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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三俠五義
Author: Shi, Yukun, 19th cent.
Language: Chinese
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


***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三俠五義" ***


第一回     設陰謀臨產換太子 奮俠義替死救皇娘


  詩曰:
  紛紛五代亂離間,一旦雲開復見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車書萬里舊江山。
  尋常巷陌陳羅綺,幾處樓臺奏管弦。
  天下太平元事日,鴦花無限日高眠。
  話說宋朝自陳橋兵變,眾將立太祖為君,江山一統,相傳至太宗,又至真宗,四海昇平,萬民樂業,真是風調雨順,君正臣良。
  一日,早朝,文武班齊,有西臺御史兼欽天監文彥博出班奏道:「臣夜觀天象,見天狗星犯闕、恐於儲君不利。恭繪形圖一張,謹皇御覽。」承奉接過,陳於御案之上。天子看罷,笑曰:「朕觀此圖,雖則是上天垂象,但朕並無儲君,有何不利之處?卿且歸班,朕自有道理。」早期已畢,眾臣皆散。
  轉向宮內,真宗悶悶不久,暗自忖道:「自御妻薨後,正宮之位久虛,幸有李、劉二妃現今俱各有娠,難道上天垂象就應於她二人身上不成?」才要宣召二妃見駕,誰想二妃不宣而至,參見已畢,跪而奏曰:「今日乃中秋佳節,妾妃等已將酒宴預備在御同之內,特請聖駕今夕賞月,作個不夜之歡。」天子大喜,即同二妃來到園中,但見秋色蕭蕭,花香馥馥,又搭著金風瑟瑟,不禁心曠神怡。真宗玩賞,進了寶殿,歸了御座,李、劉二妃陪恃。宮娥獻茶己畢。
  大多道:「今日文彥博具奏,他道現時天狗星犯闕,主儲君不利。朕雖乏嗣,且喜二妃俱各有孕,不知將來誰先誰後,是男是女。上天既然垂兆,朕賜汝二人玉璽、龍袱各一個,鎮壓天狗沖犯;再朕有金丸一對,內藏九曲珠子一顆,係上皇所賜,無價之寶,朕幼時隨身佩帶,如今每人各賜一枚,將妃子等姓名宮名刻在上面,隨身佩帶。」李、劉二妃聽了,望上謝恩。天子即將金丸解下,命太監陳林拿到尚寶監,立時刻字去了。
  這裡二位妃子吩咐擺酒,安席進酒。登時鼓樂迭奏,彩戲俱陳,皇家富貴自不必說。到了晚間,皓月當空,照得滿園如同白晝,君妃快樂,共賞冰輪,星斗齊輝,觥籌交錯。天子飲至半酣,只見陳林手捧金丸,跪呈御前,天子接來細看,見金丸上面,一個刻著「玉宸宮李妃」,一個刻著「金華宮劉妃」,?的甚是精巧。天子深喜,即賞了二妃。二妃跪領,欽遵佩帶後,每人又各獻金爵二杯,天子並不推辭,一連飲了,不覺大醉,哈哈大笑,道:「二妃子如有生太子者,立為正宮。」二妃又謝了恩。
  天子酒後說了此話不知緊要,誰知生出無限風波。你道為何?皆出劉妃心地不良,久懷嫉妒之心,今一聞此言,惟恐李妃生下太子立了正宮;自那日歸宮之後,便與總管都堂郭槐暗暗鋪謀定計,要害李妃,誰知一旁有個宮人名喚寇珠,乃劉妃承御的宮人。此女雖是劉妃心腹,她卻為人正直,素懷忠義,見劉妃與郭槐討議,好生不樂。從此後各處留神,悄地窺探。
