老叟走出殿來,左廊下恰好一人在那裡與獻瓜的行者爭嚷,說道:「你如何偷我的兩個瓜?」老叟乃近前問那人:「你如何說他偷瓜?」那人說道:「老尊長,我不說你如何知道?你曉得今年村鄉家家不結瓜,只我這地上結了兩個西瓜。我這地卻也是有來歷的,也不是等閒人家。我家主人,當年父祖居宦,掙有多過,惟此瓜田最良。生有二子,一心偏愛少子,私把這瓜田給與少子,就是我的主人。我主人心極忠厚,不肯偏多受分,每年收熟,把瓜暗分,送與長兄。今長兄不在世,他卻念舊不忘,見今年結了兩瓜,叫小人下一個去奠兄,乃今不知何人盜去?昨有人說,寺中行者摘了來,故此與他爭嚷。」行者說:「我是用價市上買來的。」尼總持乃問道:「瓜值幾貫?」行者道:「二十貫買來的。」尼總持乃向老者身邊借得二十貫鈔,付與行者贖瓜。行者道:「瓜已吃了一個,尚存一個。」那人乃說道:「有賊證便是賊。」行者道:「市上賣瓜人見在。」便扯著這人,往市上尋那賣瓜人。 老叟與尼總持也只得隨著走。他兩個意念,一則是祖師偈意,要明瞭獻瓜行者情由;一則是見他二人爭嚷,要與他方便解紛。只見行者同這人走到市上,那賣瓜的在一個藥店取藥。行者一見,忙拽住道:「偷的人瓜,如何詐我鈔,又連累於我?」這人見了,滿口認過,說:「是我一時見瓜,陡起了盜心,望恕了我罷。我賣的瓜鈔二十貫,已取了藥也。」尼總持笑道:「世人心地不仁,偷人瓜、詐人鈔,乃贖了藥。若是藥不能醫病,得了人鈔,又不知作何項用矣。」醫藥者聽了道:「你這長老,如何說這話?此人偷瓜賣鈔,事雖違法,情有可矜。他有兄病在家,無鈔取藥醫治,想是盜瓜賣鈔,此二十貫,吾不取,當還他作瓜價賠償罷。」那瓜主人見有了賊,扯著往他家裡去。眾人齊勸解,他哪裡肯放?說道:「我主人說我匿了瓜,又說我不小心看守,如何放得?」眾人一齊隨著,到得瓜主人家,只見一個士人走出門來,見了眾人,彼此把這些情由說出。瓜主士人笑了一聲,教放了偷瓜的罷,乃對眾說道:「我為士人,因先君愛我,分此瓜田與我。我有長兄,理當讓長,我兄不肯拂了先君意,且說把這瓜田讓了我不會灌溉的書生。我當年要辭,恐反負了先人好意;受了,又欺了兄長。只得每年瓜熟,分敬長兄。今兄不在,遇著瓜少,只結了兩個,我留一以祭先兄,如何被你盜去!今眾人來勸,說你為兄病,盜吾瓜贖藥救兄,寧甘不義之名,而全大節之實。吾又豈忍責你!還當贈汝以鈔。」老叟聽了此言,便叫行者把那一瓜送來還主。士人道:「瓜既是行者用鈔買得,且既入寺門,已作僧家之享,就當祭度吾兄,作福田罷也。」 眾人謝辭了士人,歸到寺中。行者把瓜獻與尼總持,道:「早時高僧們不吃我瓜,果疑者當。今已明白,且出自士人敬僧,當得受了。」尼總持道:「此義瓜也,老尊長可體想吾祖師偈意,攜回向家,備說此瓜情由,或者向氏弟兄悔念不爭,未可知也。」老叟依言,攜了一瓜回家,正遇著向今惡凶凶的要尋代書,興詞訟理,天氣暑熱,坐在那一座避暑亭子上,氣哼哼的。見了老叟,恐怕他又多言說勸,起身要走,被老叟一手扯住,道:「天氣炎熱,有甚要緊事忙忙碌碌,且吃我一塊解暑瓜。」乃把瓜剖開,遞一半與向今。向今只得接在手中,叫一聲「多謝」,甜蜜蜜般吃下去肚去。 卻說這瓜結時,不過一種生物,有命無性之仁根結來,只因世有忠肝義膽精靈,便有倚草附木神異。這瓜為敬讓昆弟這一種根因,其中便附著一個瓜精正氣。始初賣與寺中,行者吃了,倒安靜。只是不明來的飲食,人若不存在正念吃他,便入了不正之食,終有個口腹身災。只因高僧懷疑,正是這個念頭之正。又逢著六位尊者顯化試僧,再遇著老叟這一派勸化向家的忠心義氣,這瓜中便生一個瓜精。這精靈顯神,專攻那不悌不遜邪妖。卻說不遜邪魔正盤踞在向今腹中,使作的墮入欺兄地獄。只等他詞訟一人公門,便遂妖魔心志。不防瓜精在瓜內附著,趁向今一口吞下,邪正相逢,不容並立。他兩個在向今腹中,你執槍,我舞棍,直鬥出空中。 一個罵道,你這干犯兄長,罪比常人加等;一個罵道,你這無知妖孽,躲在囫圇葫蘆;一個罵道,你這不遜弟的,該杖你孤拐;一個罵道,你這皮焦裡不熟的,該碎嚼你身屍;一個罵道,你這背理亂倫的,把你送入油鍋;一個罵道,你這熟過頂的,叫你爛作蛆包;一個罵道,你這避兄離母的,叫你吃了倒吐;一個罵道,你這誇名的,叫你首陽之餓;一個罵道,你這殺舜的,放你有痹之方。 他兩個戰一番,到底邪不勝正。不遜邪魔被瓜精正氣罵敗,便望四方叫救人。只見分心魔、陶情等輩,帶著不悌邪魔,各持器械,都來助陣。瓜精見了笑道:「你這些墮阿鼻的,不明長幼正道,不知遜讓美德,鼓惑世上弟兄,不念同胞共乳,一氣連枝,苦苦為產業相爭,忘了父娘情分;為妻子恩情,失了弟兄天倫大義;為酒肉朋友相交,把嫡親手足不顧;為歌兒舞女、婢妾侍兒交歡,忘了並蒂蓮芳、一脈共派的昆仲。我瓜神秉天地正氣,直叫你墮入陰山,使世間都是知禮男子。你尚敢操鋒執刃,抵敵我威靈?」不遜、不悌兩魔原雖一氣,卻是各附在向氏分爭,到此只得合心共力,聽了瓜精這一番戒罵,乃說道:「你誇你正氣,你且說來,從來和睦弟兄的有何好處?」瓜精道:你要問我從來好處,便把幾位古人說與你聽: 聖舜遭逢傲象,讒言肆害親君。完廩濬井計謀兄,奪卻諸般何用?一朝舜為天子,忘仇把象榮封。聖人德重處心公,天地鬼神欽重。 不遜邪魔聽了,笑道:「世間能有幾個聖人?你卻把小民下愚來比,可笑,可笑!」瓜精道:「如你說伯夷、叔齊兄弟讓國,也是聖賢,不必說了。長枕大被,弟兄共臥,也是賢主,不必講也。只說庾袞撫二兄之柩,病疫不避。楊椿弟兄和睦,旦暮問安。立心仁厚,報應非小,後來俱各昌榮。真是家和萬事興,哪見弟兄不和睦和得久長富貴?」只見分心魔聽了,說道:「不悌、不遜兩魔,何苦與瓜精舌戰。我等天性生來只要圖自己順心遂意,哪管什麼今人古人!既已被你呼來助陣,好歹鏖戰一場,定個輸贏勝負,再作道理。」這些妖孽一齊舉起器械,把個瓜精圍在核心。瓜精卻也不慌不忙,叫一聲:「眾子何在?」只見頃刻一陣小瓜精,紅的似血潑身軀,黑的似烏油肢體,各執著兩扇大斧,好似板門,一齊擁簇上前,把個陶情駭倒,說道:「這些小冤家,曾在人家筵前相會,每每吃他送個甕盡杯空,他的手段大著哩。走了罷,也助不得甚陣,也使作不得甚弟兄。」王陽聽得陶情要走,說戰不過瓜精眾小子,連忙扯著說道:「陶情哥,你卻只說眾小精人家筵上送你,卻不知還是你我送他。我那風流輩中送他的,也不知千千萬萬。他送你不過三杯兩盞,那耍榔頭的、吃下波的,他便稀少;不似我送他的妖嬈浪蕩,看燈走橋,大把滿袖,只叫他舌敝齒酸,還要搜他個寸草不留。如今既來助陣,莫要長他們威風,滅俺們銳氣!」陶情聽了,只得立住腳根,把駭倒要走志念牢拴,便酸心蜇肝也說不得。只見那瓜精與眾子齊攻過來,這不遜等邪魔各舉兵刃迎戰上去,都在那向今頭上半空裡賭鬥。好賭鬥,怎見得: 瓜精正氣似天神,不遜邪魔真鬼怪。這個噴出火燄賽霞飛,那個吐出金光過電掣。使長槍晃晃蛇矛,用板斧片片雪刃。刀來蛟龍伸瓜,棍去鸞鳳穿花。一邊只叫:我迷人管你甚事?一邊大喝:你這賊害了同胞! 諸魔與眾精攪做一團兒廝殺。始初邪魔不能勝正氣,嗣後正氣不能勝邪魔。瓜精看看敗陣,那眾魔個個逞強。這向今同老叟坐在亭子上,猶忿忿不平,恰好瓜精與眾子正要逃走,說道:「這紀綱扶持不成了。」只見空中兩位紅袍神人經過,各執著雙舞劍,看他們廝殺。見瓜精將次敗陣,乃問道:「汝等何事交鋒?有何仇隙?何姓何名?」瓜精便說道:「這一派不遜、不悌邪魔,我以正氣剿他,勿使他鼓弄得手足爭競,以壞天倫。乃今眾寡不敵,奸狡難滅。說不得,只率鏖戰一場。」那神人怒將起來,說道:「原來是這黨長而無述、幼而不遜。我二神非他,乃齊楚管仲、鮑叔。生前以異姓弟兄相愛,如膠似漆。亡後,這一種義氣成神。最恨這一黨邪魔使作的同胞各視。」乃舞劍直奔眾魔。只見艾多執棍,架住雙劍,問道:「來將何人?」二神答道:「吾乃春秋戰國有名管鮑。」艾多聽了笑道:「晦你的氣,你說你異姓契如手足,你只好在朋友中逞能,如何到嫡弟兄內爭勝?我想老管與鮑子,分金占多,且三戰三北,有甚奇能,敢來助陣?」鮑叔道:「管兄縱占金,卻也虧我能讓。」艾多笑道:「你才能自揣不及,故意退讓成名;若是才能高出管仲,你豈不會爭吵?」鮑叔道:「我故知他才能,一匡齊伯,所以讓他。」艾多又笑道:「益見你趨炎敬勢。若是不知他後有大權,你當時肯與交好,讓金不較?」二神被艾多一番譏貶,手雖舞劍,心卻自惶,也要尋空而走。忽然紫袍玉帶一位尊神到前。管、鮑卻認得是伍相國,便叫一聲:「相國,乞借威靈掃蕩。」相國乃揮鞭大喝道:「邪魔休得無禮,且看吾鞭!」只見分心魔笑道:「相國,你莫怪。我說你這鞭,只好鞭那伯嚭不忠,卻鞭不得弟兄不睦。」相國喝道:「我如何鞭不得?」艾多道:「伍尚一弟不能保全,如何鞭得?」相國喝道:「吾能為手足鞭楚報仇,這鞭忠義有夙,專鞭你這妖魔。」乃舞鞭直打。這些邪魔卻也猙獰耐戰,饒著相國名將,卻也被他纏繞多時。眾魔正熬不得眾神正氣,只見西方來了一位金甲神將,威風凜烈。邪魔見了,先有幾分畏怕。眾人共看那神將,怎樣威風?但見: 萬道金光出頂上,一團殺氣湧身前。 手持七寶降妖劍,口喝一聲天地旋。 神將在空中,看見相國與管鮑幫助瓜精眾小子戰那些邪魔,乃大喝一聲道:「邪魔休得無禮,看吾劍來!」不遜等魔乃停住手中器械,顫兢兢的問道:「冤家,這些小子,倒有這許多神將來幫助廝殺。」神將聽了,喝道:「你這邪魔,莫藐視了眾小子,他身形雖小,在母腹中次第分排,各各相讓,不相僭越,個個都有仁心,長大各生枝葉,不似汝等邪魔,各存崖岸,彼此好爭。」邪魔道:「便是他好處,也與你無干。你如何來幫助?」神將怒道:「吾監觀八極,巡遊萬方,專察人善惡。似你這不遜、不悌邪魔,乃吾神痛恨不容一刻在人心者。」說罷揮劍斲來,眾相國等一齊擁上。陶情輩慌了,道:「向古無此魔,都是向今生出不遜來的,與我等不相干。走罷走罷。」一陣煙走了。瓜精與眾子卻把不遜、不悌二魔捉住。神將道:「好了,那幾個邪妖逃走也罷,這兩魔原係正犯,吾神雖職掌滅邪,但勘問原有地獄,借重相國去處治也罷。」相國答道:「吾乃專司不忠之輩,借重管、鮑二位處治他罷。」管、鮑答道:「吾乃亦專司朋友之倫,況冥中未受滅邪之柄,借重瓜精眾子輩處治他罷。原係你們有干涉來的,還當你們完結。」瓜精答道:「我等原與他不空並立,只因勢寡力弱,以致魔等猖獗。今既蒙尊神助力捉住,伏乞借威解下束甲縧子,把魔捆縛送到一個地方處治罷。」神將等問:「何處地方處治他?」瓜精道:「有個不怒而威,不勞刑罰而嚴如刀斧的地方,叫他遠離人心,一歸蕩盡。」卻是何處地方,下回自曉。 第三十九回 師兄師弟爭衣缽 秉教神王護法門 世間最難得,兄弟出同胞。 休生傷弟劍,莫動害兄刀。 財產世未易,妻孥人合交。 怎如天合義,兄愛弟恭高。 神將聽得瓜精之言,笑道:「看你一個青皮夯貨、爛肚東西,說什麼不勞刑罰剿滅他的地方,能使他遠離人心,一歸蕩盡。」瓜精答道:「上聖莫輕覷了我等,雖然外貌青皮,內抱赤膽,在世間專與人解煩消渴,口蜜舌甜,何嘗與世相侮,不分個青白?就是我眾子,個個出世,遇著那潑嘴潑舌的,緊鬥牙關,不饒讓他分毫,他也只是把一點仁心相對。只因有這一點謙遜仁心,便是傷害了他生出枝葉,他也不計仇,不抱怨。我眾子為甚不計仇抱怨?他說道,我同父同母一胞胎流來血脈,弟兄甚多,千百之中,若留得一個兄或是一個弟,生出枝葉來,兄弟生的子便是己之子,一般都是同胞胎來的血脈。只因眾子存了這一點仁心,你看他代代相傳,劫劫不滅,子孫充滿世間。高門大戶,富屋貴階,哪裡不是他積德?」神將聽了笑道:「這精靈語句雖支離怪誕,倒也有幾分合理。吾神日遊萬方,要去監察這不遜讓的弟兄,輕則災殃,重則禍害,不暇在此混擾。汝既有處治這魔的地方,可將邪魔叫你眾子押去。」瓜精道:「願借神力捆縛住他,莫教逃走。」神將乃就瓜精身上摘了兩根藤兒,吹口神氣,變了兩條索子,把二魔拴縛,交付與眾子,乃化一道金光去了。伍相與管、鮑也各相拱手辭去。眾子精把兩個邪魔押著,乃問瓜精道:「多事的老子,費了許多功夫氣力,虧神聖們降服了這魔,你便隨他們剿滅處治,卻又討他這差,押甚麼地方。倘拴縛不緊,遇著那逃走了的一黨來救他們,卻不又費精力?」瓜精笑道:「汝等小子只知說今日現成言語,哪裡知道前輩事實來歷,卻有個緣故。」眾子道:「有甚緣故,我等不知。請說請說。」瓜精乃說道: 自小生來原有種,長在富家膏腴隴。 只因兄弟兩謙和,把吾寶重如古董。 可恨賊人揪斷藤,雙雙偷去將人哄。 哄了人鈔二十貫,贖藥醫兄情亦勇。 萬聖寺內有高僧,行者買去祈恩寵。 高僧不吃疑與嗟,這段根因說惶恐。 公道老叟解紛爭,把吾剖來暗譏諷。 不想正氣遇邪魔,大眾交鋒各逞猛。 金甲神將顯威靈,助我擒邪扶道統。 根因原自出僧人,高僧斷不留他種。 眾子精聽了,道:「原來前情這般委曲。如今押他寺中,憑高僧處分罷了。」 卻說公道老叟在亭子上扯著向今,遞了一半甜瓜與他。他吃得心中涼爽,那老叟見了他意思轉過些好顏色,乃乘著天氣炎熱,說道:「與弟兄爭財奪產,且莫說曲直,只說這炎天酷暑有甚要緊,忙忙碌碌?萬一傷兄,這罪怎當?家私、性命不保,萬一自己受了暑熱成病,卻也真真有甚要緊。」向今一則是邪魔被瓜精逐出在外,一則是涼瓜逼去煩心,聽了老叟公道一語,便省悟起來,向老叟說道:「承尊鄰教誨,小子何苦執迷不悟?只是既已與兄爭競一番,彼此言語成仇,怎便甘休了?老鄰尊,再教誨小子一個和睦方法。」老叟道:「實不瞞你說,你弟兄當年都是孝順的,後轉變了不孝不順情節。雖說是你令尊在日娶繼一宗自錯,卻也有些古怪。我昨日起得天早,見你家屋上有一樁古怪,不必說破。但寺中高僧深知,如今佛門廣大慈悲,須知到寺中請教他們,自有度脫的功德。」當下向今如夢方醒,隨著老叟到得寺來。卻好祖師與三弟子正收拾行李,要離寺前行,卻遇著老叟與向今到來。向今向祖師前稽首,自行懺悔。祖師把慧光一照,已知向今改心轉意的根因,卻又知瓜精押著邪魔來寺的情節,總是方便慈悲度化,便側著道眼之眸不言,過了半晌,乃說一偈道: 無情有情,邪魔妄行。 謙光合德,大道乃明。 向今聽了,拜謝道:「小子回家,只一味做個有情,謙讓吾兄便了。」說罷,扯著公道老叟,拜辭祖師眾僧,往山門外去了。 瓜精押著邪魔,專聽高僧處治,卻遇著祖師說偈,乃悟道:「即如偈意,便是處分。」乃指著二魔問道:「汝聽僧偈,知悟了麼?如不悟,說不得押你赴冥司;若是悟得,當速改正。」二魔泣道:「禪語明明說邪魔生妄,不明大道,以致有情作了無情。我今悔卻,願歸謙讓也。」瓜精聽了,叫二魔發個咒誓。邪魔道:「我已改悔,出自本心。若不出自本心,便發誓何用?古語說得好,信不由衷,質無益也。」瓜精聽了,不覺心生歡喜,把二魔放了捆縛。那藤子原是自己身上的,復還了己身。那邪魔飛空走了,說道:「騙了他去也。」瓜精見他騙走了,卻不敢衝犯高僧陽神正氣,乃與眾子埋怨說道:「都是我包攬了押邪魔到寺中,與僧人們處治他。誰料高僧說偈,只度脫了生人向今,卻不能把這邪魔度化。」眾子精說道:「人心得度復明,惟有這魔心奸狡,非神將威靈,怎治得他?」瓜精聽了,隨向空中禱告,呼動神將來臨,見了瓜精,便問:「你押的邪魔,地方怎生處治?」瓜精道:「實不敢欺瞞上聖,當初根因,原係寺中東度高僧師徒生出。如今解與他們處治,一則知佛門廣大,能度化邪魔,不勞斧鉞,一則我等根因,得以超脫。誰叫高僧說了一偈,只度了生人弟兄心意,這邪魔卻使個騙法兒走了。」神將道:「南方有一派儒門大理,專度生人,西方有這派禪機,專消魔孽。這邪如何不悟?」眾子精道:「悟也悟了,他因叫解了繩捆,我們因叫他發誓。他道:出自本心,咒誓何用?當初只該叫他發了誓,後放繩索。不想放了繩索,他卻騙走也。」神將聽了笑道:「誰叫你以疑招疑,動了他個不信志念?」瓜精問道:「何謂以疑招疑?」神將道:「世有一語說得好,』物必先腐,而後蟲生。『人必先疑,而後讒人。你叫他發誓,是先疑也。他奸狡不情,就生出疑來,便騙走了。但這等狡騙邪魔能騙得你,怎能騙得吾虛空往來、監察善惡神將?汝等且不必疑慮了,當抱著吃,心中涼,濟度世人煩渴,將要熟明正理,莫要與生人吃口白舌。」瓜精等聽了神諭,退散去了。 這神將神目如電,便照見二魔脫了索,走在半空,四下裡尋頭路。他看見四海之內,不愛不敬的弟兄頗多,不遜不悌的男女甚眾。莫說俗人,便是出家的僧道,借名師兄師弟,本是異姓同門,有等好的勝如骨肉,有等不好的,爭奪不讓,更俗人。他這一等在道叛道,也都是這邪魔鼓弄。卻好二魔四方觀看,只見萬聖寺中,就是那買瓜行者的主僧,只因他不審瓜之來歷,妄獻老祖師徒。老祖不受他的,回去剖開,徒子徒孫吃了。哪知這瓜卻是那義氣之弟敬祭兄的。妄自吃了,便惹出一種不義不敬的根因。這老僧有三四個徒弟,為分衣缽不均,大家正在那裡爭爭講講。卻說神將照見二魔在半空,隨駕雲追上,大喝一聲:「邪魔行騙逃走,往哪裡去!」二魔見了,魂裡生魂,飛越天外之外,尋地方要走。卻好老僧家徒弟,正吵吵鬧鬧,他卻一直下投,忙躲入眾徒弟之腹。神將見了,笑道:「這業障人生門,你怎知高僧住處毫髮不容?我且饒他,諒自有釋門秉教。」神將一道金光去了。 這二魔潛形在僧徒腹內。後有說出家爭衣缽的邪魔更熾五言四句說道: 既已入空門,當思離世法。 貪嗔何更凶,墮入惡羅剎。 卻說祖師師徒正要辭別寺僧前行,只聽得僧房嚷鬧。道副乃問方丈主僧:「何事僧房這等嚷鬧?」主僧道:「師兄不問,我卻也不敢說。想師父們在寺中開講的是孝悌道理,度化的是不遜讓人心,成就功德,隱顯神通,誰不稱贊?怎麼往來善信聽聞目見,感化的不少,卻偏是本寺中師兄師弟,為分析衣缽,倒爭競異常?」道副聽得,乃合掌向著祖師說道:「這種孽障,說不得還要驚動我師,借重道力。」祖師把慧光一照,笑道:「孽障果是又要費片言覺悟。事在汝等,只恐非一時能化。汝等且把行囊放下,靜室再借一宵。」主僧道:「正欲師尊留駕,多住幾日,把這爭端與他們息了。」這方丈主僧一面說,一面叫行者去喚了爭衣缽的眾和尚來。不移時,只見那獻瓜的老僧帶著幾個小和尚,走到靜室門外,伺候進參祖師。祖師乃向道副說道:「我曾云,獻瓜妖孽是那一等使他來迷弄我等,不可令入吾靜室,使他犯吾秉教執法,汝當令他出方丈之外。除了他們這等邪魔,自然各還個異姓同居的敬愛。」道副聽了,乃問道:「師尊,弟子一向也不曾聞得,靜室中怎麼他們進入便犯了秉教執法?」祖師道:「吾靜室便是不擾執法秉教。我等既奉教居中,豈容紛紛外魔來擾?此魔一人,自是執法,以法滅其魔,豈不於他有損?」尼總持聽了,在旁問道:「師尊,此等邪魔擾亂這不明道理與不知愛敬的和尚,正要剿滅其形,如何倒留其跡,以成其惡?」祖師笑道:「汝哪裡知,正是吾門方便,令其自悟,成就和尚功德,安比世俗驅魔,直滅其黨?」尼總持聽了,便覺悟了,乃出靜室向僧徒說:「吾師尊方才入定,眾位可到方丈外少候。」眾僧依從,出得方丈,到得大殿上來,各各議論。也有說「祖師師徒談禪論道,微妙無窮」的;也有說「祖師師徒正倫明理,演化不孝不忠」的;也有說「祖師不言,但只叫徒弟高談闊論度人」的。眾僧沒有那邪魔在腹的,和容悅色,相親相愛,講一回「祖師未嘗吝教,就是不言,也有授人至妙道理之處」。卻又說一回「那個施主家有經醮,那個師父到甚施主家去募緣」,你道「師兄師弟不可爭競衣缽,分散了門徒」。我道「師父那老和尚,不該暗有偏心」。紛紛講論,都不關心。只有邪魔躲入腹中的兩個徒弟,狠狠的心胸,忿忿的氣色,你嗔我,我怪你。他既聽方丈主僧喚來,又聽得尼總持吩咐,只得在殿上等候下落。 卻說尼總持與道副、道育三個,領了祖師旨意,方才出靜室,到外堂無人處所。只見一個行者捧著一個缽盂,持著一根錫杖,向三師說道:「聞知師父們出殿公評,我家師父們分析衣缽,這缽杖是我太師父叫我送上,千萬公評,說幾句向他的話。」道副見了,笑而不言。尼總持搖手道:「人來僧家無此事理。」道育搖頭道:「這邪魔來迷弄我等。」乃扯那行者出殿,說道:「你看看左右兩邊坐著的是甚尊者?那對看殿門的是甚神將?出家僧人不但無此事,亦且無此心。」那行者一面走,一面說:「缽杖皆是師父們用的,便受了何妨?」三師只是不顧。走到殿上,只見道副向聖像前三拜,再向護法稽首,只說了幾句道:「誰叫那老和尚招了一班徒弟,立出個俗,叫弟兄有俗名,便有俗累;有俗累,便有俗爭。若要不爭,除非異俗。」尼總持道:「師兄,如何為異俗?」道副道:「只叫他代代接下,莫排弟兄,衣缽便世世相傳。」道育道:「今已排定,誰甘退讓?」道副道:「吾門原屬空俗,名原乃假,今爭空假之衣缽,留與後來之異姓。這邪魔,你盤據在無人無我,無眼、耳、鼻、舌之家,逞甚精靈?徒招孽報。」道副只說了這幾句,嚇得二魔出了僧腹,往空就要飛走,卻被護法神王打下,道:「此是何門,你敢來渾擾?」二魔被打,泣道:「爺爺呀,是他們先有爭競不讓之心,我們方敢乘機投入。」神王道:「吾神居此,所司正為嚴肅禪門。誰敢違法,同污類俗?如有此等,吾自不饒。你這孽障當押入地獄。」二魔泣道:「上聖開言,吾等地獄自墮,又何要解押?」說罷抱頭竄耳而去。這殿上眾僧方才迎著三師,拱手說道:「不守禪規,妄爭衣缽,何勞三師評論?我等正在此議說不公,都是他師父多出來這宗孽障。」三師不答,只見兩三個爭競的小和尚齊齊退去。你說道:「不是我父娘掙的家財,少些也罷。」我說道:「既是出了家,入了空門,便這衣缽有也罷,無也罷,何必苦苦相爭?各各自去,都是那邪魔造事。」眾僧等見了,都笑起來說道:「早若回心,也不勞這幾日爭鬧。」有的說:「好師父,一上殿來不言不語,只在菩薩前咕咕噥噥,想是有甚降魔咒語,勸解的法兒,不勞多口饒舌,自家覺悟去了。」三師見爭競的和尚自行退去,便回轉殿廡,見七位阿羅尊者前,有胡僧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乃警悟於心,上前稽首禮拜,說道:「尊者以道示法,弟子輩守法護教,於自心不愧,尊者不怍。」三師正說罷,只見天色黃昏,忽然一陣狂風大作。卻是何故發這一陣狂風,下回自曉。 第四十回 貞節婦力拒狐妖 反目魔形逃女將 道副師等度脫爭競衣缽的和尚,轉回殿廡,稽首阿羅尊者,皆是高僧與佛心一體。忽然起了這一陣狂風,怎見得風狂,但見: 黃昏天色暗,忽地一聲來。穿窗入戶響如雷,折樹飛沙狠似箭。炎天六月冷颼颼,寶殿三層開扇扇。紅日刮西沉,星斗摧昏亂,行見燈燭影搖紅,一剎滿堂滅去燄。驚得敲鐘長老閉雙眸,打鼓沙彌遮著面。頭上吹去瓢帽兒,個個光光明月現。 狂風刮處,眾僧人個個驚魂喪膽,惟有三師心和意平,色相如舊,毫釐不變。三師進得靜室,見了祖師,把僧人爭競回心的事情說了一遍。祖師道:「我於光照中已知其事,只是大風刮處,我等前行,恐於海舟不便。還有一端有情怪事,未免又要我等演化一番。」道副乃問:「有何怪事幹犯師尊?」祖師道:「風雖天地吹噓,大塊噫氣,但清和曰風,狂烈曰暴,有暴風便有妖怪。汝等道力,諒能降伏其妖,驅除其怪,且自靜聽。」祖師說罷,師徒各於室中入定。 卻說近寺山門,有一嫗年近六旬,止有一子,擔柴為業,名喚力生,娶了遠村一女為妻,卻也賢德,事夫敬姑,無半點兒過失。一日,力生擔了柴到遠村去賣,遇著一個朋友,兩相敘情,遂到一個酒肆,吃了些沒菜的寡酒,不覺醉倒在深林靜處。天色黃昏,其妻不見夫回,乃走到遠村尋找。不知這深林靜處原有一個妖狐,只因變了個婦女,引誘了村間一個流蕩子弟,吸了他那風流精血,遂作妖弄怪。有時變女子迷人,有時變男子迷婦。力生倒在深林夜靜,其妻入林,看見丈夫臥地,醉叫不醒。正在那裡獨自一個力不能支,口叫無人,只得坐地,等夫醉醒。看看月上柳梢,忽然一陣大風,風過處,月朗星稀。忽然一個青年漢子走近婦前。他打扮得風流俊俏,怎見得,但見: 眉清目秀,五短身材,色嫩顏嬌,一腔丰韻。戴一頂蘇吳小帽,盡是風流;穿一領綺羅輕裳,果是標緻。說句甜甜美美話兒,賣個斯斯文文腔子。 這漢子上得前來問道:「娘子,這夜靜林深,人家離遠,卻守著一個不省的漢子做甚?」婦人見了也不答,站起身來往林外立著,道:「男女自有分別,且各守嫌,何必問我來歷?」漢子道:「我好意問你,只恐這臥著的是你丈夫或兄妹醉倒在此。你孤懦無力,不能扶架他去。便是問知住處,幫你扶他,也是個與人方便。你為何說拒人千里之話?」婦人見漢子說的話近情理,乃說道:「我丈夫擔柴賣,想是貪多酒醉,倒臥在此。我婦女力弱不能扶去。望乞替我扶出林間,待少醒走罷。」漢子聽得,把他丈夫推了幾推,打了幾下,力生哪裡得醒?這漢子卻走近婦前,賣乖使俏,說道:「娘子,夜靜林深,無人知覺,你丈夫不醒。不瞞你說,我家貲頗富,前邊高樓大屋就是我家。你若肯與我諧個伉儷,成個歡好,大則瞞了丈夫,躲藏我家。小則結個長久,早晚到你家行走,贈你些金珠財寶。就是你丈夫知道,也強如擔柴營生。」婦人聽得,暴躁起來,說道:「漢子差矣。你道夜靜林深無人知覺,無形無聲的是鬼神,有眼有知的是天地。你道不醒的丈夫可瞞,不道睜眼的男子可愧。你誇富有家貲,我守婦女節操。」漢子聽了,笑道:「娘子莫要錯過風流,你看你這等妖嬈美貌,嫁了這個醜陋柴夫,怎如我少年才調。若成就個姻緣,卻也是個佳會。」婦人怒起,連叫了幾聲丈夫,卻又指著漢子罵道:「是哪裡無知惡少,不明道理村夫,不畏神明的癡漢,怎麼清平世界淫亂綱常。快走出林,莫討禍害。倘我丈夫醒來,斷不饒你!」漢子道:「你丈夫斷然不醒。」婦人道:「你若不去,定有禍害。」漢子道:「風流事兒,有甚禍害?」婦人道:「我拼一命,你禍害即生。」婦人言詞真是個賢良,哪裡知道這漢子卻是妖狐變化。他見婦人堅執不允,便生出惡狠心腸,地下抓了一把土泥,把力生滿眼鼻塗了,卻又取力生捆柴一根索子,往婦人身上一丟,看看婦人被妖縛倒。 豈料世事邪正,都有個神靈感應。人若心地歪斜,一時起了個奸心、盜心、邪心、淫心、殺心、害心、騙心、驕心、傲心、諂心、媚心,種種歹心,這冥冥中就有一個神靈管著,真是厲害。就如那奸心一起,偏有一個管奸心的神靈。這神靈卻怎樣管他?是上天賜與他的幾樁寶貝。卻是甚麼寶貝?乃是一條索子,專捆世上姦夫;一把鋒芒利刀,專殺不義男子;一個長枷,枷那和姦兩個男女;一款轉變條兒,卻是淫人妻子,妻子淫人。一面手牌,上寫著:「押送奸心,墮那抽筋地獄。」一座轉輪,輪轉那姦淫的入畜生道。這狐妖假借人形,迷亂賢婦。哪知賢婦操了一個貞潔正心,這冥冥中也就有一位神靈管著,真是威嚴。婦人堅意一點正氣,這神靈隨執著幾件寶貝,乃是一座貞節牌坊,上寫著「賢孝」二字;乃是兩件珠冠霞帔,叫她好受榮封;乃是一個葫蘆,盛著幾丸長生靈藥,叫她享壽百二;乃是一對長幡寶蓋,引她到極樂天宮;乃是一片鐵石心腸,叫她死不怕,生不轉,專擊那狐妖亂怪。這狐妖方才使出妖法,把婦人捆倒,便驚動那正氣神靈,颳起一陣狂風。林間跳出一隻白額猛虎咆哮,直奔狐妖。狐妖心慌,現出原身,飛奔出林而去。此乃神虎,婦人哪曾看見? 只見林間來了一個老叟,見了婦人道:「娘子夜靜林深,因何守著一個醉漢在此?」婦人答道:「老翁,這是我丈夫,醉倒不醒。我婦人力弱扶他不去,故此看守在此。」婦人也只道漢子去,老叟來,一心歡喜。卻又想道:「倒是守我婦道,一力拒人;若是邪了一時,撞著這老叟來,可不羞殺了人,傷壞了丈夫行止。」老叟聽了婦人之言,乃上前把力生面上土泥去了,說:「怪道你叫他不醒,哪裡是酒醉,原來是鬼迷。」卻去推了一推,叫了一聲,力生頓然酒醒,翻身跳起,抹一抹臉,啐了一口,拿起柴擔索子,方才看見娘子與老叟在前。娘子把因由說出,力生謝了老叟,與妻取路回家。正走到一僻路口,只見月已西沉,遠寺鐘聲初響。卻說狐妖怕的是虎,正才迷弄婦人,哪曾防神靈放虎來救賢婦?他懼怕起來,正走在這僻路,想起調弄婦人情節,卻好月影兒下,夫婦二人走來。他卻曾迷過個邪婦,吸了他精髓,遂變了個婦人。在這路口,見了他夫婦,乃上前叫一聲:「大哥大嫂,沒奈何,帶我一帶,前途家去。」力生便問大嫂:「你到哪家去?」婦人道:「前村張家去。」卻說男子心腸,多少不如婦女的,婦女心腸卻也有多少歪亂的。力生見了靜夜一個婦人,要帶前走。他看婦人妖妖嬈嬈,便就動了淫心,乃哄自己妻道:「你先家去,恐婆婆記掛。我送這娘子張家去來。」其妻信然,先到家去。老嫗見了方才放心,問道:「你丈夫為何不歸?」婦人卻也真個賢德,恐老婆婆怪子酒醉臥林,乃說道:「丈夫因買柴主顧人家,煩他送個家小到娘家去了。」婆婆道:「媳婦如何也去這半夜?」婦人道:「我也是那人家相留,與他家小作伴。丈夫不時就回。」那老嫗聽了,方才去睡。 卻說狐妖變婦,力生領著她,哪裡甚麼張家去,卻來到近寺前一個靜僻小庵倒塌房子處所。這庵中雖供有神像,一向只因在庵住的沒有個正經僧道。神像都是泥塑木雕,哪裡靈應?有像只當無像。乃今高僧師徒們住在寺中,諸聖衛護,便是破廟頹庵,都有聖靈在內。這狐妖只當平常迷人,把柴夫力生引來。柴夫也只當破庵中每常依棲著些過往乞化閒人,動起欲心。誰知柴夫之妻賢守婦道,他這一點良心不獨自家感動,神明保佑,便是丈夫起了淫心,亦能解得冤愆業障。力生同著妖婦一路走到庵前破房子內,他兩個正要調情,只見庵中走出一個黃巾力士,手執大斧,喝道:「無知孽畜!何處地方,敢來迷弄漢子,污穢善堂?」一面把柴夫罵道:「無知癡漢!如何妄起淫心?本當殺汝,但念你妻賢德,能守婦道,姑且饒你。快走快走,莫要污穢了山門。」一面舉斧就斲狐妖。 狐妖翻轉面來,奪了柴夫扁擔,變了一個兇惡大漢,兩個戰鬥起來。柴夫嚇得飛走道:「惶恐!惶恐!」力士與狐妖兩個交鬥半會,不見勝負。只見庵門外忽然來了一個邪魔,自稱反目魔王,手裡拿著一把兩面三刀,也不問個來歷,幫著狐妖來戰力士。力士看看力弱,往空中便走。妖魔也飛空趕上,卻好一位女將手執寶劍,上前大喝一聲:「妖魔,休得無禮!堂堂力士,你怎敢大膽與他爭鋒?」妖魔停著刀,住著擔,問道:「來的女將,通個姓名。」女將道:妖魔要知我姓名,我說你聽: 我家傳來本姓孟,清白家聲為世重。 父娘起我叫名光,三十婚姻猶未動。 只因我貌生不揚,張門不娶李不用。 當時有士號梁鴻,賢能聲名真邁眾。 我心情願入他門,與他百年相守共。 夫妻相愛敬如賓,饋食舉案齊眉奉。 裘褐相配布衣交,百年老後神司頌。 頌我真是梁鴻妻,封我為神威顯重。 世間反目亂綱常,寶劍光芒豈放縱? 反目魔王與狐妖聽了道:「原來是孟光女將。不是你賢,還是梁鴻高節。想你貌丑粉飾,恐怕人厭,舉案齊眉,遮了尊容,豈是恭敬?」女將大喝一聲道:「你這孽障,你哪裡知道,夫即天也,婦人以夫為天,豈有人不敬天之理?只因世有你這反目邪魔,鼓惑得那為夫的不義,為妻的不賢,兩作冤家,乖了好合。最可恨把個三綱五常壞了,生出許多冤愆禍害,叫世上愚夫愚婦不知多少誤入在你圈套。」女將說了,便把寶劍看著邪魔砍來。那力士也把大斧照著狐妖劈頭砍去。妖魔哪裡敵得女將,脫個空兒走了。反目魔王臨去說道:「我也錯上了墳,這狐妖迷人,專一假相親愛,故作歡好,嚼迷人腦髓,啃男子筋骨。與我何干,來幫助他?」狐妖臨走也說道:「我真錯放了箭。這反目邪魔,他常使一個撇嬌撒賴,自恃容顏,說道:便惱了這瘟老公,他自然要來哄我。使得一個噁心歹心歹意,拳大力粗,說道:便打殺這臭婆娘,也值不得甚。他與兩個男女有情,與我何親,管他作甚?」妖魔說了飛走。笑壞了個力士,卻惱壞了個孟光女將,說道:「業障,你走到哪裡去!我專管人世不敬夫的妾婦,不顧愛妻的丈夫,定要撥正了正大光明,如何肯輕恕了你?你便走上燄摩天,我也會騰雲追趕。」說罷,駕雲來趕這反目邪魔。這邪魔,當不過女將威靈,虛架一槍,往空走了,在那空中,尋一個躲女將的處所,做本等事的地方。 卻好那遠近之處有幾等人家夫妻不睦。第一等是夫不義,娶妾多寵,以致結髮有如冰炭;又一等是妻妾不賢,妒惡作大,以致犯了七出條款;又一等溺愛己子,作踐前妻子女,以致丈夫私懷怨恨;又一等淫賭為非,不顧妻孥,以致室家矛盾;又一等夫嫌妻丑,妻憎夫陋,兩不為歡,以致各相吳越;又一等拋妻棄子的,家室咒罵,背夫逃走的。敗壞綱常,都是不明正大道理。這幾等人家,正在那裡有父有母的說兒子的不是;有公有婆的說媳婦的理非;有朋有友的勸他和睦;有妯有娌的教他歡好;有好岳翁岳母的只叫女兒敬女婿;有好郎好舅的只要姐妹重夫君;有好親好鄰的只勸夫妻們相敬相愛。反目邪魔把這幾等人家都看在眼裡,說道:「你這些勸解的,都是些善人君子,積陰騭、存方便,你便招吉祥、積福壽。卻叫我被女將趕捉將來,何處一躲?」正四下裡觀看,卻只見一個人家夫妻兩口,在那裡爭嫌咒罵。邪魔忙奔到他屋簷上蹲著,看他屋內卻有兩個親友在堂中講話。邪魔道:「且休忙下去,只恐是好親良友,勸解得他們正氣起來,卻不教我依棲失所?」乃側著耳朵聽那親友,卻不是說勸解夫妻和睦的,乃是兩個狐朋狗黨,游手好閒,引誘世間良家子弟,搬弄人家夫婦是非。那男子在堂中惡言惡語,罵妻咒妾,那妻妾在房內咬牙切齒,恨友詈夫。卻有兩個婦女在那妻妾旁添言謗語,全沒句好言勸解。 邪魔聽得大喜道:「這家是我主顧,且躲在他家,避女將之鋒。」乃從屋簷往下,直入那男子之腹,不想那男子腹中卻先有個邪魔在內。見了反目邪魔入來,陡然不讓,兩下裡爭競起來。卻是甚樣邪魔先在腹內,下回自曉。 第四十一回 扶頭百輛論風流 改正狐妖談古董 話說反目邪魔投入這男子之腹,不想王陽無處依棲,偶逢著兩個引誘良家子弟的漢子,一個叫做扶閒,一個叫做襯裡。這兩個人全無生活,全靠扶頭,正扶著良家。這男子名喚金百輛,這百輛家頗殷富,只因娶了個妻室,卻是個名門之女。雖說是容貌嬌美,只是性氣剛強,又逞著父兄有些勢頭,每每與丈夫不相歡好。這丈夫又恃著家富,怪妻不知婦隨夫唱,常常不入房中,因此頓生嫌隙。男子被扶閒引誘到那花柳叢中,不分晝夜歡樂嫖風。哪裡是百輛貪愛風流,卻是王陽邪魔被扶閒、襯裡兩個引入百輛心腹。這王陽入了百輛腹中,弄得他春心飄蕩,不倦無歸。這日在堂上正與扶閒兩個談的是: 青樓美人那個妖嬈可意,行院妓女那個窈窕多情。那個輕盈楊柳腰,那個嬌媚芙蓉面。那個笑語噴香人買笑,那個身軀嫋娜客追歡。那個步步金蓮,那個纖纖玉筍。那個羅裳著體輕,那個翠鈿堆眉俏。那個金鳳釵斜插烏雲,那個癡虎妞雙圍鴛頸。那個不施胭粉懶梳妝,那個為愛風流頻賣俏。 金百輛正與扶閒兩個講論嫖風,卻遇著反目邪魔撞入腹內。王陽見了便罵道:「你這禍根到這裡來何干?」反目邪魔見了,也罵道:「你這冤孽據著這裡何為?」王陽道:「我為梗化的不知寡慾,因此容留在腹。」反目魔道:「我為女將威靈,戰敗逃來。」王陽道:「此敗家腹中損鈔肚內,耗精傷性身裡,你躲甚難?」反目魔笑道:「即是這破敗去處,你卻如何存住?」王陽道:「你還說都是你不效好合,我方到他處來。但我初入來時,卻甚完全的家當,只因有你這根因,再加我播弄,怕他百輛也被我們播弄得七零八落,委實容留不得你。」反目魔聽了說道:「老兄你既難容我,乞教我個容留的地方。」王陽道:「房內那個娘子卻容留得你。」反目魔聽了,便出了百輛腹中,入得房內,果見一個婦人生得妖嬈美體,貌態輕盈。不知為何因由,只見他: 兩目愁眉雙鎖,一面脂粉懶搽。沒情沒緒咬銀牙,只把喬才咒罵。 反目魔見了這個景象,卻也不敢直入,且聽這婦人可有甚話說。卻又見旁邊坐著兩個長舌婆子,他兩個一會家說你老公的不是,怎麼嫖風;一會家說你娘子也怪不得你惱;一會家說拋著你孤衾獨枕,真情可恨;一會家說全沒個知疼著熱的恩愛,委實可嫌。這婦人聽了兩個婆子言語,咬牙滴淚,罵聲不止。反目魔聽了笑道:「快哉!快哉!我魔王情性喜的是兩口子冤家一般,怕的是夫妻一心一意。往往躲在婦女身內使作的夫婦不和,卻被旁邊勸解,我便不遂心意。今遇這兩個婆子戳火弄煙,使她長長懷怨,便是我魔王躲難的安家。」說罷,一直入了婦人心內,使作的這婦人氣一回,罵一回,懨懨成病,倒在牀上去睡,反目邪魔存躲不提。 卻說狐妖被黃巾力士抖擻神威。孟光女將顯靈趕殺他,卻與反目邪魔不相干涉。他在僻路之處想道:「我只因林中調那柴夫婦人,可愛他貞潔不變。這樣的婦女生在世間清白,死在陰中成神。你看那孟光女子,陰中只為他敬夫主、守節操,上天封他個女將,神通廣大,專管世間夫妻不和的。他如今既趕殺反目邪魔,我不免變化那夫妻相愛的,他定然不來害我。」這狐妖乃跳到半空觀看,那家夫妻和睦的不可去攪擾他;那家夫愛妻的不可去吵鬧他;那家妻敬夫的不可去纏惹他。卻看到金百輛家夫妻反目,意欲到他家弄個手段。卻看見反目邪魔躲在那百輛的妻身內,狐妖又想到這邪魔躲處,只恐倒惹女將來尋。如今且到那夫妻相和睦的人家走走。狐妖乃變了一個賣花兒的婆子,手提著一個花匣兒,走到這人家來,入得堂前,只見一個小婦人迎著,叫一聲:「花婆,你賣的甚花?」狐妖只因這婦人問了一聲,便動了他邪淫惡念,說道,我賣的是: 通草花夭桃活似,盤線花紅杏無差。 紙剪花荷蓮染色,皮金花梅菊堆黃。 鋪絨花石榴噴火,剪彩花蘭蕙拖青。 翠毛花金鳳生成,珠石花玉蘭做就。 這婆子花匣哪裡有這許多名色?只因見這婦女嬌嬈,又動了壞心腸、傷天理的淫性。他只待婦女開口,說要稱心美意的花兒,他便顯手段,變化婦心愛的名色。這婦女聽了花婆口說的各樣花名,便道:「我正想兩朵珠翠花兒插鬢,盤線花兒簪頭,倒好,倒好。」狐妖即時拔了身上兩根毫毛,變了幾枝盤線花與珠翠花朵,開了匣蓋。那婦女一見,喜上心來,便把那花兒捻在手指,笑道:「婆婆,這兩樣花要多少貫鈔?」婆子道:「盤線花要五貫,珠翠花要三百貫。」婦人道:「不多不多。只是珠翠價重,我買無鈔。」花婆笑道:「聞知娘子與官人和好,官人多鈔,便開口要他買花,他自是順你心意。」婦人道:「婆婆,你不知我官人吃辛受苦,掙的錢鈔養贍妻子,快活茶飯也消受不起,怎麼還要他費鈔買花?我若開口,他不應承,又恐拂了我意;應承了,我心又不安。這兩個心情,人家夫妻們不和都從此起。」婆子道:「雖說一宗買不買小事,便連個夫妻不和。」婦女笑道:「婆婆你哪裡知道,人家事大從小起。」婆子又道:「娘子,聞你官人錢鈔甚多,難道你便不私聚他幾貫?」婦人道:「人家妻室好的,恨不得做女工、省柴米,幫補丈夫掙家業。乃起這不良的心腸,私匿他一貫,便傷了他一貫貲本。」婆子笑盈盈說道:「娘子卻也真真賢德,只是婆子有一句話兒不好說。若說出來,珠翠花兒白送與娘子戴,不要一貫鈔;便是金銀首飾綾羅彩緞,也不要鈔,都是白送。」婦人笑道:「哪有這樣事情?」婆子笑道:「卻有這事情,實不瞞你。我與金百輛家中往來,他如夫妻兩個不和,這金百輛只因妻子在家,恃著娘家貴倨勢力,早晚一些丈夫不是,便就使嘴變臉,狠言惡語不理丈夫;百輛又恃著財多,被扶頭的引到青樓行院人家,那小娘兒見他豪富,款待奉承,比他妻子十分敬愛,故此百輛怪妻,終日曉夜不歸。前日與我婆子說行院人家是個無底坑,多少子弟富貴的邪了正念,破壞了家業。他煩我與他尋一個私窩巢,有那家賢德標緻的叫我做媒,與他相交一個。便是費幾百貫錢鈔,也情願。婆子為此,昨日也走東家、說西家,看了幾個娘子,賢德的又少,容顏標緻的又不賢德。我看娘子容顏標緻,人又賢德,若是肯容我婆子說這一宗私情兒,便是這珠翠白送,還有許多在後。」婦女聽了,即時大怒起來,罵道:「你這老賤貨,原來假做賣花,誘引人家婦女。難怪道有規矩詩禮人家說得好,道婆、尼婆、花婆、賣婆、媒婆,有嫌有疑的,不是那親切有來歷的,不可與她上門,穿房入屋行走。我方才也未審你個來歷,便容你進門賣花。你卻原來是這等老婆子。」說罷,婦人舉起大巴掌劈面打來。哪知這妖狐是個邪魅,雖動色心,卻又正氣,暗誇人家有這樣妻小怎不興旺家門?他被婦女正氣的巴掌,一下便打出原身,現了一個狐狸往外飛跑。不防遇這人家的家神,正在萬聖寺內保護高僧回來,見了妖狐跑將出來,大喝一聲,道:「邪魅如何大膽,闖入善門,調弄人家賢婦?」妖狐見了,他哪裡怕,但誇道:「家神,果如你言,真是善門賢婦,你好生與她把守門庭,我老狐不怕你,卻也愛敬她。你若好好小心,莫離她門戶,莫說火盜雙消,不侵她善門,便是她家災病邪魔也不敢犯,官司口舌也消除,孩提娃子也平安無恙。」狐妖說罷,往外飛走去了。家神聽得狐言,乃歎道:「這精怪說的倒也中聽。」後有說這幾樣婆子,邪正不同,不禁絕往來,恐為奸藪;一概禁絕,恐有正氣的往來,總在家主提防。非有瓜葛周親,不無引奸貽害。因此賦五言八句說道: 正氣不可絕,有道尼與婆。 若非正氣者,其奈妒婦何? 不容家主禁,且聽惡婆唆。 詩禮傳家法,禁忌不為苛。 卻說反目邪魔躲在金百輛妻的腹內,這魔使作的他怨氣沖天。孟光女將正趕邪魔無處蹤跡,卻好神目如電,見邪魔在這婦腹不出頭來,無計可施。忽然狐妖走過,女將卻認得是對敵過的妖精,見了道:「原來是這孽畜。他雖居獸類,不似人形,只因年久山林受了日精月華之氣,遂能多般變幻,常為婦人、男子之形。如今剿滅反目邪魔無計,且哄他過來,幫襯幫襯。」女將乃叫一聲:「那狐狸過來聽講!」妖狐聽得半空叫,抬起頭來看道:「原來是女將。」乃答道:「女將軍,你是好合正氣,理當掃滅反目邪魔,我老狐與你無干。前日與力士鏖戰,也只因邪入正庵,生出許多矛盾。今日你剿魔,我歸林谷,叫我則甚?」女將道:「你現居畜類,假托人形,當思六道輪回,何不實修個上等,把那變男子、調戲婦女邪心,求佛門超度,做一個往生正果;把那變婦女、引誘男子歪念,拜神明慈佑,轉一處人道法輪。你若執迷生奸弄幻,莫說吾神正氣不容,便是你自身難保。」狐妖道:「你趕你的邪魔,我走我的路境,沒相干,休多講。」分開叢刺就要飛走。女將笑道:「料你這些些小獸,何難治你。」乃望西喝一聲:「白額何在?」只見遠遠山中,跳出一隻金睛白額虎來,十分兇猛。但見它: 眼如兩盞明燈,爪似四鋼利鋸,斑斕花滿一身,尖利刺分雙頰。吼一聲如電掣雷轟,跳幾步似越山躍海。百獸見了潛形,哪個敢猙獰相抗?一時聽得神喝,便奮迅咆哮而來。 這虎到得神前,跳躍了一回,把鼻子嗅了幾嗅,聞著那草刺叢中腥氣,幾爪子扒出個狐來。那狐見虎現形,卻向著女將哀求救命。女將喝退白額金睛,乃叫一聲:「狐狸,你如今歸正了麼?」狐妖道:「歸正了。」女將道:「你既歸正,我有用你之處。只因反目邪魔藏於婦腹,使作的他夫妻恩情離異。我以神通大力,追逐不出他來。想你善變有情男女,若是引誘得他離了婦腹,不傷了天倫正氣,不阻滯了東行的高僧,仗此善功,叫你也脫離獸道。」狐妖聽了答道:「謹領神旨,且請回威靈,待我狐從容定計賺他出來,那時再聽上神發落。只是這邪魔也有一分本事,必須得個降他的寶貝。那金百輛夫妻兩個離異已久,也須得個和事親鄰,伏望上神作個計較。」女將道:「我賜你個當年過眉的物件,我夫君在日的書文,有此兩物,不須親鄰寶貝。」狐妖忙忙接了一看,卻是他生前舉的案,梁鴻誦的詩。那詩上載的是周文王匹配后妃,只因后妃生有聖德,求之未得,寤寐思之。既而娶之,親迎於渭,雍雍肅肅,和而有別。那后妃的賢德,真是勤儉孝敬,見於《葛覃》之章;貞一端莊,見於《卷耳》之句;慈惠逮下,見於《欏木》之篇;眾妾稱頌,見於《螽斯》之詠。狐妖接了在手,展開入目,說道:「這女將夫婦原來看誦了這詩章。雖說是后妃貞靜幽閒之德,卻也是文王刑于家邦之化。周家百世昌隆,實本於此。我今既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狐妖想了一計,乃搖身一變,卻變了個賣古董的漢子,走入金百輛家。只聽得百輛在廳堂上說老婆的不是,誇妓者的多情。見了賣古董的漢子,一時眼錯,乃叫道:「張大哥,久不見,你攜些古董到我家裡來賣?」狐妖便隨著口答道:「正是,久不曾到老財主家來。」百輛問道:「可有甚好古董?拿來我看。」狐妖道:「有古董,乃是一本《毛詩》,一件吃飯的木碗。」百輛見了笑了又笑。卻是何因,下回自曉。 第四十二回 誦毛詩男子知書 付酒案邪魔離婦 百輛見狐妖取出一本《毛詩》、一隻木碗,稱道:「有好古董在此。」乃大笑起來,說道:「你這個沒時的,怎麼把一本書、一隻碗說是古董?這本書,哪個教書先生沒有?便是這只碗,我家喂貓兒飯的也是。」狐妖道:「我把財主當個識貨的,原來是個不識古董的。這《毛詩》不是如今教書先生的,卻是漢時梁鴻讀的書;這木碗,你家縱有千萬,卻怎比得它?它乃孟光饋食舉的案。只因他夫妻相敬如賓,當時顯揚大名,亡後聲稱不泯。莫說倣效他的成佛作祖,說揭了他這書,念他兩句兒,便福壽康寧,夫妻百年無異。把他這碗兒盛了一次飯吃,便災疾不生,男女終世和好。」百輛道:「沒對證,沒查考,我卻不信,且把書拿來我看。」狐妖把書遞與百輛一看,百輛方展開,只見那詩內載著「刑於寡妻,御于家邦」,他方才念了這兩句,便想道:「關雎樂而不淫。」只想了「不淫」兩字,那腹中王陽邪魔便存留不住,往鼻子裡一個噴嚏打將出來,飛空走了。百輛一則王陽色魔離身,一則《毛詩》正念,便悔卻從前,說道:「一夫一妻,乃男女人倫,怎麼我一時不念妻言,便聽信扶閒、襯裡嫖風弄月,有傷風化?這古董倒也是個真正的,只是我便明白《毛詩》所載,曉得梁孟事跡。我妻尚在偏性執拗,便去賠個小心,說個不是,越長她驕。」百輛躊躇了一會,乃對狐妖說道:「賣古董大哥,我把這本古董書留下,這木碗卻沒用處。」狐妖聽得,便知他因書轉意,乃隨口說道:「我聞大娘子也要買古董,望乞吩咐侍兒,攜入後堂,賣與大娘子吃飯罷。」百輛已是回心,聽得這話,便叫侍兒把木碗攜入繡房。娘子正在那牀上氣哼哼的害病。侍兒攜著只木碗走入房來道:「娘子,官人說有個賣古董的,在堂上說這木碗是件古董,乃漢時梁鴻配孟光吃飯的碗,叫侍兒送與娘子買。」娘子聽得,方有個回心的意,叵奈反目邪魔牢據在內,哪裡畏懼!娘子因此冷笑道:「甚麼古董?要它何用?我聞孟光舉的案,乃是個酒器,哪裡是只木碗?不要它,不要它。」侍兒只得攜到堂前,付與狐妖。 狐妖見百輛丈夫讀了兩句詩書,便回心轉意。那扶閒、襯裡見百輛買古書、念詩意,卻又把妓家風流事情說出來,倒被百輛搶白了幾句,說道:「老兄,我一向因山妻無禮,恃勢欺夫,偶與你去散心消悶,誰知這家門路難走,連日有些不耐煩。二位可到別處利市利市罷。」扶閒道:「金兄如何說這話?小子見兄納悶著惱,卻不是爭田奪地,受親鄰朋友的氣,乃是與令正娘子反目,故此勸兄到青樓美人之處散心。此是對症用藥。俗語說得好,』病酒還得酒來醫『,你如何不把錢去耍樂,卻買甚古董?便就是買古董,我們也識得幾件周爐漢鼎,如何買這本殘書?」襯裡也幫著說:「青樓美人家,琴棋書畫卻也不少,還有笙簫弦管,比這古董更是散心。我曉得金兄是俗語說的』厭常喜新『。若是這家門路不好走,不耐煩,我卻另有一家美貌無雙、風情出眾的,留著這買古董的錢鈔,且去耍樂散心。」狐妖聽了,只恐百輛心情又被他二人言言語語說轉了,乃向扶閒說道:「我進屋來賣古董,見二位只道是官人的良友,勸官人莫要夫妻不和。男兒漢齊家治國,修身乃能齊家。勸他去嫖風耍樂,身便不修,怎能齊家?莫說夫妻是敵體的,不順從你了,便是僕婢家人,也不服你拘管使喚。二位既非良友,卻又破人生意。」襯裡笑道:「你這人,說我們破你生意,卻不自知破了別人生意。」扶閒道:「正是,他只一人生意,卻破了兩家生意。」狐妖道:「分明你破我賣古董生意,叫金官人留鈔去嫖。」扶閒道:「金官人依你買了古董,便不去嫖,我們坐在此何用?那妓家候著客不來,卻不是破了兩家生意?」狐妖聽了,乃忖道:「這二人原來勸嫖為利。我不免捉弄他一番。」乃隨口答應道:「是小子不該破妓家生意,二位也不該勸村裡家鄉子弟去嫖。他這門兒,原為遠方孤客,離家日久,思家心憂,暫寄情懷,卻也不是個久戀的門戶。久戀失了資本,多少流落他鄉,苦了那父母妻子懸望。若是二位坐在此,為要些用,小子昨日賣古董,遇著一個遠方客官,錢鈔充囊,要尋一個青樓美妓;若是二位肯望他,倒有些用處,小子情願領二位去。」扶閒聽了,便扯出狐妖到堂外,說道:「大哥,你若領我去望那客官,我今作成金官人買你的古董。」狐妖說:「領去,領去。」襯裡見他二人堂外說話,卻也扯狐妖背後說道:「大哥,你若是領我望客官,倘有用處,厚厚謝你。」狐妖道:「領去,領去。」他二人卻不向百輛講嫖風事,只講古董倒是漢物,有鈔該買。笑壞了一個狐妖,忖道:「世間有這等人心,本當捉弄他一番;但我奉女將叫我引出反目邪魔來,怎奈他倒議古董,牢據在婦人心,且把木碗回覆了女將,再作道理。」卻說孟光女將正在空中等狐妖引出邪魔來,只見狐妖走到面前,把買古董勸省了百輛事情說出,卻又把婦人不要木碗的事也說道:「女將軍,聞你當初舉的案是酒杯,為何今日卻與我一隻木碗?那邪魔在婦女腹中盤據著,卻也識貨,聲聲不要,怎肯出來?為甚女將軍不把酒杯與我,卻把一隻木碗與我?」女將笑道:「你哪裡知我當時舉案齊眉,也不止一酒杯。總是敬丈夫,不敢仰視之意。今勸丈夫當以詩書,安可用酒器以勸娘子?」狐妖道:「如何勸娘子不用酒器?」女將道:「婦女家賢德的多不飲酒。」他說:「這酒乃男子漢散悶陶情之物,卻又是敗家伐性之漿,婦女家如何吃它?我恐百輛妻小是個賢德的,用它不著,反惹她怪丈夫勸之以酒,益堅邪魔之意。」狐妖又問道:「婦女家若吃了便何如?」女將道:「酒能亂性導淫。男子吃了,到亂性之處,也看不入君子之眼;若是婦人吃多,到那醉鄉深處,你可看得?我故不與你當年齊眉的酒器,所以說它是散悶陶情之物。」女將只說了一句陶情之物,卻好王陽離了百輛腹中,正探訪眾弟兄下落,聽得「陶情」二字,便去尋著陶情說:「女將點著你名。」這陶情聽得,也不問個來歷,一陣風卻來到半空,聽著女將與狐妖講吃酒酒器。他才伺候個著落,只聽得狐妖要女將的舉案酒器。女將道:「也只得與你去當古董去賣。」便將一隻酒杯兒付與狐妖,說道:「這件古董,若是勸解得夫妻好合,降伏得反目邪魔,便是汝功,卻也免勞我寸弦一矢。」 狐妖接了酒器在手,辭了女將,往百輛家來,依舊變個賣古董的,卻不是張大哥,乃是李大嫂了。陶情備知其情,隨跟著李大嫂到得堂中,只見百輛獨坐在堂,一見了狐妖,便問道:「李大嫂到此,想是有甚花粉兒賣?你不知我家娘子近日與我割氣,推病臥牀,脂粉不沾?你來,他也不買。」李大嫂道:「老身近日不賣花粉,卻賣些古董。」百輛道:「甚麼古董?」狐妖自想前日木碗他既不要,如今卻說是酒杯,只恐他又不要,乃說道:「是個梳頭的油盞兒。」百輛道:「這件古董,我男子漢用不著,女娘家才用的,你且取來我看。」狐妖乃自袖中取出,百輛見了笑道:「這分明是只酒杯,卻也非古董。」狐妖道:「古董,古董。」百輛道:「是哪處來歷?」狐妖見前說梁鴻的書,孟光的案,如今又說是舉的案,恐怕又不要,乃說道:「這古董來歷可久遠了,乃是夷狄造酒、禹飲而甘之的酒杯。只因他惡旨酒,連這杯兒也棄置不用。後來妲己用它做油盞兒,只因聖王金口玉言,說酒不好,連酒杯兒也就不好;妲己用了他,便也不好。雖然不好,卻來歷久遠,可不是個真正古董。」百輛聽了笑道:「這婆子亂說,便說是個漢窯古器也罷了,扯這樣謊話。」狐妖便隨著口說道:「漢窯,漢窯。」百輛道:「我也不管你甚窯,只是我娘子與我不睦,你可到她房中勸得她和好,便是不買古董,我也謝你。」乃叫侍兒領著李大嫂,進房內見娘子去。 狐妖此時方進得房內,那陶情緊隨狐妖的酒杯兒。狐妖進到房中,看那娘子被反目邪魔使作的牢拴心意,只是恨罵丈夫。狐妖一見了,便開口說道:「娘子安福。」娘子道:「甚麼安福,我被丈夫氣得懨懨成病。」狐妖道:「娘子富家大戶,要穿有綢緞綾羅,要戴有金珠首飾,要吃有珍饈美味。你官人又淳良忠厚、親熱多情,有甚氣著你?」娘子道:「大嫂,你不知,我丈夫只因我從來心性不會阿哄人,他嗔我性子不好,便聽信兩個扶頭的,終日青樓飲酒,妓女追歡,氣得我病懨懨,他也不管分毫。」狐妖道:「娘子,你莫怪我說,這還是你作成了官人到妓家去嫖,卻不是兩個扶頭的引誘。」娘子道:「如何是我作成?」狐妖道:「我前日在一個去處,見一個好嫖的官人,當初家私頗富,只因嫖妓弄得精一無二,襤褸異常,懊悔手內無錢,妻子埋怨,父母不理,親友恥笑,鄰里輕罵,卻在那背地裡自解自歎,唱個曲兒。我婆子聽得,暗笑他到此還有這個心腸。娘子不厭聽,我記得,唱與你聽。」娘子道:「願聞,願聞。」狐妖乃唱道: 論青樓美人可意,買笑心恨我當時。只因妒惡不賢的,使作我費家私。到如今懊悔時遲矣,怎得叫糟糠賢德妻,她回心喜,回心喜,我豈肯戀野雉撇卻家雞! 狐妖唱罷,娘子道:「大嫂這是個甚曲兒?」狐妖道:「我聽得這好嫖官人唱了,旁邊有人說道,好一個《解三醒》牌兒名曲子,你當初如何不唱?今日唱來,不自怨你貪淫敗德,卻怪你妻室妒惡。那官人卻也說得好,當初妻室不賢,終日使嘴變臉,便是美貌也難近,被朋友引入煙花。那小娘兒愛鈔,阿哄奉承,便是丑也歡心。因此妓日益親,妻日益疏,到如今無鈔無錢。那小娘兒做的是這家生意,也不怪他慢我辭我,只是依舊還是妻子,守著貧乏。若是當年妻子和好,我怎肯去嫖風蕩產,樂妓拋妻?我婆子今日看來,還是大娘子任性氣,使作官人去嫖。」金百輛娘子聽了,心裡便有幾分轉意,卻奈反目邪魔牢據在內。狐妖知道機關,急急向娘子說道:「依我婆子勸,還要娘子回過笑臉兒來,好好敬官人杯酒兒,他自然與你好合。娘子道:「這事卻難。」狐妖乃走出房門,叫一聲:「金官人,你須來賠個小心罷。」百輛聽得,入得房來。那邪魔還使作的婦人把被蒙著面,狐妖便把酒杯兒遞與官人,叫他斟杯酒兒解和。百輛依言,斟了一杯酒在手,揭被去灌娘子。娘子不飲手推,潑了些在被上,那酒氣薰入婦鼻。這陶情乘著空兒,直入婦腹,卻好反目邪魔被陶情看見,大喝一聲罵道:「我當初與他夫婦交個合巹杯兒,今日兩忘其好。原來都是你這邪魔使作的他兩個無情。」反目魔笑道:「你說與你有情,罵我與他無情,怎知我無情卻有情?你有情卻沒情?」陶情道:「你怎有情?若是有情,便相敬相愛,不致反目相離。」邪魔道:「兩夫妻不和,一日兩日,就是半年一月,也有和時。和時日月長遠,可不是我無情中有情?」陶情聽了,大罵道:「你這巧嘴,你離間他夫妻,恨不得終身不會面,才是你本性。若不是我與他兩相好合,豈不遂了你心?莫說是夫妻原該恩愛,一時不睦,喜我勸解,便是吳越仇人,也喜我解忿息爭。你如何說我無情?」邪魔笑道:「你罵我巧嘴,我罵你饒舌,你不知道男子備百行於身,便與你有些過多放肆處還恕得,若是婦女惟守一節,若與你多情,便生出許多惡來。可不是有情中沒情?」陶情又問道:「婦女因我生出許多甚惡?」邪魔道:「世上糟糠賢德的,不與你近;便近你,他卻也有節防邪,不被你誤。若是不賢德的,親近了你,豪縱了你,便小則生妒,大則生淫。婦人到個淫妒之處,我不敢說,可不是你有情做了沒情?」 陶情與邪魔相爭不息,俱難存住,直嚷出娘子身外,卻被狐妖見了,忙拔下兩根毛,變了索子,去拿他兩個。二魔見了笑道:「狐妖,你如何也不分個有情無情,一概來拿,我等哪裡怕你!」三個不分皂白,亂爭亂嚷,只嚷到半空,卻不防孟光女將在空久等,見狐妖引出邪魔,便使兵器來殺,狐妖又助陣空中。二魔慌了,只見陶情口稱道:「我是助老狐引出反目邪魔來的,有功人役。」把眼一看,只見萬聖禪林相近。陶情說道:「此地曾熟,且去躲躲。」一陣風跑走。那反目魔見陶情跑,他也跑。後邊女將帶著狐妖趕來。二魔到得山門口,只見神將把守山門,問道:「何物么魔,敢闖佛地?」二魔求道:「我們是被難的,知佛門廣大,佛心慈悲,特來求超脫救難。」神將道:「你有甚難?」二魔把衷腸事情說出,神將道:「佛門果是慈悲,卻慈悲的是忠臣、孝子;義夫、節婦,你這邪魔入不得我山門,與我禪林毫無相干。你且看聖僧在內,千真擁護,大大小小,多少遠庵近廟,神司普集。你如何容得?」舉起鋼鞭要打,卻說陶情是個久慣會跑的妖魔,蕩著些空兒就走了。他說道:「反目邪魔惱了女將,原與我無干。只因誤聽名色,自取多事,跑了別處去罷。」陶情跑去。這狐妖隨後也趕去,丟下反目邪魔。卻好女將趕上,與出門神將兩下夾攻,把邪魔拿住。卻怎生處治,下回自曉。 第四十三回 授女將威扶懼內 結狐妖義說朋情 世間家道欲興隆,切莫夫妻兩不容。 果是妻賢夫禍少,須知內妒外遭窮。 長城哭倒稱姜女,貴主辭開義宋弘。 自古幾聞梁孟德,聲名天地永長同。 卻說女將與山門神將拿住反目邪魔,叫手下用索子捆了。女將罵道:「你這孽障過惡多端,為甚的使作男子漢無情無義,不念妻室是人倫所重,父母求媒妁,擇門當戶對,行財下禮,何等心腸,巴不得姻緣湊合,成就了秦晉婚媾,與你生下一男半女,後代榮昌!你卻昏迷了他心志,使作的那男子失了夫綱。便有一等妒惡不賢的婦女,也不想丈夫是一身之主,三從四德罔聞,願為有家不念,或是心意不遂,或是穿戴不齊,或是家道貧乏,種種說不盡的不賢。還有不念丈夫無後,不容娶妾,絕了他的香煙。最可恨此一等!都是你使作出來,使她失了婦道。如今既已捆住,宜予重罰。」反目邪魔聽了,搗蒜似磕頭哀求,只叫:「不是我一人,卻是他夫妻兩個你使性子,我變嘴臉,再遇著那平日惱婦女的唆使丈夫,平日惱丈夫的讒謗婦女,使他兩個不和。我魔不過就中攛掇攛掇。」女將聽了,叫手下重加刑拷,那邪魔冤苦喊叫異常。卻遇著寺中輕塵師徒到施主家去做善事,起得早了,在山門下歇息。猛然,輕塵一夢非夢,不但目見其形,且耳聽其實,上前來看,只見索子捆著一個邪魔在地,雲端裡一位女將顯神。這邪魔見山門外來了一個和尚,便吆喝求救,說道:「老師父望你慈悲,開個方便,救苦救難。」輕塵乃問來歷,邪魔備訴苦惱。輕塵道:「你這事情與我僧家毫無干礙,管不得你。」邪魔道:「你僧家攝孤放食,怎麼說一切有情無主都沾法會?」只這一句便動了輕塵善念。況他道場施攝專門,乃向女將求個方便。女將道:「方便雖聽僧家,只是這孽障作如何方便?」輕塵和尚想了一會,說道:「我施攝法會,雖能普及有情,卻不能度脫得這一種大惡。吾寺靜室中有東度聖僧居內,待我天曉求他個方便罷。」輕塵說了,女將隨把邪魔發付與山門神將。她化一道金光去了。後有誇孟光之賢,因何授她女將之職,只因世有悍婦惡過羅剎,故授她個武勇專制一方欺降男子之婦,因成五言四句說道: 最惡是妻悍,而為男子降。 因授孟女將,威扶懼內郎。 卻說輕塵和尚到人家做法事,一心只疑山門外反目邪魔這一宗異事,回到寺中,仍到靜室,只見祖師徒閒坐講論最上一乘道法,因說普度群生功果。忽然輕塵進得室來,把夜間山門外反目邪魔事情說出,便問道:「此等世事,亦於度化有情否?」祖師微笑不答。輕塵再三求度,祖師乃說一句」此魔所關最大「,便看著總持道:「度此魔當借於汝。」輕塵便向尼師合掌說道:「師兄,此事須求道力。」總持道:「此事無難度化,只是老師先到金百輛家,看他夫婦何如。或是和好如初,便綱常已正;或是仍復相爭,這斷根因自有方便。」輕塵聽了這話,隨訪到百輛家來問鄰詢裡。人人都說他夫妻和好如初,便到寺回覆尼師。又問道:「祖師一句說所關最大。請乞師兄教明。」尼師道:「此事易曉,吾師開度甚明。蓋為夫婦乃人道至大,上繼宗祖,下傳子孫。不但關血脈之流演,實係家道之污隆。若是兩相愛敬如賓,夫不縱欲傷元,婦不妒淫損德,自然冥送個麒麟之子,五男二女,七子團圓,桂蘭並馨,家門昌盛。若是兩不相和,冤家債主這情節,不是你我出家人說得,所以老祖說所關最大。」輕塵聽了,合掌贊歎,復向尼師問道:「師兄,反目根因我備知也。只是山門神將尚收管著反目邪魔,既不容他入污佛地,又不放他敗壞人倫,願求方便法門,度他遠離塵世。」尼師道:「此事何難!我小僧曾入靜功,遍遊地府,目見不忠不孝之臣子,不愛不敬之夫妻,個個有應墮之獄,當受之罪。師兄既精攝孤,當借人家道場法會,關召這反目邪魔,備審他歷來幾家反目,卻是為甚不和。我這裡也備開應墮的罪獄,叫他永遠不入反目之門,莫使作人世夫妻不明這一種報應。」輕塵聽了,便求總持開出地獄罪名。總持道:「地獄在心,何勞紙筆?我說與師兄諦聽。」乃說道: 夫不愛妻墮地獄,當審何因行此毒。 或嫌貌陋婦家貧,或娶寵妾將妻辱。 或貪嫖賭拒妻言,或肆驕奢費產屋。 奸盜邪淫總是非,致與妻兒成反目。 此等地獄有酆都,罪下油鍋灸皮骨。 若是妻妾不循良,欺妯辱娌罵小叔。 偷饞抹嘴敗家常,鄰里街坊多不睦。 致使丈夫生厭嫌,因成仇隙犯七出。 此等地獄有刀山,罪入火坑燒肌肉。 當下尼師一一說出,輕塵宗宗記了,二師卻又附耳與輕塵說一句話。輕塵到道場等法事完畢,攝孤施食時,把尼師這些說的地獄罪案開讀了一遍,又炷香關召反目邪魔。只見山門神將押著邪魔,於燈燭光搖之下,隱隱見邪魔畏避,飛空而去,臨去說道:「師父,你也說兩句度脫的話兒,只說些地獄罪孽。」輕塵乃把總持附耳的一言說道:「世間有夫婦,如天道有陰陽。陰陽和,雨澤降;夫婦和,家道成。」只說了這一句,那邪魔方才滅跡。輕塵齋事圓滿,回寺備細把這事與尼師說了。只見老祖向輕塵說道:「我等只為演化本國,因願東度,久留寺中。雖然行所住處,隨緣而安,但非本願。」乃叫徒弟收拾,辭別方丈寺眾,拜謝聖像,出山門大路,往東海前行。時值初秋,地方雖異,風景不殊。但見: 梧桐飄一葉,時序已初秋。 殘暑收微雨,流螢繞遠洲。 寒蟬鳴樹底,野鷺宿沙頭。 老僧隨節令,日與道優游。 話表離了萬聖禪林數十里,卻有個遠村,地名新沙,邊鄰東海。這村人煙輻輳,有座海潮庵,安宿往來僧眾。只因客僧中有一等不為生死出家,卻為衣食落髮。梆子不知怎敲,經文哪知半句,披著一件緇衣,只會一聲佛號。這一日化齋不得,倦餓在庵,歎氣生惱。卻有兩個知道些戒行的和尚,見他這嗟嗟歎歎,乃說道:「這和尚化齋不得,入了貪嗔癡孽。」這客僧氣哼哼道:「甚麼貪嗔癡孽!化齋不出,腹饑難熬。你們吃得飽飽的,還得了人家贈齋錢鈔,卻來說現成話。」只因這客僧不知戒行,動了這種無名火性,遂惹出一宗煩惱。卻說陶情在山門前怕女將威武,一陣風走了。狐妖見他走,隨後趕來,卻好趕上陶情,被狐妖一把揪住,說道:「你這妖魔,如何脫空而走?早早受降,待我老狐索子捆了去見女將。」陶情笑道:「你這忘情的妖狐,想我老陶幫你誘出反目邪魔,與你獻功。我若是該捆的,那女將也不饒我走了。你得了功,反來趕我,還要繩索來捆。」狐妖聽了笑道:「你原來是幫功人役,你叫做甚名何姓?卻是哪項來歷?」陶情道:「若要問我名姓、來歷,我說你聽: 祖上傳流是外苗,只因情性甚雄豪。 有田收得多升斗,採藥鍋中水火熬。 熬成春夏秋冬釀,世上交歡要我曹。 只因不中高僧意,靈通關上把身逃。 四海九州都走遍,多情偏遇沒情交。 相逢不飲空回去,枉費心機四處跑。 相交幾個兄和弟,勝似親生共一胞。 一心只為僧懷念,四下謀為要陰撓。 昨朝誤聽名兒點,助你降魔一盞醪。 你今問我名和姓,一字名情本姓陶。 狐妖雖然一時幫助女將捉拿邪魔,卻是畏那金睛白額,不得不行出個正氣。他聽見陶情這一篇話說,便動了他原來的妖心。乃問道:「陶情哥,你為何要阻演化的僧人?相交幾個甚弟兄?」陶情道:「只為當初受了僧家三言兩語之氣,他又禁絕,不與我們交好,故此知他演化東度,往往又說長道短,把我們弟兄生疏了,東一個,西一個。如今說不得將錯就錯,因機生機,與他做一場。」狐妖道:「陶情哥,你們錯了念頭了。我聞聖僧高道,第一等見性明心,第二等慈悲方便,第三等堅持戒行。僧家既持守戒行,不與你有情,卻也是他本等,你如何反生機變,鼓惑人心,越犯了他演化的真念?逢一個當方便他,便發一個慈悲。是你以度脫的事阻他,反是以方便的事叫他行也。」陶情道:「依老狐,作何主意?」狐妖道:「我一人不得兩人智,你這幾個弟兄如今在何處?必須得他們來計較計較。」陶情道:「我們弟兄一個叫做王陽,聞他在前村,依附著一個好遊蕩的敗家子;一個叫做艾多,他依附著一個嗇吝奸鄙夫;一個叫做分心魔,他依附著一個好勇鬥狠兒郎。當初靈通關上,我們都有個別號,只因各自生心,怕輪轉這劫,都改了名姓。前相聚在萬聖寺山門,指望與那僧人們講個道理。一次把門神將不容,這次又不容,如今尋他們也沒用。」狐妖聽了道:「你們要阻演化的和尚,卻也合了我老狐心意。我老狐昨日助女將降魔,也只因畏虎。今日老陶既幫助了我降魔之功,我難道不助你阻僧之力?如今我與你同心合義,便拜個管鮑之交,陳雷之契。」陶情大喜。 當下二妖正結拜個朋友,只聽前村海潮庵中木魚兒聲響,有和尚在裡唸經。那狐妖側耳順風一聽,只聽得梆子亂敲,經文亂念。他便向陶情說道:「是了,是了。這庵中多是演化的和尚,他都是禪和子,連毛僧也不會應教,胡亂敲梆化緣。我與陶情哥去探個光景,若是可以與他講個道理,倒也免得彼此生嫌。」陶情依言,乃與狐妖搖身一變,卻變了兩個士人,一個青年不上二十多歲,一個老者六十餘春。他兩個搖搖擺擺,直入庵來。卻只見幾個和尚在這庵前幾間空屋裡,坐著的、站著的、臥著的、盤膝打坐的,也有笑和尚,笑的是有齋吃,有襯錢;也有愁和尚,愁的是沒飯吃,沒緣化;也有帶笑不笑,帶愁不愁的。帶笑不笑,是見了性,尚未盡明瞭心;帶愁不愁,是化飯不著便餓了,這不有身何害!狐妖變的是個青年士人,只得伶伶俐俐上前說話。他不向那笑和尚開口,專向那愁容苦臉的問道:「師父莫非是東行演化的麼?」那愁和尚沒心沒緒,見二士又不似個打齋佈施的,便隨口答應道:「東行東行,演化演化。」狐妖又問:「在萬聖寺中,聞知度脫了向家父子、鬱氏兒男,是列位師父麼?」愁和尚隨口應道:「正是,正是。」狐妖乃問道:「聞知師父們七情已斷,六欲已除。如今卻愁眉不展,面帶憂容,有何未斷未除?」愁和尚只是隨口答應。妖狐乃向陶情說道:「人言高僧不言東度,果然不虛。只他這一任外來轉變,只以無心答應,便果是高僧。」陶情道:「真假難測,如今裝樣的不少。已觀其貌,當試其心。內外若一,便是真實。」狐妖道:「也說得是。」乃向眾和尚說道:「小子二人住居不遠,卻是父子相交,忘年為友。只因今歲多收了幾斛麥,想起人生在世,滿目皆是空花,惟有善事,乃為實地。善事不越廣種福田,我想種福田,只有齋僧佈施,是一宗實事。今特到庵要齋些僧眾。」那-眾客僧聽了,笑的也不笑,愁的也不愁,一齊問道:「二位施主原來是要齋僧佈施的,卻也是作福無量,享福無窮。且請方才說父子之交,忘年為友,小僧們只道二位長幼不等,乃今說是交情朋友,怎麼叫做父子之交、忘年為友?」狐妖道:「這位朋友曾與我先人為友,故叫做父子之交。我今年方二旬,他已六十餘春,兩相契合不疑,所以叫做忘年為友。」那笑和尚笑著又問道:「我僧家卻也有個道友,不知二友之外可有甚好友?」狐妖道:「多著哩!」卻是何友,下回自曉。 第四十四回 取水不傷蟲蟻命 食饃作怪老僧貪 狐妖乃說道:朋友乃五倫之一,你聽我道: 人與人同一類,往來便有交情。益友損友六般名,但把勝吾友敬。 狐妖說罷,笑和尚道:「朋友之交果多。」愁和尚道:「多也,少也!我們餓著肚子,這時哪個朋友齋你,送些佈施與你?」狐妖聽了道:「我原意來齋僧,你們問我朋友,方才答應。」愁和尚道:「施主是只齋我等見在,還是大眾俱齋?可外有襯錢?」狐妖道:「大眾也齋,見在也齋,襯錢也有。」愁和尚聽了,便笑起來,說道:「施主,這善事只是一次,卻是長遠而齋?」狐妖道:「今歲盡著收的幾斛麥,若是年歲有餘收成,依舊齋僧。」愁和尚道:「好善心,好善行!只是和尚今日化齋不出,腹饑之甚。二位施主方便,且佈施些錢鈔,買幾個饃饃充饑,便是一般功德。」狐妖聽了,與陶情說道:「人言演化高僧因類普度,怎麼我們講說朋友之交、損益不等,他不借此開發些道理,只是說腹饑要饃饃吃?」陶情道:「高僧妙用不同,莫不是隨你口,試你心?你沒個忠誠的問,他便沒個正經的答。」狐妖道:「高僧高道點化世人,多有裝瘋作癡,隨口諢話,其中卻暗藏著至大至深禪機妙理,要人自悟。」陶情道:「雖然遇著這樣和尚,他試我,我也試他。」狐妖道:「這是自己先存個不信心去待僧家。」陶情道:「你是何人我是誰?一心要阻攔和尚,卻如何講細微曲折?」狐妖笑道:「我原是個聽人指教的。」乃地下拾了兩塊土泥,叫聲:「變!」卻變了兩個大饃饃。那愁和尚見施主袖內拿出饃饃來,乃笑道:「好施主。」便忙來手搶,那笑和尚中一個也來搶。愁和尚嗔道:「你是化緣得齋,肚飽的,且讓我吃罷。」那笑和尚雖難讓,狐妖見他面色卻變,乃暗笑道:「他說也有個道友,怎麼見一個饃饃便動了面色?」這愁和尚拿著兩個饃饃,也不管冷熱,幾口吞下,哪裡知道是邪妖詭計?兩個土泥入腹便作怪起來,疼痛吆喝,聲聞於外。狐妖與陶情笑倒,說道:「演化高僧,原來是假的,阻他何難?」兩個正在庵中弄術兒耍和尚,不防祖師師徒一路行來,見遠遠一座庵堂: 青鬆隱隱,白石堆堆。青鬆隱處見雕簷,白石堆中藏小徑。高出雲中的是鐘樓佛殿,流來澗內的是綠水青萍。往來不見一人行,遠望但聞多鳥噪。 祖師見道:「上一座小石橋,便在橋上少憩。」三弟子依欄傍立。師徒正講幾何見性明心道理,祖師只見橋下清流可飲,乃命道育持缽汲水。道育下得石橋,見那水中蟲蟻雜集,乃循著溝澮而走,說道:「水雖清流,蟲蛭游中,不但不潔,且恐驚傷生命。」乃循流到那潔淨去處取來獻師。道育正舉此念,卻說阿羅尊者隨處顯靈,第八位尊者以一法試道育。他卻為何?只因狐妖以幻法弄愁和尚,為釋門護道,故試道育禪心,因扶演化,乃於水溝傍地,忽然見一人,捧著一個盤子,中有錢鈔數貫,見了道育乃說道:「師父,小子是村間人,為父母災疾,許下齋僧佈施。願以這幾貫寶鈔敬僧,祈保父母。」道育道:「雖是你為父母孝心,只是我僧家遇緣化齋,這錢鈔無處使用。」那人道:「師父說的何話?出家人哪個不貪幾貫鈔?防天陰、備饑餓,就是破了偏衫,也要錢買。」道育笑道:「補破衲是我僧家本願,有齋供何必要錢?善人,你只知佈施我僧家這錢鈔,你哪裡知道替我僧家生過孽?世人囂囂,只為財利,見了錢鈔,必起貪心。我僧家受了你的,必要藏收在身邊,或是密貯在囊廂,是我先生個防人貪盜心腸。不如無有,何等清淨。」說罷,只看著溝渠中清水要取了獻師。那人又道:「師父,你既不受錢鈔,難道不開個方便救我父母?」道育道:「留你錢鈔問醫贖藥,便是我的方便。」那人道:「救不得,救不得。」道育道:「你父母在哪裡?」那人便指著庵內道:「在這裡。」道育抬頭一看,只聽得庵內吆吆喝喝人聲,乃想道:「此是他父母病苦也。」及看那人忽然不見,驚異起來,忙忙取水到橋上,獻與祖師,便把這異事說知。祖師乃把慧光一照,說道:「此神人也。為試汝因而救僧。吾且打坐在石橋,汝等弟子當先到庵中,自然知故。」 三弟子領諾,離了石橋,尚遠庵門,只見庵中來了三五個和尚,迎著三師問道:「列師可是東行的麼?」三師答道:「正是。」和尚道:「我等聞知國王皇叔出國,大小臣工、善男信女、僧尼道俗,千百之多迎送,我等也是等候迎接的。怎麼這些時還不見到?」三師答道:「就是我師,他出家本為修行了道,度化眾生,便是一人前行,連我等弟子也不肯帶,哪裡肯驚動眾人?」眾僧道:「我等是一樣出家的,巴不得說個大頭勢驚動世人,若據三位師父說,真乃高僧也。」道育師便問道:「庵中何人吆吆喝喝?有如病苦?」眾僧道:「小庵前有空堂三間,專下往來僧道。今有幾個化緣和尚住宿,遇著兩位官人說要齋僧,和尚中一個不曾得齋,吃了他兩個冷饃饃,便作怪起來,卻是他在庵中吆喝。」眾僧說了,又問:「祖師何時到此?」三僧說道:「我師在石橋打坐。」眾僧忙步往石橋迎接。卻說三師走到庵前,便聞著一陣腥風糟氣,及抬頭,又見那庵堂屋上一團妖氛現出。道副乃向尼總持說:「此庵中定有妖邪迷人,想那沒道行僧人染惹了。」尼總持答道:「正是這根因,我等須要提防。」三僧進得庵來,卻直上大殿,參拜了世尊聖像,稽首了兩廡阿羅尊者。道育見了八位阿羅聖前,便了悟前因,乃合掌稱揚道:「佛心無處不慈悲,只要僧道家時時警省,行行正念,自然感應甚神。」三僧參禮畢,只見兩廊眾僧知是祖師徒弟先到,各各來行禮,問道:「祖師尚在何處?」副師答道:「祖師在眾師心頭。」那僧們聽得,便笑起來,說道:「東度師父真真的有些撥嘴,我等初相見,問聲祖師在何處,乃是好去迎接。乃答道:』在我等心頭。」副師聽了,乃說道:「眾位師父,不必疑我言語。假使你問我靈山在哪裡,我卻不曾走過,也只得答在你心頭。」只見一個僧合掌拜下,道:「師父,我弟子悟了。」育師乃問:「往來僧人住在何處?」一僧答道:「師父,我這庵通各處地方,往來遊方卻多,前邊有空堂三間,安住師父們,已打掃了。方丈聞知祖師降臨,又收拾殿後一間靜室伺候。」育師道:「出家人莫要兩樣待人,既在佛會,都是有緣,我且與師父看那前堂。若可容我等,又何必他處?」眾僧道:「前堂有幾眾遊方化緣僧,聞知方才有兩位施主,把了兩個冷饃饃與一僧吃了,正在那裡作怪。」育師聽了道:「是了,是了。我們未進庵門,便已知這作怪。」乃直走入前堂,只見那吃了饃饃的和尚,愁著臉,摸著腹。眾僧也有為他愁的,也有說他不是的。為他愁的,便說同行為伴,憐他貪食,受了疾苦;說他不是的,怪他不自愛重,貪食冷物受病。育師見了,合掌道:「善哉善哉!這饃饃是哪裡化來的?」只見堂內走出兩個士人來,見了育師神光罩體,道氣合身,他兩個打一個寒噤。狐妖乃向陶情說道:「這和尚不凡,想乃是演化僧人,我等既撞著,須要做出個手段來。」陶情乃開口向育師問道:「師父們可是東行演化的?」育師道:「正是。」陶情道:「同行有幾眾?」育師答道:「上有吾師,下有吾師兄兩個。」陶情道:「演化行的是何事?」育師道:「隨類而化。若是出家僧道,吾師便發慈悲,指陳上乘道理,令其覺悟;若是士農工商在俗眾等,吾師便說方便,開導人倫正道,這便是事。」陶情笑道:「上乘道理,我等迷而不悟,若是人倫正道,四海九州人民無數,你們一人如何能化?且莫說千萬人、千萬心,便是我一人也有千萬樣心。」育師聽了笑道:「施主,你可知千萬心總歸一心,假如我僧家化得一人心,便是化了千萬心。」狐妖也開口問道:「師父,你說人倫正道,卻是哪樣人倫?」育師答道:「大則君臣父子,次則夫婦、朋友、昆弟,各有個綱常天理,便是正道。」狐妖道:「此時且莫講別理,只說朋友這一倫,便有千百樣心,師父卻如何演化?」育師道:「朋友之交,任他千百樣心,只要盡了我一人之心。」狐妖道:「一人心卻是何心?」育師道:「朋友以義合,只要盡了這個義心。」狐妖明曉得這個義字道理,他卻故意辯問,只要等僧人說出個演化的去向,他便為陶情設阻攔計策。他哪裡知道高僧智慧明靜,自庵前已知妖氣腥風,及進入堂中觀見這兩人形色,乃暗忖道:「何處妖邪,敢青天白日迷亂僧人?也只因這和尚動了貪癡,自取作怪,我如今且探這妖邪何故在此。」乃問道:「二位施主到庵何事?」狐妖把齋僧的前話說出。育師道:「善事,善事。我等東行饑渴,正欲化齋,卻遇著善人,好歹求化一頓飯食功德。」狐妖聽了,私喜道:「陶情要阻攔他正無計,這泥饃饃且要弄他一番,叫他師徒們吃了作怪。」乃取土泥又變了饃饃兩個,雙手遞與育師道:「我與這老朋友在人家吃饃饃省來的幾個,只是冷了。師父可吃得便吃,若是吃不得冷齋,便熱了吃。莫要似這位長老作怪。」道育道:「不妨。我僧家有個缽盂,卻乃是個寶貝,凡遇化的齋飯,不論冷的熱的隔宿的,入到缽內,吃了再不作怪。」乃取了一個缽盂在手。那陶情見了,驚訝起來,說道:「這件器皿卻不曾相會。」乃向狐妖說:「老狐哥,這長老不比平常,俗語說得好,『看風使船』。可算則算,不可算則走路,莫要惹他。你看他這件吃飯的家火,倒有些古怪。」狐妖道:「什麼古怪?我知這是和尚家化飯吃的缽盂。」陶情道:「什麼缽盂?老陶從不曾見。」狐妖道:「你卻見的是何器皿?」陶情道:我見的器皿,說與你聽: 瓦壺瓶,燒窯上。錫壇兒,出工匠。還有銅罐瓷甌葫蘆樣,金銀玉斝瑪瑙鑲廂,琥珀杯兒雕各像。鸚鵡摘桃蜂趕梅,老虎獅駝並兕象。廣筵長席說交歡,我與這器相親傍。缽盂器皿不曾聞,只好盛飯齋和尚。 狐妖道:「你不曾見這器皿,也難怪你。他卻是僧家物,待我假問他個來歷,你便聽知。」狐妖乃向道育問道:「師父,你這器皿有出處麼?」道育道,有出處的: 這缽盂,配錫杖,本慈悲,出經藏,不比尋常器皿盆甌棒,八寶攢成法食盂,五戒如意持齋湯。目連尊者救慈親,餓鬼獄中超業障,一切毒厭化為塵,邪魔見了魂膽喪。道育說罷,陶情聽得,只叫:「老狐,走了罷。你聽他說的這傢伙厲害,不比我的瓦罐瓷甌。」狐妖笑道:「老陶,你的瓦罐瓷甌更厲害多著哩。」陶情道:「瓦罐瓷甌有甚厲害?」狐妖道:「和尚的缽盂,不過化齋盛飯。你的傢伙,蕩著的花錢費鈔。賣產破家的,也只為你這瓦罐;吃醉了撒酒風,生事惹禍也只為你這瓷甌。卻不是比缽盂厲害多哩!」陶情道:「且看他吃你饃饃,若是著了你手,便厲害也沒用。」狐妖道:「說得是。」只見道育接了狐妖兩個饃饃在手,便不就吃,乃放在缽盂內,一手捧著盂,一手半合掌,念動咒食真言,那饃饃在盂內,忽然一陣煙起,卻是兩塊土泥。土泥在缽內,忽然擁出一座小小山崗,那崗上走出一隻小小金睛白額虎來,漸漸長大。狐妖見了,往庵門外飛走。陶情怨道:「我說這和尚的缽盂厲害。」狐妖慌張張的說道:「果然厲害。只是老陶,你既要阻攔他,也說不得計較個策,破他這個厲害。」陶情道:「往前途相候他,再做計較。」 二妖正在庵門計較,忽然一神將近前大喝道:「何物妖邪,敢立在此?」狐妖見了,便問道:「爺爺是何神道?」神將道:「吾乃巡行庵廟感應正神,監視天下庵廟香火,恐有不守戒行僧道,穢污作踐廟堂,衝犯聖像,及護送迎接聖僧、高道往來庵廟的。今有高僧到來,因往迎接。你這兩個大膽妖魔,敢立在此!」狐妖心情靈變,乃說道:「爺爺呀,我等聞有東行演化高僧,專一慈悲度脫有情無情、四生六道,我等也是迎候求度脫的。不知高僧今在何處?」神將道:「尚在石橋坐地,庵中現有僧人迎接。」狐妖道:「庵中現有三四個,卻有一個執缽盂的,不像是演化的,倒是個拿妖捉怪的。」陶情也說道:「他捧著器皿兒,更厲害。」神將聽了,只道果是求度脫的,便發慈悲道:「你等既是向善,當更變個有情,以來求度。」說罷直進庵堂,保護高僧。狐妖乃與陶情計較說道:「老陶,你為甚要阻攔高僧演化?看來這高僧行處有神將擁護,到處有秉教匡扶,你自揣力量,何不更張性情,降伏僧門,修持善果?聞知僧家五百大戒,專滅是你。」陶情道:「老狐,你卻不知,我等因依附著幾個安樂窩巢,被僧家甚麼戒行打破了,不得安身。欲留窩巢,故行攔阻。只是我等力量微薄,難勝他們,堅心忍耐。一向也聞知老狐神通變化,今日如何不能幫扶我老陶一個阻攔的手段?」狐妖聽了陶情這衷腸事實,卻又被他一褒一貶,乃說道:「老陶,放心放心,我有個計較了。」卻是何等計較,下回自曉。 第四十五回 嚴父戒子結良朋 歲寒老友嗔狐黨 狐妖向陶情說道:「東度僧人,我看他們遇著修行訪道的,便指說見性明心道理。若是遇著不在道的,便指陳三綱五常生人的道理。其人若明這道理,他便坦然前行。若是其人不明這道理,他便不行,必要度脫了這不明人。我想五常中朋友也是有關係的。方才既在堂中說了父子交、忘年友,我與你便依附個朋友交。不明道理的去與他們辯駁,誤了他行程,便遂了你攔阻。」陶情道:「此計甚妙,只是要在這村前村後,尋幾個不明朋友之交的,去費他們一番唇舌功夫。」 按下二妖計較。且說副、尼二僧在殿上與眾僧講禪,候祖師駕臨。道育卻在堂中接了狐妖饃饃,放在缽內,念動真言,顯化出虎來。狐妖畏虎,一陣風走了。道育師乃笑道:「我說堂中腥風糟氣,原來果有妖魔在內。」乃向愁僧說道:「師兄,你休怪妖邪,都是你心貪自取作怪,出家人愁道不愁食。經文說得好:我身本不有。身既無有,食便是空虛。有齋無齋,置之度外。誰叫你憂愁,便生出煩惱魔障。」育師說罷,把缽盂向澗中取半盂水來,念一句梵語,與愁僧吃 下,即時安愈。眾客僧方才問師來歷。育師乃把祖師演化東行說出,客僧個個稱揚拜謝,一齊向橋邊來迎祖師。後有稱道育師盂水救愁僧五言四句說道: 貪心招怪孽,盂水蕩妖氛。 度汝愁和尚,寧知不有身。 卻說這邊海新沙村中居人甚眾,農工商賈,遵習道理的不少,結納交友,往來歡好的也多。有一人名喚仁輔,家私頗富,結納的幾個朋友都是財帛相交,酒肉為友。其財帛相交的,阿諛趨奉,真也慇懃。其酒肉為友的,花言巧語,真也契闊。一日,仁輔正在堂中,與這一班交友,講論的不入詩書正道,都說的是些博奕游閒、花柳浪蕩事情。狐妖與陶情在庵門計較了一番,說道:「僧人正講的是人倫、朋友交誼,我與你就在前途觀看那貧窮富貴之人,看他是甚麼交遊,鼓弄他一番,卻與這和尚規正,一則見聞他些話頭,一則廢他些時日。」陶情道:「交遊的事情,惟我極熟,門路卻多。」狐妖笑道:「果然結交朋友少不得你,只是你既知這門路,你且與我講一講,好去尋人。」陶情乃講道: 朋友從古來,五常賴扶植。 有等勢力交,財帛與酒食。 同道或同類,善柔共便辟。 直諒友多聞,三損並三益。 結盟刎勁交,少友忘年密。 故舊生死情,同袍共硯筆。 門路說來多,屈指非只一。 狐妖道:「我也知門路多,如今且與你弄個隱身法兒,走到前村,看哪家堂上相聚的交朋,好歹去鼓弄一番,看那僧人怎麼演化。」陶情道:「卻也要看他是哪一家朋友,親的使他疏,薄的使他厚,這計較方成。」狐妖聽了,乃與陶情使一個隱身法,他見人,人卻不見他。走東鄰,穿西舍,卻好來到仁輔家。只見堂上幾個朋友,也有坐著的,也有立著的,與主人講論。狐妖與陶情聽了說道:「這宗門路得計較了。」他二妖伺候,聽那坐著的講些博奕事情,仁輔笑嘻嘻答應。只見正講間,堂後一個老叟走將出來,也不拱手,也不敘禮,便看著仁輔說道:「交朋友以義,必須彼此德業相勸,過失相規,這方是良友。我老人家在內,聽得你這兩位說的無一言正道,俱是嫖賭事情。青天白日做些正經好事,結交幾個有益無損良朋。若是這樣歪朋,使我老子厭心。你二位快走快走,莫要勾引良家子弟。況我老子這家私,也是辛勤出來,好朋友扶助的。」那兩人口中即答應道:「我小子,講便講了幾句嫖風博弈的話,卻不是這家吹手扶頭,囊家久慣,卻是來叫大官人放些債,生些利的。偶說句耍樂話,老尊長莫疑莫怪。」老叟道:「便是勸人放債,也是個財帛相交,希圖利債。我家若一日無錢,你這耍樂話兒也沒的來說。便是這堂屋之上,也不來坐。」那兩人聽了,往門外咕咕噥噥去了。 狐妖與陶情說道:「這家父嚴教子,與子驅逐無益朋友,不是我等計較,別家去看。」陶情道:「兩個坐著的去了,且看這兩個立著的卻是何友。」只見老叟說了兩個坐著的去了,卻看見兩個立著的,只道是人家後生僕輩,便進屋去了。這兩個乃向仁輔說道:「你老叟說的一團道理,只是不當人前嗔怪大官人的朋友。況你也是有主張的,便是花費幾貫,也自有來處錢補。」他兩個巧語甜蜜,那仁輔歡喜,忙叫侍兒供設酒飯款待。他兩個方才坐下,狐妖看他細嚼慢咽,那些阿諛奉承全沒個道義言語,乃向陶情道:「這二人卻上了我們計較也。」正說間,只見屋內一個婦女叫道:「官人,你也是個聰明伶俐之人,怎麼相交兩個酒食之輩?我為中饋妻房,叫我碌碌勞苦,打點節品,費心烹飪,只道待你多學多識、道義之交,卻原來是有損無益之友。」那兩人聽了,羞慚滿面,手放下酒杯飯碗,口裡忙說道:「大娘子,你也是賢德的,我二人卻不是勸嫖賭樂遊蕩的,卻是早晚過來候大官安福的。」婦女道:「人各有家,人各有安福,我官人因何不到你堂上吃酒飯,問安福?若是沒有這酒飯相待,這安福且從容待候你;若是真真問安福,方才聽那兩個講嫖風的,你便該直言規諫,使我公公聽了不出來動這一番言語,卻不是老者安?我官人不聽得嫖賭之言,不笑嘻嘻答應,必然保守家財,卻不是官人福?我在堂後聽你說的都是巧語花言,便知你等是酒食朋友。」一個聽了就起身要走,一個便扯住道:「話便是賢德,只是壞了大官人體面。女人家只宜居室中規諫,怎麼把官人朋友當面搶白?既已見教,且終了他官人款待高情。」起身的又說道:「罷,罷,去了罷。人家娘子能明明搶白,便能惡惡打來。莫要惹她,去了罷。這酒飯再到別友家去吃罷。」一路煙跑了。 狐妖見這光景,向陶情說道:「這家子不但父嚴,亦且妻悍,不容丈夫搭無益之交。不是我等計較,再往別家去看。」二魔方出堂門,往外欲走,只見一人衣冠齊楚,僕從跟隨,走入仁輔門來。狐妖道:「這來的朋友不同,料又是一等。」陶情道:「只恐是親戚。」狐妖道:「且隨他進堂,看主人何待。」只見這人走入堂中,仁輔忙入內更衣出迎,侍兒僕婢收拾開待客的酒飯傢伙。那一個酒食朋友門外去了。仁輔迎得這人,賓主敘禮。禮畢,便開口說道:「小子一來候安福,二來鄰有宦游解組歸來,欲相交幾個林下老友,盤桓餘年。小子意欲納交,只恐力薄,特來奉約往拜。倘結成交契,早晚也沾他些貴氣。便是我與老兄處在村間,也有些光彩。」仁輔聽了說道:「事便是好,只恐我等扳援高貴,惹人嘲笑。亦且他尊貴體面,拿出傲慢,我等怎當?」這人道:「我聞他與人交好,說我無官守,林下逍遙,便與常情一類。況處鄉里,有何高下?這便是個達尊,有道理的。況我等以勢分納交,原該卑以自牧。」仁輔聽了,滿口應承,便吩咐童僕跟隨,與這人出門望客。狐妖與陶情道:「這計較卻成了。」陶情道:「看此,定是勢利交。」狐妖道:「古語說得好,『結交須勝己,似我不如無。』」陶情道:「正是,我也聞得,『居必擇鄰,交必擇友。』我們且隨他去,看光景再做計較。」 二妖隱著身,跟著仁輔二人出得門來。只見那兩家僮僕,你也兄,我也弟,兩相交好。陶情便問狐妖道:「你看此輩也有個交好,這卻喚做何交?」狐妖道:「這叫做同類交。」陶情道:「同類交,可有個義字麼?」狐妖道:「生死交,刎頸交,沒有他的;勢利交,直諒交,沒有他的;筆硯交,賓主交,沒有他的。倒是個酒食交,有他的。那主人會席,此輩不空爭食其餘,卻有何義?」陶情道:「這也計較不成,且到那宦家,看他如何,再做道理。」二妖隱著身,隨著眾人,走到宦老門首。只見那: 閥閱高排門第,縉紳首出人家。 朱戶分開環面,彩椽上有雕花。 但觀鶴鹿來往,不聞鳥雀喧嘩。 這廂叩閽有禮,那壁應客無差。 仁輔二人走到大門,小心低問,只見把門的答應了,進去稟知。怎知二妖隱著身,一直到了廳堂上。卻見那尊長陪伴著三五個朋友,閒談笑話。把門的稟知,尊長忙出堂相接。二人入得堂前,下氣柔聲,謙恭遜順,卻也真個十分小心。狐妖與陶情道:「我觀二人實乃諂媚交。」陶情道:「此處可要和尚度麼?」狐妖道:「敬尊長的禮當,做尊長的安受,未足計較,還不動僧人之度。且再看眾坐著的情義何如。」只見那堂上眾友,也有峨冠博帶的,也有穿綾著緞的,也有寬袍大袖的,也有道巾野服的,也有布衣青衿的,許多坐客交談接語。只見那尊長席間敬禮,卻只在那布衣面上專意。陶情向狐妖道:「這尊長矯情勵俗,不與那富貴的交談,乃與那寒薄的接語。」狐妖道:「相交不在貧富,只要有才略,想此布衣多才多略。且聽他借資布衣,是何言語。」乃聽尊長與那布衣講的,都是三四十年前淡飯黃齏事,寒窗筆硯時。狐妖道:「原來是貧賤交。這尊長不忘舊故,可謂高賢。那和尚見了又何以度?我們計較不成,罷,罷,還到別家去看。」 二妖隱著身,走出尊長大門。二妖現了形,往前正走,只見路口一座亭子裡邊,坐著兩個鄉老。狐妖上前拱了拱手,便與陶情坐在亭子內。只聽那兩老口口聲聲都講的是是非、讒言、謗語,辨白心跡。狐妖仍舊變個青年,乃向那老者問道:「老翁二位,也有幾歲年紀?老人家,時光也見得多了,世事必經練久了。有甚要緊,氣哼哼的講是非、分青白,不自保愛?」那鄉老一個開口說道:「鄉兄,你不知,我相交一個朋友,平日也不曾慢待了他,便是交財也明,往還也不失了禮節,只因些小怨隙,他便背前面後說我的短,講他的長,故此的不得不生惱。」狐妖道:「既如此,便絕了交好也罷。」鄉老道:「既相交為友,如何便絕交?」狐妖道:「老翁叫做匿怨交,最為君子所惡。」鄉老道:「你這人不知道理,怎便說我是匿怨交?殊不知我鄉老當初是三人為友,歃血定盟,歲寒不變。只因小子占了些春光,被幾個風流親愛攜我入秦樓,或拉我到楚館,又教我隨他書齋繡閣,與那蘭蕙爭香。這一朋友還有時相諒,那一個朋友便背前面後說我拋棄交情,逐甚風流,壞了節操,故此在這裡辨白心跡。」狐妖正欲問老者姓名家鄉,只見遠遠又來了一個鄉老。這兩老忙起身,笑語無間。那來的鄉老便看著這兩老說道:「你二老,可該背後議論人短長?我與你二老是結盟交契。只因你炎涼佔先,弄香膩粉,做了個匪人交。我本虛心忠言勸你,你何故在此怨我?」二老只是笑而不答。陶情問道:「三位老尊,大姓何名?家住何處?」三老答道:「山野村老,也悚談名姓,料住在此山中,往來熟識。」狐妖道:「既幸相逢,便通個名姓,以便稱呼。」一老便道:「老拙叫做春魁,這友叫做後凋,這友叫做此君。」便問道:「二位也通個姓名。」狐妖不肯說,只見陶情便答道:「小子陶情,這友叫做畏虎。」狐妖只聽得一個虎字兒,便吃了一驚,變了顏色。三老卻也通靈,便笑道:「畏老兄似曾相識,倒是陶老兄不曾會面。」狐妖一則知三老是歲寒友,無可計較,一則聽老者說似曾相識,恐知自家來歷,乃扯著陶情說道:「別家再看去。」乃辭三老說道:「小子們要前途趕路尋友,不得奉陪。」三鄉老笑道:「你這狐朋酒友,哪裡去?我三老久已知你來歷,你如何妄借人形,傷壞雅道,梗高僧道化,欺我歲寒交情?」狐妖被三老說出來歷,便胡廝賴,亂嚷亂叫,只尋空兒要走,被三老纏住難脫。那陶情是久慣一路煙的,丟了狐妖,一陣風跑去了。這三老扯住狐妖道:「你老老實實說來,方才跑去的是誰?你與他有何緣故相識?」狐妖只得說出真情,說道: 他是破除萬事無過,為助我擒反目邪魔。 因此結為忘年小友,不匡遇著演化頭陀。 我把土泥變為齋飯,被他缽盂破了饃饃。 頃刻盂中長出山嶺,猛虎咆哮跳下山坡。 我狐生來有些畏懼,一路煙走也沒奈何。 誰知撞見三位老友,識破了我來歷根顆。 三個鄉老聽了,大喝一聲,說道:「清平世界,高僧演的也是王化,怎容你這狐朋、狗黨、么魔!」狐妖沒了法,只想要逃走。卻怎生逃走,下回自曉。 第四十六回 正綱常見性明心 談光景事殊時異 話說狐妖見陶情老友一陣煙跑去了,這三鄉老拉住不放他,道:「患難中便見交情,可見這陶情是個面交酒友。」狐妖苦苦哀求三老放手。這三老說道:「你這妖魔不求那高僧度脫,離了畜生之道,卻還要假借人形,妄托友道嚼人。吾等常與山君往來,須率扯他到山君處,叫他把你碎嚼。」三友正講,只見一人飛奔到亭子上來,口稱「范子」,見三老拉住狐妖,乃問道:「三位老叟,如何扯住這位青年朋友不放?」三老不答,但問:「足下何往?」范子答道:「吾與一友,期二載千里相會,今其期矣,千里赴約。」三老聽了,遂放了扯狐妖之手,近范子前一揖,說道:「君可謂知己交,世上有此信人,吾等當親當敬,又何必與此狐交,作甚計較?」狐妖見三老放了手不睬,含羞退去。范子也別了三老,說道:「吾要趕千里程途,不暇與老叟聚談。」乃飛走去了。三老方才講道:「聞狐妖說,演化高僧過此,他們能發明綱常正道,我等既世稱三友,便把這友道求他們指教一二。」按下三老在亭子前等候高僧不提。且說道育在堂中缽盂內現出山虎,嚇走了狐妖,乃向那愁和尚說道:「師兄,你入了貪魔,自取作怪。