  單言郭槐奉了劉妃之命,派了心腹親隨,找了個守喜婆尤氏;這守喜婆就屁滾尿流,又把自己男人托付郭槐,也做了添喜郎了。
  一日,郭槐與尤氏密密商議,將劉妃要害李妃之事,細細告訴。奸婆聽了,始而為難。郭槐道;「若能辦成,你便有無窮富貴。」婆子聞聽,不由滿心歡喜,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對郭槐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郭槐聞聽,說:「妙!妙!真能辦成,將來劉妃生下太子,你真有不世之功。」又囑咐臨期不要誤事,並給了好些東西。婆子歡喜而去。郭槐進宮,將此事回明,劉妃歡喜無限,專等臨期行事。
  光陰迅速,不覺的到了三月,聖駕至玉宸宮看視李妃,李妃參駕,天子說:「免參。」當下閒談,忽然想起明日乃是南清宮八千歲的壽辰,便特派首領陳林前往御園辦理果品,來日與八千歲祝壽。陳林奉旨去後,只見李妃雙眉緊蹙,一時腹痛難禁。天子著驚,知是要分娩了,立刻起駕出宮,急召劉妃帶領守喜婆前來守喜。劉妃奉旨,先往玉宸宮去了。郭槐急忙告訴尤氏。尤氏早已備辦停當,雙手捧定大盒,交付郭槐,一同至玉宸宮而來。
  你道此盒內是什麼東西?原來就是二人定的好計,將狸貓剝去皮毛,血淋淋,光油油,認不出是何妖物,好生難看。二人來至玉宸宮內,別人以為盒內是吃食之物,哪知其中就裡,恰好李妃臨蓐,剛然分娩,一時血暈,人事不知。劉妃、郭槐、尤氏做就活局,趁著忙亂之際,將狸貓換出太子,仍用大盒將太子就用龍袍包好裝上,抱出玉宸宮,竟奔金華宮而來。劉妃即喚寇珠提藤籃暗藏太子,叫她到銷金亭用裙?勒死,丟在金水橋下。寇珠不敢不應,惟恐派了別人,此事更為不妥,只得提了藤籃,出鳳右門至昭德門外,直奔銷金亭上,忙將藤籃打開,抱出太子。且喜有龍袱包裹,安然無恙,抱在懷中,心中暗想:「聖上半世乏嗣,好容易李妃產生太子,偏遇奸妃設計陷害,我若將太子謀死,天良何在?也罷!莫若抱著太子一同赴河,盡我一點忠心罷了。」
  剛然出得銷金亭,只見那邊來了一人,即忙抽身,隔窗細看。見一個公公打扮的人,踏過引仙橋,手中抱定一個宮盒,穿一件紫羅袍繡立蟒,粉底烏靴,胸前懸一掛念珠,項左斜插一個拂塵兒,生的白面皮,精神好,雙目把神光顯。這寇承御一見,滿心歡喜,暗暗地念佛說:「好了!得此人來,太子有了救了!」原來此人不是別人,就是素懷忠義、首領陳林。只因奉旨到御園採辦果品,手捧著金絲砌就龍妝盒,迎面而來。一見寇宮人懷抱小兒,細問情由。寇珠將始未根由,說了一回。陳林聞聽,吃驚不小,又見有龍袱為證。二人商議,即將太子裝入盒內,剛剛盛得下。偏偏太子啼哭,二人又暗暗的禱告。祝贊已畢,哭聲頓止。二人暗暗念佛,保佑太子平安無事,就是造化。二人又望空叩首罷,寇宮人急忙回宮去了。