你只知敲梆化齋,哪知貪迷覺悟?」愁和尚摸著腹,只叫「爺爺呀救難」。育師乃把缽盂盛了些澗水與他吞下,頃刻平安,那眾僧方才合掌稱謝。只聽得山門眾僧迎接祖師進了正殿,參禮聖像,相見了方丈。三弟子上前侍立,頃刻殿前聚集許多善信。也有來歷的,說道:「好一個長老,像貌非凡。」也有來求道的,見了祖師莊嚴色相,便參禮十分。這來求道的,也有一等談空說妙,問法參禪。卻有一等,聽聞得高僧指明綱常倫理,能使不忠不孝等類改行從善。只這一等人,其中便有家中或父不慈,或子不孝,或夫不愛,或妻不敬,種種家庭不和的,望著演化僧到,特來參謁求教。這些人,只道高僧有奇術神法,把那反常背道、不忠不孝的轉變過來。哪知高僧只據著生人性分中正大光明的道理,一提撕開導耳。當時聚著善信中,便是仁輔與宦尊眾友。那亭子上三鄉老齊來探謁,道副大師一一請問眾檀越姓氏。只見宦尊開口說道:「老子舒中來也,解組歸來,閒居無事,與這位朋友盤桓終日,以樂餘年,聞得高僧自國度遠來演化,特謁蓮座,以聆妙旨。」祖師不答,但說一偈。說道: 俯仰從前,一正而定。 逍遙已後,勿澆乃性。 那宦尊聽得,拜受謝教,說道:「人言不差,果然高僧因類演化,老子知偈意矣。但只是老子與眾友來臨,須是人人求一個超脫。」祖師乃目視副師,副師領悟,乃向宦尊說道:「吾師教本無言,說偈只為尊長有問,不得不言。尊長欲人人盡言,非吾師本意。我小僧代言,且只就老尊長說眾友來臨,小僧看眾位色相不等,有知是上交老尊長,還是尊長下交取友?這友道多端,總歸一義。」尊長點首,說道:「老子曉得了,只是一件事請問你;出家人當講些見性明心的宗教、虛無微妙的禪機。我聞你們自出國門,只講的是綱常倫理之言,演化忠孝廉節之輩,這三綱五常乃是在家生人的道理,你出家人既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何諄諄只講這俗家的事?」副師道:「老尊長,就你說見性明心,這性是何物?這心是何物?世人若把這綱常正了,便就是見性明心。」宦尊笑道:「不是這等說,把宗教離遠了。」副師道:「老尊長,你離了道理講性,還是你遠了。」舒宦尊又問道:「師父,你們東度之意何為?」副師道:「我祖師與震旦國度有昔劫之緣,又因崔、寇誅盡沙門,吾師於慧照中,觀見崔、寇不忠君上,自然王法不容。乃若沙門被誅,卻也是他自取滅亡,豈有披剃出家,不守禪規,天道肯與你安然受享?僧等為此遠行,要使這不忠的知王法,鑒報應,改心從善;要使那破戒的守禪規,遵釋教,不墮無明。」舒宦尊聽了道:「人言不差,都說東行高僧如鏡懸照,物隨其來,都在光中。我老子時時想慕,刻刻欲會,今日相逢,聽得教言,實慰我心耳。」副師笑道:「此可謂友道中神交也。」那亭中三鄉老聽了,一齊說道:「交情說到神交,這點精誠,古今能有幾個?古語說得好:『坐則見於牆,食則見於羹。』心同道同,便是交道也。」 眾方講論,只見那堂中幾個和尚都上殿來,參禮祖師畢,便問副師:「從哪條路來的?」副師答道:「自惺惺裡來。」和尚又問:「往何處去?」副師道:「從東路去。」和尚道:「我等正從東來,師父們要小心謹慎。這東路有些阻礙。」副師問道:「有甚阻礙?」只見那愁和尚把臉越加愁容,說道:「難行難走!」 第一宗是海水茫茫風波險。 第二宗是剪逕妖孽劫行囊。 第三宗是被難沙門無度脫。 第四宗是不重僧村難化齋。 第五宗是程途遙遠沒處宿。 副師聽了道:「海水風波,我國王有賜的寶舟,可恃以無惑。若是剪逕妖孽,我僧家有何一介行李與他劫掠?被難的沙門要求度脫,正是我等演化夙願。出家人到處,難道饑餓而死?必有伽藍打供。這程途遙遠,隨所住處,便露宿林棲,有何不便?」愁和尚越加哭起來,說道:「依師兄所說,四宗都罷了,只有這被難的卻是那被誅的冤魂,一靈飛越,到這方鄉,倚草附木,迷往來行商過客,我等饒著是逃難一事同人,他鬼尋熟的迷,幾乎被他迷倒。」副師道:「你既是吾僧家,豈不會往生超度真言、驅邪縛鬼神咒,如何害怕?」愁和尚道:「他生前與我等也不同心,死後越加憊賴,說我們吃素看經的得了太子救難,得以逃生,他吃酒茹葷的偏生古怪,神道不饒他,個個被傷。傷了倒也罷,卻還要把他墮入地獄。我等逃來時,正是他們迷人日,只恐如今都墮入地獄,路途清寧好走了。若是還有漏網的,師兄們卻也要小心在意。」副師聽了笑道:「師兄,你說來只會哭,便是不會出家的。豈不知一切盡皆空,凡人見怪不怪,遇邪無邪,自然恐懼不生。你若是愁眉苦臉,枉吃了素,何嘗看經?」副師說了,眾善信贊歎,各各辭出庵門而去,祖師師徒在庵靜室打坐不提。 且說陶情與狐妖冒居友道,見事不得個計較,又被那歲寒三老友扯著,怕惹出事來,一路煙走了。卻走到東南通道的荒僻路上,舉目無一個識知,自己揣度,說道:「我想當初靈通關渾跡,到今尚無一個著落日子。」只因狐妖講到弟兄朋友處,遂想起王陽、艾多、分心魔這一班結義,不知漂泊何地。正然思想,只見遠遠幾個人來,陶情立住腳,睜開眼看,那來的乃是幾個踉踉蹌蹌酒頭漢子,走近前來,見了陶情便道:「老兄緣何獨立於此?擺脫不似舊時,憔悴大殊昔日。」陶情見了道:「原來是昔年交契老友。一向在何處立腳?」眾人道:「往昔與兄逐日交歡,只因北魏有神元通晉,帶了幾個僧人回國,那好僧持戒,把我等驅逐無所。卻有那不守戒行的,日日與我等相親,遂而留住腳頭。今日那不守戒行的,弄出敗興,我等存留不住,故此遠行到此。」陶情道:「別來已久,眾兄還是往日光景麼?」只見一個道:「時異事殊,我等都改名換姓。便是與一個相親,他也起個別號,就是我當年與老兄相好時,名叫打辣酥,如今改作終日昏了。」陶情笑道:「這等說來,眾兄都有別號了?」眾人道:「都有,都有。」陶情便一個個問,終日昏乃指一個、說一個道:「這位叫做百年渾,這位叫做沽來美,這位叫做只到酉,這位叫做樂陶陶,這位叫做口流涎,這位叫做吸百川,這位叫做吃不盡。」陶情道:「你眾友高興,另立名色,便是我小弟當年叫做雨裡霧,如今也改做陶情。我且問終日昏老兄,你與那不守戒行的相親,弄出甚麼敗興?」終日昏道:「小弟們一言難盡,都有幾句《西江月》曲兒。」陶情道:「怎麼還有心腸做曲兒?」終日昏道:「你知道的,有了我等,再沒個不哼兩句兒的。」陶情便道:「說來,說來。」終日昏乃說道: 原為相親解悶,誰知他朝夕不離。忘卻敲鐘打鼓念阿彌,齋醮全然不齊。 陶情問道:「老兄,你這個曲兒說的是出家和尚與你相親,他卻如何敗興?」終日昏道:「這僧人師徒兩個沒早沒晚與我盤桓。一日施主家請他薦亡,師父道:『徒弟,明日施主家薦亡,今日戒飲罷。』徒弟道:『明早戒不遲。』次日起早,看著甕缸,恨了一聲道:『冤家且忍耐半日兒。』我小弟在甕中只得由他。他師徒到施主家,一日法事畢回來,等不得,點了一盞燈,拿了一把壺來甕邊,我聽著他叫一聲:『徒弟,冷的嗎?』那徒弟道:『熬了這一日,哪裡等得再燒火去暖。』那師父方把燈放下去揭甕,只見一陣風起,我在甕中聽那風:忽地聲如吼,門窗盡刮開。老僧沒計策,只叫點燈來。老僧方揭甕蓋,忽然一陣狂風把燈吹滅,便叫徒弟點燈來。那徒弟道:『堂中燈火俱被狂風吹滅。』急急走到甕邊,只見黑屋中一個亡魂哀哀號泣,說道:『二位師父,好歹再熬今日一晚,免開甕罷。我承功德,道力已接引生方。如吃了這甕中物,不但不得生方,且還要墮入地獄。』那師父聽了害怕起來,叫道:『徒弟,見了鬼也。』徒弟膽大,乃說道:『我等薦亡道場,八眾僧人,卻難道今日都不開甕?』那魂隨應聲道:『六個俱守戒行,所以我才得他道力;若是師父二位,只恐自身不保,還能救度亡魂?只是你有一日之戒,便也成就了功德;若是今晚開了甕,不但我無緣法,你兩眾也有後災。』他師徒哪裡肯依?便把甕黑屋裡揭開,也不灌入壺瓶,便把杓子你一杓,我一杓,冷吃到個醺酣方才點燈。他兩個師徒終日昏昏,我小弟所以起了這個名色。只因他如此,後來積出這敗興災殃,我故此離了他到此。」陶情聽了道:「你當初不該與他出家僧相親。」終日昏道:「他來親我,誰去親他?那六個不親我的,我可敢去惹他?」陶情聽了,乃問百年渾說:「老兄想也是師徒們敗興來的?」百年渾道:「小弟另是一家事故。」陶情問道:「哪家事故?」百年渾道:「我也依樣畫葫蘆,說個曲兒。」乃說道: 偶向朱門寄跡,誰知那白社攢眉?相親相愛百年期,只為他下樓不記。 陶情聽了道:「老兄,怎麼他下樓不記?」百年渾道:「我遇著一個貴客愛我,攜我到他家終日款待賓朋。這賓朋中也有尊敬長上的,一團禮節待我;也有天性不飲的,毫不沾染於我。不想座席中一個與我濫交的,他哪裡顧甚貴倨,管甚禮節,只到個甕盡杯空,還要使得人家瓶壺不閒,差家童送到他家裡。這個濫交,到了八九十歲也無一日清醒。將近百年還是終朝酩酊。子孫勸他老人家保重要緊,哪裡肯依?卻好從樓上去,便不記下樓時,一交跌下來,跌個嗚呼喪矣,他才放我。」陶情道:「敗興,敗興。且問只到酉老兄,可也是跌下樓來傷了殘生的一般?」只到酉道:「不同,不同。小子遇著一個風流朋友,盡是相愛。到臨了,也弄得敗興,饒著敗興,也有個《西江月》說與老兄聽。」 適量而止為上,誰教他貪濫恣情。懨懨鎮日不能醒,不到黃昏不定。 陶情聽了道:「老兄,這也是他風流佳趣。」只到酉道:「甚麼佳趣?這朋友秉來瘦弱,性子驕傲,逐日攜我不是青樓樂地,便是紅杏花村。朝朝過酗,夜夜濫貪。那父母愛他,醫家勸他,不好說的。」陶情道:「怎麼不好說?」且聽下回自曉。 第四十七回 祖師慈悲救患難 道士方便試妖精 只到酉說:「他父母愛他,叫他節制些,莫要吃,早傷了性命;那醫家勸他裁減些,莫要到個藥餌難醫。他哪裡肯依?只是逐日懨懨害病一般,好飲食一毫也嚥不下,美味湯水兒吃下也難安,所以說他昏昏只到酉。小弟便隨著他起了這個名號。」陶情道:「你既有托,緣何也來?」只到西道:「便是他不聽父母教,不依醫人勸,生出毒病兒來,也到個亡之命矣,才走將來。」 陶情道:「敗興,真個敗興。且問沽來美、樂陶陶與口流涎、吸百川、吃不盡列兄,也都有個毒病兒,方才得放你來?」眾人道:實不瞞老兄,我們也都是一般。但是有節制的,略略不為所困。卻也有一個曲兒你聽: 誰不是沽來美味,那個不快樂陶陶?流涎不盡百中川糟,愛養淺斟為妙。 陶情聽了道:「眾位既是相親的,都是高人放達,淺斟樽節,不為所困,宜乎貧賤相守,淡薄為交,何故又來到此?」沽來美道:「我眾人雖說有相親相愛,古語說的好,『沒有個不散的筵席。』世間萬事總皆空,便是我沽來的美,沽盡也空,樂陶陶,樂畢也空。涎了也空,川竭也空。只是吃不盡,便也是我等不盡。那吃的,便是老彭八百歲,也有了時空。」陶情聽了道:「不差,不差,說得是。」終日昏便問陶情道:「老兄,你的行徑,也說與我們知道。」 陶情道:「我小弟也照列位說個《西江月》罷。」乃說道: 自歎生來遭際,與人歡合怡怡。文齊怎奈福難齊,專與僧人割氣。 終日昏聽了陶情說「專與僧人割氣」,乃道:「老兄,你如何與僧人割氣?小弟卻與僧人相親。」陶情道:「我這僧人,比你那僧人不同。你那僧人是不守戒的,終有個空隙兒與你弄倒。若是我遇著的這僧人,沒個空隙兒弄他。」終日昏道:「我們一味消愁解悶,卻也沒個空隙與哪個拿著。」陶情笑道:「正謂我們空隙兒多,被他拿著了,所以我東走西奔,沒個計較。」終日昏道:「我們有甚空隙兒與他拿著?」陶情道:「他說有等人被我們發作起來,父母也認不得,把言語觸了;弟兄也顧不得,把手足傷了;夫妻也忘記了,把恩愛失卻;朋友也不念情,把交道絕了。還有不忍一朝之忿,裝醉兒撒潑,惹禍生非,又有不知禮義廉恥,鑽穴逾牆,這都是我們空隙兒,如何計較他?」終日昏道:「這等說來,果是與我親的僧人,天涯相隔,不同的遠著哩。這僧人如今在何處?」陶情道:「他今在海潮庵居住。」終日昏道:「我等就到這庵中見他,有何相礙?」陶情道:「難見的,難見的。」眾人道:「如何難見?」陶情說道:「高僧慧眼,見了就知邪正,把門神將、秉教大力神王不容我等混入禪林,以此難入。」眾人道:「我等各有變化神通,哪怕他慧眼與那神王?」陶情道:「失敬,失敬。列位俱有變化神通,且問終日昏老兄,會變何樣神通?」終日昏道:「我會變臉,行見白就變紅。」陶情聽了搖頭道:「不大,不大。」又問:「百年渾老兄,何變?」百年渾道:「我會變性,一會善,神不欺,鬼不欺;一會惡,天不怕,地不怕。」陶情也只搖頭道:「不濟,不濟。」又問:「只到酉老兄,何變?」只道酉說:「我會變炎涼,一時寒颼颼,玉樓凍破;一時鬧熱熱,銀粟回春。」陶情更搖著頭道:「不見得,不見得。」又問沽來美等:「列位老兄何變?」沽來美道:「我會變乜斜。」陶情道:「怎麼叫乜斜?」沽來美道:「疲纏他入我圈套,騰挪他上我門頭。」陶情笑道:「都不中用。高僧們神通廣大,智慧幽深,老老實實待他出庵,再作計較。」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在庵殿上靜坐,三弟子侍立,忽然向道副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沙海鄰村三五十族,苦罹於患難,雖然在他自作自受,卻也未免動出家人惻隱。吾既居此,且已識故,安可坐觀,不為之救?汝三弟子當往救之。但須得一物將去,庶不費力。」乃舉目視著兩廡阿羅尊者,向三弟子說道:「汝等當借尊者神力。」道副大師領悟,即於祖師座前,稽首辭出庵門。尼總持也領悟,乃於兩廡阿羅尊者前稽首,隨出庵門。道育師也領悟,乃於正殿世尊前稽首,隨出庵門。在堂眾僧,不知其意,也有向祖師問緣故的,也有隨出庵外看三位高僧的,都不明白,祖師也不言不答。卻說道副三位出了庵門,往邊海荒沙直走,頭也不回。三人正走人煙絕跡之處,滿目荒沙。道副便向尼總持說道:「師尊於慧照中見鄰村人民罹於患難,二師弟知否?」尼師道:「我見師兄領師旨,即稽首辭行,料有向方,又何勞疑猜?師尊目視兩廡尊者,說當借神力,我故稽首阿羅前辭前。」乃問育師。育師說:「我亦二師兄之意,但思世尊萬法教主救苦救難,到處顯靈,故稽首辭出庵門。祖師既向師兄說,必料師兄亦得慧照。又說我等三人去救,何必詢問?只是我二人尚未深明鄰村何所,村人何難。師兄諒知覺而來也。」道副大師道:「我聽師尊之言,鄰村料不出東西南北,何敢多問,以逆師尊不言之教?」 三個正說間,只見那沙岸上一個老僧盤膝坐地,手持數珠,口唸經咒。三人上前稽首,那老僧隻手還答。副師乃問道:「這荒沙何處?前去有村落人家麼?」老僧不言,半晌,只等口中經咒念完,乃看著三人問道:「何處行僧,到此不知路頭,還要問人?民間可有個不知止處,便妄自走來?作速回去。前村只因善惡人心雜處,惹了一個精怪,惡的應當受他害也罷了,只是善門之家,畏怕驚惶,卻也不安。你三位要化齋,卻也無齋。便有齋,卻也難吃。不如回去,有座海潮庵可住往來僧道。那村居人頗多,還有緣化。」道副道:「我等是奉師命前來救人患難的,豈有回去之理?」老僧道:「精怪厲害,有甚要緊?便違了師父之命何妨?」副師聽了也不問了,直向前走。老僧忙叫轉來說道:「出家人,性子何急?」副師道:「天地間君父之命不可違,就是師命又豈可逆?比如,君命之蹈湯,父命之赴火,隨行猶怕遲,尚敢退回?我等師命,便是精怪厲害,料不比湯火的厲害。」正說間,只見遠遠一個童子手持一杯茶來,說是近村人家送與打坐老僧吃的。老僧接茶在手,便遞與副師說:「三位遠來,合當受此。」副師辭謝道:「食必讓長,我等安敢當其賜?」老僧笑道:「三位好心,只是你既奉師意救人患難,此去前沙尚遠,這精怪降伏卻也不難。我有一瓶在此,即把此茶注於其中,蕩邪驅魅,不說甘露,可持而去。」副師方接在手,老僧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精怪來了?」三人回頭,老僧與童子忽然不見。 副師接過茶瓶,乃想起祖師之言,借尊者神力,乃望空拜禮。向尼、育二師說道:「此九位阿羅顯聖,雖然試我等道心,亦係慈悲民眾。但不知此茶瓶作何用處。」按下三位高僧望前路行走。且說這海沙村落,地名鐵鉤灣。村有百里,居人稠密。家家捕魚蝦,食海獸,離海荒沙還出那獐、狐、鹿、免,人恣獵射網罟,卻也好狡異常,取盡生靈,墮成惡孽。卻也有十中二三善心男婦持齋的不去取,吃葷的家無取具。只說這射獵網罟之家,百樣奸巧,傷生害命,殺氣太重。不但人遭苦極必報,就是飛禽走獸、魚蝦螻蟻,傷害太急了,他也思想報仇。他一物微蠢,豈能報仇?冥冥之中卻有神靈發慈悲之念,存好生之仁,痛恨那傷害生靈之輩,每每降災與禍。可憐這村人,只知非血食不美,非射獵網罟無以資生,恣意妄為,恨不得竭澤而漁,空林而弋。他哪裡知道,殺一生命,便生一仇懟。古語說得好,「人無傷虎心,虎無殺人意。」鵲歇牛背,不歇人肩,知人有捉他心,害他計。蚊蟲見人手指即飛,螻蟻遇雨得浮草而渡,他豈無心,不貪生活?何苦人心不知慈憫,百計害它,以恣口腹!只因這村人作此惡孽,就生出一個精怪。這精怪卻出世不在深林大谷,乃生在水中,卻是一個大蝦精。他一微蝦,筋力又瘦,如何成精?只為取他子子孫孫,食者太多,他積怒成仇,積仇思報,便成了一個精怪。一日在海中,與眾蝦計議,說道:「這村人太惡,百計來捉我等。恨我無鵑鵬之翅,蛟龍之靈,以快雄心。聞知這村人,荒沙處捕獐、捉鹿,看那獐、狐、鹿、兔中可有恨這村人的,或是結個伴兒,或是請教個法兒,把這村人弄得他個七顛八倒,也不饒他。」眾蝦道:「我等正在此懷恨他捉了去,咀嚼甚苦。」蝦精道:「我只見他網兒撒去,叫作一網打盡,大大小小都被他撈去,卻不知他怎樣咀嚼,何等樣苦。」眾蝦道:「他撈將去,大的剪去須爪,去須還不覺,只剪爪便疼痛難忍。」蝦精哭起來道:「是麼,是麼?比如一人手膊被刀割去,可疼可痛。」眾蝦又道:「剪爪正痛。他卻又送入滾油湯鍋,這疼痛怎忍!」蝦精道:「可憐,可憐。真是難忍,小的被他撈去卻如何?」眾蝦道:「小的無須爪之痛,卻有湯油之苦。更有一宗可憐處,說起這苦更甚,不是下磨盤,便是下碓春,放上許多鹽,做成蝦兒醬。這個苦惱真真可憐。」蝦精聽了,收了眼淚,道:「此仇海深,怎生不報?」乃分身一變,變了一個長鬚老人。上得海灘,直投荒沙、深林密處,尋個獐、狐、鹿、兔,四荒觀望,哪討一個?都被村人射獵盡了。蝦精正坐在深林,只見遠遠來了一個青年後生,蝦精觀看那後生: 喬妝打扮,搖擺行來。一裹巾勒著齊眉,夾布衣遮來全體。腰束一根呂公縧,腳穿兩隻羅漢趿。手拿紈扇跳鑽鑽,眼望鬆林來疾疾。 蝦精見後生近前,便問:「小朋友,從何處來?」後生一時答應忙了,便說:「來處來。」乃問:「老漢子坐此做何事?」蝦精聽了便道:「你這後生,調嘴弄舌,必是個不做本等事業,閒遊浪蕩之人。」後生道:「你如何識得?」蝦精道:「唐突相逢,須當敬老,怎麼我問你何處來,你便答我來處來。」後生道:「你這老漢子必定也是個妄自尊大,不合時宜的老漢。」蝦精道:「你如何識得?」後生道:「你先坐此,見人來全五個主道,身也不起,手也不動,便問我來歷。我實不瞞你,小子姓狐名狸,來處也遠著哩。」蝦精道:「遠也說說我聽。」狐狸乃說道: 家住崑崙山島,常與鹿豕交遊。 只因性靈變化,偶來沙海灘頭。 有功捉得反目,無情交了陶流。 到此人窮反本,還思舊境優游。 蝦精聽了,故意做個假托熟,道:「原來是狐老兄,我一向久聞你與甚麼陶情結為契交,今日如何獨行到此?」狐狸乃答道:「我與他原是個面交酒友,一遇患難,他便高飛遠去,你不知這個人以酒為名,到處苟合,若是不合,便一路煙無蹤無影。且問老漢子高姓大名?」蝦精道:「若問我姓名,也說說你聽。」 生在汪洋水國,與魚為樂交遊。 只因子孫眾盛,各分湖海潛留。 苦遭網罟傷害,弄得家破人愁。 為此來尋走獸,要與漁獵報仇。 狐狸聽了,笑道:「原來是長鬚老精怪,真真的你有屈沒處申,我想你生長海洋,不求聞達,苦被村人百計嚼你,果然仇恨不可不報。只是你有何手段,會甚神通,把這海村,生他些禍害?」蝦精道:「一人不得二智,正在此無計。我想,我技不若長蛟。他一鼓浪,把這村人漂沒,卻又不忍。有善人仁人不傷害我,怎的教他玉石不分,一概罹害?」狐狸道:「不瞞老兄說,我一向稱為狐妖,卻也有些變化手段。你若不信,我復了原相你看。」後生把身一抖,只見原是一個九尾狐狸。老漢子笑道:「原來你也是個忠厚妖精。你既忠厚待我,我也把個忠厚待你。」這老漢子也把身一抖,卻復了原身,是一個大爪蝦。一個放下四足,在那沙上打虎跳;一個直戳起兩須,一個直戳起兩須,在那地下效蟆游。 二精正露原身,卻好一個全真手捧著一個葫蘆兒,走近沙路上來。二精看見那全真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頂黃冠子,身披白道衣。 麻鞋雙腳著,絲帶滿腰圍。 蒲垫肩頭擔,拂塵手內揮。 葫蘆盛妙藥,想是走方醫。 二精見了全真來,躲又不及,變又已遲,被那全真看見了狐狸,道:「業障,怎麼捉著個大蝦?吃又不吃,放又不放。」這狐狸原有妖性,乃呱呱講話不似講話,叫嚎不像叫嚎。全真原是仙風道骨,一見便知,笑道:「原來是個多年老狐與一個老蝦。你這兩個業障必有個原故,我聞你多年受了日精月華之氣,善變人身。我且背過身子,閉了雙目,讓你變出個會講話的模樣,再問你來歷。」全真乃背過身,閉了眼,卻又想道:「這業障定然要走。」乃於葫蘆內取出一丸丹藥。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四十八回 仙佛寶器收蛟患 祖師說偈試沙彌 狐精見全真背過身去,乃暗相說道:「我們正講報仇這村,卻撞著這個全真來,如何躲避?卻又不便變化。不如乘他轉身,走了罷。」蝦精道:「我聞全真多會呼風喚雨,降妖捉怪,若走得乾淨便罷了;若走得不乾淨,被他捉將來,倒惹得不乾淨。」狐精說道:「打扮得雖然是個全真,卻不知他可是個有道的真實全真?如今世上好歹念兩句《參同契》,記幾句《悟真篇》,手裡拿著個葫蘆兒,不知賣的誰家藥?裝模做樣,誘哄愚夫,也是個全真。」蝦精道:「我看他是個真全真。他若是假全真,見了你這個狐狸,拿了你去剝皮吃肉,便是蝦兒,莫想饒你。真全真,故此好生存心,背過身閉了目,叫你變出人形,問你個來歷。你看他葫蘆內取了一丸藥在手,全有個仁心愛物,把金丹度人的意思。」狐精道:「依你主意變個人形,與全真度脫罷。」二精乃搖身一變,依舊狐精變個後生,蝦精變個老漢。全真轉過身,睜開眼看見,笑道:「業障果是有能。」乃叫二精近前來,二精逡巡畏縮,不敢近前。全真道:「我出家人,方便好生,決不傷汝,汝不必怕。有何情由,實實說來。」二精乃把前情說出。全真道:「我非別人,乃海島玄隱真仙弟子本智便是。我師蓬萊得道逍遙,我亦成道。昨慧光照出,這鄰近村鄉人心積惡,上天發怒,應有災難。但惡類之中尚存一二善人,我是以恐玉石不分,殃及善類。今聽汝等所說,有個道理。你二精可變作活物,待我變做販賣之人,到這村中試人善惡。若是善人,當脫其難,若是惡人,當降其災。」狐精道:「這等我便變做個兔子罷。」蝦精道:「我還原本身。」全真道:「蝦不可共兔賣,須是變做個野雞,以便我為獵戶賣。」一時各自變化起來,宛然一個獵戶,擔著雉兔,走長街,過短巷,無一家不叫著要買。且說道,荒沙近日不出禽獸,村中因此稀少,爭著叫買。獵戶只是假爭錢鈔不足。 卻好走到一人家門首,只見門內走出一個男子來,看見獵戶,便罵了一聲,說道:「這等一個精壯漢子,不去做些別樣經營,卻擔著兩個活物賣錢。你得了錢鈔,不過買柴糴谷,充你一日之饑,卻叫這兩個性命傷了。可憐也是它出世一番,有眼看著人世,有耳聽著聲響,有口食著草粟,有性知道疼癢,被你捉來送入人腹。」獵戶聽了,乃向二精說道:「走遍村鄉都是要買活物,惟有這家漢子,你聽他口口聲聲何等善言善語。若天降災殃,不救這人家如何過意?」蝦精道:「這漢子言語雖善,不知他家道何如?」全真道:「須是到他家裡觀看方知。」蝦精變的卻是雉雞,便故意飛入這人家。只聽得個婦人在屋內哼哼的說道:「病歪歪的,叫漢子買個雞兒做湯,他道放著魚蝦不做湯吃,偏要活活殺雞害個大性命。」蝦精聽了,嚇得飛將出來,說道:「仇人,仇人。蝦兒、魚兒又不是性命,怪不得這人家婦女有病。他既要吃我,我便乘他病,報他一場。」全真道:「蝦精且莫躁性,我愛他個不殺飛禽,且全他家室。」只見狐精說道:「這滿村都爭買兔雉,連走獸也殺,此仇我當去報。」全真道:「你如何報?」狐精道:「我與他個好還報他,那好動刀殺的,便報他個項下出血。」蝦精道:「他便有寸鐵利刃,你卻沒刀。」狐精道:「乘他項下生瘡害毒,我便叫他無藥可療,血流不止。他若是炮烙油火,滾沸湯鍋,我便報他個渾身腐爛,遍體膿傷。」蝦精道:「猶不足以報恨,他盡坑了生靈種類,也少不得還他個大小災病。」全真聽了道:「你這二精也怪不得你還恨思報。只是那不害你的,卻也是個恩家,你如何不報他?」二精道:「我也報他個合家大小安福,善人壽命延長。」全真道:「這是神天主張的,你一物之微,敢操禍福之柄?」二精道:「這也非神天,也非我等,總是善惡人心自作自受。」 正說間,只見天風猛烈,海水泛濫起來。煙霧瀠瀠,卻見蛟騰無數。看看村落漂沒,那村人洶洶慌亂。這二精越助風潮。全真獨力救援。正在勢孤力弱之際,只見西南上來了三個僧人,手執著一個茶瓶,口中念著菩薩梵語。那海潮漸平,長蛟化為蚯蚓般樣,也有鑽入全真葫蘆內的,也有收入僧瓶的,頓時村沙寧靜。那村人看見沙灘之上神僧、高道救護,齊齊奔來拜謝。這三僧猶自猙獰,怒目而視。只見那眾村人中兩個老者,說道:「我這沙灘久未起蛟,村中也平安多日,今日禍患,若非眾師救難,村人險葬於魚蝦之腹。」全真乃笑道:「汝等欲免其葬腹之因,當須動一慈仁之度。且問二位老叟,你可認得這一個後生,這一個老漢?」那老者上下看了一看,道:「不相認。我兩老一家齋素,不出屋門,生平交少,故與這二位不認得。」二精聽了笑道:「不是我這眾位師父救了你這村落,還是你二老救了眾人。我等仇心少略消了。」說罷不見。三僧方才與全真相見,各敘道話。後人有五言八句說道: 莫說世間物,蠛蠓乃化生。 亦具血肉性,寧無生死情? 有心思報復,無力與相爭。 仁人多造福,不忍聽其聲。 且說祖師打坐寶殿,庵內眾僧候其出定,乃問道:「老祖師命三位高徒哪處公幹?莫不是化緣?我這庵中頗有常住供養。若是化緣,我等方才跟出庵門,見高徒從東海沙荒處行去,村遠人稀。只要走到鐵鉤灣。叵奈這村落人家行善的少,不但無齋化,且還要受諸苦惱回來。這地方多精怪,捉弄得村人家家不得寧靜。又且長蛟時起,海水泛濫,漂沒人家,走得快些,還得生命,若是遲了,或是黑夜,多被衝去。高徒不當往此村去。」祖師不答,但說:「出家人,莫要揀好地化緣。信步而行,隨所住處。」正說間,只見庵前遠近,善信接踵而來,都是家中六親不和,災病煎熬,不得安靜的,聽聞高僧演化,齊來求度。祖師欲待不言,又因弟子外出,恐辜來眾問道之心。欲言則往往來來,非止一人一事,不勝煩擾。乃於眾善信前,說一偈道: 一切不平等,根因皆自作。 自作自為醫,何須問人藥。 祖師說偈罷,乃側目直視著焚香小沙彌,說道:「小和尚,燒香的心腸在哪裡?難道爐香叫他自己煙焚?」眾善信中,有明白的,點頭贊歎,合掌稱謝;也有不明白的,卻問那點頭的道:「高僧說的禪機梵語,是如何講解?」眾中卻有那宦尊在內,他便向那不明白的說道:「高僧之意說道:各人家不平等的事,都是你自家生出來的,若思想這事根因病患從何起,當從何止,自然就安靜,何須責備於人?比如焚香,焚與不焚,皆在沙彌一心自主。」宦尊說了,眾善信還有不明白的,說道:「聞知高僧有徒弟三個,肯與人備細講解,怎麼不在殿中?」卻說道副三眾與全真救了鐵鉤灣蛟患,全真向副師說道:「師知這村人災患何始麼?」副師道:「作惡之報。」全真又問:「師知這災患何救麼?」副師道:「作善之報。」全真又問:「師既知報惡,卻又知報善。報惡不苦了善,報善不縱了惡麼?」副師道:「蛟患,正所以報惡;我等來救,正所以報善。」全真笑道:「師言尚未盡了。我等來救,是報善,尚未報惡。未報惡者,他惡貫未滿也。小道昨來,見二精怪也非精怪,乃作惡的蓄怨積恨所成。這村人,若是了明這一種怨恨根因,速行改省,物各有性靈,你愛生惡死,他豈獨無?但存方便,就無精怪。若是執迷不悟,恣口腹之美,不顧生靈之命,這精怪怎肯甘休?」副師道:「我等既為救善人,非為報惡人而來。我已稽首世尊前,乞發大慈。須是善人益堅其向善之心,惡人懲創其作惡之念,始終成就了這來救護功德,事在道師作主。」全真道:「聞知三位禪師道力高深,神通宏廣,還是禪師作主。」副師道:「我等僧家一意慈悲救善,即是懲惡,但恐惡的不知因救善而得救,改善之心不堅,還是道師貴教情法並施,功德易就,請勿推辭。我等也須瞻仰道力。」全真聽了,乃說道:「村人善信易化,噁心難改。若不大顯一番神通,怎能更轉他的惡意?如今說不得貧道用法懲惡,禪師用情示度。俗云:救人須救到底。」副師答道:「一切聽道師主持行法。」 全真乃把手一揮,叫一聲:「狐、蝦二精何在?」只見狐精仍舊後生,蝦精依然老漢,二精站立面前,道:「仙師何事召吾二怪?」全真道:「村人作惡無他,非干名犯義之大憝,非反常背道之巨譴;不過是忍心殺害昆蟲,為汝等冤家債主,汝等積恨益深,他那裡恣情不悟。我兩門愍念愚氓,造此惡化,幾被蛟患。還來救護,只是救護了村人,與你等毫未有濟,更存留殺機於汝等。吾今欲五全功德,必須要汝等協力。」二精問道:「仙師,何為五全功德?」全真道:「一全善人無難,二全惡業知消,三全魚蝦免害,四全鹿兔無傷,五全我與禪師皆成了普度之願。」二精合掌贊揚道:「願隨道力驅使,不敢違背。」全真乃叫蝦精說道:「你變這老漢極相宜,可把狐精變個兔子,攜上村間去賣,看是哪家專要食兔,與你狐輩最仇。你可乘他家禍害災殃,加一等作蹺蹊古怪,我把這葫蘆中丹藥與你一粒,恐有法術醫人來救,一憑你將丹相機妙用。」蝦精老漢接了丹藥,正欲辭行,副師乃叫住道:「汝等懲創惡家,恐波及善類,可將我僧這茶瓶攜去,遇有難解之難,也能助一善功。」蝦老接在手而去。 卻說這村名鐵鉤灣,言人心最險有如秤鉤。就有一人姓辛名獨。這人奸險存心,詭詐行事,害人利己,刻眾成家,惡貫滿盈,家中災難迭出,卻也說不盡他的坎坷。一日,夢其祖先說道:「辛獨,你當改過自新,行些善事,救解身家災難,就是宗祖冥中也得超升。你如不改,只恐禍患臨來,悔之晚矣。」這辛獨哪裡信從?一日,妻妾子女災殃不保,他卻遇著蝦老拴著一隻活兔子村中賣,乃叫著:「老漢子拿兔子來,我買。」蝦老近前把兔子遞與他。辛獨見有近鄰幾個人來,只道是來爭買兔的,他忙把兔子收入屋內,卻把錢鈔付蝦老。只見那近鄰人中,一個善老人說道:「辛獨,你不該忍心又買活兔,傷它性命。我看蛟患方安,都是聖僧高道救護,你也當向些善。」辛獨笑道:「家有病人,想此活兔為食。要人病好,哪顧生兔?」蝦老聽了道:「全真為方便善人,因縱了這惡。他只知收了活兔進屋,怎知收了禍害入門?」蝦老拿著丸藥茶瓶,站立在辛獨門前。卻說狐精變了兔子,被辛獨收入屋內。他卻把兔子放在一個罩內,伺候宰割烹庖。哪知狐精變的兔子知這情由,乃掀開罩子走出來,前後屋內觀看。只見辛獨家中妻子大大小小災病異常,卻見許多惡邪凶怪守住不離。見了狐精,這些邪怪便惡狠狠起來,說道:「你這送命的兔子,因何又被他得來?」狐精把身一抖,卻變了一個後生。他把隱身法兒又使出,辛家人哪裡見他?只聽辛獨見罩開不見兔子,大嚷大罵去尋。狐精卻問這些邪怪緣故。邪怪道:「我等皆是辛獨往日恣意殺害的禽獸、魚蝦,苦被他百計咀嚼,一靈飲恨不散,結聚在此,只待時日,報他個合家不救。」狐精道:「我聞這村中傷害汝等的人家不少,如何獨守在他屋內?」邪怪道:「我們做不得主。還有這村中報應大力王神,他執有冊籍,家家都有個次第開載。」狐精道:「冊簿怎樣開載?」一個邪怪道:「今早聞得神王到海潮庵參謁高僧去了。留下冊籍在那鄰家善老兒屋內。且問你:方才是一個兔子,怎麼就變了個青年後生?我知道,莫非你也是被他坑害買來的冤孽?」狐精道:「不是,不是。我是要報仇的走獸。只因皈依了僧道方便之門,為救善人到此。」那邪怪一聽狐精之言,乃大怒起來說:「怪道蛟患不作,我等空守時日,徒抱著仇恨。聞知是甚麼和尚道士救了。據你說救了善人,卻不縱放了惡黨?叫我等被他傷害了的,不得討他命,報他仇。」說罷,一齊搶上來把個狐精拿倒。狐精措手不及,隱身法兒也不靈,依舊復了個活兔子。辛獨家婢見了,忙忙捉拿了去,放在罩內。狐精偷眼看那些邪怪,卻也都是禽獸昆蟲之類,只見家婢把兔子罩住,卻去報與辛獨知道。狐精忖道:「這一回他定要計較我。我若弄起手段來不明不白的,這些邪怪又惡狠狠的怪我壞了他事,只得走出尋蝦精計較。」乃把身子拱開了罩,依舊隱著身走出門來。蝦老見了問道:「你如何到他屋裡,許久不見個動靜出來?」狐精道:「一言難盡。」卻是何言,下回自曉。 第四十九回 善神守護善人家 惡黨聞災知警悟 狐精向蝦精老漢說道:「原來這辛獨過惡,傷害生靈,神王不宥他,把他平日這些被害的冤孽,都守住他災害的妻子,只等他惡貫兒滿,便報應。誰想我等救了一村蛟患,他這冤孽不得討命超生。」蝦老說道:「一村吃魚蝦、獵走獸,千千萬萬,偏生在他家?」狐精道:「我也正是此言。他道神王有冊籍,注定惡人輕重次第,先後大小報應。」蝦精道:「冊籍,你見來麼?」狐精道:「我也要看他冊籍。他道神王參謁高僧去了,把冊籍放在鄰老善人家。」蝦老道:「我也說方才眾人中一老者,說辛獨買活兔的不是。可見善人人喜神也歡。冊籍放在善老家,我與你到他家去看。」狐精乃同蝦老隱了身,走入鄰老善人家。只見鄰老家中,一個善神坐在堂中守護著家堂。那冊籍祥光射目,善神見了二精道:「你這兩個業障變人貌,隱幻身,何敢撞入善門?想你被那咀嚼你的,與你有命性干連。你當入他室,仇他毒。哀此善門,毫無違礙。」說罷,把手內一個鐵如意向二精打來。二精忙忙說道:「善神菩薩,我們雖是要報仇的,卻也不同。」善神喝道:「我看你二怪甚麼不同?」 貌雖老少人形,情卻猙獰古怪。 一似長鬚爪蝦,一似獐麋狐態。 你們冤自有頭,這家毫無你債。 速去他處現形,誰家買你殺害。 二精聽了道:「我兩個在辛獨之家,聞知神王有冊籍報應次第,特來求看的。」善神不肯與他看,狐精便來搶了冊籍,往屋外飛走。善神趕來,蝦精乃執著茶瓶,取出全真與的丹藥一丸,叫聲:「變!」那仙丹即變了一丸石彈子,圓滾滾,直敵那如意,左來打左抵,右來打右擋,兩相戰鬥,卻遇著神王回到取冊。見兩個戰鬥,看了一看,怒道:「何物邪怪,敢與善神相競?」乃執神斧來砍蝦精老漢。老漢忙了,見那彈丸抵敵不住,隨把茶瓶捧在手中。只見那瓶中五色毫光外顯,光中鑽出一朵紅蓮。此時善神與神王停著兵器說道:「救苦難的菩薩寶器,你是何怪,敢竊了來?」蝦精道:「我這寶器乃高僧與的,如何說竊了來?」善神道:「那狐精現搶了冊去,此寶豈不是竊的?或者也是搶來的。」蝦老道:「石彈乃是仙真之丹,茶瓶乃是高僧之器,他們見在荒沙之前,特為善人來救。」神王聽了,乃與善神笑道:「原來你二怪也是學好改行的邪怪。且問你:「高僧仙真既來救護善人,卻又叫你來做何公幹?」蝦老道:「只因救善,恐縱了惡黨。依仙真道法,要剿滅了惡人,以扶持善信。依高僧慈悲,要那惡黨聞災知警,速改行修善,以免災殃。方才因辛獨惡貫將滿,說神王有報應輕重大小冊籍,我等欲看了,以便回覆仙真,故此入這善門,觸犯了威靈。」神王聽了,便收了神斧,叫狐精拿了冊籍來,共同一看。當時展開,只見冊上注得甚是明白,也有合家齋素,全不殺生害物的,乃第一行,應增福壽;也有為父母災疾,不得已宰殺孝養的;也有為王差享祭畜養、犧牲忠公的;也有為祀祖祭先取物,實那籩豆的,俱在二行之上,應當無過無災。以下便注著恣口腹之美,肆宰殺之慘,多寡有數,時日無虛的,應當報以合家大小輕重災難。卻最不善的是辛獨,行事奸詭,立心兇暴。殺戮過多,應當惡報。狐精只看了這一行,把個冊籍交還了神王,扯著蝦精道:「事實有據,我與你報與高僧仙真去,叫他作計較罷。」二精飛走,到了全真前,將這事情說出。全真乃向副師說道:「世事看來善門自有善神擁護,惡家自有邪怪守著,觀隙俟時,料那神王冊籍注定,豈輕縱了?我等已方便了他蛟患,真是那善人成就了他的,且各自迴鸞去罷。」說畢,叫那蝦老、狐精過來:「你二精只俟著辛獨貫滿,應去報仇。我等去也。」遂別了副師而去。副師同尼、育二師取了蝦精茶瓶,乃說了五言四句偈語,發付二精而去。說道: 一害還一害,應作報怨看。 村中有善信,如意寶瓶安。 副師說罷而回,二精贊歎而去。三人來到前路靜處,只見一個老僧面貌不似前的,坐在沙岸上,持著數珠兒念佛。副師見了,向尼師說道:「取瓶尊者在此。」乃上前頂禮,將瓶交付道:「蒙菩薩點化,救得村人,分別善惡,仍得全真道力扶持。那僧只點頭念佛說道:「三眾有齋化餘剩,齋我老和尚一頓。」副師道:「有齋奉獻,怎敢供餘?實未有齋。」那老僧只是念佛。尼師道:「師史看此僧,非昔尊者,為何錯認,又把個茶瓶付他?」副師道:「一任其非是,我以信心為是。此僧若知非是,故認非是即非是也。彼不知非是,我不知非是,一施一家,彌陀豈遠?皆此實心。師弟,你一說非是,我與你便皆有非是。看這非是作何因緣?」那老僧見三眾答以無齋,他仍舊坐著念佛,副師見這光景,也念了一聲佛,辭別而走,到得庵門,只見往往來來,許多善信,都是瞻禮祖師的,說道:「三位師父回來也。」副師三人上殿參禮世尊、兩廡尊者,只見九位尊者前不見童子茶瓶。副師知其意,稽首祝贊未畢,只見那老僧也走回庵,到廡下把瓶兒放在尊者前,向庵僧說道:「我早見這位菩薩前不見了瓶子,只道是人竊去,原來是這三位帶了去救村人。適我沙上化齋,三位還我,我不敢言。今原還了菩薩。」庵僧道:「老師父,你今日得了齋麼?」老僧道:「得了齋。」副師三人見聞不言,但向尊者前又復頂禮,隨進靜室參謁了祖師,說道:「弟子奉師旨,解救了鐵鉤灣村人患難,回來拜復。」祖師點首。只見座中有一善信開口問道:「三位高師救那村人,何等患難?」副師答道:「救他蛟起患難。」善信道:「我這海邊蛟起,定然大水漂沒。不論三五百千家眾,俱要淪喪。這是劫數使然,還是過惡之人造出冤孽?」副師答道:「劫隨惡造,兩相積成。」善信道:「雖然,其中寧無一善人?當年我這村中也曾遇難,有善人家眾,俱被沉淪,此又何積?看來也是適然。」副師答道:「善信大姓何號?」善信道:「小子魏真,實不瞞師父,我家已三代行善,有始善而終卻不善,有為利而善,有貌善而心不善,紛紛不等,安可概謂之善?倒不如平常作惡,一旦悔過向善的,倒真實是善。」魏真聽了又問道:「師父,你且說這貌善而心實不善的,卻是何等?」副師道:「見人笑面,恭身利己,狡貪刻薄,此名為貌善。」魏真道:「這等可有個報應待他麼?」副師道:「有報應,須是見虎而怒目視,皺眉乞憐,此處虎豈哀恕?終是狡貪刻薄無用也。」魏真點首,又問:「名善而實則不善的,卻是何等?」副師道:「名傳齋素,暗地坑人,此名為實不善。他的報應,來不意之禍患,陷眾見之囹圄,此自生前,還有阿鼻繼後。」魏真聽了,駭然驚懼。又問:「始善而終不善的,何等?」副師乃說七言四句,道: 可惜前功高大戶,陡然敗子出家門。倒不如為利為善終得利,一念仁心改昔非。 魏真聽得,合掌道:「信如師父之言,毫忽不差。但我等村鄉愚民,只曉得禍患之來,求神買藥,哪裡知道有這個不消求神買藥的道理?」魏真與副師講說,在座善信甚多。一時聽聞了這善惡真假都有個報應,乃齊齊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說道:「張大老,如你家之事,也是個報應了。」張大老便看著李大老,說道:「如你家這事,也是個報應了。」紛紛齊講亂說。魏真便說道:「你眾人不要亂講,師父們原是演化度人,無有不開心見義,與你們分剖善惡報應,方便你各門安靜。」尼總持便說道:「魏施主,演化度人是我祖師本願,但我師化在不言。即言,有明說的,有暗指的,總不過片語半偈,世多不解。我師卻又言之不多,所以我等代師之言,豈好多言也?諸善信家,若果有不明疑事,無妨說出,我等自為分剖。」只見張大老開口說道:「小子家有一樁怪事,為此心意不平。撰了幾句,師父試聽。」乃說道: 白日陰魂講話,黃昏母雞啼鳴。炎天池水凍成冰,男子結胎懷孕。 尼師聽了笑道:「此惡報也。」張大老道:「我家也多行善,有何惡報?」尼師道:「此陰惡勝陽,多是中饋有不善之報,根因卻在施主。蓋施主為一家之主,你不善以待那妻妾,故妻妾屬陰,積陰成厲,若不速改入中正之道,只恐積厲生患。我為善信慮也。」張大老乃問道:「即如師言中正之道,卻是何道?」尼師道:「夫有夫綱,妻有妻德。夫失其綱,妻必無德。」張大老點頭道:「說得是,說得是。」李大老也開口說道:「小子家有一件古怪古怪事情,為此撰了幾句。」說道:棠棣開花作怪,堂前荊樹成精。貓兒被鼠咬其脛,布粟為妖相競。 尼師聽了道:「此亦是惡報。」李大老道:「我家也積善,如何惡報?」尼師道:「此昆弟不相和,多是居幼的行惡,居長的無禮,這兩惡積成,定有官非口舌之報。」李大老道:「可救解得麼?」尼師便問道:「施主你崑玉幾位?」李大老道:「我無弟兄,只小子一個。」尼師道:「有幾位郎君?」李大老道:「這卻有三個。」尼師道:「施主平日無教子之方,必是郎君昆弟不和也。」李大老道:「小子從來家教甚嚴,專在這昆弟上著力。只因我先祖父昆弟爭競,不相容忍,小子所以把子教他和睦,惟恐爭競。」尼師聽了,合掌起來念了一聲梵語,說道:「此先世積來也,報應根因斷然不爽。施主,你只能警先覺後,在那法上為解;不曾積一善道,在這陰功上求解。任你教子相和,怎奈他冥冥作怪。」李大老聽了點頭服義,說道:「小子只求個三世解冤的陰功,望高僧明指教誨。」尼師自不敢主,乃扯李大老下坐,望祖師稽首,求賜度脫。祖師眼看著三個弟子,道:「此不可以理解,亦難教化。汝三人當清其根因,剿其孽怪,可望消釋。」副師三人乃領師旨。 話分兩頭,卻說這李大老的父在日,叫做李殺虎,心地偏窄。有弟兄三個,這殺虎居長,欺二弟占家財。以故二弟不忿,經年爭訟。莫說家財費盡,亦且臭名遺後。一日殺虎物故,到了陰司,墮入抽筋地獄。獄主把他簿子查勘,大怒道:「你這無人倫的業障,大惡至此。」殺虎道:「小子有甚大惡?」獄主道:「弟兄乃人倫一宗正道,想當年你父母生你,又得個弟,何等歡喜!心中說道,與你又添了一個手足,遇有患難,你便有幫助不孤。益苦掙財產,惟恐你弟兄不得過日子。又娶個賢惠好人家女子與你為妻,巴不得妯娌和好,一家如張公九世同居。誰想你聽不賢妻話,分開同胞二弟,又奸狡倚強,欺占財產,以致爭訟。你可知天理不容,家財占的,到頭來一場空而無用,還留下這臭名兒。我這冥司,且不饒你。叫鬼使押他在抽筋地獄。他忘了手足恩情,便抽他手足之筋。他忘了同胞之義,便抽他渾身之筋。」獄主說罷,又查他後代應有一脈三孫,乃使他似祖積惡,仍還他個弟兄相競。只因殺虎有這一種根因,所以李大老生了三子尚幼,未有妻室,未曾成人,卻萌孽根由,已先呈露。家中有座花園,園中有各色花樹。但見: 棠棣花連芳共蒂,牡丹花獨佔群芳。 芍藥花紅妝金縷,海棠花嬌媚妖嬈。 白梅花玉骨冰肌,黃菊花傲雪凌霜。 紫荊花胭脂染就,繡球花白雪平鋪。 這園中萬卉千葩,卻也數不盡;三春四季,卻也不同開。有色無香的真也可愛,有香無色的實也堪聞。李殺虎在日,朝夕在園中賞玩名花,相共的都是交情契友。可恨他這園是祖父遺來,便與二弟有分。他倚著強梁,便是二弟腳也不肯與他進園。積了這根因,就生出一樁怪事。只見李大老一日正在園中賞那紫荊花,樹下飛出幾只禽鳥來,一隻一隻飛到空中,亂相撲相啄。也有飛去的,也有落下來的。李老怪疑,近前一看,乃是幾只鴻雁,見人來便往樹根下鑽入不見。李大老正疑,叫小僕取鋤掘樹根,只見土穴內鑽出幾個大碩鼠,扛著一個黃貓。那貓三足無脛,其一足脛被鼠見咬而齧。李大老乃大詫異,遂掩其土,一向並未與人言。今因張老在祖師前說出,副師三人奉師旨到李家中剿除這怪,李方說出。乃領著三位高僧,到樹下週遭一看,只見副師見了乃向尼總持道:「師弟,你知這根因麼?」尼總持點首道:「知其一。」副師又向育師道:「二弟知這根因麼?」道育也點首道:「知其一。」副師笑道:「你等知其一,尚未盡知。」乃向尼總師附耳道:「如此,如此。」尼師答道:「正是,正是。」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五十回 李老吝財招盜劫 仙官閱卷授誅心 話說副師見了李家樹下飛出大雁來,各自爭鬥,飛去落下得可怪,又見鼠反食貓,乃向尼總師弟說道: 世事皆先兆,明人睹未萌。 將興生瑞草,家敗出妖精。 上士勤修德,下愚妄自行。 一朝來禍福,豈是沒因生? 尼總持聽了,便向副師說道:「師兄見解極是,卻不知這鴻雁與碩鼠精怪何以兆敗?」副師道:「雁飛去者去,落者落,此失序也。雁行屬於昆仲,紫荊乃其義花,此必有分行失義之根因,而其家可知其敗。況碩鼠為貓所捕而食,今反齧其脛,無禮犯上,必有主弱僕悍之侵。」育三師道:「可禳解麼?」副師道:「李善信無昆仲,且未經歷其事,從何處解?此兆必自其先人,先人往矣,根因必種在後人,後人又何知其解?」尼二師道:「當勸李老修德行善。」副師道:「德有德因,善有善報。但前人已種昆仲之惡因,此必不能挽回昆仲之惡報。」李老聽了三僧之說,乃合掌求解,說道:「三位師父所言,毫髮不差。是我先人不念昆弟同胞之義,傷害了些人倫道理,以致我無兄弟。今我生三子,雖無爭競,其實皆幼,只恐長而不和,事將奈何?乞求三位師父與小子把這根因解救。」當下副師只說:「造下根因各有種類,施主即修善,卻又有別項善報。似此昆仲根因,解救不得。」尼總持道:「師兄,不然。古有齊景公坐朝,晏子侍立,只見天文官奏道:『熒惑守心,主有災難。』景公問:『這災難可禳解麼?』天文官道:『可修禳,移在臣下。』景公道:『臣下,乃輔我之人也,我聞君無輔,何以為國?移臣下斷然不可,再思別計。』天文官道:『可移於歲。歲若旱澇,主災可免。』景公道:『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生。若歲有荒歉,民何聊生?寡人不願傷民,寧可自當災難。』晏子聽了,稱賀道:『我王有此善言,那熒惑必然化祥。』次日,天文官果然奏道:『夜觀天象,熒惑退舍三十里,反主我王福壽,國泰民安矣。』豈有先人種了昆仲惡因,李善信修一德,不禳改了的?」育師道:「二師兄說的一團道理,只是德從何處修去?善從何地行持?」尼總持道:「德與善,但隨李老善信,自修自行。」李老道:「便請三位建壇道場,誦些經卷罷。」總持道:「經卷豈能挽回不義之報?道場哪裡解得昆弟之愆?見苗尋根,只得待我查勘這一種根因,再與李老善信作功德也。」總持說罷,乃回庵中仍照常侍立祖師之側,日間接待往來善信眾人,夜與眾師習靜。 這晚,總持有那查勘心願,便於靜定之餘,游神法界之內。忽然來了正殿上,見世尊端然坐在蓮座,兩廡阿羅尊者莊嚴色相,各依序坐。只見十位尊者執經正坐,旁有仙人侍女焚香。尊者目視著尼總持微微笑道:「汝以經卷不能挽回不義,這經,何義也?這誦經,何人也?這不義,何人為也?」總持聽了,合掌謝過。尊者道:「汝非是過,當未察根因。」總持道:「弟子正為未察根因,所以志願查勘李氏祖先造下之孽,今日園花雁鼠之怪,與他個解救入門之路。」尊者道:「吾執經照見五蘊皆空,汝欲查勘,總不外此。但汝若知,何勞查勘?汝若不知,查勘徒然。」總持道:「弟子非查勘,自己欲使那不知者知也。」尊者笑道:「吾姑試汝。」把手一指,說道:「那殿階下自有查勘處。」總持乃看殿前階下,列著許多仙官。只見一位仙官,總持認得乃是當時查勘鬱氏弟兄的。總持忙下殿階,拱手作禮問道:「仙官何來?」仙官答道:「當朔日禮謁世尊。」總持道:「正有一事請問,世間妖孽關乎氣運麼?」仙官道:「師何不明妖孽關乎方寸?」總持道:「方寸之善惡,各從類報麼?」仙官道:「自然從類。」總持道:「今有世人欺凌弱弟,占奪財產,當得何報?」仙官道:「報在子孫。」總持道:「可禳解得麼?」仙官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縱有善修,終難解救。」總持道:「當年有個李殺虎,占奪昆弟之財產,應得何報?」仙官乃令執卷吏取卷查看,道:「其報在孫,與祖同一占奪。」總持道:「俱乃伊孫,此占彼奪,未為禍害。」仙官聽了,把眉一蹙道:「師止知占奪不為禍害,哪知禍害深大,叫做骨肉相殘。莫說財產終空,便是恩義斷絕,就積釀出少凌長、卑壓尊,莫有窮竭之患。世間類此事最多,師何獨舉李家昆仲之報來問?」總持道:「小僧只為遇有這種根因,便為此來查勘。」仙官道:「世間惡類多端,幽府注載頗悉。師為一事欲查,寧勝煩擾。吾有誅心冊籍,當付師閱。只是機難預洩,六耳不傳。師如遇有應查勘者,可獨查看,以助汝師演化。切勿與他人知覺。」仙官乃吩咐執卷吏道:「此後注載誅心冊籍,當隨師到處,聽師梵語一聲,即於師靜中顯現查勘,無得違誤。」仙官說畢,拱手辭行。總持復留住問道:「李氏禳解,畢竟何修?」仙官乃答道:「解鈴還得係鈴。」說罷自去。總持覺悟,乃到天明侍立祖師之側。祖師目視總持道:「弟子色相,動靜兩相擾於胸中,其必為善信家妖孽未解。」總持答道:「正為李施主花妖鼠怪,弟子們已知為弟兄鬩牆之兆。但解此根因,未得個修禳對症之藥。」祖師笑道:「此有何難?」乃說一偈。時李大老諸善信人等已集於庵殿堂,但聽祖師師徒片言半偈,便相與思議。只見祖師一偈,說道: 祖先往矣,寧無遺族? 損卻有餘,補其不足。 祖師說偈畢,庵僧眾遂相傳出。眾善信聽得,各各思議,便向李大老說道:「高僧偈語,欲要李大老看顧宗族之貧乏的,我等想偈語真真是對症之藥。李大老,你便家財富足,宗族尚有日食不週的,損有餘補不足,不但德義高深,亦且善功遠大。」李大老口雖答應,心實不捨。那慳吝之色,見於面貌,便直入祖師靜室,見祖師合掌拜跪,再求個禳妖之言。祖師閉目不答。總持乃說道:「吾師已說有禳解妖孽之偈,善信但查你同祖一脈傳來,誰是與你祖共產分財?之後若有貧乏的,當速贍給。」李大老面有難色,說道:「吾族甚眾,貧乏且多,安能損我有限之產,以補若多之眾?」總持道:「量己力為施,濟那饑得一日之食,善信便有一日之善矣。」李大老只是口應,回到家中,便有那窮寒宗族,知道庵中高僧指明他家園花妖鼠怪,叫他贍顧宗族。卻有一個士人叫做李阿諾,他卻是李大老同祖傳派來的,走到李大老家借米谷。說道:「阿諾不才,饑寒困苦,敢求族兄資助。」李大老答道:「高僧勸我,我正在此思慮。族人頗眾,我力量不能遍及,你且回去,待我計較通當,再作道理。」李阿諾聽了,只得回家。李大老乃對妻把這些話說出。其妻笑道:「樹下雁、穴中鼠偶然作怪,旋已消滅。吾三子尚幼,哪裡爭競?信那僧家迂言亂話,把家財給那貧族。這些貧族有不務本等耕種,好吃懶做,方才受貧。你便助濟一年,也終甚用?」李大老聽了妻言,便悔了善念,幾日連庵裡也不來。卻說這李阿諾回家幾日,復又來求告大老資助,反被其妻罵了幾聲,忿忍回去。一日,李大老正在家盤算資財,約有千金。其妻在旁說道:「再經幾年,利上生利,不說有這幾倍。孩子成人均分,怎有甚麼爭競?若是依那僧人勸,分給貧族,少一百便差了一百之利。」大老笑道:「正是,正是。」只見一個僕婢在旁說道:「僕婢要分文,家主也捨不得,肯把與外人?」大老又笑道:「正是,正是。」 話分兩頭,卻說這村有一黨豪俠惡少,生平最喜這李阿諾,說他為人俊雅謙厚,甚憐他貧乏,又恨這李大老刻薄。李阿諾三番五次上門求助,只是不捨分毫,卻又遇著庵內演化高僧開度他,他只口應心違。這幾日聽了妻言,連庵內也不來。這黨豪俠私相計議,有的說道:「李阿諾貧乏,恨我等無財以贈。」有的說道:「哪裡可挪移借貸,為他設處助濟也該。」有的說道:「他有富族李大老,便替他借些也好。」只見一個惡少說道:「李阿諾懦弱,若是強悍的,何愁財產?」眾人便問道:「他強悍卻如何?」惡少道:「聞他祖上財產都被李大老祖欺占了去,他不能爭講。若是強悍,定然爭講得。」眾人道:「李阿諾善人懦弱,怎能爭講?」那惡少把眉一蹙,對眾道:「有主意了。」乃向一豪俠耳邊「如此,如此」。這豪俠點首道:「妙甚,妙甚。」眾豪俠你向我耳說,我向你耳說,一齊道:「此計甚妙。」 按下眾人計議,且說李大老正與妻盤算金銀,只聽得醮樓三鼓,忽然門外喊聲震天,僕婢驚惶入內,報知李老夫妻。說門外強人劈門而入。李老嚇得魂不附體,忙躲入空屋。只見那些強人打扮得甚是兇惡,手執兵器、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李老看那強人怎生打扮: 一個個白布纏頭,青煙抹面。假鬍鬚皆是絡腮,真刀棒都拿在手。口聲聲只叫快獻寶來,眼睜睜但云且拿家長。幾個道:殺他人不如放火;幾個道:有了寶便饒你殘生。 李老夫婦聽得說有寶便饒殘生,乃哭哀哀地叫道:「大王爺爺呀,金寶都在廂籠裡、廚櫃中,請自取去罷。」眾盜聽得他夫妻說話,一個乃道:「拿出來,殺他無義。」一個道:「得人寶,且饒他殘生。」一個道:「無義之徒,便殺之何害?」一個道:「害人生命,又得人金寶,此寶傷情。」一個道:「莫要傷人,莫要姦淫,做這買賣永遠不犯!」一個道:「且查金寶,夠足便去。」只見眾盜一齊擁入臥房,得了千金寶鈔,各各心滿意足,出門去了。李老夫妻方才出屋來,氣喘喘的,失魂喪魄道:「罷了,罷了。怎麼來,怎麼去。」家奴僕輩也有說:「平日分文不捨與我輩,過穿過吃。」也有說:「終日終夜盤算,做了一場空。」也有說:「倒不如分給些與貧宗族,誰不感恩稱德?」也有說:「便是修橋補路,齋僧佈施,也勝似白送強人。」這李老氣了一夜,到天明隨報了地方官。那地方官只批個「嚴拿立案」。親戚朋友登門不過問個安慰。一時便傳入庵內,眾信人等,都歎說李大老不聽高僧勸解,執迷不悟,果然有此怪事,乃相叩問。尼總持說道:「師父,你說李家花妖雁怪必生於昆弟之爭,乃今被盜劫之報,何也?」尼總持道:「金寶多積,必啟眾爭。總歸破敗,何必拘執?只恐昆弟根因還不止此一劫。」副師聽了,便向尼總持道:「師弟,你我出家人,莫要幸人災,樂人禍。他已被難,又何須說還不止此?」當時只因李老不聽僧勸,遭此盜劫財空,村間便傳動高僧果然非凡,大家小戶略有一件不明白的事,便持香來拜問。不知祖師演化,只欲人全忠孝之倫,各盡生人之道。佛門弟子便引他了明心性之機,破除他障礙之陋,隨緣示度,無有成心。只因教本無言,眾生難悟,故有三位徒弟子折辨善惡根因,彰明報應事理。祖師雖然不言,亦常因人懇問,就事指明,每於慧照中,過去未來,明如觀火,點化應驗,就如響之應。 這李大老為盜劫了金寶,惱了一場,悔卻不聽僧言,卻復到庵中叩問道:「小子晦氣,也是不自了明道理,有此禍害。如今財去家虛,欲效前行,助濟貧乏。連小子也至貪乏有日也。但此後還求指教度脫。」祖師微笑,看著尼總持道:「徒弟,你於靜定之餘,已有誅心之冊,當示開度,以指迷途。」尼總持聽了師言,驚異起來,暗忖道:「仙官授我誅心冊籍,叫我六耳不傳,如何我師知覺?我想老祖靈明,洞徹萬事未來,必有前知。」只得忙忙答應道:「弟子自當查勘,以示開度。」當時道副二師聽得說誅心冊籍,便齊問道:「尼師,甚麼誅心冊?」尼總持不敢說出,但道是祖師教旨,二師乃近師前拜求教旨。祖師亦不言,但據誅心二字發明一偈,說道: 人心本虛,應物多幻。 外顯謙恭,明瞞暗算。 幽實神知,理有折辨。 真偽自分,直誅其叛。 祖師說偈畢,二師拜受教旨。尼總持乃向李老說道:「你莫嗟貧,應有貧過善信的;你莫恨盜,尚知財帛儻來之物。老善信,你身也原不有,何況財帛?你早知財帛招盜,幾乎喪了殘生,何不當初早散些濟貧?小僧之言,殊為冒犯,但從此老善信只當祖上不曾遺下這財帛,便是自掙的,也只當不曾掙得。省了煩惱,保重身體。為今日計,小僧又替老善查勘報應根因,已作了對症藥石,無復後患了。」當下李老聽了點首。眾僧與往來各善信都稱好言語,真乃誅心之論。卻說尼二師對症藥石,無復後患,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五十一回 阿諾享現成財產 大神送麒麟佳兒 話說尼總持聽得李大老被劫之日於靜定之初,依仙官之言,乃念了一聲梵語,忽然光中現出一宗文卷。到他目裡看了,便知盜劫金寶,終還了他祖先占奪之族。此乃對症藥石。這果報根因,毫釐不差。若不是原歸了他這種根因,便還有鼠精雁怪之報。所以尼總持見了誅心冊籍,便有這誅心之論。李老解救後患,全在於此。卻是甚麼對症藥石?且說這盜乃是村中那幾個豪俠惡少。只因李阿諾良善貧苦,屢求李老助濟,李老堅執不肯,又且盤算生利,刻薄成家,親友憎嫌,奴僕埋怨,故此起了這番劫掠。幾個惡少得了金寶不分,乃托了一個豪俠,帶這金寶逃出遠村,買田治地,立起一個家私。約有數月,豪俠乃設備酒席,邀請田鄰地友,坐間說道:「小子原係某村人,弟兄兩個共承父遺田產、金寶。某弟在家守著田產,小子攜著金寶出外經營。想起經營,不如治產,故此治了這些薄業在此。原與我弟相約,輪流彼此,互更管理。今小子在此數月,想弟尚無妻室,株守家園,不知外方風景。我意欲與田鄰地友結一婚姻。若有女未適人者,願將舍弟送為門婿。這治的田莊,料可供以資生。」當時田鄰中就有一人道:「小子家有一女,一向未婚,今已二十五歲,不知令弟可配得?」豪俠道:「舍弟三十之年,正宜匹配,當煩地友為媒,聘定五禮俱備。」豪俠又招得奴僕幾人,俱各吩咐停當,乃回鄉村,把這事情盡與舊伙說知,卻到李阿諾家來,只見阿諾困守在家,毫無怨族之言。豪俠乃說道:「足下困苦至此,何不在外投托人家,做個門婿,以過日子。」阿諾笑道:「小子家無立錐,囊無半釐,誰家贅我?」豪俠道:「小子正為此事來講。我見足下少年老成,謙厚守份。今有遠村一個富戶,有一女長成,意欲招贅個老成女婿,盡有些陪嫁妝奩,已薦了足下。若是足下肯成這個親事,小子便是個媒人。」阿諾笑道:「可知甚好,只恐無此事理。」豪俠道:「我已說明而來,只要擇個良辰,足下辭了親鄰,不必說去為婿,只說出外謀求些生理。」阿諾大喜信實,便擇日辭別親鄰說:「在家沒些道路,今且出外謀些生理。」親鄰聽了,也有笑的,說道:「一個貧漢,性又愚拙,求甚生理?」也有信的,說道:「貧守在家,倒不如出外尋個頭路。」可歎人情薄惡,若是個富貴人出外,送行饋贐的親鄰也不知多少,一個貧漢出外,問也沒一個人問,禮也沒一個人送。這阿諾隨身打扮,行李哪有半分?都是豪俠與他治備,並無一人知道,悄悄離了家門,來到十里林中。只見一個村鄉酒肆,酒帘高掛,豪俠看那酒肆: 冷清清竹籬茅舍,靜僻僻村店酒家。客不來,主不辨,犬也不吠;煙不出,火不入,肴也無些。但只見四座空閒,塵灰滿案;當罏閒坐,與酒保敘話嗑牙。 豪俠見酒肆靜悄無人,乃邀阿諾到得屋內,坐在個空座上。叫了半日,釃了一壺不冷不熱酒來,鋪上兩碟隔年經歲的小菜。豪俠豈是不去高樓美館?只因靜僻,好與阿諾說這一番情話。二人坐下,豪俠乃釃了一杯淡酒,悄悄的說道:「阿諾足下,事不說明,你卻怎知?今我約你出外,只因你族李老刻薄。我輩久聞他祖上與你祖分析家產,倚強佔奪,今他積有富饒,你獨貧困。聞知你屢屢求助,他分毫不肯,因此我等起了一個義舉,湊了幾貫錢鈔,托我小子在外,一則經營些利鈔,一則擇便宜田產,治辦些家私,今在遠村,又行了聘,定一個女子與足下,成一房妻室。如今你到那裡,只說是我兄弟,一向受分田產,在家管理,原約半載與我更番掌管。」李阿諾聽了這話,宛如醉夢,想道:「向來也如此,一班豪俠少年,義氣結納,救人之急,濟人之難,但我何人,有何才藝,他們相待如此!」只得滿口應承道:「承君周愛至此,有何德能,敢當其愛?」當下二人還了酒鈔,直到村間。果然親鄰來接,奴僕歡迎。豪俠把田產文契錢鈔帳目,一一交與阿諾,又叫奴僕見了二主人。只見吉日,村鄰抬了個女兒,過門與阿諾成親。三朝畢日,豪俠辭去,阿諾只得備辦酒席餞行,遠送幾里。阿諾終是心疑,看著豪俠說道:「某自揣度與兄長何緣何德,當此厚愛?然心竊疑,實不自安。或者兄長有甚見托死生之處,願兄長明言,不然使小子終身不得明白。」豪俠聽了怒色起來,道:「現成家私、妻室、僕從都讓了你,又沒甚生死相托,只為你家有不義宗族,叫你這良善受屈吃貧,故做此一番事情,你疑的也是無因而至。匹夫仗劍,我實與你說罷,只要你謹慎受用。」乃於袖中取出一個封袋兒,內有一簡帖,叫阿諾回家自看,當時兩相分袂而別。阿諾哪裡等得回家拆封,隨望豪俠去遠,乃於靜樹林中拆開封袋,乃是一帖,上有四句五言說道: 義氣為伊發,金貲有自來。 臭名甘柳跖,總是族家財。 阿諾看了,驚汗浹背道:「呀!原來族老被劫,乃是這一伙惡少。雖然你是義氣豪俠做出來,你哪知蹈了國法不赦之條,陷了貧人不義之罪,此事如何做得!我如今欲出首,則傷了義氣之人;欲安受,則恐惹出滔天之禍;欲逃而棄去,又坑了人家女子,帶累奴僕受罪。」千思萬想,到了家中,坐臥也不安。無可奈何,只得暫享現成財產。此便是李大老對症藥石。卻又怪李大老非心悅而誠服,把金寶助濟貧族,卻是豪俠輩劫奪出來的。他這一種怨恨心,終是那鼠齧貓脛報應,在那奴僕欺弱主。後來李大老物故,三子幼而受僕欺,僕欺主而報應又最大。此在祖師離庵東行之後也,且按下不提。 且說牝雞陰畜也,雄雞陽畜也。雄雞半夜子時,陰氣消,陽氣發生。就如雲從龍,風從虎,以類相感,故此公雞於陽生啼鳴。豈有公雞不叫,母雞早鳴?人家母雞晚啼早叫,智者就指為陰氣太盛,主陰人旺相。不知的,便把它為作怪,殺而食之。還有公雞生類,母雞一時啼鳴,人不能知也,疑而殺之。可歎雞雖籠中物,憑人宰殺。只是偶以生相,適遇必然之叫,遂遭刀釜。仁人也當存一個不忍之心,造一時活生之福。卻說這海潮庵後,有一個人姓張名朵,娶了一個妻室,喚做花娘。夫妻兩個耕種為生,侍奉一個繼母。張朵倒也孝順,每每繼母要衣要食,張朵一一奉承。這花娘雖是面奉,心裡卻有幾分不悅。一日,繼母要一件衣穿,張朵一時錢鈔不便,口雖應,卻遲了數日。繼母便怪怒起來,惡言惡語咒罵他夫妻兩個。張朵聽知,忙忙雙膝跪在母前,說道:「兒知母要衣,豈敢不買,只因連日手內無鈔,故此遲延了幾日。自知不孝之罪,願母明明杖責,以消嗔怒之氣。我想父去母存,守一日之節,即靠子一日之養。老人家,使你氣惱在胸,兒罪怎解也?」繼母見了冷笑道:「你是肯買的,只是聽了花娘言語,故此遲延。」張朵答道:「並無聽信花娘等情。」只這一句答應,便把那孝道減了幾分。當時張朵只該聽母要衣,便去買做。一時無鈔,明告之母。只待母怒罵之時,方才跪稟,且母怨媳言,平日也該察妻不孝處,輕則稟母責罰,重則割恩離異,豈有為妻迴護之理?只因這一迴護,就見其平日雖是不聽,必有不能使姑媳相和之處。姑媳少有閒言「古怪,古怪」,家道偏生不濟,遲了幾日,衣服雖買了布帛,做就奉母,只是母心終是不悅。 一日,張朵見耕種艱難,日食窘乏。這花娘咕咕噥噥,怨貧道苦,張朵心焦。一日,聽得空屋中有人說話,張朵疑有賊人,急走去看,只見兩個黑影子似人形,閃爍不見。遂疑惑,懷著鬼胎,乃與母計議,遷移到個南北交通的地方,安歇往來客商。這個生意,也只淡薄度日。但說人家親母見了淡薄,便百凡省儉,便是忍饑受餓也無怨言。就見有一等惡狠的親娘,好吃好穿的婦人,見親生子媳艱難,也存個哀憐之意。只有這繼母,他既與子媳隔著一個肚皮,便就有三分異念。有一等賢德的,不好穿吃,存心仁厚,念後夫之子即係親生,更加疼熱。不幸寡居,便隨著子媳,濃淡度活。卻有一等不賢的,不是又思別嫁,便是勒叼子媳,將沒作有,吵鄰聒噪。世間男子漢,或中年或老年,既有子媳,不幸喪了妻室,只當忍守鰥居,萬萬不可再續繼室。這繼妻便是賢,能有幾個兩相偕老?或是生了子女,他便有前妻後妻,親疏相待。或是喪了一個,又嫁一個,空惹了一場笑話,留與兒女們率個頭轉。且是這不守夫節小婦人,喪了丈夫,便聽信媒婆,晚嫁一個後夫。寧有幾個好男子漢,家私豐盛,人物情性過似前夫,得終身倚靠?有一等最苦的事,是不死守婦道,要去嫁人。說起這苦有幾句: 真可笑,婦人不知守節操。喪了前夫嫁後夫,幾般苦惱向誰告?非親兒,幾人孝?不賢媳婦情偏拗。奴僕都是先進門,能有幾個聽使叫?有私囊,多寶鈔,大大小小還歡樂。若是無依投托人,妝奩衣飾沒一套。伸手縮腳腼面羞,再加後夫無才貌。進門兩日過三朝,哭又難哭笑難笑。親戚鄰舍背後談,精精話苦這再醮。 卻說張朵繼母也只因喪了前夫,晚嫁張朵之父,不幸又喪,靠著張朵雖然賢孝,無乃媳婦性悍,張朵不能鈐制,過惡雖是婦人罪,卻坐于家主。一日炎天,母思冰水。張朵向山後一座小神廟前一個清水池中,取水供母。適遇著小神在廟檢察這一坊的善惡人戶,有鬼判進卷文冊。小神展冊一一看閱,注著張朵孝母,只不該縱容悍婦,與他迴護欺母。看了這卷,欲要獎賞他孝,卻又有這一宗過失。欲要加罰於他,卻又難沒了這孝。正向鬼判躊躇,只聽得空中鼓樂,又見彩幡迎送麒麟佳兒。小神飛步到堂,一則看是何神,以便迎接;一則探聽,送子何處去的。小神抬頭一望,乃是送生大神,便問:「上神,送麒麟佳兒何家何人?」大神道:「今有下方三義港中一個義婦,立心忠節。」大神說道:「這三義港有個元鄉尊,只因六十尚未生子,娶了三五寵妾,個個不育。這元老因見年衰,多娶人家女婦在身,終是都有個出頭的日子,卻叫她守著個老漢。雖然衣帛珍饈,未必不抱著少年情性,恐她動這心思,一時難過。乃乘閒暇,大小都在面前,鄉老乃發一句說話道:『你眾妾,我當初只為未生子,今年娶一人,明歲娶一人,不意數年來,娶了你們幾個,卻日久俱各不育,女兒也不孕一個。我想你們青春年少,終日陪伴著我老漢,終有個出頭日子,不如乘我尚在,撿點些妝奩,嫁個人家,一夫一妻,也免得後來忙蹙蹙,尋覓頭路。』當時眾妾個個不語,也有心內喜的,巴不得當晚就出門;也有想才貌,如那個那個的,暗想道:『嫁這樣的,就好了。』也有思量的,道:『便嫁個窮漢,也是一對夫妻,勝似而今豐衣足食,穿綾著錦。』眾雖不語,卻便個個動心。只有一個小妾,名叫賽蓮。這女子情性夙純,每常在眾妾之中,不爭寵,不妒人,敬嫡愛婢,等閒也不出閨閣。她聽了元鄉老這一句話,便悲哀情切。回到房中,不通婢女們知,點一炷香,望空拜了幾拜,說道:『我也是生來一個女流,不幸父母貧寒,把我賣與人家做妾。既已做妾,雖是個老漢丈夫,也是隨他一場,如何又去嫁人?只願得老丈夫壽算綿長。縱有差池,決無改嫁之理。』說罷,袖中拿出一把剪子來。」卻是何用,下回自曉。 第五十二回 悍婦凌夫遭鬼打 道人懲惡變驢騎 小廟神聽了道:「大神,這妾婦拿出剪刀何用?」大神道:「可愛她立志堅白。她把剪子剪下些頭髮來,說道:『立誓不去嫁人。』卻有巡日神將見知傳稟到,吾想這元老本不該有子,只因他存了這嫁妾好心,便賜他一子。卻又可敬這妾婦更賢,以此送個麒麟佳兒與她,使元老喜她有子。改嫁了眾妾,此妾將來守志節操,與她個好子光榮。」小廟神聽了道:「原來大神為善人送子。今家廟中一個善人,為母到池取水。只是此人畏妻悍,不能鈐制,但婦人有罪,坐於夫主。況此人雖孝可嘉,而畏婦當罰。小神正在廟中論他功過。大神當何以裁度?」大神道:「吾可送子,此事自有監察神可較量。」說罷,鼓樂彩幡,竟自前去。小廟神正思功過賞罰之條,卻有兩位專罰紀惡二神,在雲端裡巡遊,聽了這話,也不問其緣故,直到下方,逕人張朵家內。恰遇著張朵取得池中清水歸來。花娘迎門接了池水,自己先骨都都都呷了兩碗。婆婆在內叫水,花娘慢答遲走,方才送了一碗進屋。這紀惡神見了,怒從心上起;那專罰神看見,惡向膽邊生。他也不察個原來頭項,只向紀惡神說道:「罪坐夫主。隨喚風癱怪,把張朵一跤跌倒,取他的病卷來照。」說罷,二神飛空去了。只見張朵正在店中支應往來客商,忽然一跤跌倒,後足頓時拘攣,眾人扶救不得。花娘只得背入臥房。親鄰來看,只見張朵口耳鼻舌俱如平常,只是一身不能動彈。仰臥在牀,只叫滿身疼痛。花娘無計,只得自行管理店事。眼見婆婆受她埋怨,丈夫受不起她咕噥,張朵風癱不提。卻說小廟之神到廟中問鬼判:「取水的孝子,怕婦的丈夫,如何處治?」鬼判道:「聞見專罰、紀惡二神處治了。」小廟神又問道:「如何處治?」鬼判卻說了一曲《西江月》道: 本是順親孝子,只因迴護妻房。婦人坐罪丈夫當,得患風癱牀上。 小廟神聽了,隨改他這曲,說道: 本是婦人不孝,誰人造罪誰當。吾今監管這村鄉,且救善夫災障。 鬼判聽了道:「廟主何法去救?」廟神道:「紀惡、專罰所行,吾神力小,不能擅自更改解救,須是為他另籌個大力量神司,與這張朵消釋災病」正說間,只見一個僧人行路渴倦,到這廟內避暑,身邊掛著個椰瓢,到那池中取水吃了,飽飲而臥在廟間。廟間看那僧人? 光著頭,赤了足,身上橫披布一幅。 腰間椰子一瓢兒,手內戒尺兩根木。 聳肩頭,坦肚腹,怕日避炎躲廟屋。 兩眼看著清水池,飽飲幾瓢倒身宿。 廟神看那僧人,也不拜神,也不念佛,想是腹饑沒廟,將池水來充腹;不然就是行路,炎天口渴力倦,吃了幾瓢池水,倒在地下就打鼾呼。廟神向鬼判笑道:「這等一個和尚,若說他是個有道行的高僧,他當此暑熱炎天,不在名山僻洞養性修行,便在那古寺上剎看經念佛。他熱汗淋淋,奔走道路何為?若說他為拋離家鄉,遠行訪道,既已披剃為僧,難道不學些經典?便是無人靜僻之處,也該捻土焚香,念幾聲佛號。想必是個游食遊方,少傳授,沒度牒的,初入禪門,只知沒人處冷靜小廟,便放肆倒臥。若是有破戒的等因,他便悄然獨做,哪知虛空有監察,小廟有神靈,看著你分毫不爽。」鬼判聽得,乃近僧身,上下搜檢,明白並無些七惰六欲,哪裡有五鬼三屍,渾渾厚厚,真真誠誠,一個光頭和尚。這和尚睡到那熟處,廟神只見他眼閉處,一竅開來方寸心間,現出一位阿羅老祖。只見那老祖: 發帶削而不削,須似留而非留;赤色禪衣半搭而不披,青棕草履雙提而懶著;莊嚴宛似彌陀,色相渾如羅漢。 廟神與鬼判見了,忙合掌稱揚道:「善哉,善哉。原來這僧人,是一位真誠向西方求謁佛祖,志心的和尚。你看夢寐之間真心發現,乃是一意在這老祖身上思想,便就呈露出這一尊莊嚴色相。可敬!可敬!」鬼判道:「若是世上愚昧之人,心專在一宗事,或注念一人,可呈露出來麼?」廟神道:「古聖先賢夢寐,自然與此一理。若是愚昧之人,意在兇惡,念在姦淫,那夢寐之中呈露出來,人自不知,我等監察巡遊神司,決然明見。你可知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哪裡是神目來看你虧心,是你惡因禍本先露出來了。」鬼判聽了說道:「不差,不差。看來這個僧人倒也力量不小。廟主要救那張朵,可用得著這僧。」廟神道:「你不說,我倒也無策。看這僧人,不知可會行醫用藥?或是口齒利便,會講能談,醫得那張朵病好,說得那悍婦回心。且待他醒來,我等明使暗助,若有可施神力處,各顯個神通。」鬼判領諾。正說間,只見一個婦人,提著一個水桶來池中取水。那僧人醒來見了婦人,便問道:「女善人,我和尚遠來饑渴,渴已吃了池水。只是饑無可救,望女善人有齋吃化一餐。」婦人道:「有的是飯,但憑你吃。」說了提著桶水,一直去了。這僧人便隨後跟去。廟神與鬼判也隨著,到得婦人店中,只聽得張朵臥在牀上要水吃。婦人狠狠地說道:「要吃自去取。」張朵道:「大嫂,我若起得來,走得動,哪要你取水?我便也罷,只是婆婆也行走不得,送碗與她吃。」婦人那裡答應,但問:「長老,要吃多少飯?我這店裡,是賣飯人家,若是長老要吃,多少讓你些罷了。」那僧人只叫拿來吃。婦人忙擺下素菜,盛了米飯,和尚一連吃了十數碗,便起身叫聲:「女善人,謝齋了。」婦人聽了道:「我賣飯店家,又不齋僧,怎與你白吃?」和尚道:「僧家一路化齋,哪裡有半文錢鈔?若是女善人不肯,待我到海潮庵參謁了祖師,化幾文鈔來還你。」婦人哪裡肯!便奪了僧人戒尺道:「把這傢伙值當在此。待你有鈔來贖罷。」僧人卻不肯,婦人又嚷叫。那張朵在牀上聽得,叫:「大嫂,若是僧家無鈔,便作齋他,莫要留他物件。」花娘聽得,怒罵道:「癱漢,賣飯人家若是齋僧,連本都折了。」張朵聽了,也罵道:「丑婦不知事,此長老想是一時無鈔,誰叫你請他來家?」花娘被張朵罵起性子,就把戒尺進房去打。小廟神與鬼判忙附在兩根戒尺上,只見花娘惡狠狠的把戒尺去打丈夫。卻也古怪,那戒尺打到丈夫身上,打處血脈便活,打一下,好一下,打了十來下,張朵不再癱了,便跳起牀來,奪過花娘手裡戒尺,反打婦人。打一下,疼一處,打了十餘下,花娘倒在牀上,口裡雖哼著罵著,身子卻動不得,如癱一般。這卻是神差鬼使。這張朵喜喜歡歡走出房來,見了僧人,把戒尺還了他,便深深下拜,口裡只叫:「佛菩薩。」那僧人只道是店主出房還了他戒尺,齋了他一飯,哪裡知道張朵癱患在牀,被戒尺打好了,謝了一聲,昂昂走去。這村鄰左右見了的,都說:「張朵孝子,花娘悍婦,有此一宗報應怪事。」張朵繼母見子病好,也出得屋門。 鄰人遂把這奇事,傳聞了張大老。乃張朵宗族,故此張大老在庵中說出來。恰好那僧人執著戒尺,在庵中隨眾功課,聞得張老說出這一段情節,微微笑容。尼總持既奉祖師教旨,叫他開度有情,他便於靜中念動梵語。那誅心冊現在他目中,已知這戒尺打婦,顯是鬼神默助,附在木上,總持知這根因。只見眾僧功課,戒尺敲擊,其聲更響。總持乃高叫一偈,說道: 綱常既已扶,而除悍婦毒。 想是為聞經,仍附戒尺木。 尼總持說偈罷,那小廟神、鬼判歡喜,離了戒尺而去。尼師乃向張大老說道:「張朵家室,可語他孝姑順夫,懺謝小廟之神,其災可解。」張大老依言,傳與張朵。花娘自想道:「我把和尚戒尺打丈夫,怎麼打好了癱患?事已古怪蹺蹊,卻又被丈夫打癱了,更又蹺蹊古怪。多是我逆了天理,神鬼不容,今聞得聖僧傳來,叫我悔從前之過,救以後殘生,敢不聽信?」乃乞張朵到廟中許願。自己吃齋念佛。三五日間,其病即愈。故此海潮庵中,又留著祖師師徒。這遠近善信聞風燒香求度,人人都有蹺蹊之事,家家不無古怪之因,來問來談,總是不明綱常道理所招,失了正大光明所致。祖師師徒既發慈悲,只得開度,按下不提。 且說離南印度國百餘里,有座圓陀村。這村廣闊人眾,行善作惡的混雜其中。地界有個東里社、西里社,相隔不十餘門戶。這東社有一人,姓古名直,為人慈善存心,禮義待眾。生有兩子,俱彷彿其父,日以耕種為業。西社有一人姓禁名希,為人詭詐不情,奸狡多陋,亦生有二子,與父無異,也以耕種資生。這古直與禁希年皆半百,田間無事,便相約到那酒肆中吃一壺薄酒,敘幾句閒話。古直句句只說的是父祖遺下這兩畝薄土,靠天收得幾斛糧食,量入為出,不敢過費。若省儉得些兒,便防旱澇。無事時,教誨這兩個兒男,叫他存心良善,弟兄相和,保守這幾畝產業,不失了宗祖遺留。某日,長子多飲了幾杯酒,便責怪他縱酒不改,家業終必不保。某日,次子日高三丈也不起牀,便嗔罵他懶惰不勤,田畝必然荒蕪。有個女兒,也教他母莫放閒了她。女工針指宜習,鍋頭灶腦當知,嫁到人家,免使公婆妯娌笑罵父母。」禁希老兄,便是小子日食三頓茶飯,只是感天地神明。村鄉中似我與兄的,寧有幾家!如東鄰某人,家無隔宿之糧;西鄰某人,又多災殃病苦;南邊某人家,欠少官租;北邊某人家,掛累私債。往前比去,百分不如富貴的;往後看來,九家不如我的。真是靠天,但須守份。」這禁希一面聽著,胡口亂應,一面想著要講他的事情。聽了古直說的,只道「正是,正是」。卻便講他的衷腸。說的是張家男子做賊,李家女婦偷人,那個姻親三代世官,那個朋友萬金產業。賺的那個錢財,真也是托天手段;占的那家便宜,卻也是邁眾才能。居家無事,教大的個偷天換日的本事,教第二個騰雲駕霧的神通。」古老哥,你說靠天,我說還是靠人。」兩個正講,只見一個遊方的道人走近前來。他兩個睜睛看那道人: 拂塵揮在手,葫蘆係垂腰。 口中談道話,只叫善為高。 禁希見了,便問道:「道人,你叫善為高,卻是甚麼善?」道人答道:「莫作惡。」禁希笑道:「怎麼莫作惡?」道人答道:「只行善。」禁希道:「混話,混話。」道人笑道:「如何是混話?小道在這店中聽二位講談已久,只據你談講的便分了個善惡。一位說靠天,一位說靠人。靠天的,果是善;靠人的,便是惡。」禁希聽得,便說道:「靠人是我說的,怎麼是惡?」道人道:「你靠的人卻是誰?」禁希道:「便是我。我想世間功名富貴,須要我去做。我去做,功名富貴可得。我不去做,便不得。這卻不是靠人,難道人不去做,靠天送來與你?」道人道:「靠人做有兩般,若是一般本份做去,叫做人定勝天。哪裡是人勝天?便是天隨人願。若是不依本份,胡為亂做,這就是惡了。我方才聽這位老善人說靠天,句句是善;聽得老善信句句說的,若是這般靠人,只恐難靠難靠。」禁希聽了,大怒起來,罵道:「哪裡游食?何處野道?化錢只化錢,乞鈔只乞鈔,說甚麼善惡,講甚麼人天?快走,快走!」千野道,萬游食,把個道人罵得動了火性,把那拂塵一揮,頃刻禁希手足變了四隻驢足。禁希不覺,口猶惡罵。眾吃酒客與古直見了,大驚起來。店主聽聞,也進來看,頃刻禁希頭面身體,俱變成驢子,下得席來,大作驢鳴。只見道人笑呵呵地說道:「你罵,你罵。」那驢子刷耳攢蹄,將蹄子來踢那看的眾客。此時眾客驚懼,齊齊跪在地下,叫道:「神仙,下愚之人不識真仙,冒犯得罪,望乞赦宥於他罷。」道人道:「吾豈設弄幻法迷惑眾位,把一個具五體、配三才、堂堂男子漢變了畜類?據他與古善人一席之言,明明設奸弄詭,欺善害良,恃己才能,奪人便益。小道與他明明變個驢子,強似幽冥報應,叫他轉世,入了六道畜生。」說罷,叫:「店主家,可有鞍轡,取一副來。」眾人只是哀求,店主人也不肯去取鞍轡。道人道:「眾善人,若是要小道饒他,須是取一副鞍轡來,倒救了他。若是沒有鞍轡,再遲一時,便難救了。」店主聽得,忙去取了一副鞍轡。道人把鞍轡安上,牽出店門,跳上驢鞍,一直飛騎去了。古直與眾人趕去,又傳與禁希二子,似信非信。見古直說了,便也趕去。這道人騎著驢子,不趕不走,慢慢地行;越趕越走,如飛地去。卻是如何,下回自曉。 第五十三回 數珠子兩敵丸丹 舒鄉尊四知前世 卻說人家婦女有惡,罪在夫男。若是夫男有過,婦女也能救解,這禁希父子皆奸狡,卻有一個妻室賢惠。平日見禁希非法,苦口勸他。叵耐丈夫不聽,又戒叱二子,也不依願,他卻在家吃素念佛。這一日,正與古直婆子敘說:「你家當家的好,為人慈善,兒子也好。若似我的丈夫,卻也不顧個天理,只要奪人便宜。」古婆子道:「正是,外人也議論禁伯伯不是。」禁妻道:「議論還是好的,還有人罵說這變驢變馬的。」正說,只見村人來說,禁希變了驢子,被道人騎去。禁妻聽了,便往大路上趕來,卻好二子與眾人齊趕,他婦人家信實,便望著道人,叫聲:「佛爺爺,饒了丈夫罷。」一邊叫,一邊趕。那道人聽見婦人哀憐,其聲卻善,乃回頭一看,只見西邊來了一個和尚,一手扯住驢轡,口裡叫道:「師兄,事便是叫懲惡,只是於情太忍,於法太苛。不看僧面看佛面,饒了他罷。」那驢子被和尚扯住,眾人就趕上了。眾卻不看道人,但看那和尚: 光溜溜頭無一發,赤坦坦腹大半垂。 面輝輝有如滿月,貌堂堂像似阿彌。 這和尚拉扯著驢子,只叫:「饒了這業障罷。」道人哪裡肯依?但叫:「僧人,此處不是你慈悲的。」這禁希雖變了驢子,他口裡說不出,眼裡卻認得,心裡又明白,曉得是村間眾人、朋友妻子。訴冤不出,訴苦不能,兩眼落下淚來,一身也做不得主。他方才怕的是道人,怕他鞭敲捶痛;認的是和尚,聽他方便求饒。和尚再三叫:「道真,為何這等發怒?想是冒犯你罪重?出家人也該發個慈悲,恕他下愚無知之罪。」道人道:「他犯我,罪輕;不善,孽重。雖然觸了我不赦之條,卻也是他自作自受。」和尚聽了,乃扶著驢鞍道:「孽障,你尚有人心否?你尚記往日所為否?你尚認得你妻子否?」和尚問一件,驢子點一點頭。和尚歎道:「可憐,可憐。你既有人心,兩眼看著世法,只是說不出。真個是啞言眾生,當面見你妻子不能言,妻子又不知你心間事。這苦實痛,想你平日奸狡,遂了心意的快活,怎知有這等的苦惱?」道人聽著和尚嗟歎,笑道:「禪師,你只知他現世現報,還有妻子、朋友在面前看著他。若是作惡,入了輪轉六道,那時淒淒獨自,並無一個妻子、親朋曉得,這苦惱又向誰說?」和尚聽了這一句,便掩面悲慘,說道:「紅塵擾攘,不能必無瞞心昧己惡孽;地府幽冥,豈無輪回報應惡趣?只恐作孽者多,變畜者眾,動了仁人不忍,怎能夠世上人心,恪守綱常倫理,遵行大道光明,不入邪魔,都證菩提智慧?」和尚一面嗟歎,一面求饒。道人只是怒氣不解。和尚無計,只得把數珠子取一下顆,叫一聲:「變!」頃刻變了一粒舍利子,叫聲:「禁希快吞!」那驢子忙把那粒舍利吞下,忽然轉過原身,把鞍轡卸在地埃,依舊一個禁希在前。古直與眾人驚喜,妻子忙扯著禁希回去。這禁希如醉如癡,隨著眾人走去。只見道人笑了一聲道:「長老慈悲,固是你德;惡人犯我,其實難饒。你有神通,偏我沒有?」乃把葫蘆提在手中,取出一丸丹藥,叫一聲:「變!」卻變了一個黃巾力士,騰空而去。那禁希被妻子正扯著衣袖前行,只見空中一個黃巾力士來到眾人面前。但見: 手戴黃巾勇士飄,身穿錦甲束紅縧。 手中鐵索牢拴扣,單向禁希頸項拋。 卻說和尚見道人把丸丹藥變個力士,他把慧眼遙觀,就知此情。隨把數珠子又解下一顆,望空拋去。只見數珠子假變了個禁希,與那力士鎖去,拖到道人面前。道人見了笑道:「和尚苦苦要救他,明明是縱人之惡。你既發方便之心,何不度化他改惡從善,也不勞費我等道力。這如今便使盡了一百單八顆念頭,也敵不盡我這葫蘆內丹藥。」乃又取了一丸丹藥叫聲:「變!」卻變了一隻金錢豹,凶狠狠趕上禁希眾人。眾人見了惡豹如虎,大家慌懼逃躲,卻丟下禁希尚醉夢癡癡,被那豹一口銜將去,卻放在林中。道人走到林子內把拂塵一揮,只見禁希忽然變了一隻肥豬。眾人與妻子見豹又銜了禁希去,哭哀哀走出來尋,不知禁希又變了一隻豬。卻是一村戶人家叫屠戶宰殺的,掙脫刀杖,跑到林子裡來,卻被道人的豹嚇得遠逃。村人不知,見了禁希這變的豬,便索去要殺,禁希此時更苦,真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乃自想道:「平日只見屠戶宰豬,縛在案上,凶狠狠白刀手中拿,氣喘喘赤血孔內淌。徒有驚鄰喊殺之聲,哪裡動人憐憫之意。」禁希正在那案上,聽那屠戶口叫「燒湯」,舉眼不見妻子,說又說不出,兩眼落淚,一心正苦。忽然見一個和尚走近前來,叫聲:「善人,莫要動手,錯殺了人家豬。這豬是禁家養的。你們的豬,被豹嚇走在前林內。」屠戶聽了,看那豬果然不是,乃放下案子。只見那遠遠林內,果有一豬藏躲,屠戶去捉宰豬。和尚乃叫禁希妻子近前認家主。數珠子一顆,就變做了一粒舍利,叫聲:「禁希快吞!」禁希忙吞下肚,依舊復了原身,扯著妻子,哭哭啼啼。和尚方才開口說道:「作惡使心,反累己身。你知了麼?」只這一句,如湯點雪,那禁希雙膝跪地道:「小子知了。只是知卻前邊行過的惡,卻不知後邊這些冤愆事。」和尚道:「你若知了,速改前邊凡有所行,思此後事。」禁希如夢方醒,正與和尚講話,那妻子眾人也都合掌禮拜和尚,叫請師父寒家獻齋。和尚辭道:「我豈圖你齋吃的?只要你眾善信行些善事。」正才講說,只見道人走近前來,看著和尚說道:「好和尚,我道人作惡人,你卻做好人。」眾人見了道人,怕他又行變驢法,也只得跪著說道:「我等再不敢為惡了。」和尚乃向道人說道:「師兄懲惡,小僧已知聖意。只是太苛過刻。」道人笑道:「師兄,你有所不知,此人在店肆中,我小道聽他與那位道者講的,都是心腹事。那位古道者,句句善話,這禁老者,句句惡語。所謂一句惡言,折盡平生之福,句句不善,便當輪回幾劫惡道。方才只因師兄到此,多是憐他妻善。更且日相共飲的古直善人,我故顯示懲創他惡,叫他兩劫惡因,變化畜類,一旦歷過,他如速改前非,猶存人道,如再不悟,難復人身。」禁希與妻子只是磕頭。那道人說罷,看看古直道:「人去留名。我今不說,你怎得知?」把拂塵一揮,騰空而去,飄下一紙簡帖兒來。眾人拾起看念,卻是五言四句,說道: 吾名賽新園,曾達仙家路。 慇懃在世間,懲惡將迷度。 眾人拾將起來,念了一遍,遞與和尚。和尚笑道:「我已久知他來歷,但欲彼此成就開度功德,故此不言。你等卻也不知我的來歷。我在百里之遙海潮庵住,今有祖師師徒在吾庵間,願行演化本國。為此出來化齋,供什常住,聽得禁家女善信一句彌陀,就知根因,必是善人動念,故此來救你。看那鬆林樹下,道人又來了。」眾人方才舉目觀看,和尚忽然不見。眾人驚喜稱贊而去。 這禁希回到家中,整備素齋香燭,請了親鄰,洗心吃齋念佛,備了些盤費,找到海潮庵來。卻遇著朔望之日,地方眾善信在庵中參謁祖師。這禁希望見祖師跏趺坐在蒲團之上,眾人跪拜於前,他也合掌拜跪,口中念佛。眾善信紛紛求祖師開度。祖師半句也不答,只看著禁希道了一句,說道:「汝若悔了前修,那道人又來拿你去變。」嚇得禁希只是磕頭,答應再不敢。禁希拜了起身,方才去拜禮聖像,走看兩廡,只見第十一尊阿羅尊者,趺坐執著數珠兒,宛似救自己的僧人模樣。他見了滿心歡喜,只是跪在地下磕頭。卻好副師見了道:「善信,你如何只在這位菩薩聖前磕頭?」那禁希也不答,連連磕了無數。副師道:「磕頭也不中用,趁早把菩薩的數珠子添補足了。」禁希聽了副師這一句,便忙起看菩薩手內數珠,卻散了線頭,少了兩顆。他便問副師:「這菩薩的數珠兒哪裡有?弟子情願買兩顆補上。」副師道:「在善信心上。」禁希笑道:「如何在我心上?」副師道:「若不在你心上,如何得復人身?」禁希聽得,自己忖道:「這聖僧果然通靈,說的話蹺蹊古怪,俱不是那世上凡僧、混帳和尚,講前人的糟粕,說沒對證的空言。他句句都在我身上發明,可見行善也瞞不過他,作惡也欺不得他。」按下禁希為惡之心一旦豁然明白,歸家改行修善不提。 後人有說善惡報應不差,世若不信,只看世間。一般是五行生來,一個人有貧窮、富貴之同,疲癃、喑啞之各別。那富的,口腴粱肉,身著綾羅;貴的,烏紗冠頂,金帶垂腰;窮的身無完衣,貧的家無半粟。還有一等殘疾,可憐他目從胎瞽,哪知世上青、紅、藍、白?耳自幼聾,不辨聲音話語。更有喑啞的,說不出心間情苦這種根因。因成七言四句,說道: 五行都是一般具,富貴貧窮各自遇。 要知今世這根因,總是前生善惡趣。 話說禁希生平作為不善,以致道人懲戒。卻得其妻修善,叫了一聲「佛爺爺」,他這至誠感動菩薩,便得神僧救解。『這十一位尊者顯化,默助度脫陰功,卻又試副師道行,乃於副師入定,忽然顯一神通。在那正殿上,端然趺坐,叫一個焚香侍者喚了副師到面前,說道:「道副弟子,還了我兩顆數珠子來。此非數珠,乃人舍利。」道副答道:「尊者自行方便,開度下愚,用去數珠,非干弟子之過。」尊者道:「彼已舉意,問何處可買補數,汝卻指說在心,他無處覓心,便未曾補。禁希既去,此珠當為汝還。」道副答道:「容弟子覓補。」尊者笑道:「珠可補,舍利難得。」道副道:「人各有舍利,弟子當自補也。」尊者笑道:「吾以慈悲度世,雖盡舍一百單八之珠,不求人補,但只願人知今世之受,乃前生之因,不昧了今生之作,以明後世之受。」道副聽了,說道:「即如尊者之言,弟子正欲人知。無奈知道的少,這前生作過,後世湮迷。哀此湮迷,他怎知覺?」尊者乃令侍者捧了一函,付副師道:「此函乃智慧寶卷,汝若欲知人前後之因,當於靜定之餘,默然以會。」副師道:「師弟總持,聞有仙官授以冊籍,莫非即是此卷?尊者道:「彼乃誅心之冊,懲戒見在者,此卷乃過去錄。尚有未來錄,容當查付汝道育師弟。總是注人三世善惡根因,汝等合當信受。」說罷,副師出靜,天已黎明,沐浴上殿,參禮聖像,稽首阿羅聖前。早有善信眾等到來,這眾人紛紛講說圓陀村有變驢的怪事,被和尚救解。也有信的,口念彌陀,說道:「眼見的地獄。」也有不信的,說道:「一個活人如何青天白日變驢子?」一個說道:「聞知罵了道人,想是道人作的障眼法。」一個說道:「聞知他妻行善,感動神僧救解。」只見舒氏鄉尊同著幾個朋友也在座中說道:「此事當信,卻也可畏。常想這畜牲道,前世豈無個根因?便是你我在座的,卻也不等,豈五個前生今世的果報?我老夫從善,也知是五世人為,今世叨冒這一步,卻也不易來的。」眾人聽了驚異起來,便求鄉尊講說。鄉尊道:「說便說了,只恐這道理不可漏泄。」道副聽了,便說道:「老鄉尊果然是五世為人,修積善果而來,小僧已知。卻不知鄉尊記的可切?但說無礙,小僧還有個後世報與鄉尊。」舒氏老聽見許他個後世根因,便欣然說出,說道: 一世為人是獵戶,只因家世傳門路。 鷂鷹捉的是飛禽,韓盧搏的是蹇兔。 一朝趕得兩雉雞,雌雄兩個相哀護。 我因歎此羽毛蟲,棄了這獵尋別務。 」我想生前做獵戶,終日傷害生靈,也只度得日子,沒來由自己當殺生這罪,尋了錢鈔,養活別人,乃棄了祖業門戶去擔柴為生。天賜山中得了些橫財,遂成了家業。有子有孫,老得其終。」又道: 二世為人是客商,販梨販蒜販生薑。 東處買姜三五擔,西鄉買蒜幾舡艙。 只因薑蒜分葷素,我恐持齋被破傷。 嗣後改卻葷生意,經營百倍利家昌。 」那時只因動了個葷素不可同艙,恐賣與吃齋的破了他戒。冥間說我這一點善心,就查個官貴之家,與我脫胎換骨。卻遇著一個查勘的司主,說我前世伐柴拾了橫財,不曾還人,傷了這些天理,便脫生了個官貴之家,只做了個清高才子。」又道: 三世為人是才子,青燈翠幕攻書史。 不逞富貴恃才華,守份功名惜行止。 盡卻人倫和六親,謙讓不僭鄉鄰齒。 五男二女極賢良,九十三春方已矣。 」雖然生於富貴之家,未得申了才子之志,冥司說我固無罪孽,卻無功德。忽然一個聖僧到來,與冥司說個方便。我那時心裡驚疑說:』何處長老,曾無相識,來講甚方便?『聽那長老說道:』可憐這才子,志念未伸,空抱著豪邁之氣。況且賢良方正,與他轉個威風赫耀的人中去做罷。『乃承他方便,他說我生前到僧寺尊敬三寶,故此方便。冥司聽信,遂將我四世為人。」 四世為人生世冑,閥閱簪纓傳世舊。 壯年臯比坐擁金,一呼百諾隨吾後。 果然八面有威風,但我存心多仁厚。 戈戟雖陳不殺人,到處安民全老幼。 」只因這點兒心腸,那時到處稱我為仁將。功勒廟堂,名垂竹帛,老終正寢。因此尚記得這五世。」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五十四回 高尚志逃名不仕 道副師見貌知心 」今我這生,卻乃五世。只因我前三世才子志念未伸,這一世還與遂了前願也。只因我生出娘胎,未迷真性,自垂髫以至今日,忠孝廉節,時刻不忘。叨冒這一步,也曾立朝綱、忠國王,也曾居民上、為大吏。今日高尚林間,不愧身後,志願足矣。只是自繼書香之子,尚未有傳苕源之孫。家無餘產,徒有一經。師兄,你方才說有個後世根因,我老拙,但知前五世,卻不知後一世,乞明指教。倘有生前過惡,也便懺悔省改。副師道:「老鄉尊世世為人,未迷正覺。所以不迷者,善根清淨,真靈不昧。若是惡緣,便入昏愚,昨日今朝尚然忘記,況生前劫後,怎能洞曉?」舒鄉尊點首道:「正是不差。只是師兄說知我後世,我後世卻如何光景?」副師道:「天機不可預洩,小僧有一冊智慧寶卷,卻著著鄉尊後世,看來原是今世所作。此寶卷小僧知,只可鄉尊自知,他人不可與知見的。」鄉尊大喜,即求寶卷一看。副師乃說道:「鄉尊欲要卷看,當俯伏聖像前,自然得見。」鄉尊依言,便俯伏在佛前。忽然睡去,似夢非夢。只見殿旁一個侍香沙彌,手捧著一卷文冊,鄉尊求看,那沙彌即遞與展開,見前邊注載不說千劫,總是有生人,便有生生歷世,氣脈傳來,何嘗斷絕。鄉尊見了,歎道:「是呀,想我此身,不是開闢來就有,沒理後空桑處生來。」只見前邊一世一世盡銷去了,後邊一世卻隨著今世,這今世卷中開載善功一件,便著在下邊後世應得何福。惡事一件,也著在下邊後世應得何報。鄉尊便查善功,卻也甚多。如一件忠國,應有蔭子榮後之福;孝親,應有延年享祿之福;廉節,應有家世清白之福;貴不矜驕,應有康泰之福;尊不凌裡,應有和平之福。注載甚多,不能悉記。生前無虧,身後克備。卻查他惡籍,僅有兩條,一條注著為清吏執法太刻,民命攸關;一條注著為特殺過害生靈,徒恣口腹;底下著著應得苕源未續,難證仙佛之宗。鄉尊看到此處,那沙彌即掩其卷,說道:「後皆是應得報的卷宗,鄉尊歲月尚長,善惡未現,莫要看也。」 鄉尊還要求看,忽然驚覺,忙稽首聖像前,起來拜謝副師,說道:「智慧寶卷,承師指點度化,只是著的善功果是今世,就也應著了。那惡籍注道,我為清吏執法太刻,我卻也幾分不服。想我當時居官之日,最惡貪賂。不知這賄賂若貪了,都是小民膏血,有罪畏法,只得變產業、鬻子女。可憐你要代代豪富,那些小民窮致死亡,所以我居官願為清吏。又想法度乃王之法,徇不得私,理不可縱,有罪當誅。故我嘗為執法,即有民命,此應坐的,怎麼說我是惡?」副師笑道:「清吏執法,不如濁吏寬刑。非是濁勝清,寬勝刻也。民惡宜死,倘可活生,苟得其易來阿堵,寬縱其命,也是天地好生之德。若是不愛他賂,定置他死,於法固不礙,只是於心太忍。冥間不樂人心之忍,故做了惡看。其實較那不清濁吏,民罪不至死的,苦刑酷罰,索賄善良,這惡更大。老尊長惡籍之下,所以還注得活,說道苕源未續,此猶可修德而續也。」鄉尊又道:「為特殺過害生靈,這卻怎說?」副師道:「為恣口腹,命庖殺牲,人為延我,傷生性命,此皆為特殺。特殺者,專為我而供也。世人只知食者甚美,哪知死者甚苦?若是寧忍一餐之素,免人待我一牲之殺,這件陰功,過於庖廚之遠。若是忍心,更求人殺以為食,便成惡孽。老尊長居官到今,此孽未必不無。但此干犯我僧道家宗教,故此卷載,難證仙佛之宗。」鄉尊道:「此亦可修而解得麼?」副師道:「老鄉尊既知既見,若要修解,當於我祖師前求解。」舒老聽了,隨向祖師稽首,拜求度脫。祖師不答,半晌乃睜眸,看著鄉尊道:「幸有餘年,寬心懺釋。」鄉尊聽了,深服教旨。後有說寬之一字,真為享福延年之道。因成五言八句,說道: 奉職為天吏,惟情法兩端。 徇情壞國法,執法又傷寬。 寧使一家哭,從教諸路歡。 盛朝有良吏,萬代做寬官。 這一首詩,豈是說居官的沒奈何遵守王章,剿除惡孽,到了個絲毫不假借?莫說親戚朋友犯了國法,逆這天理,他只認得國法,哪裡認得私情!便是弟男子姪,也說不得,他把那面皮一轉,典正五刑。雖然潔己秉公,較那徇私賣法的,忠奸不等。卻只是瞽叟殺人,臯陶執法,大舜為天子,也說不得棄國竊負而逃。這大孝就是寬德,為官的若不寬,只怕下情有說不出來的情節,被這一嚴苦惱,有D誤不知,犯了罪過。偶然遺失了上官事物,被這一嚴畏怕,送了殘生。為國催科,奸頑可恨,置之死地何惜?然就中寧無真情困乏,剜肉莫措的,妻子號饑哀寒不忍,又當比較遭刑,這也是一嚴之過。若有循良,寧甘殿較,認催科之拙,願撫育之勞。少緩五刑,一從德勸,上不損傷國課,下不坑陷民生。那敲梆子念菩薩,哪裡尋這現在活佛?只為這寬以居官,報應不獨子孫昌盛,偏就感動天地,早澇不生,民皆豐稔,個個念恩,糶谷完租,到底還是居上以寬之報。 卻說國度中一人,名叫做高尚志。這人年僅四十,人稱他為強仕郎。怎叫這個諢名?只為上古之人,風俗淳厚,以年少登仕為大不幸。但家居修德立業,到了四十歲,不肯出仕。徵聘目下,不得已方才出仕,這叫做強仕。那裡似今世,垂髫便想為官。不如意便外人笑、自己惱,風俗非古,殊為可歎。這尚志一日閒坐家中,忽然裡老來報,道:「地方長官親臨拜你。」尚志驚異道:「我小子德薄家微,豈敢長官枉顧?」正然懷疑,卻只見騶從引導登門。尚志忙出迎接,只見長官下馬,到得堂中。看那長官怎生模樣: 冠冕通南國,賢良儼上台。 手中捧令旨,特為薦賢來。 官長與高尚志相見,卻以賓主之禮款待。尚志謙遜說道:「小人係白衣賤士,安敢與長官抗禮?」官長道:「吾為敬賢而來,薦才而至。足下若就了聘,只恐尊貴加吾一等。」尚志只得以賓主之禮相接,官長便出那手中令旨,薦他出仕。尚志哪裡肯接令旨?官長叫左右捧過冠冕來,尚志看也不看,往屋內叫一聲:「老婆,緊閉了中門。」他卻往後圍牆上爬過去,一直往東邊走了。這官長坐在堂中,久等不見主人出來,叫左右擊中堂後門,只聽得其妻答道:「尚志逾後圍牆走去了。」官長聽得歎道:「這個方稱得高士。我居此方為宰三年,例有舉薦。細訪此人賢能,特請令旨薦他,他卻逃避不肯出仕。我想,三年前到此任時,便有囑托我薦的,如今薦書,說趙家子有才能,錢家男有智略,盈案累牘,薦例不過一人,仰望的不知多少。我居清朝一個官長,若舉薦了一個賢良方正的,一則盡了我職份,不致誤國;一則造福了地方,不致害民。我若舉薦了一個虛名假譽的,不但誤國害民,抑且壞了我的功名心術。如今說不得寧違了例限,甘受降罰,決不輕易薦剡,失了賢人。」一面叫人訪尋尚志去向,一面密訪野有隱士高賢,按下不提。 且說尚志爬過圍牆,一直望東走來,也不曾帶得些路費,也不問個前途虛實,信著腳步走來,卻是一派荒沙海岸。舉目無一個人家,回頭又迷失來路,腹中饑餒。看看紅日沉西,乃席地而坐,自嗟自歎起來,說道:「我也精精忽略,不曾思想,只為立意辭薦,懶出為官,怕居官之賢勞,不如藏修之自逸;恐才疏折獄,致小民之遭冤;慮催科計拙,使公家有逋負;思小民之易雪,想上天之難欺。為此逃名到如今,做個有家難奔,無處安身。」正嗟歎,只見一個白頭老叟執杖而來,近前看著尚志道:「呀,漢子,你自何來?此時日暮,三十餘程並無人煙住所,尚然不趕路途,卻還坐在此地。」尚志聽得,忙問道:「老尊長,據你說來,你難道沒個住處?你如今到哪裡去?小子便隨著你借一宿,天早再找尋舊路回家。」老叟道:「我家不遠,卻也淺窄,沒間房屋安你。又家貧無一碗飯食你吃。可憐你一個寬宏大量的賢人,甘貧守份的善士,在這逆旅窮途,忍饑受餓,心甚不忍。也罷,也罷。你隨著我來,看你的造化,待我尋些飯食你吃。」說罷前走。尚志只得隨著老叟走了半里之路,只見那沙阜高處,一個小廟兒,高不過三尺,闊不過兩步。老叟往裡一鑽,忽然不見。尚志近前一看,卻是個正神畫像,形容與老叟一般。尚志看那小廟兒,乃是邊海人家設立的,乃忖道:「空僻處所,既有個廟宇,附近定有個人家。」乃四望遠沙,哪裡有個人煙去處?天色已晚,只得向廟前拜了一拜,說道:「我高尚志感蒙指引,到此又顯示神靈,只得在廟前借地存宿一宵,仰祈默佑一二。」祝罷,臥於廟前。 話分兩頭,果然離廟前兩里,有一村鄉,名喚潑婦鄉,居中一個人家,男子諢名就叫做畏潑。這人娶了一妻一妾,妻性悍妒,妾貌妖嬈。這畏潑也只因多了這兩斛穀子,惹了這一場煩惱。卻說他家畜一怪犬,善變人形。一日,有個親戚名叫曲清,到他家來辭,往外方貿易。這曲清見他妾貌,遂動了個淫心。哪知世人心術關乎禍福,這人淫心一動,便見於言貌。那作怪的犬看見,待曲清辭去外方,他卻變了他的容貌,潛躲在房中,只待空閒,便要調戲其妾。卻不知畏潑之妻妒夫愛妾,暗買毒藥,置在飯食之內,送與妾食。這妾放在房中未食,怪犬不知其毒,偷出吃盡。這毒發作,犬變人形未改,遂斃於房。卻好鄰有一婦與其妾不睦,見了大叫起來。畏潑妻妾方在廚房,走近來看,只見卻是這曲清形容。鄰婦口聲只叫毒殺了姦夫。其妻明知毒飯食妾,料是誤殺其親,卻又恨親來姦夫妾。大家齊吵,妾只叫冤,頃刻夫回,見了痛恨其妾。只得求鄰婦莫言,在後園挖坑,把犬變的曲清埋了,遂把妾打罵一番,送回娘家。這妾含冤飲恨,何處申冤?鄰婦要彰妾丑,遂說於曲清父兄。其父信實,道:「原來其子辭往外方貿易是假,原來藏奸潑妾。」乃具詞裡老官長,尚未鞫審。 卻說這曲清離家出外,走了百里,到得海潮庵門前經過,只見往來善信出入,他也隨喜進到殿上。但見: 彩幡高掛,鐘鼓齊鳴,兩廊僧眾誦經文,幾個沙彌供灑掃。點燭燒香,滿堂善信;迎來送往,一派僧人。看那香煙縹緲通三界,但見寶燭光明照十方。 曲清不覺走入靜室之外,見副師三位比眾僧不同。許多冠裳善信,坐在室外講談,他也坐在旁邊。只見副師見了問道:「善信何處來的?看你行色匆匆,卻有一件隱情見於面貌,此情非善,卻是一種未改之惡。此惡一著,定有冤愆之禍。」曲清哪得知道,只是低頭細想。旁坐有一善信問道:「聖師,你看了這位面色,如何就知是未改之惡?」副師道:「人孰無惡?一舉意非理,即有鑒察之神鼓筆詳注,以定報應。若是改悔,即行銷除。這惡意銷除在心,容顏便征在外。那未改的容顏比那既改的形狀卻也不同,萬分古怪,他人不識,惟有僧知。」曲清乃問道:「師父,你僧如何知道?」副師道:「我等前以理知,後以神知。」卻是何知,下回自曉。 第五十五回 犬怪變人遭食毒 鼠妖化女唱歌詞 卻說高尚志饑餓,臥於小廟之旁,月色朦朧,遠遠望見兩個男婦同著一個少婦,持了香燭、酒飯饃饃,到這廟來燒紙。見了尚志,驚異道:「何處之人,卻夜臥在此?」高尚志便通了名姓,說出錯走了路的情節。這男子乃道:「原來是高賢士!我今在地方,聞知你不受官長薦引為官,逃躲外出,原來迷路在此。我今一樁怪事,遇著賢人,不得不說,勝如當官鞫審。我小子家貧,止生一女,平常卻是個清潔的,只因嫁與畏潑做妾,被他大妻悍妒,不知有甚緣故,畏潑有個親戚,名叫曲清,明明有人見他辭家外去,卻不知怎麼的被毒死於我女房中。畏潑隱丑,退回我女。我再三審她,她只叫冤。如今曲清家訟到官長,尚未鞫審。今我備香燭到這廟來,討個笤。我這廟神靈,必然慈悲冤枉。」尚志聽了,心裡也疑,道:「可見我不樂出仕,別人家遇著這疑難,不易判斷,做官的安得不費心構思與他審理?」只見那人婦燒了香,叫女子發個誓,又丟個笤,便邀尚志到他家去。尚志笑道:「君子嫌疑之間不處,你家正有這不明冤事,我為何夤夜到你家?但只是指我個去路,便是你情了。」男子聽得道:「冷飯饃饃聊吃一個充饑,何如?」尚志始猶不肯,這男子再三送與,乃接了他饃饃,一杯薄酒,充饑而別。臥到天明,依路東走,不覺也到了海潮庵,正值曲清與副師講論這理知、神知的道理。尚志也坐在旁邊,只見曲清聽得個理知,便問道:「師父,比如小子,從遠村來,偶遇著勝地善緣,進庵隨喜,中心本無甚惡,只一味出外貿易心腸,你便說我有一件隱情見於面貌。你以理知,何理而知也?」副師道:「但凡人有事在心,便有一個氣色在面。這個氣色原是心竅中出來,發見在面,你那心竅中舉意是個善事,自然面貌氣色光彩;你那心竅中舉念是個惡事,自然面貌氣色昏暗。豈但氣色,還要見乎四體、行走動履,都以理看得出來。」曲清又問道:「師父你說神知,卻是何神而知也?」副師道:「這個說出,厲害,厲害。」曲清道:「怎麼厲害?」副師道:善信,你豈不知,一語說得好: 天知地知,你知我見,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曲清聽了說道:「比如,師父說我有未改之惡見於面,這座間,可還有心竅中發出來的惡念在面貌上的?」副師乃四顧在座的善信,個個一看,道:「眾善信都是在家舉了一個到庵隨喜佛會的善念。」乃看著尚志道:「這一位善信,卻比眾不同,以理推看,必定是心竅中有一個大道理在念。」尚志聽了笑道:「師父,你看小子是何大道理在念?」副師道:「觀你氣色光彩,禮態安舒,似有才華在內而不矜,本來寬裕而不狹。你這世界內大著大著哩。且請問善信何姓何名?」高尚志乃把姓名說出。只見舒鄉尊在座,便跳起身來拱手笑道:「原來是賢弟,名重在鄉國,老拙神交久矣。近日地方官長舉薦出仕,卻怎麼來到此處?」尚志只是謙讓不言,卻把夜來的小廟迷路的話說出,又說人家多有不明白的事,便說到曲清身上。只見曲清聽了,說道:「小子正是曲清。近因在家沒有個道路,辭了親戚家門,欲遠投一個相知做些生理,怎麼我家有甚不明的事?」尚志也只渾渾答應,隨起身辭眾,恐怕官長地方知他,又來聘也。那舒老見了尚志起身,便扯著不放,邀到家去了。這曲清那裡遠去尋相知,乃急急回家,按下不提。 且說怪物成精,豈是精偏作怪,只因世人做家主全要睡,到五更醒了時,把日間行過的事想一想,哪一件通順,不傷天理,哪一件逆理,敗壞人心。行過的若善,便依著做;若是惡,即便改。古怪,古怪,做善事就有吉神助你,做惡事偏有怪物成精。這畏潑的妻只因不賢妒潑,為丈夫的只該和好善化他,守著本份,安著義命,古怪,那妒潑之婦自然不是災疾惡報,定是夭亡。畏潑不知安命,卻娶個妖妖嬈嬈之妾。那潑妻又不自思,生來貌丑,已被夫嫌,卻又妒潑。或是賢德如孟光,世間哪裡都是王允,棄妻又去娶婦?只因潑妻妒惡,家主又不正大,家中便一個狗子成精。這狗卻如何成精?只因潑妻氣不過丈夫娶妾,妖心萬種,妒念一朝,在那狗前嗟歎,胡言亂語。狗有妖氣,再加惡積,乃成精作耗起來。遇著曲清見了潑妾美貌,動了淫心,他便變了人形,去調戲妾。不意毒飯吃了傷生,被畏潑埋於坑內。這狗得土氣復活,鑽出土來,依舊復了原身在屋,人如何知道?他卻又變這樣,變那樣。忽然在村外僻路看見曲清回家,這犬就變了畏潑之妾,迎上路去,叫聲:「曲清哥!」曲清見了,卻認得是畏潑妾,當初出外辭她之日動了淫心,如今只因僧人講了善惡,他卻端正了念頭。說道:「二娘子,如何在這僻路閒行?」怪犬乃答道:「丈夫近日為件不明白事,把我逐回娘家,另叫我改嫁別人。偶因無事閒出,田間行走消悶。」曲清道:「有甚不坍白事?」犬道:「只因大妻潑妒,詐言你與我有甚情由,你又在外,哪裡分剖?如今恰好遇著,在這僻路,且到那深林密樹內,我與你敘個冤孽。」果然人心淫欲不勝正理,曲清懼怕神知,把這僧言牢記在念,又且正為高尚志說的家有不明白的事,一心要回家,他便正顏厲色起來,說道:「你這二娘子,怪不得人家休了你,皆因你不守婦道。我若壞了這心腸,萬一人知,何顏與親戚來往?」正說間,只見一個白鬚老叟走近前來,道:「這個怪畜,如何迷弄正人?」那妾地下一滾,變了原身,卻是一隻狗子,往林裡飛走。這老叟也飛趕去。曲清驚疑回家,卻好地方官長差人正來曲清家,喚他父兄去審。見了曲清,大家疑惑當鬼,把這情節說出來,同到畏潑家一證,又到妾家去講,一齊到官。官乃叫地方把埋的曲清挖起來驗。地坑內哪裡有個埋人,卻是一個空坑。官也難斷,做了個立案,把眾人趕散。畏潑到底疑妾,不去接她。過了多日,這妾苦守。 卻說高尚志被鄉尊扯到家裡,盛席款等,暗地報與地方官長知道。官長忙排執事,親到舒老家來。這日舒老正與尚志家門閒立敘話,只見遠遠: 彩旗紅簇簇,鼓樂鬧喧喧, 問道因何事?聲傳接長官。 高尚志聽了就要逃走,被鄉尊扯住,再三勸說,方才允就。頃刻官長到了堂中,彼此各敘禮節,才把尚志鼓樂迎到他家。你看那村鄰大家小戶,長幼男女,擁擁雜雜,你道:「高官人學好行善,國王徵聘他做官,真也應該。」我道:「他平日寬厚,便是做了官,也福國安民。」有的說:「他半生貧窮守份,今日卻富貴到他了。」有的說:「他廉潔存心,便是做官也不貪財。」尚志到了家中,同了妻室,擇日上任。卻好本地官長舉薦了他,國王就把他替了官長。到任管事,真也是賢能,一日行香,兩日拜客,三日就坐在堂上,查國課可逋欠,囹圄可有冤枉,案頭可有積下的未結事情。只見他赦小罪,省刑罰,銷未完前事,禁後來弊端。卻好查出畏潑這件未完,當即拘這一干人審,只見曲清備細說出這段情由。尚志乃問道:「往日庵間,說你有惡未改,想你就是姦淫惡孽。」曲清卻說出林間僻路,狗變妾形,他尊信高僧之戒這段怪事。尚志大悟,隨叫備祭儀到小廟拜神求笤。只見笤兆擲下,合了簿上笤語,說道: 陰人作惡,犬子成怪。 速改善心,吉祥無害。 尚志正看笤語,只見一隻黑犬如人索來,伏在官前,有如待罪。曲清見了,便說:「這犬正是變潑妾之怪。」當時尚志把那狗杖殺,勸諭潑妻改善,仍把妾判回潑家。這曲清吃了齋,削了發,也奔庵中做個和尚。 卻說做官當寬,但寬於善,莫寬於法。寬於情,哀矜那無知小民,誤陷於罪。嚴於法,不縱了那奸軌犯科,為害作弊官長。只因這一味寬,便生出一個大奸巨滑的人來,卻也報應得可笑。這衙門中有個義倉,又叫做平糴社,年歲豐稔,糧食價賤,便官價平收入社。遇年歲荒歉,乃照舊價給散小民,積糧日久且多。只因官長清廉,以致年歲多熟。卻不知這社中生出幾窩老鼠來,中有一個成精作怪的大鼠。這鼠終日吃糧,養得肥大如貓。只因這社中有一衙役,名喚商禮。平日心術奸狡,欺眾瞞官,但因他伶俐多能,會遮掩,善灑潑。官長寬厚,縱容了他。他一日偶無人,獨自一個靜坐社中,只見社旁小屋裡走出一個垂髫女子來,慌慌張張,如同迷失。商禮見了,便近前一把扯住,問道:「你是何人家女子?到此何事?」那女子哀哀說道:「我是前村民間女奴,只因主母責打,逃躲出來,在此社中經宿一夜。思量沒處投奔,又且腹中饑餓,只得乞求君子救我殘生。」商禮道:「你是哪家?我送你去。」女道:「既逃出來,難復回去。這打怎當?」商禮便動了個收留迷失女子心腸,把女子仍藏在社內。等到天晚,攜回家裡。家中卻有一個老娘,見他帶了一個幼女來家,問其詳細,他乃一一說知老娘。這老婆子倒知些道理,說道:「為人要守份,存良心,一個逃躲女奴,又不是迷失的。就是迷失的,也該報官。三日不報官,便要問罪。若是背夫逃走的,你收在家,萬一弄出事來,這罪名怎當?」商禮答道:「老娘,這個罪名當得起。」乃問女子道:「你在家會做些甚事?」女子道:「茶飯不會做,針線不會拈。我主母愛風流,好吃一杯酒,喜唱一曲詞,終日叫個唱詞曲兒的教我學唱。若是唱得不好,便大鞭抽打。我因受不得這打,故此逃躲出來。」商禮聽了笑道:「絕妙,絕妙。我弄法尋了幾貫鈔,要吃一杯酒,正沒個消遣,你便唱個曲兒,我與老娘吃一杯。」這女子乃唱個曲兒道: 切莫貪財,壞法貪財枉受災。行憲難寬貸,有利終須害,呆積惡,不知哀。上有青天官長精明,你縱能遭怪,笞杖徒流任你捱。 女子唱的雖是個《駐雲飛》牌兒名,卻句句犯著他衙門弊病。商禮聽了大怪起來,說道:「怪不的你主母打你,怎麼唱這樣曲兒?莫說他惱,便是我也懶聽這敗興的聲嗓。」乃喝了一兩甌子酒,往屋裡去睡。叫老娘收管了女子,他便思量販賣這丫頭。 卻說狐妖自從與蝦精弄神通,助了救鐵鉤灣災難,他四處遨遊,也是聽聞了道家方便之經,釋門慈悲之咒,為非的事也不肯做,弄詭的法也不敢行。忽一日往商禮門前走過,聽得屋內唱曲兒,聲音嘹亮,詞句嬌柔,乃搖身一變,卻變了一個老鼠,鑽入屋簷,直到堂中,看那唱的女子,他卻認得是個成精大鼠。這女子卻也認得老鼠,雖是一類來的,卻也不同,忙忙復了原身,直近狐妖身邊,說道:「你是哪裡來的?我看你是個別類精怪。」狐妖道:「你是哪裡來的,變女子迷人,還唱曲兒?」大鼠道:「實不相瞞,我是廒倉多年之怪,因見這商禮日日欺公,不忿他惡,意欲計算他一番,故此弄這樁圈套。」狐妖道:「原來如此,我想他欺公,也與你無干。」大鼠道:「怎說無干?,想我在廒中食這糧食,卻是明明至公無私、官加的鼠耗。我們過食了,猶恐損折了正糧,難為了清廉官長,苦害了百姓窮民。他卻恣情作弊,只圖身家財利,不知潔己奉公,折了官糧,還推鼠耗。我所以不忿,變個女子。方才唱個曲兒,明明是警戒他,他反嗔怪去睡,意欲計害我。狐哥,你可有路見不平的好心,幫助我個弄他的手段?」狐妖道:「依你說來,你兩個都是一事同人,蠹殘國廩的,只是你還有名。也罷,我幫襯你個手段,叫他做事顛倒錯亂,使心用心。你當初變女子隨著他,卻是怎來的?」大鼠便把前話說出。狐妖道:「這事不難,你仍舊變女子隨著他,我卻變個婆子,說是你主母來尋見了你,稟告了官長,叫他瞎受刑法。」大鼠道:「妙甚,妙甚。」仍變了女子,隨著婆子進入房內。次日,狐妖卻變了個婦人,到官長堂前,把商禮拐帶人家女子首出。 卻說高尚志清廉明正,見了這事,乃想道:「我為官清正,怎還有這不守法的役人?」乃令左右去拿商禮。左右到得商家,果見一個垂髫女子,即時拿到社中,等候官長升堂。哪知大鼠一則見了自穴,一則邪妖不敢近這清明官長,忽然復了本相,躲入穴中。狐妖知事不諧,把隱身法使了,藏在社中。那左右見女子與婆娘不見,四下找尋。那官長升堂,左右只得投見,商禮訴冤。官長審問左右虛實,左右不敢隱瞞,直直說出:「果在商禮家拿出女子同他主母到社中候審,一時他母女都不知何處去了,想是下民之家,畏懼逃躲。既已找尋著女子,恐怕壞了他門風,說是何人家女子,故此忍情去了。」官長大怒,要責左右賣法。只因這一寬存心,且叫記責,作速找尋下落拿來審問,卻把商禮暫責收禁,待女子出來再鞫。總是他的刑清政平。畢竟何處,下回自曉。 第五十六回 商禮改非脫禁獄 來思信善拜胡僧 話說刑清政平的官長,不獨民庶不欺,便是鬼神也敬,那狐妖鼠怪也不敢逞邪。這大鼠還是歷來前任因商禮而生出的精,乃商禮遇著後官明正;也容不得他恣情而弄法,故此弄法自弄,社中就因他的蹺蹊,弄出這一宗古怪,禁在囹圄,只等捉得女娘,方才審問。商禮坐在獄中自嗟自歎,哪裡悔自己欺公?還想出來弄法,倚著奸雄,思量有罪的下獄還要嚇騙。哪知官清民安,仁政息訟,地方哪裡有個犯法收禁的?商禮悶坐無聊,忽然想起那晚女子唱飲這一種邪心,便又弄出一個古怪。 卻說那狐妖與鼠怪兩個計較,狐妖道:「我與你藏躲不現身,商禮罪名終是要脫。」鼠怪笑道:「都是他自作自受,我與他原無仇隙,便與脫了也罷。只是我與你到獄中看他可有悔過改非之念?若是悔從前之過,還是個好人;若是噁心不改,怎與他脫?」當下鼠怪與狐妖隱著身,走入獄裡來。只見: 虎頭門裡一鎖牢拴,犴狴城中重關緊閉。陰氣淒淒,悲風颼颼,哪裡是人世囹圄?王法森森,刑威凜凜,真乃幽冥地獄!為甚的,人當事變,不忍一時惡氣,發一個菩提善心?必定要,爭強梁,不讓半步便宜,犯五刑不饒法度!至此處不見天日,這時節有甚心腸? 那鼠怪不知官長法門禁地,進到裡邊東張西拽,還要想偷那牢食。只有狐妖,他是僧道門中皈依了一番來,雖然狐性未盡更改,卻也見廣識多,乃向鼠怪說道:「你來為何?且看你舊主兒在哪裡。」鼠怪睜眼一看,只見商禮悶懨懨坐在那黑屋裡,心裡還想女子歌唱下酒,口裡念著怎麼沒個進獄的宗兒,好歹也騙他幾貫進監錢鈔。狐鼠兩個聽得他嗟嗟怨怨一會,思思想想一會,乃計較道:「這個人還不改念,我們一不做,二不休,越發弄個手段,叫他受苦一番。」狐妖就變個差役,鼠怪卻變個禁子,走到商禮面前,問他要錢,說道:「官長差來點監,恐怕禁子賣放刑罰,便把刑法上起來。」商禮道:「二位,我商禮久在衙門,人情甚熟,便是做個方便也好。俗語說的:公門中好修行。」狐鼠哪裡肯?只是把刑法要擺佈他。可憐這商禮受他兩個擺佈,苦楚難當,與他錢又嫌少。商禮情急,真心發現,悔念忽生。 卻說鬼神何處無靈?這獄中也有個正直大神,偶爾上界公出,這會回來,見二妖擺佈商禮。他卻看著道:「正當擺佈這奸惡,也不暇查看二妖來歷。」只見商禮被二怪奈何不過,走到神位前雙膝跪倒,無數的磕頭,說道:「爺爺呀,商禮只因一著錯,輸了滿盤棋。今日到此受這醃媵臭氣。倘得脫離了這地,便去念佛吃齋,就做個乞化,也不做非理的事了。」大神只聽了他這一句悔過的言語,便動了神慈。方才看那二怪,原來是狐鼠假變的。大神一心直憐這悔過消刑的人,便嗔他作怪成精之畜,變過面皮,大喝一聲道:「堂堂清廉正直在上,囹圄也空,你是何處精靈,敢來吾地作耗?」叫左右執鞭笞重處。鼠怪路熟,他又疾作,一陣風走出門去了,卻拿著狐妖。他卻也伶俐乖巧,乃說道:「我等都是被商禮弄奸設詐,坑陷了的畜類陰魂。到此恨他,特來報仇。」大神聽了,喝道:「他已悔卻前非,改心向善,吾神尚且寬宥,放他出獄,何況你精怪,還說怎麼陰魂?」狐妖聽了,隨口便答應道:「他既改過,我便恕了他罷。」往外一陣風走了,走到社內,遇著鼠怪說道:「官長清廉,鬼神敬服,便是囹圄也冷靜,我們妖怪也難存。」鼠怪道:「此處難存,卻到何處去耍樂,哪地去安身?」狐妖道:「我四處走了一番,東有神仙,西有和尚,南有徇良,北有賢聖,你我邪不勝正。去不得,去不得。」鼠怪道:「我坐井觀天,哪知天之高大?從來生長社中,只知耗些官廩,哪曉得異鄉別裡,有這許多勝覽。萬望老狐攜帶他方走走。」狐妖想了一回,道:「也罷,你既要去他鄉看些光景,我只得帶你一行。」狐妖乃帶著鼠怪離了社中,往荒沙走去。 古語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哪裡沒有神明!就是這荒野去處,人跡罕到之地,也有虛空過往,為人舉心動念,便有個神明。你便不知,他卻昭然顯見。你舉動的是慈悲物命,方便陰功,孝弟忠信之心,那神明何等歡喜!真實不虛叫你求謀遂意,災難即消。若是你舉的是坑人害物、逆理亂常之意,那神明便佛然大怒。你要求榮,他卻與你犀,真也古怪,就是神差鬼使。這二怪方才走出荒沙,只見前邊一處村落人家,有一座界牌在那裡。二妖抬頭一看,那界牌上寫著三個大字。狐妖久歷人世,卻識得字。乃說道:「這牌上寫著中路界。」鼠怪道:「想是往那個地方去的中路。」狐妖道:「正是,正是。」方才說罷,只見那牌前一個猛勇大神攔苕中路,喝道:「何處邪魔!大膽敢來闖越我路?」狐妖乖巧,便答道:「我兩個不是邪魔,卻是來從中路走的。且問尊處何人?攔阻這路,不放我行?」大神道:「我這一村,都是往年有兩個東度僧人過此,勸化得大家小戶孝爺的,敬娘的,吃齋的,念佛的,因此秉教立我為勇猛神司,在這村口專阻邪魔妖怪,怕它來攪擾善信之家。」鼠怪乃問道:「若是邪魔妖怪到此,便怎麼?」大神道:「若是此等,吾神力能吞而嚼食。看你這兩個,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你當自知。」狐妖真也伶俐,乃對鼠怪計較道:「我歷過許多地方事實看來,行正的好,作邪的難討便宜。這個小村僻路,也有個邪正分說。我們從今改了念頭,行些好事,莫要叫人指我們為狐妖鼠怪。便是走盡天下,也無驚怕。」鼠怪道:「我但聽主裁。」狐妖乃向大神道:「我兩個是正非邪,要去海潮庵聽東度僧人講法的。」大神道:「我看你調假,便是個精怪。我這裡往年有東度僧久已過去,聞知到東印度國度化了國王與纓絡童子,今已示寂成佛,哪裡又有個東度僧人?」狐妖道:「見今在海潮庵說法演化。」大神道:「是了,海潮庵尚在前邊,離路遠哩。你路境為何不熟,必是個調假妖怪。吾神專惡假詐之精,當受吾吞而嚼食。」狐妖更有些見識,乃問道:「尊處惡假詐,卻是何詐?也說個明白嚼人。」大神道:我說個明白你聽: 言語一身章美,莫教惟口啟羞。有根實據出心頭,正大光明不陋。為甚將無作有?逢人一片虛浮。欺人背理自招尤,暗裡神知豈宥? 狐妖聽了道:「真真人生言語,切不可將無作有。卻有一等假借法言比喻道理,說古今未有之事,這個可謂調詐。」大神笑道:「世有逆理之虛言,乃謂之詐。若是借喻勸人以入道,此名為方便,不名為假詐。你獨不知龍虎坎離之說,嬰兒姹女之談,借名喻道,又焉可謂之詐?」狐妖聽了,乃拜伏在地,說道:「我明白尊神之說了。」大神道:「你且起來,怎樣明白?」狐妖也說幾句。他道: 心邪實也是假,念正假也是真。真實虛假正邪分,禍福都根方寸。豈知邪非為害?分明昧卻天君。若知不使自無昏,福在真言實論。 大神聽了狐妖之言,說道:「你既真實要聽高僧講法,他卻是根理真言。讓你去罷。」狐妖與鼠怪計較說道:「我四處也經歷了一番,果然忠信可行於蠻貊,虛假不能行於閭裡。我們既說聽僧講法,便只得往海潮庵去走走。」 話且不提,且說近庵有一人,姓把名來思,此人家世積惡,只因祖上略有些善根,故此還不滅他後代。這來思年尚幼時,有一個胡僧同著一個道士過其門,見了來思,胡僧向道士說:「你看此人,當有五種惡報,可憐他昏愚不自知省。」道士看了道:「他雖該有此五種,卻還有一種可救。」胡僧道:「我也看他有一種可救,卻是他祖上的一善積來。我等看他這種根因,說與他個省改解救的去路。」道士說:「便指出一種善因,他也只改得一種惡報。看此人一種當要十二年,謂之一紀。我與師如何定得年期,來與他指引?」胡僧說:「小僧有一口訣,求他始一種。」道士道:「二種卻如何救?」胡僧道:「一以該五,何須定月?他自有見事生警之處。」二人乃走近來思面前道:「小善人,你肯佈施我等一齋麼?」來思道:「一齋不難,只是要個功德消受。你出家人終日吃人家的齋飯,這齋飯豈是容易來的?大家是田土上辛苦耕種來的。小戶是勞碌筋力上掙了來的。若是沒有功德,白吃了人的,卻也不當忍字。你二位把甚功德來要齋吃?」胡僧道:「我有經咒功與善人保安,吃你的。」來思道:「經咒紙上陳言,便真保安,只好與你自保。誰叫你把經來換飯吃?越發不當忍字。」道士道:「我有道法功與善人消災,吃你的。」來思道:「我無災障可消,只好你自去消災,也難咒人有災,挾人飯吃。」道士又道:「總來佈施,出善人方便。」來思道:「我不方便,卻也難強。」胡僧道:「若不慈悲,餓殺慈悲。」來思道:「我不慈悲,卻便怎生?」胡僧與道士聽了道:「此人昏愚不似昏愚,惡念不甚過險,我等若去了,真是憐愚惡不自覺悟,不免聊施個小法,動他的善心罷。」道士乃把拂塵一揮,只見空中飛下一個紅嘴綠鸚哥兒來。來思便去捉,說道:「是我村中人家養的,飛走了來也。」道士道:「是我觀裡道童畜養飛來的。」來思哪裡肯信,只是趕捉。胡僧說:「不要亂趕,這鸚哥是人家的。你看它聽哪個呼喚,便是誰的。」當時便引動了這村間眾人,大大小小都來捉鸚哥,哪裡信說你的我的,立心都來騙奪鸚哥兒去。道士笑道:「你這些善人,真也橫著腸子要鸚哥,哪知這道童畜養的這鳥會說話。」眾人也笑道:「哪個鸚哥不會說話?」你爭他吵。胡僧向道士說道:「人心奸險,見事相爭。小僧與他個不敢爭。」乃把手內數珠望空一舉,只見空中飛了一個白鸚哥兒來。眾人見了,乃驚異起來道:「這個白鸚哥,卻不是凡間鳥也。我等聞菩薩方有此鳥。這和尚把數珠望空一舉便來,這師父只怕就是菩薩也。」眾人乃望著鸚哥下拜。來思便請道:「二位老爺,寒家供奉一頓便齋。」當時兩個鸚哥飛行一會去了。 來思請胡僧與道士到家獻齋。齋罷,胡僧乃說道:「善人,我二人見你有五種惡報,都是你祖宗積來。幸有一種可救,卻是你始祖善根積來,但解救卻在你自修,非是一朝可改的。自此以後,遇有非理之事,見綠鸚而自省,見白鸚而知救,我等不留這兩個根因,恐善信又生忘記。」來思聽了,半信半疑,只得答應。胡僧與道士謝齋出門而去。 這來思年到二旬有四,一日下鄉取討帳目。這鄉中有一個寡婦,年方少,容貌甚美,見了來思,一則貪他青年,二則圖他財利。這日遇著無人之處,婦人賣俏誨淫,來思也有個邪念。忽然仰面見半空一個鸚兒飛過,便想起昔年僧道之言,隨正了念頭,向婦人說道:「我男子備百行於身,雖說姦淫不致大辱,你婦道惟守一節,若是淫污,便損了一生。各自知羞,卻做不得。」說罷就走。那婦人命本長壽,享用也不虧,只因舉了這淫行,著了這一羞,不敢向人說,抑鬱在心,閉了眼目,就看見亡夫。三朝五次,一旦而亡。卻說來思在鄉住了數日,猛然想起一事,收拾回家。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五十七回 奸賊壞心遭惡孽 善人激義救冤人 話說人巧天又巧,明欺暗豈欺?莫道天高遠,天高聽卻低。這五言四句怎說?只為這村中有一人,貧而無守,不能耐窮,卻又淫而多欲,專好鑽隙姦淫人婦。探聽把來思到鄉下取討帳目,知他數日不歸。來思的妻貌甚嬌,乃夤夜鑽穴隙要奸他婦,等到昏夜,悄地出門,來鑽穴隙。忽然路遇著一個陰魂,口稱是他祖宗,涕涕泣泣叫他學個好人,莫壞心術。這人問道:「你叫我學個甚麼好人?」那陰魂道:「魯男子閉門不納,柳下惠坐懷不亂。」這人一派淫欲心腸,哪裡聽信?往前直走。又聽那陰魂恨了一聲,說道:「賭必為盜,奸必遭殺,何苦執迷不悟?」這人只是不聽,一直徑到把來思家,悄地入門,躲於空室。卻說世有貧無衣食的,卻豈肯凍餓殺你?蟲蟻兒也生個草根兒與他食,你若守貧,自不虧你。乃又有一個壞心術的,思量做個穿窬,乘來思下鄉,掘窟行偷,方才到得把家後地,只見一個精怪叫道:「莫要做賊。」這人始疑是人,卻又忽然不見。乃問道:「做賊便怎麼?」只聽那精怪又叫道: 莫做賊,做賊難逃殺身厄。世間萬物各有主,人物怎教與你得?或家偷,行路劫,噁心便造惡冤孽。一朝犯法五刑加,問伊解救將何策?此時叫天天不應,便濯清流洗不白。可憐名節與殘生,不守清貧一旦滅。 這賊聽了,哪裡肯信?卻來到門邊,見戶緊閉,無處可入。乃挖一堵牆穴鑽將進去,摸到空屋,卻好撞了這淫人。賊只道是來思,執著挖牆鐵器便打。這淫人也當來思,奪賊鐵器,兩下奪打。賊力勇猛,把個淫人一下打死。賊心慌了,仍從牆穴鑽出,不想那牆日久磚塌,賊方鑽出頭與兩肩,忽然牆磚往下壓著賊腰,進退兩難,身體不傷,猶活潑潑的。及到天明,地方鄰里見了報官,把賊審問。這來思回到家中,備說這一番情由,那賊卻認殺了淫人。正是來思拒那淫婦這一時日。來思暗想,正是: 色慾人人愛,皇天不可欺。 我不淫人婦,人難淫我妻。 來思正暗想:「那日這淫婦我不奸她,家中就有這事。若是我奸了她,不但妻被人辱,或者又遭賊手。」正嗟歎間,只見空中一個白鸚哥飛來飛去,半晌方去。來思想起胡僧之言,乃望空禱謝。 這來思警戒了這一件事,又經過幾年,家有一童僕得病伏枕。來思有一女,夜沉病在牀。來思乃日夜看視童僕調理湯藥,把個自己親生女兒倒不管。其妻怨道:「不顧親生,卻看奴僕,是何道理?」來思道:「親生女兒有你母看,異姓童僕可憐,他無父母在旁,又無親人在面,主人便是他父母一般。我不顧他,家下奴婢誰肯相近?」且寬慰這僕說:「你莫要焦躁,待你病略好些,我送你還家,見你親戚。」這童僕病勢漸滅,來思恩養更深。一夕,來思夢見一人,說是童僕之父,道:「感謝恩主愛念我子,救活他病,不但我感恩地下,且是冥司說,恩主存心仁厚,你女與子俱在難保,只因你這點陰功,成就三人活路。」來思道:「便是成就活路,也只你子你女二人,如何三人?」其父道:「恩主也得了活路。」說罷,夢覺。眼中恍然,白、綠兩個鸚哥在目。來思驚異,乃堅卻好善之心。卻到了今日,正在家門閒立,見兩差役鎖著男女兩人。那兩人哭啼啼,叫冤說苦,差役罵道:「你做的事,誰來冤你?便是苦,也是你自討的。」來思見了,乃扯著差役問道:「何事鎖此男女?為甚叫冤說苦?」那差役卻與來思熟識,乃答道:「把尊長,你不知這兩口子惡毒異常,他將一個孩子賣與張大戶家為奴僕,不過數月,便串同心腹叫孩子開門偷盜大戶家財物,約有十餘兩。孩子逃在他家,拿出供招是的,如何是冤?我們做公差的靠的是差錢,他卻不與分文。難道我們不行些法度,實是叫他吃些苦兒。」那兩口子哭著,也向來思訴道:「爺爺呀,青天白日,冤枉人拐帶做賊,怎不是冤?只因賣兒女的人哪裡有錢給他?便受這二位公差之苦。我兩口子當初為欠官糧,把個心愛的孩子賣與張大戶家為僕,方且感他恩愛孩子,怎起得這意?」說罷又哭。來思便動了不忍心腸,乃邀公差到個酒肆中,暗與公差幾貫錢鈔,道:「我說這兩口子有冤枉,古語說得好,』公門中好修行『。且問如今孩子在哪裡?」公差道:「張大戶叫僕人到他家拿來,現今鎖在家。」把來思聽了,又問:「那兩口子只是叫屈,說這孩子何嘗到我家,真是冤枉。」把來思慈心要救這兩口子,卻又不知真假。只恐這兩口子情真作假,故意佯推,乃又問:「你兩口子在家做甚營業?」男子道:「我在家做人的傭工,只因這一宗屈事,人家說我不是好人,便逐出來了。可憐這屈哪裡去伸?婦人也靠在人家,為此也讓人家不容,便怎生度活?」兩人只是叫苦聲冤。 話分兩頭,卻說狐、鼠二怪說到庵聽經,便來到庵前,二怪卻不敢進庵門。為甚不敢?只因高僧在內,正不容邪,把門威神遵奉護教威靈,莫說邪妖遠避,便是吃五葷三厭、身體不潔淨的婦人男子,知道不淨的避忌,不敢入門,不知誤入的,便墮了罪孽。狐、鼠不敢入庵,卻在庵前求把門的神放他入門,說道:「我二怪雖是畜生業障,只為前生心地奸狡,輪回這劫。卻又自知皆非,久歷塵世,得了日精月露正氣,曉得些變化神通,今欲悔改前非,投托釋門,消災懺過,以求度脫。望神司放入聞經聽法。」威神道:「汝等據要入門,真假未必,且尚有怪氣妖腥,便容了你進門,到了殿上,那高僧聖眾見聞,連我把門的也作孽。你等必要進庵,須是在外積一功德,行一善事,便可進門上殿。」狐、鼠問道:「如何行一善便入得?」威神道:「善人天堂也上登,希罕小庵觀寺廟。」狐妖聽了,乃與鼠怪離了庵門,去尋些善事修積。正走到酒肆門前,只聽得店內兩個男婦啼哭,二怪乃變了兩人走入店來,正見把來思與公差講話。二怪聽得明白,狐妖與鼠怪道:「我見這人分明是存心方便,要救這兩口子,他做他的功德,我們積我們善心。」便也來席上與公差說道:「天下人間方便第一,二位你可放了這兩口子罷,我們三個人保著。」公差道:「如何放得?除非是你弟兄宗族,婦人就是我這位的親姐。」公差道:「豈有正身放了,拿你替頭?除非我們得了你一注大錢鈔也說不得。」來思便道:「二位果與兩口子認親,代他去審,我便替他送你幾貫錢鈔。」公差聽了道:「你且拿現錢來。」狐妖聽得,便地下拾一塊磚變了一塊銀子,遞與公差。那公差心喜,卻把兩口子放回家去,道:「見了大戶再作計較。」這兩口子如夢方醒,自驚自疑,忖道:「世間哪有這樣熱心腸好人?」拜了兩拜,回家去了。 卻說公差鎖著狐、鼠變的人,來思也隨著去看。只見到了張大戶門道,張家走出一個少年奴僕,出來見了公差鎖的二人不是正身,便道:「你如何不拿正身來,卻是得錢賣放?」狐妖見這僕人辭色古怪,乃向鼠怪道:「這兩口子,果有些冤枉。待我弄個手段,查他真實去來。」乃把鎖褪了,將身一變,變了個張大戶看家的狗子。入得門來,逕奔屋裡,東走西望,只見屋內鎖著一個孩子。那僕人走進屋來,狗子卻隱著身聽那僕人向孩子說道:「你家娘老子未拿來,拿了你家親族來了。你只好說是你娘老子,叫你開了家主的房門,銀物是他拿了去。你若不這等說,便要打你二百皮鞭。」孩子道:「說了卻怎麼?可打了?」僕人道:「說了不但饒打,我還把果子你吃,早晚也要我看顧你。」孩子道:「我便饒打,可打我娘老子麼?」僕人道:「自然打她。」孩子說:「她是我的娘老子,如何苦了她?」僕人道:「想她賣了你,不管你在人家死活受苦,還想顧她作甚?」孩子道:「便是賣了我,也只因少了官錢,沒的飯吃,不得已了。我如今寧捱二百皮鞭罷。」僕人道:「你前日已招出了,如今怎改得?」孩子只是不言語。狐妖變作狗子在旁聽了,說道:「我疑這僕辭色古怪,果然這事有些冤枉。」只見僕人走出屋,又向一個心腹人說道:「孩子言語忽變,怎生奈何?」心腹道:「當初你不該詭計,坐在他娘老子身上。事已冤著他,說不得了。把孩子好歹再藏了外邊去,只說又是他親族來偷拐去了。我們偷的銀物,便費些與公差也可。」按下二人計議。 狐妖聽了,乃出門,把這情節說與鼠怪。鼠怪道:「我也弄個神通,卻把塊石頭假變個人,與公差鎖著,他卻復了老鼠原身,走入張家屋裡。先看見僕人哄那孩子,把他藏拐在外,後卻開了箱籠,拿出一包銀子,稱得幾件出屋去與公差說話。那公差伺候了一會,只見張大戶出得屋來。公差二人帶著孩子家親戚人去。少頃,張大戶請了地方一個巡捕長官,到得他家,坐在堂上。狐妖變的假人鎖在旁邊。但見那長官: 頭戴一冠,上有無情結;足登雙履,下綻鷂子皮。破圓領束著一條角帶,窮模樣蹙了兩道愁眉。只因地方淡薄,他又只吃鄉村一碗清水;無奈官債逼迫,哪裡有處借貸半釐低銀?奶奶衙中報怨,一旦回鄉,盤纏哪討?爺爺心上快活,三年考績,殿最必然。 鼠怪見那長官,坐在堂上叫公差帶過二人來。二人大喝起來:「青天白日,家僕盜了家主銀物,卻冤平人串拐!」長官又叫拿出孩子來對證。公差忙入屋,僕人已將孩子藏出。卻不防鼠怪變了一個孩子,出到堂前,也大叫:「白日青天,僕人偷了主銀,贓現收在箱籠,卻叫人冤我爺娘!」長官聽了,看著大戶說道:這小廝如何今日又供差了。」乃叫公差,即同大戶到僕人房內箱籠一搜,只見銀物均在。一時便把家僕刑起,滿口供招,便放了鎖的二人出去。這鼠怪變了孩子,想道:「僕人奸計藏匿了孩子,冤他爺娘。幸喜我替他伸冤,如今將計就計,把藏匿的孩子送還了那兩口子,叫他母子在一堆過活,卻怎麼消了張家這一宗卷案?」好鼠怪,想了一會,趁著那官長與大戶坐在堂上,究問那盜銀家僕,這鼠怪乃變了一錠大銀子,忙叫狐妖變了孩子宗族,同公差進得屋來,說道:「家僕誘我孩子坑害娘老子,今幸長官審明。這孩子公心明說,卻也難安在大戶家了,願將原賣禮銀交還,贖歸家去。」長官准了,大戶只得與他贖去。二怪大喜,自謂行此一善,辭了把來思而去。把來思在張家門外,只等聽了這事情完結回家。只見兩個鸚哥兒,飛來飛去。來思見了,合掌念佛,道:「想胡僧與道士之言不差,果是我有惡孽,又救了一種。」乃回家只想行善。這二怪乃把藏匿的真孩子領到兩口子家,還了他。兩口子疑問道:「二位恩人,不知我夫婦有何緣何德,受恩主莫大救拔之義?」二怪笑道:「還是你二人平日有甚好心腸,今日遇著災難冤枉,得善人來救了你。」兩口子道:「我們為覓人家傭工,有甚好心?」二怪道:「你試想一想看。」兩口子道:「我們也只是僱在人家,出了一點忠心與人家做事。往常見傭工躲懶的,誤了主家之事,還有偷盜主家物件的,還有作踐他家器物的,我想那人家與你飯食吃、工錢用,圖你出力,你卻壞了心腸,天豈肯祐?」二怪道:「這便是你善行好心處了。」兩口子得了孩子,留二怪酬謝。二怪一心想著進庵聽法,哪裡肯留?乃辭了他,一陣風到了庵前,便要闖門而入。把門的人哪裡肯容?二怪說道:「我等遵諭行了一善,特來求賜放人。」威神笑道:「吾神聰明,你們舉動便知。這善是那把來思的,你二怪不過因人成事。算不得,算不得。難入,難入。」二怪聽了,自思果然這事乃別人起根的,便離了庵門,又往他方,尋行善的事。 二怪正變了兩個人在村鄉里閒走,只見村中十字街頭,一個愁和尚在那街石上撞頭化緣。二怪看那和尚,怎麼愁?但見他: 蹙著雙眉兩道,露著一個光頭。非瘡非癤又非瘤,卻是撞出來皮肉。聽他聲聲喊叫,化齋化那饅頭。苦肉計好沒來由,還是前因今受。 鼠怪見了,說道:「你看這和尚,愁眉皺臉,喊叫化齋,卻把那父娘皮肉,撞得光頭上長起個大瘤,果然是為生死道行,便碰破了頭也無怨。只為化齋,不過是飽腹,為何這等自苦?」狐妖道:「修道人苦行,或者該是這等。我們自行修善,便該齋他一飽。」鼠怪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只叫化饅頭,我與你哪裡去尋饃饃扁食燒餅饅頭?」狐妖道:「這卻不難。」卻怎不難,下回自曉。 第五十八回 狐鼠怪掠美示恩 把來思救人失水 狐妖與鼠怪道:「那十字街頭許多賣饅頭的,這和尚是看見了,便起心要吃,所以他愁著眉。」鼠怪說道:「化便化,愁著眉何也?」狐妖道:「他愁著眉,一則是要吃,不得到口,一則是撞得頭疼,一則不知可有人舍,一則是有人舍,不知可吃得飽。」鼠怪道:「你說齋他不難,便齋他個飽罷。」狐妖道:「哪有錢買?我與你弄個手段,隱著身偷饅頭來齋他。」鼠怪道:「偷便是賊了,為齋僧自家卻當個不義之名。我把土石變幾貫鈔,明明的買饅頭齋僧罷。」狐妖道:「也使不得,僧便齋飽了,那賣饅頭的卻折了本。」鼠怪道:「這個沒錢的善願卻難行。」狐妖道:「這也不難,我前日與你救那兩個男女,看那把來思倒是個善人。我們如今變兩個和尚去化他的饅頭來齋這和尚。」鼠怪道:「這也說得是。」二怪把身一抖,卻變了兩個和尚,走到把來思門前。只見來思正走出門來,看見兩個僧人,便問道:「二位師父何來?要化甚麼?」二怪答道:「只為饑來化齋。」來思道:「來得正好,也是二位緣法,方才正備了些素齋,要請一個鄰家吃素的道人。既是二位饑,要化齋,便請屋內坐。」二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說道:「這撞頭的和尚真也是沒緣。偏生我們委曲設法齋他,卻有這樣留難。」一面二怪口裡暗暗說著,一面只得入屋來。只見素齋擺出,他兩個吃著只想法兒。卻說人有心事,吃飲食不是不下咽,便是不知味,沒好沒歹亂嚼亂啖下肚。二怪吃了齋,把個桌席上精光,湯也不剩一點。把來思心裡倒也歡喜,說道:「俗語道得好,』齋僧不飽,不如活埋。『這兩個和尚一定飽了,且再說個好看的果子話。」乃問道:「二位師父,粗齋不潔,不能齋飽。若是不夠,當再奉獻些點心饃饃。」只這一句,便引動了狐妖乖巧,答道:「我二僧夠了,多承施主盛意。只是我有個老師父,在村前化齋未得,若是有點心饃饃,乞化幾個齋他。」來思聽了,便叫家童又捧出點心,卻好都是熱饅首。二怪見了,喜上心來,乃袖著饅首,辭了施主,直到街頭。 可憐那和尚撞得頭暈,氣力也沒些,人心狠毒,就沒一個慈悲方便喜捨。鼠怪見他這光景,乃向狐妖道:「這和尚苦苦撞頭磕腦,乞化不出,一則村人刻薄,哪裡不騰那一貫齋他,也積些福壽;一則這和尚把這撞頭的苦行,何不莊嚴端正誦卷經咒,不會誦經也念幾聲佛爺,自有善神打供。世間何嘗餓殺了個學好的和尚?他苦苦撞破頭額,叫做強化惡化,反使噁心,見了動惱起嗔。」狐妖道:「你也莫要管他強化惡化,破頭腫額,但出我們善心,把這饅頭趁熱齋他罷。」二怪當時把饅頭遞與僧人。僧人接了便吃,吃飽了走去,方叫謝齋。二怪笑嘻嘻卻走到庵前,往門內就要進去。只見門上許多善男信女手捧著香燭的,直入無礙。有一等閒行遊戲、身心不淨的,近便進了門,卻被那守門威神怒目指視道:「褻瀆作罪。」只有二怪,他卻看得明與神說的話。威神見了二怪便喝道:「你又來亂闖。」二怪道:「我等奉諭,行一齋僧善願,特來進庵聽法。」威神道:「你何嘗行善?一個要偷人饅頭,舉了賊意,一個要假變泥錢,坑人資本。如何是善?」二怪道:「我們當時也自知其非。乃轉到善人家化了饅首齋僧,費盡心腸,這卻是善。」威神道:「你吃了他無功之食,又詐了他越外之饃,就是費了心腸也是個掠美示恩,作不得善,入不得門。」二怪道:「詐了他饃,這情有的,卻怎叫吃了他無功之食?」威神道:「你二怪外貌假變僧人,心中一團邪念,不會唸經與那施主消災,不曾咒食與你受齋釋罪。快走,快走。若要進我山門,除非自行善事。」二怪聽了。只得離庵門前去,按下不提。 卻說把來思二次見了白、綠鸚哥,想起當年僧道說他有五種惡報,乃逢事便舉善念,也行了許多善事,卻不見鸚哥的報應。這日,只因齋了兩個和尚,袖了他幾個大饅頭去,說與師父吃,卻又變了兩個常人,將饅頭齋那撞頭的和尚。街村還傳來說:「兩個時時務務過客拿出饅頭齋僧,這饅頭卻不是村前賣的,卻是把家的饅頭。」為甚人認得饅頭,是把家的?只因把來思為齋昔年僧道,說了他五種惡孽,這一番事情明明鸚哥顯化,示了他三次善功,他便常常做這個大饅頭齋僧道,故此村人遠遠傳來。這來思卻想道:「饅頭分明是兩個和尚袖去,如何是兩個外村過客?」且訪問這過客怎個模樣,村人又傳得古怪。來思便疑道:「這袖饅頭去的和尚是兩個神人化現,他卻又化現過客齋僧,想齋僧也是個善功。」為此逕到海潮庵來,一則久聞庵內有高僧寄寓,一則有這一點齋僧的善心。他捧了香燭前來,起得早了,東方尚未發白。這村前有一個深水池塘,來思將眼遠望,盡是茫茫大水,心裡甚疑。只見那池塘: 大非往日之池,闊有遠天之狀,汪洋似海茫茫,聲勢如雷聒聒。擋行路不說天塹,驚人意錯似鬼魂。不是錯念頭,走歪了正道,定然迷了竅,誤撞著邪魔。 來思遠望心疑,忖道:「我村這向南大道直走到庵,怎麼走近海來?況我此地沒海,止有一個小小池塘在前傍路,雖然水深,卻也不大。莫非是我起早眼花了?便是錯走了路頭。」一面疑想,一面近前來,只見池塘仍舊。卻有兩個人在水中說話。一個道:「空設漫天計,怎能害善人?」一個道:「冤家自有頭,還債自有主。」一個說:「這是把來思應當有此一報。」一個道:「你看空中有兩個鸚鵡護身。」一個說:「日中有個醉漢子還債。」一個說:「傍晚有個瞎婦人填冤。若是這兩人不來,便說不得甚麼善人,甚麼鸚鵡,且拿他頂了缸。」來思聽了這話,想道:「這分明是邪魔話說,魍魎現形。有甚冤家債主想要拿人頂缸做替?我到庵中也為行善,且坐在這近池樹林,等那日中傍晚,有何應驗。」卻好坐至日中,果見一個醉漢踉踉蹌蹌、東歪西倒走將過來,就往那池邊行去。來思見了,急忙叫道:漢子,休要到池邊。看你: 行步散亂,身子傾欹。眼乜斜,看睜又閉;手支吾,指東畫西。口裡胡歌亂叫,似曲無些腔板;腳下前伸後縮,如跌有甚高低。只該少吃些下波子,也不亂性;奈何不忖量迷魂湯,撐滿肚皮。臥巷倒街,誰來扶你?傷生害命,哪個能醫?只落得個吃時快活,怎知道那醉後如泥。還饒個腳根把持不住,但見得身骸送入深溪。 來思一面叫他莫入池邊。那醉漢哪裡聽依?他卻一面嗟歎。這醉漢的必至之情,果然走近池塘,一跤跌入池水深處。這來思一心惻隱,便顧不得解衣,往池中去救。那醉漢一把手扯住了來思,死也不放。來思也慌忙了,道:「罷了,罷了。我只因一時動了善念,造次救人,卻不想自立個實地,分明是冤家債主,早夜陰魂,話不虛謬。」那池塘深水處,若似人扯的一般。來思正在慌忙之際,卻說狐、鼠二怪離了庵門,正計較尋些善事去做。忽來到池塘之處,見二人在水裡相攪做一團,若似泅水一般。二怪見了,慌忙弄個手段,直入池中,把二人救得起來。二怪見一個醉酒漢子失腳入水,也嚇得酒醉半醒;一個卻是來思,曾受過齋僧之惠。狐妖便問道:「把善人,你如何同這醉漢渾攪水池裡,莫非是爭鬥投水?你們或是俱醉,失跌入池。我們若遲來救,可憐你二人性命不保。」來思便說出醉漢失水緣故,卻又把天早陰魂說話事情說了一番,卻才拜謝二怪。二怪聽了,鼠怪說:「且把這醉漢送入村街,就有他的熟識。」扶著去了,方回來與來思講到庵中聽經的話。來思又把瞎婦日晚緣故說出。二怪道:「寧可信其有,不可說其無。」乃同來思到得家中,換了水濕衣裳,吃了些酒飯,方才問二怪姓名,因何與小子熟識,救了殘生。二怪道:「實不相瞞,我二人向日行路肚饑,遇二僧贈了我幾個饅頭,說是府上佈施他的。」來思道:「事果有的,卻聞說又齋了撞頭的和尚。」二怪忙忙答道:「正是,正是。我二人吃了兩個,卻省下幾個齋僧了。如今聞得海潮庵高僧說法,我二人特地去隨喜,路遇這巧,救了尊長,又承高情款待酒飯。既是陰魂說傍晚有瞎婦過池填冤,我們與尊長守著池邊。若是果有,救她一命,也是陰騭。」來思道:「好事,好事。況且順路到庵,也是功德。」卻說這村間有姐妹二人,姐嫁了一個不守本份的漢子,妹嫁了一個微末生意的丈夫。這不守本份的,浪蕩了家私,專一引誘良家子弟嫖賭,也不知坑陷了多少好人家兒男。這池中冤魂便是他引誘壞了的,投入魍魎。後來沒人引誘,貧苦生出惡病而亡。這婦人一氣,把個雙目瞎了,孤寡無靠,卻依棲妹子身邊過活。這妹夫當年也勸他漢子做些好事,便是微末的生意也是個本份前程。漢子不但不聽他言,還笑他說:「你那微末生意,吃辛受苦,一朝不足分文,只好餬口。似我這買賣,大盤吃肉,大壺吃酒,大包用銀錢。」妹夫道:「大是你的大,多是你來的多,受用是你有受用。只是世間辛苦出來的銀錢,便受用得心安;若不是辛苦藝得了世間財,縱有受用,也不長久。」漢子笑道:「多少貴族富室享不辛苦的錢鈔,受現成的福,代代快活心安。」妹夫道:「你道貴族富室享現成福,不受辛苦,哪知是他祖父的功德,貴的是先世忠國愛民,積下的俸祿,與子孫受用;富的是前人勤儉經營,掙下的家私,與後代享成。」漢子道:「妹夫你休管罷。我是吃慣了的口,用慣了的手,做慣了的事。你本是個貧守份,窮骨頭,沒福受用的,休管我罷。」怪了而去。因此天道卻也古怪,一旦喪了,止遺下婦人,又瞎了眼,依棲著妹夫。這兩口子既出一個好心,憐是親戚瓜葛,便該恩養他個孤寡之苦,乃終日顛言譏誚,叫這婦人瞎著雙眼,沒處訴苦,一直跑到池邊來投水。天色傍晚,那池中魍魎說道:「我想在日,被他漢子千般哄、百般誘,把家私壞了,且欠人債負,逼迫以至投水。可憐那時也是一急無奈,投入水中,誰想孤魂苦惱?」 悲風情慘切,長夜曉何知? 不樂陰千載,寧安陽一時。 魍魎自悔,要尋頂首。卻好瞎婦情苦奔來,正要投水。那魍魎喜道:「那漢子坑我,今其婦填冤,報應不差。」正要伺候扯她,哪知二怪與來思守著,果見一個瞎婦走來投水。那瞎婦不就投水,乃哭哭啼啼,把她漢子生前行止,說一句,哭一聲;卻又怨那妹夫兩口子,也說一句,哭一聲。來思聽她哭了說,說了哭,將次要跳,乃大叫道:「那瞎婆子,你既說你漢子當年過失,你為妻的,也該勸諫。若是勸諫不聽,把今日投水的性命那時拚著,為丈夫的,也有聽妻賢勸的。若是改行好處,做本份營生,你哪裡知道天道決不叫你漢子身死。你瞎了雙目,孤寡無靠,想你那漢子在日來的空頭錢鈔,你只圖受用他的快活,怎想有今日!」那瞎婦聽了,眼雖不見,心裡卻明白,說道:「好言語,今日悔是遲了。」他這明白自己當年的不是,卻就消了一肚子氣,哭哭啼啼,只說妹子的不是。來思又說道:「你也不該怪妹子,他是念你同胞姊妹,養活你生,妹夫又是看妻情份。若是你再沒有親妹,誰人顧你?你如今自思自省,忍些閒氣,與你親妹和好過日子,莫要尋這條苦路。」瞎婦被來思說了一番,心也知悔。狐妖乃扯她上了街路,直送她到妹夫家,把她投水的話說了。那妹子也哭啼啼扯她進屋去了。狐妖乃復到池邊,同來思趁著月光,直奔庵裡來。但見那月: 皎潔如同白日,清輝遍滿長空。一輪照徹萬方同,倒影星辰搖動。莫道尋常三五,但云今夕佳逢。更樓老子興無窮,喜與高人賞共。 狐鼠與把來思趁著月色,不覺的走到庵前。二怪到底害怕把門威神,不敢近庵,在遠樹林邊,乃叫來思說:「尊長,你住居近地,庵僧必熟識,此時天晚,只恐月下難敲其門。你先去探個消息,我等遠村來的,見景生情方是。」來思依言,乃先走到庵門,只見庵門大開,善信出入甚眾。來思問眾人:「今夕夜深,如何庵門大開?」眾中一個答道:「今日是高僧三位徒弟說法,晚建一堂施食。」來思聽了,便直顧上殿,看僧施食,乃忘記了兩個同來的在遠樹下等信;這二怪久等不見來思回信,乃起身只得前來。狐妖與鼠怪道:「這番料威神必然容我等入門。」鼠怪道:「怎見得?」狐妖道:「我們救池塘兩命,乃是自行的善功。」鼠怪道:「正是,正是。」畢竟二怪可得容入庵門?下回自曉。 第五十九回 威神三阻狐鼠怪 菩薩兩查善惡醫 話說祖師隨路演教,度化眾生,到處庵觀寺院,有靜室可坐,便經旬寄寓;逢著僧尼道俗,有緣法可度,便隨遇開悟,自多不語,每每三位徒弟代言。因此在這庵中,應答善信開度事情,多是他三個高徒。一日,庵中眾僧見來謁高僧者眾,便發了一個善願,向道副大師說道:「大師道行甚高,度脫雖眾,只是終日費煩口耳於生在善信,利益宏深。若是建一個道場或是施一堂法食,濟度幽冥、孤魂等眾,也是莫大功德。」副師答道:「我等談經說法,便是濟度眾僧道,生者得悟,恐亡者未沾。」尼總持師便也說道:「事有陰陽,道本無二。」眾僧又道:「見在度亡科儀,豈是虛設?」道育師道:「科儀乃明見功德經義,還本不見真心。」三位與眾僧辯了一會,彼此大家都端會入定。忽然副師於靜中現一個光景,見殿旁一根枯木,忽然其中騰出一位神人,其下一條大蟒蛇鑽出。那神人大叫道:「和尚,你既明人天大道,怎不念六道眾生?若說科儀陳跡,這蟒可以轉超。」言罷不見。副師出靜,見阿羅尊者聖前有此景象,乃與眾僧議建一個佛會。三位師兄師弟,一位一日,主壇法事,講經典,仿科儀,攝孤施食,真也是勝會,村鄉善信來往佈施。這一日,正是副師主壇首日,卻說庵門大開,把來思直入上殿觀看。狐、鼠二怪久等,只得到庵門,方才要入,只見把門威神又攔阻著說道:「你未有獨行善功,如何又來攪擾?」二怪道:「救三命於池水,卻是我等自行之善。」威神道:「為此一善,冥司正在這裡議功,若不是把來思一念始發,你等哪有這一種善緣?」二怪道:「我等若救之遲,把來思自顧不暇,尚安得為功?」威神道:「正為把來思有這水災惡報一種,未作在何項,故此菩薩的白、綠鸚哥未現。如今作他的又有你們;繼後作你們的,又有他功創始。今日較往常法門更肅,你看那自身不潔,故入誤進,自招罪孽。你們比此不同,原有性靈,你知我見,故此阻你者倒是度你。」二怪聽了,乃慨然說道:「既是善功不曾注明,把來思非此一善,不得消他一種惡報,我們情願讓此一善功德,救解了他惡孽一種。」只這一讓之言,只見威神呵呵大笑起來,把個庵門大開了,說道:「一言兩成功果,你兩個不獨善功,且定轉生人道。進去,進去。我如今不阻攔你了。」二怪方才昂首進庵,直到殿上。後有清溪道人詩五言四句,說忍讓真是善功: 不競真為福,讓功果是高。 世人能退讓,災禍自然消。 狐妖進入庵門,走上佛殿。那狐妖是久歷過的地界,弄過了手段的僧庵,只因近日威神凜肅,又且他心信法門,隨著禁忌,去修積善功,進入庵來,上得正殿,他都是熟游。只有鼠怪在那社裡成精,弄妖捏怪,不知善地廣大,殿宇巍峨。他見了眾僧凜凜拜禮聖像,課誦經文,眾信男女依擬行道,乃向狐妖說道:「我在社中,張頭露面,躲躲拽拽,只知弄法兒,耗糧食,若不虧你攜帶,走這福地,怎能夠見廣識大,開闊心胸!」狐妖笑道:「料你鼠腹有類蛙腸,便開闊了也不大。」鼠怪道:「老狐你說差矣。我不入這禪林,我也不會說話。世間心胸,有見識,便自闊大。若是沒見識,便原來闊大,也是小家子。我今幸承你攜帶,入了善地,便會巧言。我不是巧言,乃是一句道理。人若有了這道在心,明瞭這理在腹,莫說是我鼠腹,便是個疙蚤蚊蟲,他也脫離了篾芒小見。二怪一邊閒談,一邊看高僧依科行教。但見他: 高座法台,朗吟梵語。眾僧齊和真經,鐘鼓迭鳴押韻。燒香的倚者虔恭,剪燭的沙彌端肅。那個善男信女不側耳仰觀?這會鼠怪狐妖也傾心敬仰。 只見副師坐在法台上,先持解結咒,後誦度亡經,那些善信不見,這狐鼠卻知。少頃,山門洞開,孤魂野魅充滿庵前,直連境路。也念了施食真言,那法食變滿法界,有聽了經咒,悔悟生前作孽的,喜道超生有路;有沾了法食,受用現前功德的,樂然飽腹無饑。二怪直候到法事完畢,副師下座,方才抬頭看眾人。只見把來思也雜在眾人叢裡觀看。二怪方才近前說道:「為何不回個信息,叫我林間久等?」把來思方才答應。原來,妖魔邪怪在庵外變幻迷人,到了福地便不能隱藏,他兩個俱現出原身,嚇得把來思往殿上一把扯住了尼總持道:「師父,怎麼道場法會,卻惹了狐鼠精怪入來?」總持把慧眼一觀,果見兩個狐、鼠假變人形,到此藏隱不住,明明兩個孽畜。他見了高僧,便齊齊跪伏在地,口口只求度脫。尼總持道:「我師兄道力可見高深。一般獸畜也來求度,何況於人不知省悟,不求度脫?」乃看著二怪說道:「有奸莫弄,有妖莫逞,充滿善心,自超上等。」總持念罷,把手結一訣,只見階下一個黃巾力士現形。總持道:「可把此二怪押赴輪轉,說他出離了畜道,卻積了三次善功,且又悔心入我福地,萬毋叫他再墮入畜生道里。」力士聽了,即把二怪押去。 二怪歡歡喜喜拜謝而走,把來思方知高僧法力。當下夜晚眾信散去,他只得在廡廊下歇宿。他心裡驚疑作怪,說道:「怎麼我為救人落水,幾被沉沒,感得這二人拯救,怎知竟是狐、鼠兩個精怪?今若不是高僧看破,押他超生人道,只恐精怪變幻,終是迷人。又想我當年胡僧道士說我五種惡報,屈指算來,白、綠鸚鵡已現了三次。昨日救人失水也是一種善念,怎麼不現出鸚哥?」心下正疑思,忽然鐘鼓齊鳴,卻是尼總持上殿,輪班請行法事。來思見了,忙抹了一抹臉,上前合掌禮拜,說道:「弟子把來思,當年有胡僧道士化齋,說我有祖父積下的五種惡報,因始祖有一善化解,賜我二個白、綠鸚哥,叫我見綠鸚知省,見白鸚知解,我弟子已三見鸚哥現形;想已解了三惡。尚有二惡,不知作何善功,得以解救,望高僧明白示我。」尼總持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你祖父積惡,報應在你。此是你家門事,自然不爽的果報,我僧人怎知?你既有往年僧道指引度脫,你自家行修自家解救,我僧與你隔心異念,如何得曉?」來思道:「自師父們到庵,我村鄉何人不知,道說高僧說破塵情,指人心膽,度脫了七祖九玄,解釋了九幽六道。若是我弟子有甚積惡,望師父真誅其心。」來思只說了這句誅心,便打動了他慈悲方寸,乃向副師道:「這位善人,滿口說出往因善惡,所謂直陳衷曲,我又何必誅心?師兄,你有過去前世之因,試一表明,看他未來報應,或是解,或是受,使諸有情盡曉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副師點首,乃端坐入定,兩個時辰出得靜來,於諸大眾前直說出來思祖父積惡根由、始祖一善功德。卻是何善何惡?眾人傾耳而聽,只見副師一件件說出來道: 來思始祖為華佗,奇方救病起沉痾。 含冤苦被曹瞞害,焚卻醫書沒奈何。 誰教後代流南度,不法丹溪亂認科。 火症錯當風涼治,枵腹說人飲食多。 胡針亂炙傷人命,任意歪醫惹笑呵。 積下惡冤遺後裔,五種冤愆報不苛。 一種誨奸招刃害,二種女子被災磨。 三種投溪沉水報,救人孩子事差訛。 尚有惡因留二種,幸虧福地拜彌陀。 行善何須限數目,便是百種不為多。 為甚胡僧求度脫?只因行孝有鸚哥 來思聽了副師說出來的前因,乃說道:「不差,不差。我家傳來說,始祖上是一個盧扁良醫,到人家醫病,把人疾病當自己父母的疾病一般,望、聞、問、切,寒良暑溫,苦心蘿思,救療人病,活者甚眾。不意祖父接代家傳,不遵祖意,只貪財利,輕人死生,任意胡醫,故此我未學前業,遠投這村,贅入人家。幼因失了母氏,無處尋訪,我想人生世上,忘了生身之母,就是不孝之人。所以方才師父說出鸚哥乃行孝之鳥,如今就拜辭了師父,回去尋母。倘天假良緣,得逢老母,再來修謝。」來思只發了這點好心,猛見殿高處鸚哥現於菩薩之前。來思見了,隨拜禮聖尊,出庵門而去。眾僧便問副師說道:「大師方才說出他祖代善惡根因,但只說個鸚哥微意,並不曾講明瞭他後這一種之報。」副師道:「那救人孩子,非為正善,乃是狐、鼠弄怪而成。救人沉水,就解了他自身沉水惡報。今日禮拜福地,便是四種。尚有大惡孽一種,不敢先泄,只看他尋母這一種人間最大之善,能解極大之惡,無有孝道之大也。」說罷,眾心悅服。按下二師輪修道場功德不提。 且說來思明曉積來惡孽,報應善功,只因高僧說明孝道乃世間最大一種善功,他便想起生身之母,只是幼年他父行醫,誤傷了一人性命,那人飲恨九泉,訴冤在報應神司,說庸醫枉害了的冤魂。神司怒道:「生死根因,都有個造化氣數。你數當絕,如何怨他?哪裡知道,就是誤傷,也是氣數假借他手。況且傷你不過一命,他活人卻也數多。」冤魂泣道:「若說氣數,不敢怨他。若說假手,真也害在他三指。」神司道:「如何害在他三指?」冤魂道:「他三指未明寸關尺,一心只想渾愚人。可憐萬劫難逢人道命,被他輕易送殘生。」神司聽了,哀憫起來,便查他父的報應,當夫婦殞滅,人那幽暗地獄,仍積惡孽與來思,計有五種,神司即命鬼役,勾他夫婦。 卻說來思之母,叫做把氏,夫便行醫,他卻熬煉膏藥,私施於人,多救了人瘡毒疾病,有此陰功。這日藥帝菩薩正降人間,憐疾苦,察善惡,查醫者之良庸。若是善人,便遇著庸醫,他也陰中默助,手到病除。人說泥丸子也治好大病,哪裡是泥丸子效靈?卻是善心感到菩薩慈悲救護。若是惡人,便遇著良醫,偏生認錯,哪裡是藥餌不靈?都是菩薩不宥。鬼役正來勾他夫婦,卻好菩薩遇著說:「把氏多行善,當宥。」鬼使遵依佛旨,不敢勾她。菩薩又查出把氏為夫炮製藥餌,便有佐夫誤用傷人之罪,免她死地獄,不饒她生罪孽。偶然遇著盜劫兵爭,把來思了遂失迷兩地。把來思流人遠村,不思生母,贅入人家,只顧妻室。不但未有子嗣,且五種惡報,見於面貌,被僧道昭然明見。他既消卻四種,這一種卻也異常。卻說來思之母,被刀兵離失,走到海沙荒僻,饑餓困倦難行,僕地跌倒,坐在荒沙之上,正啼哭不止,忽然見一老嫗,手提水罐,一步三挨,好生難走。但見那老嫗: 白髮亂蓬鬆,攔腰束短裙。 一步那三歎,手提汲水瓶。 老嫗見一個婆子坐臥在沙上,看看走近前來問道:「婆婆何處來的?怎麼這般狼狽?」來思之母一面悲啼,一面說道:「我是遠方被強賊刀兵趕慌,與子失散了來的。」老嫗道:「你這婆婆,想那子不是你親生的。就不是你親生或者自養,乳養,晚娘隨嫁,遇著荒亂便死也不離了母,怎麼一個親生之子遇兵荒盜賊,失離走去?」把氏道:「老嫗,你不知有個原故,我夫在日,曾做些傷理事業,天叫我逃亡死難,幸然存得個殘生,走到這裡,饑餓難忍,進退無路。老嫗救我一命,也是陰騭。」老嫗道:「我也是遠方逃難到此的。說起來話長,但前樹林有我的一個姪子居此,我因投托他家,得一碗飯食。今到海邊,汲些淡水。你可強掙到我姪家,把碗飯與你充饑。」來思之母只得起來,同老嫗走到林間。只見半廈草屋,裡面一人仰臥在個草鋪之上,口裡哼著,見了婆子,便問來歷。婆子把前情又說了一番。方才問那人為何仰臥口哼。這人說道:「不瞞婆婆說,我也是遠方人,名叫做捕竊。怎叫這名?只因捕鼋鱉為活,偷海洋水獸,竊水中生物,人便稱我這名。只因曉得這地方多鼋鱉,搭了半廈草屋,在此處捕鱉。此去人煙輻輳去處有十里之遙,一向得鱉去賣。偶因海中一怪鼋,被它咬了腳面,不能行走。卻幸得我這姑娘,也是避荒來此尋我,乃留她在此。我如今虧她扶我海邊,早晚捕得些水獸,有市人到此,米換收去,我借此苟延生命。婆婆,你放心權住兩日,待我腳好,為你找問。」婆子稍謝,乃問老嫗:「走路如何也艱難?」老嫗說道:「我是少年足有寒濕之氣,遇著勞碌便發。前日是逃荒到此傷了。」來思之母聽了,道:「不難,不難。包你兩人都腿腳安愈。」卻是怎生安愈,下回自曉。 第六十回 把氏施膏母子會 鼋精報怨說因由 話說把氏當年佐夫炮藥,知道膏藥能貼瘡腫、隨腳不能行走等病。他卻叫人村間取得兩味油與黃丹,熬成個二八丹,專貼瘡疾,與捕竊、老嫗貼上就愈。捕竊與老嫗大喜,感他好意,留他居住。那市販來收水獸的,問起捕竊腳如何愈,因知是把氏膏藥貼好,乃傳引了害足疾的許多村中老少漢子,齊來取討膏藥。把氏慨然熬煉濟人。一日,正在草屋熬膏,只見一個道人走到屋下叫一聲:「女善人,你費了好意,救了些行不得的人。」把氏道:「正為他行不得,我好心救他。」道人笑道:「誰叫他行不得的,他卻要行?冥中就與他個行不得。也罷,你既行了好心,管教你母子團圓,也是你子完全了兩夫婦的孩子,使他子母歡合所積。只是這傳引來害足疾的,都是他行不得的冤纏,我仙家有個知過去未來法術。但有來取你膏藥的,問他行不得,便來問我,叫他行得,方與他膏藥。」把氏聽見道人說管教母子團圓,他便心善,乃依著道人,有那取膏藥人來,把氏問道:「可是行走不得?」其人道:「正是,正是。」把氏便叫他到海灘上問道人。這時取藥就有十餘人,都說兩足行走艱難,也有病瘡腫的,也有病筋骨的,也有笑的,說道:「往常取藥何嘗問甚道人?」也有信的,說:「想是仙方傳授,方有此靈驗。」一時齊到海灘上。只見果有一個道人坐在灘上,手裡拿著一柄拂塵,閉著雙目,端然而坐。眾人上前,那道人睜開眼問道:「列位到此何干?」只見眾人: 足不能停立,腰何嘗直存? 腿腳生瘡腫,都是殘疾人。 眾人見道人問來何干,便道:「我等都是行不得,到婆婆處取藥的,他叫來問老道。」道人說:「你眾位行不得,只該安坐在家,如何卻又行來?」眾人道:「只為行不得要醫,強勉走來取藥。」道人說:「世間好事善行,你卻不肯強勉走去,偏行不得的,強勉行來。你越強行不得,越害得深了。我小道要列位來問的緣由,非是叫你來問我,是我要問你列位。」眾人問道:「老道,你要問我等何事?」道人說:「天地間一個人,事也關心,行也關心,都是一般人。偏你生瘡害腫,足不能行,都是你心事不同,災害在你足上,明叫你知道,這行不得的事,必須把個好醫行得,方才不受苦。」眾人道:「我等愚而不悟,不明白心上何事行得,何事行不得。如何就使足受災殃,半步也艱難受苦。」道人乃先指著一個人說道:「就觀此位面貌傾欹,容顏黯淡,必是心有欺瞞。凡人心有欺瞞,便有行不得的去處,輕則災疾,使足不前,重則拘攣,四肢下舉。」這人聽了,忙問道:「何為輕?何為重?」道人說:「輕乃瞞人利己,欺懦騙愚;重乃不忠不孝,欺長上,瞞天理。」這人聽了,道:「老師父真乃仙人,我小子也只為經營些小生理,養贍妻孥,使了些假鈔低銀,欺瞞市井,卻非大過。」道人笑道:「假鈔低銀乃明瞞暗騙,這宗重孽卻也不輕。人若犯此,怎能夠腳手輕健?你這個行不得,行不得。便貼一千張膏藥,也不濟事。」這人聽了,慌忙跪倒說:「小子回家,便悔卻前非,以後只是人心天理。」道人說:「若是真心去改,只消一張膏藥,行得,行得。還要遂你求利真心,起家豐富。」只見一個人問道:「小子也是足腫,行不得的。老道看我小子何因?」道人說:「小道看你驕矜氣色,必是心中傲慢。小則恃富逞才,大則凌尊慢長,大小都行不得。」這人問道:「恃富便怎麼?逞才便怎麼?凌尊慢長便怎麼?」道人說:「富乃你有財,怎麼驕矜自恃?人便貧窮,也與你富無甚相干;便是貧的來卑污求你,你卻自恃驕矜不得,反不能保守其富,其間禍隱不測。若是你有才,不過自榮自貴,也與那愚不肖無干,驕矜何用?便是逞才能,自驕倨,就是抱負多才,也不堅固,輕佻生災。若是凌尊慢長,這驕矜的心腸,必然倨傲,干犯長上,卻不止這腿足行不得也。」這人道:「有理,有理。只是我小子也無才富可恃,也無尊長可慢。實不瞞老道,我家傳來略有些貴倨勢力,自謂村鄉人不如我,無求人之心,便有常自滿之色。老道見教我,從今只謙卑以自處罷。」道人聽了道:「善人,若是如此,貴倨可以常守,還有尊榮在後,不消膏藥,就坦然行得。」這人說道:「我為取膏藥,那婆婆叫我問老道,原來是你要問我。若是不用膏藥,卻用何藥?怎得坦然就能行?」道人說:「善人,果是化卻驕矜傲慢,我有一丸妙藥,叫做東坦健步,吃了就行。」乃取葫蘆在手,搖了幾搖,搖下一粒丹藥,當下與他吃了下肚,果然就坦然爽利而走。 卻又有一人忙忙的問道:「老師父,小子足疾甚痛,也是有緣故麼?」道人說:「小道看眾位,哪個是沒病無因行不得的?都有根因,待我一一看來。」便把這痛甚的一看道:「呀,你這痛還不算甚哩!看你面帶笑容,心藏毒意,定是不與人方便解忿息爭,乃是刁詞撥訟。只恐天理有傷,王法有宥,這足之上還要痛得緊,行不得,行不得。也是你緣法,免了膏藥貼腿,與你一粒安心丸,除痛回家,急急自問己心,自然此痛不發。」這人凜凜點首謝去。道人卻又看著一人道:「善人,你也是狠毒心腸,行不得。側隱之心,人孰無有?寬裕之念,便現於色。你為何見危難不救?視貧苦不憐?算人下井,還壓以石!若要行得去,須是悔卻從前,方可貼得膏藥。」道人看一個說一個。眾人問一件,道人答一件。總是冤愆,關係自己心術,並無一個善信仁人,遭此災疾不能行走。眾人聽了,十人九服。卻有一個笑說:「老道,你言特迂,未足深信。我村中也有持齋修善,生瘡害病,不得行走的。」道人也笑道:「善人,據你說,持齋的就沒個使心用心的?修善,就沒故作故為的?或者他不為惡,也有一時不知不覺,不行懺悔,冥冥不差。難道不是個報應?也只要自己思省,使行不愧影,就無災障。」眾人聽了,連這個人也都拜謝。 正說間,只見把氏手攜著許多膏藥,來施與眾人。眾人接了膏藥,方才一步一步挪足而去。也有聽了道人之言,一時大踏步走去。把氏方請道人到屋吃齋,那道人把手一指道:「那遠遠走來了一個取膏藥的。」把氏回頭一看,果有一個人肩傘擔囊,大步走來,不似足疾不能行的。把氏看了這人,回頭哪裡有個道人?把氏望空磕頭道:「爺爺呀,想是個好人。」便下拜起來。那擔囊的走近上前,看著把氏,放聲大哭。把氏方才認得是自己兒子,母子哭了一場。乃到草屋,把來思方說出離散贅婿緣由,把氏也說出逃躲到此真情,乃問子如何找到此海沙荒處。來思道:「老母不是施膏藥,我如何得知?想當年母會熬煉施人,故此我在村中。有個道人指引到此,果然遇著老娘。」說罷,等了捕竊漁人回來,辭別老嫗漁人而去。方才出門,只見白、綠一對鸚鵡飛在半空,把來思望空而拜。把氏問故,來思備細說出一番前因,母子嗟歎不已。方才走到海邊,找尋歸路,忽然黑氣漫漫,對面不見人蹤。來思與母慌疑迷道,只得席地而坐。少頃,黑處只見一妖怪生得兇惡。但見他: 燈盞眼兩道光亮,赤頭髮一似紅纓。青臉獠牙,狀如鬼怪;查耳糟鼻,形似妖精。手足都是一般無異,衣裳卻少四角拖襟。見了他母子兩個,張嘴就要吞人。 來思母子見了,慌張害怕,說道:「青天白日,你是甚麼妖魔鬼怪?可憐我母子是久拋離別,今日方才找著。平日與你無冤,近日與你無仇,何故作此黑霧漫天,攔阻我行人歸路,張著大嘴,兇惡要吃我們?」妖怪道:「你這個惡孽,原該我吃的,只因你入了善門,行了善事,今日非我食也。卻如何熬煉膏藥,救好了我的仇人,還說無冤好話?」來思道:「熬膏藥固是我母,救好多人,卻不知誰是你仇人。我母不知,誤犯的罪過。望你可憐她老邁殘年,我情願代母,與你吃罷。」妖怪道:「你果是個入了善門的,你出了這一點孝心,便該我吃你,且也饒恕。只是那捕竊捕我輩水獸多年,忍心傷命,積仇已深。前因遇著,正要吃他,被他得命走脫,止咬了他一隻左腳。正要與他日久不癒,以致傷生,卻被你膏藥醫好。如今在此等他,只恐你母子又把膏藥救他,故此說你知道。」把氏聽了,便誑他說道:「我熬煉的膏藥留下一二百張於他,他如今口哼叫渾身疼痛,滿身都貼著,你卻吃他咬他不得。我那藥草,你若沾了些兒氣候,便不能活。」妖怪道:「你這等說來,你定有幾張兒在身,我也不敢聞你一聞,就是厲害。」來思聽了,忙說道:「冤家只可解不可結。你是替水獸報仇,我們是代捕竊消罪,且問你非水獸族類,怎肯報捕竊之恨?你卻是何獸?」妖怪道:「你聽我說來。」乃說道: 自從盤古分山水,海洋波中生我們。 四足隨潮上下划,五湖任我往來委。 頭長不似短項魚,口闊豈像蝦須嘴。 龜鱉須教讓幾分,蛟龍不敢吾輕侮。 有時體壯大如山,有時身小藏淺水。 可恨漁人心不良,說道此肴真味美。 叉戳網拿不遂心,刀斧分開殼與髓。 你為日食做生涯,卻教水獸為冤鬼。 萬中無一我長存,要與漁人仇此彼。 若問我的歷來因,老鼋說實無虛詭。 把來思母子聽了道:「原來你是老鼋精,恨捕竊捕獲你同類,如今要與他報仇。諒你一個水獸,怎敢把人仇害?要是依你仇害人,從古到今,也不知多少人捕獲水獸,曾見哪個水獸害了一個?」鼋精道:「人害了水獸,是人倚著強梁勢力、機巧法兒,傷了水獸。可憐那水獸勢力不如人。善人說得好,螻蟻貪生,它豈不惜命?天地間,善有善報,惡有惡因。死獸有知,寧無怨恨?鬼神有靈,豈不察此憐彼,與殺獸之人做一個對頭?任你機巧勢力,卻當那神鬼暗算不過。實不瞞你母子說,我這海中龍王甚威,也惱那機巧捕獲水獸的。我因訴這世間強梁倚勢漁人,也叫他個瓦罐不離井上破。有時風浪惡,長年漁人也落水,丫頭孩子也失腳,不留他的。」把來思聽了笑道:「自從無始以來,水獸貪餌,人食水獸,哪裡說甚報仇?世有漁獵,也是一種生人養身的生理。」鼋精聽了,怒目直視著來思,說道:「世間凡事有個從中的道理,有個慈悲的心腸,誰教那捕竊忍心機巧,捕獲無厭?又因那饞口恣意的世人,取食過多,減膳輟樂。聖人也有個斡旋造化、解謝根因,難道這個功德,你母子也不知?」來思被鼋精說得閉口無言,只叫:「我們回到捕竊家,勸化他改業,如今求你莫要黑漫漫地嚇我們。」鼋精即時往海中下去。 來思母子復見了天日,將信將疑,欲待要找路歸去,只怕前邊又遇著妖怪;欲待要復回捕竊家來,又怕他不信,徒走一番。思前想後,母子計較,正沒個主意,只見風浪海中,又有個黑漫漫的光景。來思乃向母說道:「罷,罷,妖怪把我話當信行人,若不復回勸化他,我以謊詐,這光景卻難推卻。」母子乃復走回來。恰好捕竊腳又疼痛,正在臥處口哼,見了他母子,卻又喜歡十分。把氏又熬了兩個膏藥,給捕竊貼在腳上。來思方才把鼋精的話說出來,捕竊哪裡肯信?說道:「這話有些來頭。老兄,你也不知,我這村間,捕漁為生的卻也甚多,他卻不會使法兒捕鱉拿鼋,只有我一人會機巧捉這水獸。為此市販到我家甚多,卻也賺幾貫錢鈔。這弄黑霧變妖怪,都是海上這些漁人氣不忿我做這一宗買賣。老兄母子肯住在草屋,便多住經年也無礙。若是不肯住,便照大路坦行,我也不敢羈留,卻不要信他。」來思道:「老兄何苦執迷不信?豈有青天白日,一時黑氣漫漫,妖怪凶兇惡惡,站在面前,一句一句說得不差,豈是小子來扯謊,聽信你行中漁人誑你?委實妖怪等你到海邊,還要算計吃你。」捕竊一則是膏藥上腳,腳便止了疼痛;一則是聽了來思之言,激惱起來,拿了一根鐵槍,向來思說道:「你看我此去,若是真鼋精,待我槍戳了他來,碎分了,賣與販魚的,若是假鼋精哄了你來說話,叫他看看我這鐵槍厲害。」說罷,往海沙上一直走去。來思母子被他惡狠狠幾句言語,留身不住,也不顧他,辭了老嫗就上大路,往前村而去。老嫗留他不住,乃鎖了草屋,也向海沙上來。看捕竊忿忿持槍,去作何狀,下回自曉。 第六十一回 捕竊變鼋知苦難 僧人論酒說葷腥 話說捕竊拿著一桿長鐵槍,怒氣往海邊來尋甚麼鼋鱉精怪,看是哪個同輩漁人,調謊哄來思母子,要奪我道路生涯。他一直跑來,哪裡見什麼精怪,一邊笑道:「我說是調謊。」一邊叫道:「是甚鼋精鱉怪,早早出來,試試老捕的鐵頭槍!」方才叫了一聲,只見一陣風來。那風卻也厲害,但見: 黑霧從空卷,烏雲向海奔。 眼前物色暗,耳內響聲聞。 刮倒林間樹,驚慌海上人。 荒沙人跡少,草屋盡關門。 那風過處,只見黑氣漫漫。捕竊拿著槍,腿肚子先轉了筋,咬牙大顫,說道:「爺爺呀,我每常只知道叉一隻團魚,哪裡曉得個什麼鼋怪,真真的有些蹺蹊。」來思母子話不虛傳,果然一個精怪,青臉獠牙,耷耳環眼,手執著一桿大刀,帶領著許多小怪。捕竊見了慌張,無奈勢頭沒法,只得大著膽子叫道:「精怪,你世間中何物,敢來惹我積年老捕?」妖怪罵道:「你這賊竊,是海哪件生理換不得飯吃,哪樣經營賺不到鈔用,偏要做這網魚。便是釣些小魚碎蝦也是傷害物命,卻還要設機巧,捉我們水獸販錢。你便得錢使用,卻叫我們水獸好好的在水中洋洋得意,忽然被你捉將去,零割碎分,賣與那饞第癆下油鍋,滾湯煮。因此這大小水獸,張頭露尾,躲躲拽拽,害怕你捉,不得安生。一向要咬斷你腳筋,叫你走不得路,捕不得魚,餓死了你這賊竊,誰叫你自來尋死!」妖怪說罷,把手內大刀照捕竊斲來。捕竊沒奈何,只得挺槍遮架。他卻是個戳鼋叉鱉的慣家,倒也有弄槍的手段,當著海沙岸上,兩下廝殺起來,但見: 長頭槍分心直刺,大桿刀劈面不輕。 捕竊是積年網戶,鼋怪乃多日妖精。 一個恨他捉去賣,一個怕怪不相容。 鼋雖惡也怯槍狠,人沒法要顧殘生。 一會家你衝我撞,半日裡誰勝誰贏。 兩個鬥了半日,鼋精不能抵敵捕竊長槍,乃叫眾小怪幫助出力戰鬥。眾小怪道:「網魚捉蝦的,是我輩仇人。這賊卻是你老鼋的對頭,我們與他無仇,就叫我們幫助,也不肯盡力。」鼋精道:「你如今幫我勝了他。你看那海塘上,多少捕魚戳蝦的,少時你去與他們戰鬥,我也出力助你。」眾小怪卻是些蝦鱉魚蟲、泥鰍蛤蜊,你看他各執著一件兵器,上前助戰。這捕竊看看敗了,倒臥在沙上。鼋精看見,忙吐了一口黏涎,忽然把捕竊身子變了一個大癩頭鼋,鼋精卻奪了捕竊的精氣,變了一個捕竊。眾小怪見了問道:「這意思卻是何故?」鼋精笑道:「他弄我,我弄他,叫他自弄自。待我也把他村市上去賣,叫他也嚐嚐滾水油鍋之苦。」眾小怪聽了道:「這等說來,那海岸上我等魚蝦仇人,正在那裡撒網把釣哩,我等也去使這個方法兒,叫他大家也與市上吃我們的嚐嚐滋味。」說罷都飛星去了。 卻說捕竊被鼋精迷了身形,變作大鼋,被假捕竊挑到村市上,一時就有市人攜鈔來買。假捕竊手裡拿著把尖刀,說道:「老官,你要整買,卻是零買?」捕竊此時兩眼看著,耳裡聽著,心裡要說,卻說不出,乃想道:「若是市人整買,還掙得一時性命,若是零買,便要刀割。我想當時賣鼋,整賣零賣,便是這個光景。」正在恍惚如夢驚疑之處,忽見那些小怪,也把漁人迷變了魚蝦,小怪卻變了些丫頭小孩子,提著籃兒篾簍,口裡叫著:「賣鮮魚與活報。」那漁人卻不能與市人說話,又不能喊口叫冤。你看他一個個攢眉眨眼,狀若乞憐。他卻見了捕竊認得說得,彼此只是互談詫事。任他喊叫,那市人數鈔不理,只得交錢拿去。忽然市上走了兩三個酒漢來,捕竊看這酒漢,東歪西倒,踉踉蹌蹌。他便認得魚蝦都是人變,鼋精也是人形,賣魚蝦的丫頭孩子卻是鰍鱔,賣鼋的捕竊卻是妖精,乃大喝一聲:「妖物,為何青天白日假變人形,倒把真人弄假!」這水怪被酒漢兩三個一頓拳撞腳踢,打了飛走,卻丟了魚蝦大鼋,都復了人身,尚昏迷悟。村市買魚蝦的,見了都驚怪起來,說道:「怎麼魚蝦大都是人形?」就有那饞癆好吃魚蝦的,說道:「原來這水中魚蟲濕化的,也都是人變的,吃他怎的「疑怪的都走去了。酒漢乃把捕竊並漁人,一掌一個,都打醒了,卻如夢幻一般。及至省了人事,他啐了一口,好似夢醒,但不知何故,也不謝酒漢而去。 卻說這酒漢如何明白這一種光景?他卻是陶情,同著終日昏、百年渾兩個。陶情與他遊蕩村落,指望攔阻東行高僧。不想高僧隨所住處演化,靜庵潔剎,便多住幾時。他這酒怪,等候到來不得。陶情乃與終日昏計議,假變市人,開個酒肆,等有破戒僧人,吃了他的,便是攔阻高僧一體之意。不想來到這村市上,見這鼋精光景,只因陶情似妖不妖,作怪不怪,他卻明見了這情由,把妖精打去,救省了捕竊、漁人。漁人原是魚蝦混來,便徜徉混去。只有捕竊醒了,把眼揉一揉,看著陶情三人道:「小子明明持槍與鼋精戰鬥,不知怎麼被他迷了,到這村市,變作鼋身,備知這整賣零切情苦,卻又不知如何得三位解救。大膽奉邀三位到個酒肆中,一杯酬謝高情。」陶情道:「實不瞞你,我三人遍走這村,把些小本酒肆,吃得瓶盡甕乾,家家都收了酒帘,且驚疑我們量如大海。你有哪個酒肆可飲,我們自沽了請你。」捕竊笑道:「三位縱量如滄海,也吃不盡沽來酒。我這村市店中,都是躉買零賣,還要攙些清水。若是到那做酒糟坊,你如何吃得盡,且是不攙清水。」陶情道:「酒裡攙水,傷天理害人。這樣心腸,你只圖得利,哪知吃了的生病,不是傷胃,便是破腹,暗損陰騭。想得人利,還要自損利哩。」終日昏聽了道:「閒話少說,且到那個地方,以發賣糟坊,我與此位吃幾壺。」捕竊乃領著陶情到一個去處,果然是大酒肆。 眾人方才入屋,叫酒保拿酒來吃,忽然一個僧人走入屋來,向店主說道:「店主,你可是要財利倍增,家道昌盛,開這個酒坊麼?」店主見僧說了這句話,便起身答道:「老師父,我們辛苦經營,開張酒肆,怎不是要求財利?若靠天,財利有餘,家道自然昌盛。」僧人說道:「只是傷了些天理。小僧也不怪你,造酒為生理,只是要店主知道這傷理之處,留點好心,縱不大盛,也免自損。」店主乃問道:「造酒營生,有何傷理處?」僧人道:「小僧有幾句話兒說與店主知道。」乃說道: 天地生成米谷,與人充腹資生。 誰叫造成曲櫱,傷了穀氣元精。 那更酒工拋撒,作成泥糞溝坑。 不思老農辛苦,舌法禁戒不輕。 私造因何有罪,為傷天理民情。 店主聽了笑道:「長老說話太迂。你出家人,大戒在酒,故有這等迂談。」僧人道:「我非迂談。店主若要昌盛,須當覓個好心作工,不要拋撒五穀,作踐酒漿。千米不成一滴,便是吃酒的,也要珍重這酒,細飲慢咽,知這其中滋味,一滴皆是農工辛苦,莫要大杯巨觥,充腸滿腹,到個終日昏昏,借口陶情,醉渾不省。」僧人說罷,店主點頭,方才吩咐店工酒保,可有便齋,留這長老一頓。卻不知陶情聽著僧人說的,句句著他身上,乃走出屋來,喝一聲:「哪裡和尚,你不吃酒,卻嗔人吃,且稱名道姓,把我們數說出來,是何道理?」僧人見了陶情,笑道:「你識我僧麼?」陶情道:「不識,不識。」僧人道:「你遨遊海國,飲盡曲櫱,哪個不識,如何不識我?」陶情道: 說我遨遊海國,真也識盡風流。三皇五帝到春秋,多少貪杯老幼。便是飲中八聖,神仙玉佩曾留。朝官宰相共王候,都是相知有舊。 僧人笑道:「你卻不識我,我卻識你。」陶情道:「長老,你卻如何識我?」僧人道:我識得你是: 假借陶情貪曲櫱,大杯小盞任胡涂。 傷生伐性何知戒,醉後貪杯不若無。 終日昏聽了道:「你這和尚只認定了五戒,哪裡知八仙。便是我這個老友百年渾,是醉也只三萬六千場。」僧人道:「我僧家難禁你斷,只勸你節;不怪你遨遊海國,哺糟啜醇,只怪你貪嗔破戒,阻攔度化僧人。你若依我僧說,節飲為高,且生五福。」百年渾道:「不聽,不聽。」僧人道:「我小僧好意勸你,不聽也罷。只是這一位善人,我看你是個蠅頭微利,日趕朝中,哪裡有這許多錢鈔與人吃酒。」捕竊乃說道:「長老你如何看我是個小生理,淡薄局,不該吃酒?」僧人笑道:我小僧看你: 捉襟頻見肘,納履不遮脛。 只圖身自暖,妻子凍如冰。 難當柴和米,何嘗葷與腥。 雖然終日醉,落得赤精精。 捕竊聽了笑道:「長老你說的一團道理,我想這酒名叫做福祿水,必定是富貴之家前生修積了來的,今世享用,樽前侑酒笙歌,席上佳餚美味。若是前生不曾修積了來,便天性不飲,吃了多病。若是以下的,不知安份,貪杯酷飲,不是浪費了田莊,定是消折了資本。還有一等,沒有田莊資本的,叫做:吃的棍無襠,褲無口,披一片,掛一片,鄰里笑,妻兒厭。何苦執迷,終朝酣酒?若我小子,卻不是貪酒。只因生平捕魚度日,他人得魚,便沽酒快樂,真是不顧家計身命。惟小於得魚,不足日計。為甚不足?卻為近來村人日繁,生理淡薄,捕魚的日眾,這海中沒甚大魚。小子卻會捉鱉,因而捕幾個大鼋。不想這水獸,大的成精作怪,嗔我日日捉他,他乃咬我腿腳,又變了妖怪,與我廝殺,弄個虛幻,將我做鼋,把它變我,拿到村市來賣。我想這會光景,宛似我賣它一般,說苦人不理,叫冤人不知。正在慌忙之際,幸遇這三位打退了妖精,救了我生命,故此到店中,沽一壺作謝。」僧人聽了道:「你不虧三位救你,委實碎割零分,下油鍋供人食,轉入六道輪回。你捉它,它捉你,這冤纏苦惱何時得脫?你今得脫了,何不速改生涯,做些不傷生的買賣。」捕竊說:「謹依師父教誨。」乃叫酒保,取酒來謝陶情三位。僧人乃叫:「莫要取酒。我看你這貧人,多不過一壺瓶,如何盡得他三人量?你只依了小僧,改了營業,待我小僧與你沽一壺,酬謝他罷。」捕竊說:「你出家人,哪裡有鈔?」僧人道:「我化緣得了幾十貫鈔,可以沽得。」陶情聽了,與終日昏說:「果如和尚之言,一個貧人,多不過一壺,倒不如和尚的鈔化來,若多,倒有幾壺。」終日昏道:「我們如何吃僧家化緣出來的酒?」陶情道:「彼此都有功,便吃何妨。」百年渾道:「我們救漁人有功,吃他酒。僧有何功?」陶情道:「出家人度化得一人回心向善,他便捨身也喂虎,割肉也喂鷹。幾貫錢鈔,如何不捨?吃他的,無妨,無妨。」乃向捕竊說:「你既有這師父代錢沽酒,不消費了。」只見僧人把袖中一摸,倒有幾壺的鈔,叫一聲:「酒家,拿杯壺肴菜來。」那酒保擺下兩個菜碟,便問要吃何樣肴饌。僧人道:「我出家人,不敢勸人茹葷。若是把葷勸人,便與庖廚殺生何異。」捕竊說:「怎麼僧家勸人吃葷,乃與庖廚不異?」僧人說:「庖不自食,烹以食人。僧既不茹葷,乃以葷勸人,事又何異!還要作孽,墮入眼見殺生血肉,被人齧嚼,忍心之報。所以我僧家,不以葷勸人,便是以葷食人,自己不食,眼看人食,無有哀憐生物之心,這個罪孽,怎當,怎當!」說罷,只見酒保取兩樣青菜豆腐來,說道:「師父,依你這素肴如何?」僧人道:「青菜真是素肴,豆腐也有葷腥。」豆腐如何是葷,下回自曉。 第六十二回 道士三施降怪法 長老一靜服鼋精 僧人說:「豆腐也有葷腥。」那酒保笑將起來,道:「長老說話不當理,豆腐若有葷腥,這們這青菜也是葷了。」僧人說:小僧有句話兒,念與你聽: 說葷腥,非豆腐,只為豆乃農辛苦。 磨它精液去它渣,點化石膏與鹽鹵。 矯揉成,有何補,看來變幻如丹母。 不葷之葷說是腥,工人不潔名稱腐。 僧人念罷,說道:「我小僧非是說你豆腐是葷,只因此物是農人辛苦出來,養人的五穀,誰叫你磨碎了它,用其精液,去其渣質,弄巧變,化成膏,分明機智做出,失了它本來面目。這也猶可,卻又把他立名為腐,腐字從肉,便有葷名,犯我僧戒。這也猶可,但恐工人造,或手足不潔,水漿不淨,入了酒肆肴饌之廚,沾了葷腥之氣,所以我小僧不吃,說有葷腥為此。」僧人正講,猛然一個道士從店屋中闖進來,把僧人當肩一蠅刷打下,說道:「為你犯了戒行,便叫人連豆腐也莫吃。哪裡知道吃酒不吃酒,總在一量;吃齋不吃齋,總出一心。不在心上講因果,卻在葷酒上用工夫,放著三個邪魔,不理服他,用法除他,卻與他詩云酒曰,瑣瑣碎碎,叫他們弄神通,騙漁人的酒吃。」道士一頓狠狠言語,把個僧人說紅了臉,笑道:「師兄,原來是你。我豈不識妖魔,只為僧家存心方便,慢慢化他,不似你道法嚴肅,不容邪怪。」僧人說罷,那陶情三人酒也不吃,往店門外飛星就走。道士把蠅刷一揮,三個就如繩縛其手,膠黏其足,立在店外,只叫:「道真饒恕。」捕竊見了,忙向道士前作禮求告,說道:「小子被鼋精所害,虧此三位救解小子,卻也不知三位是何來歷,只是有恩當報。到此店中,一杯也不曾吃,卻被長老講了半日閒話,如今又遇著師父,不知有甚緣故,把他三位禁住。」道士問道:「你是何人?甚麼鼋精害你?」捕竊卻把前事備細說出。道士說:「擇術不精,是你之過。誰叫你做這營生,自取禍害。」捕竊說:「方才一則變鼋在市,備知這魚蝦鼋鱉遭網被賣的情苦;一則長老、師父勸化小子,已悔心別做營業了。」道士聽了,道:「既是你悔卻前非,另尋不傷生物的營業,我且以妖滅妖,先除了鼋精,莫使它作怪害人。」乃向僧人說道:「師兄,你動輟與它慢慢講禮。小道如今且請你坐在捕漁父草屋之內,待小弟除了鼋精,再與師兄處此三怪。」僧人只是合掌,說道:「好勸他罷,莫要惡剿。若惡剿,又露出我們筋骨來了。」當下把陶情三個,用法禁了,帶著他齊到捕竊草屋。 只見老嫗哭哭啼啼,說道:「捕竊姪兒被妖怪害了。」在草屋內,訴一回,哭一回,道:「叫你聽把家母子話,你卻不信;叫你做別的生理,你卻不依。