  陳林手捧妝盒,一腔忠義,不顧死生,直往禁門而來。才轉過橋,走至禁門,只見郭槐攔住道;「你往哪裡去?劉娘娘宣你,有話面問。」陳公公聞聽,只得隨往進宮,卻見郭槐說:「待我先去啟奏。」不多時,出來說:「娘娘宣你進去。」陳公公進宮,將妝盒放在一旁,朝上跪倒,口尊:「娘娘,奴婢陳林參見,不知娘娘有何懿旨?」劉妃一言不發,手托茶杯,慢慢吃茶,半晌,方才問道:「陳林,你提這盒子往哪裡去,上有皇封,是何緣故?」陳林奏道:「奉旨前往御園採揀果品,與南清宮八大王上壽,故有皇封封定,非是奴婢擅敢自專的。」劉妃聽了,瞧瞧妝盒,又看看陳林,復又說道:「裡面可有夾帶?從實說來!倘有虛偽,你吃罪不起。」陳林當此之際把生死付於度外,將心一橫,不但不怕,反倒從容答道:「並無夾帶。娘娘若是不信,請去皇封,當面開看。」說著話,就要去揭皇封。劉妃一見,連忙攔住道:「既是皇封封定,誰敢私行開看!難道你不知規矩麼?」陳林叩頭說:「不敢,不敢!」劉妃沉吟半晌,因明日果是八千歲壽辰,便說:「既是如此,去罷!」陳林起身,手提盒子,才待轉身,忽聽劉婦說:「轉來!」陳林只得轉身。劉妃又將陳林上下打量一番,見他面上顏色絲毫不漏,方緩緩他說道:「去罷。」陳林這才出宮。這也是一片忠心,至誠感應,始終瞞過奸妃,脫了這場大難。
  出了禁門,直奔南清宮內,傳:「旨意到。」八千歲接旨入內殿,將盒供奉上面,行禮已畢。因陳林是奉旨欽差,才要賜座,只見陳林撲簌簌淚流滿面,雙膝跪倒,放聲大哭。八千歲一見,唬得驚疑不止,便問道:「伴伴,這是何故?有話起來說。」陳林目視左右。賢王心內明白,便吩咐:「左右迴避了。」陳林見沒人,便將情由,細述一遍。八千歲便問:「你怎麼就知道必是太子?」陳林說:「現有龍袱包定。」賢王聽罷,急忙將妝盒打開,抱出太子一看,果有龍袱;只見太子哇的一聲,竟痛哭不止,彷彿訴苦的一般。賢王爺急忙抱入內室,並叫陳林隨入裡面,見了狄娘娘,又將原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將太子暫寄南清宮撫養,候朝廷諸事安頓後,再做道理。陳林告別,回朝復命。
  誰知劉妃已將李妃生產妖孽,奏明聖上。天子大怒,立將李妃貶入冷宮下院,加封劉妃為玉宸宮貴妃。可憐無靠的李妃受此不白之冤,向誰申訴?幸喜冷宮的總管姓秦名鳳,為人忠誠,素與郭槐不睦,已料此事必有奸謀;今見李妃如此,好生不忍,向前百般安慰。又吩咐小太監余忠:「好生服侍娘娘,不可怠慢。」誰知余忠更有奇異之處,他的面貌酷肖李妃的玉容,而且素來做事豪俠,往往為他人奮不顧身,因此秦鳳更加疼愛他,雖是師徒,情如父子。他今見娘娘受此苦楚,恨不能以身代之,每欲設計救出,只是再也想不出法子來,也只得罷了。
  且說劉妃此計已成,滿心歡喜,暗暗地重賞了郭槐與尤氏,並叫尤氏守自己的喜。到了十月滿足,恰恰也產了一位太子,奏明聖上。天子大喜,即將劉妃立為正宮,頒行天下。從此人人皆知國母是劉后了。待郭槐猶如開國的元勛一般,尤氏就為掌院,寇珠為主宮承御。清閒無事。
  誰想樂極生悲,過了六年,劉后所生之子,竟至得病,一命嗚呼。聖上大痛,自歎半世乏嗣,好容易得了太子,偏又夭亡,焉有不心疼的呢?因為傷心過度,競是連日未能視朝。這日八千歲進宮問安。天子召見八千歲,奏對之下,賜座閒談,問及世子共有幾人,年紀若干。八千歲一一奏對,說至三世子,恰與劉后所生之子歲數相仿。天子聞聽,龍顏大悅,立刻召見,進宮見駕。一見世子,不由龍心大喜,更奇怪的,是形容態度與自己分毫不差,因此一樂,病就好了。即傳旨將三世子承嗣,封為東宮守缺太子。便傳旨叫陳林帶往東宮參見劉后,並往各宮看視。陳林領旨,引著太子,先到昭陽正院朝見劉后,並啟奏說:「聖上將八千歲之三世子,封為東宮太子,命奴婢引來朝見。」太子行禮畢。劉后見太子生的酷肖天子模樣,心內暗暗詫異。陳林又奏還要到各宮看視。劉后說:「既如此,你就引去;快來見我,還有話說呢。」陳林答應著,隨把太子引往各宮去。