如今把性命被鼋精吃了,不知是囫圇吞了,不知是細嚼慢咽,不知是照我們市人陪飯食吃,或者是陪酒兒吃。吃你時,不知你可想著我姑娘老人家,我姑娘卻想著你。那腳面上瘡不消膏藥,必然不疼了「這媽媽子正數長道短,卻好捕竊同著僧道與陶情三個進入屋來。那屋小,容不得多人,道士卻叫僧人坐在捕竊屋內,他仍叫捕竊持了一根槍,叫陶情三個變了捉魚蝦的漁人,齊到海岸上叫罵道:「臭鼋精,臭蝦怪,如何戰鬥我不過,叫小怪幫助,弄甚麼幻法,你變我,我變你,誘哄市人。如今有法師在此,你敢再出來成精麼?」 卻說鼋精與魚蝦小怪弄了這番手段,被陶情們打散,回到海沙,氣哼哼,悶懨懨,說道:「捕竊、漁人被我們弄巧,已將送他刀斧油鍋,不知何處來了三個凶漢救了他們。雖然未除了賊捕,卻也嚇得他不敢再來。」正說話,卻聽得海岸上吆喝,卻是捕竊同著幾個漁人。鼋精大怒,乃提了大刀,帶著小怪,上得岸來。這鼋精卻不看捕竊,乃看著陶情三個,笑將起來說道: 那裡鑽來酒鬼,乜斜東倒西歪。破衣爛帽趿拉鞋,想是尋魚買賣。此處非同往日,漁人安敢前來。抽身改業算伊乖,遲了些兒莫怪。 陶情見鼋精說幾句藐他的話,他也把鼋精瞅了兩瞅,說道: 多大鼋精作怪,本是龜鱉形骸。只好切酢換錢財,下酒將伊當菜。如何把吾輕覷,誇強海上沙涯。這些魚蝦小怪莫胡猜,稱早投降下拜。 鼋精聽得,舉起刀來,就要砍陶情,卻被捕竊持槍架住,說道:「鼋精,我老捕已改了業,不來尋捉你們,只要你也安分守己,潛形水內,莫要驚我漁人。就是我們漁人,不過為資生,取你有餘的小魚蝦,換升合米糧度日,也不傷甚天理。」只見那魚蝦小怪皺著眉眼道:「你便說漁人取我們換米度日,你哪裡知道他得魚換酒,吃得醉醺醺,胡歌野叫,你便散悶怡情,怎知都是我們性命。他既不仁,我們無義。」乃一齊簇擁上前,把這陶情三個圍在中心。陶情三個卻也不慌不忙,拳打腳踢。雖然打去,怎奈聚來,一時間千千萬萬。那鼋精得勢逞凶,捕竊哪裡敵得住,看看又要敗倒,此時卻得道士仗劍在手,也來抵敵。只見魚蝦小怪益多,道土連忙作法,把劍一指空中,唸唸有詞,那空中罩下一個大網,比海更闊,魚蝦見了飛走,直躲海底深水,忙把兵器亂撐。鼋精見勢頭不好,只得鼓起精力來戰道士,被道士大網罩下。他卻把刀一割,將網割破,鑽將出來,也弄個手段,把嘴回陶情、捕竊啐了一口黏涎,頃刻他幾個都變成大鼋,拿著大刀,倒來圍住道士。道士見了笑道:「這精怪倒也會弄手腳,我看你也只是這一件本事。」乃向東取了一口祖氣,望陶情們一吹,只見陶情們仍復舊去戰鼋精。鼋精見了卻把嘴向道士一口啐來,黏涎到處,連道士也變了鼋精。陶情戰得眼花,捕竊鬥得神亂,齊把槍棒倒來敵道士。卻虧了那把劍有神通,隨變了一條金龍,霞光萬道,在那道士身邊擁護。莫道終日昏卻也有一時醒,看見眾人奔殺道士,他大叫:「莫要眼花看錯,那青鋒慧劍豪氣衝空,是我道師。」陶情們方才眼明,努力敵鼋。鼋精見勢力不濟,往海中一鑽,形蹤一時潛去。捕竊拿著一桿槍,東戳西戳,見沒有鼋精,乃埋怨終日昏說:「都是你胡喊亂叫,把個鼋精走了,如今弄得不死不活,怎生計較?」道士笑道:「你們莫埋怨,有我小道,不怕那鼋精逃走。料此青鋒慧劍神通,定然除卻妖魔。」捕竊道:「師父,我在這海岸多年,深知這鼋精手段,便是師父道術宏深,也只好收服它,卻是除滅不得。它的神通不小。」道士問道:「一個水獸妖魔,有甚大神通?」捕竊道:師父,你聽我說它的神通: 說鼋精,神通大,久歷春秋熬冬夏。 血氣從來勇猛時,生長海中天不怕。 圓頭陀,光乍乍,智能邁眾真不亞。 縱然一戰失鼋身,蓄力養精怎肯罷。 師真若要收服它,坎離顛倒陰陽卦。 捕竊說罷,道士笑道:「顛倒坎離是我仙家手段,這鼋精走到哪裡去?我小道若把這海水清流到底,他怎能藏躲?」說罷,道士捻動先天訣,步起涉海罡,把青鋒劍望水內一攪,只聽」骨都「一聲,鼋精依舊從波濤中出來,看著道士說道:「我老鼋安安靜靜,原歸不擾之波,讓你那捕賊剽竊些小魚芒蝦度日。你這道士因何又來攪擾?想是與他這幾個打渾了水捉魚。」道士大喝一聲道:「誰來與你嗑牙打渾。想你倚海為生,妖魔作怪,傷害漁人,我仗法力,要剿滅了你邪氛,你說安安靜靜,原歸不擾之波,只怕你欲心不改,妖念復生,無限漁人被你吞嚼,送了性命。我仙家慈悲,定要驅除滅你。」鼋精也不答話,舉起手中刀,照道士劈面斲來。道士把劍相迎,戰了百十餘合。鼋精道:「道士,你莫說我是水獸,慣能水戰,我與你陸地較個手段。」乃騰空跳到沙涯深林僻處,拿著刀叫:「道士,你來這裡試試手段。」道士笑道:「你這妖精,離了窩巢,自然躲不過我的道法。」乃仗劍到林邊,兩個又戰了十餘合。鼋精急了,把嘴一張,只見赤燄燄火光進出。陶情們正跟來助戰,見鼋精口內噴火,卻也厲害。怎見得,但見: 炎光焚嶺澤,烈燄燎崑崙。 赤鼠通玄竅,彤雲結頂門。 顛倒天河水,延燒虛谷神。 騰騰三昧火,嚇殺敵鼋人。 捕竊見了,向道士道:「這妖怪神通果大,一個水獸如何噴出火來?」道士喝道:「莫要大驚小怪。這水中弄出煙來,是我的上門生意,熟路行頭。他會噴火,我卻也會傾潮。」把劍一揮,海水倒卷,但見: 波濤翻白浪,洶湧倒黃河。 善滅三焦火,能除五體痾。 源流來不息,既濟得中和。 任爾妖魔燄,崑崙衍派多。 鼋精見了笑道:「這道士也會弄水,任你滔天,越壯我勢力。」兩個又戰了十餘合,漸漸戰到荒沙野處。那僧人正在草屋中打坐,久等眾人不來,乃叫老嫗:「你到海岸看我同來的道士,怎樣除怪捉妖。」老嫗聽了,方出草屋幾步,只看見眾人圍住了一個癩頭鼋,那鼋呲嘴獠牙,噴火燒人。這道士仗劍噴水,混擾在一堆,慌忙走回,向僧說:「眾人都在海沙上,與鼋精相爭哩。」僧人聽得,乃步出屋門,走近海沙,果見眾人與鼋戰鬥,乃席地閉目,存一個靜定功夫。只見那鼋精看看戰敗,四下裡望魚蝦小怪來救,哪裡有半個魚蝦!只看見海沙上,一座寶塔兒層層光燄。鼋精把刀撇了,變一個水老鼠,一直奔到塔兒邊,尋個磚瓦縫兒,門楗眼兒,窗簷窟兒,思量要鑽入藏躲,尋了周圍一番,哪裡有個隙兒鑽得入去。正要又走,哪裡是個寶塔,原來是一隻白額老虎。這鼋精要走,卻被僧人念了一聲梵語,鼋精縮得手掌大,拜服在地。道士見了,仗劍要斲,僧人笑道:「師兄莫要傷它。」道士說道:「我不誅它形,只誅它那一陣火騰騰要害人的心。」僧人笑道:「師兄,你有水克它,只是水火交戰,便難服它。我僧家以靜定收它,故此不勞一力。」道士也笑道:「師兄先得我心同然。你不以靜定降它,我與它戰不勝,繼之弄神通道術,道術不能降,終也要借這水火煉它。今它既降服,發落它歸海安份守己,不許再弄妖氣驚害漁人。」說罷喝一聲:「業障,安分去罷!能安分自免人來害你。」鼋精聽了而去。 道土乃問道:「師父,我與你到何處去一行?自你離了林中,不曾問你出來何往。」僧人答道:「小弟一時出來,到個大講禪林隨喜。聞海潮庵高僧師徒行寓,講經說法,演化國度,善信百里奔聽,小弟因此也遠來走走。」道士說道:「我亦聞知高僧演化,想就是此庵,當與師兄同瞻仰勝會。」僧人聽說,便欲辭了捕竊而行。只見陶情說道:「二位師父要去赴會,我們三個也乞攜帶。催士忽然面色變了,說道:「我久知你三個深情,正要剿滅了鼋精噴火,卻來吞嚼你們邪魔。因念你救人微勞,尚在猶豫,你要我帶你聽講經文,隨喜佛會,如何去得?那高僧豈肯容你?」僧人道:「這也無妨,只是你三個久蓄阻攔演化僧心,把這心腸息滅,仍求個度脫,方才帶得你去。」陶情聽了道:「便隨師父教旨。」捕竊聽了,也要同行,說道:「捉鼋不成,得了性命,情願跟和尚師父出家去罷。」僧人笑道:「你一個捉活物為生計,如何出得家?」捕竊說:「小子如今改了生計也。」僧人道:「生計雖改,實善未見。」捕竊說:「我小子如今要隨師父出家,便是實心行善。」僧人道:「我這心腸卻也是悔改來的。只是善根為本,法器次之,盡汝三皈,遵吾八戒。」捕竊乃斂手問道:「師父,怎叫』善根『?」僧人答道:「真心實意原從見性中來。」捕竊又問道:「師父,怎叫』法器次之『?」僧人道:「中規合矩,脈脈不斷真傳。」捕竊不解其意,又問道:「師父,如何叫做』盡我三皈,遵你八戒『?」僧人道:「釋門有佛法僧三樣皈依,你能盡此,方做得和尚。世間有個五葷三厭,你能遵守不沾,方才完了八戒。」捕竊聽了道:「師父,你的門中有這許多瑣碎。我往常只見一個人,或是躲差傜,避罪名,欠官錢,少私債,沒個頭項生意或是孤苦伶仃,把頭髮剃光,手裡拿個梆子,頸項掛串數珠,身上穿件緇衣,頭頂戴個瓢帽,他哪裡曉得甚麼三皈!幾曾遵那八戒!走向人前,誰不叫他一聲長老?」僧人聽了笑道:「也還有一等變來的,但這是身根未淨,終有不堅之心,法器難傳,恐墮無名之獄。」捕竊聽了,也不明白,乃向道士說道:「小子隨師父做個徒弟罷。」道士笑道:「我這道門你越發做不得。」捕竊說:「如何越發做不得?」道士說:「我道門也有變化的,難造次做。你若要知難做,我有幾句詞話,說與你聽。」甚麼詞話,下回自曉。 第六十三回 石克辱討飯乞兒 嘍囉報冤家債主 道士乃說出幾句詞話,他道: 我玄門,豈輕說,輕說天機便漏泄。 你今要入我玄門,我這門中無生滅。 第一不貪世上財,第二不戀人間色。 財色冤愆結禍殃,生死輪回無了劫。 要識五行顛倒顛,深知八卦坎離訣。 築基煉己心性降,姹女嬰兒丹鼎結。 上藥三品神氣精,得完一旦朝金闕。 誰說玄門容易投,不是神仙做不得。 道士說罷,捕竊說:「玄門難做,陶情老兄攜帶我小子遊方,另尋個生理做罷。」陶情笑道:「我們遨遊四方,到如今無處容身,如何帶得你?」捕竊說:「也不曾請問恩兄三位高姓大名,為何遨遊四方沒個容身之處?」陶情道:「我等無他巧藝,只會造成春夏秋冬,引惹東西南北,可恨身無資本,哪計經營。實不瞞說,我這終日昏、百年渾,也只因幫隨著兩個酷好的傷了殘生,走到此處,要想再幫隨兩個,卻聞知東度僧人專一演化酷好的,破了他生意,因此想法兒攔阻。不意我等想法兒弄人,倒被法兒自弄。偏生不得湊巧,向來怕的是出家僧道,義氣不相合,道師猶可,只有禪師拒人千里太甚。如今我想,倒不如皈依了釋門,求個出路。若問我姓名,這道師知道。」僧人道:「汝等不必多談,好歹隨我同道兄,到海潮庵求高僧度化罷。」捕竊乃辭別老嫗,隨僧遠出。這老嫗哭將起來,說道:「姪兒,你出家固是好事,也要心無罣礙,積些功德。你便削髮除煩惱,丟的老不老。無倚又無依,陰功反害了。」捕竊道:「姑娘你耐心,我去了就回。」老嫗道:「出家比不得做客。做客的,身在異鄉,心掛家裡;出家的,要心無罣礙,一任東西,還想什麼回來。我也罷了,不過是你家出嫁的姑娘。還有一等,拋了父母、妻子、弟兄、朋友出家的,朋友、弟兄各有產業營生,拋棄猶可;若是父母、妻兒,倚靠何人?你卻出家,那佛爺爺有靈,也不忍孤苦的想念!」這老嫗哭啼說著,只見僧、道二人齊齊開口說道:「老嫗,你說的雖是,哪知生死所關,無常最大。出家人為了生死,哪裡顧得別人!」老嫗又說道:「你便為自己出家,這忍心拋了別人,卻不損了陰騭。我聞出家,陰騭乃第二要緊。古語說得好:』三千功滿,八百行完,方能成佛作祖。『我如今也不攔阻你,只是早去早回,免人思念。」捕竊聽了這話,一則是道心不堅,二則善根不實,被老嫗長長短短,乃向道士、僧人說道:「二位師父與陶兄三位前行,我小子打點了安家,隨後來罷。」僧人笑了一笑,與道士一直大路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副師弟兄三位,輪流上殿,講明經義,開度愚蒙。只見把來思跪拜殿前,說道:「我小子仗道力慈悲,尋著老母來了,只是懇求超度,可有什麼作過惡孽?」副師道:「善哉,善哉。大道能完,橫惡自免,無復惡報矣。」來思方才拜謝。只見座間一個隨喜善信問道:「師父,你說大道能完,卻是什麼大道?」副師道:「這一位把善信孝遇其母,免了他一種惡報。」那善信道:「如師父之言,怎麼我鄉村有一個富良,名叫石克。此人壯年也失了雙親,不憚千里,經歷了兩載,果也尋得父母回家。後來雙親棄世,凡遇著四時八節,祭祀蒸嘗,再無遺缺,或遇著往來遊方僧人,便請在家,誦經禮懺,超度父母,雖說趁風使船,只吃他碗素齋,沒甚大錢鈔佈施,卻也難得這一點孝意。這石克只因存了這點心,鄉黨宗族,哪個不稱贊他孝。他既孝,便是能完大道,怎麼不能免一種惡報?」副師便問道:「此人既能追遠,為何有甚惡報?」善信道:「說起話長。這石克家頗富饒,只因秋收甚熟,佃戶供送糧食,盈倉滿囤。內有一個佃戶,差了租糧二升,他千奴萬畜,罵不絕口。那佃戶無知,也回答了他兩句惡語,家僕便要打,石克隨即喝住道:』無知愚人,知甚尊卑大小。只因我以富勢辱他,他隱忍不過,動了愚蠢之性,回我兩句。我有容人之量,何必計較爭打。『鄉村莫不誇他大量。又有一宗好處:粗布衣,常穿不洗;淡齏飯,每食不嫌。杯肴人家易請,遠路獨自徒行。村人哪個不稱他節儉。且是財帛交人,分文不苟;田租帳目,升合都清。裡中大家小戶,哪個不說他公道。卻為何一件奇禍,送了他的性命?」副師道:「什麼奇禍?」善信乃笑道:「石克也是一時遷怒不是。只因算佃戶二升之租,痛罵不止。忽有一個乞兒在旁,乞他一合之谷,不知石克正在那發怒之時,大喝道:』看你堂堂一個漢子,不去執鋤負擔,尋個道路營生,卻腼著羞臉討飯,乞人半合之糧。『那乞兒不去,只要討谷,石克便把罵佃戶的惡言,將乞兒罵一頓。這乞兒看了他一眼,怒色去了。豈知事已過了十餘年,石克貪心不足,裹了百金,千里之外,經商覓利。路過一處地方,石克正行之際,只見一座高山在前。他看那山中景致,忽然高頂上走下三四個嘍囉來,把石克拿住,繩拴索綁上山,盡把他的行李金帛搶擄一空,仍要害他性命。只見嘍囉綁了石克到山上,卻有一個強人,坐在虎皮交椅上,問嘍囉:』有了金寶麼?『嘍囉答道:』有了。『強人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放了他去罷。『三四個嘍囉聽說,即解了繩索,放了石克,叫:』漢子好好去罷。『石克得了生命,只該走去罷休,誰叫他戀戀不捨金帛,回頭幾次看那行李,復走到強人前,乞求賞他行囊中被臥。他道:』大王爺,金寶雖說是小人筋骨眼裡掙出來的,平常不捨得穿,怎捨得吃,積聚到今,不料被大王收去,氣也沒用,惱也沒乾,只當舍了乞兒。只是被臥行李,走長路,店家見你沒有行李,便不容留。『強人問道:』因何店家見沒有行李便不留?『石克也是為財帛,失了心昏,真是倒運,說道:』店家不留,說是做盜賊的歹人,方才沒行李。『只這一句話,那強人便惱怒起來,叫嘍囉掌石克的嘴。這強人總是得了金寶,寬放他好意。卻不想那嘍囉中,一個古古怪怪模樣漢子,聽了石克說的』只當舍了乞兒『,他便提動心間事,走近石克前,估上估下,看了一回,乃問道:』客人,你家住哪裡?『石克便說出家住之處。只見那嘍囉又復相相道:』是了,是了。大恩人因何到此?『石克不知,只道是真個有恩到他的故人,便把實言為商的話說出來。那嘍囉又問:』如何不在家耕田種地,討些自在糧食,卻出外經商,做這刀尖上生理?便是做這生理,出外為商,也要寬和得眾,結納善良,遇著冤家債主須當奉承幾句美言,卻為何向我寨主說那惡言?你如今想起當年前一合之糧不捨,辱罵乞兒麼?此恨不為別的,只說一個佃戶,一年兩季受百千辛苦與你耕耘,你坐享其勞,雖然是你資本,田土也虧他出力。縱你富貴,也該把他當個主客,相愛相敬,為何千奴萬畜,罵得他立身無地,這也可恨。就是那乞兒,可憐他資生無策,饑寒所迫,或聾或瞽殘疾貧人,有谷與他半合,有鈔濟他分文,也是陰騭積在自己。你既不捨,還要呼叱辱罵。想那乞兒,當時困辱,不能報你,這恨便在九泉,也不饒你。你今日若記不得,我卻認的。『嘍囉說罷,恐怕強人放他,乃向強人說道:』這個人是我恩主,請容他下山,嘍囉屋內,待他一飯。『強人依言,乃容嘍囉同石克下得山來,到得一個草屋之內。那嘍囉果然拿些酒肴來,一面擺著,一面把大門關了,說道:石克,你今記得,說我』堂堂一個漢子,腼著羞臉討飯『麼?人生在世,誰不願做個富貴豪傑,只為時運不遇,遭際不良,做此乞食。你若憐孤恤寡,愛老哀貧,肯捨一文半合,便厚人幾句,人有不受蹴爾而與,嗟來而食的,尚不肯卑污苟賤,況有俠氣,沒奈何甘為求乞,如齊人不愧乞食,管仲寧受檻車,這樣人肯容你凌辱乎!我記恨汝仇,十餘年矣,今日天賜相報,你可盡度前杯酌,讓我也快一個心胸,出了那昔日仇氣。石克聽了此話,骨解筋酥,慌張失錯,泣跪在地,念了一聲:』救苦救難!只求饒個活命回家,可憐妻兒老小懸望。『嘍囉道:』誰叫當年倚恃財富,今日自送上門。『可憐講那嘍囉不過,求饒半句不聽,一旦被嘍囉剿了不存。這不是』前能完大道,後卻受災殃『?師父,你道這是或然之數,還是不必然之理?」副師道:「依小僧看來,乃是見在功果,生前報應。石克鄙吝,自招狹隘所致。」善信道:「師父,怎見得?」副師道:「小僧也不明。看我祖師可曾出靜,善信當去問明。」 這人正要起身到靜室拜謁祖師,只見座間一個僧人看著副師說道:「這位善信說石克事跡雖詳,卻有一件未盡知道,我僧欲說,且待他拜謁了祖師,看師意何發,當再明說。」當下善信進入靜室,只見祖師正才出靜,這人拜禮師前,把石克的一番事,從頭一一又說了一番。祖師閉目微笑,頃又大睜雙目,說道: 生前不捨養,死後祭空齋。 忍辱寧甘薄,總貪無義財。 這人聽了拜謝,出得靜室,到了殿上,把四句念與副師及眾在座善信等聽。那僧人方才說出石克被嘍囉殺害後一段情節。他道:「善信,你這一番話從哪裡來?」善信道:「有人自外鄉傳來。」僧人道:「傳之者前句不假,後卻未知。這嘍囉果然把石克邀入草屋,將酒食款待,執過刀斧,正欲加害,忽然一個長老往草屋前過,只見一個老婆子,手提著一尾魚籃,叫聲:』長老,快去那草屋內,救一無辜被害。『長老聽得,方要問婆婆何人何事被何害。那婆子道:』不暇細講,遲了無益。『指著草屋,叫長老打門而入。長老遲疑,那婆子忽然不見,長老方才推開大門,打開二門,只見石克見了長老,叫:』師父救人!『那嘍囉手軟氣促,不能舉刀,卻被長老將戒尺抵住,救了石克。長老細看石克,卻是往日過其家誦唸經文,受石克齋供,與他追薦亡靈的施主,乃再三求嘍囉釋放。嘍囉說道:』長老,你縱救他這一時,卻也難保他過此山。『長老道:』我自有法。『乃扯著石克往草屋外走。嘍囉一人難敵長老,只得放了石克,卻飛奔上山。長老乃向石克道:「嘍囉上山,必喚了同伙強人,我一人怎救?』石克慌懼,跪在地埃,口口只叫:『師父救命!』長老想了個法兒,道:「除非剃了你頭髮,只說是我徒弟。聞山上強人叫做名寬,有願不劫僧人,嘍囉料然不敢。只是沒有剃刀,你發如何得剃?」正說間,只見那婆婆從山前走來,手裡不提魚籃,卻拿著一頂布道巾,說道是魚換來的,看著長老說道:『此山非僧道難過。除非這位客人包這項道巾,說是你隨身行者道人,自然過去。』石克只要救命,忙忙接過來,戴在頭上,口裡卻又念了一聲:『救苦菩薩。』婆婆道:『也只因你進嘍囉門,見了刀斧,稱贊這一聲,動了人慈悲,故有此救。』說罷往山下飛星去了。道巾正才包上,只見嘍囉同著幾個洶洶下山而來,見長老同著一個道人,他便神差鬼使,眼裡不認得石克,只叫:『師父,你救了那客人,放他走到哪路去了?』長老道:『往山南去了。』嘍囉道:『我只問你要人。』卻來扯長老。那伙眾說道:『甚麼要緊,費工夫惹和尚。』便扯了他去。寨主也要看僧面釋放,眾嘍囉一齊扯去了。長老方才救了石克回家。」那善信道:「據師父說,石克不曾遇害,得了長老救回,如今多少時了?」僧人道:「三兩日間。」善信道:「師父你如何知道?」僧人笑道:「那長老即是小僧,小僧親見這段冤愆。果也是這石克,他母在日,不捨孝養,雙親死後,空修齋設醮。明明忍厚,暗暗損財,都是心地不明,幾乎喪命。」副師聽了道:「善信如今當勸他:『積金不如積德,克眾不如濟人。」善信笑道:「小子往常也曾把這樣言語勸他。他說得好:』我石克生來秉性儉嗇,喜的是克眾,怕的是濟人,寧嗇殺了不怨。『「 在堂眾人聽了,也有笑的,也有點頭的。那笑的何意?他笑的是石克辛苦聚得錢鈔,鄙吝不捨分文,一旦遠送與嘍囉,還受他一場嘔氣。早知道半合之糧果報,便舍乞兒升斗,也免這幾乎傷命。那點頭的何意?他說道:「石克儉約成家,雖一時受了嘍囉之辱,卻免了平日求人之苦。俗語說得好:』勤儉免求人。『幾曾見儉嗇的向人借貸?多是奢侈的,蕩了家私,開口告人之難。何不學那儉嗇的,自家省約。」這兩樣人裁懷在腹,故此一笑一歎,卻不知高僧見貌知情。只見副師坐在法座上說道:「太奢招損,太儉招尤。」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六十四回 駱周善心成善報 虎豹變化得人身 副師說了這兩句,卻有一個善信在座,姓名喚作駱周,乃問道:「師父,你聽了石克這一番事情,見了眾人笑歎光景,卻怎說個』太奢招損,太儉招尤『?看來奢儉都是禍害,人生在世,處家立業,也是免不得的,必定如何方好?」副師答道:「小僧師弟尼總持,知此太奢,善信當問他。」駱周乃向尼總師問道:「師父,你知太奢之害?」尼總師道:「小僧也不深知,但有幾句偈語,善信且聽。」他說道: 世人欲立業,切勿太奢華。 太奢多損德,豪侈必傾家。 淡泊須寧志,貧窮為逞誇。 若知此禍害,寧儉莫教奢。 駱周聽了,說道:「依師父偈語,世人奢華,損了何德。」尼總師道:「德在人心涵養,恬淡衝夷,就是建功立業,都從這平等處發出。若是一個奢華,穿好的,吃好的,費用不經,一心務外,中心寧不損了安祥之德?德損,禍害必生。」駱周聽了,道:「如此儉是美德,又怎太儉招尤?」尼總師道:「儉之一字從省約上來。世人凡事一省約,只恐於錢財處鄙吝必生,致有貧窮的、交財的怨尤仇恨。禍害多於此出!」駱周道:「如此奈何?」尼師道:「人能去其太甚,從個中道,用奢用儉,自然德也不損,尤也不招。」駱周又道:「小子生來不好奢,不甚儉,凡遇錢財使費,必須量入為出,家計雖不大充裕,卻也不窘迫。只是多招人非,說我損德,險難屢屢經遇,幸賴神明得逢救解。敢請教師父指明這根因,使小子後事得知警省悔改。」尼師乃問道:「善人,你屢屢遇難,卻是何難?得逢救解,卻是何解?」駱周答道:「說起甚多。比如小子當年不好奢華,居家穿著布衣,便是著舊,也不過洗浣一兩次。只因世情輕薄,俗語說得好:』只敬衣服不敬人。『你便是子建高才,若穿著一件破布襖子,見了不知道你才學的,那些輕慢你處,卻也難當。雖說高才的人襟懷闊大,卻也難看這世俗小家。若是個寒微下賤的,穿著一領綢綾衣裳,那相見不知道的,敬重十分,何等尊仰。小子也為這世情輕薄,多收了兩斛穀子,買了一件薴絲襖子穿著,果然那』眼空淺,小家子;沒學問,真炎涼『,比往日著布時加了幾分尊敬。這不過是小子量入為出。適中的事,卻就惹了一個小家子,說我力農田戶,如何穿著綢綾,且說我服之不衷身之災。這也罷了,卻又引動了一個村鄰貧漢,氣不忿來借貸,借貸不去,致生仇恨,幾次暗生計害。小子想起來:與了他,長他刁傲;若不穿著,空做此衣。一日偶遇村間一貧漢拖欠官租,要賣子女,我小子激義,把這薴絲襖子與他准了官租。誰想借貸的貧漢心忿成仇,黑夜持刀守在空路,那時若遇,此難怎解?幸有兩個公差下鄉的,見了即時鎖解到官,發遣去了。誰知公差下鄉,便是為襖子准官租事。故小子因此施濟一事,便發心願,周濟十人,卻在省儉中出來去做。誰知周濟一人,便遇一宗險難。師父你道:』儉招尤『,小子不儉周人,卻又遇難,此何說也?」尼師道:「善信,你且把這周濟遇難,向我師兄一說,師兄有知前因文冊,必然明說與你。」 駱周乃說道:「小子一宗是周濟盜賊,幾被焚身。往年歲暮,一人穿窬我室,被我家僕看見捉住,家僕即欲叫地方官。我小子問此穿窬:』歲暮到人家做賊,必是饑寒所迫?『那賊道:「非為饑寒所迫,實為尊長家中畜的肥雞壯鴨動心,料此雞鴨必烹飪於歲暮,故此潛入公屋,希圖竊取兩隻去吃。』小子聽得,說道:『你果為此動心來要,但我處家亦儉,便是雞鴨,當此歲暮,家下僅有別物可食,留以應客,亦未曾烹飪入釜。你既欲得,我當奉贈。且你取去,必須又費一番柴火,恐無酒下。』乃叫家僕煮熟,取酒相待,說道:『古人比你做樑上君子,我今見你不講金帛,只以雞鴨為取,乃是高人。』一面取酒與飲,一面取兩隻奉贈。正才飲酒,只見草屋四壁火燄騰騰,小子與賊人俱各難出。正在慌亂,那穿窬智量果高,他脫下布衣,浸以酒水,蓋罩我頭,他仍伏我上身,冒煙突火,救我出來,並未受傷,他遂逃去。小子乃根究這火何起,卻是兩個莊僕放的,他道:『一年到頭節日,也費盡心,養的雞鴨,便捨不得與我們吃,卻與賊受用。』乃放火燒屋,卻又得賊人救解,此也非儉,何故招尤?」 副師聽了問道:「尚有幾宗,請畢其說。」駱周道:「兩宗是為友白冤,反遭仇害。小子昔年交處一友,名喚索疏,這人平日愛風流,肆遊蕩花柳叢中,樂無虛日。小子每每勸諫他不省,我道:『花柳叢中,損名節,傷精氣,敗壞家私,荒廢事業。』他道:『人生世間,浮名寄客,百年瞬夕,有花問酒,有酒尋花,也是高人樂事。』小子勸得勤,他越拗得緊,忠言不信,終蕩廢了家產,來向小字借貸。我小子原惡奢喜儉,這樣不聽忠言的,便有多金,也不假貸他這敗子。因見他衣衫久之襤樓,面貌憔悴,不似往時,他在門外窺張我屋內,我拒他不見,卻在屋內作了幾句詞話傳與他。」詞話說道: 為甚愛風流,戀煙花日浪遊,千金一笑成虛謬。把忠言當仇,誇君子好逑,哪裡知家筵蕩盡無人救。沒來由,向吾開口,你好不知羞! 尼總師聽了,說道:「善信,這詞句雖說直諫,只是遲了,且發揮太峻,定要招尤,惹出患害。」駱周笑道:「正如師父所說,小子寫便寫了這詞,傳出屋外,心裡卻動了一個不忍,想道:『他戀色昏迷,把忠言逆耳,可憐也是一日交情,便說不得省儉。』隨啟門請入他來。我看著他顏色真帶愧容,乃是看了詞句,卻趨向我前,百般委婉,想:『如今這樣光景,何不當初斟酌,聽我朋友直諫。』彼時只得取些錢鈔與他,卻問他:『花柳叢中名妓,座間把盞良朋,如今可來顧你?』他道:『今日若有錢鈔得去,定然下顧下顧。』誰料這索疏終日還到花柳閒行,遇著妓家有客,他胡撕亂吵。妓家無奈,設了一個計較,卻也太毒:妓家把一個乞兒用毒藥毒了,稱索疏來鬧,故意串使乞兒爭嚷,一時毒發身亡,卻喊地方,指稱索疏拳打人命,暗行賄賂,成了重獄。偶有人傳到小於,叫去救他。小子仍念故舊,也顧不得奢儉二字,費了金錢,去白冤雪屈。誰知他恨昔日詞句,反說小子與他同毆乞兒。賴有清廉官長鞫明,釋我小子。這卻是直諫招尤,看來也為儉起。」 道育師聽了,說道:「再乞說一二,我師兄自有見解。」駱周乃說:「三宗是嫁一孤女,幾乎毒害。也是往日有個族弟,不幸早亡,遺下一個孤女。這女子生得醜陋不堪,兼且秉性妒惡,村裡鄉外,哪個人家肯聚她為婦?年過三十,尚未適人。小子想起周濟之願,也顧不得奢費金錢,乃托媒氏,委曲男大未婚之家,把姪女攛瞞出嫁。媒婆到處將無做有,百般誘哄,丑的誇俊,窮的誇富,做這傷天理,只要圖親成,哪知你說媒,要賺人家酒食錢鈔。到後來兩家不與前話相對,多有公婆父母小家子,不說娶得一個賢德女子,到家做個好媳婦,卻專在當初信媒妁講的,行下財禮,陪嫁妝奩,如今前言不合後語,不是瑣碎怨媳婦,便是兩親生仇隙。哪知這些小忿,便弄出是非禍害,還是欺天理騙女家的,因此都是媒氏損了陰騭。想是小子也傷了這些心術,便是傷了,也須是方便孤女,一片好心。怎麼古怪嫁了一個極有德義的好丈夫,不嫌他醜陋,說道:『妻貌醜陋,是我福壽。人家婦女貌丑的,自思退讓,不似那恃嬌嬈、爭寵懷妒之婦,賢德便敬夫,可不是丈夫的福?貌丑則丈夫淫欲必寡,可不是保身的壽?』這兩相和諧,也是小子一片好意。卻甚古怪,那婆婆嫌媳貌丑,怪我攛掇成的。一日款待我酒食,那婆婆把酒內下了毒藥,單單來把杯勸我,忽然耳內若有人說:『莫吃惡婆子毒害。』我小子也是不該受害,堅意辭回。誰知婆子將酒強灌媳婦,可憐姪女被他毒酒將亡,卻遇一僧人化齋,其夫以實告之,僧人出方立解。這可不是嫁孤女幾乎毒害?」尼師聽了,道:「這也與奢儉無干。」駱周道:「當初恨我攛掇事輕,怪我不捨陪助他媳婦些妝奩,說我儉嗇情重。」尼師笑道:「這也無關儉嗇,乃是善信一種善因,救了一宗惡難。比如,衣不贈貧漢以准官租,已為刀下鬼,安有今日?雞鴨不贈偷兒,火焚豈免?只為直諫詞羞懷恨,定有冤誣。縱然攛掇嫁女,也是一種陰功。只是善信積德不純,故有此幾番曲折。」駱周便問師父:「積德如何為純?」二師道:「貧漢一人也,施貧漢一義也。何為儉吝於前,奢侈於後,前有怨恨,後動感恩,此便是不純,若是奢行於前,自無後怨。」駱周聽了,點首稱謝,說道:「師父,你這道理真痛快愚情。」道育笑道:「我二師兄哪裡是痛快愚情,卻是本來誅心之論。且再請問,自嫁孤女後,又有一二施濟事麼?」駱周答道:「小子為此不論奢儉,但有濟人處,便是花費金錢,也說不得。一日村鄉旱澇,連地饑饉,地方官長施麥飯以濟荒,饑人多集。卻有一等奸計的,吃一次,又假冒一次,管濟施人設法除奸。小於說道:『一次兩次,無非求飽,他必為不飽,故來假冒。』小子乃捐數十麥飯,以濟不飽之眾。托庇師眾,此一宗卻無禍害。」育師道:「此便是純善,安能有害,只恐有善報。善信曾有甚應驗麼?」駱周道:「小子此年得生一子。」道育師笑道:「是矣!再有何善,乞賜一講。」駱周說道:「我村接東南大道,相去百里,池塘甚少,往來行客又多,炎天酷暑,渴者愁苦。小於捐金,濬了五路井泉,每於暑天施水,果然途人不苦焦渴。」育師道:「昔有施水濟人,仙人賜以一石,令其種而得玉,至今藍田種玉之傳,享富施水之報,善人必也有一應驗。」駱周笑道:「薄田遂收五年之成。」育師道:「此猶不足以償其善。再有善行,請終賜教。」駱周道:「小子雖有濟人善願,卻也無心行去,安可說以語人?」道育師道:「小僧心願樂聞,乞勿終吝。」駱周道:「十年前裹糧外游,路過遠村,宿一客寓。臥榻席下見有遺金一囊,啟而看內,約有百兩,乃問店主曾有何人寓此。店主答道:『三日前一公差在此暫歇即去。』小子聽得暫歇即去,安有遺金在臥榻席下。又問在公差前是何人宿歇。店主道:『月餘未留客此屋矣。』小子道:『客店終日不脫宿歇,豈有經月不留客的?』店主道:『長者說的是,卻有一個緣故。只因月前一客在內病亡,青天白日出邪,為此鎖閉經月。三日前,偶有公差暫歇。這公差押著一個道人,這道人卻也蹊蹺,進入屋內,便要刀劍。我問他要刀劍何用,他說:』此屋想是久閉,邪氣甚熾,我有驅邪法術,與店家掃除不祥。因此這幾日方開門下客。『小子又問:』這病亡客人,店主認得麼?『店主道:』先前不認得,只得申明地方官長,公同葬埋荒地。後訪得離小店百里,多樹灣人也。『小子聽得多樹灣,卻是我這村鄉十里沙頭,只為四方樹少,此灣樹密,名叫多樹灣。乃攜了金囊,回歸家裡,找到多樹灣訪問。果有一人,名喚亞裡,也是出外經商,病亡客店。乃問他家,尚有妻子。他妻子道:』丈夫生前在遠方求謀生理。『小子問他可有本錢,他妻子道:』也只為家鄉無本,遠出一載,聞他沒甚著落,依然赤手歸來。為此憂愁,送了性命。賴得店主發心,殯葬了他。『小子聽了,乃將那囊與他妻子看,他妻見囊,哭將起來,說是她親手做的,丈夫帶出外去。小子聽了,隨把百金交還他妻子,至今他妻子得金過活充裕。師父,這也是一宗善麼?」育師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不愛遺金,善莫大於此,料必有報也。」駱周道:「未見甚報,只是我子向來懵懂魯鈍,後來漸漸聰明,肯向上矣。」道育道:「即此聰明向上,前程不可限量,都不善信這一宗也。再有行過大善,請一發見教了罷。」駱周道:「有幾宗也不過忘卻奢華,不惜儉約,把家私濟了貧漢,糧食施了饑人。神天卻也相憐保佑,也未見甚敗壞,日計每覺有餘。當初一子,如今子女卻有五男二女也。」副師眾人聽了,俱各合掌,稱揚其善。後有誇駱周善行五言四句,說道: 莫謂善無報,皇天見得真。 遠在兒孫應,近觀汝自身。 卻說副師三人輪流講經說法,無非代祖師演化立言,鎮日這村鄉善信,往往來來隨喜,但有不明的根因,便來詢問。祖師師弟子,只是一意開道些正大道理,因而遠鄉村落,離國度三二百里的,也來聽講。惟有釋門弟子,師徒們便與他問難禪機,講論上乘。其餘便是在道的善信,也只好微露一二宗教微機。這日駱周講論了這幾宗善事,個個聽得,稱贊不已。只見座間一個僧人、一個道士、三個善男子,起身向副師前說道:「師父,你這講的經卷,可度化得人麼?」副師答道:「不講不度,不度不講,講講度度的,自為化,我小僧亦不知。且問師兄自何來?道兄來何自?三位善男子何自來?」僧人答道:「弟子與道兄一處,自大講禪林中而來。」道副師笑道:「師兄既出家在大講禪林中,又何必問我弟子度也?若必欲問,何如自問?」道士便說道:「自問何住?」副師答道:「行實地,莫使幻,作空觀,何所住。這眼前諸幻皆空,我門中如何來得,也只念你既來,須率教你個自化。」副師說畢,把手捻了一個心印訣,念了一聲梵語,只見面前缽盂內,忽然一道霞光照出,那陶情三個慌張飛走,道:「我等只知曲櫱,安識真言。」往空中作煙雲去了。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六十五回 走獸飛禽堪度化 士農工賈被妖魔 且說三個高僧正講經義,這僧道等來歷,若是凡眼卻認不得,惟他慧照,雖非祖師明見,卻也邪魔異類隱瞞不得。他出家慈悲方便,就是邪魔,也看他來意如何:若是逞妖弄怪,他自有秉教護持,道力不容;若是本一個向道求度心腸,便是邪魔也是正念,就與他個方便,容留不拒。陶情三個,邪不能存,去了。這僧道卻是山林中多年修煉的兩個虎豹。他向在山間,得聞前度尊者禪機,久伏山林,不出噬人。一日聽得海潮庵高僧演化,故此虎變化了僧人出來,偶逢捕竊、陶情在酒坊,遂入來諢俗。不意豹也變個道士,出林尋到店中,隨事行意,收了鼋精,服了陶情,到得庵來。那陶情邪不勝正,始初借僧道名色進入,後聽了經文正義飛走。這虎豹原是實在生靈,卻又見十三位阿羅聖前有一個虎過前,侍者童子在側竊窺,兩個私意道:「菩薩前也有虎伏。」乃大著膽子,坐在座側,哪知卻是十三位尊者法試演化僧人,正欲虎豹聞經,以成度化。他兩個因問道:「師父方才說講經度化人,不知可度化得飛禽走獸?」副師答道:「我本師說法,山石也點頭,如何度化不得飛禽走獸?比如人有恩與禽,雀也知銜環;吏有德化民,虎也渡水去。禽獸雖蠢,卻有至靈。你食他肉,他豈不恨你。你無傷虎心,虎豈傷人意。禽獸不傷人,自能入人道。」僧道聽了道:「比如虎豹不傷人,便超入人道。人若不傷人,卻超入何道?」副師道:「人若不傷人,便超入善道。」僧道又問:「善道是何道?」副師道:「仙佛聖賢、王侯將相,皆是善道中超的。」僧道又問:「比如一個不傷人,就入善道,再可有進步麼?」副師道:「你問我二師弟。」只見尼總師閉目趺坐,聽得忙說一偈道: 惡道是傷人,不傷乃一善。 若來進步功,到處行方便。 尼總師念罷偈語,兩個僧道隨上前,實話說道:「二師父,我兩個實非人道,乃山林虎豹。往昔得聞了前度尊者禪機,誓願不傷害生命,因此修得年深,能變化人形,特來求超脫。今聞進步之因,意求方便之略。」尼師笑道:「我久已識汝兩個。汝既向善門,欲求方便,趁吾祖師出靜,當禮拜師前,以求超脫。」兩個聽了,忙走到靜室,果見祖師與村鄉善信及庵眾僧人閒坐,你長我短,在室內求師度化。他兩個不敢遽入,站立聽久,但聽眾聲辯論,卻不聞祖師半字之言。他兩個正疑,進退兩難,忽聞祖師開言說:「既脫獸形,已歸善道,不壞人心,豈復獸己。」他兩個低頭想了一會,說道:「分明師度也說我們獸變了善人,又歸了善道,便不復入獸類了。」復走出殿上,把這話說與尼師。尼師道:「比如一個堂堂的漢子,壞了人心,必入獸道,哪裡等他入,眼前便獸也。」兩個聽了,謝禮三位高僧。你看他兩個搖搖擺擺,直出山門而去。當下在座僧人便問道:「二師父,方才這一僧一道,與二僧講的何話?」尼師道:「講的是他學好行善做僧道,恐怕不學好、不行善的做了。他還有幾句一善轉人、再善轉仙佛的話,與他講去了。」按下不提。 且說這虎豹變的僧人道士,得了祖師度化,出了庵門,兩個計議而行。僧人說:「我也只知變和尚,講禪理,打坐功,勸化人。不到此庵參禮高僧,如何知出劫超凡的道理。」道士說:「便是我也只知道門名色,得了些陳言,哪知上藥三品的妙理!只是我們要進步,須遠歷湖海,與人世積些功德才是。」僧人笑道:「師弟,你且復個豹形看。」道士說:「師兄你便復個虎體看。」僧人把身子抖了十來抖,把臉抹了十來抹,原還是個和尚。道士也抖身抹臉,哪裡復得原身。兩個撫掌大笑道:「好呀,存了善心,不復入獸類也。」道士說:「若是不存善心,怎能變人?」僧人道:「不存善心,只恐人還要變我前身。」兩個講說間,只見路旁一個老叟說道:「二位師父,出家人有甚憂,也無甚喜,叫做憂喜不形於色,方是個有道行的人。你兩個何事笑說而來?」兩個聽了,私語說:「俗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近庵的老兒,便就有些道理的言語。」乃答道:「我僧、道二人,乃是從海潮庵而來,得聞了高僧經典,悟了些方便玄機,在路講解,不覺喜形於色。」老叟道:「有理,有理。既是悟了些方便真機,卻是那等方便?」僧人道:「方便之門甚多,怎麼一言說得盡。」老叟道:「比如一個好好人家,被幾個妖魔精怪吵鬧,你僧道家可有甚麼方便麼?」道士笑道:「拿妖捉怪,正是我道士生意上門,如何方便不得。」僧人道:「莫要說他道門,便是我僧家也能方便。」老叟道:「正是我方才要往海潮庵問法主,道路卻遠,又恐僧家驅捉不得邪妖。既是師父說也會方便,乞請到舍方便一二,自當供獻好齋。」 兩個乃同著老叟一路行來,問道:「老叟,你家中有甚妖魔精怪?」老叟道:「不瞞二位師父說,老拙家頗充裕,生了四個兒子。想世間只有做個本份道路,方能盡得一個男子漢的事業,所以把四子因材教訓:大子才能出眾,便叫他為士;次子蠢然力強,便叫他力農;三子卻也智巧,便叫他學藝為工;四子才幹可任經營,便叫他為商。大家各執一業,倒也各有所得,料可成家,不負了老拙這一番教訓。誰知他四個忽然都變了,怠惰本業,相爭相競。大子荒廢了學業,要奪農工;次子懶惰耕耘,乃經商賈買賣;三子不習手藝輕便,反去力農;四子不務經營,游閒浪蕩。因此蹺蹊事出:瓶罐也成妖,桌凳也作怪,青天白日見邪見鬼,孩子也不得安。師父,你道是何說?」道土說:「老叟,你家莫不是有甚歪邪婦女引惹妖魔?」僧人道:「恐是老叟傷了些陰德,叫做』主家不正,招出怪事『。」老叟笑道:「老拙家無婦子淫邪,我亦沒有過惡。且請二位師父到我家,看是何怪甚妖。」道士說:「有理,有理。」兩個走了數里,到一所莊戶人家,房屋卻也深大,老叟便指道:「這便是老拙寒家。」道士抬頭一看,只見那: 房屋層層深邃,圍牆處處多高。 人丁出入不少,馬牛卻也成槽。 兩個走到門前,老叟躬身延入。到了堂上,老叟便問僧人何號,僧原無名姓,忙忙答道:「海庵。」又問道士,也忙答應道:「潮庵。」老叟道:「二位師父既從海潮庵聽講而來,怎麼法號就在庵上起?卻是到庵後起得,還是在前起得?」僧人道:「我二人原不是此號,乃是到庵後改的。」正說間,只見屋內一個大石頭打將出來,就如人聲說道:「你兩個只該說是號山君,或是號金錢,如何詐冒姓名?」僧人、道士吃了一驚,向老叟說:「想是內眷在內,不容我兩個僧道上門。」老叟低聲近前說:「這便是妖魔,打石說話。」道士聽了,問道:「這屋內何處?」老叟道:「這屋內就是大子的書室。」道士說:「太令郎可在內麼?」老叟道:「今早避出外去了。」道士道:「今且叫令郎不必入室,待小道住下。」正說,又一塊石打出來說道:「你便住下待怎的?」僧人說:「連小僧也住在此室罷。」又一塊石打出道:「可怕你一庵的和尚都來住?」僧人、道士聽了,便要入屋內。老叟只是害怕,道:「且吃齋飯。」道士哪裡等得,乃向身邊拔出一口劍來,僧人也抖一抖身體,執出一根禪杖,走入堂後。時天已黃昏,只見那空書室內,跳出兩個妖魔來,生得卻也醜惡。但見那妖魔: 一個發似硃砂,一個臉如藍靛。一個眼似燈籠,一個耳如蒲扇。一個手像釘鈀,一個口噴火燄。一個拿著根槍,一個執著把劍。一個咬著牙關,一個變了皮面。一個道冤自有頭,一個道債各有欠。 道士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何物作怪,甚事為妖?」只見一個怪說:「道士,你只曉得與人家做醮,要齋吃,要經錢。若是只這兩樁,卻是你本等,也不招邪作怪;若是奪同輩的門徒,爭伙中的施主,賺人家齋食,爭醮錢的多少,便自家作怪為妖,又何必問我?你那和尚,到施主家唸經,也是這般一等。你們自家作怪,我不過趁空隙兒,幫助著你。」僧人笑道:「我知道你了。只是我們不是唸經做醮的僧道,卻是隨緣化齋遊方僧道,哪裡與同輩奪門徒,伙中爭施主?」那怪說道:「隨緣化齋,有無任緣,也是本等。卻有那吃著口裡,想著鍋裡,吃飽了又想襯錢,化了衣服,又想鞋穿。自作妖怪,何消管我!」道士喝道:「休要強辯!你只說你是何妖,有何冤愆,把這老叟家煎炒。」一個怪便說:「道士,你要知來歷,我也說與你知。」乃說道: 我妖名上達,這怪號欺心。 欲要登去路,先須種善因。 妄想一朝貴,將人產業侵。 不思勤苦處,就裡有黃金。 我妖原是主,這怪卻來親。 士人無定主,相鬧到如今。 道士聽了,笑道:「原來你這兩怪,一個扶助老叟大子上達的,一個是坑陷他廢業的。人生世間,他習本份事業,只該扶助他,你這欺心怪,如何來坑陷他,使他廢了前程大事?」欺心怪道:「誰叫他一心求上進,一心又妄想著他日登雲路,如何治產,如何立業,張家之女可妾,李戶之地可侵,自然上達之妖退腳,我欺心之怪侵身,總是他自失主張,莫怪我兩魔作吵。」道士道:「習本份,思前程,亦是為士的份內事,你為何妄來侵奪上達的窩巢?」欺心怪道:「忠君愛民,為士的何不把這前程想一想,我自不敢來奪他的窩巢。」道士喝道:「如今只許上達扶助,卻不容你欺心。」欺心怪道:「你僧道上人家門,只管化你的齋,吃他的飯,莫要管人閒事。」執著槍照道士戳來。道士掣劍去迎。戰了一會,欺心怪力弱敗走。這裡道士趕去,那怪往後屋簷上立著,叫:「兄弟們來助戰。」只見那後屋裡鑽出兩個怪來。道土看見,回頭只見老叟同著僧人進來,道士便問此屋何處,老叟答道:「此乃次子為農的臥房。」道士笑道:「老叟,你見屋簷上精怪麼?」老叟道:「老拙眼花,不曾見有甚精怪。」僧人說:「你無慧光,如何得見。且問老叟,你這屋後幾層,卻是何處?」老叟答道:「三層都是三子四子住屋。」僧人道:「層層有怪。你且避了,待我兩個與你除妖。」老叟依言往外屋避去,又叫家中男女也都避了。只見那兩個怪鑽出來,向欺心怪問道:「這僧、道何來?」欺心怪答道:「我忙忙的與上達爭窩巢,見了道士來助上達,卻不容我,便與他爭戰,卻不曾問他個來歷。」這兩怪乃手執著釘鈀,問道:「那道士、和尚哪裡來的,管人家閒事?」道士聽了道:「你卻又是甚怪?」那兩個怪,一個稱是「懶妖」,一個稱是「惰怪」。道士看他那形狀: 蓬頭跣足,拖手懶腰,一團好睡的形容,半似醉酒的模樣。釘鈀空執在手,氣力全沒些兒。倒像有些風流佳興,好吃懶做的情況。農家若遭這個妖精,怎不叫三時失望。 道士看了笑將起來,指著欺心怪罵道:「你叫這個么魔幫助你,越發晦你的氣。他兩個連自己也顧不得,怎幫得你!」兩怪乜斜著眼道:「你也休管我幫得幫不得,且說你兩個的來歷。我看你兩個是兩教各宗,常聞得彼此爭施主,誇門風,今日如何一處你兄我弟,親親熱熱?」道士喝道:「你哪裡知道我僧、道原來是一家,只因世有不明白道理,諢俗出家的,便分門爭競。似我二人一氣傳來,何有差別。你既要問我來歷,我且說與你知道。」道士乃說道: 自幼出山林,弟兄吾兩個。 狀貌不殊差,威風卻也大。 只因識性靈,輪回被覺破。 我兄入禪林,自把仙門做。 煉得有神通,四海聲名播。 昨謁高僧庵,道理都參過。 蒙師指路頭,縛魅莫教錯。 今朝遇你妖,自送上門貨。 急早離他門,免教劍下剁。 兩怪聽了,私自計較道:「這和尚、道士有些來歷,可叫三房、四房妖魔齊來幫助幫助。」欺心怪道:「有理,有理。古語說得好:』三拳不敵四手。『」乃向屋後大叫:「弟兄們齊出來助戰!」只見後屋層層都鑽出幾個怪來。卻是何怪,下回自曉。 第六十六回 士悔妄欺成上達 道從疑愛被妖繩 話說懶惰二怪聽了道士來歷,招手兒叫後屋三四房妖魔出來幫助,那層層都鑽出幾個妖怪來。道士執劍在手笑道:「我也不審你們來歷,料著都是懶惰妖精,我道門揮開這把慧劍,叫你一個個滅形。只是我師兄在此,又動了他慈悲。」乃叫師兄:「讓你說破了他們,叫他離了老叟之門,別項尋頭路去罷。」僧人笑道:「師兄你差矣。既不用劍剿他,必須說破了他,叫他彌耳攢蹄,各歸平等,又何必叫他別項尋頭路。世間何事,可容他懶惰成精作怪?」道士道:「師兄你怎見得世間不容他懶惰精怪?」僧人說:「師兄你既在道,豈有不知?」道士說:「只當我不知,你且說一個明白,使這精怪聽得也好。」僧人乃說道: 說懶惰,真不好,這精作妖事非小。士若懶,志溫飽,黃卷青燈都廢了。何時奮翅騰青雲,看看時日催人老。農若懶,田多草,坐看禾苗日枯槁。有田不耕倉廩虛,日食三餐畢竟少。工若惰,藝不巧,若要稱良何處討。欲善其事必須勤,誤了工夫空懊惱。賈若懶,利須少,紅日三竿不知曉。東西南北不經營,資本從教都折了。 僧人說罷,妖精聽了笑道:「你人面獸心,說的雖然近理,獸心難道非是妖怪,怎麼瞞得我!」僧人道:「我心地正,便是妖也不為怪;你心地不正,便非怪也為妖。怎知我兩個除了惡念,便非獸心,雖怪不怪,投了明師,說得更有理。」妖怪聽了道:「二位除了惡念,投了那個明師,做了和尚道士,便不為怪?」僧人道:「我兩個拜了高僧,從海潮庵來,有願在先,要行些方便。這老叟訓四子本份事業,卻被你們精怪鬧吵不安,我兩人怎肯放饒了你!」怪道:「實不瞞你說,那老叟能訓子本份,不能必子守份不更。誰教他四子懶惰的不勤,欺心的妄想,這農工商,一懶無復自勵。那欺心的尚有道理能明,所以我這欺心妖魔,還不曾把他上達精戰去。」妖怪說罷,依舊往屋簷下鑽進去。道士見了,向僧人說:「師兄,你這一番講,只能服妖怪之形,未能服妖怪之心。看來除妖滅怪,要服他心。」僧人道:「服妖怪之心,不如服屋主之心。人家屋從主心,邪正所係,比如四子從心正大,堅守本業,無妄無惰,妖自何來?我與師兄且相會老叟的四子,看是何等根因,便好除妖滅怪。」道士說:「有理,有理。」 二人乃出得堂前,只見老叟同著四個兒子坐在堂中,見僧道兩個半帶愁容,半帶笑貌,問道:「二位師父,我家屋內果是何妖作吵?何物成精?」僧人道:「你家原無妖怪,看來都是家鬼弄家神。俗語說得好:』怪由心作。『又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你四位自心無怪,哪裡有怪?」四子道:「我四人奉父訓,習本份事業,自心卻有甚怪?」道士說:「大先生,你曾溫習本業,有妄外之想麼?有自欺欺人之念麼?大丈夫有份內事業,一毫不可懶惰,有妄外心腸,一毫不可妄生。比如為士的,忠君愛民,這是份內事業,便從窮時思達日,勤勤勉勉,就是暗地有妖魔,也是上達的精怪;若是出了份內,胡思亂想,一旦身榮,如何如何,這便是妄外蹺蹊古怪,便有邪魔暗生,把你的上達路阻,這妖怪還要作災作禍。」老叟的長子聽了,點頭說道:「這道士說著我肺腑,想當日簡練揣摩之時,得意忘言之日,卻果然存心不在份內,思出妄外。從今隨他妖怪作吵,我還習我份內士人。」方才心服道士之言,懊悔當日之妄,滿面頓生光彩。僧人見了說:「大先生,你屋內妖怪存身不住也。」士人聽得,心入屋內,只見一個火光,燦爛如星,閃爍耀目,在屋滾出不見。長子出屋向僧道說:「向來妖怪打盞弄碗,今卻不見,只見一團火星,光芒閃爍滾出,此何怪也?」道士笑道:「恭喜,此上達星光,惟願先生黽勉勵志,自然妖魔屏跡。」那三個農工商聽了道:「委實我等當初勤勞,做本份事業,家中平平安安,便是財利也增,百事也順,只因日久意灰心懶,便生出這怪事。大家兄既悔卻前非,我等從今以後,只是勤勞份內事罷。」三人說畢,便起身走去。老叟問道:「你三人哪裡去?」三子答道:「我們既說勤勞,安肯閒坐著說話。二位師父,我父陪你,我們乘時做事業去也。」三人一齊往外走,那力農的拿著釘鈀往田裡去,那為工的擔著器物往村裡行,只有為商的往屋裡去想路頭。只見一邊農工兩房內童僕出來,向僧道說:「我兩屋內妖怪影兒也不見了,真真安靜。」老叟便問:「第四子的房屋內可有妖怪?」那童僕說:「四官屋內妖怪反多了。」 道士聽得,執劍又進四子屋內。方才到門,只見一個美貌婦人攔著屋門說道:「人家有個內外,出家人如何不分個內外,直闖進來!」道士見是個婦女,只道是內眷,忙出屋外,叫老叟吩咐內眷且避。老叟答道:「只因妖怪吵鬧,我家內眷都避去別屋,此屋哪裡有甚婦女。就是有婦女,我家閨訓也嚴,定然不容她向人張狂亂語。」僧人便問老叟:「你家有何閨訓?」老叟道:「我家婦女六歲便不要她出閨門,三尺童子便不容他入臥內。親戚等閒要見一個內眷,也不能夠。況你僧道見了她,還要說各分內外的話。」僧人道:「我見人家男女混雜,不但見面說話,還有坐談說家常,親手接物事的。」老叟道:「此皆是小家子,沒禮體的壞了門風。老拙家從來有訓,無此樣事。」道士也問道:「婦女家要閨訓,這閨訓難道是老叟教訓?你這一個老人家也苦惱,四個兒子既要你教訓他各習本業,婦女們又要你閨訓他。」老叟笑道:「師父,你出家人只曉得教徒弟。比如一個人家生了一個孩子,算命犯華蓋星辰,說孤難養,棄了父母,送與你門中,或為僧,或為道,做個徒弟。可憐孩子無知,他不是那壯年知人事,好道的,為生死出家,苦行投師訪友。孩子家是父母舍送入庵觀,只知把孩子做個出家僧道,交與師父。師父好的,教訓他學經懺,接代山門;那不好的,把當一個童僕打罵,作賤使喚,總是異姓兒女,有甚疼熱。還有一等,多招師弟師兄群居,沒些道義,後來多有不成良善,為非作歹,還俗回家,只怕吃慣現成茶飯,做慣不本份心腸,就是還俗,也不成良善。師父,你知你門中教訓徒弟,便知我們閨訓,卻在為母的從幼把女子不放她出閨中,教訓她習女工,學婦道,只便是閨訓。」僧人聽了笑道:「比如出家做徒弟,也要把個孩子投個明師上等,為生死修真養性,見性明心,這是仙佛門中。不但你送子弟投門中,這等的師父他豈肯輕易收徒,必定要鑒察你心意根本,果有仙風道骨,方才收為弟子。次後一等良善僧道,為傳代接香煙,收人家一個弟子,必須也要叫他學習本業,守份出家,若是縱他吃葷酒,壞教門,不能教訓個好徒弟,反把人家孩子壞了。就是人家閨閫,多少母儀不良的,把女子學壞這母儀,也是脈脈傳來。又在為丈夫的,齊家為本。。」僧人正與老叟講論,只見第四子為商的屋中,又打出一塊大石頭來,說道:「什麼好師歹師,父儀母儀,勤謹的自是勤謹,懶惰的自是懶惰。我丈夫是個為商的,經年在外,比不得三個伯伯,在家懶惰了,便荒廢本業。為商的有處賺錢,有處折本,孤身飄泊,便花費些資本,懶惰些道路,卻也有一日賺來補去。」道士聽了,向老叟道:「此明明是你四郎內眷之話。」老叟道:「四房媳婦久病在母家。此分明是怪,師父莫要信她,只與我除妖可也。」道士說:「師兄,此妖非你方便勸化得了的,須是剿滅了她。」乃伏劍復入屋內。只見那婦人見了面笑道:「你這豹子妖精,自不知妖,卻要與人除怪。」道士看那婦人生得: 嬌滴滴如花似玉,顫巍巍體態輕盈。妖嬈一賣風情,任你老成本份,見了她,好似六月堅冰,也要化了歪心性。 道士見了,方才掣劍去斲,那婦賣弄著妖嬈,說出豹子妖精,動了道士原來根腳,只把心一疑猜,割不淨那愛色的魔障,卻被那婦人手拿著一根繩子,套將過去。僧人見了忙叫:「師父,快把慧劍割斷妖索。」道士左揮右掣,哪割得斷,看看要變出豹的原身。僧人又叫道:「師兄何不定了心性,莫要疑猜。」道士方才明白,正過念頭,割斷了婦人套索,走將過來。那婦人卻又把索子丟起來套僧人,僧人笑了一笑,忙變了個不壞法身,快利如刀,那套索蕩著即斷。婦人見套索無用,便噴出一口涎水,頃刻那水潑來,倒有些厲害,道士掣劍不能斲,僧人揮刀割不斷。兩個抵擋不住,往屋外飛走,乃對老叟說道:「這個妖怪難除。我兩個要吞嚼了他也不難,只是又壞了我原來誓願。如今只得復回庵中,請教了我拜禮的高僧再來,定要與老叟剿滅了這怪。」老叟不敢留,當下兩個辭別老叟,老叟乃說道:「庵中既有高僧,我當同二位師父一往。」隨出門往庵來。道士便往原來路走,老叟道:「二位如何不認路逕。此條路到海潮庵,遠且荒僻,若從西過了苦樂二村,直行大路,便是庵也。」僧人問道:「如何叫作苦樂村?」老叟道:「原前不知甚故,兩村相離,不過十里。一邊叫做樂村,居人稠密,都是些富貴之家,其快樂的卻有許多等樣。一邊叫做苦村,居人卻不甚多,都是些貧窮殘疾之人,其苦楚卻也多般,不知是風水所招,又不知是地方傳來的惡俗。」道士聽了說:「師父,我與你探聽這個根因,若是能變轉得個苦樂均勻,卻也是個方便。」僧人道:「若是把苦村變了個樂村,可不更是個大方便!」原來之苦、樂二村,中分大路,卻是往庵東西正道。中途有座小廟兒,有一個廟祝,侍奉香火。僧道與老叟走入廟來,廟祝接著,便問:「二位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老叟便與兩個答應。廟祝又問:「二位必會誦經設醮。」道士答道:「誦經乃我這師兄本等,設醮我卻不會。」廟祝說:「不會設醮,想是會煉丹養砂。」道士說:「這都是旁門外道,我小道卻不會。」廟祝笑道:「哪個出家道友不知燒煉乃修行的要務。」道士說:「知道燒煉,斷乎不向人說;向人說的,斷乎不知燒煉。就說會燒煉,向人說,便是騙哄人也。」廟祝笑道:「師父,你既不會設醮,又不會燒煉,頭戴一頂道巾,身穿一領道服,卻會做些甚事?」道士說:「我只會苦的知道他怎樣苦,能與他轉變個樂處;樂的知道他怎樣樂,能與他說個長遠樂。」廟祝聽了,笑嘻嘻地道:「如此卻甚好。我這兩村,正在此苦樂不均,師父若能轉苦為樂,使樂到個長遠不苦,莫說樂村敬奉,便是苦村也感仰,就是我廟祝也報恩。」 當時聽了,便傳與兩村。早就有苦村一個貧漢走到廟來,望著僧道下拜說:「聞知師父會轉苦為樂,我小人苦已極了,特來請救。」道士問道:「你是何等苦?」貧漢道:「小人的苦,家徒四壁,糧無半升,常日忍饑,還要無衣受凍。」道士笑道:「這何足為苦?」貧漢道:「比那樂村,衣帛食肉,歌兒舞女之樂如何?道士笑道:「他何足樂?」廟祝道:「師父,兩相比較,貧漢可謂極苦矣。」道士問道:「貧漢識字麼?」貧漢道:「略識幾個。」道士道:「尚有往籍前言可看,得意會理,尚有餘樂,不足為苦,不足為苦。」貧漢笑容而去。卻就有一個殘疾跛足,衣不遮體,走來問道:「師父如我這苦真苦,遍體傷瘡,兩足腐爛,肚裡無食,身上無衣,何等苦楚。」道士道:「尚有兩目可觀,雙耳堪聽,一時少住了痾癢,半盞可克了腹饑,尚有片時之快,何足為苦,何足為苦?」這殘疾跛著足,笑了一笑而去。只見一個老者,扶著一個聾瞽之人,虛喘喘拖病而來。那老者替他說道:「師父,這人苦不勝言,目不見,耳不聞,饑寒成病,可憐他苦說不出。」道士說:「尚有你老者扶持,何足為苦。你又代他能言,苦尚未極。且問你:他之瞽目,是胎中瞎,是壯年聾?」老者道:「是壯年聾瞽的。」道士道:「更有聾瞽之趣。」廟祝笑道:「師父說差矣。」道士說:「我如何說差?」老叟也說:「師父說的果差。」卻是何差,下回自曉。 第六十七回 說苦樂廟祝知音 舉數珠長老破怪 老叟與廟祝說道:「一個人全靠兩隻眼看,兩個耳聽,聽不見人言聲響,看不見南北東西,身再拖病,家又貧窮,還有一件最苦,他喑啞不能說話,這苦何如?師父,你道他更有聾瞽之趣,豈不是說差?」道士道:「你們只知苦,不知他樂,他外目不見,中情不擾,兩耳不聽,心志不煩,有口與人講苦,人誰能替?總不如饑得一食之克,寒得一衣之被,到作了個渾渾沌沌上古之樸,他雖無樂處,未足為苦。」廟祝道:「依師父說,世間只有樂,沒有苦,這苦字當初莫要制出它來罷了。」道士道:「苦之一字原有,但皆不在這幾般人。」廟祝道:「不在這幾般人,卻在哪幾般人?」道士道:「卻在樂村。」廟祝益呵呵大笑道:「怎麼樂村有苦?」道士乃說道:「我有數句俚言,你試一聽。」乃說道: 樂極每生悲,犯法身無主。 一旦明與幽,絲毫必有處。 想昔榮華時,不知寒與暑。 今日受炎涼,這苦誰憐汝。 廟祝聽了道:「師父說得是,樂極生悲,犯了惡孽罪過,果然這,樣人,當時享榮華,受富貴,一旦恃樂忘憂,到了個犯王章、墮地獄的時節,有眼看不見親人,有耳聽不得好話,有口向誰訴冤,害了些無瘡的毒痛,受了些不病的災厄,果然比那苦村,身體雖苦,心情卻不驚恐惶愧,自己揣度說命當受貧苦,便安命罷了。師父果然說苦村眾樣人,何足為苦。只是樂村人,知道樂極生悲,他卻知節,每樂而不淫,知王法森嚴,卻守份為樂;知地獄昭彰,乃安樂不作惡,可不長保其樂?」道士道:「果如廟祝之言,樂果如此,自能長保。」 正議論間,只見前村鐘鼓交響,香幡導前。廟祝與老叟出外,問是何故,村人說道:「我那村裡有件怪事,特請海潮庵高僧驅治。」僧人、道士聽得,也忙出廟問道:「村裡何怪,怎便去請高僧驅治?」村人說:「我那鐵鉤灣村,向來蛟患時生,只從有兩個僧道,法治平安。今忽有一個赤風大王,在村顯靈,要人家豬羊祭獻,如無豬羊,便要傷人家小男婦女。聞知向日僧道自海潮庵來,今去延請,蒙高僧囑咐方丈一位長老,叫他來驅治這怪。」僧、道聽了,乃雜在眾中,去看那迎來的長老。但見那長老,坐在一乘轎子上,眼看著鼻子,手拿著數珠,端端正正,任那村人扛抬。道士見了,向老叟說:「你看這眾人,延請長老驅怪,這般尊重盡禮。你老人家要我們捉妖,卻甚褻慢,哪裡知道世間隆師生道,必須致敬盡禮。」老叟答道:「師父,老漢雖愚蠢,也曉得敬賢。比如人家敦請個先生,你要他吐露胸中真才實藝,教導你子弟,能有幾個出忠心,為傳教,收門人,廣效法!卻有一等心術少偏的,你要他盡心傳道授業,他盡心不盡心,在他自心,你如何得知?你若慢了一分沒要緊的外貌,他便差了十分要緊的中情,所以為主人的要致敬盡禮。」僧人笑道:「老叟既知此一節,便就知尊敬長老的這眾人,十分有禮。只是世間人要為己做一件事業,便要借人財力,便也要盡十分敬重。那與你行事的,是個忠信好人,自與你盡心去做,若是個不忠信的,你再慢了他一分,他便壞了你十分。」 僧人與老叟一面講著,一面看著迎長老。看看長老近前,看見僧人道士,便把數珠兒望空一舉,這僧、道兩個忽然腳根立地不住,往地便倒。那長老急忙下轎,掣出戒尺,便要來打。這僧、道跳起地來,叫:「長老休動手!」長老急又見是兩僧道,心疑道:「我方才分明見眾人中兩虎豹形狀,定是妖精,怎麼卻是兩僧道?莫不是我坐在轎子上心裡舒暢,不覺眼花,不然便是這僧、道兩個非凡。我聞大人君子,化虎變豹。但他若是好人,必然我法力治不倒他,如何我數珠一舉,他腳根又立不住。」長老雖心疑,只得上前問道:「二位從何處來?想要到敝庵去參謁高僧?」兩個便把老叟家妖怪事,說了一番。長老道:「我奉高僧師徒吩咐,命來與鐵鉤灣村治怪,此地既有妖,須當掃除了去。」道士說:「老叟家四子,卻是士農工商四宗本業,三宗妖魔已被弟子們驅除,只有第四為商的一宗妖魔難治。我兩個正欲到庵,求高僧指教法力。既是師父奉命而來,不知高僧有何指授?」長老道:「高僧以數珠、戒尺兩件付我,叫我逢怪只舉數珠。我方才於眾中,分明見二位狀若妖魔,故舉數珠,忽然又非妖怪。」道士便問道:「若是真妖怪,數珠一舉便怎麼?」長老說:「高僧卻有幾句秘語傳來,本不說與人,但二位既在道,同是治妖的,便說與他聽知。」乃說道: 數珠端正念,舉動盪妖魔。 戒尺懲邪怪,鋒利不用磨。 僧人聽了,向道士說:「我與師兄方才只因爭老叟禮慢,動了這點邪心,便令長老看見原形,把數珠一舉,使我站腳根不住,若不是長老,又動了坐轎子,暢快私心,那戒尺兒便靈如利劍。如今捉妖不捉妖,當把心放平等,自不作妖,何妖難滅。」道土道:「師兄言之當理,我們且不必到庵求高僧指教,只隨著長老到老叟家,先滅了婦女妖怪,再向鐵鉤灣去,降那赤風大王。」乃向長老說:「師父順道,乞先掃蕩了老叟家妖,然後再剿除村怪。」 長老依言,乃與僧道、老叟離了中途小廟,來到老叟家。方才敘坐,只聽得堂屋後婦人大聲叫道:「何處又尋個光頭長老來了。任你便尋了南寺裡北寺裡沒頭髮的,整千成萬來,也難管人家務閒事。」說罷大石如雨打出屋來。長老乃把數珠一舉,只見屋內走出老叟的第四子來,看著長老道:「師父,你捉的妖怪在哪裡?」長老說:「現在屋內大叫說話,亂打石頭。」四子乃往屋內一看,道:「不見,不見。」長老乃把數珠掛在四子項下。只把數珠一掛,他眼裡便看見那婦人蓬頭垢面,醜陋不堪,自己思想道:「原來是我出外經商,那柳叢中一娟妓。我久未到彼,正思念她,要到彼處行樂,卻原來這般模樣,不是病害,定乃殞亡,空係戀心胸,想她作甚!」四子只這一念頭,只聽得那屋內號啕一聲,從空去了,頃刻老叟家安靜如前。老叟大喜,四子齊出堂拜謝,擺下素齋,款留長老、僧道。座間卻議論苦樂二村的事情。老叟說道:「苦村之人真苦,師父你卻說不為苦;樂村之人真樂,你卻說不為樂。」長老聽了,便問老叟:「此言自何說來?」老叟便把僧道與廟祝的說話講出。長老說:「此事果不怪。苦人兢兢業業,日求升合,有甚心情去行惡事?樂人心悅意足,任情放膽,哪裡顧傷天理?況且否極泰來,樂極生悲,自然循環不爽。」老叟道:「為非做歹,多是苦人去做。比如為盜做賊,哪有個樂者去為?」長老道:「苦人犯法,與樂者違律,總是遭刑憲,受苦惱,只恐苦的能受,樂者難當。」老叟道:「均是血肉之軀,刑法之苦,怎麼苦的能受,樂者難當?」長老說:「貧僧常在高僧前聞經說法,曾聽了幾句破惑解憂言語,你聽我說來。」乃說道: 饑餓貧寒能忍,官刑卑賤難當。老來臥病少茶湯,樂死有何係望。樂的何嘗經慣,妖軀怎受災殃。歌兒美妾守牙牀,哪件肯丟心放? 長老說罷,老叟點頭道:「師父雖說得是,我老拙必定要找個根因,一個五行鑄造生人,怎便有生來享快樂的,受苦惱的?」長老說:我小僧曾聞經卷中說得好: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 老叟又說:「師父,經文大道理,卻為何五行生來,那富貴快樂的像貌豐偉,這貧賤苦惱的形貌傾斜?」長老道:我又曾聞,五行相貌,皆本心生。古語云: 有心無相,相逐心生; 有相無心,相隨心滅。 人若生來相貌該貧苦,陡然行了一善,那相貌忽變了富貴;人若生來相貌當富貴,忽然作了一惡,那相貌忽就變了貧苦。世上人若知有心無相,只去行善,定然沒有苦惱。僧人與道士聽了道:「師父,你這等說,是心在前,相在後了。既是心在前,怎又生個苦樂相貌?卻不又是相在前,心在後了?」長老笑道:「你二位雖轉入道,皈依兩門,一心尚有未徹,哪裡知心相根蒂,相通共脈,只在善惡頃刻一念間。二位且隨我到鐵鉤灣村,降了那怪,自然知這心相從來的道理。」 話分兩頭,卻說這鐵鉤灣村人,只因行惡,幾被蛟患,幸賴僧道度化得安,村間仍復有瞞心昧己之人,就惹動生災降禍之怪。有一家大戶,姓井名憲三,這人家資近萬,都是刻薄利債上掙來,雖然救了貧乏的急,卻也坑了借貸的生。怎麼救了貧乏的急?人有一時錢谷缺少,或疾病官非,乃無處設處,卻來借貸他的,加一加五利息,一個圖利,一個得救了急。雖然方便,哪知歲月易過,利息易增,貧乏無償,只得把產業折准消算了。人無產業,家道易貧,多有傷生,都為他厲害。他卻又有一宗刻薄,人無產業償借。井憲三隻因利債起家,卻也招了多少怨恨。一夜在家盤算帳目,稱兑金寶,忽然一人從天井中跳將下來,手執著鋼刀,聲聲叫道:「井憲三,你知我來意麼?」憲三聽得,乃慌張向窗隙瞥看,見這人生得甚惡,又執著鋼刀,料必是盜行劫,乃叫道:「小人知大王來意了,必是要金寶,乞望寬恕不恭,多少把些奉獻。」那人道:「我非行劫之盜,乃是赤風大王,與世人報不平之神。久在海洋村灣來往,聽得人家怨恨,明明指汝名姓,我大王怒你何事招人怨恨?原來是利債坑人,仇室作怨。本當鼓千頃之洪濤,把你一家盡淹沒,卻因汝於眾怨恨中,仍有一種救了人急的方便,今夜特來戒汝。你何必掩閉小窗,慌張畏避,吾大王豈不能一推直入,將刀加害於你?你如今速焚香堂上,叫你合家長幼都跪拜堂前,聽我戒諭。」憲三聽了,又慌又疑,慌的是怕盜,疑的是盜有何諭。叫出家眷來,恐仇人詐傷長幼;不叫出家眷,又恐大王生嗔,說違拗了他。正懷疑懼,那大王笑道:「你何必懷疑,若遲延雞鳴,我竟直入,你家眷反不能保。」憲三聽了慌慌的,只得叫起一家大大小小,出堂焚了一爐清香。真個的那赤風大王把窗格推開,大踏步進入堂中,上邊坐下,家眷一個個戰戰兢兢,憲三隻是磕頭,叫饒性命,把眼偷看,那大王生得:身長一丈,膀闊三停,燈盞般大一雙睛。藍靛染身面,鬚髮沒多根。釘鈀手拿著鋼刀,血噴口倒有一尺八寸。大王坐在上頭,叫一聲井憲三,你聽我吩咐,你從今以後: 放利債,須知害,公平自不招人怪。濟貧人,陰騭大,誰叫你把心術壞。只圖自己起家私,不顧貧償將產賣。將產賣,何所依,你喜亨通他命低。還遲了,上門欺,罵人父母毀人妻。受你辱,好孤棲,不是懸樑便跳溪。破家受了威逼氣,禍害臨門沒藥醫。若知聽我大王戒,忠厚行財誰怨伊。 大王說罷,井憲三隻是磕頭,答道:「敬聽敬聽。」那大王笑了一聲,道:「你這人口甜心苦,此時畏怕的心腸,面情兒敬聽,過後就說道:』做了這樁買賣,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若是那騙人財的,我再以忠厚律他,定是不還,我怎肯甘休,做不得忠厚事。『俗語說得好:』殺不得窮鬼,做不得財主。『看你刻薄存心,對我大王的戒諭,只當耳邊風,過後定然不遵。」井憲三答道:「不敢違拗。以後不放利債,留著財寶自家受用罷,不討誰人送還,討急又招人冤。小子也有一句,請問大王,我放債的,刻薄了招怨生禍,損人利己;那借債的,不還行騙,可有罪過麼?」大王笑道:「騙挾財物,明有王法,幽有鬼神。俗語說得好:』變驢變馬,也要填還。『但是其中有兩宗輕重情由。比如負欠人債,不幸家產盡絕,無從還處,這非騙,乃無力償,其罪輕,王法也哀矜,幽冥也寬宥;若是欠了利債,不捨家私准折,仍要匿起囊箱,慳吝還人,甘受毀辱,將命圖賴,這樣短幸,縱逃了王法,那幽冥怎饒?變驢變馬之情縱虛,那折子害孫豈誑?我大王知世上借貸財寶的,還多有感人恩濟,設法償人,就是沒了產業,或者還存個愧心。只有你這放債的,仁厚退讓者少。我也不怕你面聽一時,自有戒你後法。」乃把口向井憲三一噴,只見火燄飛騰出來,叫聲:「憲三,你看這星星可厲害麼?」又把明晃晃鋼刀拿起來,向憲三試試,道:「你看此物可凶狠麼?」憲三隻是磕頭,答道:「厲害厲害,凶狠凶狠。」大王道:「此猶不足為凶狠。」乃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六十八回 赤風大王濟貧漢 青鋒寶劍化枯枝 井憲三見了這兩宗,便知大王是火盜之意,卻也真是警心,忙忙答應。那大王卻道:「猶不足為凶狠。」憲三道:「還有何狠比這火盜狠?」大王道:「只恐子孫招敗時,依舊也去向人借。」那大王說罷,一陣風依舊向天井中騰空去了。井憲三與一家驚惶無地,起來吩咐家僕,切莫要向外人講說。 哪知這赤風大王又走到一家,這人叫做高大戶,恃著祖父勢豪,專一欺凌鄉村,傲慢長上,心中多詐,眼底無人。有家族為宦的,倒謙厚待眾,每每勸語他做個寬仁善士,說道:「祖父之勢力有限,凌人之過惡不祥,天道好還,一旦勢去,終被人凌。」他哪裡肯聽,答道:「我非逞勢凌人,人自炎涼,你們不見。怕我勢力的,他又會欺凌那不如他的。我嘗讓人一步,那人若好,便我說我大戶謙光;若是不好的,反道我該謙讓他,就向我無禮起來。我所以寧凌人,不要人凌我。」大戶只這個心腸,早動了赤風大王不平之氣。這晚大戶正動怒鞭打家僕,大王卻從空下來,走到大戶面前大喝一聲:「住手!」手裡掣出一把青鋒寶劍,向大戶斲來。大戶忙將杖僕木棍擋住,自知木棍抵不住寶劍,乃叫眾僕來幫。那僕正受了鞭杖,怨恨在心,一齊慌張躲去。大戶見僕不聽叫,心裡一面懊悔道:「僕如手足,我傷了他,他豈肯幫我!」一面怕大王的寶劍厲害,只得跪在地下,說道:「爺爺呀,小子自知平生凌人,今日莫不是仇家請來報冤的俠客,不然就是要寶的豪傑。若是要寶,待小子搜刮些金珠器皿,我家非經商富厚,無從有藏蓄的財帛。若是替仇家報怨的俠客來行刺,望發慈悲,饒了小子,應該賠哪家小心,下哪個卑禮,小子改過後再不敢。」大王笑道:「我非要寶的強劫,亦非報怨的刺客,乃是抱不平的劍仙,名叫赤風大王,久歷你這村鄉,深知你欺人凌物,我想世間一個人,原與你同天地氣化生來,五體誰與你少一件?你有眼耳鼻舌,別人也有,你有心意,別人也有。你不過多他人些祖父的豪勢,就是這豪勢,只榮得你,與人何干?你為甚自驕自逞,凌藐他人?有一等炎涼小家子,貪你些財勢,圖你些肥甘,寧受呼喝。卻有一等自愛的,不逐腥羶,你便藐他,徒作他一笑。還有一等受你欺凌,無力報復,飲恨在心,就如你這僕婢,寧無怨恨!我今本欲仗劍來滅你,但念你還有良心,可戒而改,姑且饒恕,速行改過。」大戶道:「大王戒諭甚是,小子傲慢凌人。只是我為家主鞭打家奴,乃是家法,古語說得好:』鞭笞不可廢于家。『難道這也叫做欺凌?」大王聽了,大笑起來,說道:「你因不明這家法,我大王有幾句話語,你聽了。」說道: 家奴都是人家子,不過借他力為使。 縱有一朝過失奴,也須寬令他知恥。 飲食切莫兩般看,貴賤口腹無彼此。 若是異視再加鞭,遇難誰人肯聽你。 大王說了道:「此是戒汝寬恩奴僕,若是你不寬恩,更有一樣居官的,法令太嚴,也使小民致怨。好個你家族,每每勸你謙和,你便是享謙和之福的。」大戶答道:「便是居上的鞭笞奴輩,他若不聽使令,我鞭笞不輕,不怕他不聽。」大王道:「為主鞭笞太重,每每輕則逃亡,重則殞命,這等傷仁傷義,為此我大王暗神其劍。」說罷,掣劍左旋右舞,口裡依前火燄噴出,只在大戶屋內,若有焚燒之勢,嚇得大戶只是磕頭道:「謹依大王戒諭。」 大王方把劍收了,往天井飛空而去,卻又到一個僻靜荒涼之處,大王抬頭定睛一看,只見一間破屋,明月照在窗中,一個貧漢立在那裡,自嗟自歎。大王見了道:「此人必是為貧嗟歎。我如今仗劍威風下去,貧漢已自無聊,卻不嚇壞了他?」抖身一變,變了個過路的常人,衣衫也不甚整,走近門前,叫聲:「屋內有人麼?」貧漢聽得,忙出開門,見了問道:「漢子哪裡來?夜靜更深,到此荒僻地過,卻又敲我門,何故?」大王道:「我家住前十里村,因往後十里鎮,尋人借貸些糧食,未遇借主歸遲,欲借一宿,來早前行。」貧漢道:「正是荒路多虎狼,不宜夜行。便在小屋一宿無妨,但不知漢子名姓何稱?」大王道:「我名姓喚做赤風,不知屋主名姓何喚?」貧漢答道:「小子名姓叫做赤手,看將來,小子卻是老兄一姓同宗。你向鎮借糧,必是貧乏,與我小子無策資生,總又一般。」大王道:「我尚有借貸之處,雖貧猶可。老兄資生無策,也該設法一個資生。」赤手答道:「小子計策也設了千千萬萬,資生的買賣,也做了萬萬千千,只是不濟,想是命運所招,還在才能短少。」大王道:「足下既做買賣,必是資生營業,縱然不濟,日計料也度得。能計千千萬萬,豈無才能養生日計?何須推諉命運!想命運在天,天道不虧人。俗語說得好:』草也頂個露水珠兒。『豈有一個人自不掙銼,推諉命運?若是一等人,想大富,便是癡心。又一等人,買賣利少,用度不節,件件經營,自是不濟,這豈是命運?」大王說罷,赤手只是嗟歎呻吟。大王便知他心情,乃故意說道:「老兄,我小子說便如此,只是也想人生都是命運,真不由人,命該顯達,便肯上進,運當富足,便計策順。我小於也是貧無所措,向遠鎮借貸,不遇主人空回,豈不是命!如今實不瞞說,正在資生無策,不知老兄既設法千萬,如今可再有個好法?若不吝教,也是奇逢。」赤手道:「買賣經營,件件無本,怎能得利?」赤風答道:「正是無本,小子也想沒用。」赤手道:「小子欲結幾個同心,劫個大戶人家,只當借他些資本。」赤風道:「這事做不得,一則王法森嚴,二則天理人心都壞,莫要想它。」赤手道:「做個掏摸行偷,也是個策。」赤風道:「也做不得,官法如爐,名節都喪,莫要想它。」赤手道:「如此再無頭路,除非設詭行詐,將無作有。」赤風道:「越做不得,幽有鬼神,鑒戒可畏。」赤手道:「請教老兄,何事可做?」赤風道:「順天理,當人心,看你才能力量,做些本份營生,自然過得日子。」赤手道:「貧乏卻難過,奈何?」赤風道:「古人說得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老兄只一味苦守清貧,自然過得。」赤手道:「我小子也罷了,只是有個八十歲老母,何如忍她受饑餓。」赤手只這一句,便動了赤風的哀憐之意,想道:「我兩走富貴之家,算利的算利,驕人的驕人,卻未聽他說父母。這一個貧漢倒有如此良心。我既與人抱不平,當助此貧漢,使他有些利益。」乃又想道:「他既無資本,我又無金帛,怎生助他?也罷,不免說出赤風大王下降,與他受些祭祀豬羊罷。」 大王乃把臉一摸,從屋騰空,現出本像來,叫聲:「貧漢,你莫愁貧,只要孝心事母,我於冥冥自然助你。我非別人,實與你說出來歷,我乃遠村山林白額一虎,我同胞二虎一豹。只因我那虎兄豹弟聽聞了釋道經文,改了傷人惡性,轉劫了人身,我因此也要皈依人道。山神說我未積有善根,必待善根圓滿,方能轉輪人道,我故此到這村鄉幾家顯炅,自稱赤風大王,戒諭大家小戶,叫他種些善果。你可稱此傳說,自有人來敬奉,一則保佑人家,一則助你養母。」乃丟下一根樹枝來說:「此物你看樹枝,卻是一口寶劍,便是我助你神力。你可供奉,自有大戶信你。我亦不遠去,只在近山中,有呼即應。」說罷不見。貧漢自驚自疑,將樹枝拾在幾上,次日來看,果是一口寶劍。因此傳說,大戶井憲三信實,作興起來,果然人家求利益的殺豬宰羊,貧漢陡然從容過活,母得所養。這貧漢卻不該詐說顯靈,如不奉豬羊,便要傷人家小男婦女。因此村中向日受了僧道法術,驅除蛟患,便到海潮庵,延請高僧驅邪除怪。 這一日,正是赤手傳說赤風大王神劍,要豬羊祭祀,卻好海潮庵長老被村眾扛抬過來,隨後跟著一僧一道,也來幫助除妖。只見長老到了貧漢屋門,見他屋內供著一根枯樹枝,問是何物,貧漢道:「是赤風大王青鋒神劍。」長老問:「供此青鋒劍何用?」貧漢道:「與村鄉人家祈求利益。」長老道:「分明一枝枯樹,如何是劍?」只見來祭村眾都說是劍。長老道:「即此是怪。」乃舉起數珠,那青鋒劍即復了原相,果是枯樹枝。眾村人一齊嚷將起來,乃驚動了赤風大王,正在山間靜坐,被貧漢一呼,他卻乘風即到。見了長老與僧人道士,眼不認得,乃吹一口氣在枯枝上,那枝依舊是劍,飛起照長老斲來,長老忙舉戒尺抵住。大王見勢,知道」雙拳不敵四手「,那僧道在旁,也像要幫的,乃現出形來,喝道:「哪裡和尚、道士上門欺人?」長老道:「不消問我。天下和尚,總是僧人。兩教一家,便是道士。且問你這妖怪是何處來的,在這鄉村生災作害?」大王笑道:「若說我來歷,也不是無名少姓的。」乃道: 家住深山林谷內,父娘威風誰敵對? 生我弟兄三個身,中有金錢更文采。 終朝一嘯猛風生,驚林震岳百獸退。 藜藿不採樵子閒,崗巒阻道行人畏。 弟兄只為悟輪回,欲積善因超畜類。 一個聞道入仙門,一個參禪居你輩。 我心也要轉人身,積善遵奉山神誨。 只因村心鐵鉤灣,正道無聞招邪魅。 本來戒諭積陰功,助此貧人孝母費。 誰知他存不足心,假我名兒自作罪。 師父若是發慈悲,借那數珠拜佛會。 長老聽了,乃向僧人、道士說:「原來是你前劫弟兄,可喜你三位發了善心,積下陰功,又激勵他善想。你們虎豹最惡,傷害物類,一旦悔心,入了正果。可歎世人空具五體,配合三才,反使心狼虎。虎豹修善,投轉人道;人若修善,萬無轉入虎道之理。」僧人、道士合掌作禮,乃向赤風大王說道:「經了一劫,汝兄不識弟矣。」大王聽了,即棄劍近前作禮,仍向長老求度。」長老道:「吾奉高僧蕩妖,汝既皈正,當靜入山林,積功行滿,向高僧求度。」赤風領謝,飛空而去。因此貧漢少克裕了些家計,眾村人怪他假借大王名色要求祭祀,毀他牆屋。長老與僧道忙止道:「劍真不虛,神亦非怪,原是警戒眾善。只是有神無神,各自警戒便了。」眾人感激長老遠來,明白了赤風大王來歷,各家邀請吃齋的吃齋,送佈施的送佈施。長老辭謝佈施說:「小僧奉師命來驅邪,齋可受領,佈施不敢當。」村眾有知事的說,送到庵中,作為常住,方是以禮延請。長老方才要回庵而去,只見赤手漢子走近前來,一手扯住長老說道:「赤風大王因憐我家貧,無以養母,顯此神靈,是何人說他妖怪,請長老到此驅他?他若真是妖怪,便不該與你僧道認弟兄,既認是弟兄,便該留在此受祭祀,為何把他三言兩語說了去?他去了,卻教我失了養母之計。你出家人,那個不是借佛祖穿衣吃飯的,為何不行方便,破人衣食?」長老正怪他假借名色要人祭祀,卻聽他一句養母之言,便說道:「善人,你莫要動怒,怪我小僧。那赤風大王雖憐你貧,卻不喜你詐,你命裡該受他利益,只因你這一詐,便教你失了利益。且世間萬事得失都有個前定之數,你不須怨我小僧。」赤手聽了,越怒起來道:「分明是你破了我營生,乃說甚麼前定,我便問你要個前定之數。」長老被赤手扯住不放。只見道士勸道:「善人不必動怒,我小道還你個前定數便是。」赤手道:「快還來,方才放手。」道士乃向僧人道:「庵中高僧,曾聞他有前因文卷,何不求師指明他前定。」僧人聽了,乃向赤手說:「你且放手,我們兩個同善人到庵去,查宗前定文卷,與善人明白。」赤手道:「既是有處查明前定,我小子正在此貧乏怨命,若知得前定,便心安守份,也不去設詐,妄求利益了。」 當下赤手安慰了老母,同著長老三人,來投海潮庵。村眾仍具扛抬行轎,佈施禮物,長老一概辭謝,單單只是四人而行。時天色黃昏,長老道:「尋個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再行。」赤手漢子只是心急,要查前定之數,乃說道:「路途平坦,且有明月,出家人行走,夜晚何礙,何必又擾人家。」僧人道:「也說得有理。」只是長老說:「走得辛苦力倦,便在那林間少憩一時再行也可。」道士笑道:「長老師父,你來時扛轎,把個身體養嬌了,你莫怪小道說。」長老答道:「師兄有甚見教,但聽你說。」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第六十九回 救生命多保如來 耍拐人木石幻化 道士說:「長老師父,你來時乘轎,不曾徒行,回去這點心腸未放,自然筋力便倦。我等來去皆自行走,自然煉去倦麼。比如一個富貴之人,安享車馬,便知奔走為苦。一個貧賤之人,受過奔走辛苦,若得車馬,便知為福。」長老不聽,只是歇息林間。僧道兩個只得相陪坐地。赤手漢子心急要行,往前直走,說道:「師父們慢慢行來,小子前途等候。」長老道:「你自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離此林間三五里路,向來有幾個惡狼,白晝食人,後被獵戶趕殺淨了,途路雖寧,這被食的冤魂未散,往往作怪迷人,每於夜曉,獨行孤客多遭迷害。這夜朦月,先有個士人走過林前,不覺行步錯亂,絆倒在地,只聽得一個人聲說:「好個青年壯士,風流典雅,當拿他作替。」又聽得一個說:「你看他冠冕身體,貴顯容貌,拿他不得。」一個道:「莫要管他冠冕貴顯,拿了他何害?」一個道:「你看他正大存心,浩然為氣,拿他不得。」士人聽了,趴將起來,往前而去。頃刻又一個吃齋把素善人走來,也絆了一跌,方要掙起,那怪一把沙土拋將來,這善人抹了一抹眼,念了一聲「佛」,道:「甚麼沙土,何人拋來?」只聽得有聲說道:「善人,善人,莫要惹他。」這善人聽了越大念「菩薩」,便趴起來,坦坦走去。卻遇著赤手隨後走來,也一絆跌地,沙土拋來。赤手忙叫道:「何人拋沙土?我是走路閒人,身邊沒有寶鈔,衣衫不值幾何。」隨後且有人絆來,叫了幾聲,只聽得有聲說道:「你瞞心昧己,不守本份,要行劫偷盜,不是好人,且與我等代冤替苦。」看看手足如縛,口耳若塞,只叫了一聲:「老娘呵!」卻好長老同著僧道走近前來,看見赤手在地倒臥,滿身泥士,口耳將塞,乃急扯起來。道士啐了他兩口,方才明白,說出原因。道士道:「明明怪迷。長老師父,你我都會驅邪捉怪,況你又奉高師命來,如何放過?」長老聽了,忙把數珠一舉,只見個個黑影,許多魍魎,都跪在前,說道:「我等皆往年惡狼食的冤魂,不得超生,在此捉生代苦,望發慈悲,救濟救濟。」長老道:「汝等既捉生,那生的何苦,越墮了你們重罪,你這冤魂中有被他捉的麼?」魍魎道:「沒有,沒有。」長老道:「日月已久,似你等黑夜迷人,如何沒有?」魍魎答道:「實在難迷,兩人同行難迷,忠臣孝子難迷,敬兄愛弟之人難迷,隆師重友之人難迷,口口不離了佛祖之人難迷,念念不背了善心之人難迷。」長老道:「這赤手漢人,你如何迷他?」魍魎道:「只因他昔有盜心。」長老道:「今日他卻如何難迷?」魍魎道:「正因他一聲念母,便有長老們到來敬護。」長老道:「可見善心,自有感應善處。汝等欲求超生,不當捉生,聽我幾句法語,若能領悟,自得超生。」乃說道: 自作還自受,何須捉替頭。 超生應有路,惟在善中求。 眾魍魎聽了,齊齊拜領道:「我等不迷人,可超得生麼?」長老道:「可超得。」道士笑道:「看來還是不善之人自迷。」說罷那魍魎不見。赤手仰見明月,方才醒悟,謝了長老們,往前行路。 天明來到庵前,山門尚掩,四個坐於門檻之上,等候開門。頃刻只見村鄉信善接踵而來。卻說這日輪該道育師上殿談經,眾僧齊齊環立,行者開了山門,諸善信魚貫而入。長老進得殿上,與僧人、道士、赤手漢子參禮了聖像,向法座拜了道育師。長老繳上數珠戒尺,道育便問:「師父,你捉的何妖作怪?」長老道:「非妖作怪,乃是惡虎悔心,以善及人。弟子因其善心,令其多積廣行,轉劫人道。」道育師聽了,看看僧道兩個:世說有虎而生翼,今此虎而戒人,人不如虎多矣,虎呵虎呵,其必超六道輪回上也。僧道見育師看著他,點首贊禮而退。只見赤手漢子拜禮在地,說道:「長老說,高僧師父有前定之數。我小子貧苦異常,千方百計經營,日計尚然不足,不知前生作何冤孽,以致今生如此?」道育聽了答道:「我觀汝言,乃是執迷未了。經營日計只須一孽,何必百計千方!計謀益多,心術益亂,亂中寧無設奸弄詭,失了中道本份?殊不知有限之利益,注在前定,經不得你無窮計算之銷除。拙哉愚俗,為此不足日計者,反多矣。吾大師兄有前因之卷,二師兄有誅心之冊,吾當為你查看。只是卷冊非見在文移,可考而覽,惟有定靜中觀,人人白有,個個注載不差,人不能靜觀自察,吾師兄為你鑒辨明白。你可在長老方丈中少歇,待師兄查明,告知與你。」赤手漢子聽了,乃到方丈歇下。 道育在座上乃說經義一卷,眾善信恭敬聽聞。偶然空中現出一尊聖像,如坐雲端,手執鈴杵,誦說經咒。育師見了,忙下法座稽首。只見副師與尼總持兩個從靜空中出來,也向空中拜禮。眾善信問道:「高僧何故忽然向空下拜?」副師道:「善信們曾見空中雲端麼?」眾善信十有九人俱稱未見,惟一個善信,名喚道本,乃答道:「小子恍惚中見雲裡聖像,宛如殿廡十四位尊者,但見搖鈴誦咒,卻不聞鈴聲咒語。」副師道:「不見的善信道緣尚淺,見而不聞聲響的善信心尚未誠。」吾佛門中一誠可格,方才善信若是心誠道不淺,便聞鈴聲聽咒語矣。」道本說:「師父,你聽咒是何法語?」副師道:「乃是一句』南無多保如來『。」道本問道:「這句咒語何義?」副師道:「菩薩慈悲,見世有機心,傷害物類,動了一點不忍仁心,故作了一句咒兒,救那被傷之物,不欲遂那害物的機心。方才若是善信誠心一動,自然見聞真切。」眾善信聽得,一齊合掌求副師說明咒義。副師乃向十四位尊者聖前稽首道:「弟子發明慈悲聖意矣。」稽首禮畢,乃對眾善信說道:「小僧聽受我祖師的五言四句偈語,說與眾善信一聽。」乃說道: 物物相謀害,弱者被強食。 誠心發救援,如來一句釋。 副師念畢,說:「比如小者蛛設機絲,網害飛蠅,大者入設陷阱,捉獲走獸,我心不忍,見了誠心,念一句』多保如來『,那飛蠅走獸自然脫了災,得了性命,遂了我心慈悲。」善信道:「善哉,善哉。信如高僧所說,乃是如來靈感,卻是善心顯應。」副師答道:「昆蟲雖小,他也有貪生一念,偶被蛛網所牽,未必不如人心遭害,一念求活之誠。我以一誠相應,多有解脫。」眾善信道:「若是往業冤纏,恐未必脫。」副師道:「往業何業?冤纏何冤?都是惡孽積來,如此的空負仁人善心,何能保護。若知改悔於前,自不受機陷於後。可憐人靈物蠢,蠢物豈能知悔,人靈自識真心,莫教墮入惡道,悔是遲矣。」眾善信個個合掌稱贊。 只見方丈長老同著赤手漢子走到高僧前,拜求前定之數。副師道:「我於靜定中,已查有汝前造之因矣。本當於貫鈔之積,只因汝不順受其遇,百千謀心,銷除其半,又以欲盜行詐之私,其半已盡除了。但因汝養母一言孝感,仍復汝三分之一。此非前定,乃眼前之因也。眼前之因,其善易增,其惡易減,事在汝行非我所知也。」赤手漢子聽得,說道:「師父,前事果不差謬,只是小子要知前定,非是眼前之因,乃日後之數。」副師道:「日後之數,在汝修為。天地也不知汝,非是不知,不能必汝行善行惡之心也。比如汝要顯貴,也須由汝自行孝廉,汝要富足,也須由汝自行勤儉。假如汝當日思為偷盜,則官法自去投,誰得先定也。我有五言四句偈,汝試聽聞。」乃道: 作惡墮地獄,行善上天堂。 眼前須報應,不必費思量。 赤手漢子聽了,說道:「師父之偈意不差,眼前行善,便申明獎賞,眼前行惡,便戒飭加刑,何須又問前世後世、前因後因也。」稱謝而去。後有說前後世報應太遠,眼前因果甚近七言四句,詩曰: 報應分明在目前,何須隔世論因緣。 舉頭莫道無神鑒,福善災淫法甚嚴。 話說祖師隨所住處,凡遇善緣,便令徒弟子因情演化。行寓海潮庵,普度多日,乃欲前行。村鄉善信及眾僧再三留住,還要建個講經圓滿道場。道副師只得稟留祖師,說道:「村鄉善信女向來未聽經義,未蒙度化,多有作為舛錯,因此家戶生殃。今得我師度化,家家行善,戶戶安祥,庵僧及諸善信願建一個圓滿道場,請我師少留法駕。」祖師笑道:「修建道場,汝等知這功果,不在鐘鳴鼓響,不在燈燭香花,不在誦懺談經,不在依儀行道,汝等知麼?」道副師答道:「有前世因。」尼總持答道:「有今世果。」道育答道:「有後世緣。」祖師道:「三世總在一心。」三弟子信受拜謝出殿,早有庵僧眾信請行法事,都參詳高僧道場」總在一心「之說,或有講一心誠敬齋醮的,或有講一心了明經文懺法的,或有講一心善知識、三世根因的,副師們一一俱答應道是。當下修建道場,卻也是個勝會不提。 且說離庵數十里,有座小平山崗,行人路僻,往來頗少,因此山中有塊怪石,久受地脈,狀似人形,又有一楓樹,多年枝葉茂盛,也受了雨露風霜滋培,有些靈異。這兩物偶遇著海潮庵方丈長老路過,乃叫庵眾把石鑿了,到庵置於山門之內;把樹伐了,到庵未成器用,卻置在山門之旁,往來人眾歇足閒坐。日久不知倚草附木何邪,二物成了氣候,因聽了庵僧經文,受了道場因果,乃變化兩個老者,雜在眾善信之中,欲進殿門。卻有把門神將攔住道:「何物邪魅,敢擅人聖堂?」二老答道:「我乃村鄉野老,隨喜道場,尊神何為攔阻?」神將道:「高僧演化,百邪遠避,怎肯容你邪魅混入,干犯正覺!」二老道:「我係鄉老,何為邪魅?」神將道:「你木石假變人形,只瞞得生人之眼,如何欺得神明之鑒。」二老道:「高僧說經演化,便是飛禽走獸,也容聽聞,我等就是木石,也無妨度化。」神將道:「木便是木,石便是石,本來未雕未鑿,何妨度化。你卻把真形變假形,既假心便壞,安得不謂之邪?既邪,安能容你混入?你如必要聽經求度,須是仍歸山嶺,復你原形,待此庵內道場事畢,高僧前行演化,路過你山,隨緣求度則可。此殿門吾神決不容你。」二老聽說,不敢進殿,乃出了山門,棄卻舊日石木之形,仍存置庵內。他這一種靈氣復到山中,便附著別項木石,化為精怪。只因他雖聽了些經文,卻是庵僧口傳,不是高僧心授,就是道場因果,也是門外瞻依,故此念頭未正,卻又唐突,被神將逐出,他只這心尚在。 大凡天下事物之理,君子與君子意氣相投,小人與小人心情吻合。這木石二怪,邪正未有專主,卻遇著兩個拐子,一個叫做摸著天,一個叫做踏空地。這兩個家無生計,專騙拐兒郎,把一村兩家孩子誘哄出門,拐到遠方,賣與那不得逃走回還的人家。這孩子始初不知人事,被他誘哄隨走,及至到了靜僻去處,不見父母家村,喊哭起來,他卻一好一惡,好的哄他走,惡的打他哭。可憐那孩提小子,叫天不應,只得隨走,豈知父母失落,心疼苦痛。這兩拐子正拐了兩孩,走到山中樹下,計較投托慣賣的牙媒,那一片狠惡邪心,卻好木石二怪備細聽著。他二怪也計較個法兒,說道:「我們變二老無用,何不就變這兩個孩子,一則看他拐向何處,且去耍耍,一則把這兩個孩子,救了他回村,使他父母找尋回去。」二怪地上拿了一把沙土,向二拐眼裡一撒,那二拐眼被沙瞇,道:「怪風飛砂,瞇了眼睛。」閉了一會,兩孩子卻被二怪領去舊路,指引村鄉而去,他卻變那兩孩,故意在山側,要尋路逃走。二拐揉了一會,睜睛見孩子走遠,乃奔上前,一人扯一個,罵道:「何處逃走!」二怪故意說腹饑,拐子只得取出乾糧吃。走了幾步,又說腳痛,二拐只得背負前走,累得一拐力疲筋弱,怨悔不敢言。背走了百里之外,落在牙媒家裡,卻遇著牙媒家又有一個挑販人口的,販賣兩個婦女。木石二怪聽那婦女啼啼哭哭,兩相敘苦,婦乃問道:「女娘,你是何人家的?為甚你被媒賣?」女子答道:「我是家貧,父母欠了官租,沒奈何嫁賣。」女子問道:「嫂子,你是何家內眷?為何賣你?」婦人道:「莫要說起。只為我爹娘不擇好婿,把我嫁了個浪蕩販子,養贍不活來賣。」木石二怪聽了,兩相說道:「可憐,可憐。為官租賣女,雖是輸國課,誰叫你拖欠官租。若是官債,可憐賣兒子的錢鈔,損人利己,怎忍於心。丈夫贍養妻孥,須當本份經營,誰叫你不守本份,倒割恩嫁賣妻子。有義男子,便是行乞,也不忍離,只恐婦人無節,罪不容誅,一賣猶不足泄忿。」二怪計較了一會,道:「可恨狼心,是這拐子。我們且聽他賣了,看是何家,再作計較。」次日,果然牙媒總成了一家大戶,將兩個孩子賣了。二怪到得大戶家,方才到夜,即從天井飛空,仍到牙媒家,把兩個婦女迷了,背到荒村,問她來歷。那婦女知夢非夢,把來歷說出。二怪乃吩咐道:「我乃神人,憐你苦惱,各送你回家。如人問你,只說遇著兩個善人,積陰騭求兒女,代你還了賣身鈔也。」二怪說罷,各背送到婦人村口後,卻仍回牙媒家裡。此時尚是黑夜。卻如何處,下回分曉。 第七十回 仲孝義解難甚奇 古僕人悔心救痛 木、石二怪送了婦女,各回村家,果然兩家問其歸來緣故,婦女依前說出。個個聽聞說:「世間有此善人,完全了人家夫妻子女,只教他多生貴子,福壽綿長。」卻說二怪送了婦女回到牙媒家裡,聽那販婦的客人尚鼾呼,拐子兩個猶熟寢,木怪乃說道:「石老你變個女子,我還他個婦人,且耍他一耍。」石怪道:「那大戶孩子下見了,定要來尋牙媒,卻如何處?」木怪笑道:「這樣壞天理的,正要與大戶處治他。」果然次日天明,販婦客人與牙媒正去尋主兒來買婦女,又恐路近無主兒,計較遠方去賣。木、石二怪暗笑道:「你可惜空費心機,料你們也無甚好作成。」正說間,只見大戶人家來尋牙媒,連拐子都扯到官長問拐人要孩子。卻哪裡去尋,拐子難免官刑,笑壞了:怪作耍。後有說雖是二怪,捉弄二拐,卻也是天理不饒五言四句: 可憐人家肉,被拐刁割來。 湛湛青天近,難饒平地災。 木、石二怪變了婦女,一面笑拐子空費一番辛苦,一面又想著捉弄販婦的客人。卻說這販婦的,見兩個拐人走了孩子,拖帶牙媒也問罪受刑,總是大戶勢高大,他便不敢在近處販婦,把兩個婦女遠帶了出去。這一日到個客店裡安歇,卻遇著赤風大王被長老指教,歸林修行,待高僧過時來度,他正飛空,尋些積功累行的事做,卻好見客店裡兩個婦女哭泣之聲不哀,乃是二怪作假態處,弄那販婦的戲耍。不知天地間人心敢有真正易動處,這兩個販婦的,忽然聽得婦女哭泣,動了他為客的好心,兩人計較說:「我們不是無本的生理,兩個婦女也費一注本錢,縱是有些利息,也要消受,何苦把人家婦女賣入遠鄉遠裡,還有賣入不良之戶,天理何在。不如我兩人各分一個,成就個室家,也省一番聘禮媒錢。」二人正議,二怪笑道:「好便是你好意,只是我兩個假變的,如何做得家眷?」抬頭一看,只見空中赤風大王正在聽看。原來木石與虎都是山林契舊,見了各相認識,備說彼此根由。赤風大王說道:「我聽了禪僧長老道理,思想我本獸類,性復傷人,萬劫沉淪,終歸惡道,所以一念皈依了正門。我兩弟已轉了輪回人道,我尚要積功累行,方得超脫。你二人本來木石,倒也是個清標厚重之質,雖久歷陰陽,得了靈氣,卻只是個倚草附木之類。想乾坤浩蕩,宇宙遼闊,何不守你的清標,歷你不變的歲月,何苦倒生出一種多事的形骸,勞心的幻化。幻化益生,罪孽益著,遇若火炎昆岡,斧斤入山,你精靈何附?」木、石二怪答道:「你說的一派正理,卻不知我木石原非死枯,乃得天地氣化所生,日長歲增,誰不眼見。他如木石,原自木石,有命無性,獨我被僧鑿入庵門,得了往來善信精誠善念,生出這一種智識。本欲輪轉,但未曾受形人跡。前在山門欲聽高僧演教,神將不容,因此飄泊到此。你既要積功,我木石安得不修行!只是這客人有本販的婦女,被我們設法送回原主,如今脫去,傷了他資本,又非我等修行正念。」赤風大王聽了道:「此事不難。你兩個可假意病臥,看此二客資本何從來。若是父娘血本,千鄉萬里辛苦經商,雖然做的不是正大光明交易,也憐他個為利心腸,或是孝養父娘妻子出來,如何叫他折了本去?若是來的不明資本,賺的犯法金銀,你便假病而亡,還叫他賠棺木,葬你荒郊。」木、石依言,到了天明,推病不起。只見二客慌忙問候,木、石二怪只叫病沉。那客背地裡抱怨說道:「此事奈何?萬一婦女病亡,這注本錢折了,卻如何還鄉?」一個道:「況是借貸的人本,合伙的營生。」一個說:「債主卻狠五分算利,若是傷了他本,怎肯甘休。」一個說:「他放債起家,合伙為利,便折了他的,再作計較。」赤風大王聽得,乃說與二怪。二怪便假死去。這兩個販客,慌忙備棺殯葬。那店家又勒索起來,說魘魅他房屋,挾騙錢鈔,二客只是叫苦,只得傾囊貼鈔。這赤風大王與二怪待他送葬荒沙,卻脫身又變了婦女的父娘兩個,赤風也變個隨伴親戚,到店中來,故意尋著二客,說道:「自你兩位帶了我婦女出來,我在家思想,割捨不得,趕路追來,交還你財禮,還我人去。」兩客說:「婦女已病亡。」父娘哪裡肯信,便哭哭啼啼,只是要人,急得兩客沒了主意。赤風乃與店主勸解,兩客把行囊准折貼補了,方才放得生而去。後有譏誚拐子並兩客二詞《如夢令》,說道: (販客你),世上財當取義,誰叫販賣婦女。一旦本利雙亡,反把行囊貼與。怎處?怎處?將何填還債主? (拐子你),資生盡多賣買,何苦壞心拐帶。可憐人家孩童,一旦分離在外。,木怪,石怪,耍他遭刑受害。 話說店家老兩口子,同著一個漢子,開張安歇客舍。遇有客人不幸災疾,可憐他客邸舉目無親,遇著有同鄉同伴好的,積善心,憐苦病,調理伏侍,這一片忠厚心腸,便積在身,遇有災殃,自有神佑;遇著個沒慈心的,只顧自己趕路程,還要就中取利,這樣人後來偏也遇著沒人救的苦事。莫要說客人,便是店家更要存個仁德心腸,遇著客人疾病不吝湯藥,服事勞苦。欲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若是沒仁心,疑忌魘魅,或圖孤客金錢,或趕逐病人出境,這樣店主豈能常保無災無害!便是這店家兩口子騙挾客人,說婦女病亡,魘魅他房屋,勒索得客人一心焦折本,一心焦店騙,沒奈何貼補店家錢鈔,又要勒他燒紙退送。只這一種不仁之心,古怪兩口子生起病來,十分沉重。 卻說遠鄉有三個行道的,天晚投宿在店,一個叫今來,一個叫古往,一個叫做仲孝義。今來是個侍詔,古往是個官裔,仲孝義是個寒士。他三個人只為進身未第,有善信傳來,說海潮庵高僧三個高徒道行,都有前定文卷,能知人後世事業,三人因此裹糧而來參謁,卻為天晚,投入店家住宿。三個人只有仲孝義貧寒,極孝父母,村中人人皆稱他為孝子。卻說他這一件孝,就遇了幾宗險難,俱解救得甚奇。一日越海乘舟,狂風忽把舟覆,得一個大鼋渡他登岸,那鼋口且銜他人遺金相贈。一日鄰居裡舍皆被火焚,他獨安寧,父母且無驚駭,以此為喜。一日其幼子匍匐入井,村人見者,急救不得,那井中忽如人接手送出井,毫無傷損。仲孝義有此孝征,只是名尚未就,故此與今、古二人來庵問僧,這晚三人在店投宿。 卻說這店主人一病垂亡,是夜門外有勾人的無常使者,到店門外,不敢擅進。眾宿客有醒的聽著,那無常若向人說道:「待善人臥熟時,方敢進去勾提。」這人問道:「是今來麼?」勾人道:「非也。」又問:「是古往?」勾人道:「不是。」又問道:「是我等大王麼?」勾人說:「非也。」原來問的便是木、石二怪,他似幻形,故識勾人,乃又問他:「善人畢竟是誰?」勾人道:「是仲孝子。」木、石二怪笑道:「姓名已舉,冠冕加身,今來、古往,何人不畏,你如何說不是?」勾人答道:「貴不敵孝,只等孝子熟寢,方敢入門勾取。」少時仲孝子寢熟,那勾人入內,店主嗚呼尚饗。 次早,木、石二怪將此話說與赤風大王。赤風大王笑道:「你兩個詐言有此等情,我大王如何不知。」二怪道:「只因你尚未超出輪回,尚有此劫,非如我等原有木石之性,可復得混混沌沌,不入此等境界。」大王問道:「勾人既說貴不敵孝,假使貴的更孝,卻如何?」木、石二怪道:「我卻不知,除非問庵中高僧。」赤風大王道:「正是。仲孝義既孝,如何不貴?」二怪道:「也不得知。」赤風大王道:「如此還回庵問僧。」乃假作人形,謝辭了店家,助店家些假設錢鈔,出得門來,飛空而去。 這今來三人離店取路,望海潮庵而來,起得天早,忽然遇著一件奇事。三人帶了一僕,名叫莫來,乃古家人,此僕平日心地奸險,雖說不壞了主人家事,卻也是個豪奴悍婢。三人在前,繞過一林,莫來擔著行囊隨後,才放了擔子撒溺,忽然一條赤蛇兒上前,把莫來的腿上,一口咬了幾個窟窿。莫來疼痛難當,行走不得,倒臥在林間,吆喝難忍。三人只得坐地,守著天明。那腿看看腫得桶粗,三人無計,進退兩難。今、古二人只叫:「丟下莫來,且回家去罷,趁天早還趕得到,行囊叫僕守看,再著人來接取。」仲孝義道:「我們何事而來?豈有參謁高僧中途回去?」莫來道:「近處有便人,僱覓一個去罷。」今、古道:「哪有便人?」正說間,一個漢子前來,今、古忙叫他擔囊代僕。那人道:「蛇咬的僕人,誰人肯替?」仲孝義道:「漢子差矣,我僕被蛇咬,難道行囊便替不得。」漢子道:「蛇傷虎咬,豈是良人!正要他遠路磨折,我若代他擔囊,倒教他受快活。」古往道:「不白煩你,須與你鈔。」漢子道:「錢鈔只可施濟貧人,豈可與那惡僕?」古往道:「不是與我僕,乃與你。」漢子笑道:「固是與我,卻是與你代僕擔囊。我不代他擔囊,你可肯與我錢鈔?與我實乃與他。」漢子說了,往前逕走。仲孝義道:「如今惟有各分囊物,三人擔行。莫來可行則行,不可行,且臥於此。」古往依言,把行囊三分,各相擔著。今、古二人自嗟自怨,一個說:「好沒來由,早知多帶兩個僕從。」一個說:「不如坐在家中,問甚長老,官雖未做,料已在後為之。」只有仲孝子擔囊力弱,口念了一聲佛祖,忽然一個長老從小路走出,仲孝子看那長老: 削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 肩擔月牙杖,掛著一棕蒲。 長老見了仲孝子,也不問來歷,兩手把他行囊,奪在月牙杖上擔著,方才道:「善人好生慢行,我和尚代你幾肩勞苦。」今、古見那杖長,和尚力大,便要開口求替,怎知道那長老擔了仲孝子的行囊,如飛星去。二人笑道:「仲老行囊,長老騙搶了去也。」看看轉彎,哪裡有個長老?仲孝義口雖不言,心下也疑,只得大著膽子往前走去。二人乃分些囊物,與仲擔著,卻輕便無難。三人直走到晚,離庵尚有十里之遙,只見一個路口,那長老坐地,笑道:「善人來了。」仲孝子見了大喜,便問:「到庵尚有十里,天晚如何?」長老道:「便是善人們趕到,高僧已入靜室,庵門已閉,不如此路內有一善堂,聊可寄宿。」仲孝子道:「我等也知此堂傾塌,齋食且不便。」長老道:「近來是小僧修葺可住,便是齋供,小僧也備下有,三位可聊寄一宿。」三人乃進入小路,到那善堂,果然修理可住。三人放下行囊,長老收拾齋食。 只見莫來踉踉蹌蹌腫腿跛足來了。長老看見,問是何故。莫來把蛇咬說出。長老道:「我看你相貌,蛇牙虎口,心地必惡毒奸邪,報應不差,若不速行改悔,只恐將來不止蛇咬。」莫來聽了,只要痛止,便答道:「小子從今改侮,卻自想平日也無甚毒惡。」長老笑道:「人人俱有個良心,若知惡毒,誰肯便做,就是做了,中必有一點愧心。只是利欲或忿怒動了無明,突然做去,死也不愧,這時豈自能知。料你僕人性情,除了不忠家主,奸盜邪淫,十惡不赦之條,此外惡毒可赦,可赦便可改,是你不知,無足怪異。只是此後,若能悔改,莫說蛇咬,便是蚊蟲也不侵你。」仲孝義聽了,便問道:「師父,他一個愚僕,何知怎麼改悔,你如今可教他一個悔改的法兒麼?」長老道:「大人,君子無惡毒可悔改。善信有不知誤犯,只在一念警省間。若是愚俗,須要對神明梵香懺禮,仗延我僧與他消災釋罪,自然蛇毒自退,腿腳疼痛復安。」莫來聽了,便向長老下拜,說道:「師父,小子不曾帶得香儀,願借堂中聖前,就如今悔改了罷。如是靈驗,免得疼痛一夜。」長老道:「悔改須也要尋你平日自知的惡處,比如不聽主人叫喚,莫說嗔責怨罵,便是以惡眼視主,就為惡也。」莫來道:「一個惡眼視主,便是毒惡,菩薩如何這般法嚴!」長老道:「惡眼視主,莫說你僕人輩,菩薩法嚴,還有大似你的,嚴過菩薩的。」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七十一回 舒尊長誤傷衙役 眾善信備問善功 古僕聽了長老說」惡眼視主,菩薩法嚴,還有大過此的「,乃問道:「何樣還大?」長老道:「王法最嚴,子若回頭視父,罪在不赦,況你僕人。」莫來聽了,方才明白,說道:「師父,小子從今一聽主人使喚,雖教我蹈湯赴火,也是我為僕的份當。」長老乃叫他跪拜聖像前,與他念卷經,誦部懺。完畢,請三人去睡,莫來只叫腿痛,長老尋了一品草藥,口中嚼了敷上,立止了痛。那莫來止痛,便念了聲」菩薩「,倒身就睡。長老歎道:「你這僕人今日方知念佛,早若念時,怎被蛇咬。」長老也自去打坐。 天明四人齊起梳洗了,莫來腿也不疼不腫,擔著行囊,三個同著長老,直走到庵來。這長老叫三位:「且候殿上鐘鳴鼓響,方可進去參謁。我小僧先去靜室謁高僧也。」乃逕入山門而去。三人坐於門外,只見善信持香,卻也來得早,各相等候鐘鳴鼓響。寺院沙彌行者多是五更鳴鐘擊鼓,此庵因何隨喜的善信俱候鐘鼓聲響,方才進入?只為高僧上殿,眾僧齊集,方才鳴鐘擊鼓。這日眾善信坐久,不聽見鐘鼓之聲,乃是道場已完,祖師師徒辭別方丈,要往前行。果然日出三竿,只見祖師上殿拜禮聖像,辭別庵眾長老而行。出得山門,眾善信也有拜的,也有合掌問道的,也有說請再留法駕的,祖師師徒一一答慰。當下只見送的僧俗人等,香幡導引,卻也齊整。怎見的?但見: 旌幡飄彩杖,寶篆熱清香 高僧行所住,福國保村鄉 話說為官長的,秉心寬厚,也是第一件積福延年功德。卻有一時,關係自己緊要事情,左右或違誤了事,不得不以法處,尤當千思萬想,酌量用法,恐怕彼此錯謬,一或盡法,則左右有莫白之冤,這冤孽明明卻不知,隨著勢分做了去。那冥冥之中,多有冤愆相報、古怪蹺蹊的事。這村舒尊長當年居任時,最清廉用法公平的。只因與一個僚友建議,要除去一個壞法的奸惡,彼此書稿往來秘密,不與人觀。一日祭祀,偶穿祭服,誤將同僚書稿置在祭服衣袖,事畢回衙,衣折在廂失記。後數日尋稿不見,便疑平日極愛的一個衙役竊去,走漏消息,便極刑拷問。可憐這回只因此稿關心,把公平之法放在一邊。這衙役負不明之屈,送了殘生。事記往後,一日尊長歸休林下,偶折那祭服,家人忽於衣袖中,扯出那向年書稿。舒尊長一見,便頓足撫胸,歎道:「冤哉,苦哉!此衙役負屈於九泉矣。」說罷,只見那家人橫眉豎眼,一把手揪住了尊長,罵道:「今日你心既明,我卻有冤報也。此衣一日未出廂,我冤苦一日不得申。今經三載,你既不知,我故不白,今你知我白,冤苦豈終磨滅不雪?」尊長當時自認錯誤。那家人仍揪著衣領,撞了兩頭倒地,半日方醒,人問不知,尊長因而得了沉痾臥榻。正要遣人到庵,一則懺罪保安,一則超亡悔過,卻遇著祖師師徒離了庵門,道過其宅,家人報知尊長。尊長扶病出了大門,敬請高僧師徒入宅。祖師憫其誠敬,憐其病苦,乃辭謝眾僧及善信遠送香幡,入到尊長之宅。那尊長行禮不能,乃移榻堂中。家眷人等祈求高僧超度,備細把得病的始末說了一遍。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冤冤相報,經百劫而不休,徒弟們當為尊長解脫。」舒尊長向來知祖師不多言,喜坐於靜室,乃吩咐家眾灑掃花園潔淨房屋,請師徒居住。師徒本意行道,卻因與尊長消懺這冤愆罪孽,只得暫留園屋靜處。當時天將黃昏,尊長不耐病煩,乞求師救。道副師乃向尊長說道:「老尊長,你此病非風寒暑濕,可藥而療,非妖邪作祟,可法而遣,乃是一種冤纏為害。這冤纏如何應聲,似印索圖,你如何他,他如何你,豈易解救。待小僧於靜定之後,有一根究功德,察其始末,再與尊長解脫。」說罷,尊長依言自去安寢不提。卻說道副與二師弟計較道:「舒尊長之病,不察前定之因,如何能救?」尼師道:「不誅冤孽之心,如何得解?」道育說:「不與他除卻後來之報,這如何得脫?」三人說罷,各入靜功,將次出定一個境界,三人如夢非夢,相聚一堂,只見一位尊者鬚眉皆白,升空而坐,向三人說:「人靜非靜,出定尚定,汝等其有物胸中以入,未得究竟以出耶?靜定乃修行人本願,何得管人閒事攪擾?」副師忙答道:「為演化度脫眾生,皆此中不了,何得為管人閒事?」尊者笑道:「吾姑試汝。查究根因,自有冤業,報復深淺。冤業若深,無復能解;若猶業淺,尚可度脫。汝等好為。」三人方拜,忽然尊者不見金容。三人乃各為舒尊長查究這宗冤業。且說副師方人靜,忽然如身到一座廳堂,公案齊備,一宗文卷在上,並無一個人蹤。副師走近案前,揭開卷面,乃是舒尊長的事跡,卷前一行,開著舒某除奸的書稿,底下判道:「忠臣愛主,除惡進賢,宜獎九世簪纓。」又一行開著:「有鯁直之氣,卻懷狐疑之心,減罰三世。只以失記書稿,誤杖衙役,致斃於刑,減罰三世。」下邊卻注著:「餘當獎的三世福祿。」道副再要揭後卷,便如糊黏一般,乃執起硃筆道:「待我添一句解語。」乃批道:「百病不侵,災殃消滅。」方才批罷,忽然驚醒,只見尼總持與道育二師俱已出定,各相稱說尊長病勢雖沉,卻不能傷。道副便把閱卷的景象說出。二師道:「我弟亦有靜中景象。」副師笑道:「只為尊長根因,叫我等靜定作擾因也。」 天明,舒尊長覺病勢少安,扶病走出來,向副師們作禮,問祖師有度脫法旨否。副師道:「我師每常入靜,動經一兩日,乃我等於夜來略有景象,俱屬老尊長事實。」尊長便問道:「師父們有何景象,關係老夫災疾?」副師道:「小僧夜來於前因卷中,見尊長除惡書稿倍加榮獎,只因誤傷衙役,減卻其半,但福壽自增。小僧為尊長在卷後批了』災殃消滅『。且自調理,自然安愈。」尊長點首稱謝道:「老拙病勢,果於半夜陡然減半。」乃問尼師父有何景象。尼總師答道:「小僧早巳見尊長文冊,與師兄無異,只是後有衙役訴冤的一詞,中訴尊長暴怒盡法,不思寬宥。」尊長道:「老拙忘失書稿在衣袖,後見了自生悔心。」尼師道:「文卷之下,正注道:』不見不悔,終作沉冤。『為此報以沉痾。小僧為尊長也添一筆:』無心之冤,改悔可釋。『「尊長聽了,點首稱謝,卻問道育師有何景象,道育答道:「小僧無甚卷冊可查,於諸靜後,但見尊長堂中掛有一軸詩文,上寫著尊長後來報應七言四句。」乃說道: 人間一切惡因緣,報應分明在目前。 為問解冤消業障,都應一善種心田。 舒尊長聽了,說道:「我等為官的,執一時喜怒,莫說盡法,傷了小民,便就是一言一貌,動了怒威,那在下的畏心驚膽,亦有因而作疾傷生,況以威刑,寧保不墮冤業!我老拙自料生平執法在惡民,和顏悅色在善類,惟此一件,自知冤結。欲解此冤仇,須是查衙役家有何人應當撫恤,再乞列位師父轉經懺悔,超生亡役。」說罷,乃令家眷齊出堂,拜請祖師暫留法駕,當時啟建一會懺冤釋罪道場。善事方畢,尊長生一歡喜心,那病隨愈。 卻說有鄉鄰親友來駕安,內有一人名尤子,乃舒尊長眷戚,開口問道:「聞知三位師父深在災病根因,吾有老父得患災病,可能知他病原何得,其亦可解脫麼?」副師道:「尊翁何病?」尤子答道:「食鹿染病,殘疾臥榻日久,恐不能救。」副師道:「人莫不食鹿,豈有作病!還是有疾在前,因鹿而發?」尤子道:「有因也。吾父曾居官職,得一美珠,貴重百金,心甚愛惜,一日誤落鹿食豆草稭下,隨已取得。後忽失其珠,乃是婢盜。其心只疑豆中被鹿所食,把三四活鹿剖腹而尋,竟無有珠。後盜珠婢事露,老父夢覺鹿觸,遂染病到今。想誤傷人者,病可解救,誤傷鹿者,尤易解也。望三位高師大發菩提,為吾父一垂方便。」副師道:「此疑症也,夢境疑心也。曾法懲盜婢否?」尤子答道:「亦止杖婢出珠,只是冤在數鹿。」尼總持聽了,說道:「小僧查舒尊長病因,便已知這尊長病矣。」尤子問道:「師父曾知,卻是何故?」尼師道:「尊翁可名尤路麼?」尤子答道:「正是父名也。」尼師道:「此事曾註冊內,小僧見了,乃尊翁居職無功有過,不當因事得受美珠,又不當因疑誤殺多鹿。鹿縱為人食之畜,而冤業卻在人心。事既明白婢盜,那一點誤殺成疾,倒有人難解救。此時萬金之軀,不說百金之寶也。」尤子道:「舒親眷傷人事明,乃可解救;傷鹿事小,反難解救,這卻何義?」尼師說:「舒尊長退不肖功大,想不肖害事,豈止暗活無限生靈。尊翁無此功德,乃有數命之冤,只怕難解救也。」 只見眾親鄰友聽了道:「殺鹿成孽,作罪生災,我等人人不無,家家豈少。師父既有文卷可查,乞為我等一查勘,以便人修善果,家積陰功。」道育師聽了,笑道:「諸善信是欲小僧們查勘有無冤愆,方去修善,乃是有所畏而為善,因求善而後積陰功也。小僧若去查勘善信無有冤愆,難道善信不去修善?有冤愆方去修善,只恐遲矣。」眾人聽了,俱各請教高僧,何以修善,如何積陰功。副師道:「修善在一念感發,安可先說?陰功在目前積下,安能預知?」眾人道:「比如要先說使我等預知,師父或有明教也。」副師道:「八齋五戒,也是一善。」眾人道:「茹葷之家甚眾,皆為惡耶?」尼師道:「不宰犧牲,便是慈仁,慈仁乃為善首。」眾人聽得說道:「減祿延壽,想是此義。」育師道:「王公減膳撤樂,正是此善陰功。」眾人稱贊,又問:「善事多端,再求明示。」副師道:「濟貧救苦,也是一善。」眾人道:「濟貧必我有餘,若我尚不足,何以濟人?」尼師道:「有憐貧之心,即是濟也。有救苦之念,即是援也。若見貧苦,毫無救濟,漠然不動憐心,即是惡義。」育師道:「還有一等欺貧笑苦的,最不善也。」眾人稱是。又求三位高師:「盡說其善,使我等以便修行。」副師道:「修橋補路,也是一善。」尼總持道:「施藥飲水,也是一善。」道育師道:「指迷說路,也是一善。」眾人笑道:「微末小事,皆為善行。寧無大善開示我等?」副師道:「大善無過忠君孝親,尊賢敬長。人能修積這善功,德福自無量矣。」眾人聽了,齊齊稱贊。只見尤路之子起出眾人坐席,向三師稽首道:「師父們,既說忠孝為大善,小子為父宰鹿得病,為人子的當為親代,只望高師垂慈,可懺解而愈,乞賜救拔。」副師道:「尊翁冤愆本難救解,今善信一言,若出真心,我等自與你查解鹿冤,除卻了報復之孽,然後再與尊翁解散這宗根因。」副師方說了,只見園中忽然起一陣狂風,這風非比平常的和風: 蕩蕩清炎暑,微微解躁煩。人心歡暢處,不猛海安瀾。乃是飛沙翻土迷人目,攪海翻江覆客帆。松柏槐榆連乾倒,茅簷草屋順牆坍。 這陣風過,副師向眾說道:「此風刮得非時,定有異常事因。」舒尊長便問道:「風乃天地吹噓之氣,當此清寧時候,謂之和風,有甚異常?」副師道:「風順四時,春條風,夏清風,秋涼風,冬不凋風。若順其時,枯者榮,榮者實,此令之善;若不順其時,則折木壞屋,此令之怒。今日出而風猛為暴,小僧所以說有異常事因。」正說間,只見尤路之子忽然跌倒在地,眾人忙扶起,乃如醉如癡。不知何因,下回自曉。 第七十二回 走邪猿僕遭迷病 救乳鳥虎不能傷 且說尤路屈宰了三四隻活鹿,這鹿原與兩鶴為侶,鶴失其侶,卻有一猿與鶴有清交之雅。這猿在他園中日久,有此怪異,能識人情變幻。這日見鹿被宰,哀鶴孤,因想道:「主人養鶴鹿,以為盤桓,今一旦宰鹿,則劈琴煮鶴,惟其心意。我猿卻也與鶴同在清交,萬一喜怒不常,害及猿猴,此生何以自保?」乃成精作怪,變了一個丫環,在尤路左右,假以服侍湯藥為名,其實探聽鹿鶴情由,看主人何意。原來主人宰了鹿,實乃疑他豆草內吃了珍珠,既知婢盜情因,自生愧心,染了這病。疑心生疑,恍惚中就見三四隻鹿來索命。哪裡是鹿有靈,卻是人行了一件善事,自有神明佑護,妖邪自然不近;若是做了一件惡事,便有魍魎魑魅借因惑亂,神明不佑,自然災疾頓生。尤路正病昏昏,只見三四鹿近臥前,如鹿非鹿,似人非人,說道:「尤路,還我鹿命!」尤路道:「畜生如何作祟。我乃一時誤見宰汝,非是故殺特殺。」鹿乃說道:「諸獸生命有夭,惟我鶴鹿長年,為一美珠,傷鹿長命,已訴冥司,怎肯輕放!」尤路聽了,乃拔臥側寶劍喝道:「畜生休得囉唣!吾命有天,你命在吾,便屈殺了你,也不為大害。」那鹿見劍,又被尤路喝罵,便欲退散,卻被猿猴在旁見了,他且不變丫環,乃變了一隻鹿,幫著眾鹿把尤路指道:「你為人未聞善功,難免私議,今日無故冤鹿,鹿可冤而殺麼?」尤路聽見,又執劍斲來,眾鹿卻是魍魎假設,見劍遁形而退。這猴怪乃把劍奪去,將欲加害,卻被夫人走入臥房,看見猴子執劍欺主,乃喝道:「猿猴何得入房成精!」這猴子棄劍走了。因何夫人知是猿猴,只因夫主當年愛珠,曾言語勸諫莫受,他存了這點正氣,又因夫病,拜神許願,吃齋念佛,故此正自闢邪。那猴子自是遠避,卻不敢復入家園,恐夫人令僕懲治它,乃飛走到舒尊長園來,逞妖弄這一陣怪風。又見尤路之子在座,與眾講話,他恨夫人,遂迷其子,卻未曾防高僧在內,妖邪何敢弄風。這尤路之子被猴精迷了,眾人扶起不醒,家僕只得扶回家內。夫人益加驚慌,忙叫召醫診視,藥餌不靈。 卻說這猴精弄風,迷了尤子,便要迷眾人,只見三個長老跏跌而坐,頂上放白毫光,他哪裡近得!方欲要迷眾人,那長老毫光中,忽如萬道金光,如箭直射猴精。猴精當射不起,飛走出園,仍歸舊處,見那孤鶴懨懨,如思鹿伴,這猴精見了,想道:「夫人識破前因,主人寶劍厲害,她若令僕婢到園尋我,如鹿般處,將奈之何?我如今只得先下手為強,把她家僕婢個個迷倒,莫使她來尋我。卻又有一件,我一猴精,力不勝家眾,且待那三四鹿冤魂幫助幫助。」等了到晚,果然鹿魂來到。猴精乃問道:「汝等何不投生六道,尚來何故?」鹿魂咽咽嗚鳴,哪知說話。旁有一押解的,代言道:「冤家債主一丁一對,怎得消除!」猴精道:「想此鹿必有應殺之因,就是冤了他,也難報復一個堂堂漢子。」押解的道:「你這猿猴哪裡知道,世間食牲宰畜萬萬千千,若存了一點善心,行了一件善事,這牲畜方且為那善人之福享。只恐人心不能必無惡念,行的或有背理惡業,非是此畜類報冤,乃乖氣致異,人自造孽耳。」猴精聽了道:「你等來得正好。」便把前事說出,要這鹿魂幫助,迷那僕婢。押解的道:「冤各有頭,鹿只尋得家主。你如要迷眾僕,須是看他各有平生被他冤害。」猴精依從,乃遍與押解的前房後屋去看,個個奴僕,哪個不是有過惡、食生命的蟲蟻兒。也是冤家索命,這猴精便個個迷了他。果然生瘡的,害病的,個個僕婢臥倒。只有夫人無恙,兩個小童少女跟著燒香灑掃的無病。 夫人見這一家災病,藥餌不靈,正在焦思,鄰近卻有一個毛捉老,善能除妖捉怪,夫人喚他來退禳。這毛捉老聽喚,忙收拾符法來到,擺起香案,畫了朱符,方才行法。那猴精笑道:「符法要煉先天一氣,運用自己元神。是哪裡來的哄人錢、好酒鬼、混帳的,驅甚麼邪?治哪個怪?」把毛捉老的頭巾、手磬兒都奪了,送在花園內。夫人看見,辭了他去。聽得舒尊長現有高僧在家,差人去請。祖師乃令道育師往治其事。 道育奉師命到得尤家,見大大小小都病,那尤子也昏昏沉沉。道育師前後房屋看了一回,口中到處念著梵語,那些家僕病已減了三分,只有尤路父子漸漸沉重。夫人啼啼哭哭,哀求聖師解救。道育師好言安慰,乃在他家堂中打座。到夜人靜,出元神與他父子查勘根因,哪裡是風寒暑濕,疾病根源,卻是那不明冤愆作耗。道育師於靜夜神遊,到一所掌冤枉司的所在,查尤路病源。司吏說:「尤路無甚冤枉。」育師道:「現有鹿冤。」司吏道:「鹿食草根豆稭,誤傷蟲命甚多,應遭此報,非冤也。」道育道:「草根豆稭,何有蟲蟻?」司吏說:「凡山地草根木葉,有蟲蟻藏聚,不但斧鋤為害,便是牛馬獸類齧草,多有遭傷,那有仁人留心到此,也是積福無量。」道育道:「尤路之病,既非冤枉所致,其尤子又昏沉成病,這根因卻從宰鹿,乃是何故?」司吏道:「僧之師兄尼總持,有誅心冊可查,僧可問自明。」道育乃出定,與夫人說:「尤尊長之病非冤鹿作祟。可請吾師兄來,吾亦當面詢病源。」乃入臥內,只見尤路懨懨待斃。育師近榻問道:「尊長病覺何如?」尤路道:「老拙為宰鹿尋珠所起,如今意不在鹿,在病憂不起,家計難丟。」道育說:「老尊長原來是憂疑作病。小僧有一句話,奉勸人生世間,一切事務做過的莫思量,未來的休計較。你身未生來時,有何家計著意,有何疾病憂愁,有何難丟易丟?只怕你憂此難丟,便惹災疾不起。依小僧言,只當無此家計,總如始未生來。回頭看世上多少無家計的,倒無災無障。」育師說了一番,那尤路哪裡動意,但只口應。正講間,家僕傳人:「尼總持師父來了。」育師道;」來得正好。」只見尼師也入臥內,看那尤路臥在榻上哼哼唧唧: 瘦骨精羸若槁,焦顏憔悴如枯。懨懨就木在幾乎,不識高僧能度。 尼總持入得臥內,見了路尊長光景,說道:「尊長有何念頭在此時?」尤路又把前言說出。尼總持笑道:「尊長非家計憂,乃善功少積。依小僧說,悔卻從前固遲,趁此日時尚可,若急早積行善功,管教你災病安愈。」尤路聽了笑道:「符法不驗,藥餌無靈,怎樣善功,就能愈病?老拙亦曾叫子到高師處許願,聞他願代父之疾,此亦善功,如何反致風發跌倒,現今臥榻不起?曾聞高僧們以忠孝為善,不比凡常僧眾,棄卻綱常正道為修行,此代父豈非孝感,為何而病?」尼師說道:「小僧正為此查勘明白,非是孝不能感,乃是發心未真誠耳。吾佛門中,千感千應,只在一真。代父未盡真誠,反成罪過。卻倒不如老尊長,疑鹿冤,非是憂家計,乃是愛生前不捨心真也。小僧等強尊長行善,古語說得好:』強令之笑不樂,強令之哭不哀。『真誠與不真誠,事在各人意念。不但這不真誠,關係一己,為家主的關係一家,這叫做:一家之主在尊長,尊長之主在一心。心若不真,妖邪百出。古人比心猿意馬,全要勞拴。」尼師這只一句,猴精正在那裡要迷亂眾人,見了高僧,又怕他光射,被尼師說著心猿,他遂驚膽,想到長老們有道法捉妖,不似那酒鬼毛捉老,休要惹他。這猴精離了尤路家園,往別方走去,按下不提。 卻說尤路父子被二僧說了一番,心地略明。那夫人聽得,忙出來深深拜禮二位高僧,說道:「夫子只因不聽氏言,以致災病。方才子也略明,間說代父未真,他說當時果是聽師父說善,隨口答的,代父實未曾誠心。從不忍父病一念,在聽師言之先也。如今不願己病之除,但求父愈。即我老身,亦願代夫病也。」育師聽了道:「尊長父子不致危者。小僧進門還見有一種善因,乃遍觀前房後屋,僕婢不安,都是邪魔作祟,沒有善因。今見夫人,乃知善因在你。只願尊長父子悔前因,修後果,自然回春作吉。」尼師道:「邪猿遠去,正意一存,家主一安,合門自保。這點真誠在夫人也。小僧有幾句偈語,請夫人垂聽。」說道: 病豈是鹿冤,疑心生暗鬼。 修善出真誠,消災由懺悔。 尼總持說偈畢,尤氏父子病少痊癒,說:「師父們教我修善,如今已知悔悟之遲,只是勝如當前不知悔。但不知修善實功,誦經禮懺,卻是借重師父,還是自己發心,待病癒酬願?」道育搖首道:「我小僧們雖曾說與尊長查解鹿冤,以除報復之孽,如今看來,你病源種種,非是紙上可超脫,必須大發一種善緣,方能安愈。」尼師道:「夫人已有善心,公子已存善意。若是尊長髮一種善緣,真是起死回生良藥。」尤路想了一會,道:「老拙願舍寶珠之價,賑濟孤苦貧人。」尼師搖首道:「善固是,但未大。」尤路道:「再願救活放生禽蟲獸類萬千。」道育也搖首道:「未見為大。」尤路思思想想半晌,說道:「有一事可行,但未知人心可依。若是肯依從,不知善緣可大?」育師問:「何事?」尤路道:「我有舊交,現掌兵權,待下操切用法最嚴。我修書札權他寬仁大度,存一個忠良慈愛的心,不得已而申法以警眾。」尼總持聽了合掌稱道:「善哉,善哉。老尊長若行此善,實是為生靈造福,保國安民,大善無過於此。」育師道:「只此心一舉,便已活了數萬民生。小僧們行矣,尊長善自保重。」尤路只聽了二僧稱揚,心中一樂,陡然疾去八九。尤子沉昏隨解,走到父臥,見二僧辭要出門,他哪裡肯放,隨差家僕來請祖師法駕。祖師被舒老敬留,一則入定,二則好靜,乃辭謝家僕。這家僕只得回來,正過一處深林,這林卻是小徑僻路,怎見得僻小,但見: 樹密識隨深,人稀知路僻。 但聞禽鳥聲,更有虎狼跡。 這家僕抄近道,走此僻路,到得林間,只見一個乳鳥被彈打落在地,不能飛起。兩個大鳥飛繞左右,嗚嗚哀鳴,若有救起之狀,卻不能為救。家僕平日在家,極會捕鴉打雀而食,只因主人叫他宰鹿得病,卻得僧家勸善解救,他遂動了善心,乃把乳鳥送上樹巢。這鳥巢樹枝且高,乃攀援而上。正才放乳鳥於巢,只聽得林間風聲響起,一個猛虎跳出。這虎卻有兩三隻麋鹿在前,旁邊有一人領路,那人喝麋鹿說道:「你尋得宰你之仇,我亦得前亡之代。」家僕看見,嚇得魂不附體,說道:「明知這僻路蛇蟲傷人,虎狼為害,怎麼昏迷到此。如今雖在高樹,萬一虎爬上來,或啃倒此樹,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只見那虎往樹林深處蹲著,人與鹿皆不見。卻有一個漢子,手拿著彈弓,一懷藏著彈子,走近樹來,口裡罵道:分明一彈正中著個乳鳥,落在此地,何人拾去!」這漢子左張右顧,卻不曾抬起頭來。這僕人在樹上聽他言語,乃叫道:「漢子,雀鳥也是生命;何苦將彈傷它。」漢子聽得,抬起頭來,認得是尤家僕人,平日專一捕鴉打雀的,乃說道:「你這巧嘴,現趴在樹上捉鳥,卻譏誚別人。」家僕道:「我非譏你,乃是實意勸你。你且看那前樹下,蹲著大蟲,仔細仔細。」漢子聽得,睜睛一看,跑走不及,被那虎跳將來,把漢子拖去。嚇得家仆倒栽蔥,一跤跌下樹來,卻似人扶,未大傷損。趴將起來,往家飛去,忙忙回覆主人說:「高僧乃舒尊長留住。」尤路只得備齋款待二位高僧。 這家僕乃把林間遇虎救鳥事說出。尼總師說道:「我僧進你主屋,見你面帶凶色,今見你一面光彩好容,乃是救鳥,免了虎傷。難道善心不有感報?」尤子道:「此僕平日專好捕鳥,今日救鳥得免虎傷,皆是高師道力。」道育答道:「他已見打彈被傷,只願他善行長遠,多積勿改。」尤氏父子答道:「豈獨家僕,都叫他莫改善心,便是我等,永遵師戒。」二僧合掌稱謝,辭了尤家,復歸舒宅,備細把這事說與祖師、道副師兄。時祖師已出定,聽得二弟子化善一節,乃說一偈,與舒氏人眾而聽,說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彈雀虎傷,泉水沒獸。 眾人聽得偈語,個個贊歎。祖師師徒乃辭謝舒尊長,望前而行,師徒們遲遲行道,緩緩登途,三里一歇,十里一住,總是演化國度之心,隨寓而安之意。行得兩程,尚在本國境界一個路頭,人民卻也繁盛。乃是何處,下回自曉。 第七十三回 猿猴歸正入庵門 道院清平來長老 話說南印度國近東境界,有一山名多玉,想類藍田,曾有僧人結庵,施水濟渴。那終日替僧擔水之人,名喚孤光,赤貧,每每枵腹擔水,僧常給食。後因僧亦乏糧,此人乃拾山石賣於村市,得幾貫度日。偶一日,拾得一石,中剖為玉,厚得其鈔。此人妄念頓生,遂喚此山,名為多玉。此是人心不足癡望,遂乃荒涼。庵僧遠去,孤光依舊赤貧,日乃乞化市中,夜歸庵宿。這庵日久傾頹,僅有遮風蔽雨數楹。一日,風雨淒淒,忽然見破屋中一個猴子蹲踞在內。孤光見了,便上前來捉,這猿猴卻也不慌不走,隨他手扯,便跟他走來。盤旋了一會,這猴子冒著風雨往外飛走,孤光趕它不著,撫胸歎道:「我如何不把繩索拴了,市上去賣幾貫鈔,也換得幾許糧。便是把猴子做一個引頭乞化,也強似白手求人。」 正說間,那猴子卻是尤路園中走來的這精怪,弄風變幻迷人,被高僧道力逐來,他原有靈性,知這多玉山中足可藏形,又見這破庵孤光心不足,冒雨走出庵門,本意尋些野食來庵,忽聽孤光歎悔,不曾繩索拴,乃笑道:「這不中相交的癡漢子,待我耍弄他一番。」卻又想道:「我若作魔弄怪耍他,只怕他認得拿妖捉怪的符水法家。前日尤家有長老居住,況此庵中,惟僧道可入。」這猴子就變了一個道者,走進庵來,向孤光說:「老師父,借你庵中,暫避風雨。」孤光道:「破庵處處屋漏,連我亦難安。」道者說:「不妨,不妨。我會遮蓋。待天晴,再化些磚瓦修理也好。」孤光聽了,又道:「住便住了,只是我赤貧,柴草也無一根燒湯你吃。」道者道:「不妨,我自會化緣,不吃你的。若化得有餘,便是老道任情受用。」孤光道:「天色寒冷,火也沒點與你烘。」道者說:「出家人自有養,不須要火。」孤光道:「只是眼下饑寒怎過?師父,你腹中可饑麼?」道者說:「腹中盡飽。」孤光道:「你卻腹飽,奈我卻肚餓。」道者說:「若無風雨,待我市上化緣就有,無奈風雨越大難行。你且忍耐一時,待雨住,便是風大也無礙。」孤光愁著臉,這道者越弄手段,那風雨直往屋裡刮來,把個孤光凍得呵呵顫。這猴精越發脫開衣服,說道:「我出家人有養,暖得緊,且開懷涼涼著。」弧光道:「總是你飽暖,不似我饑寒。」道者一面開懷,一面且唱個曲兒,唱道: 世事看來多翻覆,欲足何時足。可笑那癡人浮生空碌碌,只落得百年時成朽骨。 孤光腹饑身冷,正怨那風雨狂大,這猴精越開懷唱曲,想道:「我本尤家園中一隻猴子,既瞻仰了高僧光照,不覺走到這裡,卻又變了個道者,耍這心不足的老道,方才乃唱個歎不足的曲兒。也罷,既借庵避雨,如何又耍弄這貧漢。我如今就把這不足心腸,難這貧漢。」乃對孤光道:「老道,你曉得我小道這曲兒內意麼?」孤光道:「我雖愚陋,卻也明白。真真的世人,哪個心腸知足!比如我如今腹饑,怎得幾個饃饃兒吃?」猴精見說,乃弄一個手段道:「不難,不難,你等著,我冒風雨取幾個來你吃。」乃飛走出庵,頃刻袖中袖得幾個熱饃饃來。孤光見了,忙拿了個吃。猴精問道:「你心意足了麼?」孤光道:「肚便飽,口卻乾,怎得些湯兒咽咽?」猴精笑道:「也不難。」乃取了一個罐子,冒雨而去,頃刻取了一罐熱湯來。孤光大喜,連吃了兩碗。猴精道:「心足了麼?」孤光道:「身上卻寒,怎得件棉衣一穿,便是柴火烘烘也好。」猴精道:「不足心腸漸漸來了。」道:「也不難,我原說有養,方且開懷,便脫一件衲衣你遮寒。」孤光穿了衲衣道:「師父,身上不寒。我心視前卻足,若看後來,怎得為足?」猴精道:「我與你閒口論閒話。比如你今為饑寒,得了飽暖,已知足了,若是再說個不足心腸,我便與你一問一答。」孤光道:「今日飽暖,明朝不斷。明朝就繼,後日哪有?後日就有,日月卻長,奈何常繼?」猴精道:「這有何難?出家人多結納幾個施主,求他歲供月給,自然長遠。」孤光道:「須要求他。比如他心不如你意,求不能得,終不如自有。」猴精道:「不如化些金寶,買田治地,自收白吃,這意才足。」孤光道:「化他不肯,這金寶何來?必須不勞乞化,自家的金寶,置買田地,方能遂心。」猴精道:「這也有可處。聞多玉山有石藏玉,得玉沽價,其田易得。只是得了田地,也要天時豐稔,萬一旱澇,未免憂心。」孤光道:「正是,正是。旱澇不收,錢糧拖欠,官長比催,若遲了限,必遭責罰,必須得個優免寬刑,方才護贍。」猴精道:「也不難。若有一官半職,自是優免。」孤光道:「一官半職,品秩不尊,上有大僚,下屬也要趨奉,萬一趨奉不週,寧保不敬之罪!怎得一個大官僚做做,其尊在我?」猴精道:「也只就你這個不足妄想心腸,便是做個一品之尊,也非容易得來。不是根基風水,孝廉學業上種出,也須前生種德修善陰功。」孤光乃笑道:「我等一個貧漢,根基無有,風水那來,孝廉學業無從得就,只有種德修善陰功可行,卻又要前生修種。你我既在今生受此貧苦,必是前生未曾修種,要想尊大,如何能夠?」猴精道:「你這不足心腸可肯罷休?」孤光笑道:「如何肯休!尚有後世。如根基可發大僚,卻也不難。」猴精道:「根基豈易能得,乃是今生修種。」孤光道:「便是風水也可。」猴精道:「也是今生積得。」孤光道:「孝廉學業,便不須今生,卻是來生自己努力。」猴精道:「今生不修種,來生定產於愚俗之家,怎知哪學業,行哪孝廉?」孤光道:「據師父說來,都是今生修種。如今我與你貧苦出家,在此破庵,如何修種?」猴精道:「你與我不同。我出家道者,八齋五戒,見性明心,不入貪嗔癡,惟念阿彌陀佛,便是本等修種。你既非僧,又不居俗,現在庵中,只就你這現在修種,若生不足妄心,便非修種,不但來世不得大僚,還要妄想,墮入無明苦惱。」孤光聽了笑道:「現在不過破庵,日行不過乞化,將何去修?把甚功德去種?」猴精笑道:「守你風雨淒涼,甘你饑寒貧苦,不勞妄想。僧家有一句禪語說得好:』上牀脫了襪和鞋,知道明朝來不來。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孤光聽了笑道:「講了半晌閒話,還在破庵修種現在功德。我如今請問師父道號,在何處出家,若是沒有定處,方才你說能募化修理,便在這破庵居住。當年前有一位僧人,在此施些湯水濟行人渴,不料僧不會化緣,冷落此庵,傾頹而去。」猴精答道:「我名元來,在梅嶺出家,經年遊方,哪有住處。老道若容我在此,管教你飽食暖衣。」孤光聽得笑道:「緣法,緣法。我依舊替你擔水施湯。」他哪裡識這老道乃是猴精變幻。 卻說世間邪正原不並容,邪能歸正,自入正因;正若投邪,便投邪道。往往有一等正人,邪人貪嗔,皆因善根緣淺,倒不如一個猿猴,得瞻高僧白毫光照,一種迷人獸心,改作出家正果,總是高僧到處度脫化功。他卻也性靈多智,一面村市化緣,修理破庵,一面佈施湯水。乃就有村市善人,見這和尚伶俐,會說善講,都肯發心,把個破庵修理如新。早有過往僧道,行路客商,吃湯飲水,地方人眾遂稱元來道者。起個庵名復新庵。怎叫做復新庵,只因: 荒涼無僧住,倒塌沒修工。 瓦破淋漓雨,牆坍不蔽風。 堂廊生野草,泥土出蛇蟲。 元來重複建,清夜又聞鐘。 話說祖師師徒行到多玉山這村境界,正要尋個安住的去處,卻有一個善信,乃是海潮庵隨喜過的,他見了祖師師徒,乃上前恭敬迎著,說道:「列位老師父,今日因何過此地?欲往何處勝游?」祖師答道:「出家人行無定處,隨路而走。」善信道:「請到寒舍,少獻素齋。」副師便答道:「我師不欲攪擾施主之家,此處若有庵觀寺院,願借善信尊面指引一處,安宿一宵,來日前行可也。」善信道:「寒舍村俗人家,恐未必潔淨,倒是復新庵少可居住。」道副便問:「此庵有僧眾多少?卻是哪個善信香火?」這善信答道:「此庵久頹,乃是近日一個外游來的道者,化緣重修。這道者名元來,只他一個在此,施水濟眾往來行客。」尼總持道:「這道卻也是一種善功,我等隨喜也可。」乃向祖師說往隨喜,祖師依從,方才舉步。卻說元來道者,他本是猿人,人了正果,性靈通達,就知遠路有高僧來了,一心雖正,卻還畏怕金光之射,乃又一心想道:「我當日弄怪風迷尤子,故此怕僧人。如今既做了道者,入了庵門,難道同宗共祖,安知我身沒有毫光。且待來了再作計較。」一時祖師師徒,同著這善信到得庵前。元來見了,合掌恭迎,請列位師父庵內獻湯。祖師笑顏和悅,直入庵門,師徒坐下。元來迎前參禮,孤光也近前磕了幾個頭,隨捧湯獻上。師徒一面吃著湯,一面說道:「好個元來復新。」元來聽了這一句,陡然耳熱面紅,坐席不定。祖師早巳知其來歷,但一念演化盛心,便是蟲飛蠕動,草木知化,也要成就他,乃故意問元來:「你出家多少年?」元來哪裡答得來,只道:「有幾年了。」道副便對兩師弟說:「倒是個老實道人。」尼總持道:「精細故作懵懂。」道育說:「聰明太過,卻遇著平常話語。」祖師乃向三徒說:「汝等不必深忌以往,當以慈悲開度將來。」三弟子唯唯。元來卻也通靈,就知師徒之意,乃合掌近前再拜,求個度脫,說道:「弟子自明往孽,已復更新,願我高僧們俯垂前路。」祖師閉目不答。副師乃答道:「汝知我師不答之意麼?」元來道:「不知。」副師道:「度脫不在多言,你閉目自知耳。」元來更求其次。副師道:「長守勿變,便是度脫。」元來聽了,乃去收拾素齋供獻,各相齋罷打坐。天明,祖師師徒辭了元來,與善信往前行路。元來又求高僧教誨出世功德,祖師道:「道有道行。」說罷往前直走。 未到十餘里,只見香幡擺來,許多善信來接。一個善信問道:「可是演化高僧麼?我等乃清平院僧俗,聞知高僧師徒演化本國,路過此方,已灑掃靜室,恭望駕臨光顧。」祖師不辭,便隨香幡僧俗前行。到得清平院,進了山門,上登寶殿,參禮聖像與兩廡十八位尊者金容。隨到方丈,與眾僧敘禮,方丈僧人獻齋。師徒一一問善信僧人名號。按下不提。 且說復新庵,元來施湯往來人眾,傳說庵內高僧行寓,便有好善的男女來訪,遠來的游僧問訊。元來本是猴性,心身不自安定,只因副師教誨他,閉目自知,他一夜閉目存神,知道這靜中妙奧,乃惡那施湯,往往來來煩瑣,便叫孤光不必擔水燒湯。往來行人不遇湯水,以致思湯不得的焦渴。元來與孤光日間村市化緣,晚夜閉庵靜坐。忽然半夜,元來坐入夢境,見一差役喚他去見一官長。元來道:「我乃出家道人,不犯法度,有何官長呼喚?」差役道:「你這猴精假變道者,乞化十方齋糧錢鈔,既不會誦經禮懺,又不肯施湯濟渴,無功怎消受得村市佈施!」元來被差役罵了一聲「猴精」,他火性復作,乃摸了一根棍子,把差役就打。那差役笑道:「好個道者,如何火性不退。」元來益急,乃復了原相要走,被差役一條索拴了,往前扯到一個衙門。只見廳上一位官長正坐,差役把猴精扯跪在地。猴精無奈,只得哀求釋放。那官長笑容滿面,說道:「你原獸屬,像作人形,性靈既幻,可喜你皈依善門。喚你來非為他事,一則轉你人道,不墮畜生之劫,一則叫你普積善功。你如何不施湯水,救濟人渴?看你既人善門,吃十方的齋供,也要做些善事,消受這種功德。」猴精道:「我只說出了家做道者,便該吃十方齋供。」官長道:「世人辛苦得來,你如何無功消受?」猴精道:「向在尤園見眾僧人,受享齋供也罷,還要受那眾人禮拜,香幡迎送。」官長道:「你哪知演化高僧到處勸度人修善果,盡人倫,功德深大。你今只曉得入庵為道者,一味化緣,若化緣無有,未必不動貪嗔煩惱,動了此種根因,我這裡輪回墮落,未必能免。」猴精聽了道:「謹領教旨,放釋我到庵施湯去罷。」官長乃叫差役放他索子,猴精就走。官長叫他回來,說道:「你既免了六道輪回,即入人道,你這猴性要改,皮毛要拔去。」乃叫左右把他皮毛拔淨。左右方拔,這猴精畏痛不捨。官長道:「一毛事小,轉人為大,何不忍著!」猴精咬著牙,任左右拔淨,乃飛走入庵,卻驚醒一夢。乃向孤光問道:「你在這處多少年了?」孤光答道:「三十多年。」元來又問:「前在庵的長老,做何功果?」孤光道:「敲梆唸經。」元來又問:「念的何經?」孤光道:「乃是《心經》。」元來又問:「《心經》何經?你可知念」?」孤光道:「我聽他念日久,也記得會念。」元來乃說:「老道,你可教我一卷。」孤光乃把《心經》朗朗背念一遍。元來卻也靈性,一遍便能念,他不但會念,卻便悟得妙理,仍叫孤光擔水,燒湯濟人。正才擺出一張桌子,放上幾只木碗,只見一個人氣哼哼趕來,先吃了一碗湯,後乃問道:「師父,我聞得有四個高僧在此庵住,如今往何處去了?」元來說:「前去多時。善人,你問他怎的?」這人道:「聞知高僧到處,不但人心惡的改善,便是邪魔妖怪也潛消。小子家有一宗邪怪,特來請他掃蕩,奈何前去?」元來聽得,一則也要倣效高僧,與人方便,一則原係精靈,又動了他好耍心情,乃問道:「善人高姓大名?家有何怪?小道也會掃蕩。」這人答道:「小子姓零名地,家住前村十里灣頭,捕魚為生。有一個兄弟,不從我業,卻每日張弓打鳥。我叫他捕魚,乃是祖傳本業。他道:』祖傳本業,成家起屋為好。『乃經年衣食尚然不足,今日也打鳥,明日也打鳥,卻好打著一個怪鳥,在家把兄弟迷倒,想必有些緣故。師父,你若會掃蕩,也是陰騭方便。」元來道:「我會,我會,管教你平安無事。」卻是何法能會,下回自曉。 第七十四回 零埃打烏遇妖邪 零地隨猴拴鴇怪 卻說世間哪有邪魔迷人,乃是人心自迷,一個五體俱來,人孰無心,這心虛靈洞達,超出宇宙,就有邪魔撞來,把一個正念存中,千邪萬魔自然消滅。無奈愚俗道理欠明,酒色過度,或是欺瞞,或是懊惱,把一個靈明自先闇昧,就如那沉痾將斃的,胡言亂語,看著磚兒也是怪,瓦兒也是精,說的是鬼物,見的是亡人,非是眼目昏花,乃是元神潰亂。元神如何潰亂?都是這心無定主。大哉,心乎!一身主宰,為人卻如何主定了他?惟有善念一個真如,便主持定了。比如一心忠主,這正氣歷百折而不回,挽回世道天地,也拗不過他,有何邪魔敢犯?又如一心孝親,這正念堅五內而不懈,立此綱常,鬼神也傾心敬仰,有何妖孽敢侵?不但這大道光明,自驅邪魅,就是微小一善,動了真誠,也無業障干犯。 這零氏弟兄,擇術不善,捕魚打鳥,已造下冤愆,卻乘此冤愆,就生出一宗古怪。零弟名埃,長未妻室,立心淫亂。一日打鳥到樹林下,偶見一個女子,生得嬌媚,在那枯樹下撮黃葉、摘枯枝為薪。零埃欲心遂動,乃近前叫聲:「女娘,待我與你代勞。」那女子不睬。零埃乃走上前抱住,女子叫將起來,說道:「清平世界,何處兇惡,白晝劫人!」零埃哪裡顧甚天理,卻又知荒林去村尚遠,用力強姦,那女子殺人喊叫。蹊蹺那樹上一隻鴇鳥,往下一口氣呵來,零埃忽然倒地,人事不省,這女子掙脫,飛走回去。零埃昏倒在地,半晌方省,只見那鴇鳥變了那個女子,坐在林下,假意罵道:「兇人惡漢,怎麼不循法度,白晝辱我女娘。我家住遠鄉,沒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叫你吃風流的苦惱。」零埃聽了她言語,乃是半推半就,卻復上前,又要去摟她。那女子又吹一口氣來,這零埃忽又跌倒。三番五次,這裡不休,只是要扯那女子。那女子連吹連跌,把個零埃頭都跌腫,他這淫心只是不放。看看日落,那女子卻又不去。零埃等到黃昏,那女子說道:「癡漢子,哪個沒有個廉恥,你必定要騙我,也有個房屋。且問你,可曾娶妻?」零埃道:「不曾,不曾。」女子道:「既是不曾,我也未嫁,何不到你家去,免得林中撞見人來看破。」零埃聽得,一則跌得興鬧,一則喜到家去,乃叫:「女娘,你肯隨我到家,便成一對夫婦。」這女子依著,走了幾步,就叫腳痛,零埃只得背著。到家開門進屋,他兄零地看見兄弟背著個大鴇鳥,尖頭禿尾,宛似一隻老鷹,卻又踉踉蹌蹌,進門如醉如癡,只道他酒醉歸來,一家都不問他。這零埃背那女子進得房門,一跤跌在地下,那鴇鳥從窗內飛去,零埃乃昏昏沉沉。零地扶他上牀睡了,口裡罵道:「少吃些酒,也不至如此。」一家只道他酒醉,又飛走了鴇鳥,哪知他被淫鳥迷心,總是他邪迷惑亂,終日昏沉。到得黑夜,那鴇鳥從空飛來,入窗變個女子,這零埃與之相狎,宛若夫婦。他便如此,一家卻只見一鳥,夜夜飛來飛去,因此零埃日日形容清減,也不去野外打鳥。零地焦心,聽得人說復新庵有高僧寄寓,善能滅妖驅邪,乃到庵中,但高僧已去,這元來道者乃應承與他掃蕩。當下零地聽得道者說會,乃邀了他到家。元來進入臥房,只見零埃倒臥在榻,昏昏沉沉,不知人事。元來乃把他扶起,手灑著楊柳枝法水,口念著」般若波羅「,頃刻零埃睜開雙目,如夢方醒。元來叫他移臥別室,卻閉了他門窗,倒臥在榻,等候那鳥來。 話分兩頭,卻說鴇鳥雖淫,那裡作怪,只因一個人心邪淫,起了一種奸騙女子惡意,遂動了暗地冤愆,生出這邪魔鬼怪。這怪卻不是鴇鳥,乃是零埃的邪心,附在那鴇鳥身內使作的。這鳥夜夜飛來,得了人的精神,遂會變幻。這晚元來卻在臥房倒首,鴇鳥仍舊飛來,只見門窗盡閉,他乃變那女子敲門,元來不起,幾回敲門不開,乃推窗跳入。元來見是一個女子,只見他: 淡妝濃抹懶梳頭,半帶歡容半似愁。 歡是弄嬌尋漢子,愁驚臥榻老獼猴。 卻說元來已輪轉人道,入了庵門正果,因何妖鳥又驚見是一個猿猴臥榻?也只因他一時要滅鳥邪,倒臥零埃淫亂之榻,又起了一種變幻詭心。這段根因,遂使怪鳥看破。這怪鳥雖然看破,卻自恃神通變幻,哪裡畏怕甚麼猿猴,乃將計就計,走近榻前,說道:「零埃漢子哪裡去了?你這猴子如何臥此?」元來見了,此時方端出正念道:「你是哪家女子,夤夜到此戲弄男子?」女子道:「此乃我夫婦臥房,你如何得入來?想必是個姦淫盜賊之徒,夤夜入人家內室。」元來道:「非盜賊,乃是捉妖邪的道者。」只這一句」妖邪「二字,怪鳥便立腳不住。為何立腳不住?但凡邪人不敢說邪,若說了邪,反被邪欺。惟有正人,直指其邪,那邪不勝正,自然遠退。初前元來臥榻,還存了一種原前猴意,次後見了女子妖嬈,毫不在意,直以妖邪拒斥。這點正念,故此妖鳥立腳不住,走出前屋,又想道:「出家人不知立心可真,待我再去調他一會。若是其心不真,便迷他一番也可。」乃復入臥房來。哪知元來性秉原靈,他已知鳥怪,本當剿滅,只因遵守高僧演化盛心,只要說破了他,使他自愧自悔,去了便罷。待怪鳥方出門,走到前屋,他卻隱著身形,隨出前屋,聽他說復來調戲之意,乃歎道:「世間癡愚被妖魔調弄,壞了心術的,萬萬千千,哪知我元來是皈依了正果,使他又生出一種調弄情因。不如說破了他罷。」乃待怪鳥轉身,方要入房門,便叫一聲:「沒廉恥的怪物,黑夜不守婦道,可不羞殺。」那怪鳥聽得,哪裡怕羞,一手便來扯。卻被元來一口大啐,叫聲:「妖鳥,休得弄怪,我元來久已識你。」那怪鳥也啐元來一口。元來被他怪氣迷了一迷,說道:「這怪物倒也厲害,若不是我,怎不被他迷。」兩個你一口,我一口,啐了十來口,怪鳥見啐不倒道者,乃想道:「莫要惹他,萬一他動手動腳,我卻惹不過他,好歹再去別屋,尋零埃漢子。」乃往前走了。元來見他走了,乃閉門又臥。 這怪鳥前屋尋漢子,卻走到零地房中,見他房中都是些漁網傢伙,乃道:「此人也是個沒人心的,且調弄他一番也可。」正待要近前惹他,只見零地頭頂上出一道光,光中卻現出幾個僧人,那元來形容也在裡面。怪鳥見了說道:「一個捕魚的漢子,怎麼現出僧像來?想是此漢業雖捕魚,心卻思善,他念在僧,光現便僧。既現出僧心,我空去調他,料必枉然,不如別屋再尋零埃。」乃又進一屋,只見零埃倒在一張破凳上鼾呼,他頭頂上也現了一個人形怪鳥,定睛一看,乃是他變的那林間女子。怪鳥見了道:「可見他尚有情,夢寐中又思我,我怎捨得去!」乃搖醒了零埃,方才說句風情話,卻不防元來在那屋內,雖閉了門臥,乃心性原靈,忖道:「零埃癡漢,惡念未消,冤愆未解,況怪弄神通,又遭他迷。」乃悄悄上前,前後房屋竊聽,果然聽得這屋內人聲。元來即忙把屋門推開,見了怪鳥,運動自己原精,一口啐去,那怪鳥當敵不起,往屋外飛空走了。元來乃向零埃說道:「你好事不做,打鳥弄出冤愆,正念不存,邪心惹來妖怪。如不悔改,只恐遭邪魔之害。」零埃口雖答應,心實未忘。天已明亮,零地出來,與元來講說道:「師父,你夜來掃蕩,那怪可曾滅了?」元來道:「怪在他弟之心,要他自滅方能。」零地道:「我一夜思想,高僧能滅妖邪,他們遠去。師父,你既入高僧之門,料也驅除不難。如今必定還要我弟自驅,他在迷惑之際,如何自驅?為今之計,求師父同我趕到前途,面見那幾位師父,求他度脫何如?」元來答道:「你主意卻是,只是同你弟也走去,親求更好。」零地聽了,乃叫零埃同行。零埃哪裡肯去,道:「腳酸腿軟,不能遠走。」零地只得由他,乃同元來過了復新庵往前趕路。 兩個正走過多玉山,在一處密樹林間坐地,講論些道理。元來說道:「善人,小道有一句話勸你。世間漁樵耕讀,固也是人生本業,只是活潑潑的魚蝦,遭你網罟之害,此業卻是忍心害物。善人就靠資生,不能改業,也須存一點仁心。想那活魚滿腹之子萬萬千千,多少性命,俗說:』千年魚子,也是天地化生。『被你捕子煮食,真乃不當忍字。」零地道:「此乃祖上傳來,既承師父教誨,我小子以後不捕有子之魚可也。」兩個正說,只見林樹上幾多鴉鴇鷹鳥,把零地帽子刁了起去。一個鴇鳥會說人言,道:「你兩個只講不捕魚,便不說休打鳥。你那零埃,專一打鳥傷生,造成惡孽,還要淫心戲弄人家婦女,不勸解他改行更業,反要去尋僧來掃滅我等。我等料僧念慈悲,廣行方便,斷不加害,可不空趕一番?你那道者,也不想你是六畜道中,今日乍得長老,便要撞鐘。」元來聽見,又被這怪鳥說出他原來名色,便動了嗔心,道:「為人除怪,便弄個法術剿滅他,也無大礙。」乃把臉一抹,抖一抖身,叫聲:「零地,你且站開,待我捉此怪鳥。」說罷,現了原身,乃是一個猿猴,飛跳上樹,去捉那鴇鳥。那鳥卻也不慌不忙,把嘴照猿啄來。猿猴一手扯住鳥翅,一手亂打鳥頭,走下樹來,教零地身上解下帶索,拴了鳥足,交與零地,仍復上樹,去捉那刁帽子鷹鵲。那鷹鵲見了勢頭,丟下帽子,飛空去了。 這元來乃複本來人相,哪裡復得。零地見元來變了猴子,嚇得半日方能說話,道:「元來師父,我小子也知你有神通,善能變化。方才怪鳥在樹上高枝,又無彈弓弩箭,怎捉得他?虧你神通,變個猿猴上樹,捉他下來。你如今還不復回人身,想是又有怪鳥來樹?」元來道:「我本猿猴,只因歸了正道,投入庵門,拔除六畜之劫,不落不獸之因,只為方才動了火性,不忍鴇鳥一言之傷,就拿了他,縛了雙足,豈是出家方便法門行徑。這種根因,復身不上。你可速解衣帶,把這怪鳥放他去罷。」零地聽得,半信半疑,只得解帶放那怪鳥。那怪鳥一翅飛起,罵道:「你這猴精,不怕你不放。」千猴精,萬猴精,空中飛罵。元來卻堅忍了,要復人身,哪裡復得!忽然想起孤光教的《心經》,乃念動一句,那人身即復過來,依舊是個元來。零地見了,也只道是神通,卻又疑如何放了鴇鳥。元來見他躊躕,乃說道:「你莫猜疑,總是我出家人不拴飛鳥,就是怪鳥能言,也不把他作怪。如今只得與你趕路,見那師父去。」按下兩個趕路前行,且說祖師師徒進得院內方丈,一一問善信名號。只見一個長老上前答道:「弟子名號萬年。」祖師道:「我久聞清平院萬年,就是老師。」萬年道:「我正是弟子。弟子卻也久仰聖師演化功果,願求度脫。」祖師道:「師當自度,於我何求。」祖師說罷,連稱」好個清平院「三四聲,便入靜室打坐。當下眾善信及院僧,俱與三位商僧講論些禪機妙理,你難我,我問你,哪裡講得過三個高僧。只見一個善信男子向三個說道:「師父們在道日久,探討甚深,句句真詮。我等凡俗,哪裡覺悟,但聞得師父們度化眾生,往往說是三綱五常,平日淺近道理,又能驅邪縛魅,拯患息災。我這地方之幸,乞求演化一番,也是千載一遇。」道副說道:「小僧們本以談禪論道、見性明心為務,只因眾生內有不明綱常道理,不得已多言開導。這道理原無甚深奧,都是人生易行易知的,只因人把這易知不難行的昧了,故此就有邪魅災患來侵。小僧們有甚法術能驅縛他?不過說明人心不昧綱常,自然那魅消除,災患拯息。」正說間,只見方丈前一株大樹起了一陣狂風,枝搖葉落,頃刻即止。眾人看那大樹: 巨乾凌雲,盤根踞地。青枝交互不說娑婆,綠葉叢鋪宛然琪樹。風生處若萬籟聲鳴,月起時如千林倒影。濃蔭堪蔽炎光,密蔭可遮聽法。 眾人不因風起,卻與樹相忘,只為枝葉飄搖,乃相矚目。但見那風息處,枝上一個鳥兒叫得如泣如訴。眾善信也有說鳥音叫得好,也有說聒噪人耳。眾僧們也有說從來此樹不有這鳥喧,也有說便有鳥喧,也不似此聲叫。獨有道副師聽了鳥聲,向二弟說道:「師弟知音麼?」尼總持道:「鳥音多怪。」道育師說:「細聽聲冤。」副師笑道:「不差,不差。」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七十五回 元來道者正念頭 青白船家救海難 話說樹底鳥聲如泣如訴,眾僧俗不知,卻是零埃打的脫彈之鳥,驚弓高飛,遠投此樹。其聲泣,乃泣的說:「我與人皆屬天生,有血氣,俱有痛癢,可憐那突遭一彈,打折了翅的飛揚不起,打傷了身的疼痛難當。遠投林樹,又恐遇獵人。可喜禪林料不打彈,乃一翅飛來,踏枝樹底。」泣的是驚弓之冤,訴的是零埃之惡。道副一聽,便識其情,乃望樹說道:「那鳥既脫彈厄,向佛地,便入了生方,不須泣也。彈汝之人,方在哪裡惱恨,這惱恨多生災咎,即是汝訴申也。」鳥哪裡飛去,仍連聲喧叫。尼總持道:「此怪音也。」乃走近樹前,抬頭看那鳥,但見: 羽毛茶褐色,頭目老貓晴。 聲叫連珠滾,形容似老鷹。 尼師看了,乃向道育說:「此鳥,師弟認得麼?」道育答道:「此鳥多夜飛鳴,此叫必有冤怪。」乃喝道:「孽障!清平善地非汝所棲,即有冤愆,當思自洗。」正說間,只見零地同著元來道者入得方丈,見了副師,便參拜起來,乃問祖師何處,欲求參謁。道副道:「吾師入靜,未曾放參。汝來意吾已知道。汝的假姻緣在樹底聲哀,何不斥去,虧汝端正念頭,若不端正,此院何能擅入!」又向零地說道:「鳥有冤,實汝零弟自作自受,若不改行,將入鳥道矣。」零地與元來聽了師言,驚惶無地。零地只願回家再尋別業,元來只求終始不變猴子陰功。副師道:「你求吾二師弟,叫他喝去樹鳥。汝只認真了經文,便是始終功德。」元來聽了,乃向尼總持拜求度脫。尼總持把手向樹上捻了一訣,口中念了一句梵語,那鳥即時飛去。卻把手內數珠子,分了五十三粒與元來,說道:「汝可將此念頭持去,那零埃自爾怪除。」元來接在手中,拜謝了尼師,依舊同零地回到復新庵。 卻說那樹中鳴鳥,被尼師法遣飛去,就是怪鳥,能在零家弄假,樹林罵猿,如何到清平院樹底弄風泣訴,卻不能說言道語?蓋因正覺禪林,邪魔自然去偽還真。他卻被尼總持捻訣持咒逐來,心已把妖氣化為烏有,那些變女子態度成灰,不復到零埃家裡調戲。這零埃心情未改,終日還想女子風流佳況。看看疾病來臨,零地只得再求復新庵道者救度。元來道:「聞知怪鳥不來,你弟無恙,如何又病?如今想是打鳥之事復興。」零地道:「自與師父清平院回,已改了捕魚生理。就是吾弟,也已不復打鳥矣。不知為何疾病益深。」元來道:「多因舊念未除,冤愆尚在。此病若要消除,前日清平院師父與了我數珠五十三粒,說可除零埃之病,你可將此珠與他,想是叫他照數念佛。」零地依從,隨持了數珠回家與零埃,叫他念佛。零埃依從,接得在手,照數稱念佛號,果然疾病消除。後有五言四句稱贊數珠功德,說道: 菩提五十三,粒粒如來佛。 疾病得消除,永離諸業惡。 卻說離清平院十里,有一村鄉名喚平宜裡。這裡中有六個老叟,年皆八十有餘,個個都家計豐足,只是平生行事各人不同,居家形跡亦異。且說這六老叟甚麼不同。一叟名叫青白老,此老兄弟二人,家住眉山下,平生不視非禮。一日操舟海洋,偶被颶風飄泊到一座海山腳下,四顧波濤浪湧,幸而不沉,得了性命,乃泊舟登山。那山上怪石嵬峨,草木叢雜,卻沒個人蹤。青白老上下登眺了一番,那狂風不息,歸路渺茫,腹中漸漸饑餒。正在慌懼之間,只見海中遠遠一隻船上,有五六人被風打翻,止存得破艄浮水,一人乘浪飄來。那落水之人一上一下,尚可以救,只是風浪狂猛。這一人登岸,青白老忙操舟冒風去救。這人道:「浪大難救,仔細你命。」青白老道:「人若可救,何惜於我。與其此時冒險,只當早前沉沒。」乃奮力去救,卻救得三人回來,到得山腳,漸漸都活,只是腹中饑甚,精力又倦。那三人中一人蘇省得早,便拜謝,問其姓名家村,青白老一一說知。那人感因說道:「恩人,若得風浪寧息回鄉,小子願有圖報。」青白老道:「我非冒浪捨生圖報,蓋憐你落水,上下沒有個救處,那一宗苦惱,把親戚家鄉都在那慌懼心中,故此冒險來救。救便救了你,若是風浪不息,居此人跡罕有空山,沒處去向,終須餓損。」這三四人,你哭我啼,也都叫餓。 天已黃昏,那風陡然息了,只見山腳下,一隻大舟奔來停泊。青白眾人餓甚,只得到舟邊去求乞飯食。那舟中並無一人,但見一個長老,對著一桌齋飯,香燈供養,那長老口中念咒,手指捏訣。青白老見了心疑,只得開口叫道:「師父救命,把齋飯佈施些,救度難人。」那長老也不答應,只把那供養的蔬食,都往山腳下撤去。青白老與眾人只得到山腳下,拾取充饑,頃刻越取越撒,人人腹飽。少頃,大舟不見,僧亦不知何去。青白老乃與眾人宿在舟中。 次日天明,風息浪平,認方向回鄉。不覺兩日,眾人口謝辭去。只有這蘇省早的感恩,到家將家遺田地分了百畝,送與青白老,說道:「謝你救生,願將產業相贈。想此身不救,產業盡屬他人。」青白老哪裡肯受,再三固辭。這人乃捐數貫寶鈔以酬青白老,青白老只得受了,想道:「我若當時沉沒,身且不保,何有此鈔。不如舍在清平院齋僧。」正將寶鈔攜來到院,只見方丈捧出一杯茶來,供奉一位老僧。青白老看那老僧,宛然卻是舟中施飯食的長老,乃上前問道:「海舟中撤飯食山腳下濟饑的,卻像老師父。」長老聽得說:「老僧並不曾撤飯食海山腳下。」青白老道:「實不相瞞,老拙盪舟遇風,飄泊山腳,幸得救生,只是無人煙處,饑餓難當。天晚見一隻船泊山下,中無他人,只見老師父獨對著香花燈果,茶食珠衣。我等求齋,老師父不言,只把齋食往山腳下亂撒,我等只得拾以充饑,遂乃飽腹。及要登舟拜謝,舟與老師父不知何處去了。」老僧聽了,說道:「此事果有不虛,但有些奇異。老僧前夜在人家道場焚修法船放食,偶於靜中,如夢坐在舟內,奉行法事,只見魍魎無數落,來舟搶食。忽見海洋一神,把魍魎盡逐去,說善人山腳饑餓,急早去救。老僧也不自主,隨舟行法,忽然驚覺。想是此種根因。」青白老聽了驚異,又問道:「那神可曾指善人是誰?」老僧道:「彼時也聽得說:』青白船家,善登百歲。『「青白乃笑道:「我即青白。」老僧乃整衣恭敬。青白取出袖中寶鈔,付與老僧齋醮。那贈鈔之人只因感恩,把一妹嫁與青白老之弟,生子起家。青白老一生不婚,得此遂心快樂,壽果到今八十餘外,鎮日與這五個老友相聚盤桓。 又有一叟,名叫倫郭老,乃少年販海經商。此叟亦有昆仲,生平正直,不聽邪言亂語。當五十餘歲時,尚未有子嗣,乃娶得一個女子為妾。這女子過得門來,正當花燭之夕,一見了倫郭老老邁,便陡然色變,愁眉鎖黛,赤耳撓腮,向牀後歎了一聲怨氣。倫郭老一見,即想道:「看此光景,實無他意,乃是少年心性,多思配合少年。他意今日一拂了不遂,便多有血氣不調,血氣不調,如何生育?且以少女嫁個老夫,違了他投生一世。」乃將房門掩上,退入臥房,毫不為意。但聽得那女子悲淒了一番,卻歌吟幾句。倫郭心聰,明明側聽,聽得女子吟道: 當初不幸胎成女,嬌羞未肯輕相許。惱恨伐柯氏,一旦促香車。欲拒愁無奈,就此百年與。幾回憶百年,可是此中居。 倫郭老聽得,也朗吟幾句。他因何也會吟?卻不知女子會吟,便是個多情有思,非平常愚婦,必是少年識字知書。婦女家識字知書,若是個賢良之婦,閱古賢妃經,誦彼烈女傳,貞潔節義,都從這識字知書中出。若是個不良之婦,睹淫詞而動閨怨,覽雜記而效傳書,誨淫賣丑,俱在這吟詩賦句中來。倒不如這為商客的,卻有學業未就,腹多經笥,把生平豪思,遇著客邸明月清風,不傷天理去調情引婦,乃寄況怡情,歌吟幾句散心。故此倫郭老少年也曉吟詠。他聽女子悲吟,乃朗賦幾句,便依著女子的詞韻吟道: 只為生男方娶汝,兩相好合成鴛侶。年少多情喜,豈教做色迷。一任東流水,落花兩無意。全汝舊時容,舊時也似予。 女子聽了,不言而臥。倫郭老次日起來,喚原媒妁,把女子送還她父母,便把這娶妾的心腸冷了一半。無奈那嫡妻賢德,見他還妾,每日又勸他再娶。倫郭道:「娘子,你這等好心,念我繼後未得兒男,把那私情拋開,專在這正義上勸我,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是那嫉妒婦人,哪裡肯容夫娶妾。萬一死在丈夫之後,人都恨她。少年不賢,又沒個兒郎送他,這教做自作自受。便是個妾生的子,大義不敢背,必然外面也要全了這嫡母的禮節。娘子,你是從長的好心,只是我老年娶一個少女,卻懷了她一點少年情性。」嫡妻哪裡信他,一心只是早晚相勸。倫郭老無奈,只得又娶了一個女子。這女子過了門,成了親,性氣不純,動輒咒罵嫡妻。嫡妻為丈夫娶她生子,百事忍耐,倒把好言美語、和容悅色待妾。無奈她縱性欺大,連丈夫也咒罵起來,倫郭只當不聽不聞。豈知日久,任情回娘家住,不肯歸來。倫郭沒奈何,說道:「嫡妻乃結髮情重,怎教惡妾相凌。妻雖賢德,難道內無怪恨之心,萬一成疾,乃是重妾輕妻。況久住娘家,只怕失了婦道,不如休去,免生氣惱。」乃又叫媒妁領回原行妝奩,盡與她轉嫁,她父母再三央求復收,倫郭只是不納。 當時,就有一家女子,父母見留得年大未嫁,喜倫郭一家賢良,情願與他為妾,嫡妻又勸,倫郭也訪得此女善良,只是容貌少丑。倫郭心中情願娶她,這女子也情願來嫁。過了門,嫡妻甚喜。喜的是,遲眠早起,當家了計,敬夫愛嫡,滿門無不歡喜。此女自從入門之後,暗置一爐香,待眾人寢後,望空深深禮拜,說道: 一願夫君長壽,二願嫡氏安康。三願嫡先生子,四願地久天長。五願家門興旺,六願長幼僕婢個個循良。 一日倫郭聽得堂前妾言,悄出堂後,聽他六願,並不提今自生好子,乃走出堂前,說道:「二娘子,我本不聽人私言,但你言入吾耳,句句卻正,如何俱在別人,且不願自己生子,卻聲聲只願嫡妻生兒,是何主意?」妾乃答道:「從來嫡生子,勝如妾生子。嫡如生子,我願入婢行服事,嫡又喜,家人又服。若是妾生了子好,嫡把當親生;若是不良,多少嫉妒。再若夫心偏妾,家不和順,便是子息也不安。」倫郭聽了大喜,歎妾真賢。二人相攜入屋,只聽得堂窗之外忽然一聲石響,妾聽驚叫倫郭老聽,老說:「我不聽惡聲。」妾忙起出看,乃見天井中從空兩個沙彌落下,進了堂中,忽然不見。妾甚心疑,入內不敢向老言。過了兩月,果然妻妾各懷一孕。又經月足,只見一個老僧化緣,走入門來,向倫郭說道:「吾為汝家妻賢夫善,把兩個沙彌送為子嗣,富貴可期,還教你長年不老。」倫郭聽得,備齋供奉僧去。果然妻妾各生一子,起家立業,這倫郭老八十餘外,日與眾叟交遊。那二子猶如一胞所生,皆孝順夫婦三人,十分歡洽。 再說一叟名叫祝香老,少年時耕種為業。有弟祝味,同父共母,有時兄歇弟種,有時弟息兄耕,兩門出入,一氣同心。一日,祝味避些差傜,遠出不歸,祝香念一體連枝,待弟妻子勝如自己。弟有三子一女,自己只有一子二女,乃先令媒妁約訂婚姻。有一富家,其子秀拔,父母欲求祝香之女。祝香說道:「我姪女未曾聘人,弟久未歸,安得先聘己女!」媒妁道:「聘女論年,姪女年少,當讓其長。」祝香不肯。富家只得依從,乃聘其姪女。嗣後又有兩家求聘祝香之女。人有說兩家子弟雖佳,但家計不如姪女所聘的富。祝香道:「古人擇婿不擇富,吾寧許聘清淡之家,若配了富戶,人將我議結親勝過三女。」三女既嫁,四子已成。祝香乃思念弟數十年不歸,自己老邁,召親把家產分析,眾親立議,將產業分做二分。祝香說道:「若分二分,吾一子承立一分,吾姪三人承立一分,是吾一子有姪三分矣。古云:』同居無異財。『吾豈忍弟子不能如吾子之產。萬一日後姪生養日蕃,以不足產業,怎能度活!只恐有餘的有餘,不足的難過,勢必家產為有餘的奪矣。」眾親稱義,乃依意四份均分,四子卻也都能,個個昌盛。祝香只是思想其弟,忽然一個老僧走入屋來,適遇著家僕在屋內出,嚷道:「和尚化緣,當立門外,如何直入堂屋之中?」老僧不答,仍要往內直入。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七十六回 辛苗叟公門方便 小和尚還俗養親 說話那個老僧,乃是祝味,只因昔年避差外出,多年在他鄉,逢著僧人,談論禪理,遂乃披剃出家。曾在海潮庵,得聞高僧倫理正言,乃想起家鄉尚有兄長妻子,一旦歸來探看。雖說出家人不以妻子惦念,卻冥中為這賢德之兄,思念同胞,感令他歸來,以慰善人之望。祝味卻識故里家門,年久家僕哪裡認得,見個和尚往內直走,便嚷叫起來,一手去扯。真個是出家有些道行,一毫火性不存,也不說出姓名來歷,也不嗔怪家僕,只是遇著哥嫂妻子,方才認得。果然祝香老聽得家僕吵鬧,走出堂來,見了僧人,細看一會,乃抱頭而哭,妻子家眾方才認得,各相悲啼,乃復喜道:「阿弟,因何外游不歸?叫我兄想望。一日不歸,一日思念,你如何把頭剃子,做了和尚。這和尚有何好處,你去做他?」祝味道:「阿兄,你怎見得和尚沒好處?依我弟說,和尚好處多哩。」祝香道:阿弟你聽我說: 拋離父母別家鄉,不習農工不做商。 骨肉不親親外姓,王家差役叫誰當? 祝味聽了道:「阿兄,你說差了,我弟也有四句。」說道: 萬劫難逢一個人,如何迷誤在紅塵。 因除煩惱離鄉里,苦海回頭永不沉。 祝香聽得,說道:「阿弟,我也不與你饒舌,人各有志,便隨你罷了。只是你既脫離塵情,今日何故又歸來?」祝味道:「我逢高僧講論玄理,因及綱常正道,弟兄妻子,乃是五倫正派。偶動了一念歸來之心,雖自知墮了思凡,卻也是阿兄善念感召。若是阿兄無思弟真心善念,怎得歸來!且問阿兄,當此老景,鎮日何以了此餘生?」祝香道:「近因老邁,家計已析諸子,日與老友盤桓,但願盛時以遂遇樂。」祝香又把嫁女分產事說與祝味。祝味笑道:「弟今回家,願吾兄與眾老歡樂老年,料兄不逐世味,不同熏蕕一類,凡有供贍,皆我小弟一力相承。」以此祝香享八十餘之樂。 卻說第四個老叟,名叫辛苗,平生身隨衙門出入,資生過活,為人善柔,凡遇公事能言善談,多與人方便,出自忠厚本心。這衙門中有尖利出頭兒的,辛苗叟也由他,不與計較,有漏空不實的,辛苗叟多與他搪抵圓變,不壞了門風。一日,有一起爭訟的,那原告刁誣,把一件傷天理、壞人門戶的事情,捏詞在官長,衙門眾投俱受了刁奸之賄,欺瞞官長。這被誣的可憐為人善柔,又且拙懦。辛苗叟知其受誣,情必不伸,乃捐自己錢鈔,代為打點,冒忌受嫌,暗把實情通知官長。官長疑他詐騙妄言,叟乃悲慘說道:「小人非詐騙妄言代訴,實乃知刁誣情虛,欲上得審其實,恐被刁誣蒙蔽公明,善柔受屈耳。」官長喝罵而退,及另差人密訪,果係刁誣。善良不致偏屈,村民稱快,哪知是辛苗暗行方便。俗云:「公門中好修行。」辛苗只這一件事實,官長知其德行,乃大小獄情托他查訪,得情方審,無不稱明服公。 三年官長轉任,辛苗叟家私都賠累,一貧如洗。人並不知,獨有其妻每出怨言,說道:「衙門人役,誰家不熱鬧起屋,哪個人不賺鈔養家,偏你冷清,把家產都賠累盡了。」辛苗叟笑道:「婦子莫怨,我當年進衙門,為養家起屋。不意進了衙門,見眾人個個橫著腸子,狠心惡意,勒索人鈔。可憐這興詞動訟的,也有平日不捨穿,不肯吃,聚得錢鈔,都白白的送在這衙門裡。這也罷了,還有一等窮苦的,變產業,賣兒女,送上門與他,若是申了冤,饒輕了法。這也罷了,若是冤不申,法又重,我辛苗自進衙門看了這些情由,不覺不忍心性。一則也因未有子嗣,就賺了些錢鈔,知與何人;一則只當積些方便,救人苦惱,便是敗了產業,饑寒家小,也說不得。幸得官長廉明聽信,三年轉任升去,不知後來官長如何。趁此抽身,另尋別業。」其妻聽了,乃說道:「有此善心,我妻小願甘貧守,待你別業。」辛苗道:「別樣營業我做不慣,不如另尋個不惹是非本等錢鈔過活罷了。」豈料辛苦在衙門三年,只為存這點好念,把家計敗了,止存得兩畝空地,鋤種過日。 一日鋤種辛苦,倒臥在地,忽然睡熟,見一官長,襆頭象簡,走近前來,叫一聲:「辛苗,多虧你衙門方便,救了吾子孫不白之冤,清了吾家門體面。莫怨貧窮,管你門戶高大。」辛苗乃拜問道:「小人何事為尊官方便?」官長道:「吾當年在世,忠心國事,在地方直吃一碗清水,積得養廉俸祿,以貽子孫,三世清白。只因積得多金,恐為子孫侈富,乃埋於吾家後牆之下,後令子孫不足者得。當時子孫不知,我亦未白其事。不意今有誣吾子孫,門戶受污,幾被玷厚。若不是汝察情方便,連我清名損壞。不獨我感汝德,便是冥中稱汝陰騭不少。汝可到某家後牆,挖此千金之埋致富,免得鋤種之苦。」官長說罷不見。卻又見一人,豐頤大耳,衣冠整齊,走近前來,也叫一聲:「辛善士,多賴你衙門方便,免吾朽骨摧殘,願保你有子繼後。」辛苗道:「小人何事為尊長方便?」這人道,:「某人前日奪塚之訟,若不得善士察訪真情,幾遭強梁奪去。年深日久,塚已數遷,吾骨尚存,賴善士救安。今願復生投胎,為善士繼後。」辛苗道:「當日官長廉明判白,與小子何干?」這人言道:「若不是善士忠公,官長信服,那奸刁難必不遂其誣。」說罷忽然不見。辛苗驚覺,汗流浹背道:「怪哉,我在衙門與人方便,就是善良不致冤屈,都是官長陰功,怎麼夢中人來謝我!挖人埋金,繼富不仁。我聞富貴有命,況此官長子孫已處不足,當往指明,卻不知可有此等事情否?古人有蕉鹿夢,虛虛實實。且就夢往說,任他信否。」乃向官長子孫把夢中事情備細說出,那子孫方才知訟平皆賴辛苗之力,卻在後牆挖出千金之蓄。當時分十之一謝,辛苗不受,子孫再三強之,乃受歸家。期年,果生一子,後得職官長,孝事辛苗。故此辛苗叟享齡八十之外,日與這五老盤桓。 再說那第五老叟,名叫我躬叟。這叟生得齊楚,少年倚靠祖父產業,自己卻又辛苦經營起家,比前十分茂盛。生有五子二女。年近四旬,父母尚存,每日晨昏問安侍養。父母有疾,日夜不眠,割股相救。有此孝心,感得父母安康,我躬亦精神百倍,求謀皆遂。十餘年,父母不在,他的五子親見父孝祖,各人更加十分孝敬。我躬叟把家產分做七份,親友問是何意,我躬叟道:「吾父遺我一份,我辛苦增至三份,今欲五子得受每各一以一份陪嫁二女,餘一份我欲濟貧作福?」親友道:「濟貧是你仁厚,便是福也。況你五男二女,個個皆孝,家業豐盛,手足康健,更多福也,又作何福。」我躬道:「非自求福,乃是為報答四恩,作些福事。」親友道:「哪四恩報答?」我躬道:「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親友聽了道:「天地日月,高明在上,如何報答?除非建齋設醮,只恐是虛儀。國王水土養生,人民若無官職盡忠,何以報答?父母已經仙游,何處報答?況福是你的現在,怎麼報得這四恩?」我躬道:「親友,你不知天地日月也只要人存心為善,國王官長也只要人恪守王章。我如今把這一份產業,遇有街修路補,救苦濟貧,就叫著作福罷。」親友俱信他言語出自善願。這五個兒子輪流孝養,卻也人間少有。我躬到此八十餘外,康健異常,親友莫不誇他存心為善之報。這第六個老叟,更是古怪,他名喚馬喻。這老叟幼年,父母止生了他一人,算命的說他有關煞難養,行醫的看他多疾病恐傷。父母心慌,說他虛飄飄無定著,乃許送在寺院出家。當時就有一個僧人,法名半真,這僧沒甚戒行,混俗和光。馬喻隨他出家數年,父母老邁無人侍奉,他一日自想道:「出家從師,果然得成佛作祖,且莫說現在父母,保佑他福壽康寧,便是過世的五代七祖,也超生天界。我父母送我出家,也只願我做一個有道行的和尚。乃今隨著這混俗和光僧人,他自顧不暇,有甚好處到我!不如還俗歸家,侍養父母,有緣尋個妻小,我生個兒男繼後,也免得被人議論,說我拋父母不養,逃王差不當。我想菩薩決不罪我還家侍奉父母的。」馬喻當時拜辭了師父,一心回家,半真僧人也不作難留他。 卻說這寺院叫做弘願庵,僧人甚眾。有一等受戒道行的,門下招的徒子徒孫,聽師道、效師行的也多。有一等只圖混俗如半真的,門下徒子徒孫也有自守戒行的。也有一等不聽師父教誨,不守僧戒,喪卻心情,不是被師趕逐,便是偷走還家。這一夜,只因馬喻早起還俗,方才出門,卻遇著三四個小和尚,彼此相問早往何處去,馬喻便說出真情道:「父母無人侍奉,欲歸孝養。這出家為僧,似你們投著個好師父,教些見性道理,明心真詮,不然就是經典科儀,久後得個正果,也不枉拋父娘,拜佛門,當個和尚。若是遇著師父,披緇削髮,外貌是僧,心情只是在那利欲上要受用快活,今日望施主,明日拜檀越,攬經做醮,你便當個生意,不顧那人家敬請建一個道場。我想隨著這樣師父,倒不如還了俗,做個良民。」那三四個小和尚聽了道:「原來馬喻是背師還俗的,我們實不瞞你,也是背師逃走歸家的。」馬喻便問道:「你們想也是要侍奉父母的?」只見一個小和尚道:「各有心事。」正才講說,忽然一陣狂風,眾小僧驚懼,忙躲在山門背後,讓那陣風過。只見風過處陰雲慘慘,一尊大神攔門正立。眾小僧看那大神,像貌威武: 頭戴金冠飛彩翅,身披鎧甲襯紅袍。 赤發連須睜怒目,手持寶劍大聲嚎。 這神當門立著,喝道:「你這幾個小和尚,背師逃走,往哪裡去?」小和尚見了,一個個膽顫心驚,不敢答應。卻有一個大著膽答道:「我娘家去。」大神喝道:「吾神聰明正直,豈不鑒察你心。你哪裡有娘,本是無娘無爺,你兄嫂送你出家,你既有兄繼後,便是出家。投了一個明師,有道行的,正當倣效做個好僧,如何不聽師訓,不守僧規,私心要還俗?吾神此門可是你私意出入的?雖說三寶門中,一真可棲,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似你這敗壞僧門,此處一則也難容你,一則看你好吃懶做,不恤行止,便是還了俗,也非純良守法之輩。去便容你去,只恐你日後不守本份,想這清高不能入了。」大神說罷,把這小和尚,揪著衣領,往山門外擲出,便來揪那兩三個,說道:「你這心情,一類一類。」也揪著衣領推出。卻要揪馬喻,馬喻忙說道:「我是歸家侍奉父母的。」大神聽得,定睛一看,笑道:「真情,真情,可愛可敬。你存此心,已證如來聖境。你九玄七祖有繼,還保你百歲長生。好生去孝養,莫負了此日出門。」說罷,大神飛空而去,風靜早見曙光。那幾個小和尚有飛跑出門去的,也有想一想復進山門,仍歸房去。馬喻因此歸家,留髮侍奉雙親,年載家貧,父母已故。 卻說這弘願庵半真與那走了徒弟的長老,見還俗徒弟,果然那不遵師訓,縱歸家仍是個不良善學好的,只有馬喻念頭原正,雖然還俗,時常還來探看師父,感他養育了幾年恩義。半真念他孝道,同庵僧人有愛他本份,憐他貧乏,借貸幾貫錢鈔與他做些經營。三五年間,便掙成家業。一日,起早尋營業到一荒丘山過,只見林間一個女子啼哭,馬喻近前問道:「女娘,這早何獨自在這荒山林內,啼哭為何?」女子道:「我五里村間王老女也,病故安此荒丘,不知何人毀棺盜吾衣衾首飾,復甦回來,無人救我回家,你若送我歸去,吾老父定然謝你。」馬喻聽得,半信半疑。緣何他半信半疑,下回自曉。 第七十七回 六老叟參禪論偈 三官長執冊說因 世事逢古怪,莫訝遇蹺蹊。 為惡偏成孽,作善自無欺。 暗有神明護,寧無福德依。 試觀多富貴,俱是善根基。 卻說馬喻半信半疑,信的是,清平世界,一個女娘,衣有縫,話有聲,果是復甦之人未可知;疑的是,既入棺之人,如何又活?但好口口求救,想救人乃是陰騭,便冒疑兒忌,說道:「女娘,你隨我領你到家去。」那女子道:「我力弱,不能遠走。」馬喻乃背負著她,到得王老家裡,王老夫妻一見,驚喜問女緣故。女子備細說出前情,王老一面謝馬喻救女之恩,一面要聲明地方,捉獲毀棺盜衣飾之賊。 馬喻勸道:「王老官,你要捉獲了這賊,將何禮物酬他?」王老道:「定送他到官長治罪。」馬喻道:「若不是賊毀棺,你女子焉何得復活?依我小子說,還該謝他。」王老夫妻聽了道:「大哥,你說這話,卻是個忠厚善人,且衝你年紀多少?」馬喻道:「二十一歲。」王老道:「吾女相配不差。」一時便留住馬喻,把情由遍告親鄰朋友,招馬喻為婿。馬喻成了這段古怪姻緣,後生三子,極孝。故此馬喻壽過八旬,與這村鄉五老盤桓,以樂餘年。 村裡哪個不誇六叟之賢,說他們能安享老年之福。這六叟相聚終日,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家家子女,個個賢孝,歡天喜地說:「難得老人家年過八十,都康健不衰。」進入家門,便治備飲饌,俱要合歡眾老之心,仍喚歌唱,以助六叟之興。這眾叟坐間也不說那家過惡,也不誇那個富貴,也不談那家子女孝順忤逆,也不說少壯時做的事業,只說的是某家有一個不識進退的老兒,偌老的年紀,不把家私交托兒男,還辛苦前掙;某家有一個不知死活的老頭子,偌許年庚,不保守精氣,還娶妾追歡;某家有一個不知涵養的老倔強,一把出頭的年歲,能有幾載?還好勝與人爭淘閒氣。眾老叟你講你說,只見我躬老叟道:「你我老人家既看破浮生,往先做的一場春夢,如今相聚為樂,卻又管人家閒事。俗語說得好:』喜吃糖雞糞,蜜也不換。『這幾家老頭子,偏看不破後來歲月,心情偏在這幾件事上,便扯他來學我這樂,他終是不樂。」倫郭老說道:「我等相聚為樂,固然勝似他們,只是其樂有限,總皆空虛。我聽得清平院萬年說,國度高僧寓居院內,能談見性明心道理,成佛作祖真詮,我等虛度偌多年紀,何不往謁?若得沾一時勝會,便也不枉了一世為人。」青白老叟道:「我等已桑榆暮景,便就聞了道理,也是無用,枉費了心機,徒勞了一番禮貌。」祝香老道:「便是朝聞夕死,也勝如不聞。」辛苗老說道:「隨喜道場,也勝如虛費時光。」這幾個老叟,你長我短,講論了半晌,只見馬喻老叟端了正念道:「我曾聞修道的人說,一夕之氣尚存,能知了道理,萬載之靈光不滅。安見老人不可學道?我等敬心瞻謁去的是。」 六個老叟一齊走到清平院來,萬年長老正與眾善信諸僧聽候祖師師徒出靜,講論上乘妙法、演化玄機。只見院門外走來六個老叟,眾僧看那老叟,一個個: 鶴髮如飛雪,童顏似少年。 相扳來福地,多是隱高賢。 這六個老叟走進山門,齊登正殿,參拜了聖像。眾僧各各敘禮,萬年個個都識名姓來歷。只見六叟望著祖師師徒,更加恭敬。內中只有辛苗叟善談多言,乃開口向祖師求教道理,說道:「朽拙村老,迷昧一生,干名犯義之惡,毫不敢為;無心叛道之罪,時或頗有,從前作過,望高僧道力開宥。但白今日以後,料老邁無能覺悟真乘,只求教個不昧原來,多添幾年逍遙自在。」祖師聽了,微笑不答。六叟再三懇求道:「高僧不言,我等益昧。」祖師乃說一偈道: 盜跖何壽?顏淵何夭? 識得根因,長存不老。 祖師說偈畢,閉目入靜。六叟只得出靜室,到方丈來坐,各人議論偈意。時道副三位也陪坐席間。只見辛苗叟乃說:「師偈是壽夭皆係乎數之意。人隨乎數,也沒奈何,聽之已耳。」青白叟乃道:「師偈說,壽的尚留人間作盜跖,夭的已歸自在作逍遙,壽的是夭,夭的是壽,這個根因。」倫郭叟道:「不然。師偈之意,乃是盜跖造下在世之孽不了,顏淵乃是萬世不泯之道而歸。」我躬笑道:「不是這講。師之偈意,乃是跖壽也由他,顏夭也隨他,只樂我們現在根因。得一年,便是一年不老;得十年,便是十年不老。」馬喻乃笑道:「雖俱說的是各人高見,依我說,師偈乃是跖與顏各人遭遇不同,哪在乎盜之不肖不該壽,顏之大賢不該夭。」祝味說道:「壽夭不齊,人之情;不以壽夭限為,天之理。安在乎彼壽此夭,徒增唇舌!」道副三位聽了,俱各不語。萬年長老乃問道:「師父,依你體悟師偈之意,何如發明?」道副答道:「吾師偈意,只就六位老叟現在根因,俱是從前作過善根,今後自當消受。莫在壽夭上拘了形跡,當在一念上種壽根因。」六個老叟,人人點頭道:「有理,有理,我等生平卻真也有幾件事,不曾虧心短行,雖然不敢自必,說是長生報應,便是見了村鄉幾個使心機、用心術,不獨自己夭折,妻妾子女多有不長。」眾僧俗聽了,都合掌稱揚偈意。 這老叟方才辭謝高僧出門,忽然門外又來了四個壯年漢子,他卻不進山門,站立在外,氣赳赳、怒嗔嗔指著老叟,道句戲言,說:「你這幾個老兒,在世是盜跖。盜跖盜人寶,老兒盜天壽。」漢子說罷,又笑嘻嘻哄然而去。萬年長老送老叟出山門,見了這情節,卻也不敢作聲,即忙回到方丈,把這事說與道副師三位。副師聽了道:「異哉!這漢子們乃是知道理的,可惜不進此方太一會。」尼總持道:「既知道理,不進山門來講論,非酒狂,必口是心非的。」道育說:「只恐是不正之怪,難容混入禪林。」道副道:「若是知道漢子,不可錯過,也當訪會一面,彼此有相資之益。若是不正之怪,剽竊理言,也當度化他。」萬年道:「若六叟,我便知其姓名來歷。這四個漢子,不識他何人。看他惡狠狠譏誚六叟,笑嘻嘻徜徉而去,莫不就是老叟說的使心機、用心術的漢子?我既承師兄們教誨,也當扶持演化的盛意,且去鄉村訪尋他來歷,可度便度,如不能度,指引他到院來,請師兄們指教他。」副師道:「長老須當因人指教,莫要非人亂傳。」萬年長老聽了,走出山門,到村間找尋四人不提。 且說這四個壯年漢子,一個叫做強梁,一個叫做殷獨,一個叫做吳仁,一個叫做穆義。這幾個人生長平宜裡,真個是使心機,不顧天理是非,惟圖利己,用心術,哪管人情屈直,只要算人。再說這強梁家頗富饒,有莊田數百畝,與一個叫做阮弱的為鄰,欺其勢力不能爭訟,乃侵奪不厭,漸漸把他田產占盡。阮弱冤抑難伸,忽然,一個遊方道士向強梁乞化,強梁不但不捨,且口出惡言罵逐。這道士又向阮弱乞化,阮弱慷慨佈施。道士便問道:「善人,眉愁面慘,若似有事關心,何不向小道說出?我小道也能為善人解愁。」阮弱便把強梁情由說出。道士道:「此有何難!小道有一法術,能使他田禾盡槁,你田倍收。」阮弱道:「田俱連畝,怎能他槁我收?」道士微笑不言,乃走到田間,把拂塵一揮而去,果然強梁田禾皆槁。強梁見了,乃倚勢盡把阮弱熟苗割去。阮弱捶胸怨道:「法術害人,反使禾苗被割,倒不如道法不用,我尚有一分收成。今為法術,反被強奪。」正怨間,只見那道士復來,向阮弱笑道:「此正小道法術之妙,善人即須割他枯槁之草,管你收成十倍。」阮弱依言,乃盡把槁草割取。強梁見了大笑,便隨他割盡。強梁割熟禾卻少,阮弱割枯草卻多,哪知道士的法術之妙。阮弱割的草,皆是熟禾。強梁割的苗,盡皆枯草。強梁哪裡知道,只是自家懊惱。阮弱知此情節,感謝道士。道士又問:「善人,你田地被他占奪,可有個界址麼?」阮弱道:「師父,你看那田溝石橋,前是強梁田,後是我的地,當原以此界,如今被他占過來多了。」道士乃把橋頃須用法搬移,只見橋後占過橋前,田皆阮弱之地。阮弱見了大喜,忙拜謝道士。那道士知強梁費了一番心機,落得個在家懊惱,乃留了四句口語與阮弱,含笑而去。說道: 強梁欺阮弱,占地將稻割。 不但割枯苗,移橋田又縮。 強梁懊惱未解,乃與妻子說:「明明阮家苗熟,我苗盡槁,因何割將來,卻又是枯的?倒不如割我的草,卻有餘。」正說怪異,只見家僕來說,阮家割去的枯草盡是熟苗。強梁聽了,暴躁起來,古怪可惱。家僕道:「還有一件古怪,怎麼田地界址,石橋前後,如今橋前窄削,橋後寬遠?」強梁道:「哪有此理,橋乃石砌,如何得動?」乃親去搭看,果見田縮地長,自己驚疑,心實不忿,乃往殷獨家來,備細把這情由說出。這殷獨正在家設計算人,聽了強梁之言,乃笑道:「強兄,此事何難。你家頗富,那阮家不過只幾畝荒地。我有一計,你可借事把個害病家僕打殺,送在他門,與他一個人命訟詞,自然田地都歸於你。」強梁聽了笑道:「殷兄,計便甚妙,只是傷了我家僕的性命,卻去奪他的田地,先折了一著,這也不是我強梁的豪傑美事。」殷獨道:「聞他割你的枯草甚多,何不半夜放火燒他。」強梁道:「殺人放火,王法甚嚴,這雖是我強梁的行徑,但明人不做暗事,萬一露泄情由,王法無私,悔之晚矣。」殷獨道:「還有一計,這阮弱好酒,每日遠醉,黑夜歸來,可乘機叫家僕擂之捶之,只做個酒醉鬼迷,路倒而亡。」強梁聽了道:「這事也做不得,我強梁平日為人,也只是要強勝人,便是倚些勢力,好占奪便宜。若黑夜行兇毆人,這又非我素性。」殷獨道:「除了這幾宗計較,我小子卻無策算他。」強梁便要辭回,殷獨道:「好朋友如何空慢!」乃宰雞為黍,沽酒相留,二人盡醉。 到黃昏,強梁辭別殷獨出門,酒醉上來,卻走錯了歸路,彎彎曲曲來到一處荒沙,不覺倒臥在地,睡至半夜,酒方少醒,自己恍惚正疑:「如何殷獨留我,卻倒臥在此?」方要掙起,只見兩個青衣漢子,形狀官差,上前一索套著道:「官長喚你。」強梁不知何故,被他二人扯到一座公廳,見一官長上坐,左右甚眾,喝叫:「強梁跪倒!」只見官長執一簿子,看了怒目視著強梁,道:「你這惡人,自恃心性狂暴,凌虐善良,雖逃王法之加,豈恕冥司之責?」便叫左右把他布裳脫去,換上一件牛皮襖子,推入那輪轉六道之司。強梁方才明白,忙泣訴道:「愚蒙有罪,乞求知改。」官長喝道:「你早不知改,只要見此光景,方悔前過,哪裡恕饒!」喝令左右來推。只見左廂廊下,走上一位官長,拿著一頁文冊,上堂稟道:「此人還有不傷家僕性命害人一種情因可恕。」官長道:「此一種不足以償他欺凌良善,多少善良受他冤抑。」搖首不肯。只見右廊下,也走上一位官長,拿著一頁文冊,上堂稟道:「此人又有不做暗事一節可恕。」官長哪裡肯聽,只是叫左右推入轉輪。忽然中門走進一位官長來,手拿著一頁文冊。堂上官長忙出坐,下階迎著拱手。這官長道:「此人本當不宥,他卻有黑夜不肯毆人一宗良心可恕。」堂上官長見了,乃回嗔道:「據此三件,理有可恕。」乃叫左右脫去牛皮襖子,仍還他布裳,說道:「若不知改,後來此襖終難脫去。」說罷,忽然不見。