  路過冷宮,陳林便向太子說:「這是冷宮,李娘娘因產生妖物,聖上將李娘娘貶入此宮。若說這位娘娘,是最賢德的。」太子聞聽產生妖物一事,心中就有幾分不信。這太子乃一代帝王,何等天聰,如何信這怪異之事?可也斷斷想不到就在自己身上,便要進去看視。恰好秦鳳走出宮來,(陳林素與秦鳳最好,已將換太子之事悄悄說明:「如今八千歲的世子就是抵換的太子。」秦鳳聽了大喜。)先參見了太子,便轉身進宮奏明李娘娘,不多時,出來說道:「請太子進宮。」陳林一同引進,見了娘娘,太子不由得淚流滿面。這正是母子天性攸關。陳林一見,心內著忙,急將太子引出,乃回正宮去了。
  劉后正在宮中悶坐細想,忽見太子進宮面有淚痕,追問何故啼哭。太子又不敢隱瞞,便說:「適從冷宮經過,見李娘娘形容憔悴,心實不忍,奏明情由,還求母后遇便在父王跟前解勸解勸,使脫了沉埋,以慰孩兒悽慘之忱。」說著,便跪下去了。劉后聞聽,便心中一驚,假意連忙攙起,口中誇贊道:「好一個仁德的殿下!只管放心,我得便就說便了。」太子仍隨著陳林上東宮去了。
  太子去後,劉后心中哪裡丟得下此事,心中暗想:「適才太子進宮,猛然一見,就有些李妃形景;何至見了李妃之後,就在哀家跟前求情?事有可疑。莫非六年前叫寇珠抱出宮去,並未勒死,不曾丟在金水橋下?」因又轉想:「曾記那年有陳林手提妝盒從御園而來,難道寇珠擅敢將太子交與陳林,攜帶出去不成?若要明白此事,須拷問寇珠這賤人,便知分曉。」越想愈覺可疑,即將寇珠喚來,剝去衣服,細細拷問,與當初言語一字不差。劉后更覺惱怒,便召陳林當面對證,也無異詞。劉后心內發焦,說:「我何不以毒攻毒,叫陳林掌刑追問?」他二是如此心毒,哪知橫了心的寇珠,視死如歸。可憐她柔弱身軀,只打得身無完膚,也無一字招承,正在難分難解之時,見有聖旨來宣陳林。劉后惟恐耽延工夫,露了馬腳,只得打發陳林去了。寇宮人見了陳林已去:「大約劉后必不干休,與其零碎受苦,莫若尋個自盡。」因此觸檻而死。劉后吩咐將屍抬出,就有寇珠心腹小宮人偷偷埋在玉宸宮後。劉后因無故打死宮人,威逼自盡,不敢啟奏,也不敢追究了。劉后不得真情,其妒愈深,轉恨李妃不能忘懷,悄與郭槐商議,密訪李妃嫌隙,必須置之死地方休,也是合當有事。
  且說李妃自見太子之後,每日傷感,多虧秦鳳百般開解,暗將此事,一一奏明。李妃聽了,如夢方醒,歡喜不盡,因此每夜燒香,祈保太子平安。被奸人訪著,暗在天子前啟奏,說:「李妃心下怨恨,每夜降香詛咒,心懷不善,情實難宥。」天子大怒,即賜白絞七尺,立時賜死。誰知早有人將信暗暗透於冷宮。秦鳳一聞此言,膽裂魂飛,忙忙奏知李娘娘。李娘娘聞聽,登時昏迷不醒。正在忙亂,只見余忠趕至面前,說道:「事不宜遲!快將娘娘衣服脫下,與奴婢穿了。奴婢情願自身替死。」李妃甦醒過來,一聞此言,只哭得哽氣倒噎,如何還說得出話來,余忠不容分說,自己摘廠花帽,扯去網巾,將髮散開,挽了一個綹兒;又將自己衣服脫下,放在一旁,只求娘娘早將衣服賜下。秦風見他。如此忠烈,又是心疼,又是羨慕,只得橫了心在旁催促更衣。李妃不得已將衣脫下,與他換了,便哭說道:「你二人是我大恩人了!」說罷,又昏過去了。秦風不敢耽延,忙忙將李妃移至下房,裝作余忠臥病在?。