只聽得有人聲叫前來,乃是家僕持燈火找尋來接。到得家裡,只因這醉臥荒沙,受此一番警戒,乃病臥枕席,把些強暴心腸一朝悔改,遂把強梁更了個強忍名字不提。 再說這殷獨為人心術最險,計算極深。他一日往海岸邊過,見前行一個漢子,取道走去,那海裡忽然鑽出一怪來。那怪怎生模樣? 赤發蓬頭藍面,一雙環眼如燈。兩耳查得似風箏,四個獠牙倒釘。十指禿如靛染,週身露出青筋。一張大口向人噴,真個驚人心性。 殷獨見了,吃驚倒在地下。看那個怪,待漢子走過去,卻把一張大嘴開了,向那漢子後邊日色照著的身影兒一噴,只見那漢子踉踉蹌蹌,如醉一般往前去了。這怪方才看見岸上倒臥著殷獨,也要噴來。一則他無身影,一則眼已明見了怪形,殷獨乃大喝一聲:「那海中何怪?做的何事?噴的何物?」這怪聽得,挺身跳出海來,走近殷獨之前,說道:「你這大膽漢子,你豈不知我乃海內鬼蜮,喜的是含沙射人影。被我射的好人做歹,善的說惡,任他有千般計較,只消我一射便迷。」殷獨聽了,忙站起身來說道:「我方才見你噴那行人,想他射了身影,卻如何不得迷倒?」鬼蜮道:「這人叫做吳仁,為人刻薄無情,忍心背理,沒有些善,故此射他不中。想你倒臥在地,沒個影兒我射,便是你為人心術與我一類,又何須射你!」殷獨聽了道:「可喜相逢,既承相愛,便與你結拜個交情何如?」鬼蜮欣然。兩個遂指海為誓,結為交朋。殷獨道:「凡我要謀些事利,全仗扶持。」鬼蜮道:「若得了利,當分些見惠。」殷獨道:「惠利你也無用,若有些飲食,當來敬你。」兩個話別,鬼蜮仍鑽入水去。殷獨方才前走,乃想將起來,啐了一口,說道:「我一個頂天立地男子漢,怎麼見了鬼,與甚麼怪結交?方才明明的一個甚麼鬼蜮,說含沙射人,我知道了。」卻是知道何事,下回自曉。 第七十八回 殷獨與鬼蜮結交 穆義同吳仁遇怪 殷獨走一步,說一句,懊悔一聲道:「我知這鬼蜮射的是正人君子,若是狹邪小人,與他一類去射人。我殷獨只因平日立心險峻,故此前來遇見。若是正人君子,他怎敢當面衝犯?只好背地裡暗射。方才他說那射不中的,叫做吳仁,想必有幾分不忠厚,我如今尋訪他去,做個朋友,幫襯幫襯。」不意吳仁踉蹌走來,腿腳酸軟,坐在海邊。殷獨見了卻認得,乃上前施禮。吳仁答禮,兩個問了來歷,殷獨便把鬼蜮事說出。吳仁道:「方才也覺身後似甚物打來,原來是鬼蜮這怪。老兄不知,此怪暗地害人,我們被他射不中,沒妨,惟有一等善良怕他。」兩個正講,只見一個漢子走將來,向吳仁叫聲:「吳大兄,你如何坐在此處?」吳仁道:「因到前村做一宗生意,回來遇著這位殷獨長兄。」殷獨便問漢子姓名,吳仁答道:「我這朋友叫做穆義。」殷獨道:「穆兄往何處行走?」穆義道:「一言話長。小子有個妹子,嫁了丈夫。不幸夫亡守寡,止有十歲一個孤兒,寄食我家。老兄所知,荒旱年間,自家三口尚養不活。沒奈何勸妹改嫁,妹子守節不從。一則饑餓,一則抑鬱,不幸身亡,遺下孤子。偶有一外鄉商人,與得幾貫錢鈔,只得把此子賣與他。不料我也有一小子,與孤子終日耍戲,不捨,背地裡逃到商船,這商人俱帶了外去。商人數載不來,我又無處找尋。今商外鄉有個商人到來,只恐是帶子去的,特去找尋。吳大兄,你的生意何如?」 吳仁道:「莫要講,不濟不濟,把幾貫本錢折得乾乾淨淨。」穆義道:「怎麼折了?想你也是個千伶百俐會算計的,如何虧折?」吳仁道:「莫要講起,也是我自家算計了自家。昨年只因本少,搭了一個伙計,借他有餘,扯我不足,販了一船牲口,船小載重,況又是些不調良的牛羊。我那伙計趕得三五隻陸地先行,我押載船後走。古怪,古怪!莫要講他。」穆義道:「我與老兄相契,便說何妨。怎麼古怪?」吳仁道:「我存心不良,只因那牲口中有幾只壯的,要瞞著伙計寄在別家船裡,到一處轉賣,希圖多得幾貫鈔利肥己。誰知道別船失了風,那牲口皆溺不救,伙計只疑我賣了別處,匿了本錢,都算在我身上。如今分開各自生理,這不是自算了自?」穆義笑道:「正是,正是。」殷獨聽了,也笑道:「二兄,這也是偶然,若是我殷獨算計,百發要百中。」吳仁笑道:「老兄,人算趕不得天算。」穆義道:「話便是這等講,人若不算,怎得便宜?就是傷了些天理,也顧不得。」 穆義只這句話,忽然天昏地暗,風沙撲面,四顧沒有路,茫茫盡是海浪。三人坐地,如在個山阜之上,那地又顛顛巍巍,如坍似塌。三人驚慌起來,穆義乃埋怨吳仁道:「都是你在此坐地,誤了我行路,說甚麼販牛羊騙伙計,弄出這怪事。」吳仁乃埋怨殷獨道:「我歇歇腳便行,都是你講甚麼鬼蜮,扯攀在此,惹這禍害。」殷獨又埋怨他兩個不相知,撞此冤孽。三個人無計脫難。看看那海波觸這沙灘將塌,齊哭起來。少頃,那海波泛處,幾個鬼蜮跳出來,看著三個笑道:「你們也怕這平地風波險峻麼?」三人既心慌,看見青臉獠牙又害怕,只是倒身磕頭叫饒命,說道:「風波險峻,真是怕人,可憐我三人在路途遭遇,家中沒有信音。若垂憐放救,白當報謝。」只見一個鬼蜮看著殷獨道:「你這人反面無情,我方與你結交,指海為誓,你如何懊悔,背後罵吾?你這三人心地,不說這風波險惡,如今放了你去村鄉害人,不如扯你下海,也做個一類。」殷獨道:「交情在先,海誓在耳,怎敢違背毀罵?若是不放我等,乃是你先敗盟。」鬼蜮聽了道:「也罷,且放你們去,尚有異日相逢。」忽然鬼蜮鑽入海中,依舊青天白日。三個坐在平沙地上,說道:「怪哉!怪哉!」 殷獨乃向吳、穆兩個說道:「我有個結義的弟兄,叫做強梁。聞他在我家酒醉,歸途被迷,得病連日,有事未曾探望,我們又遇此怪事,當去望他,一則問安,一則探他如何解迷。」吳、穆二人聽得,便隨殷獨到得強梁之家。家僕報知,強梁出得堂前,乃向殷獨問二人名姓,彼此各通來歷。強梁乃把醉歸路上這些情由說出,又把悔改強梁一節也說知。殷獨三人方才明白,也把鬼蜮這一種異怪盡說出來。強忍聽了,乃說道:「此事分明警戒列位,也當凡事存一著寬厚。」殷獨笑道:「警戒,警戒,不使些心機,怎做得養家買賣?」吳仁道:「寬厚,寬厚,不傷幾分天理,怎得吃魚吃肉?」穆義道:「老兄,我們生成的骨骼,長成的皮肉,舊性難改,任意做去,再作道理。」殷獨道:「強兄病癒初起,我等同他村鄉閒步一番散心,有何不可!」 當下四個人信步行來,卻走到清平院山門外。他們原不曾到院中來,卻遠遠見六叟自山門而出。殷獨見了老叟,乃向三人說道:「這幾個老兒,少年不捨的聚會遊樂,禮佛敬僧,只等這頭須鬢白,方才到此。」強忍道:「臨老出家,也勝如死而不悟。」四個人一面說,一面走,恰好相近六叟,悻悻的發這」老而多壽是盜跖「的戲言。他哪知這語,是說世上有一等不循義的自害生理,乃微幸長生,如何作戲言?又豈知這青白等六老,都是少壯時行過善事,循過道理的,天與他的長生,得遇高僧,到這禪林隨喜,他便悻悻笑譏老叟。這老叟都是看破世情,哪里計較,各自去了。這四人閒行,到一座花園之外,殷獨便叫:「列位,我們既閒遊,與強兄散心,遇此花園,何不進入觀樂?」三人齊道:「有理。」乃進入園門,舉目看這園內,果然百花齊備,亭榭縈回,好座花園!怎見得?但見: 樓閣重重,都是綺窗繡戶;欄杆疊疊,盡乃綠柳紅桃。曲逕翠苔繞玉砌,日影橫鋪;朱簾彩幕掛金鉤,風光搖動。四壁粉牆,千株楊柳黃鶯囀;幾畝池塘,萬朵荷蓮綠鴨游。海棠嬌,粉蝶雙雙,來來往往;薔薇麗,游蜂陣陣,歇歇飛飛。木香亭對假山青,太湖石傍新篁綠。誇不盡四季名花,且狀這三春後景。 強忍四人入得園來,只見一個看守的園戶道:「列位游觀便好,只是不要摘花木。我園主為此常閉了園門。」又道:「』獨樂不若與人同樂。『開了園門,與人遊樂。又無奈這游手好閒的,摘花彩葉。你便圖彩去插瓶頭戴,怎知傷了我灌溉的功,泄了花木的氣。」吳仁笑道:「便彩了兩三枝花朵,折了一二根枝木,也不致泄了花木之氣。」管園的道:「我也不知,只是我主人是個知道理的,常說青草也不可芟除他一團生機,與人不差。」穆義笑道:「若是惱了我,連根都與你拔起,管甚麼生機活機!」正講說間,只見亭子裡坐著個長老,四人看那長老: 僧伽帽光頭頂戴,錦袈裟闊臂身穿。 數珠兒掛在頸上,木魚子拿著手間。 口念著阿彌陀佛,眼觀著天地人間。 想不是等閒長老,化緣簿廣種福田。 那長老走下亭子,望著四人打一個稽首道:「四位檀越,請亭子上一坐。」殷獨三人悻悻的把和尚慢視,強忍卻是警戒了一番,改過心情來的,便答道:「老師父請坐。」隨也坐在亭子的懶凳上,殷獨三人也只得隨便坐下。強忍問道:「師父上剎何處?」長老答道:「小僧乃清平院萬年。」強忍聽了,便起身敬禮,說道:「小子久聞方丈老師大號,自未曾會,今喜相逢,正是早晨見六個老者出院門而去,有一位長老送出山門,看來就是老師父。且請問六個老者到上剎何事?」萬年道:「只因我院中,有國度中來的演化高僧行寓,他們特來參謁,請教道理。」吳仁便問道:「高僧演的何化?」萬年答道:「演化卻多,不拘一道。」穆義道:「我聞出家的僧人,一等見性明心,修行了道;一等誦經持咒,懺罪消災;一等行腳遊方,化齋掛單。這高僧如何演化?」萬年道:「三等都是他的,只是一等勸化人盡三綱名份,全五常道理,查前世根因,察現世果報,修來世功果,這卻高出尋常三等。」強忍聽了道:「三綱五常,出家僧人已超出此值,他如何又遵行?」萬年道:「這高僧常說:』未超三界外,還在五行中。『一個人沒了綱常道理,便入了阿鼻地獄。他哀憐此等,故垂方便,遇有此等,隨緣度脫。」殷獨又問道:「怎叫做查前世根因?」萬年道:「一個人總是具五體,卻有偏全不同。有富的,金珠充棟;有貴的,衣紫腰金;有貧的,食不充腹;有賤的,衣不蔽體。這都是前世修不修的根因。」吳仁也問道:「怎叫做現世果報?」萬年道:「比如一個人,不忠便受不忠之罪,不孝便入不孝之條,做賊就有王法之加。若是敬上,便有顯榮;孝親,便有旌獎;行善,便招福壽;積德,便致吉祥。這乃是現世果報。」穆義道:「怎叫做修來世功果?」萬年道:「今世之人,那上一等的,是前世修來。今世再修,乃世世居上一等。中一等的,少年苦修,中年受福;中年苦修,老來受福。這都是現世果報。若是老年苦修,便積到來世受福。又有一等,從少年到老,修善功不間斷,現世受福不了。還要積與子孫,豈止來世受福!」他四人聽了,齊問道:「比如我們,從今日壯年去修,卻從哪裡修起?」萬年道:「便從善功修起。這善功不遠,俱在檀越身中。這善修不難,俱在檀越動念。」四人又問道:「善卻是何善?」萬年道:「莫逞雄凌懦,莫暗地傷人,莫忍心害物,莫背理亂倫。端正了這方寸一點,自然三世無虧。」殷獨道:「比如這一點兒略不端正,卻怎麼三世受虧?」萬年道:「一世是你現在苦惱,二世是你轉回六道;說到三世,只恐世世不免苦惱,這苦惱小僧也不敢盡說。」 強忍聽得,乃把穿牛皮襖子事說出。萬年乃合掌道:「善哉,善哉!檀越幸虧了存這三點善心,不然,牛皮著體,六道輪回,今日花園髮膚,卻在前日荒沙地上矣。」強忍聽了說道:「小子也只因這一番警戒,所以改名悔過。我這三個朋友不信,身上都有些毛病。比如他們不信不改,終作何報?」萬年道:「小僧卻也不敢妄說。檀越要知後來報應,除非小院中高僧聞知。這幾位師父有道行,能知前後報應功果。」四人聽了,齊齊起身,說道:「師父,我等願到上剎參謁高僧,求他教誨,指明這報應。」當下四人同著萬年長老到得清平院來,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靜室入定,道副三位弟子侍立,候師出定,欲有問道之意。只見一個童子,手持香篆,進室繞身一遍而出。副師疑此院中自未曾見有童子,急隨他出室,只見第十六位尊者前,有一童子發香篆,宛然相似,遂稽首尊者前,道:「尊者必有度化弟子們美意,故此顯靈我等。」方才拜起,只見萬年長老領著強忍四人到廡廊下,也來逐位禮拜阿羅聖像。這吳仁手裡摘得園中一枝蓮花,見尊者前有一盆花,忙插盆內。副師見了,便說道:「列位善信,只就你摘花時,物各有主;插盆時,一點真如。推此真如,步步行去,人人各正果報,善因無復不明矣。」副師只說了這幾句,把個四人驚異起來,便向萬年悄悄說道:「高僧真是神人,怎便知我們來意?」萬年道:「高僧發言,本自無心,譬如懸鏡,檀越們原來有心,自照出了。」殷獨聽了,乃扯著吳、穆兩個道:「出去罷,我與你俱有些不忠厚的毛病,莫要惹他說壞了。」吳仁道:「且回家改過了,再來聽講。」穆義道:「看來果報是有的,若是沒有,這高僧如何先知?」且出去改行從善,莫要問他罷。」三個往外飛走,強忍與萬年急叫,他三人哪裡回頭。副師也不問來去之意,復入靜室。萬年乃與強忍到靜室中參拜了祖師,前出到方丈。三位高僧隨出方丈,敘禮坐下。萬年乃向副師說道:「方才四位,正是譏誚六叟的弟子,找到花園相會,特來請教三世果報根因。方才只聽了大師幾句,乃觸動了他來意,去了。」副師道:「我弟子也只是無心所發,且請問善信名姓。」強忍乃說原先叫做強梁,只因警戒一番的怪異,遂改名強忍。道副師合掌,只道:「好!忍字真好!」怎見得好,下回自曉。 第七十九回 奪人錢鈔遭人騙 肥己心腸把己傷 話說這忍字如何好?人生血氣方剛,遇著不順意的事,便動起暴戾心情,忿怒不平,哪裡忍得!這不忍,就生出許多禍害,有一詞說道: 不忍一時之氣,生出百日之憂。作哭作痛作冤仇,禍害臨時莫救。好個當場一忍,讓人一步存柔。舌柔比齒久存留,能忍之人有後。 副師道:「善信,你改名須改行,若是名改行不改,卻也枉然。這果報冤愆,仍存不解。」強忍道:「小子自揣一生秉性,只是要人些便宜,占奪人些產業,欺凌幾個懦弱。只從荒沙醉臥警戒後,一病灰心,這些氣力也消磨了九分。」副師笑道:「尚有一分,還有一分果報。」強忍問道:「果報卻是如何報?」道副道:「天理好還,小僧也不敢顯說。只是人如何使心機行出,便如何照出的以人。比如欺人孤兒寡婦的,後來家裡孤兒寡婦也被人欺;奪人產業;終把產業與人奪去。來早來遲,不差分毫。」只見尼總持說道:「善信,你從來曾見聞有這果報的麼?」強忍道:「師父不問,我小子倒也忘了,果然有見聞過。我當初有一相知朋友,此人言不由衷,只憑口發,專一背前面後搬弄人家的是非,說人家的過惡。後來得了一個啞口病,要說不能,活活悶殺。又有一友,平日極愛潔淨,處家最嚴,凡目中見有不潔之物,便重罰家僕。不但自身衣食不使毫末穢污,便是他人蒙不潔,必見而遠走。他這兩眼偏明,秋毫能察,豈知道陡然一病,雙目不見,兩耳又聾。當前被他捶楚的童僕,故意作賤,指著罵的,把穢污耍他的,都作了個笑柄。」 萬年聽了,笑道:「小僧也見了兩個施主的笑話。一個施主名喚並杰,他生來愛乾淨,與人接談,不向人口,說人口氣穢。與人交接物件,必以衣袖承受,說人手指拿的多穢。人有扯了他衣,說受人手污,即解衣浣洗。人有坐了他席,說被人坐穢,即用水濯。便是妻妾,也不沾污了身體,倒也過了二十多年。一日,老母吃湯,將碗遞與他,他不去接,說母手不潔。只這一事,古怪蹺蹊。走出大門,遇一經過道餘官長,昔年為士時,知他好潔,受了他洗濯坐席之辱,卻好出門,闖入官長前行引導。官長見了,想起昔年故事,頓時叫左右扯入衙門之外,叫左右喚擔糞的,將糞直傾了幾擔。身體髮膚,這臭穢怎當?仍禁他三日不許浣洗,方放他回家。」強忍聽了道:「我小子也知此人真可作笑,卻還有那個施主的笑說?」萬年道:「這一個施主,名叫做落空,平生為人,愛的占人便益,奪人利市,費盡心力,騙得幾十貫錢鈔,與妻兒計較,尋個生意去做。妻兒說道:』甚麼生意做得?想你用慣的手,吃慣的口,生意利薄,如何做得?倒不如買幾畝地土,白耕自種度日罷。『落空道:』地土越利菲薄,怎得度日?不如販買幾個丫頭小廝到外村去賣,還有幾倍利息。『妻兒道:』拋家失業,萬一天年不測,丫頭小廝有病,或人家識出弊來,官司難免。不如放債借與人,討得加一倍五利債,是個好事。『落空道:』不妙,不妙,人情奸險,騙債甚多,借與人,不如自家使用。『夫妻兩個計較了一夜,天明起來,落空把幾十貫錢鈔裹在身邊,往市上尋個生利的事做,看哪項便益利市的生涯,便是占奪了人的,也顧不得。那人頭疼眼瞎,正在市上前行後走,忽然見一人往前飛走,如有緊急事情一般,急忙忙身上落下一囊,隨旁卻有一人拾得,往後便走。落空見了,便扯著這人說道:』路道見遺財物,大家有份。『這人不理,往荒沙地界飛走。落空緊緊扯著,跟到深林僻處,說道:』大家有份。『這人乃開囊,卻是黃金數錠。落空就要均分。這人道:』老兄,我乃人家佃戶,家又貧窮,分此黃金,沒處使用。老兄你若有隨身錢鈔,不如換了去罷。『落空聽了,自忖道:』黃金價值百倍,我錢鈔能值幾多?『乃道:』你果有此心,我願把錢換你。『乃身邊取出十貫錢鈔來。這人見了道:』金子價多,不夠,不夠,不如分了別處去換。『落空見他爭講,又恐人來看見,忙忙盡把腰間錢鈔都與了這人。這人得了鈔飛走,不知去向。落空得了金子歸家,喜得手舞足蹈。妻子問道:』有何生意尋著,這等歡喜?『落空乃把金子拿出來,把戥子一稱,倒有十五兩,說道:』這生意做著了。『妻兒見了,也喜歡說道:』這金子可換得百十貫錢鈔,買地土的也有,做本錢的也有。『落空道:』我還想娶個妾生個子,以繼後代。『夫妻兩個又計較了半日,卻把金子攜了一錠,到市上去兑換錢鈔。心裡又驚驚怕怕,驚的是,遺失了金子的找尋,市上有人知覺;怕的是,金子成色低,價換不多,遂不得他買田娶妾心腸。恰好走到市上,見一鋪面人家,寫著』換金『二字門牌。落空乃進入鋪內,與兑金主人拱了拱手,說道:』小子有錠金子,欲兑幾貫錢鈔。『主人道:』借出一看。『落空忙向袖中取出。那主人見了,笑道:』你這人銅也不識,如何來騙我?『一手扯住道:』剪綹調白,皆是你這等人,『扯到官司,刑罰究罪。落空有屈莫伸,只是捶胸叫苦。正吵鬧中,只見一人在旁認得包金布囊,一手來揪著道:』我賣產交官的金子五錠,一時心事走急,失落市間,無處找尋,原來是你偷去,布囊金子可證。『把金子看了一眼,道:』我原是真赤黃金,你緣何匿起?『金舖主人道:』原來又是偷金的賊。『一時吵鬧到地方官長,刑罰追償。這落空哪裡償得起,連妻賣了,只落得遇赦還家,拾得一個性命。」 三個高僧聽了道:「善哉,善哉!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人生何苦不行些善事?」強忍聽了,乃說道:「小子聽了師教,歸家斷然十分改行。」道育師說:「善信,你便自知悔改,卻也要把目前作過占奪人的產業,動一個公心,應還的速還,免人了後來一還一報的冤愆。」強忍答道:「謹領師教。」只見道副說:「師弟,強善信既知非改行,自成善功,只是殷獨三人,未見他誠心悔悟回去,還得強善信修自己,再勸化他三人。」強忍道:「師父,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我小子但知自悟,怎能勸化得他?除非也有一宗警戒,他們卻方才知悔。」副師道:「這也不難,小僧有五言四句偈語,作他三位警戒,善信可記誦回去與他聽。」乃說道: 一切諸惡業,如蛇亦如蠍。 相傷無了期,種種無差別。 強忍聽得,熟記在心,別了眾僧回去。卻說殷獨三人,不敢聽高僧講說,恐怕說出他心腹平日非為。總是俗語說得好:「賊人膽下虛。」他三人離了清平院山門,隨步行走,殷獨說:「長老之言未必深信。」吳仁道:「便信了,也沒甚要緊。」穆義道:「俗語說:』遇著善人便燒香,遇著惡人便使槍『。」三人講說,不覺走到一樹密林深之處。這深林路通幽谷,谷中有兩條赤花蛇兒,年深日久,通了靈性,專一作怪迷人。谷外山縫裡,又有一個蠍子,也通靈作怪。一日,蛇蠍相游在谷口,只見赤花蛇向蠍子說:「我等歷世,歲月覺長,食的蟲蟻,飲的澗水,時或毒螫行人,得了人的血氣,因此精靈,大非往日。我想行人往來甚少,難得遇著被我們螫,不如施個神通,顯個手段,到那深林密樹,張個網兒,等個行人,螫他些血氣。」蠍子答道:「計較甚好,只是我等弄個甚麼神通手段?」花蛇道:「我想世人不貪財,便愛色,我變兩貫錢鈔在林間,有人來看見,必然把我藏係在腰。那時在他腰間,任我吸他骨髓。」蠍子道:「我變一錠赤金罷,有人拾得,必也藏於衣袖間,讓我吸他膏血。」蛇蠍計較了,果然變了兩串青蚨、一錠金子在林間。等候了一日,不見人來。二蛇道:「蠍子,你變的引不得人來,再變別項罷。」蠍子道:「深林無人到來,我與你當在路口。」花蛇道:「路口往來人又眾,萬一人多看見了,彼此相碎分,不免你要鑿壞,我要扯斷,還是林間,卻尋個路頭之處。」蛇蠍正移到林間一個走路口,只見一個僧人走近前來。蛇蠍看那僧人, 禿禿一光頭,精精兩隻腳。 身披破衲衣,口含彌陀佛。 那僧人走入林子裡,席地坐下,把面揉了一揉,睜開眼看見兩串青蚨、一錠金在地,便合掌道:「甚麼人遺失了金錢在此?我想此物不知何等來的,或是遠販經商,辛苦將貨物賣的,可憐他折了父娘血本;或是變賣家產,養生送死的,可憐他急迫變來失了,心慌意惱;或是衙門交納錢糧罪贖;或是嫁賣妻兒老小,這不小心遺失路間。可憐身家性命,多有不保。」僧人嗟歎了一會,乃立起來,四顧一望,大叫了幾聲:「何人遺失了金錢?倒是我僧家不貪財看見,急早來取了去。」叫了幾聲,哪裡有個人應。僧人道:「說不得守在林間,料有找尋的來。」蛇蠍見僧人不取,乃計較道:「淘氣,淘氣!長老若守到晚,我們事要破,不如復了本相,再變別項罷。」蠍子道:「復了本相,長老一頓戒尺,卻不打殺?」蛇說:「沒妨,沒妨,他既不貪財,豈肯傷生?」蛇蠍乃復了本相,往林內遊走。僧人把眼揉揉,道:「我一時眼花,把個蛇蠍誤當作金錢。」乃走出林去。僧人既去,蛇又向蠍道:「不如變幾個婦人罷,人情愛色,無有不親。」蠍子說:「婦人在林間,只可一個。若是三個,人便不敢親近了。」蛇道:「我有一計,你蠍變個美貌婦女,我兩個仍變兩串青蚨,待人來,只說是你陪人的妝奩錢鈔,願隨嫁夫。」蠍子說:「遠遠有個人來了,此計甚妙,快變!快變!」蠍子乃變了一個婦人,二蛇變了錢鈔,待那遠來人。哪知那走來的是一個道士,蛇蠍看那道士: 頭戴紫陽冠,足踏登雲履。 堂堂貌偉然,宛若神仙侶。 道士走入林間,揭起道衣。方才坐地,那婦人走近前來,道一聲「萬福」,嚇得個道士忙起身,答了一禮。婦人便開口說道:「老師父,我乃前村人家婦女,無夫無主,鄰人隨我另嫁個丈夫,我也不白嫁人,有兩串錢鈔當作妝奩。若是師父有相知,不拘甚人,若是門當戶對,便嫁了他罷。」道士聽了,乃正色說道:「娘子如何說此話!女有女道,婦有婦節,你既無夫,必有父母。若無父母,必有弟兄。難道夫家沒宗族親眷?因何獨自一個在這靜僻林中,自為媒嫁?你若不是個背夫逃走,便是個白鴿不良,倒是遇我出家不變色慾的道士,若是遇著個惡少浪子,騙辱淫污,可不壞了你名節?急早回家,莫要傷風敗俗。」道士說罷,不顧往前途飛走,說道:「萬一遇著過往人來,瓜田李下,不把我形跡壞了?」道士去了,蛇蠍道:「割氣的買賣,如何偏遇著這等清白的僧道!」 蛇蠍正要再變別項,卻遇著殷獨三人走入林間。吳仁、穆義便席地坐下,殷獨遠遠望見一個女人在那林內,乘他二人未看見,乃作言說道:「你兩個坐著,我去出恭。」吳、穆不知,殷獨乃走近婦女身邊,兩眼乜斜,上下瞥看。那婦人笑著臉道:「漢子休要看我,我乃村前無夫無主的寡婦,願情嫁個丈夫,還有兩串錢鈔陪妝奩。」殷獨聽了,忖道:「我有妻小,如何容得?想吳仁沒有家小,倒好作成他。」乃向婦人說道:「娘子,我與你做個媒罷,只是你那兩串錢鈔,須要謝我,方才作你一個好丈夫。」兩蛇聽得要謝,便叫蠍子把錢付與殷獨。殷獨接了錢,又說道:「娘子,切不可說出謝媒錢。你若說出,你丈夫定然疑我,只恐婚事不就。」婦人道:「不說,不說。」殷獨把錢藏在腰間,一蛇忙咬他一口,殷獨「哎呵」一聲道:「錢在腰間,莫要咬人。我殷獨便瞞心賺這兩貫,作成人一個婚姻,也不為過。」乃引著婦人到吳、穆前說道:「一宗婚姻作成吳兄。」便把婦人話說出。吳仁想道:「我也過得日子,豈有不行三茶六果,聘娶一個妻小,如何要個露水夫妻?看這婦人,也值得幾貫錢,不如口應著,娶到家中,再賣了她。料她說無夫無主,沒甚禍害。」正答應道:「殷兄作成高情,自當謝媒。」那蛇又在殷獨腰吸了一口,殷獨罵道:「咬得慌,也要忍到家裡用你。」只見穆義道:「殷兄,你好無情,只作成吳兄,便不念我也是冊友,就作成作成我也好。吳兄你也無禮,如何突然娶人家婦女?想我穆義也未娶妻,便給了我也何害?」兩個爭奪起來。那婦人笑嘻嘻的說道:「二位不要爭我,婦人家只要嫁個如意的丈夫。」穆義道:「怎麼才如的你意?」婦人乃把手輪起指來。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八十回 顧名思義消冤孽 化怪除邪總道心 這婦人把手指屈起,說道:「一件是家私好。」吳仁便說:「我有田產。」穆義道:「我有屋舍。」婦人道:「穿屋吃屋,還是田產如意。二件是少年壯。」吳仁便說:「我才三旬年紀。」穆義道:「我尚小三歲。」婦人道:「三件是性兒溫柔,情兒長遠。」吳仁說:「你便罵我也不惱,相親到白頭。」穆義道:「便打我也不怪,相愛到百年。」婦人道:「只憑做煤的主意罷。」殷獨乃扯過吳仁來,悄悄說:「作成你,怎麼謝媒?吳仁道:「一件上蓋衣裳。」穆義見了,便扯過殷獨悄悄說:「謝你十貫鈔。」殷獨聽得十貫鈔,乃向婦人道:「他兩個都是我好友,不便偏在一家,娘子且到我家,計較了再作主意。」婦人見事不諧,忖道:「兩蛇已在人腰,我蠍尚無定主。」乃生一計,說道:「三位前行,我去方便了來。」三人依說前行,這婦人走入深林,復了本相,仍變了一錠金子。他三人等了一會,不見婦人來。吳仁往東邊去尋,穆義往西邊去找,哪裡有個婦女!那殷獨腰間不時若蟲咬一般,卻是蛇吸他髓。吳仁尋到東邊,卻好遇著一錠金子在地,忙拾將起來,藏在腰間,走到殷獨面前。那蠍子在他腰間也螫了一口,吳仁疼痛得緊,自嗟自怨道:「我吳仁也有些家私,便也消受得這錠金子,如何咬得腰痛?」那殷獨被兩蛇輪流相咬,疼痛不過,吳仁又叫腰痛,都不肯說。只有穆義西邊走了來道:「怪異!婦女不知何處去了?」看著他二人面色痿黃,口聲吆喝,乃問何故。吳仁不肯說出金子在腰,殷獨乃說道:「我出門時,有人送還我一宗帳目、兩串青蚨,不曾放在家中,是我繫帶腰間,被他附累腰痛。」穆義道:「好弟兄,待我替你袖一串。」殷獨只得解了一串與穆義袖著,方才入袖臂膊上就如蟲咬一口,疼痛起來。他哪裡疑,乃起一個不良的心腸道:「且袖了到家用他的。」乃三步當兩步先走。這二人只叫腰痛,漸漸倒在地上,正在哼痛,卻好強忍走到面前,見了說道:「你二人何事在此哼痛?」殷獨說:「錢鈔墜的。」便問強忍:「你在清平院,高僧如何教你?」強忍道:「總來只教我存一點善心。」吳仁道:「他們可曾提我三人?」強忍道:「他有一偈,叫我記了念與你三人聽。」殷獨道:「甚麼偈?」強忍乃誦出來,說道:「一切諸惡業,如蛇並如蠍。」只念到這句,那二人腰間,一個走出一條赤花蛇來,一個走出一個蠍子,往林間如飛去了,嚇得二人癡呆,手足無措,那腰疼痛難當,強掙起向西磕頭,說道:「活菩薩未卜先知,是我等不信造孽。」強忍道:「不是不信,乃是你種種惡因。」二人只得掙扎回家去。強忍乃問:「穆義何去?」吳仁也把一串青蚨話說出。強忍心到他家,只見穆義也哼天喝地說腰痛,都是青蚨變了赤花蛇。強忍便把偈語與他二人事說了,他三人方才警悟,卻只是病痛難醫,乃叫家僕到院來請萬年長老。長老乃到他三人家裡,備細知這蛇蠍作怪傷人事實,乃說:「善信,蛇蠍豈能為妖,卻是人心自為蛇蠍。」殷獨道:「此怪厲害,厲害!」萬年道:「人心更厲害似蛇蠍。」吳仁道:「奉請師父,也只為這蛇蠍毒害,腰痛難當,藥醫無效,自知過惡冤孽。偏我四人,強忍回心,在長老處離此冤孽。如今已知這種根因,望師父救解,我三人願回心修善,再不使心用心了。」萬年道:「小僧有何道力能解救,但你家僕來喚小僧時,三位高僧正在殿廡閒行,聽得善信們遇此惡毒,乃稽首十六位尊者前,將你那插盆蓮花仍取了付小僧帶來,叫三位將此蓮心煎水,洗痛立止,卻還有四句偈語,叫小僧記來,念三位一聽。」乃念道: 強梁名改忍,即此善念堅。 洗心消惡毒,幸種此緣先。 當下萬年長老袖中取出一朵紅蓮花,遞與吳仁。吳仁卻還認得,就道:「這花乃我園中摘來,插在菩薩花盆中的。是了是了,若是煎水洗痛愈,便是我當先種了此善緣。又想偈中說,梁名改忍,我等也情願改了名字罷。」穆義道:「改個虛名,也非實事。」殷獨道:「顧名思義,我等自然不敢再生不良之心。小子便改個殷直罷,以後凡事只存個陰騭,與人方便。」萬年道:「好一個殷直善們!」吳仁道:「小子便改個吳欺罷。」穆義道:「小子改個沒恩罷。」萬年道:「善信,如何改個沒恩?與那沒義,原來還是個寡情薄倖之名。」穆義笑道:「小子常見人受了人恩惠,便稱呼沒恩門下。小子自知穆義遭此蛇蠍毒害,感得師父佛門救解,受此大恩,願不忘在心,修善以報。」萬年聽了,笑道:「好個不忘修善!」三人只一講論間,蓮心煎水洗罷,都止了痛,乃設齋款留萬年長老。強忍四人齊齊到清平院謝高僧。後有說人心莫如蛇蠍,當畏神明鑒察,七言四句說道: 奸狡存心毒害人,過如蛇蠍虎狼身。 若人識得真因果,舉念空中懼有神。 這平宜裡只因六叟往日積下善功,到老消受康健餘樂,往常去也不知。聽得強梁日前遭遇荒沙變牛警戒,殷獨們又撞著鬼蜮蛇蠍這一種果報,幸虧高僧救解,個個平安,人人俱回心修善,乃人相傳說高僧演化。離清平院十里,有一個玄中庵。庵中一個老道士,修行倒也年久,身邊只有一個蠢愚道人服事。這老道法號中野,盡有些法術,與村裡人家祈禳祛病,驅邪捉怪。一日,吃了兩杯素酒,在庵中臥。人傳說深林幽谷有蛇蠍變金錢,婦女迷弄傷人,幸虧萬年長老救解。愚蠢道人聽得,便問道士說:「師父,林密深處蛇蠍為怪,白日迷,師父何不去掃除?倒被長老成名?」中野老道聽了,驚訝道:「何處蛇蠍作怪迷人?我如何不知去掃除?」乃取了法劍符水,走到林間,卻好遇著強忍四人同著萬年長老一路行來。中野老道便上前與長老、四人稽首,四人與長老各各答禮。道士乃問蛇蠍怪事,強忍一一說出。道士便向萬年說道:「師父,何不把蛇蠍掃除?你救只救了他三位腰痛,卻不曾除了怪根。萬一他又去迷害別人,豈為方便到底?」萬年道:「小僧也無此救解三位力量,乃是行寓我院中高僧,他們誓願演化,也只就見在方便,不追究那蛇蠍到底。」中野道士聽了道:「正是,正是。我老道也知僧家雖與我道門一理,只是用法不同。」強忍便問:「老師父,道門如何與釋家一理?」中野道:「總是一個天地生成。」強忍道:「如何用法不同?」中野道:「我道門見怪,即掃蕩殆盡。他釋門隨他感化便罷。」萬年道:「感化他不作妖弄怪,比師父掃蕩的也是一般。」中野笑道:「腰痛的倒也都感化,咬腰的尚未掃除。」萬年也笑道:「咬腰的若是不除,這腰如今尚痛。」兩個講辯起來。強忍乃扯著萬年長老說:「我們且與師父院中謝師去罷。」中野道:「我也要去找尋蛇蠍。」按下長老同強忍四人到清平院來。 且說赤花蛇與蠍子正在吳仁們腰間吸他骨髓,自為得意,誰想高僧偈語道力宏深,使作的他毒氣不能傷人,存留不住,露出本像,仍還幽谷。便互相計議。二蛇說道:「我們計較甚好,無奈那僧道正氣難迷。幸遇這三個,只因他心腸相契,遂被我們著手。」蠍子道:「正是,正是。土語說得好:』鼓宮宮應,鼓商商應。『他心似我,故此相投。」正說間,只見遠遠一個老道士走將來,口裡咕咕噥噥念著咒語,手裡屈屈伸伸捏著符訣。花蛇乃向蠍子道:「又是那不貪女色的道士來了。」蠍子道:「難道個個道士都不貪色?」花蛇道:「且是個老道士。」蠍子道:「莫要管他老小,或者是個臨老出家未可知,你且退避,待我變個婦女調戲他。若是調上,你再變錢鈔誘他。」蠍子說罷,乃變了個婦人,站立在那幽谷門。老道一見了,驚道:「幽谷之前,如何有個婦人在此?」只見那婦人生得: 蛾眉分翠羽,鳳眼列秋波。 玉指纖纖露,金蓮隱隱拖。 桃花紅又白,楊柳裊還娜。 妖嬈真國色,看處動人多。 中野道士走近前來。那婦人半含羞半裝俏道:「老師父哪裡去的?」中野只聽了這一聲,便驚疑道:「人家婦女見了人來,忙避不及,就是無避身處,也要把衣袖遮面,況見了我僧道家,更要避嫌,何主動賣弄妖嬈,又先開口問話?此非不良之婦,定是那深林怪婦。且待我試她一番。」乃答道:「老道是過此山望一個施主家的。」婦人道:「施主卻是誰家?」老道說:「是你娘子家。」婦人道:「你如何知是我家?」老道說:「施主曾向我誇道:』好一位渾家!『我想荒山幽谷處,人家那美貌如娘子的,必定就是娘子丈夫乃我施主。」婦人聽了笑道:「正是,正是,我在家也聽得丈夫說,相交一個老師父。只是我丈夫出外,日久未回,老師望他也無用。」老道說:「娘子,丈夫既出外,你到這深山來何事?」婦人道:「一則獨自在家心悶,一則來谷邊尋些枯枝當柴。」老道說:「婦女家不可在此荒僻處,萬一遇著人來不便。」婦人道:「有甚不便,就便取便,也是個方便。」老道聽了,忖道:「是了,我假設個施主謊話,他便隨口答應,分明不是不良,乃真正蛇蠍精怪。」乃向腰間解了縧子道:「娘子,我久不會你夫主,特帶了些微人事奉送。施主既不在家,這縧子些微,娘子不嫌輕,收了束腰也好。」婦人道:「多謝,多謝。」這婦人方才伸手來接手縧子,被老道使起法來,這婦人雙手被縧子拴縛起來。那縧子就如空中有提起一般,把婦人高吊起大樹枝上。婦人大叫道:「好老師父,如何上門欺負人家妻小?」老道想,不復了邪怪真形,便不肯就剿她,只候她復了原形,方才動手。蠍子怪卻也靈性,只作婦人形狀吆喝。 那兩條花蛇在谷裡看見蠍子被老道士拴弔在樹上,便計較道:「除非如此如此,方能救得。」一蛇乃變了一個樵夫,一蛇乃變了一串青蚨,從山凹下走上谷口來,見了老道守著一個婦人弔在樹上,乃問原故。老道說:「深山荒谷,婦人家不守節操,在此調戲行人,我道士極惡此等,是我弔她在此。」樵夫道:「此婦像貌中看,卻是有些風疾。他丈夫在山腳下,不是好惹的,老師父休要惹她,快放下她來。萬一叫得她丈夫來,你倒不便。」老道聽得樵子說婦人有些風疾,就動了慈心說:「或者此婦病風喪心,未可知。」乃把縧子解下,那婦人往山下飛走。這樵子擔上,卻掛著一串錢鈔,乃問老道:「師父哪裡去的?」老道又把望施主的話說出。樵子道:「小子曾聽見說,玄中庵一位老師父有道行,幾回要具一份佈施來拜望,今日卻好相遇。適才一家主顧還了我一串兒鈔,情願佈施老師父買匹布,做件衣穿。」中野老道聽了此言,便笑道:「是了,是了,林間青蚨咬殷直的腰,便是這蛇精作怪。」乃乘機答道:「好施主,若是佈施老道一串青蚨,一件道衣穿得成了。」樵夫乃向擔頭解下一串錢來,送與老道:「老道不把手去接,乃把縧子去拴,說道:怕施主索子不牢,將我縧子再縛緊些。」樵夫道:「不消縧子,此索甚牢,師父可速藏腰內,莫是撞著別人來看見,說我有錢不顧家小,卻佈施與人。」老道說:「我腰間藏不得一串,倒是我袖中袖罷,只是一隻袖太重。我有劍在此,割斷索子,分做兩處袖罷。」方才把劍要割,那蛇怪驚懼,復了本像,乃是一條花蛇,往地上飛走入谷。樵夫見了,卻也伶俐,便大驚小怪起來,說道:「師父,虧你有道行,識破蛇怪。我們常聞說索怪變錢鈔迷人,前日深林咬了多人,今日卻又來弄我,幸喜我放在柴擔上,若是藏在腰間,但吃它害。老師父若不是把劍割它,也吃了它咬。」老道便問:「此錢卻是何人還你的?」樵子道:「實不瞞老師父說,我樵夫日趕朝終,哪裡有一串賒帳?乃是斲柴谷中拾得來的。始初疑是行人遺失,又為自家一個貧人,何能有此串錢,怕人指做不義得的。亦且福薄,承受不起,故此孝敬老師父,誰知是蛇怪變的。我樵子常在山谷間尋生意,怎容得它?方才見它游入谷去,待我尋出它來,活活打殺。」老道聽了,一則情有可原,一則疑他甚詭,忖道:「且嚇他一嚇,看作何狀?」乃把縧子望樵夫身上一丟,只見縧子把樵夫手足都捆起來,倒在地上。老道執起法劍道:「怪物,趕早復形,你如何迷弄我老道?如不復你原形,我將你碎斲。」樵夫真也伶俐,乃說道:「老師父,青天白日,怎麼使障眼法兒,把我一個貧漢捆倒,說是蛇怪?我家住在山谷下,現有妻小老母,如何是怪?」老道聽了,也疑是實。卻說那蠍子脫了弔樹,走到遠處,看二蛇如何脫身。只見一蛇在谷,一蛇被縧子捆倒,聽得樵夫言語,乃變了一個老婆子,執著拄杖,走上山來,見樵夫捆倒,老道仗劍要斲,乃涕泣道:「老師父如何捆他?想是在此劫掠人財。這樵子一貧如洗,就是斲得些柴,賣幾貫鈔,也要養活老小。」老道見此光景,乃憐那老婆子,便把道法收了,縧子放鬆,樵夫得脫。畢竟如何,下回自曉。 第八十一回 花蛇怪自供惡毒 蠢道人篤信除邪 話說中野老道士仗道法除怪,他卻有一點慈悲道心,情理若順,便就施法外之仁。無奈這精怪性靈,騰挪百出,變樵夫救了婦人,變婆子又來救樵夫。老道只因婆子言語真切,便鬆了縧子。樵夫掙脫出來,往山下就走,婆子也要走去。老道忖道:「我來除怪,怎麼件件都是古怪,偏生遇巧來救?看起來這婆子也是個怪。我不免設個法兒再試她一試。」乃叫聲:「老婆婆,你且立地莫去,我老道有一事求你。」婆子道:「師父何事求我?」老道說:「我今日望你山下施主,他不在家。此時饑餓,你婆婆可有便飯齋我一食?」婆子聽了,答道:「我家貧,哪裡有飯齋你。」那樵夫遠遠看著老道叫住婆子,聽得要飯吃,乃喜道:「這老道士著我手了。乃變一個孩子,叫蠍子變一個大饃饃,拿在手中,走上山谷來,向婆子說道:「婆婆,我爹哪裡去斲柴,媽媽叫我送熱面饃饃他吃,叫你也家去吃饃饃哩!」婆子笑道:「孫兒來得正好。你爹斲柴家去了,料有饃饃吃。且把這個齋了老道罷。」那孩子故意扭扭捏捏不肯。婆子忙奪過來,遞與老道,說:「師父,卻也巧,恰遇著孫兒送熱饃來,你且將就吃了充饑。」老道也不接她的,忖道:「情理固是,怎麼怪巧到此?萬一怪物精靈變化,我吃她耍,且把法劍戳著饃饃,看她怎生模樣。」乃答道:「多謝婆婆美意。只是我道士生來不向婦女手接食物。你可放在地上,待老道自取吃。」婆子依言,便把饃饃放在地下。老道卻取出法劍向那饃方才要戳,那孩子眼快,知道蛇蠍怎經得劍戳,乃搶將起去,說道:「我送與爹吃的,如何奪我的與道士?」婆子見事不諧,說:「我家去吃饃饃,不管你閒事。」乃咕咕噥噥,假罵孩子,往山下走去。這孩子正也要走,老道乃叫一聲:「孩子,你爹從那山谷來了。」孩子聽得,只道是真,卻又想道:「我便是樵夫,怎麼又有個樵夫。」只這疑惑,便惹得老道知是精怪,乃把縧子丟來,把個孩子拴著,依舊弔上樹枝。孩子哭將起來,把饃饃往樹下一丟,那饃饃即復了原身一個蠍子,急去叫婆子,說道:「這老道憊懶,卻千方百計耍不得他,如今又把孩子吊起,萬一弔久,露出本像,卻如何救?」花蛇道:「我且變個獵戶,你變個兔子,待我拴著四足,只說孩子是我外甥,叫他放了。他出家人見我拴著活兔,必然要放生。卻叫他親手解縛,乘機咬他,手指受毒,叫他劍也拿不的,縧子也丟不的。」蠍子道:「妙計,妙計。」 花蛇乃變了一個獵戶,提著一隻兔子,走到山前,看著孩子。那孩子叫道:「救人!」獵戶故意道:「外甥,家裡尋你不見,如何在樹上捉老鴉?」孩子也故意哭道:「是老道弔我在樹。」獵戶乃向老道說:「青天白日,你如何弔人家孩子在樹?想是要拐帶人家孩子?」老道笑道:「一個精怪,你如何認做外甥?」獵戶道:「若是精怪,便要迷人。他又不曾傷你,出家人如何見危不救,反要傷人?」老道見他說得有理,乃放下孩子。孩子下來,往山下飛走。老道便問獵人:「你是哪裡捉的兔子,如何也四足拴了?想我老道弔個孩子,便認親求救。一個活活兔子,你也不該拴它。」獵戶道:「兔子是個畜類,如何比人?」老道說:「都是天地生來,血氣性靈,貪生惡死,總是一般。你看它被你四足拴縛,兩眼定睛,若悲哀乞憐,怎得解了繩索,放它走去。」獵戶道:「我聽了師父之言,不覺動了不忍之意,便放了生罷。」乃把兔子丟在地上,說:「師父,你自放它,是你功果。」往山下就走。老道聽了,忖道:「獵戶多是精怪,怎麼放生不解了索去,且他費心得來,怎肯歡喜捨去。且把劍割兔索試他。」乃執劍去割。獵戶回頭見老道取劍,只道識破機關,恐傷了蠍子,便急急回來,說道:「我一時被老道說動慈仁,舍了兔子,便忘了繩索。師父且莫割斷了索,待我解了索去。」乃把兔子解放。那兔子飛走去了。獵戶故意道:「師父的功果。」便往山下要走。老道心裡方才明白,說道:「我也是一時順理通情,拿拿放放,看來分明都是蛇蠍變化。可惜你空費了這惡毒心腸,怎出得我中野道士之術。你這怪蛇已毒,縱然變化傷人,也只一種毒;如今變個獵戶,是毒上加毒,種種難恕。」乃執著縧子,把獵戶又捆將起來,道:「你這精怪,用心太毒,卻要叫我解兔子繩索,因而中傷於我。快快供來,饒汝性命。」獵戶道:「老師父,一個獵人,你如何說我毒上加毒?」老道說:「你這蛇蠍精怪已是惡毒,獵戶心腸,原自不善,可不是毒上加毒?」獵戶只是不認作精怪。老道見他不供,乃執劍要斲。獵戶只得供出,說道: 我本花蛇生山谷,與世生人無惡毒。 只因久歷在山間,吃盡蟲蟻不知足。 山中來往多行人,心性有凶有善淑。 兇人我有惡相磨,善人自有善保福。 目前變化在深林,要吸生人血與骨。 變得金錢與婦人,誰想僧道難迷惑。 視我婦女粉骷髏,說我金錢阿堵物。 不貪不愛計空施,幸遇吳仁同殷獨。 同心合意可傷他,卻被高僧法力逐。 今日山中遇老師,七縱七擒心情服。 為救蛇蠍變獵人,那是存心毒上毒。 花蛇變獵戶,卻也俐齒伶牙,被老道縧子拴著難脫。那一條赤蛇變的孩子,與蠍子變的兔子,俱復了本身。在山下看著獵戶被拴,恐怕道士動劍,赤蛇乃計較道:「千方百計指望弄道士,誰知道士非我們心腸,左算左拙,右算右拙,倒被老道纏著不放。我想善解不如惡解,蠍子哥,你可變只老虎,去咬那道士。他自顧不暇,尚敢拴我花蛇?」蠍子道:「好計,好計。」乃變了一隻金睛白額虎,從山谷上跳將下來,就去撲老道。老道卻也不慌不忙,把劍拿在手中。那虎雖撲將過來,卻也不是真虎,到底怕劍,卻蹲著地埃。老道忖想說:「虎來撲我,既怕我劍不敢上前,怎麼捆著的一個獵戶正是他的對頭,如何不見去咬?此分明是怪蠍。且把獵戶待他復了原形再剿除。」只見赤蛇看著虎也不敢撲咬老道,獵戶又捆著不放,看看要復原形,情迫無計,乃想起深林曾咬殷獨,被強忍救了,知強忍從高僧清平院來,尚記得強忍容狀,乃變了強忍的模樣,手裡拿著一根長槍,走上山來,先趕去那老虎。老虎見是赤蛇變來,便往山下去了。強忍卻叫聲:「中野老道,前日途遇,你說捉蛇蠍精怪,卻緣何坐在山中與老虎相持,又拴著這獵人怎的?」老道說:「你同長老眾人往清平院謝高僧,如何到此?」強忍便順口答應道:「正是,正是。你不捉怪,卻把一個好人當做精怪拴在此處。」老道說:「他已自供是花蛇精怪,你如何也被他瞞?」強忍道:「分明是我的一個相知,快放了他。」老道總是年尊德厚,聽說近理,不似那少壯精明,便收了縧子。獵戶脫了,故意謝謝強忍道:「強兄,動勞你美意。」卻又不敢衝犯了道士,乃說道:「也不怪你老道,萬一果是精怪,你怎肯輕放。」說罷,往山下去了。赤蛇變的強忍,乃丟了手中槍,上前與老道施個禮,道:「若不是我小子來解交,老道你一差二誤,不是被虎撲,便是誤傷了獵戶。」一面說,一面把手來扯老道的手,就要奪老道的劍。老道想起來說:「扯我手,奪我劍,也還是個精怪。只是人熟面有情,不好直把他當精怪。」乃故意問道:「強老兄,你當初性暴好便宜,今如何這等溫和,與人方便?」蛇怪只知變他容貌,卻不知強忍心情,答應不出。老道明知又被怪騙,乃拿劍在手。蛇精靈異,知事不諧,隨在地上拿起長槍,叫道:「老道士,我們自在山谷隱藏,便是設變金錢婦女,也只動得貪財好色,與我蛇蠍一樣心腸的人。比如你們正人,自是不敢加害。你何故上門來欺負?趁早回你玄中庵修你行,莫要在此生事。」老道明知是怪,乃舉手中劍劈面斲來。這精怪挺槍迎去,兩個混戰起來。花蛇與蠍子見這光景,乃一個仍變獵戶,一個仍變樵夫,各執棍棒前來幫戰。哪知老道有符法在身,念動咒語,遣動金甲神人顯靈助陣。蛇蠍怎敢成精,往谷中躲入。老道謝去神人,乃拾取亂石樹枝柴草,把谷門塞倒。正才要去尋火來焚,忽然山下來了一個僧人。老道看那僧人: 頭戴毗盧圓帽,足踏羅漢僧鞋。 身披百衲禪服,拿著數珠前來。 老道見了僧人,乃笑道:「這精怪真也有些神通,千變萬化,百計騰挪,既逃入谷裡,怎麼又走了變個和尚前來?」及至僧人走近面前,卻是清平院萬年長老。見了老道,乃問:「老師在此,想是剿除蛇蠍精怪麼?」老道答道:「正是。」萬年道:「如今剿除了麼?」老道答道:「這精怪本是個蛇蠍,卻也譎詐多端,左支右吾。我老道也只因聽他順理,便行方便。乃今逃入山谷,被我塞倒谷口,意欲舉火焚他。」萬年聽了,乃合掌道:「業障,只因你礙道傷人,不戢自焚。我禪心不欲因焚傷了無辜蟲類,特向老道求寬。你若悔悟,還可免焚。」乃向老道說:「老師仗正法掃除,小僧不敢饒舌。小僧本度化真心,欲求寬恕,又恐老師疑我是假,敢乞同到清平院中面見高僧,再憑尊意。」老道正疑,聽此一言,說道:「業障我去他逃,老師縱真是假。」萬年道:「小僧乃實意真心,以免他焚。他決不敢背。」中野老道終是仁厚,便同萬年下得山來。 方走了幾步,只見一個道人走近前來。中野看那道人,走得氣喘喘,面癡癡,乃是庵中服事的愚蠢道人。見了老道,便說道:「老師父哪裡去找?庵前一個施主家被妖怪吵鬧,請師父掃除。」老道聽了,笑道:「不消講了,定是蛇蠍逃走,到我庵前作怪去了。看來你這長老也是個精怪,來詐我的。」萬年道:「你這老師疑心太甚。我小僧因過此山望一個施主,化些月齋,供養高僧。只因他師徒們說:』主僧,你路過山谷,得遇方便,當行方便。『因此遇著老師要焚山除怪,小僧恐你火炎昆岡,燒及昆蟲,不當忍字。你卻疑我是怪,難道我僧家肯詐謊,安肯把怪來變我僧家?所以邀你到院,面見高僧作證。你既疑我,可把你捉怪符法使來。若我小僧是怪,自然難避你道法。小僧若是怪,來詐你離山谷;這蠢道人來請你回庵,難道也是怪來詐你?」中野老道聽了,道:「說得有理。只是我心被精怪幾番哄多了。長老你既非怪,且試我縧子如何?」乃把腰間縧子解下來,望長老身上一丟。萬年將手接了,仍丟到老道身上。老道方才笑起來,說:「不是怪。」卻又把縧子望道人一丟,那道人說:「束著腰罷,丟與我做甚?」老道乃放心,與長老同到院。進了山門,走入方丈,恰遇著祖師師徒與眾善信僧人吃齋。中野道士上前與祖師師徒稽首敘禮。萬年長老乃留中野道士吃齋。齋罷,把這蛇蠍成精的事情,老道驅除的緣故,備細說出,欲求祖師道力驅除。祖師不答。中野再三懇求,祖師乃說一偈,說道: 蛇有毒牙,蠍有毒尾。 無焚其生,使自知悔。 祖師說偈畢,中野聽了,說道:「蛇蠍生成惡毒,他哪裡知悔?」道副答道:「吾師以化物為慈,安肯使老道焚谷?老道當自度量。」中野老道聽得,說道:「我知意了。」乃向道人附耳如此如此。那蠢道聽了,說:「待我去往山門外飛走。」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八十二回 梁善娶妾得多男 邵禁因齋結眾社 卻說蠢道人聽了老道附耳之言,乃走到山谷,把那堆塞的草柴亂石盡搬了山傍。蛇蠍見亮,乃走出來,方要變化,被道人一手捉住蠍子,把他的毒尾去了一擲。那蠍子未曾防他,道人又蠢愚不信甚毒。花、赤二蛇也不知被道人捉住,方才張口,蠢道人也去其毒牙。蛇、蠍去其毒,他沒了勢燄,隨那道人拿拿弄弄,倒是個馴良家的一般。道人方才說道:「我老師父看僧面不焚你,你自知悔,有此精靈,莫要傷人,久久自超善道。」蛇蠍從從容容,往荒遠處藏躲去了。道人方回清平院來,見了老道,回覆前附耳之言。方才要回庵,忽然兩手疼痛起來,倒地打滾。老道笑道:「是了,是了,中了蛇蠍之毒,如何處治?」尼總持見了,說:「沒妨,沒妨。汝為山谷行人除毒,決不致你遭毒害。」乃念了一句梵語,噴了一口法水,道人頃刻止痛,拜謝了高僧,隨中野老道回庵。 卻說庵前何人家妖怪吵鬧,乃是一人姓梁名善,夫妻二人生了一子,叫做多男,與一交契曾指腹結姻。兩家俱各殷實,後交契生的女兒患病,得了個殘疾,梁善之妻便要悔親。梁善道:「已指腹結盟,如何悔得?」無奈其妻執拗,多男三四歲,無奈女家一貧如洗,其妻瞞著丈夫,又聘了一個勢惡人家之女。梁善不能違妻,交契力不敵勢惡,遂解了盟。豈知天道不容,一日,多男到海邊同兒輩戲耍,忽遇一拐人,把多男誘哄上海舟,一風駛開,自南度國刮到東度界口,賣與一個行貨人家做義子。十餘年,這多男也得了一個癱患之疾,足不能行。一日,有一巫醫過其門,多男敬禮求醫。藥餌不效,卻傳多男下假神。每每客來,叫他下神為戲,足尚能跳。一日,梁善之妻聘定勢惡之家見多男被拐,倚勢也悔了親。只有交契之女不肯聘人,說道:「原與梁家為婚,今多男拐去,不知下落。此女又殘疾難婚,況且家貧,不如養著作為守梁子之女。」梁善聞其言,一則憐交契家貧,一則感其義,乃將膏腴之地給其女數畝,以為贍養。 梁善家業漸漸充裕。一日,裹得數百金出外為商。到得東度界口,同輩們知梁善尚無子嗣,乃勸其納妾。梁善多金,乃欣然依從。卻說這地方有幾個刁騙設詐棍笻徒,聽得梁善客人多金娶妾,乃串同媒妁設計,把這行貨人家一個美妓,假裝女子,憑媒言定聘禮百金。梁善見了女子,生得: 溫潤真如玉,妖嬈勝似花。 蛾眉施粉黛,寶髻簪烏鴉。 體態千般裊,金蓮三寸窄。 百金不吝娶,但怕惡渾家。 梁善交過百金聘禮,棍徒乃詐言又有一客欲添金奪娶。梁善道:「此事如何處?」媒妁道:「此事不難,梁客官可備下海舟,等候風順之夜,我等與你悄悄把女子送上海舟,一風可到你鄉。」梁善依言,叫下海舟,但候風順。卻說行貨人家得了聘財,分些與原媒聽他設計,要拐騙逃走。只因多男殘疾難行,一則也嫌他無用,空養著他,乃與媒計,將多男扮作女子,悄悄送到梁善舟中,說此女害羞,必到客官家方可成親。梁善依言,半夜果然風順,一帆到得家中,將轎子抬了假女子,扶入房內。方才要入房成親,不防其妻妒忌起來,不容丈夫娶妾入房,吵吵鬧鬧。多男卻是學會假神,見房內有粉墨,乃涂頭面,執著一根棍棒,敲敲打打,亂嚷亂叫。家童見了,誤傳梁善夫妻,說是新娶的妾哪裡是女子,乃是個妖怪。夫妻聽得心怕,來房門外偷看,見了花一道、橫一道面貌,吆吆喝喝,亂敲亂跳,嚇得當真妖精,忙叫家童來請中野道士驅除。 老道回了庵,忙收拾符法,到得梁善家裡,先問來歷。梁善說道:「小子只因四十五嗣,娶得外方一個行貨人家女子為妾。一路海舟順風,夜來想是海中也驚了些風浪,把個美妾被甚麼妖怪占了,如今在房中作怪。想我梁善平生卻不曾傷害天理,今日為何遭遇這宗怪事?」老道道:「施主也檢點平日,可曾做些不公背理的事?」梁善道:「只有當年前曾與一交契指腹為婚,他女我男果結了親。不期他女得了殘疾,又且家計貧乏,我妻立意退了這門親事,又聘了一家勢力女子。」老道說:「世間婚姻配合既定,豈有悔退之理?你嫌貧又退了親,將那女子置之何地?傷天理,損陰德,莫此為甚!你為家主,怎麼相容!婦女有罪,坐於夫男。後來卻怎樣?」梁善道:「不意孩子三四歲,同孩輩海邊遊戲,不知下落,今十餘年。勢力家又退了聘禮,交契之女殘疾卻愈了,他卻不肯再嫁與別人。小子為此,助濟他幾畝地土,養贍女子,也是他女子守節好處。為此前出外為商,娶個小妾,也只為生個子繼嗣。誰想有此奇事。這便是我當年背了些道理,便有此報。」老道說:「不差,不差。只是此女不改節,交契不忘舊,你又助他贍養,這幾宗善果怎折准不得,還要招個精怪作吵,使你一家不安?幸遇小僧與你驅除。但不知這怪是個甚精,且待我行起符法,自然拿到他審問來歷。」當時,老道作起法來,只見他: 朱符道道焚,令牌聲聲擊。 神將頻頻宣,法劍時時劈。 房裡阿阿笑,妖精怪怪的。 棍棒亂亂敲,老道真真急。 老道在外堂上書符念咒,使了半日,那精怪在內房裡弄假成真,跳了多時,哪裡一毫靈驗!越發打出傢伙碗盞來。老道沒了法,看著蠢道人說:「都是你把蛇蠍去了他牙齒尾毒,傷了陰德,叫我行法不靈。」蠢道人笑道:「我去了蠍子尾、蛇的牙,怎礙師父法?」老道道:「一家有過,罪在家主。我是你家主,便是喝令一般。比如人家家主看見家中童僕傷害蟲蟻生命,見危不救,與喝令不差。我的罪過都是你,都是你。」蠢道人性急起來,說道:「師父弄法不靈,卻推到我身上。我想方才進施主門,三茶六飯、點心饃饃,吃了他的,也只為師父捉怪。似此無功,怎食他祿?我蠢道人也不會書符,也不會念咒,拼著這老性命與那精怪結果一場罷!」乃拿著法劍,往房裡去劈精怪。那多男見道人洶洶的進房,急把臉上粉墨擦去,叫道:「道人,我不是精怪,乃是好人家兒女,被行貨人家設計誘哄了來的。」蠢道雖愚,聽得人言,乃按住劍,叫道:「施主與師父快來!精怪乃是假的。」梁善與老道急入房中,一把揪著多男,拖到堂上便拳打腳踢。不意其妻聽見,始初說是精怪,快心道:「好好娶妾,娶了個精怪來了,正中我意。」及後聽得說是個小漢子,乃走出堂後觀看,見丈夫揪著個小漢子。母與子雖離別了十餘年,聲音笑貌一則還認得一分,一則多男手指,卻與丈夫俱是個六指。他看見,急叫丈夫住手,不要亂打。丈夫聽得妻言,卻才問道:「我把百金行聘,明明娶個女子,如何抵換了你來?好好招出,以便送你官長處審問。」多男哭道:「我也非行貨家人。我記得小時候在海邊戲耍,被一人帶我上船,賣與行貨人家,一向在他家使喚。不想得了個足疾,能跳不能走,他今嫌我,常罵我說白吃了他茶飯。昨叫我悄悄莫要作聲,借個事情上船,外方去醫病。不意送入這房內,我恐要傷害我,故裝作怪。」梁善聽了,問道:「我且問你,尚記得父娘麼?」多男道:「記不得。」梁善道:「尚記得孩輩麼?」多男道:「也記不得。只記得我老子抱著我時,說我多一個大拇指。」乃伸出手來。梁善夫妻一見,抱頭大哭起來,忙扯多男起來入屋,乃與老道大笑,道:「無子而有子,都是蠢道人一急之力。」中野道士乃賀道:「足見施主行好心之報。且問令郎:足不能行,方才是你家僕扶人,卻是何故害起?」梁善乃入屋問多男何有此疾。多男道:「偶然病發,今已三年,藥醫不效。」老道說:「小道有按摩祝由良法。天既婉轉全了善人之嗣,使就遇著小道之法。料此藥靈,可令一試。」梁善乃扶出多男,被老道外用按摩,內吞符水,癱足立愈。只是精神有些恍惚,眼目略帶昏花。梁善夫妻復求老道治療。老道仍用前法不效。卻遇著交契聞知,忙來問候,大喜,復訂舊盟。這交契叫做任和,與萬年長老交往。一日到方丈來,見善信眾僧與演化高僧談講善功果報。任和也隨在眾中,便說出梁善這段情由。只見道副師道:「中野老道去除怪,便是此陰功,非是怪也。只恐那多男假神弄怪,裝女誘父,卻有一種罪過。便是殘疾,被老道按摩祝由之法救好,也恐未消得這種根因。」任和聽得,合掌道:「師父真是神僧,多男便是行走得,果是精神恍惚,眼目昏花,未得痊癒。」道副說:「叫他吃齋靜養,勿急婚姻,自然平復。」「任和聽了,拜謝高僧教誨,卻又問道:「師父叫他吃齋,只怕病後血氣失養,正當食些葷腥滋補。若吃齋,怎能滋養?」道副笑道:「任善信,你卻不知,精神眼目,不在葷腥滋補。人不齋心,養豈能靜?再急婚姻,終無愈日矣。」尼總持也笑道:「任施主,依你說,我等僧道吃齋的,個個失滋養了。你怎知念佛吃齋,心清意正,這滋養勝如葷腥十倍。」道育也笑道:「恍惚昏花,正是葷腥混濁之氣。有滋有補,實乃靜養之功。」任和聽了,深深又謝。 只見坐中一個善信,名叫邵禁,越序而出,乃向道副師說道:「』齋心『二字,師父可謂至言。小子們座中共有八人在此,正欲求師父大教。」乃指那上首一個年長的善信道:「此位善信姓常名素,久不茹葷,發心結了個八齋社。」乃指著坐中八人:「俱是社中齋友,怎麼病者病,貧者貧,有幾人不似昔日未齋時?正欲解社,幸遇師父們到此,卻又講到這齋戒功果。看來吃齋無關貧病麼。」道副乃答道:「第一,吃齋的無病。」常素乃氣噓噓的說道:「小子卻多病,何故?」道副說:「這齋有幾般吃:有願心吃,為父母吃的,神自佑護;為災疾吃的,病或痊瘥;為前世後因吃的,要明道理。若是道理不明,口徒食淡何益?有三辛五臘,敬神禮佛誕生吃的;有日齋月齋,一年三載吃的;有胎裡素,從幼不食葷腥的。種種齋功,豈有貧理?」常素道:「不貧之理,卻是何故?」』道副道:「天地生人,自有養活衣食,誰叫你奢侈不節,致生困窮?食素的多約,食葷的多奢,小僧說吃齋省儉,自無貧理。若是貧,必定有齋名無齋實;若是病,必是有齋日洗齋心。」常素不能答。邵禁乃說:「師父之言,是個道理。自小子說,真真的常素老道,終日勞苦經營,為子女千年調。這一種貪心病,何益於齋?」乃又指著座間一人名姓竇雄的說:「這位老道,心情梗直,不能容人,乃是一種嗔心病,何關於齋?」又指一人名叫費思的說:「這位老道,名雖吃素,終日思想做財主,多富足,日益窮乏不遂他意。這癡病哪在乎齋。」尼總持聽了,道:「邵善信,你固了明心齋之理。自小僧說,也還虧了三位吃齋,雖病不危,雖貧不困。若是茹葷,這三種病心終難救解。小僧願八位善信齋在口,念在心,莫貪莫怒莫妄想,上敬天地神明,報答國王水土、父母養育之恩,日月照臨之德。以此吃齋,決無貧病之理。」邵禁道:「承師父教誨度脫,我等個個遵依。更乞這四恩以下,再有吃齋當行的實功,願賜指明。」尼總持道:「吃齋實功善行盡多,列位洗心靜聽,待小僧說來。」尼總持乃合掌,誦一篇佛曲兒。眾在座僧俗善信,俱合掌相和。只見總持開口誦道: 持齋把素總歸心--」眾和:彌陀佛。」 方便慈悲種善因--」眾和:彌陀佛。」 不殺不傷生物命--」眾和:彌陀佛。」 不奸不盜不邪淫--」眾和:彌陀佛。」 守法隨緣無妄想--」眾和:彌陀佛。」 憑天靠佛莫貪嗔--」眾和:彌陀佛。」 修橋補路陰功大--」眾和:彌陀佛。」 舍鈔施財作福深--」眾和:彌陀佛。」 解忿息爭休勸訟--」眾和:彌陀佛。」 憐孤恤寡莫欺貧--」眾和:彌陀佛。」 寬和馭下無苛刻--」眾和:彌陀佛。」 好事成人免自矜--」眾和;彌陀佛。」 施食放生荒旱濟--」眾和:彌陀佛。」 建齋設醮苦幽神--」眾和:彌陀佛。」 焚香禮聖朝天拜--」眾和:彌陀佛。」 報答無疆四大恩--」眾和:彌陀佛。」 尼總持誦畢曲兒,眾僧俗齊和罷。只見爐香不燒自焚,鐘鼓聲清清揚揚,滿堂歡喜。邵禁合掌,又問道:「高僧垂教,我等自知齋心功果。但將來自是奉教,有緣相遇的,自一一行此實修。只是八人中見今貧病的,如何救解?望師父指賜解脫之路。」道育師道:「如今皆係從前,若是不知誤為,自然從今消釋。只恐你於齋中故作的罪業,當於眾師前直舉出應病、應貧的根因,待小僧們與善信解釋冤愆,自可消災度厄。」邵禁聽了,乃看著常素眾人,說:「列眾不妨直說過孽,正好求高僧度脫。」只見常素兩眼看著邵禁眾人,待言不言。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八十三回 八齋友各敘罪孽 萬年僧獨任主壇 話表常素兩眼看著邵禁諸人,欲說不說。邵禁道:「常社友,你有虧心處,正宜今日當高僧前說出,以求懺悔,以救災病。便是我等,也或有從前作過罪過,不敢隱藏,必須明說,以求度脫。若是錯過,恐罪孽益深。」常素乃向僧前拜禮,說:「小子生平吃這碗素飯多年,並無背理妄為。只因昔年殯葬了父祖在墳,家業頗豐富起來。我相信風水,便是得了氣脈。乃聽了一人說風水未利,當速遷改,可望貴顯。小子那時恃著興發家財,便想著貴顯,乃遷改墳塋。方啟土見棺,陡然一病,到今未得脫體,家業且漸漸消退。」邵禁道:「正是。也知你這段事情,只是聞你隨掩棺未改,如何病恙不除?」道副說:「這種根因,為害最大。善信你既豐富,便是風水之利,就是貴顯也。從後來你便急急要榮,那祖父何當安處,被你遷移不安。幸你速掩,不然,這病怎捱到今,還要貧乏到底。此必亡靈一種毀壞根因,若不修禳懺悔,便窮年齋素何益?」常素聽了,乃下拜求解脫這家罪過。 只見座中竇雄開口道:「小子也有一件事,也想非我吃齋人所為,故此含愧到今。這病根料也是這宗罪過。」邵禁道:「你試說來。」竇雄道:「小子有幾畝薄田,畜得一隻耕牛。這牛代人力辛苦多年,疲老無用,只當聽其自斃,乃聽家產宰而鬻市。那牛若知人事,向人如乞憐之狀,小子也動了不忍心腸。只為家戶有一宗欺瞞主人的事情,小子不覺遷怒起來,遂把此牛付之屠戶。因此得了些不癒之病。」邵禁道:「牛疲不耕,多付屠家,恐未關此病。」尼總持道:「吃齋人寧無慈心?既無慈心,又遷嗔怒,此是病根,也當懺謝。」只見費思道:「小子也不怨貧,但也有一事犯了吃齋的道行。」邵禁道:「何事?」費思道:「小子昔年有幾間房屋,相連鄰家乃是一個遊蕩浪子,料他不能守業,每每思想要侵買他的。好鄰里只該勸化他學本份,務農工,乃幸災樂禍,巴不得他賣屋,細想此心非吃素所有。誰知敗子回頭,俗說的金不換。小子倒連年折累,他卻漸漸復興,我的房屋反被他買。這宗罪過,師父可解救得?」道育說:「善信能自知是過,便可解救。」 只見坐中又有一齋公笑道:「我們吃齋多年,經過的事也不少,便是小子,也行一宗罪孽之事。」邵禁乃呼其名,道:「吳作齋公,你有何罪業?」吳作道:「小子昔年有口池塘,因淤淺不能注水,乃叫工挖開。忽於午夢見數十綠衣猛士,鼓吹前來,到我堂上,說道:『求齋公方便一方池塘,容我等鼓吹幾載。』我不知其故。次日,工作挖池,見青蛙數十。我遂驚疑,料夢中所見是這蛙精,隨命工作捉了送入他池。豈料工作有竊去的,有投入池復網去的。這宗罪業,雖非我作,卻是未留得一方與蛙作個方便,致傷了它,豈不是我罪業。今幸未病未貧,只怕過流別害。」副師道:「這事果罪在齋公,也當懺解。」 又有一個名喚鄭道的說:「小子也有平日一宗背理之事。」邵禁說:「吃齋人背理的事,如何做的?」鄭道說:「正是,到今心地不安。小子當年用鈔買了一孩子為僕,他與父娘相別哭泣,真不忍見。那時,我也動了不忍心腸。無奈鈔券兩交,孩子已過我處,再三思想,惟有把別人子當己子看待,念其饑寒,恤其勞苦。誰料人心奸險,長大忘我恩義,仍逃回家去。小子恨這情由,捉來置之刑罰。他父娘因念子成疾。想來總是我行背理,雖免病貧,卻恐難逃罪業。」尼總持道:「也當懺悔。」 又一個名喚洪仁,說:「小子也有一宗不安心事,為此吃了個長齋。今既叨高僧度化,只得說出來求賜解脫。」邵禁道:「洪齋友,你有何事不安?」洪仁道:「我當年住居義鄉,左鄰一個長老,甚有道行。早晚見我小子,便指明些古往今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行過的善事,教訓我做個好人。右鄰一個惡漢,甚是凶狠,每每欺我懦弱,挾詐錢鈔,時日不休。自恨我好人恩義未報,長者忘過,竟失了這個交情。惡漢冤仇未伸,懦弱遭欺,今乃匿怨為友。為此不安於心,吃了長齋。不知此業如何解脫?」邵禁笑道:「長者有師資之益。你不敬禮,真是罪過。幸虧不曾拜門受業,若是及門受業,忘了恩義交情不報,便吃齋何益?」道副聽了,說:「邵善信說的大道理。只是此還有一理可解:好人不忘報德,惡漢能忍化凶。若不是吃了齋,感動惡漢良心,怎當得他日時凶狠?這件不安,便已是消災懺悔。」 座間末席一個善信道:「小子叫做辛平,也有一宗罪孽,望高僧解脫。」道育問道:「辛善信有何罪孽?」辛平道:「小子當年有一個採訪官長,知我為人忠厚,立心公道,來問我幾個人的才能行檢。我雖直陳不欺,但中間不無愛憎。平日愛的,十分過獎;平日憎的,少減一分,因此雖不曾嫉妒失真,賢愚倒置,只就這愛憎差減,便是傷了忠厚的罪孽。」道育道:「這卻是一種不忠待官長,不公待才能。若不懺悔,陰功須損。」邵禁聽了,道:「七位社友,看來人人都有罪業,倒是小子一個胎裡素,平生不近葷腥,那知滋味;不臨世法,那有奸欺。只一味隱人惡、揚人善,守本份、謹修為,也無貧慮,也無病憂,將何懺悔?」道副笑道:「邵善信,你說無可懺悔,小僧說倒有罪孽,更宜解脫。」邵禁忙作禮,道:「小子實自不知我罪業何處。」道副說:「有善無誇,一誇便墮了矜驕之孽;有序無亂,一亂便入了傲慢之愆。你說腥未嘗沾,有此二過,與那食腥何別?」邵禁滿面自慚,說:「是了,是了。小子越席出談,自誇無病,真乃罪業。我八人願修一壇懺罪功果。」萬年長老與院內眾僧,聽得八齋社友願建道場,悔過消愆,乃一時大興齋醮,真個水陸並陳,卻也整齊。怎見得,但見: 門掛榜文,說出眾齋心願;經開懺法,普消八信冤愆。鼓響鐘鳴,引動了十方檀越;香煙雲繞,降臨來三界鸞軒。從前罪孽,拜高僧一句真詮;自此福緣,願法界普沾一切。果然是罕聞罕見道場,卻也真難逢難遇法會。 萬年長老與眾僧依科行教,三位高僧卻侍立祖師前。候祖師出定,便把八齋社眾友建道場的緣故說知。只見祖師微微笑道:「接引洗心,也虧此會。但消見在眾善之愆,卻也要脫離了牛、蛙苦惱。」三弟子聽聞師言,登時出了靜室。眾齋道僧俗,各各請三位主壇。道副辭謝道:「萬年老師道行自能主壇。我小僧等還要瞻仰功德。」萬年也不辭,便做了三日道場。眾等歡喜各散。 卻說竇雄老道,原是帶著些病兒隨眾建會。到得家中,這病陡發。召醫診脈,醫云:「辛苦舉發。」竇雄心情原躁,乃歸咎在會中勞苦,便向醫人說:「是了,三日道場,勞了瞻拜。」正說間,病益增苦。邵禁等齋友來看。竇雄向眾人也歸怨勞苦舉發。邵禁乃說:「竇齋公,你這病根未脫,我知你是往業冤愆。如何怨道場中辛苦?天地間,一善能解百惡。我等自會中回家,乃覺精神少長,偏你勞苦發病。比如常素齋公,原也拖病在會,他居會首,比你瞻拜更勞,他為何回家病癒?切莫歸咎道場。」竇雄口雖答應,心實不然。眾各辭去。他忽於沉昏中,見一老母畜直前角觸。竇雄慌懼,左避左觸,右避右觸。頃刻,母畜作人言,說:「竇雄心何忍?將有功老母畜付之屠家。」竇雄道:「你老而無力,耕家誰不鬻你?」老母畜道:「你豈不知王法有禁,也為憐其辛勤力作。你不吃齋,情尚可原;你既吃齋,乃遷怒屠害,遷怒不慈,屠害不義,今已訴之冥吏,添你沉痾,將拘抵償。」竇雄道:「我已前日在眾會中訴出這宗罪業,建諸道場,寧無解脫?」老母畜道:「這功德只消得你遷怒愆尤,懺不得忍心害母畜。況執不信之心,歸咎道場勞苦。你這善功,反作怨府。」竇雄道:「在會人人皆在往昔罪業,偏我也是八齋社友,不能解脫汝冤?」老母畜道:「心地未潔,徒齋何益?」說罷,又將角觸竇雄。正驚慌間,只見一個高僧貌似道副模樣,走到母畜前,一聲喝道:「法會只因未及汝等得度,故使你作人言來復冤孽之債,又要費我僧家一番超薦。可速退形,不須作孽。」老母畜即退,僧亦不見。竇雄驚覺,乃念了一聲聖號,忙叫家童去請了吳作齋公來。吳作見請,隨到竇雄臥內。竇雄乃把前事備細說了一遍,道:「在社諸友,前在方丈中各說往昔罪業,惟有社友未救青蛙。這冤愆也是忍心作孽,如何不來向你報應?想是老母畜為人有功,與蛙不同,且是胎生,與濕化不類;或者社友道場歸來,未曾怨悔,我小子或是原有疾病,因此冤愆越加沉重。」吳作答道:「事雖不同,卻也有些古怪。我小子自方丈中說往昔罪業,當道場中心心懺悔,便是歸家,也還記憶著這青蛙冤愆,不知可解脫得?昨於午夢,見那綠衣猛士依舊前來,卻也不多,說道:「齋公,你昔日也非有心,今日懺悔,感謝你倒有心。有心在道場,還說你見像作福;歸家尚有心,便見你真心超度我等。只是高僧未主壇,眾長老法事未周,長老似了目前之功果,我等尚在未脫化這根因。『正說間,也見一位高僧前來,貌似尼總持師父之狀。他吩咐那綠衣們道:』汝等安心,自有功果及汝,勿得復擾善信。『說罷皆退。我小子醒來,正有意欲去高僧處說這段因果,恰遇齋友也有此警戒。」正說間,只見常素眾社友又來問安,吳作便把兩個人的牛、蛙事情說出,復問常素齋友:「你自方丈歸家,怎麼病體全安?」常素道:「小子於道場中,只一心薦拔祖父亡靈,不覺歸來病癒。」邵禁道:「據三位夢中警戒,還當求高僧度脫。我們再到清平院中,求僧把這牛、蛙超生,也完了這一宗功果。」當下,眾社友一齊走到清平院來。只見離院數里一個山坡之下,見一個牧童倒騎一隻黃牛背上,口唱山歌。眾人側耳,聽那牧童唱的山歌,卻不是等閒個個兒童會的,人人知的,乃是一個歎牛的辛苦,叫人莫傷它,聽他的歌兒。眾人聽他歌道: 阿牛阿牛生何來?與人出力受苦哉!莊家老兒不知哀,瘦病一朝便撒開。賣與市人真不該,何人慈憫吃長齋。牛本精靈豈裝呆,報人福壽廣招財。 竇雄拖病前來,且是家僕扶著,聽了山歌,乃向眾友說道:「這牧童是誰家的?」眾友皆叫認不得,家僕也叫認不得。竇雄正要叫家僕去扯牛問他,那牧童歌罷,把牛一鞭,往山坡下去了。家僕去看,不見蹤跡。眾友歎息,便說:「竇齋公,這牧童倒有幾分譏你。」正才舉步前走,只聽鼓樂聲喧,盈盈眾耳。邵禁便說道:「誰家喜事動樂?」常素聽了,道:「不是喜事作樂,似官府的導引前來。」吳作聽了,道:「也不是,似迎親送嫁的。」鄭道說:「且站立,看他來便知。」眾人站立,那鼓樂又止,不見前來。眾人舉步,那鼓樂又響,時止時響。眾人走到響處,哪裡是鼓樂,原來是一陣青蛙聲吵在池塘裡。眾人笑將起來,你說道:「分明似一部鼓吹」;我說道:「真個如五音樂器」。眾步將近池塘,蛙聲陡然絕響。眾人方才歎息,說道:「水蛙無人到此,便叫聲不絕,一聽人來,便潛伏水底,物有人靈,殊為可歎。」正說間,只見一個人來。眾人看那人,怎生模樣: 亂發蓬鬆頂上光,破衣蔽體下無裳。手執一根長竹竿,肩挑兩個小籮筐。形齷齪,貌骯髒,兩眼乜斜池內張。不是漁夫來網罟,青蛙苦惱被他傷。 吳作一見了此人,陡然動了他昔日心性,乃叫道:「漢子,我看你一身襤褸,四體傾斜,皆由你做此傷生害物生理。世間盡有尋一碗飯吃的買賣,何苦為你一日之餐,傷害許多性命?」那漢道:「財主齋公,我等若是有幾貫本錢,便也去尋個大小生意。只因無本經營,故此做這宗勾當。」吳作道:「此事不難,我便給你十貫鈔,你可將那竹竿、籮筐交付與我。」那漢子聽得,哪裡肯信,說道:「財主,你鈔有限,我等捉蛙的甚多,安能盡改了我等之業?」吳作笑道:「我也只為目見這一時之仁,哪裡能個個給他資本。」一面說,一面把漢子的竹竿、籮筐都打碎了,拋在池內。那漢子見了,又笑又惱:笑的是財主齋公許了鈔,惱的是人心難測,安知給鈔有無。吳作見他呻吟,乃對竇雄眾人說:「列位請先行。小子不食言與此漢,到家給了鈔與他就來。」便往家飛走。這漢子緊緊跟著。吳作到家,照口許一貫不差,打發了漢子,便急奔清平院來。 卻說這漢子得了錢鈔,出了吳作家門,在路上一面稱說齋公好人,一面想道:「造化得了這些資本,如今回家,做那樁生意不會,這樁買賣不能,不如買些布匹做幾件衣穿,養兩個牲口,沽些美酒受用受用,仍舊去捉青蛙。萬一再遇著這樣齋公,錢鈔倒也容易。」乃想道:「那竹竿、籮筐雖被齋公毀壞,卻也還收拾了用得。」乃奔到池邊,看那竹籮漂浮池面。漢子撩起破衣,下池取籮。不曾防池中有一物,絆了他一跤。卻是何物,下回自曉。 第八十四回 高義勸戒一兄非 高仁解散六博社 漢子下池取籮筐,不知池中一段樹根,絆著足跌了一跤,掙扎不起。非是不能起,乃錢鈔在腰墜住,又被水蛇咬了足,若似眾蛙齊攻,遂落水不起。可歎負義之人,狼心之輩,天理報應不差。 且說眾齋公到得清平院,萬年接著,便問常素病安。常素答道:「托賴安痊。」竇雄乃說道:「自道場畢回家,小子便添了疾痛。莫不是道場瞻禮勞苦所傷?」道副聽了,笑道:「齋公越疑勞苦所發,越致疾病難痊。你的病根,若不是小僧與齋公喝去,怎生能解這冤愆?」吳作便道:「小子午夢,也有此警。感得師父們解救。」尼總持聽了,笑道:「一事同情,只是冤愆。吳齋公已解,更添了一種善因。竇齋公若要病除,那牧童坐下當捐金救解一二。」邵禁道:「我等正來求師,再建一功課以消罪愆。」道育說:「功果只在人心,人心只看積善。上善慈悲,方便物命,次善方說道場。」眾友聽了,各各稱謝。竇雄乃當三僧面許願,去找尋牧童所騎,道:「小子捐金贖養。」道副笑道:「齋公執一不通。方便門中,一見生慈,何必去找牧童騎的?村鄉何處不是牧童所騎?苟有不忍之心,即是解脫之路。」道副說罷,眾各歡喜,贊歎辭行。 只見眾友走回池邊,見一死人漂浮池面。吳作卻認得是捉蛙漢子,忙叫地方撈起,那錢鈔尚在腰間。眾友都察此情,必定是貧人勝財不起。吳作見那漢手猶扯住破籮,乃想道:「人心邪曲,以至於此。」乃叫地方挖地安瘞而去。竇雄果去訪牧童不著,遇有鬻耕牛的,捐財救了兩頭,病乃大安。後有說吃齋吃心五言四句說道: 莫謂齋不良,清心淨腹腸。 靈明腥不混,福壽自然長。 話說這平宜裡有眾齋友,結個八齋社。卻有幾個少年英俊,結個六藝社,又有幾個游閒子弟,結個六博社。六藝社中有一個英俊,名喚高義,卻與六博社中一人名喚高仁,二人乃弟兄,同父不同母。高仁居長,高義居次。一日,高義見兄日以樗蒲為戲,博弈為歡,乃正色諫兄道:「兄長年過三旬,上當擴充先業,下當訓戒後人,勤耕種使荒旱不饑,事經營使資財不乏。親近賢人,受些師資之益;觀看載籍,得些道理之傳。光陰迅速,少壯不再,若失了此時,不奮起精力往前去掙,老大來做一個浪蕩游閒。萬一落在人後,這恥辱何當?」高仁聽了,道:「阿弟,我且不問你別的,只就你說落在人後的恥辱何說?」高義道:「世間人心不古,炎涼最甚。想那上古人心只敬的賢能才德;如今只敬的富貴榮華,賢能若是貧苦,便受人的輕賤,雖賢能不受他的輕賤,卻也旁觀這些情態可嫌;再若不賢,乃諸人得賤,這何等恥辱!還有一等,明知恥辱,乃甘心去受,不是負欠被恥,便是假貸受辱。仔細思量,可不當趁此少壯做個本份經營,把遊戲且咬牙禁戒。」高仁笑道:「阿弟,你說的一團道理,只是你未見透。我想人世間歲月無多,歡樂有限,精力易竭,錢鈔有分。趁時力掙固是,逢場歡樂也該。阿弟,獨不見裡中張某,窮年累月,掙的家財巨萬,留與不能保守子孫,一敗無存。可憐他存日熬清受淡,竟成何用?李某占人田產,奪人廬舍,與親鄰做盡冤家,不捨分毫享用。如今田產廬舍依舊,子孫復歸原主。又如王某,穿破衣,吃藿食,終日勞苦,力掙家業,不捨分文贍養父母,越掙越窮。趙某拋妻子,離家舍,外地經商,雖不貪花酒之場,卻不顧妻子之養,買賣不著,累年折本。看起這幾人,空負了花柳場中無限樂趣,博弈局內有興采頭。」高義道:「阿兄,你見差了。你看謹守本份的,能有幾個如張王李趙?卻崢嶸興發的甚多。即不興發,安安穩穩,不失了家業,不受人輕鄙的,滿眼皆是。那不守本份,花柳場中樂有限,博弈局內沒采頭,蕩盡家計,遺貧子孫,皆是且圖一朝再作計較,不顧後日擺佈不來。」高仁聽了高興之言,拂了他意,往門外不悅而去,走到那博弈社內。 這社內有一人,叫做皮諢,見了高仁來遲,乃問道:「高兄,今日何來遲,且面帶不悅之色,何故?」高仁道:「正是在家被我阿弟高義講說了一番,我一時聽他言,深拂了我要戲耍的興頭。走出門來,行在路上細想他言,也是個道理。」皮諢問道:「高義講說一番甚話?」高仁道:「無非勸戒莫結此社,當結他那六藝社。」皮諢道:「你卻如何答他?」高仁便把張王李趙說出來。皮諢道:「你說的是個道理。如何一路行來,想他言有理?」高仁道:「我想那八齋社眾人,終日聚談,不講些前因後果,便說些吃素看經。惡念不生,善功常積。便是吾弟六藝社,眾人終日講習,不是禮樂,便是書文。你看他們都是清白往來,淡泊交情。吾弟日日歸來,安舒適意。我高仁終日到這社中與列位講的,不是村酒野花,便是呼盧喝雉,有興時真也樂意,沒采頭卻也撓心。十日三朝,倒有幾回懊惱,或有興而來,或敗興而歸。仔細思量,吾弟之言也是一番道理。果然日日走入這社,一則也覺憚煩,一則也覺沒趣。」皮諢笑道:「老兄,依我小子說,還是我們社中有個最苦,卻有個最樂。」高仁問道:「老兄,我們社中何事最苦?」皮諢道:「失了采頭,一宗苦;等友不來,兩宗苦?」高仁道:「等友不來,如何苦?」皮諢道:「比如方才老兄來遲,小子悶起來真也苦。若等得一個來便樂,再有一個來,乃成了三人之局,何等快心!此不是最樂。」高仁笑道:「只就老兄說這最樂,我們且樂一時著。」當下,又有幾個相繼來社,他們依舊博戲不提。 且說八齋社,常素當年只因遷改祖父墳塚,那祖父亡靈不安,乃於冥間泣訴在報應司主者,訴道:「子孫常素,將吾既已安厝,不是得了氣脈,他怎能興起家業?家業既興,便就癡心不足,聽信人言,把一個安靜神魂動搖得不安。這也當示警戒。」主者聽訴,說道:「人家子孫為父祖不安,遷改有理。豈有為自己富貴,把一個既安的亡靈遷改?這個不孝,當以貧病報應。」當時素故有貧病,卻幸遇高僧度脫,自己悔過復新,歸家病體安痊。又得了道場薦拔,故此常素的父祖解了忿恨,得超淨界。卻好魂靈兒正過八齋、六藝社前,見無數亡靈相集。這道是八齋社眾齋友的先亡,為子孫造了罪業,拖累冥司,今幸各陳己過,在僧前得其解脫,善功超度。那道是六藝社眾英俊的前靈,為後代會友輔仁,不待道場也超升雲路。卻有幾個亡靈,咿咿喔喔,嘁嘁咂咂,說的是六博社中某敗了家業,苦了他在日經營;某不顧妻孥,壞了他後代貧苦,且終朝執迷不悟,造下荒亡罪業。常素的祖先見聞了這幾個亡靈說的冤業,乃上前說道:「你等之事,我已得聞。你便哭倒了山嶽,也轉不過他戲樂心腸,除非示一個警戒,也叫他親謁高僧,自然悔過消愆,你們方超天界。」 只見亡靈中現出一婦人形來,說道是高仁之母,只因高仁不自知非,拖累她冥司受苦。常素的祖先問道:「你家如何把你婦人拖累?」婦人答道:「高仁係我所生。我夫與他後妻,俱得了高義英俊的善因,超升雲路。如今高超拖累著我。」常素的祖先道:「你去或夢戒,或見形,母子有情義相感,料高仁自生悔悟。」說罷,一陣寒風,各靈盡散,惟有高仁之母,同著皮諢的先靈,聽了這些說話,乃計較去警戒二子。這晚卻在社門外等候這兩人出來,思量要迷的迷,打的打。誰知他這社中,眾人快心戲耍到個樂極忘歸的時候,盡夜交歡。這兩個亡靈,設了一個計策,乃變了地方官長巡役模樣,陡然起一陣狂風。高仁與社友正樂,那陣風忽地: 衝開社內門,刮滅堂前燭。 烈烈似神號,陰陰如鬼哭。 只聽黑地裡說:「拿著這個,鎖起那個。」嚇得高仁東跌西倒,爬起來往門外飛走。皮諢諸人手摸腳踹,烏洞洞的只往門奔,一個個慌懼說道:「地方官長拿住若問,只推說六藝社,或指八齋社中。」只聽得暗中說道:「推不得!六藝社卻要考察你六藝之能;八齋社便要試驗你八齋之善。推不得!高仁猛然說道:「我只推說是清平院高僧處來。」只這一句,頃刻風息,明星朗月,社屋裡哪有個人蹤!各人都站立門外,高仁乃向皮諢說道:「分明風起滅燭,暗裡人聲,這會不見了。我常聽八齋社友說,清平院寓著演化高僧。方才只一言說起,便消滅了怪異,況親去參謁,必有善果。」皮諢道:「時已夜深,社中尚有燈火酒具,且續一夜之歡,明日再去。」高仁道:「小子被這一驚,古人說得好:』樂極生悲『。想方才雖無官長之事,卻受了官長之驚,不如趁此警戒家去罷。」乃飛走回家。只見高義在堂,秉燭對卷,衣冠未解。見了高仁來家,乃上前迎著,說:「阿兄,如何此時方歸?」高仁隨口答應:「有席相留。」乃問:「阿弟,如何不去安眠?」高義道:「兄外未歸,弟心懸掛,安得去臥?」高仁又問道:「如何衣冠不解?」高義道:「一則阿兄未歸,怎敢科頭跣足?一則卷對聖賢,怎敢毀冠囚首?」高仁才把社中刮風起怪,備細說出,道:「真個古怪。」高義道:「理之所有,不為古怪。倒是阿兄盡夜不歸,忘家博弈,乃是古怪。」高仁又說到一句推說高僧便風清月朗,高義道:「我亦聞有高僧演化本國,住居院中。後日當與阿兄參謁。」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在靜室,忽出定向三弟子道:「我於靜中,與一尊者講論演化功果,當隨類普度。尊者道吾瑣褻真乘。吾以菩薩普濟,蟲飛蛇動,皆在光中。尊者道:』雖然有言,不若無言為上乘第一。『「道副問道:「尊者是誰?」祖師道:「吾見尊者臨淵觀鶴,宛似十七位聖僧。」道副乃稱贊道:「尊者大慈,願我師亦如尊者。」祖師乃復說:「我等寓此,聞風而來的善信人等,有疑當與解脫。汝等且代吾言,吾此靜功,約有數日。」祖師說罷,閉目跌坐。只見三位高僧,向萬年長老說:「吾師習靜,我等亦欲驅煩。少俟閉關數日,如有隨喜來的善信,長老可代我等應答,毋辜來意。」萬年乃問道:「比如善信來的,有往昔作過根因,今日善惡征應,弟子愚昧,焉能告戒?」道副笑道:「長老不問,吾亦忘言。吾昨於靜後檢點,前因,早知征應,但於事瑣屑。既欲長老承應,當明以說。」乃說一偈道: 無益無益,無勞積習。 未見泰來,每觀否極。 道副說偈畢,各入靜定。長老乃掩了靜室關門,自於方丈跌坐,把四句偈語寫出,黏出在方丈壁間。卻說高仁同著高義走到清平院中,只見清清冷泠,往來僧俗稀少,殿上鐘鼓不聞。高仁道:「想是高僧離院前去。」高義道:「高僧不設形跡,那裡在裝像模樣動人。」兩個只得走入方丈,見了萬年長老,便問:「高僧何處?我等特來參謁。」萬年道:「這師父們止靜閉關,善信來會不早。但閉關時,留了一偈,小僧也不知何意?」高義忙向壁間看念,把頭幾點道:「真是高僧。」高仁也看了,說道:「先知鄙事,果是非凡。只是未明白六博怎叫做無益?卻有幾宗無益的事?」萬年乃問道:「善信,這偈語二位參詳點首,必有感悟。」高義道:「正是。我弟兄兩人,正為六博社中一宗怪異事,特來求師解脫。」萬年道:「六博之事,果是無益,高僧先見不差。善信若欲知無益見宗,依我小僧說來,卻也損多。」高仁道:「便請教無益有損幾多?」萬年道:「小僧有幾句詞語,二位試聽。」乃說 博弈傾財敗產,終朝耗氣傷神。忍饑受餓逞機心,設詐欺瞞少信。不顧父母妻子,慢了鄰友姻親。損人名節累官箴,裕後光前宜禁。 高仁聽了,說:「長老說的,果然種種無益有損。只是橘中為樂,爛柯是仙,也非不齒的鄙事,實乃消閒散悶的高風。」萬年道:「有三餘樂事之暇則可;無一局賭墅之雅則不可。小僧說的是群居終日,無所用心;借言博弈則不可,若再加好飲貪花,則不可之甚。」高仁道:「便是我一兩人博弈,怎累官箴?況小子非官,何箴可累?」萬年道:「小僧也不知其故,乃是高僧留下偈外餘言。且說善信若不明白,自有征應之處,歸家可見。」萬年說畢,高仁哪裡明白,那博弈之心猶然未化,乃向高義說道:「阿弟先歸,我於村前望一知己友去。」高義聽了,說道:「終是未會高僧,親領妙理,阿兄尚然觸格心胸。」乃辭了萬年而去。 這高仁依舊往六博社中來戲,只見社中無一人守社。坐了半晌,看看天晚,心情正悶,卻好皮諢走將來,見了高仁,一手扯著他衣,說:「散了社罷,莫要惹出事來。前夜捉拿怪風,昨夜眾共見了,已各自回心家去,做本等事了。」高仁問道:「眾人有甚怪異昨夜共見?」皮諢道:「昨日你不曾來。我等眾人在此戲博,依然一陣怪風過處,來了幾個襤縷疲瘵之人,似精非精,似怪非怪,看著我等啼啼哭哭,說了兩句怕人言語。我們故此散去了。」卻是何人,說的何語,下回自曉。 第八十五回 一偈謙光動傲生 五個精靈驚長老 話表善惡根因,陰陽道理,莫說怪異,世人立心一正,便是怪異也化為安祥;若是立心一邪,就是好事反成古怪。只因這六博社中,曉夜不停,都是游閒耍樂。內中也有蕩廢家庭,祖先在幽冥懷恨的;也有破敗產業,懊惱後來受苦的。這幾個襤襤縷縷,啼啼哭哭,卻不是別精他怪,乃就是這輩的元神見形。皮諢們見了,聽他說的言語最關心情。他說道:「你眾人結這社會,傷了幽明官箴,苦了先亡後代。」高仁只聽了這兩句,正合著萬年長老詞語。他正不明白,乃傾耳聽著,就問:「如何說苦了先亡後代,傷了幽明官箴?」皮諢道:「我們正也問他。他說得有理,說這村裡陽世明有王法,卻在官長司之。他縱容了游閒,敗壞了產業,即不敗壞,也要拖欠了官租,課殿把他考下。豈不是傷了陽世官箴?有此理,幽冥便有司此的神祗。人若孝父母、忠君王,是裡中出了賢人,上天必加獎賞;若是出了敗壞道理的,幽也有降罰,這不是傷了冥地官箴?陽世王法,容有逃躲了的;幽冥賞罰,決不得差,卻報應甚明。不在先亡上作孽,便在後代上生非,豈不是苦!」高仁聽了,道:「我前夜已信非怪,高僧今日又明明指點。這六博事,列位回心得有理。小子回家,做些本份,吃了素入八齋社去罷。」皮諢道:「小子也想著入六藝社去,只怕這社友不容。我們氣質歷來在此社,習成了個皮諢。」高仁笑道:「老兄若入了六藝社,自是變化氣質。」二人正說,不覺清風入戶,明月穿窗,只見三個老者走入中堂。高仁忙起身笑迎,道:「老叟到此何事?若是尋你弟男子姪,我等這社已解,並無一友人來;若是老人花業,我這皮兄已更了去向。」老叟道:「我老非游閒少壯,亦非花柳中人,乃是橘中三老。想黑白手談,乃是我輩餘年樂事,你卻難容廢置。堯為丹朱不肖所制,奕秋自古稱善,謝安一局退敵。不是你百萬盡在樗薄,如何因而解社?」皮諢聽了,忙答應道:「小子們解的是六博勝負,孤注贏輸,不是老叟們的閒敲棋子。」皮諢說罷,那三老一笑而出。高仁道:「皮兄不當直言拒出這三老。若是社解,棋枰尚在,待小弟與他決個雌雄。」皮諢道:「高兄見獵,又生喜心。依小弟說,一戒便終身不改。」 正說,只見堂前又來了幾人,相貌卻也古怪,非生乎今世,衣裝更又蹺蹊,非制度尋常。高仁見了,非社中舊友,乃直拒道:「小子社會已解,列兄可別向尋歡。」皮諢道:「此無對局,不敢款留。」那幾個聽了,笑道:「我等非是來尋博奕對局之人,乃是公等解社,絕我六博之具。哪知象棋分楚漢之爭,雙陸解弟兄之競。公等怎當絕我?」高仁聽得,乃向一人問道:「公為誰?」那人答道:「吾乃魏曹子建。只因解紛,故設雙陸。想此局亦能為人消愁解悶,何當棄置?」高仁道:「我等也只為此廢了清時,損了錢鈔,視為有損無益,故此禁絕。」子建聽了,乃問:「公名姓是誰?」高仁答道:「小子高仁。」子建笑道:「公非高人。若是高人,當借這戲具,日與此友皮諢,莫爭利傷義,以消永晝。誰叫你曉夜博金,不損己財,便坑人鈔;損了自己錢鈔,上或缺了父母之供,下或失了妻子之養。這背理處,還有情急不忍言的;若是坑了人鈔,使那人敗壞家私,還有不顧天理行止之事,只叫做無義之財。割他人肉以肥己,陰騭何存?公等解社,只當解利物之博,不當棄我古來制。」高仁聽了,說:「罷,罷!俗語說得好:』日親日近,日遠日疏。『我等毛病只怕要發,不如還到八齋社、六博社,做些本份去罷。」說了就往外走。高仁回到家中,高義依舊接著,上下看了高仁一眼,說道:「阿兄,今日歸來,氣象容貌十分與往日不同。」高仁道:「阿弟,你怎見得?」高義說,阿兄,你的容貌,每日歸家: 有時喜,有時怒,形無常態;或如歡,或如惱,色有參差。暗中嗟,背地歎,非憂家計;貌忽瘦,體忽肥,總繫心思。今日歸,坦蕩蕩,若無寵辱;氣安閒,體舒泰,不似尋常。 高義說罷,高仁笑道:「果是我因高僧解脫,辭了六博社友。想起我後世歲月久長,做此無益,徒招阿弟憎嫌。」高義聽了大喜。次日到六藝社來。俗語說:「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哪知好名揚開,如雷貫耳。高義進了社門,社中眾友就知其兄禁戒博弈,都歸美高義諫勸之功,說道:「人家弟兄多少忌妒的,多少執拗不聽弟兄好言的,同胞異視,況不共母。君家昆仲,可謂多賢。」高義謙厚,答道:「哪裡是小子勸諫之力,實乃高僧度化之功。」只見社中一人,名喚傲生,說:「高兄如何說是甚麼高僧度化?我也曾聞說清平院有演化僧人,因類度脫眾生。我想出家為僧,自有他的分內見性明心道理。雖說道門為我,釋門兼愛,他卻也不管到一個六博場中。待我小子去探望探望,講論個真實道理。」 傲生乃同高義走到清平院來,正是祖師師徒止靜之會,方丈也冷冷清清。萬年與兩沙彌行者閒站在山門之外,只見傲生同著高義,上前與萬年施了一禮,問道:「演化僧人出來會客麼?」萬年道:「這幾位僧人止靜,必須出定,方得會客。且請二位善信方丈隨喜。」傲生乃走入方丈,四壁看見,都是抄寫的經文偈語。一一看了,無關他念,卻只見一偈,貼在壁上,說道: 諸卦惟謙,六爻皆吉。 尚未登堂,一傲何益? 傲生一看這偈,乃問道:「此偈何意,貼在壁間?」萬年答道:「小僧不知。乃昨日高僧大師父叫小僧寫貼在此,說今日有善信到來,欲會須俟出靜時相接可也。」便問道:「善倍看此偈意,何故驚疑?」傲生答道:「小子姓名在此偈內。每常也自恃得聞些道理,笑傲輕世之心不無。今見此偈,實有些譏諷之意。不知平日有的偶與我合,又不知是他有心令我忖度。」萬年道:「觀此偈語乃舊,叫小僧今日貼以待客,則若有情。善信若能候大師出靜則候;不能候,異日再來。」傲生性急起來,只叫:「如何候得?長老可啟關門,喚醒何妨!」萬年笑道:「原來大師偈意不差,正乃防禦善信擾靜之先意也。」高義道:「只此便見高僧,老兄且無性躁。」正說間,只聽得靜室門外,聽行者三聲擊子,萬年忙忙進入,說:「高僧出靜也。善信且從容少待。」乃進入去了。 傲生同高義只得且在方丈坐等,見廡廊上下諸僧走走動動,都是伺候祖師師徒出堂。傲生見了,乃向高義說道:「你看諸僧凜凜色貌,伺候高僧,真乃一心誠敬。原來釋門莊嚴,令人起敬起畏,有如此等!」高義道:「對越聖神,如在其上,何異於此。惟能如此,所以降福消災。吉祥善事,皆由此出。老兄方才視輕了,心生瑣屑,寧無褻瀆之罪?」傲生此時方才整容相候,卻存了一個要與高僧辯難道理的心腸,到底笑傲氣局,露在外貌。 少時,眾僧人靜室,參謁了祖師,引著二位師父出了靜室,上得殿來,禮聖三匝,退入方丈。卻就有村裡善信人等接踵而來,要求福的,要聽講的,要問疑說怪的,紛紛不等。傲生與高義,只得插在眾中,一概敘禮。 只見道副眼看著傲生氣象不同,若有高出眾中之態。道副乃安然一視,不分彼此。這才見有道高僧,毫無那兩般待人接物的舉動。傲生乃開口問道:「師父們出家,為了生死事大,卻如何瑣瑣屑屑,與世人分剖是非,辨別得失,徒勞爾身,徒搖爾精耶?」道副不答。傲生又重複笑問。道副乃答道:「為己之生,因以為人之死。蹈於是非得失之間,雖生實死;勞身搖精,雖死卻生。」傲生問道:「即師所言,死今欲求生,則精已搖矣,身已勞矣,自不能為,安能為人?」道副答道:「一種為人善念,萬古長存。」尼總持道:「若是悻悻,只為一己,規模便隘。這隘卻由心,心既不廣,體安能舒?又安可望長存不壞?」高義聽了,便問道:「師父,心卻如何不隘?」尼總持道:「卑以自斂,安舒多矣。」傲生與高義一笑,辭謝出門而去。萬年長老聽聞,乃合掌贊歎道:「二位師兄,明明度脫此善信。只是昨夜偈語,如何先知他根由,貼在壁間,使自覺悟?」道副道:「長老你特患心不誠、慮不定耳!如心誠慮定,一切事務自現機先。人言知機其神,神豈離了?」 長老萬年聽了,隨稽首謝道:「弟子心明矣。」道副道:「心明卻人有心。此機不在有心。」萬年道:「弟子知無心得也。道育說:「卻又不在無心。」萬年點首稱贊,道:「我三位師兄,指明弟子靜定中因也。」道副大師乃合掌朗誦諸經,眾各隨念。 只見僧眾鼓鐘相應。經畢,三僧欲退,眾善信中一人,乃上前說道:「小子有一件蹺蹊的事,請問高僧個緣故。方才也只因聽得高僧說有心無心的道理,我小子生來魯鈍,也不知何為有心,何為無心。只是三年前,偶於夜夢中在一處殿宇內,遇著許多僧俗講論經典,說我小子有五種過惡,若不將五宗善來解釋,便有五般冤孽鬼魅纏繞。今經三年,卻在此殿宇中會見高僧與眾僧俗,宛似前夢中光景。此夢既驗,只不知五種是何過惡?請問師父,將何善來解釋?」道副答道:「善信自種的惡根,自是心知,我等如何得曉?但不知你夢中是誰說你五種過惡的這一番話?豈有彼此沒有姓名?」這個道:「小子叫做有長,還記得那說我的,若似萬年長老。」道副說:「善信原與萬年有識麼?」有長道:「不曾相識。」道副道:「此因還當問萬年長老。」長老笑道:「有善信自種惡因,小僧如何得知?」道副說:「要知卻也不難。我有前因文冊,師兄沐浴洗心,當授你往善信家一探自知。」萬年道:「小僧洗心滌慮已久,願師只把前因文冊指授。」道副笑道:「前因文冊,久已在有長家堂處放著。師自可查出,何必我小僧指授?若是他家堂不曾放著,便在有長善信身邊搜檢。」說罷,眾各退散。這有長便邀萬年長老到家。長老人得門來,便往他家屋內堂前左尋右看,哪裡有甚文卷?說道:「高僧卻無誑語,那有虛言,叫我家堂處查,哪見甚麼文冊?」便來有長身上搜檢,又無。乃自己說:「我也是敬信高僧指教,便不曾備細問明。如今只得鋪起道場一個,在他家課誦經文,坐兩日功果,討個報應根因。」即向有長道:「小僧沒處查取前因文冊。當在你堂中修兩日功課,討個根因。」有長依言,乃留長老鋪設壇場燈供,誦經禮懺。到晚,吃了素齋,萬年習靜,打坐堂中。到半夜時分,只見一陣寒風把燈供吹滅。長老也驚醒,靜中朦朧著眼,看那窗外月色之下,五個精靈跳跳舞舞,卻也猙獰。長老正要查看根因,只得聽他舞跳,卻合縫著眼兒,微微偷視,只見那五個精靈怎生模樣?但見: 一個青臉紅髮,一個查耳獠牙。一個鐵棒手中拿,一個鋼刀腰掛。一個睜著圓眼,五個兇惡無差。跳得長老眼睛花,倒有幾分害怕。 萬年長老看這五個精靈跳舞了一會,雖不比高僧有驅邪縛魅之能,卻也仗著經文懺語,大著僧家之膽,要查前因文卷,只得叫一聲:「你輩精靈,在我僧前半夜現形,有何因緣?不妨明說。」精靈哪裡答應,只是雄赳赳的,如爭強角勝之狀。跳了一會,只見一個白鬚老叟,手執著竹杖,向五個精靈說:「你等精靈不須猙獰。自有長老善功,高僧演化,種種惡因,當自解脫。」那精靈聽了,飛空而去。長老依舊安心打坐。只見那老叟走入堂中,坐在那壇場之側,口中一一要說出之五種精靈的緣故,乃叫一聲:「萬年長老,你要查有長夢裡前因,卻是他自作自受,造下了五惡孽,當有此五種加害。他不自知悔改,如何得釋?」長老聽了,只得開了眼,說道:「小僧也問他夢中所說,是何五種過惡,他自不知,所以有今日查看。」老叟道:「正也因他不知,誤作過惡,留到三年,遇長老與他懺悔消釋。若是他知而故作,報應也不至今日,卻也不於夢中指示他消釋的門路。他既得遇消釋門路,只是五宗善果,不可差了一宗,卻在長老們道力。」萬年長老聽了,笑道:「有長自作,須要他自解,何要我們道力?」老叟說:「若沒有道力,他怎肯善解?」長老道:「有理,有理,自當領悉。卻不知他無心的過惡何事?乞老叟明明說知。」老叟一宗一宗說出。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八十六回 無仁孽輩現精靈 有長前因呈長老 話說萬年長老要查有長的前因文冊,哪裡去查,靜時卻見老叟,說了那五種精靈而去。老叟坐在堂中,長老問他五種有長的過惡。老叟乃說道:「有長本無惡,只因處友不擇,濫與人交。有長交的五人,都是幾個無仁、無義、無禮、無智、無信之輩。始與他這輩交既不擇,後遇這輩有過不諫,所以五友的過惡益深,有長的罪業益著。只因他出無心,這段罪案未發。」長老道:「朋友有過惡,人人自受,與有長何干?」老叟道:「長老何不明白?朋友之道過相規,誰叫他不規諫,使那朋友成了一個惡孽,他如何推諉得無干?」長老道:「比如朋友有過,他卻曾好言相規,那朋友不信不聽,難道這罪業也在有長?」老叟道:「朋友不聽他,就該絕了交情,卻還不絕,終是冤愆不解。」長老又問道:「比如無仁、無義五友作的惡,連累有長,應得何罪?」老叟道:「無仁報以無仁之罪。只怕有長還重些。」長老笑道:「豈有作惡無仁之友,罪過反輕;不諫不規五友,罪過反重之理?」老叟也笑道:「長老越不明白。比如五友,不知誤作的過惡,正要良友規諫悔改,復於無罪無過之善。只為你不諫,叫他成了過惡。成了過惡,這罪業可不是不規諫的反重?若是那明知無仁無義的過惡,有長能諫,諫了不聽,再復規諷,規諷不聽,莫致疏怨,好好絕交。這其中一種惡,便是一宗善解。那精靈冤纏,一個不敢近矣。」長老聽了,乃問道:「看來有長交友不擇,惹出這五種冤孽,便是他前因文卷。只不知作何五宗善,方能解釋?」老叟道:「這解釋根因不難。能知惡有惡報,則知善有善解矣。比如不仁的冤愆,須是一人可解。此理易明,何須多惑?」長老道:「小僧明白有長的前因,卻不得知這五友的惡。方才這五個精靈,是哪種的怪。卻是與何人作吵加害?」老叟道:「五友過惡報應,我知不詳。長老若要知,除非把方才精靈一個一個問明,才曉得這五人的事實。」長老道:「你為何知得不詳?」老叟道:「知五友之事實,必須神鑒。我乃有長的先靈,五家各有先靈,我只是知有長的事實。」長老道:「原來你是有長的先靈。小僧聞善惡獨流於子孫,子孫也通於祖考,信乎不差。」老叟道:「正是,正是。只因有長罪過未解,叫我先靈受累。孝子賢孫須當力善。長老若要明白五友的報應,那精靈尚在空中,可呼而問。」老叟說罷,飛空而去。已去又回,叮嚀長老道:「有長求長老慈悲,借道力懺過消愆,以免我老拙之累。」長老點首,念了一句梵語,只見那精靈一個現形堂前。長老乃問道:「精靈,你想是無仁無義積來冤愆麼?」那精靈點首不語。長老道:「汝何不語?」精靈只是點首。長老道:「我知之矣,陰魂豈能說話,說話便是妖孽。吾門慈悲,自有梵語。」乃念了幾句。只見那精靈通人言,說道:「吾即無仁之積孽。長老要知無仁前因,已有冥司報應過了。只因有長昔年與他為友,這一種坐觀成敗根因,還要報應了有長,一日未報,故我精靈一日未息。」長老問道:「無仁何人?何惡何報?有長如何坐觀成敗?精靈答道:「無仁叫做辛克,昔年與一個勇士喚做尚功的為友,兩人交契,比與有長更厚。一日,尚功效用王家,其妻子戀戀不放夫行。尚功道:』婆子,你苦苦留我何用?婦人家哪裡知大義。我一身在官,便顧不得家;若是當敵,便顧不得身。此心只知報國,所以說忘家,哪裡顧你妻子。『婦人道:』做妻子的,巴不得丈夫報功立業,奮力王家,豈是我留戀你,不要你出門?只說是設法下些來路,叫我妻子不受凍餒。『尚功聽了,故意作難,問道:「比如我出外成了功業,自然捎寄音信回家。萬一有差,你不免受凍受餒,你卻何處?』婦人道:「無他計較,羞面不向人借,守節不污其身,有死而已。『尚功笑道:』我姑試你,久已設法在心。我有一友,名喚辛克,少不得寄托在他。三年五載,少衣沒食,都在他處,料不差誤。『婦人道:「辛克叔叔與你交契,且家私充裕,你付托真設法的好。』尚功與妻講明瞭,卻走到辛克家。辛克便問:『尚兄幾時榮行?』尚功答道:「行期已定。只是有一件事,托累著辛兄。小弟此行,妻子在家,慮無人可托,意欲借重仁兄照顧一二,不叫她凍餒。小弟得功回來,自當酬謝。『辛克聽了,答道:』古人托妻寄子。尚兄不必在心,都在小弟一力擔當。『尚功大喜,即時辭別,收抬行囊前去。那妻子扯著,哭哭啼啼。尚功說道:「丈夫有淚,不灑別離。我效力王家,乃是丈夫的好事,何消啼哭?』乃不顧而去。這辛克過了經月,也不著一個家童到尚家問一聲。真真的一年半載,尚功妻子日見凍餒,叫人到辛克家裡,假做討丈夫的音信,實是訴度日艱難。辛克哪裡在意。為甚不在意?卻是他風聞尚功事業不就,凶信亂傳。哪知尚功名成,只因道遠阻隔。這辛克真乃薄倖不仁,古怪蹺蹊。三年兩載,尚功的妻子得了親鄰照顧,不致困苦之極,苟延性命。一日,海洋潮起,他這一村人遷移不及,獨有尚功妻子被一海舟救了。誰知海舟一風直刮到尚功的境界。尚功正聽上司訓練兵馬,只見左右捕得海舟私販,原來他妻子在舟。夫妻相逢,盡把衷腸訴出。這辛克家私被水漂沒,只剩他一個殘生,水退歸來,悲悲切切,看著屋廬盡塌,田產沙淤,無計可施,乃走到有長家來。有長見了,驚喜起來:驚的是已知辛克漂沒盡絕;喜的是今日又相逢。延入堂中,安慰了辛克一番,整頓些酒食相待。座間有長開口說道:『辛兄,我當年見你負尚功托寄之言,失了朋友相交之情,苦口也勸你,你只是毫不在意。不想今日到此狼狽,倒不如當日做個人情,尚功倘有日歸來,也好相見。』辛克道:『他家已沒,無處對帳,況聞尚功事業未就,哪裡急忙歸來。』有長聽了,道:『正是,正是。』」說到此處,那精靈把眼一睜,口裡噴出一道火星,便把手中刀弄將起來。萬年長老忙忙的又念梵語,只見精靈說了幾句詞話。他說道: 莫道交情不重,世間一種人倫。不仁損友喪家門,報應何差尺寸。 長老聽了,說:「是了。辛克不顧尚功妻子,他妻子卻完全,到丈夫處去;辛克倒滅了家私,這有長雖行勸諫,後來不當聽了辛克強辯,順口道是,便成就辛克這種惡業。」精靈道:「正為此,辛克幽冥已報了他不仁之過,有長難免坐觀成敗之罪,所以我久守待他的釁隙。不想他先靈舊有善因,夢寐之中,向來瞻依僧家功果。」長老聽了,點首道:「是了,是了。這乃有長一種過惡。但不知二種是何冤業?」 只見又一個精靈現形堂前,說:「長老,我即無義之積孽。你要知無義前因,已有冥司報應過了。只因有長當初與他結交為友,有一種附和無義根因,畢竟要報應了有長。三年未得其隙,故此守到今日。」長老問道:「無義之人是誰?」精靈答道:「此人名喚石宜,為人貪圖財利,立心奸刁,與有長為友,卻與一親戚同財各本,海洋販些珍珠瑪瑙。欺這親戚懦弱,一日設計,向親戚說:『各本生理,有利均分,差池兩讓。憑著我這點公心,歸來自是公算。你可在家收買,待我出外販賣。』親戚依從,盡把資本托付石宜外出。石宜得了自由,哪裡把公道心腸放出。在外得了大利,歸來假說折本。有長聽石宜歸來,登門探看。石宜乃故做憂慮之色,說買賣失利。有長見他色若假設,乃正言道:『老兄,朋友家當以實心吐露。小弟聞你大得了利,你如何憂慮上面?你親戚將本托付與你,沒有利分,已辜了他意,失了他妻孥之望,卻還要說折本,傷了他財。冥冥有神,這個心腸,卻使不得。』石宜笑道:『老兄此言,從何處來?小弟與他各本,巴不得有利均分,肯做欺心坑人財本?如若欺心,便怎樣怎樣為誓。』有長見他發誓,隨轉過語來道:『老兄不必發誓。果是不欺,由你罷了。』二人正說,只見那親戚進入門來,彼此敘禮。石宜依舊把折本事說出。那親戚低頭躊躇疑思,有長卻從旁附和一聲,道:『石兄發誓,料必不欺。』那親戚聽了有長之言,遂信了真,把原本十不得五,懊惱收了歸去。蹺蹊古怪,那親戚收了原本,另尋別業,得了利補;這石宜本利倍長,一日裹囊出外,遇著海風,止得了一條性命。」精靈說到此處,張口大發了一個哈哈,說:「快哉!快哉!只是石宜無義一種卷消了。附和的一種根因,叫我久守有長的釁隙。」萬年長老聽了,道:「是了,是了。只是幽冥之理,毫末不爽。石宜無義,有長也曾諫諷,卻被石宜一誓瞞了。這也難作有長之罪。」精靈聽了,把呵呵大笑轉了個恨恨的一聲。長老問道:「你恨何意?」那精靈也說了幾句詞話,說道: 欺心切莫咒誓,虛空自有神知。報應來早與來遲,自誓還歸你自。 長老聽得,道:「正乃人懦人欺天不欺。人只知害人,發個誓瞞人,哪知反把自己咒了。有長妄信石宜咒誓,便成了他欺人之罪,也應報應。但不知三種是何冤孽?」 忽然一個精靈現形,自稱無禮積孽,道:「長老要知無禮前因,冥司報應卻也不差。只因有長與這個為莫逆之交,造下一種干犯上根因。雖與有長無干,卻也是有長一言坐罪,如何解得?」長老道:「這人是誰?干犯長上何事?」精靈道:「長幼有序,卑不可以犯尊。有禮者恭敬待人,自成了謙光之德。這有長與這個傲慢人名叫貝節的為友。貝節自恃多財產,家富足,每每待人驕矜自大,凡與他往來的,俱要阿諛諂笑,甘受他凌辱謾罵。一日,有長乘間規諫他,道:『百凡以禮自處,以中正待人。那受你厚的,是有求你的;那當你罵的,是哺啜你的。若是老兄一班相等的,便也罷了。只怕長是老兄尊是老兄,再或心地勾曲,當不起老兄的輕薄,那尊長必定怨怪。這心地勾曲的,必定懷恨,與你成仇。一旦入了他仇恨謀計之中,豈不自取凌辱!』貝節聽了,笑道:『我財富有餘,料不求人。人若求我,也只得受我些氣兒。老兄豈不知我為人,何故今日發此胡言亂語?你若不與我交,但憑尊意。』有長聽了,冷笑一笑,隨轉過口來,道:『小子果是妄言;勿得見怪。』有長只這一句話,便成了貝節無禮之惡。豈知冥司分毫不錯,他無禮凌人,便就把他後代生出幾個驕子悍僕,乘著貝節一日有病,活活被這輩氣壞。實不瞞長老,我精靈卻也於中攛掇一二。」長老道:「他自無禮成傲,果然驕倨的性氣,當不得人來凌他,怎不抑鬱成疾?只是驕子悍僕,他可懲治。一個尊長倒倨慢了,幾個僕輩怎甘受氣?」精靈聽了,大笑起來,也說了幾句詞話,說道: 驕傲多生驕子,因他心地不明。凌人到底被人凌,只為一朝有病。 長老聽了,道:「貝節若不是病,還要引出正大的禮法處他。」精靈道:「只因病來纏繞,要以無禮凌人,那身子做不得主。僕妾是躲不開的冤家,你看他,骨都骨都受氣,越氣越病。在牀枕間想起來,當初倒不如聽有長之勸,把些禮貌待人,如今也有人問安探病了。長老,你看這驕傲的,有長寧無那轉口依阿之過?」長老道:「這過不差,也該報應。但不知四種是何冤業?」 只見這三個精靈,將手向空中招叫道:「你雖不靈,卻也是個精怪。長老要查看有長的罪過前因,你也當現形說出。」叫了兩三遍,方才見一個精靈,比三個精靈甚是不同。為何不同,下回自曉。 第八十七回 舒化修書請聖僧 怪狼聞經修善果 長老見這個精靈,不似那三個猙獰,卻比猙獰更加跳躍,緊睜著眼兒睃人,噘尖著嘴兒說話,手裡拿著把暗刃刀,心裡想要算出人地步。這精靈現了形,不言不語,看著長老。長老乃問道:「你是哪種精靈?」只見無仁精靈代他答道:「他是無智積孽。」長老道:「他自不言,你如何替答?」無仁精靈道:「他假做癡呆懵懂,莫說拙口鈍腮,只怕是機謀在腹。」無智精靈聽了,便大笑一聲,開口說道:「你等已說出我本來面目。我本混混沌沌,只因當年二人交往,有個真愚與個卜才。這兩人心腸昏暗,惰性頑冥,一日十二時,你只知饑索食;一年十二月,我只知寒索衣。既彼無一朝遠慮,此何嘗早夜思量。兩家父兄無一家不教訓他,及時黽勉做些崢嶸事業。怎知他二人不明白道理,終日反做無益,害了有益。這有長見了這樣人,只該遠離莫親,反上門往來,交好如同膠漆。這二人交到後來,卻便也有個報應。」長老道:「似此二人,樸實無奸,報應自當成他個美。」精靈聽得,把眉一蹙,說道:「這樣人如何報應他?算已墮入無明地獄了。」長老道:「這樣人為甚到此?」精靈也說幾句詞話,說道: 人本性靈非物,心機何不聰明?生來與世若無情,好似塵蒙明鏡。 長老聽了道:「是了,是了。有長交不擇友,日與這無智為朋,想必有長也同此一類。」精靈道:「有長才能高過十倍。」長老道:「既高十倍,乃友不如,這罪過卻也當報不差。但不知五種是何冤業?」那四個精靈便望空叫道:「五種的精靈,你也來與長老說明了罷!」 只見五種精靈現了形,說:「我乃無信之積孽。長老要知無信前因,冥司豈肯饒他不報?」長老問道:「無信,可有人見證?」精靈道:「有人,有人。這人就是有長,為人懷著狐疑,更且猶豫,明明正大道理,叫他信實行去。他卻不信。又與一個朋儕相交,這朋儕為人虛詐不情,狡偽百出,不遵聖賢篤信。且是與人期會,莫說千里忘了故人之約,便是自許片言,不能一朝而踐。這人也只因與有長相交,那淳厚誠慤的善士,便不與他來往。不得聞善士忠實之言,不得親善士道義之行,後來冥冥也報他個黑暗地獄之罪。故此有長難免五種無信寬愆。」長老聽了,說:「不差,不差。只是你這種種精靈,要把有長作如何報?」精靈怒目,也說了幾句詞兒。他說道: 信乃人間美德,至誠可格豚魚。誰教他,立心行事盡皆虛,報應昭彰可懼。 精靈念罷,說道:「比如無仁,便等他個不仁的事報他無仁。」長老說:「有長這幾年豈無不仁之事可報?」精靈說:「只因他先靈知此根因,夢中顯化了他與高僧相會。他年來一心只想著吃齋行善,故此不仁之事卻少。我等守候他到今。」長老道:「不仁之事有長既少,難道無義等事就也無有?」精靈道:「只為他一心只想著行善,便一宗兒也不犯著。如今我等守候他多時,只有不信這一種根因,但看他清平院會了高僧後,得了演化因,可把這綱常倫理篤信力行。若是口是心非,入了邪迷境界,我等還要報應他。」長老道:「高僧本意,自修見性明心,不與塵凡渾跡。只因演化功果,明自己心要與大眾明心,見自己性要與大眾見性,倒多了你們精靈報應一出。」精靈道:「我等非精怪,實乃虛靈。你要大眾明心,明的就是這綱常;見性,見的就是這倫理。我五種就是這五種無,若有長能轉化而為有,管教他福壽康寧。卻都在長老傳言高僧,即此是前因文冊。」說罷,五種精靈飛空不見。 萬年長老乃念了一聲「彌陀」,身坐蒲團之上。只見有長走出後屋。說:「天已明亮。師父為小子查看前因,可曾見有文冊麼?」長老不言前事,但只說:「善信要解五種過惡,切莫要使那五樣冤孽來加害,須是小方丈面請高僧教言。我小僧卻查不出那五宗善,叫善信宗宗修也。」有長依言,一面備早齋,留萬年吃了,一面同萬年到方丈裡坐下。萬年自入靜室,向三僧備細把老叟精靈的話說了一番。道副微笑道:「師兄費了一番心思唇舌也。」乃出堂到方丈,只見有長近前稽首,拜求高僧,道:「小子五過,要修五善。請教師父,善從何門而修?」道副道:「過在何處,便從何處修。小僧怎知善信的過,怎叫善信去修?」有長再三懇求道:「望三位師父發一慈悲。小子實是孤陋不知。」尼總持道:「小僧不言,久已知善信之過,不能免五種精靈加害。只願善信多施恩惠與人,不做瞞心昧己,勿自尊大。凡事以理推行,本之以一片實心,自然精靈化為吉祥善事。」有長聽了,贊歎稱謝,道:「小子得領誅心之教深,想起昔年白作之過矣。」乃又說道:「果然多施恩惠與人,人自有感恩圖報。」尼總持笑道:「善信方才已入善境,如何又作惡因?」有長道:「小子聽師父五宗善言,方感悟於心,又何作為惡因?」總持道:「施恩望報,即人有為而施之過。施恩不望報,方乃為善。」總持說罷,在堂僧俗各各點頭,萬年長老乃敲磬誦經,大眾齊和,真個也人天歡喜。後有誇萬年長老明心見性兩句道理,說得真是。五言四句說道: 心性人人具,老僧見自心。 因以及大眾,即是明與新。 話說祖師師徒在清平院居住多時,度化僧俗善信卻也甚眾,只就見在功果成就菩提,注載一二。祖師向三弟子說道:「我願普度一切,隨寓演化,住此日久,欲往前去。汝等可辭方丈眾僧,收拾前去。」萬年及僧眾願留祖師多住幾時。祖師道:「出家人隨所住處,何有去來?但恐汝等煩擾攖心,不若仍還個行無所住。」祖師說罷,稽首謝辭。長老出堂就行,三位高僧隨也出堂上殿,稽首聖像,望山門外走。師徒正才出了山門,只見一人手持著一柬帖子,飛走迎到師前,雙膝跪地,道:「小人奉家主之命,來請列位師父到家一齋。」祖師不言。道副乃道:「我等一路行來,不擾檀越之家,不受齋供之請。遇緣庵觀寺院,借間禪室打坐,也還恐驚擾僧道之家。你是哪家檀越,曾未識面知名,承他愛惠,我僧家不與世事,不接書柬。此去前途,有緣面會。不領來書,就煩順璧。」那人捧著柬,只是跪地不起,說:「師父們請看書便知。」道副卻望著祖師。祖師立住腳,說:「徒弟們接與不接,總是要費汝等些精力話言,俟吾等道的時日,但是有願演化也說不得。」乃叫道:「育徒弟,拆了他書看。」道育隨接柬拆開,念與師聽。柬上寫著: 愚昧俗子,願徼智光。不潔修齋,聊申供養。惟祈鸞鶴雲馭,下降草茅,用聆道范。 上請 方人舒化稽首 道育念畢,祖師道:「你去,我來。」那人起來,往前飛去。道副乃向師道:「此人有說,師豈不知?」祖師笑道:「吾等為演化度脫眾生,安有知其說,放過去的?我所說費汝等精力話言,延捱吾東行化緣時日。」道副唯唯。尼總持與道育乃問道:「師兄道此人來請有說,弟子卻見未真。」道副說:「我亦見未切。只是也知有一種邪魅於中。」祖師道:「汝等已知,便是見道。卻知未真切,便是見道尚未透徹。吾亦不欲先言,汝等到彼自知。」三弟子唯唯,前行不提。 且說這前來請師的是何人,乃是舒官長族弟,遠居在外村,一向知師徒們演化,度脫塵情。今知在清平院居住,特為地方有一宗疑怪事來請,假說一齋供獻。道副已知其情,但不知甚麼疑事,惟有祖師前知,但不先說。這舒化村怪事乃是何事,卻是他這一村族眾人家,喜的是生男,怕的是生女,說生男長大舉了孝廉,便為官為長,掙了家計,便多富多金;生了個女,不是賠錢賠鈔賠妝奩,便是費衣費食空養大,嫁到別人家做活,還要來娘老子搜求。這村人存了此等心腸,凡遇懷孕臨盆,便將水淹殺,十家有九。可憐也是一種血肉性靈,叫她未見天日而絕。哪知生了女成人長大,多少嫁入富貴之門,憫念生身父娘的,供送不休;多少娘老子無後的、貧苦的,依著女兒過活;還有看父娘情份顧瞻弟兄的。古人還有說願生女莫生男的。這村人只因淹殺女子過多,古怪遇著一宗冤孽。離村三里有座神廟,廟中香火供奉的是一位顯靈大聖,一位衛聖神君,一位報應神司。三位正神雖是保護村鄉人民,卻也稽察一方善惡。一日,兩位神道公出,不在廟間,只有顯靈大聖在廟受享地方香火。正才坐在殿上,只見鬼使押了一隻狼來。大聖見了,問道:「鬼使,你去巡緝地方,不來報誰家人民行善,誰家男女作惡,何乃押一隻狼來?莫不是這狼作惡傷人?」鬼使稟道:「小的去巡方,到一荒野林中,見此狼食一死兔。旁有一獐,目視他說:『放了肥膩膩婦人不吃,卻吃此死兔。』此狼說道:『婦人雖肥,腹中有孕,我不忍為一朝口腹,壞了他兩條生命。』那獐道:『你這惡狼也學修行,卻不知幾年上學的?』此狼答道:『我豈無因而來。一月前打從清平院過,見院人燈燭輝煌,鐘鼓響應。我進去看,門上卻有衛聖神君在那裡坐著。一聲喝住,道:』畜類,何得妄入道場?『此狼說:』道場作甚事,莫不是鄉里搭高台唱戲?若唱的是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待我也去看看,也是勸化村人的好事;若唱的是邪淫惡孬,引壞了地方人心,便不去看。『神君道:』你這狼畜,如何也知些道理?此院內是高僧秉教法事,開度有情的道場,超度前亡後化的功果。你倒有些善念。也罷,放你進去一看。『此狼進去,見了道場,又聞了經典,故此歸來,學了修行,不肯傷不孕婦女。小的聽見他這段事由,連狼解上大聖。似此惡狼行善,也該報他個好處,免他受苦六道眾生。」大聖聽得道:「二位公出,原來一位在清平院山門前坐著。這一位不知何處,待他降臨,方行此事。」 正說間,只見二位神司齊齊回廟。大聖乃問衛聖神君:「何處公行?」衛聖神君答道:「吾職司衛聖,專保護聖帝明王。只因清平院供奉聖位,怕有往來邪魔穢惡,故此巡察到彼。卻遇演化高僧,職當衛護。」大聖又問報應神司:「何處公行?」神司答道:「村間為善的少,鄉外作惡的又多,報應何時得暇?今日回廟,上聖可有甚事?村民香火可供?」大聖道:「正才鬼使押得一狼到上。」便把鬼使說狼的事,備細又說一番。報應神司便叫左右去查那村間懷孕的婦女是男是女,回報前來。左右頃刻查了來報道:「此婦是懷個女胎,他數當為狼食。只因他孝姑,免了他這一宗冤孽。」大聖聽了,乃問神司:「似此婦數當狼食,不知前因何造?」神司乃取冊一查,道:「此婦只因前世背姑飲食,應有狼食之孽。卻喜孝今世之姑,自然消了前生之案。」大聖道:「似此便當與他生一男,如何與他懷一女?」神司道:「數本無生,聊以一女為後。」乃叫左右把狼押到那婦人家,投胎奪舍。 左右領著此狼到得婦人家,卻是舒化的妻小。舒化無子,女也未生一個,卻好見妻懷孕,私自歡喜,道:「便生了一個女兒,也勝如無有。」豈知其妻臨盆,生下是個女胎,心性煩惱起來,怕丈夫不喜,又習成村俗,把個狼轉世的女胎,一時叫婢妾淹殺。這女胎不是那往常的,淹殺一靈,原歸天上,血胞仍返土中。他卻是個精靈怪狼轉化,一魂不散,恨道:「我當初林中不吃你,怕傷了你二命。你今日卻忘恩負義,倒把我淹殺。只教你不得安生,也消不了這宗冤孽。」婦人淹殺了女兒,舒化方入房來,聞得此事,大罵婢妾,深怪妻小。婦人見丈夫不喜,自己又在月中,氣血正爾不足,怎奈狼恨冤愆,一病不起。此狼大弄精怪,作吵作耗,青天白日,舒化見魅見邪。此狼吵出興來,便在這村鄉大家小戶,作妖作怪。他卻有聽過經文、見過道場這一種善因,乃在村間專一吵鬧行惡的人家,便是絲毫過失,偏他就知;若是行善人家,他不但不去吵鬧,且去撮補些好與那善人。村裡人家受不盡怪狼的吵鬧,齊齊備了香燭,特拜顯靈廟中,說道:「神司專為保護一方。今有怪物吵鬧,一村人民不安。神司何事,乞求威靈剿除。」廟桌上供有籤筒,眾人乃祈禱神簽,跪在堂中,瑣瑣碎碎。三位神司觀見在上,彼此也動愛眾慈心,卻各相計議。衛聖神君說道:「怪狼擾害村人,當為眾驅除。」顯靈大聖道:「狼有一宗好處,他害的是村惡,保的是村善。我等為善惡兩途,欲示垂戒,正好由他去吵鬧行惡的。」報應神司道:「即此便是報應。只是這村眾尚迷而不悟。」顯靈大聖道:「乘眾祈簽,便示他幾句簽文神意。」乃降一簽,上說道: 我本顯靈神與司,人間舉意我先知。 怪作妖魔分善惡,誰教作事把心欺! 村眾祈了簽,念了詩句聖意,你問我,我問你。一個道:「老兄,你可有甚惡事麼?」一個道:「老兄,你家想不曾行些善事,這簽意明明說出:作事欺心。」只見舒化道:「列位不消說了,我知這惡事做的欺心,神靈知道了。」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八十八回 恃強凌弱反傷身 做賊偷牛遭怪耍 舒化見了簽意,向眾人說:「我們村人家作事欺心,真乃是喜生男,忌生女。這件惡事,只是風俗傳來,怎麼禁得?」眾人道:「便禁也只禁得你我幾家。」舒化道:「千不該,萬不該,是我妻的不該,前日把個女胎淹殺。」眾人道:「也不獨你娘子行此不該之事。村間多少淹殺女胎的婦人,卻也報應得古怪。」舒化道:「如今有個道理。我家族兄曾有信傳來,說國度有高僧演化,能正人心、驅邪怪,現行寓清平院講經說法。我寫一柬,只說請過小村一齋。待他來時,再作計較驅邪。」眾人齊道有理,故此舒化柬請祖師師徒。按下不提。 且說這狼恨舒婦淹殺了它,它卻不復到廟中說冤,乃把舒化的妻使作的她生氣生惱,害了個血氣不足的病,不死不活,懨懨捱日。這村間但有絲毫為惡的,狼便知道;知道了即去作怪。卻好這村有一人名喚高強,這人勇力過人,心情奸險,專一欺凌懦弱,設騙人財。一日,把個吃齋的善人欺騙,要十不敢與九。這善人受不過他欺,在家捶胸跌足,叫屈含冤。卻好狼知道了,變了一個道人,走到善人家化齋。善人道:「師父齋便不難,只是我受了人氣,沒處申冤。」狼便問:「善人受了何人的氣?」善人便把高強欺騙說出。狼道:「我小道替善人出氣,管教他來受你的氣。」善人笑道:「高強勇力過人,奸險百出,他怎肯來受人的氣?」狼笑道:「善人,你可避在房中,三日不許出村見人。便是人來尋你,也只回他不許見面,包你高強上門哀求饒命。」道人說罷,袖中取出錢鈔一貫,送與善人,說:「可將此鈔自備飲食。我小道若吃了你齋,你便疑我設法吃你齋,將鈔送你,乃堅你信道之心。」果然善人心疑,說:「惡如高強,豈有到來賠禮之事?」見道人送鈔,乃笑而收下,躲入臥房,果依三日不見人面。這狼乃抖擻身體,變了善人的模樣,走到高強之家,只見高強果然身大力強,兇惡形狀。怎見得?但見他: 身長八尺,膀闊三停,豎眉環眼似兇神,勾鼻虯須如猛將。力能扼虎,氣可吞牛,那更他心情奸險似山川,智量勾深如鬼蜮。 這狼變了善人,未曾走到他門,已有村鄰人等扯的扯,說的說,道:「你一個吃素的善人,凶凶的去惹高強作甚?」怪狼道:「受他氣不過,思量要告訟他,財力又不如他強富;思量要尋個自盡,卻又空丟了個性命;思量隨他心性,要十便十奉承他,還要賠個小心下氣,他又沒個知足心腸,越發欺上門來。如今不如上他門,與他決個雌雄。他若勝了,便把這性命交與他;他若不勝,也待我出一口氣,叫列位笑一場。」眾鄰笑道:「你這個人昏了。俗語說的:』飛蛾投火,乳犬犯虎。『你要與高強比並雌雄,便是十個對他一個,也對不得。回去,回去,莫要自送了殘生。」怪狼哪裡聽,只叫試個手段。眾鄰見善人不聽,直走到高強面前。高強便跳起身來,說道:「你來了麼,少我的鈔,負我的情,怎躲得過?你且來試試我的拳頭。」怪狼道:「你那拳頭,只好打你老婆。若你老婆是個賢德的,自是拳頭不敢犯他,你還要敬重他,感謝他,與你當家,料理內事;若是個悍妒的,他自有個降老公的威風,你那拳頭卻也伸不出來;若是個偷饞抹嘴不守閨理的,我所以說你這拳頭只好打老婆。」高強聽了,大喝一聲道:「這廝可惡,上門討死!」乃一拳打來,怪狼也一拳打去。高強的拳打在狼身,如生鐵頑石。那拳痛難再舉,看看腫了。狼拳一下,那高強痛人心間。高強便把腳踢,那腳方踢來,便閃筋動骨,站也不住,卻被狼幾腳踢倒。高強只在地下哼痛,忙叫家僕來挽,把個村鄰笑倒,說:「好吃齋的道人,好個要強的惡人,吃齋的發了無明之火,倒打倒了高強。」怪狼收了手,口裡罵道:「奸惡強狠,趁早把騙我的錢鈔還我。如遲一日,我上門來打你一日。」高強倒地地上,叫家僕幫打。家僕一個個上前,俱被狼打得飛走。眾鄰一面笑,一面疑,笑的是高強平日逞凶;疑的是善人為何今狠,只得勸解。怪狼臨去說:「高強,你若不上我門賠個小心,我一日來打你一次。」高強也沒了法,只得忍氣吞聲。怪狼說罷,回到善人家,依舊變個道人,見了善人,果然躲在臥房。他便說道:「高強,我小道已警戒他一番了。只是他三日後上你門還你鈔,賠你小心,你只說個饒了你罷。那高強以後再不敢欺凌你善人了。」說罷往門外而去。善人心疑,只見三日後,高強手足方止了痛,走得路,怕善人如蛇蠍一般,恐其又來,乃同著幾個勸解的鄰人,登善人門謝罪求饒。善人依那道人吩咐說:「饒了你罷。」高強大喜而去,後果不敢逞強欺人,道:「往常只說我狠,哪知吃齋的善人動了心更狠。」這怪狼方扶助了這個善人,卻又聽見村中兩個盜牛偷兒,夜坐在家計較。一個說:「善老道有只耕牛,我與你趁著黑夜牽了回家,宰了遠鄉去賣。」一個道:「偷牛已有一款罪,又私宰耕牛,乃兩款罪。萬一遠鄉知道你我是偷的,不便,不便。倒不如活牽別村去賣。」一個道:「別村也知我與你無牛,還是暗地宰了。就是不賣,我與你各分一半,醃熏了過日子倒好。」怪狼聽得笑道:「說偷牛兩款罪的,還有個人心。這要宰了過日子的,心腸太惡。他說偷善老道,必是吃長齋的老道。似此善人,不可不救。這個惡賊,且叫他吃我個苦。」怪狼乃變了一個道人,走來尋善老道家。只聽得木魚兒聲響,走到門縫裡一看,但見那老道: 白髮白鬚,手執著木魚兒敲打;善眉善眼,口念著波羅密真經。沉檀噴噴,香煙繞屋似祥雲;燈燭煌煌,光照滿堂如白晝。堂中掛著一幅彩畫菩薩,真如活佛;幾上擺著幾碟蔬食果品,果是清供。一個清平世界老善人,終朝懺禮家堂修後世。 怪狼在門縫裡張了一會,聽他功課了一番,乃擊門叫一聲:「善老道開門。」善老道聽得擊門,吃了一驚,問道:「何人半夜敲門?」怪狼答道:「是小道。」善老忙開了門,見是一個道扮模樣,乃問道:「師父,這半夜因何到此?我這小莊不通大路,往來想是迷失路途。幸喜敲的我善老之門,若是敲了村間生事作惡之家,師父你怎當得他起?」怪狼聽了善老說村間生事作惡,乃動了扶善排惡之心,便問道:「老翁,你這村間是哪家生事?何人作惡?」老道說:「有便有幾家,只是我年老修善的心腸,不管人閒事,不攻人的惡。」怪狼問道:「你老人家因何不攻人的惡?」善老說:「豈但我老人家不可攻人惡,便是少壯人,更不可在背前面後說那家作惡,那個為非,一則損了人行止,壞了自己心術。攻說人的惡,偏你就沒個過失,人說你心下如何?萬一說人惡,說著個知道理能省改的,便說你教誨他,心裡感你是好人;若是說著個不知道理的,便怪你揚他惡,恨怨起來,尋些惡事報你。所以我老人家不說人惡,便是家下小男婦女,也戒他們不許說人。惟有婦女家,更要張家長,李家短。古人說』長舌婦人『,男子漢家休要聽。」怪狼又問道:「老翁,怎麼叫做長舌婦人,男子休要聽?」善老道:「人家生了女兒,為母的閨閫中便教她不要多言亂語。嫁到人家,她習成的氣質真也不說張家長,李家短;若是沒閨訓的,便快嘴多言,還有說公婆的,說姑娘小叔的,說親戚鄰家的。一張快嘴,喳喳哇哇,俱是做女兒時,娘母子少調失教。若是說是說非,有道理的言語也罷了,還有歪心偏意,說黑數白,男子漢一聽了,多少傷了風俗,敗壞了德行。所以叫做長舌之話莫聽。」怪狼聽了,忖道:「人言善老道,果是名稱其實。我如今卻要攻人惡,且試問他一句。」乃向老道說:「比如今日有個惡人,要謀盜人財物,你老道知得,可與人說麼?若是不攻人惡,看著好人被盜害,這卻也非善人的心腸。」善老笑道:「師父,你太迂了。不攻人惡,是不說破人陰私;若是惡人偷盜害那善人,這卻說破他,也是個陰騭?」怪狼道:「說與善人免遭惡害,此便是陰騭有理,乃破了那偷兒的心事,怎教做陰騭。」善老道說:「破了偷兒,救了他不犯王法罪累,正是陰騭。」怪狼笑將起來,說:「老翁,小道今日正來積個陰騭。你家有耕牛幾頭?」善老說:「老漢家只兩頭。」怪狼道:「小道打從一條路來,聽得有兩個偷兒要偷你牛。你可把牛牽到別屋裡,待小道替你看守。」善老依言,把牛牽到別屋,叫家人防守著道人,恐這道人半夜三更敲門打戶,說偷牛盜狗的事,也非好人。怪狼知情,歎道:「世人存心如何險峻!我好意來救他,他便起這疑念,還是個善老道!若是個心多情寡的,便把我來講的先拷個來歷,不然,趕逐出門也。這也難怪他,是我來的交淺言深,說的是偷牛盜賊,無因至前的是非。」怪狼自嗟自歎一會。 那老道人聽了道人說夜半有偷牛賊來,牛雖依道人牽入別屋,卻不去睡,與道人講說經典道理。怪狼那裡知講,又想偷兒來見無牛在屋,家有看守的,回去了形跡不露,老道必然怪我說謊,又不見情,乃向善老道:「老翁,你可去睡,把燈火熄滅。那賊偷不得牛去,彼此還全了個好意。若是明燈看守,那賊羞成惡意,久後尋些別事害你。」老道說:「我正要等他來,看是哪家人做此偷兒,拿著了送到官長問他個罪。」怪狼笑道:「老翁,你一個善人還要去放生,如何為此毒事?若不知他是何人,他也只說你不知,大家丟開了心意;你若見了,知他是何人,此心終身把他在意,他也把你終身不忘,冤業便從此處結了,不是你我修道的所行。」善老只聽了這兩句,乃說:「師父見教的是。」怪狼道:「尚有一件事,小道與老翁看守大門外,一則與你防盜,一則免老翁家下生疑,說我小道無因這晚而來。」善老雖說無妨,心裡卻也幾分懷疑。怪狼隨走出門,善老便把門閉了進去。 怪狼乃等至半夜,果然兩個偷兒走到善老道門前。怪狼遠遠見賊走來,隨變了一隻黃牛,在那牛車篷內。二賊見了大喜,一個道:「老善真也放心,把牛不收,明明送與我們,不叫多謝。」一個道:「免了我們挖洞開門,還是老善家童忘記收牛了?」一賊一面說,一面解了繩子,把牛牽到路上。一個說「活賣罷」』一個說「宰了好」。怪狼聽得,乃叫了兩聲,其聲甚哀。二賊道:「莫要叫,有人聽見了不便,越發要宰你泯了形跡。」那牛忽作人言,說道:「你宰宰宰,不是宰牛,卻是宰你祖宗。」嚇得兩賊慌了,道:「爺娘呀!牛如何說起話來?」乃慌慌張張問道:「牛,你如何是我祖宗?」牛答道:「我生前在世,也只因偷了耕牛宰了去賣,冥司罰了今生變牛,受不盡的苦楚。」二賊問道:「變牛如何受苦?」牛道:「與莊家耕田開地,用盡苦力,風雨淋漓,蚊蠅暑熱,也說不了的苦,那莊家男女還有鞭打的。吃辛受苦,到個耕不得田;出不得力,叫屠戶宰賣,這苦向誰說?今幸得你們來偷了去,離了他們,你們若念祖宗偷牛變牛,把我豢養得老,也見孝心。你若宰賣,只恐你後來在世遭王法盜宰之罪,死後變牛,償宰賣之冤。」一賊聽得,說:「祖宗做了偷盜,這世報應到此。我們若做了盜牛之賊,怎能夠遇著子孫得知?罷,罷,聞知顯靈廟有善人放的生,多養在屋內。我二人悄悄送到廟裡,自然廟內有人救養了他。」怪狼道:「好,有情多孝的,我若到廟裡,果然得了生。」二賊乃把牛牽到廟前,放在門前而去。後卻如何,下回自曉。 第八十九回 淹女胎村人作惡 查文卷大聖禮僧 卻說怪狼待二賊去了,乃復變了道人。次日天明,走到善老道家門前坐著,卻好善老過了一夜,次早開門,見道人坐地,說:「多虧師父看守大門,夜間偷牛賊不來,牛牽了別屋得保存了。師父可進小堂奉齋?」道人道:「吃齋事小。我小道有願在先,但聽見人說生事行惡,便要問明。這行惡之人好勸化的,便勸化他;不聽勸化的,便叫他做出蹺蹊古怪事來。」善老道聽了,說:「師父,我老道只聞說遇著生事行惡之人,好意勸化,是你我吃齋行善道人的心腸。叫他做出蹺蹊古怪的事,不但你我道人不該幸災樂禍咒人,便是人有古怪的事,你我也不忍見聞。」道人說:「小道卻有些豪俠之氣,但遇著善人如老翁的,定然扶助些好事。如昨夜與老翁看門防盜;若是遇著惡人,定要計較,叫他做出一場蹺蹊古怪。」善老聽得,搖手答道:「師父,你這樣說來,我這村裡並沒個生事作惡之家,便是有,我也不說。俗語說得好:『閉門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作主張。』又說道:『等閒不管人家事,也無煩惱也無愁。』」道人見善老不說,心性急躁起來,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兇惡形狀,十分嚇人。善老見了,吃了一驚,道:「佛爺爺,我善老乃行善之人。你是甚麼神靈下降?我善老不說人惡,不指人非,也是好心,卻怎麼顯化嚇殺了我?」老道一面說,一面看道人變的。 豹頭環眼甚兇惡,青臉獠牙須倒戳。 口裡騰騰噴火星,手拿一桿狼牙槊。 善老道見了,心慌膽顫,跪在地下,只是磕頭,不肯說生事行惡的,只叫:「爺爺呀!你既顯靈下降,自然知哪家生事,哪個行惡,不勞問我。」怪狼道:「這老頭子倒也真是個不惹是非,不管閒事,不說人長短的。」乃叫一聲:「善老道,你安心吃齋念佛,自是家門清吉,人口平安,災禍也不來犯你。我不瞞你,乃是顯靈廟大聖帳下一個行使。你不肯舉出行惡之人,我自去查訪也。」說罷不見。 善老道聽了,半晌方定過神來,忙走到舒化家裡,備細把這事說與舒化。舒化道:「正為此事古怪蹺蹊,我小子家中人口不安,見神見鬼,多因是妻淹殺女之故。已曾修書去請高僧,想必到來。」善老道說:「只怕僧家非法家,驅邪捉怪,他們不來。」舒化道:「我正因此書中只說請齋領教,不曾講這怪事。」善老道聽了,說:「這等料僧人必來。」舒化笑道:「你如何知其必來?」善老說:「和尚家每每聞風齋僧之處,雖遠也去,還有上門乞化齋的,吃了齋還想要襯錢的。」舒化笑道:「老善,你倒不像個在佛門的。這樣出家人,是渾俗和光,出了家,未了世法的。哪知高僧高道,他自有修行正念,一切外緣,皆視為空幻。莫說他自己不來乞化齋,便是你頂禮焚香去請齋,只怕他還不肯來吃。」善老笑道:「我也是這等說。」二人正講,只見家僕來報,說:「奉主人之命去請高僧, 卻遇著高僧正才辭別清平院前來。今將到村口亭。」舒化聽得,忙與善老道往村口來迎接祖師師徒。一見師徒莊嚴色相,二人不覺倒身下拜,說:「凡夫俗子,妄請高僧法駕,蒙賜降臨,何勝慶幸!」祖師師徒和顏安慰了。進到村間,舒化便邀往他家。只見顯靈廟一個廟祝道人,同著幾個善信也來迎接,便邀請祖師到廟中居住,說:「久聞列位師父喜居靜室,廟裡雖小,卻有後殿靜僻可居。」道副聽得,隨向師前說:「廟有靜處,當暫寓幾日。」師徒乃到廟來,進門參拜了神像。入到後殿,卻是一尊救苦難菩薩,師徒頂禮拜畢,乃與廟祝眾善信稽首。當時舒化乃再拜祖師前,訴出平日妻淹女胎之過,致有疾病妖孽之事。祖師笑而不言。舒化道:「弟子們久聞師父們道行,大發慈悲,演化國度。今此鄉村有怪,家戶和,乞垂方便掃除,功德無量。」祖師不答,但說五言四句一偈,說道: 乾坤皆正氣,災害何由作? 滅怪先滅心,勿留纖芥惡。 祖師說偈畢,閉目靜坐。舒化點首,乃向三僧道:「老師父垂教不差。只是前此作過惡孽,如今已知悔改,而疾病的未得愈,作怪的未得除,如之奈何?」道副師答道:「疾病已深,安能速愈?俗說的:『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但願人知悔改舊惡,莫慮災病不能消除。又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見怪是作惡招怪,不怪是自正本心。只慮本心不正,不慮怪孽不滅。」只見善老道開口說:「弟子平日卻也是纖芥之惡,必掃除盡,不留於心。為何昨夜見一怪,定要我說出村鄉生事作惡的,他要去勸化;勸化不得,弄個蹺蹊古怪與他。我想若說與他哪家生事,哪個作惡,他定然降個災病與他,豈不壞了我吃齋的心術?彼時我堅執不說,他即變了面皮,做出怪貌。必定是我不說,滅他去了。」道副答道:「此非怪,定是正氣精靈,方才糾察人家善惡,要去警戒善信。你道心中纖芥之惡必除,小僧看你不說惡人與他,倒是一種為惡為害。」善老笑道:「師父,我弟子本是隱惡之意。」尼總持乃正色說道:「老善信,未見你揚那家善。若是當初那怪問你何人行惡,你只答那家行善,他自去扶助善人,便是警戒行惡,自然在其中了。只因你不說出行惡的來,連作善的也埋沒了。這種積惡尚未驅除。」善老聽得,說:「師父,我若說出行事作惡之家,實不瞞高僧,村中十家有九。眼面前坐著的善信,個個不無。」道副問道:「善信,此是何惡?」善老道:「家家習以為常,便是舒化淹女故事。」道副三僧聽了,齊齊合掌起來,道:「善哉!善哉!村家之愚,何至於此!小僧想陰陽感化,男女構精,生成胎孕,中含一點靈光。這靈光出世,離脫幽冥,超生正覺。那長大成人迷了正覺的,造種種惡數,負了天地生成之恩,自轉入六道之下,這不必說了。只是得了父祖積功累行,不迷卻正覺,由覺生悟,克盡生人的道理,雖未必成佛作祖,也做個頂天立地的完人,何分男女?你卻執一時偏見,水淹殺女胎。可憐她也是一世修來,不入畜生道,免投濕化中,卻被無情水,懷胎十月空。」尼總持道:「豈但辜了十個月懷胎娘母辛苦,又且負了衛房監生神聖默許與抱送慈恩。冥冥之中,豈無神靈監察?這比殺生罪孽更重,豈無冤孽報復愆尤?」道育師也說:「那女胎被淹,一種苦惱心情、仇恨惡念,怎肯甘休?必定上訴於天堂,下控於地府。這動手的定然生災;忍心的必須作怪。」道育說罷,合掌向著菩薩道:「善哉!善哉!此菩薩垂慈,日時人間救苦,救的是可憐這海裡遂生的靈光,又救的是這不明心地的眾生,造此惡孽,受此報應災殃之苦。」舒化問道:「菩薩卻如何不降災害與這造惡的,乃去救他?」道育說:「菩薩的慈悲,卻又憐他這一種不明白愚蒙心情,不知道理造此惡孽,受此苦報。」舒化與眾信聽了,齊齊合掌,先向菩薩聖者容前禮拜,後卻向祖師前頂禮,說:「我等往日所造諸惡孽,惟願列位師父於菩薩前懺悔改過,以後再不敢水淹眾女。」道副師依言,乃為眾焚香誦經,懺罪消災不提。 卻說顯靈大聖與二位神司,俱出遊朝帝,說的是村間行善作惡的民人,帝令他糾查,善的報以吉祥善事;惡的報以災殃禍害。三神回歸廟宇前殿,只見怪狼蹲在裡邊,不敢伸頭露體,見了三神,方敢見形,卻俯伏在地,說道:「業障自知罪孽,墮落畜中,卻一念不敢萌惡,即行些小事,皆是扶助好心,驅除惡類。今在演化高僧寄寓後殿,孽畜邪正未分,不敢侵犯,統俟神司垂護。若得沾高僧度脫功果,免入六道末流,百千萬劫之幸。」顯靈大聖聽了,道:「呀,高僧到此,吾等也當聽聞至道。」衛聖神君道:「吾神原當擁護。」報應神司道:「吾神也有幾宗前因後世文冊,在高僧覺察之中。不如乘此月明靜夜,把帝令糾查善惡的事跡勘對一番,便請他幾位高僧證明,也是一種功果。」乃隨叫怪狼充為使者,去請高僧。怪狼奉令,走入後殿。只見高僧四位,上首坐的金光被體,豪氣騰空;旁邊坐著的也都有祥光外射。狼使正畏而遠看。只見上首坐的卻是祖師,神目已知怪狼近前,乃口中念了兩句,說道: 狼尚有心從善行,人何肆惡不如狼? 祖師念畢,閉目入定。三位徒弟只有尼總持未入定靜,見後殿階下,明明一狼現形,乃問道:「孽畜作何究竟?」狼要變人,哪裡變得來,卻是真僧前,邪自不能混正。尼總持乃說道:「我已知汝來意。念汝本是個豺狼惡類,一念歸仁即是仁。已仁當許汝作人。吾師已發慈悲,容汝轉變。」狼聽僧言,頃刻就變了個走使人形。他也不知是哪個僧人開口,只把顯靈大聖邀請的話說了,往殿外飛走。 尼總持只因說狼這一番話,聽了狼說的因由,卻不似祖師們入靜不擾,他卻定而未定之中,發出一宗幽而不幽之境。忽然,陽神走出後殿,見三位神司,笑臉恭迎道:「高僧遠來廟宇,吾等公出未迎,料僧心平等,無有慍意。」總持答道:「小僧隨師演化本國,唐突至此,有犯威靈,不勝惶悚。」大聖乃設一座於左,請總持坐了。只見報應神司開口說道:「往日曾有誅心文卷,附在高僧,想懲惡化善。今尚留行囊經卷廂中。」總持答道:「懲創惡念,即是誅心;感發善心,即是經卷。小僧們出家,只有這衣遮體,這串數珠兒,也是一件牽腸掛意的。哪裡有甚行囊經卷?」衛聖神君乃說道:「高僧到處,吾神時時擁護。雖然擁護外來邪魔干犯,卻也鑒察僧家內魔作耗。」總持答道:「外魔擾僧,真也借威垂護。只是出家人內魔作耗,當自用驅除,怎敢勞動神君?」神君笑道:「比如高僧在此,外也無魔來犯,內也無魔作擾,吾神也無處用威。只怕有裝皮做麵,口念彌陀,世法未清,塵魔時亂,吾神卻要鑒察他。」總持道:「似此罪孽,神君且於他遠離,如何還用衛護?」神君道:「這樣僧人,卻尚有真經在口。只怕他懺悔時,更你佛門既大慈悲,我神司豈絕人太過?」只見顯靈大聖說道:「吾等屈留在此,非為他事。昨因朝帝,發付幾宗善惡文卷,乃是村前村後、遠裡近裡諸色民人善惡,當與高僧共相覺察。」乃叫左右取過幾宗文卷來,放在幾上,當面開看。總持一目覽過,說道:「卷中善事,小僧已知善有善報。這人民享福的享福,增壽的增壽,無後而應有後,貧賤而應得富榮,不必神司覺察了。只是卷中惡事,小僧卻不忍他惡有惡報,須借神司警戒他。若是悔過消愆,不墮入惡道,也見我僧家與神司慈悲方便。」顯靈大聖依言,即把文卷展開。一宗卻是前村一人,名叫藺公。此人家頗充裕,豐歲多收豆谷,一粒也捨不得用費。親鄰望助的,分毫吝施;童僕仰食的,朝夕忍餓。他自奉甚薄,卻還把租賦不輸。官長催科,他卻奸頑推躲,為此官長被他壞了課殿。僕婢怨恨,巴不得他禍害臨身。冥司便把他名下,注著個不忠之報。大聖見了,便恨了一聲,舉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 藺惡不忠,懷長欺公。 報以禍害,終作空空。 總持見大聖批了四句考語,乃問道:「大聖,此人儉財亦是美德,怎注他個不忠?小僧聞臣子不敬,乃謂不忠。此不過拖欠租賦,貽累官長。」大聖道:「民人拖欠官租,若是個貧苦的,為官長的憐他,把催科法度少寬,雖說縱法,還作慈祥,不叫做不忠;若是富家故吝,不畏官法,官長寬縱了他,官長就是不忠,怎不是藺公的不忠?這報應,他原為吝財、自然叫他後世家財仍歸一空。」報應神君道:「只空其財,還要克減他祿。因他累了官長之祿也。」總持點頭。又看一宗,卻是後村一人,名叫甘連。此人有一妻一妾,兩婦性不純良,每每欺夫懦弱,更咒罵公婆。已被冥司報應,兩婦疾病臥牀,苦惱萬狀。這甘連請醫召卜,日夜憂惶,卻以恐父母怪他掩護,不使母知。為此,冥司把甘連名下注著不孝之報。神君見了,也恨一聲,舉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 甘連不孝,縱婦逆親。 報以地獄,當墮抽筋。 總持見神君批了四句考語,乃問道:「惡婦逆姑,應得有罪。不知這甘連可聽妻言,不敬父母?」神君道:「若是甘連不敬父母,莫說是父母,便是聽了妻妾之言不敬叔伯六親,這報應都在甘連。蓋因父母有罪,坐在夫男。查得甘連卻敬養父母,和順叔伯六親,只因她不依七出之條,容留不孝之婦,故此把不孝歸罪在她,報應地獄,真不為枉。」總持點首。 又看一宗,卻是遠裡一人,名叫石戒。此人性度慈和,立心闊略,輕財仗義,村鄉都稱他做仁厚長者。只因他中年生了兩子,因愛他聰明伶俐,便隨他交結匪人。這兩子用心奸險,行事刻薄。村裡知道的,說:「一個寬厚老子,生下這兩個奸險兒男。」又有說的,道:「聰明的多生懵懂;忠厚的多產精靈。」兩子積惡,冥司已昭彰其過,只待惡貫滿盈,卻叫他受無邊苦惱。為此,把個溺愛不明罪過,放在石戒名下。尼總持見了,說道:「父惡當報其子,豈有子惡連累其父?」衛聖神司也恨了一聲,執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 縱子不仁,豈無災戾? 報應昭彰,溺愛其罪。 總持見了神司考語,說道:「子惡罪父,於情理可該?」神司道:「比如子惡,為父的教訓他不聽,懲治他,使他做個善人,多少陰功,在你為父。若是不行教戒,任他倚著伶俐,肆行奸險,做出惡事,損傷天理,是誰乏過?」總持點首,乃逐行逐款看,一宗一宗,都是近裡作惡的,卻也報應不差,罪孽明白。乃是何人何惡,何樣報應,下回自曉。 第九十回 尼總持度狼了道 藺員外警戒回心 話說三位神司把善惡文卷盡行展開,一宗一宗,卻也甚多。總持只看了不忠不孝等罪過報應,一則天色已將明,一則靜功難放,乃大略查看,卻是些不敬日月三光、呵風罵雨、非理非義、作賤五穀、白口咒詛、怨天恨地、大鬥小秤、明瞞暗騙,輕重難逃罪孽,個個都有災難昭彰,不覺動了慈悲,兩眼落淚起來。顯靈大聖乃問道:「高僧,你如何見了這文卷,何事傷心落下淚來?莫不是前亡後化,你有甚六親在內?我聞一子出家,九祖超升。料高僧沒有行惡坐罪的六親連累,你為何落淚?」總持噙著淚說道:「小僧見了這作惡文卷,歎這一行作惡之人都是父娘生產,造化之工,只因心地不明,造出無邊罪孽,自作自受,也有連累後代先亡。神司只秉公注考,小僧卻憐他種種苦惱,俱是我等一體性靈,不知神司可肯方便,指示一條悔過自新路境,叫眾人如枯木逢春。」顯靈大聖答道:「人孰無過,道在能改。吾神固執法不饒,卻也容人悔悟。高僧若能使眾人真心悔悟,改過一朝,吾神自當勾銷了他的罪注。」尼總持聽了,兩眼看著狼使說:「我知汝化卻狼心,歸了正覺,便把這幾宗作惡人家,個個勸化他改行從善。如執迷不改的,隨汝方便警戒他。務要仰體三位神司盛心,不負我一僧家好意。惡人改過,吾師自成你人天功果。」狼使聽了,唯唯應道:「高僧令我勸戒作惡人家,望乞拔除了狼的畜生之道。」尼總持乃說:「汝既發一念善心,即除了狼名,與你起個名字,叫做化善。」狼領僧言,隨拜謝了,說道:「化善有一言請問高僧:此去警戒勸化人家,當以何道為那作惡的趨向,才成就了人天功果?」總持不答,便起身辭謝三位神司,往後殿仍歸靜處。這化善哪裡肯罷,隨上前扯住總持衣袖,道:「化善承高僧度脫人道,敢不領命去警戒村人?只是方復了人身,不知生人趨向道理。望高僧始終成就。」尼總持見他扯著不放,只得開口說了四句偈語,說道: 難得人身,為惡在己。 不愧生人,綱常倫理。 總持說罷,一念靜覺,坐於後殿蒲團之上,仰見眾師端坐,自己不覺嗟歎起來,道:「我乃出家之人,自有一靜不擾之性,為何把持不堅,入了幻化?雖然吾師有演化之願,我等亦有贊襄之心,這種種根因莫作夢幻。」總持說罷,仍入靜功。 卻說怪狼蒙高僧度脫,出了畜生道,復了人身,叫做化善,自家喜歡快樂比平常十倍,喜歡的是,人比物類靈巧能言;快樂的是,逍遙人世,不受驚惶之擾。他奉神司之命,卻不去那前村後村、遠裡近裡警戒勸化他人,單單先來到藺公家門首,搖身一變,仍還變了一個道人,樹上摘了一根枯枝,變了個行者,走到藺公堂前,叫一聲:「藺員外,小道特來化緣,卻有幾句要緊的忠言說與善人。」只見屋裡走出一個蒼頭,搖著手道:「師父錯上了門,我員外從來不佈施,你到別人家去化緣罷。」道人說:「別人家小道卻與他無緣,一心只要來化老員外。」那蒼頭哪裡肯信,便把手來推,道:「師父,你且出門去,待我員外來家著。」道人說:「你休要推,若推了我道人,你那手便生個瘡。」蒼頭怒道:「好野道,如何便開口罵人。」把手盡力來推。道人只把口吹了一氣在蒼頭手上,那蒼頭的手忽然腫痛起來,叫道:「師父,你不是個好人!怎麼出家人白口咒詛,把個人手當真的腫痛起來?」道人笑道:「你還罵我不是好人,叫你痛得難忍。」果然蒼頭手痛得緊,連忙說:「師父是個好人。若不是個好人,如何開口靈驗如此。只求你吩咐不痛罷,我也不敢推你了。實不瞞你,我員外在後屋裡盤算帳目哩。」道人聽了,又吹了一口氣,蒼頭手依舊平復不痛。卻走入後屋,把道人的話傳與藺公。藺公聽得,愁著眉,口罵蒼頭,「不好好的回了道人別處去化緣,卻推他出門,惹得他弄障眼法兒叫你傳知與我。」藺公一面罵蒼頭,一心又怕道人有手段,且蒼頭說道人有話要講,只得走出堂來。只見那道人坐在堂中,上首閉目端身。藺公看這道人怎麼打扮: 挽雙髻宛似鐘離,睜兩眸猶如鬼谷。穿一領百衲道袍,一條條和青白布交加;踏一雙兩耳棕鞋,稀拉拉橫豎繩拴束。黃麻縧腰下垂拖,青蠅拂塵手中握。相貌不敢比神仙,形容卻也超凡俗。 藺公見了道人坐在上面,心裡已有幾分不快,只得叫道:「道人哪裡來的?」道人方睜開眼起身,拱了一拱手,答道:「小道雲遊而來,欲化老員外些佈施,去修行了道。」藺公答道:「小子家從來不破此例。莫說佈施金錢,便是齋米也不曾施一合;莫說齋飯不施一頓,便是清水也不施一鐘。」道人笑道:「老員外,我看你高梁大廈,膏田腴地,莫說倉中饒谷,還且庫裡多金,看你年華不少,留此何用?不捨結個善緣?」藺公聽了,笑道:「師父差矣。我一生辛苦,日累月增,指望留與後人,怎肯捨了結個善緣?我只聞得多積金錢,買田治地。不曾見甚麼善緣吃的穿的。」道人笑道:「不結善緣,只怕你買不得田,治不得地,吃不得,穿不得。那時要結善,卻沒緣結了。」藺公聽了,大怒起來,罵道:「哪裡走來野道,口出不遜之言,好生可惡!」乃起身往門外走,叫蒼頭快把野道扯出門去。蒼頭聽得,走過三五個來。 只見那樹枝變的行者說道:「你這個老員外,出家人不是與你輕慢的。我師父讓你暴躁罵出,還是留情與你,叫你仔細思量他句句好言語。」藺公道:「他有何好言?」行者道:「莫說我師父說好言語,便是我行者,也有幾句好言語說你。」藺公道:「你有何說?」行者道:「你為富不仁,慳吝太過,拖欠官租是不忠;不濟貧寒是不義;自奉淡薄,空聚倉箱是不智;不敬我師徒,叫蒼頭去扯是無禮。眼前模樣,你怎知後世的情由?依我行者,散些金錢,做些善果。」藺公聽了,更怒起來,罵道:「一起的村野,上門凌人。」叫蒼頭:「替我打這野道!」化善道人走出門來,說道:「員外,我徒弟也是好言。莫要性急,佈施些好。」藺公一聽了「佈施」二字,性更躁將起來,說道:「這道徒口口聲聲還說要佈施。」行者道:「真真要佈施。若不肯佈施,便叫侮時遲了。」藺公聽得,一拳把行者打來,行者一頭把藺公撞去,彼此交手。道人乃吹了一口氣在行者身上,忽然,行者一跤跌倒,口吐白沫,看看無氣,道人乃一把扯住藺公,喊叫地方。頃刻就來了幾個親鄰人等,都是平日恨他刻薄無情的。幾個就要去報官長,幾個就來作干證,戳火弄煙,都幫著道人。蒼頭跑的跑了,走的走了,藺公無計,只叫快請名醫。那行者哪裡得活。藺公方才向親鄰求講和。李親說:「了事,情願貼道人的金錢,還要費解交的酒席。」那親鄰此時索勒他,要了金寶方才解交。藺公只得忙入屋內,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只聽拿出來,憑親鄰作處。你看這會吃的親鄰捧腹,送得道人墜腰,方才叫蒼頭把行者的屍首埋於荒沙土內。 藺公回家,氣得只是跌腳捶胸,懊悔道:「早不如佈施幾貫與道人,也免得這一番屈氣。」只見藺公的妻妾說道:「員外空熬了牙齒,早不如把這貼人的錢鈔買些酒食受用,治些綾羅衣裳與我們。」藺公道:「還幸平日省儉聚了這些錢鈔貼人。若是不曾聚得,此時少不得賣田變產救命。」妻妾道:「你若不省儉,苦巴苦聚,那道人又不來化緣了;就是來化緣,你卻也捨得佈施,便起不得這場禍事了。」藺公正與妻妾講說,哪知那親鄰心歹,把行者埋了,一把手扯著道人,齊齊說道:「清平世界,怎容你挾詐騙人?」道人答道:「藺公明明打死行者,怕經官長,央求列位解和,貼我小道錢鈔,豈是小道挾騙他的?」眾人哪裡聽,只把道人扯到荒沙,渾身搜出金錢方才放手。道人歎道:「人心險惡至此!我如今弄個法術,叫眾人知騙人的受苦不難。只是藺公這一番尚未警戒他回心向善,如今且乘著眾人挾騙,再到藺家施個手段。」 只見那眾人搜了道人腰中錢鈔,各散回家。道人卻又走到藺家門首,想了個計策,把臉一抹,變了一個老者,進入堂中打滾撒潑,說:「我是行者之父,跟隨遊方道人到你家化佈施,只為言語冒犯了員外,一拳兩腳打死了,私和人命,貼了道人錢鈔,卻叫我老人家受苦。」蒼頭報與員外,藺公急得聲聲叫苦,卻正色出堂,指著老者罵道:「哪裡來的惡騙!我家善門何曾打死人命?」老者道:「現埋荒沙,如何欺瞞得人眼目?少不得報與地方官長,現有你親鄰作證。」藺公見抄著底子,驚怕起來,只得再求親鄰來處。這眾人又樂來處事,都暗笑道:「這鄙嗇老兒只該如此算他。」乃又與勸解。藺公只得女費幾十貫錢鈔。哪知是道人警戒他,只因私囊有餘,不知悔悟,但惱恨破了金錢,越發鄙嗇不捨分文,說道:「遇著這樣怪事,若要花費,豈不終窮?」道人知他此情,乃歎道:「人心偏拗至此,還不明白。」乃復變個公差人役,走入堂中,大叫:「藺員外,我奉官長喚你,與一個行者的老子對理人命。」慌得藺公躲又不敢躲,出又不敢出,公差叫急了,只得走出堂來。公差備細把他解和貼鈔的話說出來。藺公卻又不敢隱瞞,只得求公差寬免。公差道:「如今不過瞞上不瞞下,有了錢鈔送我,自與你消了這場官事。」藺公只得竭囊,央鄰友處明。 公差既去,藺公此時方對妻妾說:「我悔當初刻薄寡恩,熬清受淡,掙了幾貫錢鈔。只因不捨佈施,與道人爭講,便惹出這一番怪事。罷!罷,這錢鈔叫這樣空,不如受用些,佈施些。作那樣空,還不受氣著惱。」化善道人,變了老者,變了公差,卻又隱了身形,來看藺公作何景象。卻見他向妻妾懊悔,也知他囊箱空了,乃把他貼的錢鈔都埋在行者枯枝一處,仍前變了道人,走入中堂,依舊閉目坐著。卻好藺公在堂後,走一步,嗟歎一聲,道:「可惜,幾十年的辛苦積聚,倒不如做個大度量漢子。」道人聽得,道:「如今做個大度量漢子也不遲。」藺公走出堂來,見了道人,慌慌張張說道:「老師父,饒了老命罷。私囊已竭,家產將空,你如今又來欲作何事?」道人說:「我小道當初也只為把幾句好言語說員外,惹動員外嗔心。如今員外心下可說我小道是不遜惡言?」藺公說:「師父句句都是切骨好言語。怪我下愚,一時性拙不聽,以至於此。」道人說:「小道得了員外幾貫錢鈔,都被你眾鄰搶去了。雖說我出家人沒處使費,卻也不甘與眾人挾騙打搶。既是員外回心,如今我小道在此,你可喚這眾人當面對個明白,願將這錢鈔還你。」藺公此時方才放了心,隨喚了蒼頭,請得眾處事的親鄰到家。這眾人見了道人,也不等道人開口,便說:「事已講和,鈔已過付,道人又來何故?」道人答道:「實不瞞列位,我小道出家人,騙挾人財一種大惡,決不為此。只因員外不明世法,刻薄寡恩,小道故設個幻境警戒他。他不回心,故警他屢屢。今日他既回心,只得把這些費出的金錢,依舊還歸員外。」眾人聽了,都不好出聲。只見一個強鄰說道:「道人,你既有此美意,可將你當初得去的寶鈔交還了員外。」道人說:「小道的寶鈔,都是列位搜打搶去。」眾人哪裡肯認,說道:「這野道得一慣便,又來設法騙人。我們何嘗搶你寶鈔?」道人笑道:「此事明白不難。」乃叫一聲:「行者,可把老者及公差的錢鈔齊送出來。」只見大門外那行者呵呵笑將進來,手裡肩上馱著許多錢鈔,都是員外貼與老者及公差的。員外與眾人見了,吃了一驚,說道:「明明一個行者被員外一拳兩腳打死,埋在荒沙,怎麼又活轉來?」行者走到堂中,把錢鈔交與員外,員外方才拜倒在地,稱謝道人,一面叫備齋款留。那眾親鄰個個目瞪心呆,說道:「是了,是了。藺員外生平鄙吝,分明是老道來警戒度化他。我等若不將原鈔還員外,只怕道人又弄甚手段。」乃一個個盡把那設騙的、侵漁的、背手打偏的,都到家取了來還員外,卻才問道:「師父何處出家?哪裡修道?法號何稱?」道人說:「列位,欲要問小道的來歷,有四句七言詩意,你聽。」乃說道: 當年生長在山林,幾劫修來道入人。 度脫高僧因善感,顯靈縱我勸村民。 道人說罷,往門外帶著行者飛走,忽然不見。員外與眾人方才警省,忙忙把錢鈔完官租,濟貧乏,村間人人歡喜。卻說化善道人警戒了藺公一番,得他回心,乃往後村去查那行惡的。卻是何家,下回自曉。 第九十一回 化善醫宗交感脈 客人貨出孝廉家 話表化善變了道人警戒藺員外,眾人問他來歷,他說出來歷幾句,往門外飛走,臨走又說:「顯靈廟後殿來問。」眾人見他飛去不見了,驚歎是個神人,來度化員外,個個回心向善。這化善原奉大聖高僧勸戒村人,離了前村,卻走到後村。只見一個僕人,同著一個醫者前行。化善走近二人身邊,聽他彼此問答。醫者問道:「你家主召我醫誰?」僕人道:「醫的是主人妻妾。」醫者道:「想是兩位娘子有病。不知因甚成疾?」僕人答道:「醫家自有手段診脈看病,問我何用?」化善聽了,笑道:「這惡僕曉人不當如是。這必是甘連家妻妾緣故,我如今正要尋他勸戒。」乃搖身一變,也變了個賣藥走方的,地上拾起塊石頭,變個串鈴兒。讓那醫者進了甘連大門,他卻在門首搖著鈴兒走來走去。僕人見了,問道:「你這醫家賣的是甚藥,醫的是甚病?卻是內科外科,方脈大小科?」化善哪裡知道,胡亂答道:「是內科。」僕人道:「可會醫女人?」化善道:「專門,專門。」僕人聽了忙入內說知甘連。甘連隨叫請人,正好與地方醫家計議用藥。 僕人請得化善入屋,化善與醫者、甘連敘禮坐定。這醫者便盤問起來,道:「道兄貴處?尊姓大名?卻是哪家方脈?」化善哪裡答應得出,只是隨口混答。甘連卻問道:「先生請同醫兄進內看小妻妾的脈。」化善道:「小子行的醫不與人同,看的脈也不與一樣。且請教醫兄,是看的哪家脈?」醫者道:「小子是王叔和傳來,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命這六部脈」訛善道:「傭的是哪家藥?」醫者道:「是四物二陳、辛溫寒熱諸樣方藥。請問道兄是哪家脈?怎麼與小子的不同?想起太素脈。」化善答道:「小於診的是個交感脈。」醫者道:「為何叫做交感脈?」化善道:「小子這交感脈,乃妻妾有病,診夫之脈;若是夫病,卻診妻脈;父病診子脈,子病診父脈。」甘連笑道:「先生,你說夫診妻脈,妻診夫脈,謂之交感。若是父病自有母,子病自有妻,如何又父子交診?」化善笑道:「主人你卻不知。比如有父無母,自然診子;有子無妻,自然診父。若是有母無父,便診其媳。」醫者笑道:「若是父母妻子俱無,卻診何人?」化善道:「便診弟兄。」醫者道:「今有一人,弟兄並無一個,有病卻診何人?」化善道:「但診朋友。」甘連笑道:「朋友卻多,不是一個,又個個親切,如何診誰?」化善道:「朋友千個,契合必有一人,如古人管鮑、陳雷。要問病者平日是誰交契,便診這交契之友。」甘連笑道:「你卻與此人說交契,只怕此人不與你交契,卻診也不切。」化善聽了,把眉皺將起來,道:「此處不必診了。你有病,想著此人交契,此人之心卻不與你交契。這病不消診,不必用藥,自然在他替你害了。」甘連越發笑起來,說:「你有病,怎麼害他?」化善道:「病皆心作,他負你心,便是自病。所以我這診的叫做交感脈。」甘連聽了,道:「果是先生說得有理。小子妻妾有病,便煩先生診小子的脈。」化善乃診甘連之脈,說道:「主人,你妻病卻不在你發,是你父母身上發的。但用藥有三難:醫了你妻妾,卻醫不得你父母;醫了你父母,卻醫不得你妻妾,兩不能醫。先使你妻妾重病難痊,後卻叫你災殃無藥可救。有此三難,便是盧扁復生,華佗再世,也救不得。莫說請這位道兄診脈,便是王叔和來,也診不出這一宗冤孽。」甘連聽了,道:「先生此話,實關小子肺腑。只是此病,小子知四物無補,二陳枉然,料先生診脈既神,醫藥必效,人前一言難盡,少待說此衷腸。」 甘連乃辭謝了醫者,留著化善再求診脈,說道:「先生既說父病診子脈,子病診父脈。小於老父時常有些寒熱失調,望先生再診小子之脈,看我老父之病何因?」化善道:「我曾有言說過,有父無母,方診其子。主人既有母在,還當診你母脈。」甘連聽了,乃進後屋,說與母知。其母笑而不信。甘連道:「母親不必疑笑。這先生話亦近理。」其母只得走到堂後,伸出手來。化善哪裡診脈,便說道:「是了,是了。這是為婆的不容媳婦,為公的見理不明,抑鬱作病。可憐你父不知,受此災難。」甘連笑道:「先生既說診脈,為何老母伸出手,卻又不診便知其病?」化善道:「男女授受不親,況以二指按婦女之手,若是賢良君子,一心憐病者受苦,那點精神專在按脈中尋病;若是混俗先生,心腸邪慝,自不作主,縱診得親切,怕有幾分捉拿不住。看你母手,便知母脈;推你母脈,便知父病。總是媳婦不敬孝姑,姑心狹隘,不能寬下。媳婦面前背後,有怨姑之言;姑婆冷言熱語,在公前生怪媳之謗。那做公公的,巴不得婆媳和順,一有違言,抑鬱成病。我醫家卻究根因在此。」化善說了,只見婆子在後堂大笑起來,說:「我先生醫人病,枝連藤,藤連枝,雖不是病的原由,卻倒也有幾分說著。真真是兩個媳婦性格不純,咒公罵婆。我老頭子知了,也時常生病。卻如今天理昭彰,兩上都重病臥牀,懨懨待死。這樣不孝媳婦,醫藥怎得效靈?」化善道:「老孺人,休得要說此話。我醫家有割股之心,一則要你婆媳相安,二則要你媳婦孝順。你媳婦必先孝順,你婆媳自然往後相安。若是媳婦不孝順,婆媳不相安,公姑致病尚小,你主家之子致病卻大。一旦你甘連有病,叫人怎醫?」甘連聽了,驚慌起來,說:「先生必非凡俗之醫。我小子定有調停之法,父母要緊,妻妾一憑存亡便了。」化善笑道:「此固一味良藥,還要兩味在你內眷。他如不急早發出這兩味藥來,莫說重病,便是小疾亦難得愈。」 妻妾有婢傳入,說搖串鈴的先生如此如此說。妻妾忙叫婢傳出,問道:「先生要兩味甚藥?」化善道:「一味敬公,一味孝婆。這兩味藥到心便愈。」婢子傳入,妻妾你說我,我說你,把平日不是悔悟過來。一個道:「我若病好,把公公當個活菩薩。」一個道:「我若疾愈,把婆婆當個親生母。」二人只發了這兩句,忽然病減幾分。甘連深信先生是個神醫,乃問姓名住處。化善卻也不隱,乃說了五言八句,說道: 家住顯靈廟,高僧即我師。 但願有病者,居心自轉思。 種種諸惡業,皆是病根基。 綱常真藥物,背了不能醫。 化善說罷,往門外飛走而去,臨去回頭看著甘連,說:「這病根都在你脈上。要脈平復,廟殿後來尋我。」甘連口裡才叫:「先生慢行,待小子奉幾貫藥金。」化善道:「我是救人病要緊,不計利積陰功的。」說罷逕去。卻走到遠裡,只見一個老者,在田間冒暑熱耕田種地,兩個後生漢子卻安坐在樹蔭之下,面前放著茶罐,他二人一遞一盞兒吃。化善見了,忖道:「這精壯漢子,卻不耕田,乃叫那老漢力作,想是少壯的家主,老年的傭僕。可怪他為甚的前世不修,今生造下個老不安閒。但世間有一等道理不明的,愛惜其子,寧自勞筋苦骨;又有一等不知養老孝父的逆子,自卻偷安,背了天倫,怎叫冥司肯寬一筆之注?我心愛老,且變一個行路過客,探問他個情由。」化善搖身一變,變了一個客人。怎生打扮,只見他: 頭戴一頂涼帽,身披兩截麻衣。一囊行李壓肩皮,三耳草鞋腳係。張著遮日小傘,橫拖挽手鞭兒。手中油紙扇頻揮,口說好炎天氣。 客人走到樹蔭之下,看著兩個漢子道:「天氣暑熱,途路難行。如你二位在這樹蔭,乘風吃茶,快活!快活!漢子答道:「耕田種地,吃辛受苦,紅汗白流,哪裡快活?」客人道:「比如那田間的老者,便就不快活。這等老年,累筋苦骨,有子孫可代,自己該受快活。想必是二位的老力作?」漢子道:「是我老官人。」客人問道:「可叫做石戒麼?」漢子道:「不是,不是。客官你問石戒怎麼?」客人道:「他也有名,故此問他。」漢子道:「石長者是我親鄰。說起話長,且請問客人貴處,往何地公幹過我這村鄉?」客人道:「小子遠村為客,販賣些貨物,順過貴村。只因天暑,借此樹下乘涼。」漢子忙把茶一盞,遞與客人,道:「涼茶吃一盞。且問客官,販的是甚麼寶貨?」客人道:「小子販的是人家必用的一宗寶貨,老老小小,少它不得。」這個漢子道:「甚麼物件,便老小少它不得?若是少了卻怎麼?」客人道:「老人少了有災,少壯少了作病。這不止災病,性命所係。」那個漢子笑道:「是了,是了,客官必是販五穀。人非五穀不生活,若是少了它,饑餓成病,性命所關。」客人道:「不是,不是。五穀雖然是一宗寶貨,比如你莊家卻有,便少了自去設法。我這貨物,孝廉君子家蓄積得多,我客人販買了來,專賣與村鄉人家用。」這個漢子道:「是了,是了,張孝廉家織有多布,李孝廉家種有多棉。客官必是販布帛。人非布帛遮體,必然寒冷成病,亦是性命所關。」客人道:「不是,不是。布帛雖然是一宗寶貨,比如張孝廉家,他一家織了自穿;李孝廉家種的是自著,不賣與客人販買。我客人只好求他個教,傳授我個方法。」那個漢子道:「是了,是了,客人販的是珍珠瑪瑙、珊瑚寶石。人心愛他,求之不得多病,謀之不來有命。只是我等莊家,重的是五穀,少了珍珠寶石,也不致災病。」這個漢子道:「也不是寶石,客官販的決然是酒。我莊家老老小小少不得它。」客人道:「一個酒,你莊家卻怎麼少不得?」這漢子道: 春若少酒花作羞,夏若少酒風生病。 秋若少酒月徒明,冬若少酒雪無興。 早晨少酒怎起牀,晚間少酒睡不定。 時刻少酒便作災,老小把酒當性命。 客人笑道:「越發不是我販的寶貨。」二漢道:「客人,你說販的貨,人家老小少它不得,除了衣食,便非性命所關。我兩人實不知道,望客官明白說,是何樣貨物。我莊村人家如少,必定也要奉求買些,怎肯錯過客官前去。」客人道:「我的寶貨,本為來賣與石戒。他既是你親鄰,如今有何話說?」漢子道:「我這石長者,一個忠厚仗義疏財的人,被兩個子男壞了他的行止。如今男不守法度,做了些刁惡事,不但壞他行止,卻氣成一病,使他伏枕沉痾。」客人道:「一個忠厚老子,生下兩個刁惡子男,當初怎起?」二漢道:「人人怪他當年生得子遲,溺愛不明,不曾教訓的。」客人道:「這個真真的是石戒自作自受。且問你,比如張孝廉家,可有這等父?李孝廉家可有這等子?」漢子道:「他家老老小小,都有禮節,哪有這等父子。」客人笑道:「我客人販的,實不瞞你,便是這一宗禮節寶貨。我見你二位安坐樹下乘涼,卻叫一個老父冒暑耕種。禮節沒了,此時雖安,只怕一日災病起來,性命所關最大。故此我來賣這禮節與你。」二漢笑道:「一個禮節?甚麼要緊。怎說老老小小少它不得?少了便生災病,性命所關。客官卻又說我乘涼樹下,我老父冒暑耕田,便沒了禮節。這禮節既說沒有,卻又災病報應。如今客官如何賣?我二人情願奉求買你的。」客人道:「買我禮節,若是假意,便千金難買一字;若是真心要買,便白送與你們。」漢子道:「真心買,客官卻如何把來送我?」客人道:「作速請你老父來吃茶乘涼,你卻去冒暑耕田,便是白送這寶貨與你。」漢子聽了,笑將起來,哪裡去叫他老父,依舊一遞一盞吃茶。化善見他模樣,忖道:「這漢子,好意思把禮節送與他,不知聽受,視這道理為泛常。可怪他愚而不悟,若不施個小術警戒他,如何使他心服?但使他真心誠服,必須得他平日所喜的是何物,怕的是何事,警動得真心,然後方可戒他。」乃向二漢說道:「我客人講了一番禮節,白送與你,你縱不喜去請你老父,難道不怕後來災疾報應?」漢子道:「客官走你的路,這禮節陡然也難行。老父耕田,是從來習慣,也難替他。便是後來災疾也不怕。」客人道:「你如今可有怕的?」漢子道:「怕便只怕一宗事。」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九十二回 善狼得度歸人道 店主驚心拜鬼王 化善聽得漢子說怕一宗事,乃忖道:「只就他這怕,便好警戒他。」乃問道:「二位怕的是哪一宗事?」漢子道:「村莊人家怕的是猛虎。」客人道:「似你這村鄉山少林稀,哪裡有猛虎傷人?」漢子笑道:「哪裡是斑斕之虎,乃是公役下鄉。大家小戶,不是拖欠官租,便是違了官法。這公役若來,威過猛虎。縱是官長循良,公役慈善,也只好了我們不欠官租、不犯官法的,安心不怕。」化善聽了,便笑道:「原來你二位不知我來歷,把我當過路客人,哪裡知道我正是官長差來的公役,專為地方捉拿不明禮節的漢子。」乃於腰間取出一根索子,放在二漢面前,卻在行囊中取出一紙牌票,硃批墨字。二漢原是村愚不識字的,見了便慌怕起來,問道:「捉的是誰?」公役道:「便是你兩個。」漢子道:「何事「?公役道:「就是你說的難替習慣了的老官耕種的一件事。看來這事不虛,我公役親眼見了,卻推躲不得。」乃把索子去鎖漢子。只見一個忙忙說道:「我去更換老父耕種,叫他來乘涼吃茶。你可請公役到家,吃一杯接風酒。」一個聽了,便扯著公役到家去。你看他殷慇懃勤說:「老官人辛苦多時了,快去換來。」化善被他扯著,想道:「此雖警戒,只怕他轉眼變更,不如再使個法術叫他真心省改。」乃說道:「你兩個且站著,我這公役不是你地方官長差遣來的,乃是報應冥司差來捉你們的。若是地方官長還要查訪,或是聽人檢舉,便是逃躲可脫;我們冥司神目如電,不要查訪檢舉自知,逃躲不得,只有一件,悔改前非,真心復善,還可望免罪。」二漢聽了,慌做一團,說道:「以後再不敢自受安逸,叫老官吃苦。且問公役,報應冥司在何處?」公役道:「在你二人心內。」說罷,乃指著前路說:「地方也有個公役來了。」二漢回頭,公役不見,乃真心懼怕起來,說:「人言往往道:為子男的孝敬父母。我們時常也不敢忤逆,只是一耕種之間小事,略偷了些懶,叫老官吃了些辛勤,便就有冥司報應,莫說忤逆了。那公役說報應神司,且問親鄰何處乃有。」一面忙忙代老者耕田,一面急急去問親鄰。親鄰指說,顯靈廟中有一位報應神司。二漢子乃收拾兩石糧米,擔到廟來,作為佈施。石戒知得此情,見二男全不省改,只是臥牀捶胸嗟歎。一日天雨,雷電交作,人言警戒不孝之人。二男忽然覺悟,趁著二漢往顯靈廟來,他也隨行而至。 入得廟門,見藺公、甘連同著許多善信齊來廟內,道:「聞有演化高僧普度善男信女,我等各有罪業冤愆,特來懺悔。」只見廟祝接著,請眾人別房坐下,眾人便要參謁高僧。廟祝道:「高僧演化度人,固不絕客。只是時常與別項出家僧人不等,每每打坐行功,或與善信面談見性明心道理;或閉目不答,但說幾句禪機偈語;或面白理論善惡報應根因,種種不同。卻也要列位至誠拜問。」藺公開口問道:「但不知高僧可破除孽怪,剿滅邪魔?」廟祝道:「他不用符咒,倒善剿除,都從聖經賢傳上說來,見性明心中滅去。」正說間,只見擊磬一聲。廟祝道:「師父們出靜了。」眾人隨人後殿參謁祖師師徒,禮畢,各通名姓來歷。只見藺公開口,把道人變幻公差,甘連也把醫人診脈的話,眾人都說是怪,一齊問求高僧破解。祖師微笑而不答。眾人再三請問,祖師但說了四句偈語,道: 不種惡因,何有怪孽? 一善發心,萬魔自滅。 藺公聽了,便請問善功何在。祖師不答,閉目端坐。道副乃說四句偈語,道: 世有世法,人有人道。 不背綱常,即為善要。 甘連聽得,也問道:「小於們雖愚昧,綱常倫理卻也不敢背。緣何疾病多生?」道副不答。尼總持乃說四句偈語,道: 非禮非為,百病自作。 寒熱交攻,自有醫藥。 二漢子也問道:「老師父說藥可治病,善可化惡。乃人有善卻多病,如石長者疏財仗義,忠厚待人,因何一病伏枕?人道他縱容子惡,今二子回心向善矣。請問石老這災可得免麼?」尼總持不答。二漢子又問,道育也說四句偈語,道: 二男悔過,還是善報。 永悔不吝,病自脫身。 眾善信聽了,點首稱贊,齊說:「我這村鄉,果然良善的人家,個個無災無害。使心用心的,偏有許多怪孽。你看眾人拜菩薩的,拜高僧的,拜三位神聖的,個個都誓願回心向善。」二漢與眾人,也有施金錢糧食的,廟祝收了,作為供養高僧之費。當下眾善信出廟而去。 卻說化善變化多般,警勸了藺員外、甘連諸人,俱是奉神僧差遣。他既事畢,卻來廟中參謁神司,嘉賞他功,復入殿後。只見高僧俱各入定,惟有尼總持還是前邊這一種根因在念,靜中卻又現這一宗光景,只見化善立於階下,若是回覆之狀。尼總持道:「我於諸善信來謁聖參神中,已知汝警戒一番功果。但汝雖出自狼中,也非凡類,委質有形。既超入人天正果,若有助化心願,無難白晝人形,求我眾師度脫。」總持說罷,化善唯唯退去。果於次日變了一個善信男子,跟著舒化眾人入到後殿,隨眾行禮。可見高僧方便,明知異類,喜其原有善功,遂同仁一視。只見舒化眾人齊齊稱謝高僧,道:「師父未到廟中,村裡怪事時有。乃今家家寧靜,人人平安,都賴高僧福力。」師徒不答。只見化善說道:「哪裡是師父們福力,還是各家人發善心。」舒化聽得,便動了嗔意,看著化善道:「你是哪村裡人,說這背本忘恩的惡話?我這前村後村,遠裡近裡,一向何等怪孽。今日寧靜,實皆師父們道力。你如何說不是,卻說是各人家善心?」化善道:「若不是人各發善心,師父們便家家去講,個個去勸,書符念咒,那怪也不消,孽也不散。」舒化道:「依你說,各人家善心如何發?」化善道:「上等明白道理的,也不必要師父們講,也不必要高僧們勸,他自無惡孽,安發善心。中等一時被私欲蒙蔽了道理,善念隱藏,聽得師父講說,他自己勸化感發善心。還有下等,只知惡事快心,哪有善心發現!此等若不是王法昭彰,冥司報應,他如何肯發?若說師父們有一半功果福力則可,看起來還在人家自己發心。」舒化聽了道:「你這人昧了師父們功果。」道副乃說道:「這位善信倒是幾句直言。只就這直,便是一點大善,卻勝似舒善信方才嗔意發現。」舒化見高僧說化善直言是善,乃問道:「師父,直言如何是善?我聞直口攻人陰私,不能容物。」道副說:「直若有理,攻人陰私便是勸戒。勸人行善,戒人作惡,都是直者之功,如何不是大善?」舒化只因高僧稱化善為直,倒說他動了嗔意,成了個呵奉僧人,便回嗔作喜,乃問道:「老兄哪村人氏?大姓高名?因何到此廟中?幸逢直言教誨。」化善既入人道,便答說:「小子名喚化善,乃遠鄉人氏。因聽得高僧演化,特來參謁。」舒化乃邀化善到家敘話,化善未領僧旨,乃答道:「老兄先行,我小子再來奉教。」舒化等去,化善卻留在後。祖師師徒喜其直言近理,乃不說破他情,惟尼總持道:「我於靜中已知汝勸者勸,警者警,但近村眾人尚有不平等等。我僧家但為善化,不欲以惡警,聽汝因惡懲惡,必使人人盡歸於善。使那大秤小鬥、明瞞暗騙的,白口咒詛、怨天恨地的,奸盜邪淫、非禮非義的,不敬三光、作賤五穀的,不修片善、不惜己身的,種種說不盡諸般惡孽,悔悟一朝,則汝助化緣有功,足見汝修來有益村裡。」化善聽了,隨謝辭出廟門而去。祖師乃向總持說道:「舒化一柬,我便說費汝等精力話言,延捱行道,今果不虛。」道副答道:「我師原欲度脫眾生,隨類演經。弟子等遇著不平等情,只得費些講論。」師祖笑道:「我姑試汝。但此廟乃神司香火,我等不必久住,怕往來不潔,村眾混擾,倒是我等之過。」師徒乃辭眾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化善,他哪裡是個凡狼,只因天星所照,成就了他一種善心,改邪歸正,只是要勸戒惡人,不聽勸戒的,他隨意變化,或妖或魔,無非因情示警。他離了廟宇,卻來到近裡,四下裡查看高僧說的作惡人家。卻好走到市中,見那糶糴五穀的鬥斛盈眸,較量輕重的秤錘滿目。化善道:「這宗買賣,卻是交易的器物,只怕人心奸險。師父說的有那明瞞暗騙的在中,大秤稱進來,小鬥斛出來,這便是惡孽。待我試他一試。」乃變了一個鄉人,拿著一個升斗,到那糶米的處家較量,十家卻有九家都是公平鬥斛出入,惟有一家卻是小鬥。化善乃問道:「店主,你這鬥是賣米與人的出鬥麼?」主人答道:「正是。」化善道:「為何卻小?」店主答道:「隨行隨例,鬥如何小?」化善見店主家掛著一把秤;乃把自己的鬥秤稱了輕重,又去稱別店,卻也是這店秤大,乃復來問:「店主,你這秤是賣物與人的麼。」店主答道:「是入秤。」化善聽了,便怒從心裡起,道:「這果是個明瞞暗騙不忠厚的。」乃說道:「店主,小子來買你貨物有限,你發賣與人無窮。便是我一人,受了你些短少貨物幾貫鈔,不致傷損於我,還有一家貧苦的,可憐他為饑餓,少不得設法弄幾貫鈔來買你五穀,你卻與他小鬥。那有貨物與你的,也是父娘的血本,或是辛苦得來的,你卻大秤稱他的。你便圖一家豐富,卻叫他人吃傷受損,天理何在?人情可安?依我小子,作速改換了,與別店本份忠厚的一般,管叫店主買賣自然利市,生意定是廣招。」店主聽了,把眼看了化善一眼,說道:「你這人未曾見你照顧我店多少貨物,胡言亂語,說我大秤小鬥。要買便買,不買別店去買。我店中是這樣秤鬥。」化善道:「使這樣秤鬥,不當仁字,只恐怕你自算了自己。天道恢恢,疏而不失。莫說此事微小,卻有一宗大罪過,與那摻和假物、欺哄人財的一般。」店主道:「依你說摻和假物、大秤小鬥,卻有何罪?」化善道:「輕則生災,重則作禍。便是掙得金寶如山,只怕久後如冰山融化。依我還是照本份,存公道,子孫得長遠。」店主聽了道:「老兄,你話也說得有理。只是人心只顧眼前,哪管後來。我便聽你有理,把秤平鬥滿,做本份生理。只是你說的後來報應,卻未曾見,你便是個虛話。」化善聽了道:「店主,你看那子孫陵替的,家門敗壞的,多是前人積來的樣子。我不為虛。」店主笑道:「此是人家子孫不守祖業,不知祖父辛苦得來,一旦浪費,以致如此。若是守祖父遺留,勤儉立業,只有興起的。」化善道:「你說的也是。只是我勸你公道些。」店主道:「便不公道,也只是為生理買賣,料無大害。」化善急躁起來,道:「你這店主人,我三言兩語勸你,也只是要你公道生涯,你卻推三阻四。你若不信,實不瞞你,我非別人,乃是報應神司差來警戒不公道的公役。你若不信,且看我手中左邊拿的是烈騰騰火燄,右邊拿的是惡狠狠鋼刀,叫做火盜。你不信我勸,便有這兩宗兒受用不安。」化善說罷,把臉一變,變得如鬼王一樣,三頭六臂起來。嚇得店主顫兢兢跪倒,說:「小子換公道秤鬥,決不敢瞞心昧己了。」抬頭一看,哪裡有個鬼王,只見家下人走近前,扶起店主,說道:「青天白日,與誰講話,磕起頭來?」店主道:「我自知道,非你等的干係。」 卻說化善警戒了店主,又往前行,笑一回,喜一回。笑的是人心不警動他刺骨著髓,他哪裡肯改過;喜的是又勸化了個店主悔心。正才行到一街,只聽得一小戶人家夫婦,在屋內說說笑笑。化善隱了身,走入戶內,只見夫婦二人共食一雞。婦人向夫說道:「自不小心,不知何人攘了我家雞去。你卻把別人家雞攘來宰吃。」其夫笑道:「我家雞不見了,定要前街後巷叫罵,我哪有工夫!不如攘人的來吃了,待他替我去叫罵。」以此夫婦說說笑笑,把偷的雞兒吃盡。化善見了,道:「世人存心奸險,有如是不平等。」正說間,果見一婦人,手裡敲著一面銅鑼,口裡百般罵著,說道:哪個饞老婆,偷了我家雞去。只叫他吃了我雞,如何長,如何短,罵一番,咒一番,走過來,轉過去。化善聽了,忙出這人戶外,看那婦人領著一個孩子,口裡教著那孩子也咒罵,乃嗔道:「這便是高僧說的白口咒詛、怨天恨地的。可怪這婦人家更會狂言造語,卻又教會了一個孩子。我想一個赤子家,正該教他些好言好語,如何教他惡言惡語,慣了口,壞了心。」乃上前叫一聲:「婆子,你不見雞事小,咒詛罵人罪大,卻又叫一個小孩子幫著罔言造語,壞了孩子心術。」婦人道:「大哥你不知「我畜養個母雞,下了個蛋,抱出個雛雞,費了多少五穀養大了。有這樣饞婆忍娘,偷了我的,宰殺吃了,如何肯甘心?」化善道:「比如是個漢子偷去,你如何只罵婦人?想必你婦人家慣偷人雞。」婆子道:「不是這話。比如漢子偷了到家,婦人若知事,必定說:『不當仁字,人家費心養得一個雞,丈夫如何偷他的,快放了他去。』這便是賢惠的。莫說咒罵不著他,還要保佑他生男得大,生女成人。若是個饞老婆,莫說漢子偷了雞來,他歡喜去宰殺,煮了撿肥的吃,還要自己呼捉關哄,瞞著丈夫孩子背地私吃。我如何不罵?你怎說我罵人罪大,難道偷雞的倒沒有罪,罵雞的卻有罪?」化善笑道:「婆子,不是這等說。」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九十三回 咒詛婆兒知悔過 姦淫魂夢逾東牆 婆子聽了,乃問道:「大哥,罵雞卻是何說?」化善道:「咒詛雖發諸口,言辭卻本諸心。你一雞寧值幾何?便咒人災害偌大。你只知罵從口出,那知病從口入。你那心是災害之根,說著便長著發生起來,不曾害人,多將自害。古語說得好:『一句妄言,折盡平生之福。』這咒詛就是無稽的妄言,既折了福,便生出災。世上多少咒人自咒。」又說道:「仁人之言其利溥。惟仁人存心寬厚,等閒切而不發,若是發出來,決不傷害人。利了人,又利了己,所以說溥。溥者寬廣之意。」婆子道:「大哥,我婦人家也不知道甚麼妄言,也不知道甚麼利溥。講文說理,中甚麼用?只要罵得放出我雞來,管甚麼口出口入。」化善道:「我有兩個字勸婆婆,叫你只當『譬如』罷,省了力氣,免了罪過,保守心術。」婆子道:「我罵不出,還要叫大男子漢咒罵。」化善道:「男子漢越發要保守心術,免生罪過。」婆子道:「便依你兩個『譬如』字,卻是怎說?」化善道:「當初只當譬如不曾養得母雞,就是養了母雞譬如不曾下蛋;便是下了蛋,譬如不曾抱雞;就是抱了雞,譬如自己宰殺吃了,昨日吃了,今日哪裡還在?譬如這偷你雞的,是你至親厚戚,只當送了他吃。」婆子聽了,急躁起來,說:「我不見了雞,心中惱恨,撞著這個歪漢子,叨叨擾擾,好生可惡!莫非就是你偷了?若是你偷,快早還我。」化善聽了,道:「我好意勸你,你倒把我作賊。便是我偷,還你一隻雞也事小,只要你免口罵人。」婆子聽得,一手扯住道:「你既認偷,快早還雞。」化善道:「還你一隻雞,卻不知是只甚麼雞?」婆子道:「是只紫毛公雞。」化善把口望那靜巷內,吹了一口氣,只見那巷中走出一隻雞來,看那雞生得: 紅冠高聳,紫羽鮮研。短喙如鷹啼,一聲五更報曉;花毛似鳳高,四望單展啼鳴。且莫說他呼祝飛來,但誇那聞聲起舞。真個是五德全備的窗禽,怎忍得一旦宰烹為黍食? 婆子見了那雞,隨著口喚道:「祝!祝!祝!那雞飛近前來。化善故意問道:「婆婆,這雞可是你的?」婆子一則心裡愛上好一隻公雞,一則口呼那雞,便走近前來,忙答道:「這雞正是我的。」化善道:「雞便有了,只是罔言造語,方才這一番咒罵難消,自咒罵自,那時休要懊悔。」婆子道:「我倒不叫地方拿你偷雞賊,你還多嘴饒舌。」一面說,一面把雞捉住,帶著孩子住家裡去了。化善想道:「這惡婆子,哪知我變化的雞本是勸化她,她卻欣欣得意而去。不免弄個法兒警戒她。」讓那婆子先走,他卻隨後跟著,說道:「婆子,我是好意勸你,莫要為小失大,一隻雞壞了心術。你如何罵人做賊,卻自己做賊?分明是我的一隻母雞,你如何當作公雞認來?快還了我!」婆子見了道:「冤家,分明是我公雞,聲呼聲喚,你如何跟來妄說?」化善道:「若是公雞便罷,若是母雞,應當還我。」婆子忙放雞在地,卻是一隻母雞,但見那雞: 隱隱冠兒,星星頭子。渾身顏色好一似麻雀形骸,滿體羽毛有幾般蒼鷹色相。雖不能唱徹五更催曉箭,卻也會乳哺眾子啄芻糧。只要使他司晨,偏宜供我啖母。 婆子把雞欣欣得意捉了去,這會悻悻放下來。那雞只往外走,任婆子呼祝,哪裡肯回頭。化善道:「分明婆子你偷我雞,反罵別人。」婆子道:「也不論你的我的,雞與你因何走到我家?」乃凶狠狠把門關了,叫出大男子小婦人,一家子都出屋來,扯著化善,說道:「你偷了我一隻雞去,卻又來偷。左鄰右舍知證,送你官長去問。」化善笑了一笑,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地方裡老,往日是婆子熟識的,專一下鄉村捉拿偷雞盜狗的。婆子一見,慌怕起來,道:「爺爺呀!我婆子眼目昏了,明明扯著偷雞漢子,如何誤扯了老官來?」連忙賠小心,請裡老坐。裡老乃說道:「你明明假稱不見雞,卻在街市白口咒詛罵人,又把人家雞乘隙偷來。我裡老奉上司專拿你這賊。莫說婦人,便是孩子也拿了去。」婆子只是求饒。裡老道:「還有一件,設詐偷雞事小,侈口罵人情重。不但罵雞的話毒,你在家詛咒公婆,罵丈夫,姑娘、小叔無一個不被你罵到。如今做婆子,吵鄰擾舍,咒子罵媳,你的過惡多端。更有一件怨天恨地大過。想官法不加你老婦,災病卻也難饒。」婆子道:「裡老官,只望你饒了到官,便是災病,寧甘受些罪。」化善見婆子此言,又把臉一抹,依舊變個三頭六臂鬼王,說道:「我正是專管災病的使者。你這村裡不論男子婦人,但有咒詛罵人的,即來報應。」婆子見了,膽喪魂飛,跪倒在地,說:「婦人再不敢咒罵作惡了。」及抬頭,哪裡有個鬼王,乃自驚自悔,滿村遍裡叫人莫要白口咒詛。 卻說化善弄了這一番手段,走在村裡,自想:「我化善奉高僧叫我勸化人,無奈人心險狡,道理勸不省他,只得要設個變幻法兒警動他良心。若是他良心不現,便是悔改前非,終也變遷,不堅固久遠。且這村裡,人心險狡的甚多。我見了的便去勸化,還有不見的,他把惡藏在心,我如何得知?比如賣五穀貨物的,有秤鬥可見;偷雞的,有咒罵可聽。高僧曾說有奸盜邪淫、非禮非義的,比如他行出這非禮非義,遇著我化善,斷乎先行勸化,勸化不聽,後行警戒,畢竟叫他改正了。若是奸盜邪淫,他未曾行出來,卻存在心內,只等那事遇著才做,這心情闇昧,我怎得知?」 化善走一步,自己講論一步,忽然,自己身旁站著一個漢子,笑道:「化善,你莫慮不得知,你自言自語,我先知了。你道人心險詐,果是不差。若是非禮非義之心一動於中,自有我等知覺,比你聽見的還真切。」化善方才要開口問這漢子來歷,只見遠遠一個漢子走將過來,行步如飛。化善看那來的漢子: 頭上黃巾雉尾插,身披四褶平開甲。 肩上橫拖令字旗,專把人心奸盜察。 這漢子走近前來,向著化善身旁漢子道了一聲勞苦。化善問道:「漢子報甚事的?」漢子哪裡答應。卻看著這漢子問道:「你有甚事報麼?」