  剛然收拾完了,只見聖旨已到,欽派孟彩嬪驗看。秦鳳連忙迎出,讓至偏殿暫坐:「俟娘娘歸天後,請貴人驗看就是了。」孟彩嬪一來年輕,不敢細看;二來感念李妃素日恩德,如今遭此凶事,心中悲慘,如何想得到是別人替死呢。不多時,報道:「娘娘已經歸天了,請貴人驗看。」孟彩嬪聞聽,早已淚流滿面,哪裡還忍近前細看,便道:「我今回覆聖旨去了。」此事若非余忠與娘娘面貌彷彿,如何遮掩得過去。於是按禮埋葬。
  此事已畢,秦鳳便回明余忠病臥不起。郭槐原與秦公公不睦,今聞余忠患病,又去了秦鳳膀臂,正中心中機關,便不容他調養,立刻逐出,回籍為民。因此秦鳳將假余忠抬出,特派心腹人役送至陳州家內去了,後文再表。
  從此秦鳳踽踽涼涼,淒悽慘慘,時常思念徒兒死的可憐又可敬,又惦記者李娘娘在家中怕受了委曲。這日晚間正在傷心,只見本宮四面火起,秦鳳一見已知是郭槐之計,一來要斬草除根,二來是公報私仇:「我縱然逃出性命,也難免失火之罪;莫若自焚,也省得與他做對。」於是秦風自己燒死在冷宮之內。此火果然是郭槐放的,此後劉后與郭槐安心樂意,以為再無後患了。就是太子也不知其中詳細,誰也不敢泄漏。又奉旨欽派陳林督管東宮,總理一切,閒雜人等不准擅入。這陳林卻是八千歲在天子面前保舉的,從此太平無事了。如今將仁宗的事已敘明瞭,暫且擱起,後文自有交代。
  便說包公降生,自離娘胎,受了多少折磨,較比仁宗,坎坷更加百倍,正所謂「天將降大任」之說。
  閒言少敘,單表江南廬州府合肥縣內有個包家村,住一包員外,名懷,家富田多,騾馬成群,為人樂善好施,安分守己,因此人人皆稱他為「包善人」,又曰「包百萬」。包懷原是謹慎之人,既有百萬之稱,自恐擔當不起。他又難以攔阻眾人,只得將包家村改為包村,一是自己謙和,二免財主名頭。院君周氏,夫妻二人皆四旬以外,所生二子,長名包山,娶妻王氏,生了一子,尚未滿月;次名包海,娶妻李氏,尚無兒女。他弟兄二人雖是一母同胞,卻大不相同:大爺包山為人忠厚老誠,正直無私,恰恰娶了王氏,也是個好人;二爺包海為人尖酸刻薄,奸險陰毒,偏偏娶了李氏,也是心地不端。虧得老員外治家有法,規範嚴肅,又喜大爺凡事寬和,諸般遜讓兄弟,再也叫二爺說不出後來,就是妯娌之間,王氏也是從容和藹,在小嬸前毫不較量,李氏雖是刁悍,她也難以施展。因此一家尚為和睦,每日大家歡歡喜喜。父子兄弟春種秋收,務農為業,雖非詩書門第,卻是勤儉人家。
  不意老院君周氏安人年已四旬開外,忽然懷孕。員外並不樂意,終日憂愁。你說這是什麼意思呢?老來得子是快樂,包員外為何不樂?只因夫妻皆是近五旬的人了,已有兩個兒子,並皆娶媳生子,如今安人又養起兒女來了。再者院君偌大年紀,今又生產,未免受傷;何況乳哺三年更覺辛勞,如何禁得起呢,因此每日憂煩,悶悶不樂,竟是時刻不能忘懷。這正是家遇吉祥反不樂,時逢喜事頓添愁。
  未審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奎星兆夢忠良降生 雷部宣威狐狸避難