這漢子道:「這位善人是勸戒行惡的。他正在此說惡在人心,不得見知,卻不曉得有我等覺察。」這黃巾漢子聽了,方才轉過口來,笑道:「原來善人是警勸人的。我漢子非他,乃日巡使者,專察人心行惡之事。那人心一念舉動,我輩便飛去報知冥司主者,及一應顯靈神眾。」化善道:「如你等有多少。」使者說:「多得緊哩。」化善道:「是一日一個人巡麼?」使者說:「一個舉了非禮非義,我等冥司有多少糾查主者,便有多少去報。一人之身,不止數十個。」化善道:「想必行善之人,也是這許多人報。」使者道:「不同,不同。行善之人只有一個看守善念,怕他悔改了善心,又怕邪魔攪擾侵奪他善。」化善道:「如何善人不要多人?」使者說:「善人比作惡不同。善人發一善念,他的陽光直達天堂,哪個神靈不知?惟有作惡,屬於闇昧不知,所以多用我等。比如善人,只這一個隨你。」化善聽了,乃問道:「你遠飛走來,想是報甚作惡的?」使者道:「正是,正是。今有近裡一人,存了姦淫之念,特去報與幽錄主者。」化善聽了,道:「我正在此,只能見人之貌,不能知人之心,要行警勸無由。你來得正好,卻是何人,待我去警戒他一番。若是聽我勸戒,乃是個好人;若是不聽,再憑你去報。」使者道:「勸戒本是美事,聽從尊意。」化善大喜,乃問道:「使者,此人存的卻是何奸盜邪淫?做的卻是甚非禮非義?」使者道:「此人有一個東家牆女子生得美麗。他見了日夜思想,有個逾牆摟處於之心。」化善道:「他心雖想,事卻未行。」使者說:「他已鑽穴隙相窺,尚未逾牆相從。我等就他這惡念,便時日去報。」化善道:「事便是他惡念,只是那東牆處子,是一個守禮節不淫難亂的,當他逾牆相摟之際,一聲喊叫,左右豈無人知?若是個邪淫不正女婦,明賣私情,世間那裡都是柳下惠、魯男子有道行的不邪不亂?漢子家把持良心不佳,被此等婦女引惹,難道那婦女無惡?」使者道:「正是,正是。世間淫亂男子奸心固多,果然婦女引惹的不少。比如一個壞心漢子,去姦淫人婦,遇著守禮節的,正顏厲色,死也不從,那漢子安敢行兇?十個有九都是引惹的過惡。料婦女家也有日巡使者查報,必不饒他。」化善道:「必不饒他,卻如何報應?」使者道:「只就他舉心動念,便報他災殃禍患。若是虧心短幸做出來,身家喪亡,還有說不盡的古怪。」化善聽了,道:「善哉!善哉!此高僧切切,神司諄諄,叫我戒勸人莫存此惡,免入喪亡苦惱也。」說罷,乃同使者前行,看此人作何姦淫情節。 走到一個村裡,果有兩三戶人家,皆是: 竹籬與茅舍,矮壁共虛窗。 三槐分平道,五柳出高牆。 犬吠驚人影,蟬聲噪夕陽。 蓬門無客到,屋主坐中堂。 化善與使者到得這幾家門首,靜悄悄不聞人聲響,乃問使者:「這人住在哪屋?」使者道:「西屋內中常坐著思思想想的便是。」化善又問:「東屋卻是何人家?」使者道:「便是處子之家。那中屋另是一戶人家。」化善抬頭一望,只見東屋上騰騰瑞氣,中屋上也靄靄祥光,只有此人屋上黑漫漫,毫無些氣燄。化善見了,乃說道:「是了,使者之言不虛。想這兩家行善,屋上起的是陽光上通天堂的,便是此瑞。這黑漫漫的,乃是暗室虧心,可知神目如電。我如今要勸戒他,卻無個因頭,怎便進他屋說他心事?」想了一會,乃叫使者與本身使者且在槐柳樹下坐等,待我探試一番,再與計較。化善隱了身形,潛入西屋堂中,見此人兀坐,呻吟思想。化善道:「此必使者所說思想逾牆淫念。待我看那處子何如。」乃隱著身,走過東屋女子家,果然高牆隔越,屋內一個處子坐著,描鸞刺風,做女工針指。化善見她傾國傾城貌,如花似錦容,乃想道:「世間一個處子,乃是她自己生了一個引人的才調。但不知她節義何如?想那西屋之人彼此相見時,這處子已有動人之貌,或再賣個風流顏色,惹動此人淫念。我見那男子也生得清秀,或者這處子也有邪淫。」乃把臉一抹,卻變了西屋男子模樣,假作越牆的聲響,走到處於房門外。正要進房,那女子見了,紅下面皮來,忙把房門掩上,說道:「西屋鄰人,到我家作甚?今日我娘外出就歸,有正事當從大門說知,怎麼跳過牆來,是何道理?」化善乃假作求婚媾之語,故弄出姦淫之聲,說道:「神不知,鬼不覺,成就人間好事罷!」女子聽了,大怒起來,道:「甚麼人間好事!我乃處子,你何故侵犯?況男女分別,莫說禮義防閒,寧無法度約束?早早跳過牆去,莫要傷風敗俗,壞了心術。我寧死不受淫污,速速出去,莫使人知,壞了行止。如不速出,我喊叫起地方鄰里,拿你到官,悔之晚矣。」化善聽了處於這一番正話,誇揚道:「好女子!怎不教屋上瑞氣騰騰。」乃隱身而出。這處子聽得如跳牆而去,乃待母歸方才開門。 且說化善一面誇揚女子貞節,一面想道:「這中屋如何祥光靄靄?」乃隱身進入屋來,只見一個男子,坐在淨室中,焚著爐香,吸著清茗,觀著書史,正中卻供著一幅畫兒。化善近前,看是白描的菩薩,乃忖道:「這男子定是個善人。但不知他外貌如此,中心可潔白?我見他貼鄰著個處子,欲待變個女子來勾引他,又恐壞了方才這節義的佳人行止。」乃站了一會,只見這男子吃罷茶,又添些香,對菩薩面前,念的是經咒。念畢了,乃展卷觀史。化善見了道:「好男子!怎不叫他屋上靄靄祥光。」一面誇這好的,一面就恨那邪的,乃復隱身,走過西屋。只見此人思想了半日,精神憒耗,倒在幾上,鼾呼熟寢。化善見了,笑道:「癡漢子,你空費了精神,破了心術,怎能夠想得處子到手?」正才歎他,只見此人一個游神外出,卻是一條小花蛇兒,從此人鼻孔中出來,東遊西遊。化善看他往何處游去,他卻逕游到東牆上去。化善笑道:「是了,是了。晝之所想,夢之所因。他意兒裡還在東牆女子。這個去處,正好警勸他。」乃隨變了處子模樣,在那東牆腳下立著,待那蛇游到面前,那蛇見了處子,便親近身來,卻被化善把處子閉門拒絕他的這一番光景說了一頓。蛇心哪怕,猶自綿綿纏纏。化善卻扯著他出到門外。那使者們見了,都是明白的,卻把這蛇拖的拖,打的打,還要將刀來殺。嚇得蛇慌了,往西屋飛游而去,仍入此人鼻孔,驚覺醒來。化善見他懊悔嗟歎,乃出得屋來,向二使者說:「方才虧你幫助索打,此人惡念已有幾分警省,待我再行明勸,莫要使他把方才這一節做了南柯,猶然淫心不斷。」使者道:「正是,正是。善人如今卻怎生明勸?」化善道:「此事不難,只要你兩個如此如此,我自有警戒的道理。」卻是何事如此如此,下回自曉。 第九十四回 建道場迎接高僧 試禪心顯靈尊者 話說這人思想逾牆姦淫,空入夢幻。他的游神被化善警戒一番,醒來正驚疑嗟歎。化善乃變了一個僧人,走入屋內。這人正是心思不遂,被夢中這一宗懊惱,見了僧人進屋,沒好心情,道:「和尚,別處化緣要佈施去,我家不便齋僧。」化善道:「齋僧佈施,是一種功果,保佑施主所謀遂意,好事稱心。」此人聽得說好事稱心,乃轉過笑臉兒來,問道:「長老,比如我要謀宗好事,齋了你,佈施了你,卻是你有甚妙法能使我心遂?卻是種在哪裡待後稱心?」化善道:「我僧家有三樣功果:一樣是現在功果,一樣是積下功果,一樣是望空功果。」此人問道:「怎叫做望空功果?」化善道:「有一等混帳僧人,心裡要化你佈施,口裡許著你遂意稱心,卻不知在哪裡,叫你望空歡喜。這叫做望空功果。」此人又問:「怎叫做積下功果?」化善道:「有一等德行的僧人,受了你佈施,冥冥作福,將來受用。這叫做積下功果。」此人又問現在功果。化善道:「這宗功果,卻是施主有甚謀求,不得遂意,做夢顛倒,若肯佈施了僧人,那僧人若是個有道行的,便叫你眼下遂心。」此人聽得,乃請化善入堂坐下,說道:「師父,這現在功果你可會做?」化善道:「正是小僧會做。但不知施主有何事謀求要遂,我小僧一一包管你遂心。」此人乃悄悄附耳,說道:「師父,我是要謀求一宗婚姻喜事。若是師父包管我個現在功果,定以大佈施齋你。」化善聽了,道:「婚姻,人道之常,世間好事,包管成就。只是有一件,這其中卻有邪正兩分。若是行財下聘,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卻為媒妁不善調停,六禮有些不備,我僧家與人許個願,求個神,多管你成;若是私相調引,暗約佳期,指望鑽穴隙相窺,逾垣相處,這卻是邪謀,我僧不但包管不得,卻也最惡這情。」此人道:「為何惡他?」化善道:「僧家但惡他立心不正,還可憐他自投惡門。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報應昭彰,憐他個迷而不悟。施主,我小僧也有幾分道行,方才也知你思慮傷了些心術,耗了些精神。莫說夢幻不靈,卻也有一場懊惱。你若不改邪歸正,這心術壞處,就生出一種患害事來。」此人聽了,笑道:「闇昧小節目,哪裡就有甚麼患害?」化善道:「施主,你若不信,你看門外,就有你的樣子來了。」此人乃出門觀望,卻是兩個使者,一個假裝著犯奸之人,一個扮做捉拿之役,說道:「奉官長法令,把這姦淫罪惡示眾。村鄉人等,莫要像他壞了行止,受這法度。」此人見了,忙入屋內,向僧人說道:「師父真是神人,怎便知我夢寐,卻又指我見此惡孽。小子實有一種姦淫邪想,願在師父前懺悔。但問師父在哪寺院出家?小人還來求度。」化善道:「我在顯靈廟裡出家。」說罷,不辭而去。走到廟裡,卻不知高僧已離廟前行。他也不問廟祝,也不在廟中,乃遠入林谷之中逍遙,方知人道行善之樂。後有說狼心一正,也知積此善功,可以人心不歸於善?因賦七言八句,說道: 世間何事最為樂,惟有存心善一著。 善能感動鬼與神,善能交契仙同佛; 善能享福保長生,善能家室常和合。 為人何苦不如狼,昧卻善心專肆惡。 話表祖師師徒離了顯靈廟,正才行了十餘里,只見後邊許多善信人等趕來,說道:「眾位師父正在地方度脫眾生,為何未盡有情,便棄眾而去?且師父們未來時,孽怪在大家小戶村裡鬧吵。如今既去時,冤愆尚爾未盡消除。望師父們再留住幾日,把未盡的冤愆消滅。」道副聽了,道:「我等未來,果是孽怪無端,誰叫你習俗淹女?我等已去,料是孽怪歸正,警戒無義,消滅冤愆。但願列位莫慮冤愆怪孽,只要永守善行,篤信善功,自然長保無怪。」眾人聽了,辭謝而退。時值春和,師徒在道,但見: 四野芳菲物色榮,遊蜂浪蝶鬧花叢。 山青水綠描佳景,日暖風和見化工。 鳥喚深林人不見,客行芳草興偏濃。 惟有山僧心把定,良時不染道眸中。 祖師師徒正才由大路前行,只見到了一村落人家門前,彩幡擺列,門對兩鋪,屋內鼓缽聲喧,卻是許多僧眾做齋修善事。祖師問眾弟子說:「人家卻是一個善門,雖然是個燈燭道場,卻勝如花費無益之鈔,墮入淫欲之愆。」道副答道:「齋主卻也虔誠。」尼總持道:「師兄,你如何知齋主虔誠?」道副說:「若非虔誠,怎感動得吾師來此?我等到來,也當隨緣一遇。」乃稟命師尊,暫停雲步。祖師道:「隨喜一遇,固也是出家人行所住處。只是我於智光中,已知汝等又要耗一番精力,總是吾演化中一情識耳。」師徒走近門前,只見門內飛走出幾個善信與僧人,忙忙問道:「老師父們可是從國度中來的麼?」道副師答道:「我等正是從國度中來的。」善信道:「聞說高僧演化本國,度脫眾生,一路前來,在庵廟寺觀參禪打坐,也不知度脫多少僧尼道俗。我等修齋建會,正乃恭迎高僧降臨,瞻仰些道力。不知列位師父曾聽得高僧住在何處?或是行在路中?」道副道:「就是我等四個師弟子。」善信道:「我等聞知高僧到處,香幡迎送,怎麼只師父們四位?」祖師笑道:「四位還多了三個。」只這一句,道副等已知師意不欲多隨,但見性明心之理雖知,而超凡入聖之道未悟,怎肯捨離師尊,只得隨師周流演化。 當下眾善信僧人知是祖師師徒,乃躬身合掌,請師徒入堂,延坐禮拜,說道:「我等弟子聞師演化,自揣愚蒙在世,上不能報四重之恩,下恐隨三途之苦。欲求出世之因,以不負生人之道。望師尊指教。」祖師聽了,笑道:「眾善信已自參明,又何必我等饒舌?」乃向道副等說:「一路前來,種種冤業,虧汝等點明消釋,於此演化,有裨功果。卻不似眾善信居此方,說出一番理話,已證無上菩提,想地近禮義,道化使然。汝等有可理論,不妨多方開悟。」祖師說罷,道副乃問眾善信及僧人名姓,各相敘答。惟有這家齋主,名喚近仁,便盤問些禪機妙理,問一答二。三位高僧應對如流,眾人稱贊大喜,擺出齋供」師徒吃了,便要辭行。只見近仁再三留住,說:「弟子們仰望日久,今幸師尊到此,正圖請教,便多住旬日,只怕褻慢為罪。」祖師師徒只得住下。近仁當時灑掃三間淨室,師徒安寓在內不提。 卻說十八位阿羅尊者,於佛會中已知高僧演化之願將畢,眾尊者試化聖心已遍,圓滿功果乃在於己。卻顯出靈通,早知高僧行所住處,步雲到來,化現一僧人,在一處荒沙地界,攜著兩個童子,侍立兩旁,剝果進食。卻遇著齋主近仁,同著建齋僧眾閒行,見了上前問道:「老師父何處來的?欲往何處去?怎不到我齋堂道場中來隨喜?」僧人不答。只見童子答道:「我師來試演化,未計道場隨喜。也是你等道會虔誠,感動我師降臨。即此相逢,便是功果。」近仁聽了,向同伴僧說:「觀此僧人莊嚴色相,莫非是演化高僧?怎麼家中又有那四位?」正疑慮躊躕,忽然僧人童子不見,留下一紙帖兒,上寫著四句,墨跡未乾,道: 佛心何試?助此化緣。 我聞福善,無量無邊。 近仁撿起帖兒念了,隨回家遞與道副。看畢,便問那僧人莊嚴色相。近仁說:「旁還有二童剝果進食。」道副三僧乃向祖師說出。祖師道:「吾於靜中已知,但汝等助吾化緣,實又不專在汝等助化力也。」三僧點首,合掌望空拜禮。近仁與眾僧哪裡知道緣故,乃向道副說道:「這僧人明明是菩薩降臨,若說是我等道場法事誠敬,卻因何菩薩不到壇中顯應,乃在荒沙地界坐著?這帖內道理,我們愚昧不知,望師父指教,不外一心之善。」近仁道:「正是,正是,果然人若存一點善願,天必從之,福生無量無邊,真實不差。」 近仁方才說罷,只見同會一個善信說道:「師父講的雖是。我有一個親戚,離此村落三十餘里邊海境界居住。這境界卻是四通八達,買賣客商必由之路。我這親戚姓施名才,平日為人卻是個廣行方便的善人,就該享福無量,也只因家富於財。一日,黃昏黑夜,在屋裡盤算帳目,說進來的財利卻少,濟人出去的卻多。欲要謹守,無奈人來求托,甚是難卻。正思慮間,忽然一陣狂風。風過處,門外有人敲戶。施才叫家童開門一看,乃是四五個失水的客商,個個通名道姓,說道:『我等俱是販海賣貨物的客人,偶被風打行舟,止救得隻身登岸。望長者收留。』施才見此光景,善心便發,乃留住在家。次日天明,見這幾人生得魁梧精壯,個個哭訴把資本漂失,難以回鄉,情願與人家傭工,合伙生理。施才便問道:『客商姓甚名誰?販的是甚貨物?』只見一個答道:『小子名喚陶情。這幾個都是合伙販賣蜜淋淋、打辣酥、醇釀美酒的。不意遇風,酒皆失去。老長者若是出些資本,這往來通衢,倒也是宗買賣。』施才一則憐他異鄉遇難,一則喜他都會經營,便出了資本,留他開張酒肆。誰知酒肆開後,他這幾人也有會花柳的,也有好風月的。店雖廣招,把些資本占盡。我這親戚原來何等快活享福,如今被這幾人弄得倒辛苦煩惱。這可不是行方便一點善心,倒惹了憂煎萬種。卻才師父講福善無量,這卻如何不等?」道副不答。尼總持乃說道:「據善信說來,『善』之一字,你哪裡知道百千萬種:有見人行出,分時是善,卻乃是惡;有見人行出,分明是惡,卻乃是善。比如官長鞭笞罪人,分明是無慈悲方便之惡,卻哪裡知道他是懲一警百,戒惡人、勸良民一點善意。你這施才,不事鄙吝,廣行方便,分明是個仁心,哪知輕費了難得金寶,亂濟了無義之人。那陶情等若是有義之人,感受施才救濟之恩,正當本份小心,經營報德。乃肆貪風月,恣行花柳,致使恩人吃辛受苦,惹這憂煎。無怪乎遭風失水,分明是無義之人的報應。」近仁聽了,笑道:「師父,據你說來,舍財濟貧,可是善麼?」尼總持道:「是善。」近仁道:「比如一個乞兒,定是他生前無義,今世做乞丐。你卻舍財濟他,不為善,反為惡了。」尼總持道:「貧不過舍我有餘,濟人不足。一點慈仁善念,怎比那送賊鈔,齎盜糧,捐我資財,以濟不義?」近仁又問道:「只就師父說,舍我有餘之財,濟那不足之善,卻有幾等是善?」尼總持答道:「愛老憐貧,恤孤念寡,修橋補路,奉道齋僧,放生救活,種種數不盡的善功。」近仁道:「這也事小,還有大善。」尼總持道:「救人賣兒鬻女,免人犯法遭刑,安葬無主之魂,出脫含冤之罪。」近仁道:「更有大善,望師父見教。」尼總持道:「捐義急公家,傾囊養父母。」尼總持說到此處,恨了一聲,道:「地獄,地獄。」近仁問道:「師父為何恨此一聲,說那『地獄』二字?」尼總持不答。道育師忙應道:「不答善信之意,是不忍言之心。善信必欲要知,小僧卻有五言四句偈語,代吾師兄言之。」說道: 世多貪鄙吝,小善不能行。 況無忠與孝,怎不墮幽冥? 道育說罷,近仁與眾善信個個合掌,道:「善哉!善哉!師父們果是演化高僧,度脫愚蒙。我等今日始知忠國家、孝父母,乃為大善。就是小善,人能慨然行一件,也不枉了為人在世。」這善信僧人見了高僧到來,善願已遂。道場已完,祖師師徒辭謝前行。 卻說離村前界,這施才只因他輕財重義太過,入了個費用不經之罪。這失風壞舟那裡客商,卻是前劫陶情、王陽等一班兒業障,附搭著幾個酒肉冤魂。他要阻絕高僧演化,不遂他邪魔迷惑人心。恰好走到這地界,探得施才仗義,乃弄個風兒借本開張,還不離了他當時冤業。陶情沽美酒,王陽肆煙花,艾多計財利,分心仗凶狠,在這地界,也不顧施才資本,弄得他七零八落。怎見得七零八落?一日,南來北往一起行道客人,見了個酒肆,一客欣欣說道:「行路辛苦,酒肆中吃兩杯甚好。」一客道:「無妨,無妨,便吃兩杯。」一客道:「趁早趕路,若是一杯工夫,卻誤了十里程途。」一客道:「做客的拋家離眷,辛苦掙得幾貫鈔,吃了何益?」一客道:「在家也是吃。」一客道:「出外為商,不宜貪酒,以防奸盜蠱毒之害。」一客道:「你我都是一氣同行,有何疑忌?」一客道:「今日風色寒冷,吃一杯兒御風。」四不拗六,大家一齊走入店來吃酒,果然陶情造的酒美,有香甜滑辣。那客人有吃甜的,有要苦的,有叫辣的,有喚香的。陶情樣樣沽來,一個個吃得醉醺醺,把個包傘丟下,行李亂拋,唱的唱,舞的舞,一時便動了王陽高興,艾多心情。艾多卻貪客人的行囊財寶,王陽卻要弄出煙花。艾多乃叫王陽,說道:「二哥,何不弄個美麗,勾引這一班醉客,使他亂了春心,一則多賣些酒,一則貪他些鈔。」王陽道:「我正有此意。」乃叫那酒肉冤魂,變了兩三個美麗行貨,走到店來。醉客見了心渾,便問道:「店主人家,我們趕路天晚,你店中可安歇得麼?」陶情道:「安歇得,盡有空屋,列位但住不妨。」內中卻有一客雖醉,乃說:「天晚我們也要行路,不住,不住。」這一客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九十五回 陶情賣酒醉行商 王陽變婦迷孤客 眾客酒亂肺腑,見了美貌佳人,便顧不得行路,倚著天晚,乃要安歇。只見一客雖醉,俗語說的好:「醉自醉,不把蔥兒當蕪荽。」又說:「酒在肚裡,事在心頭。」乃向眾客道:「列位,我等是出外經商,本大利少,百事也要斟酌。方才過店吃酒,誤了程途,耽擱了時候,已不該了,卻又見了紅裙美麗,停車駐馬。若是弄月嘲風,這其間我也不敢說。」眾客也有心下不快他說的,怪色上面,也有要他說的,且作笑聲。這客道:「我不說,說了一則破人生意,一則阻了你們興頭。」這醉客笑將起來。內中便有兩個扯著那紅裙,往客房裡進去。酒保忙把行李搬入房內,你看那艾多只看囊裡誰有金銀。眾各搶人客房,惟有這一客,拿著自己的行李,說道:「我不安歇此店,前邊趕船。可行則行,不可行,別店安宿去。」飛走而去。王陽見了,笑道:「你自去,包管你出不得四個伙計手裡。」一面說,一面把臉一抹,變了一個標標緻致青年小保子,走入客房,道:「是哪幾位客官留我家姐兒?」醉客兩個答道:「是我。」又有兩個來爭,道:「是我,是我。」你扯我拽,把兩個紅裙亂搶。又有一個醉客,便來扯小保子。小保子笑道:「客官休亂爭扯,行貨人家莫過要幾貫鈔。誰先有鈔,便去相陪。便是我小保子,也喜歡的是鈔。」酒客聽了,你也開囊取鈔,我也開囊取鈔,一個出少,一個添多。哪知紅裙是假變,王陽是真心,看見了客囊寶鈔,忙叫艾多來講多爭少。渾吵了一番,那陶情仍沽些酒來,眾客又酣飲了。個個那裡顧得行囊,都被那冤魂一迷,倒枕垂牀,個個鼾呼熟睡。艾多卻把他囊中金寶偷了,埋入後園土裡。這紅裙原歸空幻。 艾多與王陽既迷了醉客倒在客房裡睡,一心卻又想起那拿了行囊去的客人。王陽乃向分心魔說道:「事有可惱,不得不向你說。」分心魔道:「何事可惱?」王陽道:「方才這一班客人,陶情引入店來吃酒。我乃假捏紅粉勾他。事已遂心,可惱他客中一個正顏厲色,說不該吃酒,不當近色,仔細錢財,打個破屑。這可是精精割氣。比如方才眾客依了他,各自散去,不但陶情的酒賣不多,便是我風情怎遂,艾多的金寶也沒分毫。似此拗眾去了的客人,情真可惱。」分心魔聽了,怒將起來,說道:「只見他悻悻的背負了行囊,往前路走去。想此時天晚,前途無店,不是投古廟,便是宿庵堂。又只怕關前也有好心人家,見一個孤客無投,收留過夜。」分心魔道:「庵堂古廟,不是僧道家方便行人,便是神司把守。不但我等不敢去犯,便是賊盜也難侵。」王陽道:「我等邪魔不敢去犯。若是那盜賊,還要把僧道去偷。如何難侵行客?」分心魔道:「賊盜本不劫僧道,誰教他貪財黷貨,不守出家清規,引惹非人,連神司也不管他被盜。」兩個計較了去算客人。 卻說這客人背著行囊,往前走路。他去不遠去,說道:「同路無疏伴。一處行來,只因眾人貪花戀酒,不是個本份為客的。萬一花酒中誤了正事,拿著父娘血本出來為何?」一面乘興背了行李走來,一面思思想想,尋一個安歇住處,往前只有一座廟堂,再走十里,方才是海口人家泊舟處所。客人聽得,十里不多近路,往前覓走。 卻說王陽、艾多與分心魔計較了趕來,看看趕上客人,分心魔道:「我們變幾個截路的,劫了他行李罷。」王陽道:「只遂得艾多與你的心,我尚未了其願。」艾多道:「你願如何方了?」王陽道:「前面是廟堂,只怕他投廟安宿,便難了願。待我先變個廟祝,哄他過廟。到前空路荒沙,再作計較。」王陽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廟祝,走到廟前。只見廟門大開,並沒個把門神司,只得探聽,說神司迎接高僧去了。王陽乃走回,向分心魔說:「廟門大開,神司遠接高僧,客人定然投入廟堂,我等且到廟門伺候他來。」果然,客人背著行囊,力倦心疲,自己懊悔起來,說道:「我也是一時酒性兒發作,背了行李,別了眾人,走過路來,叫做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總是我三宗錯了主意。」王陽變了個廟祝,在客人後叫道:「客人自言自語,你說錯了三宗主意,卻是那三宗主意?」客人抬起頭來,看這人: 頭上布巾束髮,身間綿帶纏腰,穿著一領舊衫袍,卻是點燭燒香老道。 客人道:「我打從後路而來,欲往前途而去。方才同伴都在酒肆看上了紅裙安歇,是我一錯不該使作酒性,拗出店門;二錯不該破人生意;三錯該住在關內,不該走出關來,沒個宿處。萬一前途遇著非人,想倒不如他們費幾貫鈔,落得些美酒紅裙受用,還快活個好店安身。」廟祝道:「兩宗也不問你,只是破人生意,卻是甚生意?」客人道:「若是同伴的聽了我出店門,酒店少沽了酒,還有貨不愁賣。只是那紅裙,乃行貨人家靠著穿衣吃飯。都是我等客人趕路不住,卻不是破他生意?」王陽聽了他說,暗自說道:「這客人想是酒醒,發出肺腑好言。我倒也不忍算他,且哄了他到廟中,看艾多怎生計較。」乃向客人說:「天色夜晚,客官不可前行,這廟中可安宿了罷。你若吃了晚飯,這廟簷下可以安宿。我廟祝也不敢請你到家,我那師父一則淡薄,二則要你謝他。出外為客得省且省,便是辛苦些也無害。」客人依言,乃入廟門,就在門內連衣坐在行李之上,準備盹睡天明。 卻說分心魔與艾多走到廟前,見王陽變了廟祝,誘哄客人坐在廟門之內。他三個計較說道:「王陽變個背夫逃走的婦人,躲入人廟門,引誘客人。我兩個變了追趕的漢子,一拿一放,把他行李騙去,這惱這氣方才出得。」王陽依計,把臉一抹,果然變了一個婦人。趁著客人獨自在門內坐著,因顧無人,乃走入門,躲躲拽拽,向客人道:「你是何人在此?」客人答道:「我是過路客人。天晚無店安歇,權宿此處。」婦人道:「好心客官,救我一命。我是前村人家婦女,沒有丈夫,無衣無食。娘老了要賣我遠方,我不依她,勒逼打我,故此黑夜逃出。」客人道:「你既無主,便嫁個遠方也罷,何必推阻?」婦人道:「我見遠方漢子生得醜陋。倒像客人這一表非俗,也情願了。」說罷便來扯客人的衣,說:「風冷,客官把衣遮我一遮。」她哪裡知道這客人是吃齋誦經的,雖然吃幾杯酒,卻此心不犯戒行。囊中原帶有經典,只因坐在囊上,乃取出高捧在手。見婦人來扯他衣,乃念了-聲:「菩薩!」「菩薩」二字方才出口,那經典上金光直射出來。光中照耀分明,哪裡是個婦女,卻是一個邪魔。客人見了,大喝一聲道:「何處魍魎,神廟門內可容你迷人?」王陽見事不諧,往廟門外飛走,卻遇著艾多、分心魔,問道:「你為何復了原形,不去誘哄客人?」王陽把前事說道:「這客人有甚寶物在身。我方要算他,只見他胸前金光射出,親近不得。」艾多道:「甚麼寶物?是我生意上門。」分心魔說:「我們也去試看。」王陽道:「我不去看了。那金光泠颼颼逼人心髓,燄騰騰眩人眼睛。你們去看罷,我回店去了。」 艾多與分心魔走入廟門,哪裡有個金光,只見客人包一幅包袱,靠著門牆微微鼻息,似非熟寢。兩個計議道:「王陽說謊,哪裡有寶物放光,分明是想戀店中眾客,還要去假扮紅粉,賣弄風情。任他去罷,我與你悄悄等他睡熟,偷他那包袱,看是何樣寶物。」兩個把手悄悄扯那包袱,客人乃緊緊捧著。不想驚醒了客人,見二人偷扯包袱,乃念了一聲:「祖師?」只見胸前依舊金光射出,兩個邪魔嚇了一跳,遠遠走開。看那客人胸前金光怎生嚇人,但見: 燦燦飛星,煌煌燄火,胸前直噴出萬道霞光,腹上卻早騰千條金線。徹上徹下如寶月之輝,照內照外似金烏之射。邪魔遠遁,魍魎潛藏。這正是光明正大一如來,無量無邊真智慧。 艾多見了,也不敢妄想他甚寶物;分心魔見了,也不敢怒意侵犯這商人,道:「罷!罷!這客人在店中,說了些正經話,走路又嗟歎個三不該。這會手內又捧著不知甚寶物,叫我們親近不得。想是個正大立心本份的道人。休要惹他,去罷,去罷。」卻說祖師師徒別了近仁齋主之家,取路前來,恰好走到施才的酒肆門口。只見店內幾個客人嚷鬧,許多親鄰勸解不開。那施才向街外磕頭髮誓,見了祖師師徒,便出門來,一手扯著道副,說:「列位師父,你是出家人,卻也知道理,能剖明世上瞞心昧己的冤孽。」一面說,一面扯入店門,道:「求列位師父分剖分剖。」道副道:「我等出家人,不管人閒非。況你這酒肆,我僧人有戒不入。」祖師見施才扯得緊,乃道:「徒弟,吾等以演化行來,見了閒非,也只得廣行個方便。就與他分剖無傷。」道副聽了師言,只得進入施才店內。眾客人等一齊進到屋內,施才便開口道:「小子也是熱心腸,有幾貫鈔托付了幾個伙計,開了這酒肆。昨日小子在內,未見這幾位客官行囊有甚金寶,今日齊齊說失落了行囊內金銀。小子道客店中並無閒雜人來,他道紅裙幾個吵鬧一宵。我這地界,哪裡有個紅裙,卻不是精精設騙。」道副乃問客人:「你為客商的,第一要把金寶藏收,莫要露白;第二要舊衣著體,不可奢華;第三要熬清受淡,不可烹雞殺鴨;第四要禁酒除花,莫要賭錢;第五要驚心吊膽,不可酣寢;第六要謹慎行囊,打點無虞;第七要擇交同伴,恐怕非人相共。你為何不自小心,貪酒戀色,失了金寶?難道他為店主,偷盜了你的金寶,惹你吵鬧?」客人道:「夜來我等雖醉,明明紅裙相伴。今日店主不認,眼見騙心。」道副乃問眾勸解街鄰,俱稱地方實是沒有紅裙。道副道:「紅裙既無,此卻從何處來?」客人道:「還有一個標緻保子。」道副乃叫施才:「你喚了家中酒保工人來,待小僧查問。」施才乃去喚陶情這一班人,哪裡有一個形蹤。施才只是跌足,道:「是了,是了。這幾個人原來沒有根底,怪我錯了主意收他。他算計我個精光資本,卻又設詐愚弄客人。千不是,是我當初見錯;萬不是,是客人自不小心。客官們,你也是一差二誤,且少待我那陶情輩出來有個下落。」眾客哪裡肯待,只要控訴官長。眾人齊勸道:「客官便是控訴地方官長,也要著令設處償還,況此事無對證。且耐心寬待幾日,包你有個下落。」眾客聽了,只得安心住下。祖師師徒見了這段情因,也只得住下。只見施才備了齋供,款待高僧不提。 且說陶情與王陽等算計了客人,把他囊金盜了,埋在後園空地。他本意阻撓高僧行道,且要弄個花酒情由,破僧人之戒,快他們邪魅之心。誰想有道高僧體有金光,百邪自避。他們哪裡敢現形弄幻,見了遠走高飛。他卻不走別處,卻來到一個荒山僻地破廟里計較說:「本為世法難丟,弄此虛幻,以混演化之僧。誰知苦了施才,既折了資本,又受那客商之氣。我等墮落罪過,那輪轉越發難饒。」陶情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原奉冥司勸化你等,今乃作罪。罷!罷!不如求解僧門,乃為上計。」正要回店,恰好施才各處找尋,見了他們,一把扯著說道:「你等負心,坑我資本,還設盜人財。快去對明,免控官長。」陶情無計,只得說出原來情節,道:「店主人,你休扯我等。你退一步,聽我訴出衷腸。」施才道:「你說你說,我聽。」陶情乃說道: 我本當年喚酒名,托言高興叫陶情。 始來借口雨裡霧,色財與氣共同行。 王陽便是比精喪,艾多譬作愛金銀。 分心忍不住為氣,世上何人少我們! 只因割不斷貪愛,故此遨遊到處行。 高僧演化難容我,畏那金光不順情。 我今哀求賢店主,與吾求度那高僧。 他自修他成佛祖,我們安份過平生。 客金埋在後園地,還那行商免亂爭。 再囑為商修善事,叫他倍利出公平。 施才聽了,說:「亂道,亂道。你設騙了客商金寶,他見在店中吵鬧,要控官司。你們躲在廟中,希圖脫去,又說這渾話哄了我去。看你行有蹤,說有聲,如何弄怪道邪?快早到店中對明金寶,免得淘氣。」陶情道:「店主,你不信麼?站遠些,看我可是陶情?」把臉一抹,變了一個乜乜斜斜,紅著臉,飴著眼,口流著涎,東倒西歪,腳立不住。施才見了,驚道:「好好的一個陶情講話,怎麼變了個醉漢酒鬼模樣?我不扯你,扯王陽去罷。你卻也幫作多日,難道偷客行囊你不知道?」王陽見施才扯他,也叫:「店主,站遠些,看我可是王陽?」把臉也一抹,變了一個骨瘦伶仃病夫漢子,虛怯怯病羸殘人,骨似枯柴,形如餓鬼,哼哼唧唧,喘喘吁吁。施才見了,道:「呀?作怪,作怪!好好的一個精壯王陽,怎麼就弄得這般模樣?」王陽道:「店主,你不知我二人作喪太過了些,自然有這個模樣,你若扯我到店,還叫你惹個活鬼上門,那客人還要不得個乾淨。」施才道:「艾多也是你一起來的,扯他去對罷。」艾多道:「我正在此想那後園埋的,便同你去。」卻是怎生艾多要去,下回自曉。 第九十六回 眾商發心修廟宇 三僧說偈滅邪氛 話表施才扯著艾多,要去對證。艾多慨然就走。分心魔見施才扯著艾多,便發怒起來,說道:「施才,你雖出本生理,也虧我等幫伙,相交了一番。今日如何沒些情意,把我們扯去,比如對出帳來,怎生開交?」便扯著艾多,叫他莫去。你扯我拽,卻好破廟裡走出一個廟祝道人來,問道:「你們是酒肆中店主,在此扯嚷為何?」施才便把客人的事說出。道人道:「如今客人在哪裡?」施才道:「在我店中。」道人說:「你莫要扯他。我有一個道理,解勸客人不控官長,見個明白。」施才說:「你若解勸得客人,我便不扯他。」道人問道:「你店中可有幾眾長老麼?」施才道:「正好客人吵鬧,有幾個僧人也在店中勸解不開。」道人笑道:「是了,是了。你且放了這位莫扯。我小道同去,自有道理。」 施才放了艾多,同著道人走回到家。只見客人到店中,大呼小叫,吵嚷不休。眾鄰勸解不止,祖師師徒安坐在靜屋,收拾出門。道人見了祖師,忙稽首說道:「老師父們可是演化本國,度脫群迷的麼?」祖師兩目看著道人不答。」道副師答道:「正是,道人你怎得知?」道人說:「小廟十日前,有一位僧人,同著一位道士,路過到我廟中,住了兩日,說我破廟傾頹,如何不抄化修理。小道說:『荒沙僻路,便是抄化,也沒人發心。』僧人道:『只要你守本份,堅道心,在這座廟出家,自有人天歡喜,感應十方,與你來修理。』道士說:『不然。今世人心見相作佛,經誓發心。你如平常募化他,他那裡肯。必待一事警他,便肯施捨。』僧人道:『正是,正是。』他二位住了兩日,見我道人守份安貧,乃臨去說了四句偈語,叫我遇著高僧演化本國的來,自有發心修廟的到。今日果見老師父們來,正應著他偈語。」副師乃問:「偈語何說?」道人念道: 從商發心,四孽歸化。 破廟復新,善功永大。 道人念畢,副師道:「我等已知其義。但道人去與眾商勸解,看他可肯發心?」道人乃向眾商說道:「列位客官不必吵鬧,我道人要抄化你個善心,管你金寶失去的復得。」眾商笑道:「若是既失的復得,我們情願信你抄化。只是你要保還我們的金寶?」道人說:「我廟中十日前,有兩位神人過,說破廟應新,當有幾個商客來發心。只因這商客貪花戀酒,為利生嗔,當有波濤之險,不獨金寶之失。幸有高僧演化來臨,得沾道力,免去諸孽,消了嗔,復了利,不為花酒所迷。這金寶俱在店主後園地下。」商人聽了,隨往後園,果見藏埋處,起土得金,個個大喜,一齊起身到廟裡來。道人忙拜請祖師師徒同行。祖師乃向三個徒弟道:「汝等助化之功,正於此完,當同眾商一往。吾不欲同此等四癡之客前行。」副師道:「我師既不欲同眾客住廟,弟子等焉敢同他。」祖師道:「廟中尚有一化永消之孽,其功賴在汝等。汝宜速去,一則使眾商捐金修廟心堅,一則那十日前僧道還要與汝等相會。吾少借店主家靜室入定,旬朝當來廟,看眾商修廟興功。只是汝等消除四孽,莫要容情。聽我一偈。」乃說道: 清心寡慾,一孽莫容。 廟功圓滿,見葦喜逢。 祖師說偈畢,閉目端坐。三僧乃同眾商與道人都到廟中來,眾商果見這廟: 東倒西歪殿宇,牆坍壁塌廊廂。有椽沒柱少桁梁,風雨淋漓塑像。磚石台階都壞,木頭門扇皆傷。破鐘不響鼓存腔,怎住道人和尚! 眾商走入廟來,見了也有說:「這廟傾頹,當原前卻也齊整過。」道人說:「都是住在廟的不肯出心修理,作踐壞了。」也有說:「我們既失去的財復得,便舍了修理罷。」也有說:「廟宇毀壞已甚,不如重新蓋造。」只見施才說:「若是重造,小子便為佈施領袖。」道人聽得,一面拜謝眾人,一面計較興工。那施才卻前後找尋陶情等一班人,哪裡尋得見!只見那倒塌的廊房內一根柱腳上,繩縛著幾個山羊犬豕,在那裡掙掙扎紮,見了施才,惶惶欲走之狀,卻又難脫。施才不解其意,乃道:「甚人家拴這幾個牲口在此?頹廊倒柱,難經得它扯扯拽拽,怎教廟宇不壞?」 正要去叫道人來解放,只見一個人來看著羊豕,說道:「你等趁僧人在此,求個度脫生方,誤過了萬劫難逢。」施才聽得,便問道:「漢子,這羊豕是你家的?不拴在別處,卻拴在這倒柱子上,扯倒了柱子,不但毀壞廟宇,只恐打傷你牲口,不如放了罷。」那漢子道:「這是你店中陶情一班來的冤業,都是陶情坑陷了他。」施才聽得說陶情,便問道:「我正在此找尋。這幾人坑陷了我資本,耍了幾個客商,如今躲在哪裡去了?」漢子道:「施才,你莫癡迷。那陶情們乃世間割不斷的幾種多情業障,能益人,能損人,自非有道行之人把持得住不被他損。這幾人誇能,用術已久,造孽多時,未得高僧度化,終苦沉淪。今聞得東度高僧到這廟來,他們不敢近,卻又不肯遠。」施才道:「怎麼不敢近,卻又不肯遠?」漢子道:「邪不敢犯正,故難近;幸逢道力,得以懺愆,故不肯遠。」施才聽了,心還不解。漢子道:「施才,你不必疑猜,我非牧羊養牲之人,乃是守廟使者。高僧今來驅邪縛魅,修舊復新,只得完滿他演化功果,把這一種冤愆拴縛在此。」說罷,把臉一變,變的卻是個鬼使一般,並那羊豕都不見。施才驚懼起來,往廟裡飛走,卻遇著道人擺了素齋,款待三僧與眾商,來邀施才吃齋。施才乃把這一宗怪異向三僧說出。只見道副師聽了道:「店主不言,小僧們早已知了。只是道人要廟復新,卻要先除了這幾個業障。」道人說:「師父要掃除他,當用何法?」副師道:「小僧奉師命,一味度化他歸正,莫要使世人貪成病害罷了。道人可於早夜設一炷清香,待我等演此妙寶,使彼超脫。」道人依言,次早設香案花燈在那破廟殿上,伺候三僧不提。 卻說陶情、王陽等孽,自從那靈通關被元通和尚辯辯駁駁,參明瞭他只該節廉寡慾,各自隨遇平等,不得使人酣曲櫱到個蕩情亂性,貪妖姣到那竭髓枯精,愛阿堵不顧捐生殞命,逞血氣動了奮臂填胸,送了多少愚癡蠢子入於陷阱。他們墮入輪回也不省,神司警戒也不怕,到此誘施才,迷客商,指望阻隔演化僧人,遂他心意。哪知高僧戒行堅牢,道心沉重,絕滅邪魔。到底這四孽計窮,各相計較。只見陶情說:「我當初原奉輪轉司,叫我勸化你等,不想你等逞慾縱情,連我也忘了,自中而下的輪轉。今高僧復修舊廟,你我也不如改過自新。只是不得高僧度化,怎能解脫?」王陽道:「高僧正氣,我等邪氛,既難近他,怎沾道化?」陶情道:「我已訪知高僧尚在施才家靜室,將欲獨自前行。這廟中乃是三位高徒,度化群迷,俱是他力,還可近得。」 正說間,只見守廟使者牽著一群羊豕走來,說:「你等在此計較甚麼?當到殿上,乘高僧開度,求個懺罪生方。若錯過了,萬劫難逢。」陶情等聽了,欣然前走,卻問道:「使者,你牽的這羊豕是哪裡的?」使者道:「你還認不得,俱是被你們亂了他心情,狂逞妄行,逆了正大光明,輪轉自中而下的。汝等得度,可憐此輩,也叫他生方罷了。」說罷,乃走到廟門外。陶情往門內一望,只見殿上香煙繚繞,燈燭輝煌。少頃,殿內走出三個長老來,後邊跟隨著施才、道人等。兩邊早已是客商、善信、興工匠作諸人觀看。陶情等看那三個長老,但見他: 削髮不染塵,剃須絕去俗。 披緇蕩七情,衣衲除六欲。 色相變莊嚴,容儀真凜肅。 儼然三世尊,香雲繞殿馥。 眾孽見了,此時方才悔念,說道:「你看這清靜壇宇,有道高僧,六欲不交於心,七情罔動其念,何有曲櫱之腥風,不見邪妖之污態,貨利歸於淡泊,煩惱化為平夷。比我等終日紛華鬧擾,把個心情鑿喪,天淵相異。」陶情道:「空說無用,我們且進到殿旁,也變個本等服色,求他度脫。」王陽道:「本等服色不但難變,且也見他不得。仍變人形,-還可親近,雜在眾人之中,或可得沾一視同仁之度。」艾多聽了,道:「有理,有理。」他逞著富有幾文,便會裝模作樣,頃刻搖身一變,果然變得威儀濟楚。 分心魔見了不忿,就氣將起來。只因這氣不忿,哪裡變得來,左變右變,乃變了一個瘦體枯形、病歪歪一人,只好-個大肚子。陶情見了,笑道:「阿弟,只因度量窄狹,倒變了這樣一個嘴臉。」分心魔道:「閒話休講,只待高僧度脫便了。」卻說三僧上得殿來,齊齊坐下,眾弟子拜畢。副師早已知眾人中,有陶情等四孽雜在其內,便就眾商客身上說道:「列位善人,今者廟道通靈,傾頹復整,皆是善人的心,施財功果,卻也非容易。但願善人買賣亨通,財源百倍。」 陶情聽了,乃向王陽說道:「阿弟,我只道高僧有甚禪機梵語開度眾生,原來也只是化緣的奉承施主幾句甜言美語。」王陽答道:「阿兄,你便說不得參破他幾句,叫他演化不成,讓我們仍逞舊時情性。」陶情道:「正是。」仍於眾中走出來,向三僧前說道:「老師父,廟是廟,商是商。你不過是個寓行僧,上殿來該講些經典,說些道法,為何著意在舊廟復新,施財的功果?你豈不知這眾客發心施財,都是我們的功果?修了廟,眾信燒香,道人居住,與你何干?」道副師一見陶情,便微微笑道:「若是吾師在此,你也不敢狂談。只是我等立壇,卻也專為化汝。汝乃陶情麼?」陶情只聽得僧人叫出自己名姓,便打了一個寒噤,驚怕起來,忖道:「真乃高僧,如何識我?怪我開口太早,且待他再講完了才該問他。」一面自忖,一面只得答應道:「師父,我是陶情。」道副師乃說道: 陶甚情,伐性斧,曲櫱於人何自苦?大聖惡你為貪甘,家國身心何所補?過三杯,傷六髒,口乾舌燥脾遭吐。雖然稱汝為合歡,誰教縱汝成貧窶!敗家財,貪歌舞,逞奪爭強競威武。吾今化汝作善良,莫困從交尊聖詁。 副師說罷,陶情赤耳紅腮,向王陽說道:「阿弟,這師父果是高僧。要來參破他,倒被他參破了。我顧不的你了,自去做一個善良,到無量極樂世界,免入那自中而下輪轉地方去也。」說罷,一陣風去了。 王陽聽了,向艾多說道:「陶情被長老說破了他,我只得上前,也與長老講幾句。」艾多說道:「正是,正是。」王陽也於眾中走出來,說道:「老師父,陶情原與你僧家無份,被你三言兩語說破了去。卻不知道他原不尋人,人自尋他。比如我也不去尋人,人自來尋我。」道副師見了,微笑不答。王陽道:「師父們如何不語?想是未離了此身,也有這端根因自父母生來。」 尼總持見了,大喝一聲道:「何物么魔?若是吾師在此,汝當潛形遠避。吾師兄不答汝之意,乃是絕汝不言。只是立此壇場,少不得也要化汝。汝叫做王陽麼?」王陽凜凜的起來,道:「為何也知我名?」乃答道:「我叫做王陽,卻不是此姓。」總持道:「我已知汝是亡羊補牢。只怕你病深難補,當年何不莫亡其羊?吾也有幾句說汝。」乃說道: 說王陽,精氣喪,妖嬈與人真魔障。坑生性命粉骷髏,爍骨銷形炎火炕。逞風情,誇豪放,分明刀劍將人創。一朝興盡精髓枯,神不王兮氣不旺。看無常,來消帳,歡樂變作悲悽愴。縱遇盧扁不能醫,可憐命送冤業恙。 總持說罷,王陽喪膽消魂,下氣柔聲,向艾多說道:「這長老果是高僧!說的好言語,參破了我心情。如今不與你一契了,做一個清心寡慾善男子去也。」一陣風也去了。艾多乃向分心魔道到:「我等同氣連枝,來求他度脫。他兩個參悟了去,我也說不得上前講幾句。」艾多卻如何上前講,下回自曉。 第九十七回 諷經商真心顯露 惡鬼漢磨折疑心 艾多也於眾中上前說道:「老師父,方才把陶情、王陽兩個說得閉口無言。真是他愚弄世間,貪縱的有情做了沒情,全陽的做了沒陽。俱叫他淡泊寧志,他兩個中心悅服而去,便是師父的道力。只是小子一生卻不損人,也不害己。有我的,人前說出來也香,做出的也順。莫要說士農工商,個個有緣相遇,人人厚與交歡,便是你出家人,也相憐相敬。」道副與主持不視不聽,閉目端坐。卻好道育師手捻著一炷香添在爐內,一眼看見,兩耳聽聞,乃笑道:「汝可是艾多麼?」艾多聽他叫出自家名姓,喜動顏色,向分心魔說道:「我也是有名的艾多。長老既知我,想必也要見誨幾句,但說的我有理。分心阿弟,你平日爭長競短,好剛使暴,卻也說不得忍耐一時,討他們個教誨,切不可說他們出家人峻語直言,忍耐不住,發出你舊性來。」分心魔答道:「我小弟承列位阿兄攜帶已久,歷事已多,視世情紛紛輕薄,心已厭了。動輒發個無明,好不生出煩惱,真是無味。但聽你與長老作個問答,我自依從。」艾多乃向道育師答道:「師父,我便是艾多。」道育乃說道: 罔市利,你愛多,人也愛多你若何?此中爭競諸魔出,訟獄災殃風與波。豈是愛,乃貪魔,廉者知兒義不苛。得來有命惟天賜,無諂無驕素位過。愛何用,多怎麼?大道處有中與和。守此中和觀世利,留些功果念彌陀。 道育說罷,艾多心廣體胖,志意安舒,向分心魔道:「高僧果有些義理,說的痛快我心。何苦與世爭多競少,弄得個身體不閒,心神憤亂?我如今得他度脫,顧不得你,且去安份場中、快活境內,受用些現成清福去也。」一陣風去了。 只丟下分心魔,見三人都被長老參破,喚醒了他各自去了。他便怒騰騰走出眾人中,上前來。方才要使出惡狠狠性子,雄赳赳威風,卻又見了高僧們鎮靜安舒,豁達大度,只得藹然春風和氣,說道:「老師父,我們四人同氣連枝,為世情好。只因人情偏溺,以致我等迷亂。今得度化,把我三個契交省悟去了。我小子也望指明超度。」三僧各相閉目不答。分心魔再三復說,三僧只是不答。分心魔不覺的手舞足蹈,叫跳起來,走上法座把爐香推倒。只見道副師呵呵一笑,道:「分心魔,休要使性!聽我幾句直言說話。」分心魔道:「你說,你說!休要冷笑無情。」副師道:「我僧家不知甚麼冷笑無情。」分心魔道:「人心喜悅則笑,不遇喜悅,突然發笑,不是笑人醜陋過失,便是笑人假意諛人。中心不實,乃是無情。」副師道:「我僧家難道不笑?笑的是你: 分心魔,逞暴怒,全無容忍寬和度。包涵海量是男兒,剛強忿戾為偏固。非是奸,便是妒,怒氣怎知成疾痼?一朝好勇鬥強梁,致死成傷無悔悟。怎如寬,讓一步,一切冤家無怨惡。熊熊火燄不消騰,分明享福長生路。 道副說畢,分心魔頃刻就變得和容悅色,望三僧下拜,道:「好話說!想我同著陶情三個,非是沾了他些糟粕,行動逞強,便是與那王陽爭風吃醋發這惡狠,更在艾多身上起那無明。怎知恬淡安舒中,有個長生不老?去罷,去罷!離了是非門,不入煩惱戶。養性修真,保守元陽去也。」分心魔一霎化為彩雲,消散去了。三僧合掌,念了經咒一遍。只見眾商與施才上前說道:「原來陶情幾個,乃是四孽妖魔。我等凡俗,不知就裡,被他迷惑。不遇高僧,怎能解脫?只是此孽既沾道力超脫,我等這些金寶,只當散失在無益之處,情願發心喜捨,成就善功。望乞高僧暫留雲軺,講演妙義。待修成廟宇,還請老師父降臨,做一個圓滿道場。」施才又說道:「便是那守廟使者顯化,拴的羊豕這一種根因,還未見師父們超度。」副師聽了,道:「眾善信發心成就功果,自然候吾師降臨。小僧也必候功完,做一個圓滿道場。便是這羊豕根因,自有道場佛力超脫他等。只是廟宇工程浩大,卻在施善信完成。」施才道:「還要眾商扶助,小子自當竭力。」當下三僧退入靜室。道人供奉卻也心誠意敬,一時感動地方往來人等施捨,把個舊廟動工。匠作都也發心,勤勞不懈。 話分兩頭,卻說祖師哪裡是留在施才家靜屋打坐,乃是知演化本國功完,一則震旦緣熟,欲行普化;十則僧難遙聞,欲行救解。彈關四下,上報四重之恩,欲元通和尚叫明大地眾生。四孽無情,欲徒弟子助成驅掃,使正大光明綱常,不泯於人心。又欲收一弟子,以繼法器於身後。祖師乘著三弟子同眾商發心修廟前去,乃披禪衣,踏棕履,出了施才之門,照邊海大路而去。按下不提。 且說眾商在施才酒肆時,獨有這一客說了幾句正經話,丟了眾商前行,無店安宿,乃存身廟門之下。遇著王陽變婦人引誘。哪知客人素誦持經卷,行路為商,必身帶囊中。這夜坐在囊上,乃捧經在手。妖魔見他胸前金光直射,便是經與真心呈露。那妖魔見了,不敢侵近。這客人方才安靜在廟門,宿到天明,等這一起客商。卻不知客商不聽他良言,弄出花酒冤孽,失了囊金,耽延行路。這客人等了一晌,不見人來,乃背負行囊,走了十餘里,卻是一處汪洋海岸,人煙輻輳。客人卻好遇著一隻空舟,便搭在舟上。那舟無載,卻是回空,順帶南行。偶遇颶風,漂漂搖搖,刮到一座山下。客人驚惶,舟人恐懼,只待風息,卻又不辨南北地界。客人只得上山觀看。山逕中,忽然顯出一座寺院來。客人走近寺前,但見那寺: 亂石砌成門戶,隨山搭就簷梁。一層殿宇在中央,數個僧皆石像。 客人進入寺中,只見幾個僧人,形貌似石鑿的一般,卻又活活潑潑,會說會笑。乃說道:「客人見了我等,如何不拜?」客人忙下拜。那僧說:「只可再拜。」客人道:「師父既令我弟子拜禮,如何只要兩拜?」僧人道:「天地君親,便是百拜不多。我以師禮相待,故令汝再拜。且問客人,莫非吳地,名叫做靈期麼?汝來路遠,料腹已饑,吾有甘美之食啖汝。汝無慮此山離家道遠,三日可歸其家。」靈期拜謝,食其所與之食,果皆美味,非世間所有,乃問道:「師父,我弟子吳地人,不知離此海山多少里路?三日可到得家鄉?」僧人道:「此山去你家鄉二萬餘里,你嘗識杯渡道人麼?」乃指那北壁上掛著一囊,並一個瓶、一條錫杖,說:「此道人衣缽之具,今付與你。」乃又付以一書,一根青竹杖,說道:「見杯渡,可交付與他。」說罷,乃令一沙彌送靈期客人到舟前,叫舟人把竹杖置水中,自然天風效靈,海波平定,三日可到吳地。 正才要開船,只見一個僧人走到舟前,也要登舟。靈期乃問道:「師父莫非杯渡道人麼?」僧人答道:「我非杯渡道人,乃東渡演化僧弟子耳。」靈期聽得,問道:「小子聞西來演化高僧有四位,如何只老師父一人?」僧答道:「四位師徒,現有三人尚在海沙,與客商修理破廟,度脫邪魔。我見善信南旋,欲借寶舟尋吾師耳。」靈期乃問道:「師父法號?」僧人道:「波羅提便是僧號。」說罷,舟人開船。果然三日到了吳地石頭,竹杖不見。那僧人指著岸頭道:「你問杯渡道人?那前面道人乃即杯渡。」靈期一看,便不知僧人去向,果見一個道: 白髮蕭蕭兩鬢腮,童顏還似少風裁。 呵呵大笑臨舟次,卻似知人海上來。 道人到得舟前,呵呵大笑,道:「吾物在舟,是哪個善人攜來?」料不是等閒之輩,必是敬禮吾門、尊重經典善心男子,方能得遇。」靈期聽得忙持了瓶、錫、書、囊、缽具,交付道人。道人得了缽具,復大笑道:「我不見缽四千年矣。」乃把缽望空一擲,那缽在雲中晃了幾晃,墜落下來,道人用手接了,看著靈期道:「勞動你寄書攜囊來也。」化一道霞光而去。靈期嗟歎為神,乃捧經卷回家。 且說祖師獨自走到海口,見海水渺茫,遼闊無際,欲要脫了雙履赤足沙行,那淺洋可渡,深浪難涉,待行一道法,卻又不以奇異動世炫駭之心,乃左觀右視等候良久。恰好一隻大艦,上面幾個商客坐著,載有一舟貨物。祖師乃問道:「善人從哪裡來,往何方去?」眾商道:「泛舟越海,有處發脫這船貨物,得些財利便是去處。師父要往何處去?」祖師道:「出家人行無所住,一任善信隨遇便了。」眾商聽了,又見祖師狀貌不凡,便請入舟中坐定。眾商中便有一個略知兩句經義,粗曉半字玄言,輕輕薄薄,便造次開口盤問,那耳聽得的一句道話,竊來的片語口頭,向祖師辯問。祖師不答,這人便動了一欺藐心情,道:「這和尚沒甚來歷,還要多嘴饒舌?」古怪高僧到處,自有秉教護持,人心一欺,蹺蹊隨出,舟船有高僧在上,正才穩載,繩纜正爾堅牢。只他存了輕藐,忽然颶風大作,逆風刮來,那波浪洶湧怕人。眾商人心膽俱裂,惟有祖師坦然,和容益藹。其中卻又有一人,急諷誦救苦救難菩薩真詮,一時風便寧息,只是把個大舟刮到一個淤灘之上,眾人只得候風停泊在這灘頭。祖師乃向誦經商人道:「虧善人經力,得保全舟船。只是刮到此處,卻又是一種善緣積來,未免要借善人經力。」商人乃問:「何事善緣,借小子經力?」祖師道:「善人登灘上岸,到那有村煙處自知。」商人聽得,隨登灘上岸,信步前行。 走過三五里,果有村煙突出。商人走近前來,只見一個老者,風冷淒淒獨立門首。見商人是個遠來行客,乃問道:「客官何處來的?」商人便把來歷向老者說出。那老者道:「造化,造化。生長在中華上國,我聞享太平無事之福,居詩書禮義之邦。只是何不在家鄉受享,卻要冒風波,舍性命,尋這蠅頭微利?且莫說冒險犯禁,十有九差,便是得了些利,不過是掙家私、養妻子,與別人出力。若是無父母的也罷了,若有父母在家,老年相倚,你卻漂洋涉海,真沒來由。」商人聽了,笑道:「老叟,你此言有理,可惜在這遠地聽聞。若在我家鄉說出,我小子警悟,也不出來了。只是你能說人,卻不能自說。這寒風冷地,老人家不在家屋內向火吃湯,卻獨立門前,自甘受凍,也沒來由。」老者聽了,把眉一皺,道:「客官,我不說,你不知。我這村鄉邊海,離鎮市路遠,等閒沒有人來。日前不知是何處來了幾個古怪漢子,面貌醜惡,不似客官。中華人物,自然我老漢識得。那幾個丑漢子,到了這幾村裡,大家小戶,沒有個不被他攪擾一番的。小則牲口、孩子被他傷害,大則男子婦人遭他折磨,無有寧時。」商人道:「你村人何不齊力,捉拿他到官長?」老者道:「始初村人也齊心捉拿他,哪裡拿得住?便是捉了一兩個,及至走到中途,他便有幾個趕來。那面貌越發醜惡,村人更被他害。他口裡說我們有十五種,要害盡了你一村老小才罷。」商人道:「老叟,你卻如何安心在此?」老者道:「幸虧我老夫婦二人自幼吃一碗素飯,無事時念幾聲彌陀。這惡漢們說,看我這些面皮饒了我,因此在門首站立。他見了我,便不進此屋,我家老小少賴平安。」商人道:「這幾個惡漢,如今在哪裡?」老者道:「有時來,有時去,卻也真古怪。他來時先尋村間強梁的,奸惡的,男子犯上、婦人失節的。個個受他磨折得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商人道:「比如我等過往客商,別村親眷到此,偶然遇著他們,卻怎生處?」老者道:「只有這件,不傷害過往客商、人家親眷。」商人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想必老叟這村中,男婦平日不肯修些善果。比如人人都是老叟夫婦吃齋念佛,那惡漢自是不來了。」老者道:「話便是這等講,也不專此。比如我隔壁這一家夫婦兩個,卻也不吃齋,不念佛,那惡漢們卻又饒了他。」商人道:「這夫婦兩個,想必是老叟說的不犯上、不失節,為人懦弱忠厚的。」老者道:「這卻果然良善。」商人笑道:「情理顯然,我知道了。小子是販海客商,遇風停泊沙灘,帶得有經懺在舟。我去請來,老叟可焚香向這村間諷誦,管教你這村人安靜,惡漢永遠不來。」老者道:「客官,我這村人不識文字,安知經懺?也沒香燒。若是客官肯為我這村大家小戶男婦保安,便煩你諷誦罷。」商人道:「我便來諷誦,你村人卻也不信。」老者道:「我自去家家說知,叫他到舟來奉請。」商人乃辭了老者,走回舟中。見了祖師,把老者這情由說出。祖師道:「善人雖是發了一點道心,只怕村人不信;縱是信了,來請善人與他諷誦一番,那些惡漢,吾知他暫為經功去了,以後復來。」商人道:「小子欲叫他留下經懺,家家傳請供奉,自然驅逐惡漢不來。」祖師微笑不答。為何不答,下回自曉。 第九十八回 蕭刺史重道敬僧 老祖師觀顏知喜 卻說村鄉這老者,信商人諷經驅惡之話,遍向村中大家小戶男婦說了。也有幾個信的說道,老者吃齋人,不說誑語,看他惡漢不侵,便可信真;也有幾個不信的說,凶凶醜惡漢子,捉拿也不怕,甚麼經懺能驅逐得他!彼此信與不信的正在遲疑,忽然幾個惡漢闖入門來,便去把那幾個不信的一個揪一個,打是打,踢是踢。老者與那信的見了,慌張張往門外飛走。走出門來,那幾個信的向老者說道:「這事當實實可信。我們去舟中請商人來,看他諷誦經懺,驅逐這惡漢。」老者乃同村眾幾個,走到沙灘,果見海舟停泊。走近船來,商人不待他登舟,乃捧著一卷《菩薩救苦經典》上得灘岸,往前逕行。眾人也不問,隨後跟著。到得村中,那眾人與老者先要試經懺靈驗,乃領著商人到那不信人家。果然商人未曾進門,幾個惡漢先放了村人,往門外走去。惡漢去了,商人乃捧經入門。方才展卷,商人帶有清香焚起,教眾人和誦,果然惡漢不來,也不到這幾個信的家去。眾人方稱揚功果。 只見門外又有人來,說惡漢在村後人家打吵。商人聽得,急捧經到後村人家去。那惡漢聞香風,又走到前村去吵。商人沒了法,乃向老者說道:「經功本是無量無邊,總是人心有疑有信。信者諸惡不侵,疑者一時難逐。我舟中現有高僧在內,他原先知經力保舟,因知此村有善人積來一種,還要借我經功。老叟與村眾當恭敬請來,料能與你這村驅惡。」老者聽了,道:「客官方才不早說,我等到舟前,當與經懺同請。」商人笑道:「這位高僧,卻不是等閒與你等隨便邀請的。我有帶來清香,你們可虔心去請,只怕還不肯來。」老者道:「若是不肯來,卻怎生說?」只見一個村人道:「只說是謝他錢鈔。」商人笑道:「如此便真不肯來。」一個村人道:「只說是請他吃齋。」商人道:「也請不來。」老者道:「必定如何說?」商人道:「只說求老師父發菩提心,開方便路,與我村人驅邪縛魅,保命護身。高僧或者就肯來了。」老者道:「依客官說去請。」乃同村人又走到舟前。只見祖師早已出了艙門,下得船來,立在那沙灘之上,眾村人與老者望見祖師莊嚴色相,但見: 旋發蓋天庭,虯須連地角。 兩眸掣電光,雙環墜輪廓。 赭衲一幅禪,棕鞋雙足著。 儼然活阿羅,古佛傳衣缽。 村人一見,那裡等開口說話,便跪拜在地,只是磕頭。祖師早已知其來意,卻也不言,逕直走到村中。老者與眾人方才開口說道:「請老師父到堂中獻齋。」祖師也不言,但看著村間說道: 囑汝十五種,何事與村惡? 諸惡化善心,速去無相虐。 祖師說罷,把手向村間一揮,道:「眾已信受奉行光明正大、三綱五常道理,汝等諸魘,當化為塵。」說罷,逕走回船。商人村眾俱各面面相覷,不知何意。少頃,那惡漢吵鬧之家,俱來說:「家家惡漢化一陣風都散了,可見高僧道力。我等當到舟前拜謝,仍求個永遠惡孽不來傷害法力。」老者當時同眾到得船邊。商人早已先上了船,頃刻風順,寶舟離岸前行。眾村人高聲齊叫」老師父,留個驅邪於後道力。」祖師遙聞,卻便遙說道:「只要眾善信心奉道勿疑,而不信自作惡因,管你災難永不來害。」眾人聽得,俱各合掌,稱念回去。祖師乃同商人開船而行。這商人們才知高僧不凡,恭敬十分,半句也不敢開口亂道。數日,舟達南海。客商各搬貨物發賣,祖師辭謝商人,上岸信步而行,到得廣州。 卻說這州一位刺史,姓蕭名昂,居任清廉愛民,敬禮賢士,尤尊重僧人道士。一日,委下吏到鄉村勸課農桑。這下吏卻有些徇私受賄。鄉村有幾個富豪,欺占窮民田土。窮民申訴於吏,吏受豪囑,反將窮民坐罪。窮民冤抑,知刺史公明,但畏勢不敢去訴,只得含冤飲忍。這地方卻有一個小廟,菩薩甚靈。窮民幾個無處申冤,乃告於這廟。菩薩卻托一夢與窮民,說道:「汝等不必憂愁冤苦,今有高僧路過吾廟,在此歇足。汝等可以訴冤,高僧必然與你方便。」窮民醒來,半信半疑,說與眾人,也有信的,道:「我們冤苦,神也相憐,或真有白冤高僧到來。」也有不信的,說:「都是你心中鬱氣不過,做此夢幻。」彼此疑信不一。果然,日中一個僧人來到。卻是祖師上得海岸,走入州境,到此廟中歇足,跏趺坐在地上。窮民見了,齊齊上前問道:「師父何處來?欲往何處去?」祖師答道:「我從西南印度國中來,欲往東印度國去。」窮民道:「我此處乃廣州地界,卻不是印度國中。」祖師道:「我聞此地不重僧人,犯界沙門,盡被屠戮。」窮民道:「如今不是當時了。當時是崔皓當權,信重寇謙之,不喜沙門,卻也是沙門不守戒行,做出事來。如今釋氏復興,我太爺崇重師父們,十分敬禮。若是相見了,還要拜為師哩。」祖師聽了,乃問道:「善人們話便與我講,你面貌卻似有甚憂愁?」窮民道:「正是,正是。我等各有些冤抑不得伸。若是師父為我等伸得,便是窮,也能備一頓齋報答深恩。」祖師笑道:「我出家人慈悲為念,你等有冤,正當與你方便,豈望報答?但善人等有何冤抑?」眾人說道:「我這地方,有幾家大戶,倚著富勢,侵占我們田土。」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田土乃皇王的,哪是你的,不過在你名下耕種。就是被富家占了些去,只噹噹初自家祖父遺下來少得些。」眾人道:「師父,不是這等說。比如富家,可肯與我們占他分毫?」祖師道:「誰叫你不去占他的?」眾人道:「若是我們占了他分毫,他便到官訟理。我們還了他占的,仍要受官的刑罰。」祖師道:「他既然訟你侵占,官又能加你刑罰,你何不也效他去訟?自然官加他刑罰。」眾人道:「正為訟了他,被他勢力通賄,官受其囑,我等為此反被其害。似此冤抑,所以憂愁,不能申訴。」祖師道:「你既勢力不如他,誰叫你不審己量力,做一個良善,讓人到底?田土事小,身心為重。不忍一朝之忿,受了無伸之鬱,是善人不自知重。你當初知審己量力,讓他一分,把好言求他,難道他無人心,倚勢欺你到底?」眾人道:「師父你不知。他倚富勢,非要把你田土不盡奪了不休。」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勢力不可使盡,鬼神豈可暗欺?千年田地,他豈能獨佔你的?善人只依我忍讓一分,受一分安身之福。他倚富欺貧,自有鬼神報應。」祖師說罷,起身就走。 只見一個士人,在旁聽了講說的這一番語,乃上前恭禮,道:「老師父何來,且請到小莊一齋。」祖師看那士人: 頭戴儒巾一幅飄,青衿著處美丰標。 果然上國威儀好,不似遐荒打扮喬。 這士人見了祖師語言一團道理,乃私想道:「僧家多講些方言禪語。這僧人卻不同,當請他山莊上問幾句奧理。萬一是個高僧,莫要錯過。」乃上前請祖師到莊中便齋一供。祖師正也饑未得齋,乃隨士人到得莊內,彼此敘禮。士人便問道:「老師父何來?」祖師便把西來答應。士人道:「老師父,還是遊方化緣,卻是尋寺院修行了道?」祖師道:「小僧兩事皆有。只是有願演化,隨方度人。」士人道:「我這中華聖人在上,禮義道化大行。有等信釋教的,方才尊敬師父僧人;若是不信的,便如何行得?」祖師道:「出家人也只度化個有緣,怎強人信受?」士人道:「比如小子有一件心事請教。經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看來世事都是夢幻泡影,便是虛無的了。怎麼又有說『夢乃因也』?因有此事,便有此夢,往往有前夢後應的。實不瞞師父說,小子博學古今,論功名也不難,怎麼但遇應試,便夢見一牛阻路而觸,卒至不得遂意。若此等夢,便不為虛。」祖師笑道:「善人愛食牛麼?」士人道:「食牛,食牛,果是平日愛食。」祖師道:「即因此也。」士人笑道:「我輩食牛也多,卻也多有功名遂意。如何偏來觸我阻我?」祖師道:「眾人隨遇而食,誰叫善人中心酷愛?這一種愛,便入了貪魔。這魔在身,再加一貪名之念動於中,一觸一阻,無怪名之難遂。」士人道:「觸牛是牛因,這阻卻是貪。誰不貪名,何獨阻我?」祖師道:「善人何疑至此?世事多得於無心,有心去求,常有不得?因貪魔也。況善人有愛食牲物一種惡因。」士人聽了,仍要辯駁。祖師閉目不答,忽然跏趺靜定起來。士人見了,便也習坐在旁,不覺坐至天晚,士人偶入夢境,見一大海,汪洋無際,看自身如錦鱗魚狀,在那波間洋洋得意。正游來游去,忽然波濤之上,湧出一朵青雲,那雲中現出一座牌坊,牌坊上有二字,士人定睛觀看,好座牌坊,怎見得?但見: 彩柱沖天立,飛簷傍木生。 明明書大宇,鯤鵬萬里程。 士人見了那牌坊,就要跳過去戲耍。只見空中又有只牛來,方才要觸,忽然彩雲中現出一個赤發青面神人,大喝一聲道:「神僧得度的錦鱗,何物焉敢阻觸?」被神人一腳踢得無影,讓士人一躍而過那牌坊。頃刻而醒,士人滿心歡喜,自知佳夢。祖師早已出靜,叫一聲:「善人,此後應試,自無不遂。只是莫要貪愛他了。」士人忙拜謝祖師說:「小子知戒也。」 次日天明,叫家僕備齋供敬祖師,灑掃靜室,款留住下,卻到州內謁見州刺史。這州主原愛士人才學,甚禮重他,每每常相接待。這日偶問及士人多日不來,士人答以赴莊。因說起僧人說話並夢中事。刺史道:「我於昨夜亦夢在海中踢一牛,讓個錦鱗鯉魚兒跳躍。看來你夢奇異,多管後試高登。卻讓有一件相合。我當初應試,也夢被鼠齧文卷,屢屢不第。後思我好畜貓,捕鼠過多,莫非此因,遂誓不畜貓,後得此第。汝今日之夢相合。只是這僧人卻也非凡,當往見之。」刺史一面叫士人回莊通知祖師,一面親到士人莊來,拜謁祖師。一見了祖師,相貌非凡,乃起敬十分。彼此敘禮,問答相合。便叫左右備轎馬,請到公館住下,以便接談。 卻說州逢久旱,刺史憂悶關心。祖師到公館,見有祈雨神牌,乃合掌念了一句梵語,頃刻天雲四布,大雨滂沱。館人傳知刺史,說高僧一入館中,見了祈雨牌位,只念了一句梵語,便布雲落雨。刺史大喜,隨到館中稱謝。祖師見刺史面上喜氣洋洋,乃道:「大人衙內,必有產麟之慶。」刺史答道:「我尚無子,便是山荊懷孕,也將次臨盆。老師如何說必有生子之慶?」祖師說:「小僧見大人面上喜氣洋洋,應在得麟之兆。」刺史道:「老師見差,下官為久旱得霖,小民有賴,實乃為此心喜。」祖師道:「小僧正是此處看來。昨見憂旱心誠,今見喜雨意切,非比等閒。大人既切為民,天道豈有不降佳麟之理!回衙自見,不是僧家誑語。」刺史聽了,將信將疑,乃回衙去。未入後庭,已有內衙報出,說夫人誕了公子。刺史稱神歎異道:「高僧有先知之哲!」益加敬禮。忽一日,下吏見農家得雨,州主又生了公子;回州慶賀,只說討個上官之喜。誰知他徇私傷了窮民,刺史訪知,當堂戒諭說道:「為民父母,要愛下為先,更於窮民加恤。這貨財,誰不愛?卻不是你我為官的所貪,公家自有養廉的俸祿。這刑罰,雖是懲奸的法度,卻也要寬些,可憐他也是父娘的一塊皮肉。重法之下,萬一有冤,這陰功何在?」正說間,只見幾個窮民,哭哭啼啼,來訴說富家倚勢占產,下吏受賄傷民。州主見了大怒,叫左右打這一起刁民,卻又叫」且住「,罵道:「我在此數年,何曾聽得村鄉富家倚勢?又何曾聽見下吏受賄傷民?便有此情,子民可該訟父母,難道上官不知?便是勢力奪你,他自有日敗露,犯出到此。當此久旱得雨,正當農忙,不知勤力田疇,卻來健訟。法當責汝,姑念汝愚民無知,叫左右趕將出去。」這下吏在旁,凜凜謝過。刺史又一番勸民而退。隨到館來,祖師一見了刺史,面上怒色尚未消,乃說道:「大人有升獎之喜。」刺史道:「師父又自何見?」祖師道:「僧家征於大人怒色未消。」州主道:「正是方才堂上戒諭下僚,又叱那窮民多事。」祖師道:「為長吏,以正大光明待下屬,以寬柔和厚待小民。蓄怒未消,哪裡是怒不消,乃是愧自己政化未純,故有此吏民不緝。大人有此色,僧家便知上吏必有旌獎之來。」刺史謙退作謝。只見公役來報,說上吏衙門果有旌獎賢能之典。刺史大笑起來。卻是為何大笑,下回自曉。 第九十九回 杯渡道人神缽戲 波羅和尚顯奇聞 刺史聽了祖師喜怒面色卻應了兩宗喜事,大笑起來,向祖師說道:「人心有得意,乃喜動於顏;人心有拂意,乃怒征於色。老師父如何知皆有喜?且應在這生子獎能之上?」祖師道:「喜怒關乎七情,發出在外,卻有個公私不同。公則為善為陽,私則為惡為陰。為善為陽,必生吉祥喜事;為惡為陰,必有災禍凶危。比如人行一私事、快一惡念而喜,這喜動於面,自是與那行好事遂公心之喜,發陽在外的不同。便是這怒也有為公為私不等。大人的喜怒,皆出自忠公,僧家推情知此。」刺史聽了,心服大悅,一面稱謝回衙,一面想道:「高僧有如此道力通神。」乃寫表章,奏聞大梁武帝。帝乃降詔,遣吏迎祖師入朝。蕭刺史承旨,隨具香幡車輿,送師入朝不提。 卻說波羅提自祖師離清寧觀時,叫他在觀靜守,待我演化歸來。他久見祖師未回,遠來尋探,知師獨自行來,乃附客舟,到了吳地。一日,只見一個道人在街市上賣弄戲法擲缽,街市人民聚觀。見道人手剪五色紙為飛禽,叫市人將錢買放。波羅提見了,道:「師父取人錢鈔,卻放這紙鳥何益?何不勸市人開籠放些活鳥,就是活魚蝦,也是個陰功。你要人錢鈔,既費人財,又以紙剪假鳥愚人,便非正道。」道人看了一眼,說:「長老,我正是叫人假的尚買了放它飛去,豈有真的他乃不買?」波羅提道:「師父,你知人見你假鳥能飛,那爭買的,皆是這市中人一種好奇之心,反倒增了他個傷生之念。他見了真鳥便買,不是籠著,便是繩縛了翅兒豢養,怎肯放生?」道人說:「世無捕鳥之人,哪有放鳥之事。只因師父要人放鳥,恐倒惹出捕鳥之人。」兩人正在街市講說,卻遇著祖師的車與香幡路過。波羅提知是師來,乃向杯渡道人說:「吾土高僧來也。」杯渡道人笑道:「老僧生未早,來已遲,崔、寇異世,釋教雖興,中華自有聖教。老僧演化功果,還歸震旦。」道人說畢,行步如飛而去。波羅提卻迎到祖師前。祖師見了,乃問道:「汝何到此?」波羅提答道:「為師東度,特來尋探,以觀其化。」祖師道:「為演化本國,因吾行到此。三弟子不要他隨,俱在本國邊海修廟。吾不日便歸。」波羅提聽得,乃辭祖師,仍回海口。無舟可渡,正思舉一神通法力,只見杯渡道人走到面前,大笑道:「吾知師父要渡海回也。」乃以一杯擲之水面,仍以一缽浮之波中,兩個如輕舟渡去。到得海沙破廟,只見破廟修理興工。二人走到廟前,波羅提乃道了幾句說: 破廟當年曾是新,只因物欲蔽原真。 若將舊廟從新整,莫昧虛靈此善仁。 道人聽得,笑道:「師父,這廟裡塑的是菩薩,你如何不說?莫壞了菩薩金身。」波羅提答道:「菩薩就是善仁。」道人點首,也道了四句說: 從來廟宇不曾破,一位彌陀端正坐。 誰教縱欲毀廳堂,彌陀塵蔽嗟誰個? 波羅提聽了,也笑道:「師父,只怕這廟中塑的是道真,你如何說是彌陀?」道人答道:「彌陀即是道真。」波羅提也點首。兩個走進廟來,東張西看,只見那守廟使者拴著許多羊豕在那廊房柱上。兩個一見,道:「業障自作自受,不去歷劫脫生,如何拴在此福地?是何人拴在此?」那使者乃現形說道:「二位師真,此皆是陶情等業所陷在此,求高僧超度的。」波羅提問道:「高僧既在此演化,如何不行超度?」使者道:「高僧只度化了陶情四孽滅跡而去,遺下這一種冤愆,待他功完,做圓滿道場,方得度脫。」道人說:「我聞高僧到處,四孽潛形,不敢近他,怎得受度?」使者道:「只因老祖獨行遠去,三位高僧道力尚淺,還須要仰仗老祖道力宏深,方成就功果。」道人道:「汝且拴向山門之外,待我與高僧說明度化。」使者隨把這一種冤業拴出門外。 卻說道副三位高僧度脫了陶情等去,卻不叫道人焚香殿上。只是在靜室打坐。靜中這使者牽了羊豕,到他面前顯應他這種情因。無奈三僧各相安息,自行靜定,不理這段冤愆。忽然靜中見向日授那誅心冊前因文卷的神司到來,說:「汝師化緣已完,破廟賴這些善功將次復新,當圖自己實行見性明心、超凡入聖的功果。向授文冊,當復還我。」三僧聽了,只得把文冊交還神司而去,再不復講演化事理,卻守興工完處。想起祖師曾說那十日前僧道還要來會之言,一心遂注意在此。這日,三僧吃了道人供膳的早齋,與眾客施才等地方善信,正講興工完日建一個水陸道場,恰好殿上來了一位僧人、一個道者。道副見了僧人,識得是波羅提,乃問道:「師兄不在觀中習靜,緣何到此?同來這位師真,卻是何處搭伴?」杯渡道人便說道:「我與這師父自吳地而來,曾聽見汝師乃蕭刺史薦引入朝,我知他不日歸來,以完他演化正果。但不知三位在這廟中作何功德?」道副師乃答道:「只為眾商迷入花酒,失了金寶,頓生怒氣。廟祝道人說是二位曾在此留偈,已知破廟復新,乃眾商發心善願。」波羅提聽了,笑道:「師兄,我離觀趕師到此,並未嘗與這道真先來,何嘗留偈?」道副師只為前因文捲取去,便思議不來。尼總持也因誅心冊不在,心卻不解。杯渡道人乃笑道:「我道人久已知此。一僧乃元通老和尚,到此銷他四彈之教。一道乃玄隱上真高徒,來此銷他鶴化蜃、蜃化人這一宗卷案。這四孽既銷,還有蜃氛墮落冤業根因。我兩個進山門,見守廟使者拴著羊豕,伺候三位度脫,便是這宗案。」三僧聽了,方才答道:「我等一路前來,有情無情,俱設方便度脫。非我等之能,實沾祖師道力。今日吾師前行獨去,我等只知復新舊廟,這蜃氛一宗卷案,望師兄與道真銷了罷,也見慈仁,成就吾師演化之願。」杯渡道人聽了,道:「此願乃汝師美意。三位功果,不得已若要完成,波羅提師父還是三位一脈,況他神通道力,不難助化。」波羅提道:「這三位師兄自有道力,我不敢奪其功德。」道副師聽了,遂向尼總持說:「師弟神通,也能完此一宗功果。」尼總持道:「事須讓長,畢竟是師兄道力宏深。即不然,便是道育師弟神通,也能終此一宗功果。」道副師說道:「師弟,你當年為報親恩出家,世間只有這一種功德甚大。仗此根因,有何冤愆不滅?」尼總持道:「若論功德,莫大於報君恩。道育師弟本以忠義出家,仗此根因,又何邪魔不化?」道育說:「還是大師兄根因有本。想人在世間,第一要父祖積來些善功,第二要本來具此智慧。智慧中發出正大光明,不背了綱常倫理,自然妖孽掃蕩。」杯渡道人笑道:「綱常倫理,便是忠孝,三位不消謙退。這一宗蜃化邪氛,得聞了你這一段高談,已冰消雪化,無復存矣,專候你道場圓滿時,分類生方去也。」 只見客商同眾善信聽了他們長長短短講的,不知是道,卻時閒談。客商乃向道副三僧說:「師父不誦經,不禮懺,說的都是甚麼陶情伐性,亡陽喪氣,罔利市而愛多,快雄心而逞忿。這站在聽講的人中,便魂消魄散,去了幾個,我等卻不明白。」三僧不答。杯渡道人乃向客商說道:「三僧分明為你驅除了業障,你尚不知,總是俗緣未了。」只見施才道:「小子卻知了。一個家計,被這幾個消魂散魄走了的,弄得個七零八落,今幸師父們驅逐了他去。從此客官破費些金寶,成就了修廟陰功,勝似被他們坑陷。我小子施才,把這未盡折了的資本,只做個盡折了,佈施興工廟祝道人。往日來的那二位師父留下的偈語,今日已應。只是今日來的二位師父,也要留幾句後應的偈語。」波羅提道:「這師父等演化功果已完,我等又何須偈語?」廟祝道:「難道小子這廟宇,二位師父寧無些道力相助以成?」杯渡道人聽了,笑道:「廟祝道人,你要見我兩個道力麼?我兩個便施些道力,助你修廟成功。」乃把手中缽具向雲中一擲,那缽在雲端裡晃了幾晃,依舊落在手內。廟祝同眾商看了,道:「這個法術也不甚奇怪。」道人笑道:「你說我法術不奇怪,讓僧人施幾個奇法看,我老道弄幾個怪法與你眾看。」乃叫波羅提:「師父,你可弄幾個奇法,與他們看。」波羅提答道:「我僧家不弄奇駭人。」道人笑道:「你不弄奇,我又何肯弄怪?只因眾人心疑不信,我等只得施些道法,除他疑心。他疑心除去,信心必生。信心若篤,為廟祝,必能誠心侍奉香火;為客商,必守份經營。就是眾善信中,有六親的,必能和睦;行一善的,必能堅持。」波羅提聽了,乃說道:「謹依師父教誨,且請先施個怪法。」道人乃叫過廟祝來,說:「你道我法不怪,你心裡卻要見何怪?」廟祝道:「如常非怪。若見所未見,便乃是怪。」道人說:「世人你皆見了,你卻不曾見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道人把身一縱,忽然頭頂天,腳立地,就有幾十丈長。那眾人見了,仰面看不見道人的巾,低頭只見道人的履。那雙履塞滿了階前,高聳過了屋脊。眾人見了,都誇道:「真個好頂天立地男子漢!」廟祝道:「好便好,如何不說話?」施才道:「這等高大漢子,聲言卻不嚇人震耳。」道人忙說道:「我人便大,心卻小。」廟祝道:「如何心小?」道人說:「小心翼翼,才是個頂天立地男子。」眾人說:「古怪,古怪,好道法!」道人聽得眾人一句」古怪,好道法「,便復了舊身體,卻叫僧人施一個奇法。僧人也叫過廟祝來,說道:「我法不奇,你卻要見何奇?」廟祝道:「平等非奇。若聞所未聞,乃為是奇。」僧人道:「菩薩經文你等聞了,乃皆是平等。卻有個不用經文與你聞的,真個是奇。」說罷,但聽得空中如雷如刮,聒耳的大聲,都是無字的真經,句句叫人行善。眾客聽了,不知聲從何來,俱合掌稱道:「真奇!」只稱了」真奇「二字,波羅提便說:「眾善信,你等聞聲,不可徒聞於耳,當常住於心。此聲若雷震,卻是叫人行善;若是行惡,難道聽之不懼?」眾商客俱各稱揚贊歎。波羅提與杯渡道人說罷,把手一舉,道:「三位師兄,好個圓滿道場!我兩個去也。」忽然二鶴飛來,他縱身一上,乘雲而去。 眾善信方知是神僧高道。一面催匠作勤工,一面求三個高僧立個壇場說法,招集遠近善信,喜捨助工修理。三僧聽了,說:「列位善信發心,自有效法善心的來。我等若為興工求助,設立個道場,卻又把經文講說,乃分明是把道理換錢了,如何行得?」施才聽了,道:「方才那二位,弄奇設怪,引動了多少善心施財。師父三位,我聞得一路前來,也行了許多奇異法事,講論了無限的道理。今日也求一個奇聞異見,更要高過了那僧、道二位的神通,乃不枉了我等發心之意。」道副師聽得,答道:「眾善信只說是小僧等一路前來,多口饒舌,說奇講異,非是小僧們好為此虛誕惑世,也只為人心昧了本來正覺,迷入四業冤愆,忘了四恩之報,以入三途之苦,不得已借喻以感發其真。其說雖異,乃其意實不奇。列位若叫小僧弄奇撮怪,又怕背了正大光明本願。」眾商客道:「師父,必如你意,既不講經說法,又不設異弄奇,縱是舊廟復新,只恐施才那日見的,守廟使者拴的那一種冤孽,怎能夠超脫?」道副答道:「小僧們不欲借講法以求人資財,隨緣任善信之喜捨,但候工完,自建個道場圓滿。那時小僧們自有一卷真經,超脫冤孽之眾。」眾商信依其說,各勤力催督工匠。功完,果然一個破廟,一時修蓋得復舊如新,真也齊整可觀。怎見得?但見: 寶殿偉觀瞻,簷廊破復苫。 往時坍塌處,今日已莊嚴。 廟宇既新,菩薩就靈。那廟祝道人置了幾個籤筒笤兒,便有遠近祈簽討笤。哪裡是菩薩舊廟毀壞不靈,如今有聖,都是人心見了廟宇整齊,聖像重光,這一種誠敬,自然靈聖。施才與眾客善信,乃修建個圓滿道場,請三位高僧主壇法事。三僧不辭,方才課誦法寶,講演真經。 到了三晝夜,施才偶走出山門外,月色朦朧,往來人靜,只見那守廟使者仍前拴扯著許多羊豕,後邊雞鴨蟲蟻無數。見了施才,說道:「善人,你喜捨復新廟宇,使我守廟,重沾光彩,功德甚深。只是這些往因冤業,未得超脫,還累著我牽扯,可轉達高僧,一銷永銷,度脫了這些業障。」施才見了,道:「我聞高僧滅去四孽,他等也隨度化,如何尚在於此?」使者道:「只因這其間有幾般作孽,未蒙高僧了明,故此等候功完,道場勝會脫離苦惱。」施才聽了,應聲說:「我與轉說。」乃走入殿中,備細把事說出。眾善信聽了,毛骨悚然,齊說道:「有這奇怪事!」尼總持便說:「此事非怪,只是我等誅心文冊、前因卷案已繳,無復有這多般冤業超度的根由查核,只怕不能盡知他等往昔所造諸惡孽。」道育師道:「師兄,這事也不難,只叫他各自說出往昔罪過,與他消除罷了。」道副師道:「此論頗是。只是吾師不在此廟,我等道力未深,怎能分類度化,盡情超脫?」尼總持道:「這也有個甚深道力,自可行的。」卻是何甚道力,下回自曉。 第一百回 東度僧善功圓滿 西域嶺佛祖還空 眾等聽了尼總持師說有個甚深道力,乃問道:「師父卻何甚深道力?」尼總持道:「聽眾業說出冤愆,只與他誦念一句彌陀,自然超脫他去了。」眾善信個個稱贊道:「是。」果然道場事畢之時,只見殿階前恍惚中若似使者牽著羊豕,後跟著許多昆蟲之類,都不會言語。三僧見了,知是前因,乃取一炷香在爐,說道:「眾孽不言,使者當為代說。」使者聽了,隨說道:「此孽都是世間食他的故宰,不食他的誤傷。」使者只說了這兩句,道副師便說道:「我知道了。此雖生靈物類,也是稟天地陰陽二氣生來,誰不貪生惡死?只因貪口腹的,或是經手自宰,或是令庖廚宰,或是人為他款待而宰。又有不食它的,宰以食人。或見人宰,不行惻隱,恝然旁觀,毫無解救。那蟲蟻雖微,誰不貪生一命?人或手拿足踐而傷,人或鋤草伐木而傷,人或灌水取火而傷,人或挖坑動土而傷。這種種說不盡的故宰誤傷,造了惡孽,害了他的無有善功德行消受,或是一仇一報,去那輪轉處好還。這被宰遭傷的,原來既是冤業轉回,卻又沒些善根修積,哪討生方?怎能超脫?可憐你這種冤愆苦惱,我釋門只有個慈悲方便,一句彌陀。使者可叫他莫懷不信之心,端正了念頭,自是生方去也。」 道副師說罷,只見殿階下明月光輝,一點正照禪心,清風淡蕩,眾信各沾爽意,使者與那些羊豕蟲蟻飛空滅去。當下各散。後有說:「無心誤傷生靈,尚有罪過。何況設機械網罟,獵飛禽,羅走獸,寧無冤愆,只在仁人惻隱一念。」因賦七言四句詩道: 積功累行孰為先?莫害生靈罔作愆。 方便一朝為己福,勝如拜佛與求仙。 卻說大梁武帝大通元年,帝幸同泰寺,拜禮過去、未來、現在三世慈尊。群臣排列兩廡,眾僧恭迎階下。帝問:「眾僧中誰有道行?」眾各不敢妄對。只見一個執事官奏道:「今有廣州刺史蕭昂薦的高僧,卻有道行,現在朝門外。」帝令左右臣下迎入朝堂。祖師望殿上行個方外禮,帝笑而寬容,隨賜墩坐,乃向著祖師問道:「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數,有何功德?」祖師奏道:「並無功德。」帝曰:「何以並無?」祖師奏道:「人天小果,有漏之因,雖有非實。」帝曰:「何謂真功德?」祖師奏道:「靜智妙明,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於世求。」帝曰:「何為聖諦第一義?」師奏道:「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奏道:「不識帝,不省奧旨。」乃令臣下,供養在朝外寺院中。祖師在寺院中,臣下與寺僧參謁的,或問以禪家道理,或講以方外高談,祖師只是隨問諢答,終日打坐。住留了幾朝,見帝不復召見,乃不向人說,夜半出了寺門,望大路走來。只見一帶大江當前。祖師見那江水: 勢茫茫有如海匯,浪滾滾不說湖光。 形泱泱衣帶一水,波湧湧天塹長江。 祖師走近江邊,見沒個漁舟渡艇,正思怎得過此大江,只見一個大鼋現形,若有渡僧之狀。祖師笑道:「吾豈以足踏汝之背?」又見一木筏在港,走纜淌來,也不去登,道:「虛筏無人,安可妄渡?」正說間,只見一個漁婦,駕著一隻小舟,飛奔而來,道:「師父可是過江?我舟可渡。」祖師道:「承你美意,吾自有舟渡。」那婦人道:「我是敬重出家師父的,不要你渡船錢,還有素齋供獻。」祖師見她說出此言,乃把慧光一照,乃笑道:「賽新園道真,你成了你道行,我完了我演化,何勞設幻試我?我豈無道力,赴渡此江?」說罷,那婦駕舟一笑,如飛去了。祖師乃坐在江上,漸漸天明,又恐寺僧知覺,臣下趕來。只見那江灘之上,蘆葦披風,搖搖拽拽,狀若點首。祖師乃摘了一葦置之江面,脫了棕履,足踏蘆葦,順風真如一葉扁舟,頃刻過了長江。後有誇揚道力神異五言四句,道: 江上無舟日,高僧欲渡時。 一葦飄巨浪,道力果神奇。 話說魏地當初無有僧寺,只因梵僧化現,神元通晉,後來方知致信僧眾,創建禪林無數之多。及被崔、寇之殘,後又復興,以至大梁,僧寺頗眾。嵩山卻有座少林寺,寺中有一個僧人,法名神光。這和尚真是苦行出家,一心只要參禪悟道,入聖作祖,終日信心禮懺,誠意看經,卻因參不透玄機,也說不盡他的苦行。一日看經典不能悟,把錐學蘇秦之刺股;習靜工不得道,禁錮效老衲之閉關。大凡人有堅心苦行,就有神力感通。此如士子攻文藝,求工不得,精思苦慮不止。古語說得好:「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哪裡是鬼神感通,乃精思入極。這神光和尚參悟不得,苦行不改。正在那焦心惕慮之時,忽然到靜定之間,恍惚見一位金甲尊神現於面前,叫道:「那和尚,你縱費盡了心神,熬盡了日月,不遇明師指引,終是不明最上一乘,怎得超凡入聖?」神光聽了,便跪倒問道:「上聖,我弟子肉眼凡胎,怎能識誰是明師?望乘方便,指教趨向之門,以遂得師之願。」神人道:「我有四句偈語,汝當諦聽。」乃說道: 西來有一衲,面壁自為觀。 立雪求傳道,真誠見志專。 神人說偈畢,神光再欲要問,忽然醒來。乃終日思想神偈中語不提。卻說祖師自一葦渡江,往前走了多時,忽來到魏地,遠遠見一座寺院當前,紺宮梵殿,真是齊整。乃走入山門四望,殿宇雖齊,卻不見一個僧人行走。只見左廡下一個側門,走入門內,乃小小一間禪室。牆垣堅固,門壁周全。祖師看了,道:「好一處清淨僧堂!」乃對壁跏趺而坐。或一放參,便至三五日。寺僧後有觀見的,見師莊嚴色相,不敢驚動詢問。這神光也來看見了,便想起神人偈意,乃近前禮拜,詢問來歷。祖師端坐不顧。卻遇冬月大雪,但見: 鵝毛片片在空飛,地冷天寒曙色微。 欲向神僧詢至道,任教三尺積禪扉。 神光一心專信神語指引他來,叫他真誠求道,乃不顧大雪,立在階道,漸漸雪積過膝。祖師乃轉過身來,見了神來立在雪中,心甚慈憫,問道:「汝久立雪中,欲求何事?」神光答道:「惟願大慈開甘露門,廣度群品。」祖師道:「諸佛無上妙道,曠劫難逢。豈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神光聽了祖師教誨,雖說是勉勵之言,卻實乃指示人道之路。回到自己靜室,左思右想,再三籌度師意,忽然穎悟起來,喜不自勝,說道:「老師父,說我輕心慢心,豈能得真乘?這輕慢之心在人身內,如何得顯?除非發見在外,方顯出不輕不慢真誠。我何不將刀刺臂,以表這點真心。」乃入常住香積廚房,拿了一把尖刃利刀,就要把左臂自刺。只見一個瘋顛行者見神光持刀刺臂,一把手扯奪那刀,道:「師父何事刺臂?我行者向來有瘋顛之病,今見你持刀刺臂,嚇得我倒好了瘋顛,伶俐起來。看你拿刀弄杖,不是出家僧人,豈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神光哪裡聽他,便把左臂刺傷,走到師前,跪於地下。祖師見了,乃道:「諸佛最切求道,重法忘身。今汝刺臂吾前,求亦可矣。」神光承其言,乃改名惠可,復問道:「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諸佛法印,匪改人得。」神光聽了不解,乃道:「弟子之心未寧,求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惠可答道:「弟子覓心,子不可得。」師曰:「與汝安心境。」說罷,乃出了寺,往前路行走。惠可也不辭方丈,隨著祖師一路前行,卻遇海邊地方。惠可見了大海,乃問道:「師欲何往?」祖師道:「何處來,還當何處往。吾有三弟子,助吾演化,現在隔海復新舊廟,料已工完,曾許以葦渡相逢。你看那前有泊舟,若隨便過海,汝當搭而行來,吾於廟中相候。」說罷,那舊葦尚存,乃置之大波之上,益顯神通,頃刻如千里之帆。惠可見了,方信師有道力,又喜自得了正宗,乃向泊舟求搭,果是順舟一帆而去。 卻說道副等三僧道場已完,望師正殷,只見海洋遠處,隱隱一個人影,若似泅水而來,到得面前,果是師尊駕葦而到。三弟子見了大喜。祖師入得廟來,見了齊整如新,甚誇眾善信、施才等功果。廟祝道人便說:「眾商客發心善願,果然財利倍僧,順風回家去了。施店主家道又復興旺。如今廟裡菩薩顯應,地方敬奉的多,便是小道,也多沾利益。總是老師父們道力宏深。」廟祝謝了又謝。正說間,只見惠可也過洋到得廟中,先參了聖像,後拜了師尊,才與三僧敘禮。彼此各相講論些道理,但是惠師又高一步。祖師久之乃為四弟子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其辭曰: 夫入道者多,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理入,二行入。理入者,謂藉教悟宗,深信捨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凡妄想所覆,不能顯了。若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一等,堅住不移,此則與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之理入。行入者有四:一報冤行,二隨緣行,三無所求行,四稱法行。謂報冤行者,凡修道人,若受苦時,當念我從往昔無數劫中,棄本逐末,流浪諸有,多起冤憎,違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夙殃惡業果。孰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忍受,都無怨恨。作是觀時,與理相應,體冤進道,故名報冤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若得勝報榮譽等事,皆是過去夙因所感。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喜風不動,冥順於道,名隨緣行。無所求行者,世人常迷,處處貪著。智者悟真,安心無為,萬有皆空,無所希冀。三界九居,猶如火宅,有身皆苦,誰得而安?了達此處,息念無求。故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是則無求,真為道行,故名無所求行。稱法行者,性淨之理,因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經云:「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智者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慳於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慳惜,達解三空,不倚不著,但為無垢,稱化眾生,而不取相。此為自行,亦複利人,莊嚴菩提之道,檀施既爾,餘五亦然。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名稱法行。 祖師說罷,遂離了廟中。四弟子也辭謝了廟祝,隨師仍歸本國清寧觀。只見波羅提遊方未回,國王尚未坐殿,乃出郭同四弟子遠去,住禹門千聖寺中。時大同元年十月。師見四弟子侍側,乃問道:「汝等盡各言所得。」道副乃道:「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師曰:「汝得吾肉。」尼總持道:「我今所見,如慶喜見阿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師曰:「汝得吾皮。」道育道:「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師曰:「汝得吾骨。」乃惠可即禮三拜,復依位而立。師曰:「汝得吾髓。」乃顧謂可曰:「世尊以正法眼藏,付囑大迦葉輾轉傳授,以至於吾。吾今付汝,汝當護持。」乃授可袈裟,以為法信。惠師乃跪受其衣,願聞指示。師曰:內傳法印,以契真心;外付法衣,以定宗旨。後代澆薄,疑慮竟生,謂吾西土,汝乃此方,憑何得法?以何為證?或遇難緣,但出此衣,用以表信,其化無礙。至吾滅後,二百餘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潛符密契,千萬有餘,汝當闡化,勿輕未悟。一念回機,便回本有。可聽吾偈道: 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祖師說偈畢,又以《楞伽經》四卷付惠師,乃向道副等道:「吾化緣已畢,傳法得人,將示寂矣。」乃端坐而寂。弟子等奉金身葬熊耳山定林寺。次年,有使宋雲自西域還,遇師於蔥嶺,手攜只履,翩翩獨邁雲間而去。詩曰: 編成一記莫言迂,借得僧家理不虛。 句句冷言皆勸善,行行大義總歸儒。 綱常倫理能依盡,煩誕支離任笑愚。 但願清平無個事,消閒且閱這篇書。 *** End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東度記" *** Copyright 2023 Library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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