  且說包員外終日悶悶,這日獨坐書齋,正躊躇此事,不覺雙目困倦,伏几而臥。朦朧之際,只見半空中祥雲繚繞,瑞氣氤氳;猛然紅光一閃,面前落下個怪物來,頭生雙角,青面紅髮,巨口撩牙,左手拿一銀錠,右手執一硃筆,跳舞著奔落前來。員外大叫一聲,醒來卻是一夢,心中尚覺亂跳。正自出神,忽見丫鬟掀簾而入,報道:「員外,大喜了!方才安人產生一位公子,奴婢特來稟知。」員外聞聽,抽了一口涼氣,只嚇得驚疑不止;怔了多時,吟了一聲,道:「罷了,罷了!家門不幸,生此妖邪。」急忙立起身來,一步一咳,來至後院看見,幸安人無恙,略問了幾句話,連小孩也不瞧,回身仍往書房來了。這裡服侍安人的,包裹小孩的,殷實之家自然俱是便當的,不必細表。
  單說包海之妻李氏抽空兒回到自己房中,只見包海坐在那裡發呆。李氏道:「好好兒的『二一添作五』的家當,如今弄成『三一三十一』了。你到底想個主意呀。」包海答道:「我正為此事發愁。方對老當家的將我叫到書房,告訴我夢見,一個青臉紅髮的怪物,從空中掉將下來,把老當家的嚇醒了,誰知就生此子。我細細想來,必是咱們東地裡兩瓜成了精了。」李氏聞聽,便攛掇道:「這還了得!若是留在家內,他必做耗。自古書上說,妖精入門,家敗人亡的多著呢。如今何不趁早兒告訴老當家的,將他拋棄在荒郊野外,豈不省了擔著心,就是家私也省了,『三一三十一』了。一舉兩得,你想好不好?」這婦人一套話,說得包海如夢初醒,連忙起身來到書房,一見員外,便從頭至尾的把話說了一遍,但不提起家私一事。誰知員外正因此煩惱,一聞包海之言,恰合了念頭,連聲說好:「此事就交付於你,快快辦去。將來你母親若問時,就說落草不多時就死了。」包海領命,回身來至臥窮,托言公子已死,急忙抱出,用茶葉簍子裝好,攜至錦屏山後,見一坑深草,便將簍子放下。剛要撂出小兒。只見草叢裡有綠光一閃,原來是一隻猛虎眼光射將出來。包海一見,只嚇得魂不附體,連尿都嚇出來了,連簍帶小孩一同拋棄,抽身跑將回來,氣喘吁吁,不顧回稟員外,跑到自己房中,倒在炕上,連聲說道:「嚇殺我也!嚇殺我也!」李氏忙問道:「你這等見神見鬼的,不是妖精作了耗了?」包海定了定神,答道:「利害!利害!」一五一十,說與李氏道:「你說可怕不可怕?只是那茶葉簍子沒有拿回來。」李氏笑道:「你真是『整簍灑油,滿地撿芝麻--大處不算小處算咧!一個簍能值幾何?一分家私省了,豈不樂嗎!」包海笑嘻喀道:「果然是『表壯不如裡壯』,這事多虧賢妻你巧咧。這孩子這時候管保叫虎吧嗒咧!」
  誰知他:二人在屋內說話,不防窗外有耳。恰遇賢人王氏從此經過,一一聽去,急忙回至屋中,細想此事好生殘忍,又著急,又心疼,下覺落下淚來。正自悲泣,大爺包山從外邊進來,見此光景,便問情由。王氏將此事一一說知。包山道:「原來有這等事!不要緊,錦屏山不過五六里地,待我前去看看,再做道理。」說罷,立刻出房去了。王氏自丈夫去後,擔驚害怕,惟恐猛虎傷人,又恐找不著三弟,心中好生委決不下。
  且言包山急急忙忙奔到錦屏山後,果見一片深草,四下找尋,只見茶葉簍子橫躺在地,卻無三弟。大爺著忙,連說:「不好!大約是被虎吃了。」又往前走了數步,只見一片草俱各倒臥在地,足有一尺多厚,上爬著個黑漆漆、亮油油、赤條條的小兒。大爺一見,滿心歡喜,急忙打開衣服,將小兒抱起,揣在懷內,轉身竟奔家來,悄悄地歸到自己屋內。
  王氏正在盼望之際,一見丈夫回來,將心放下;又見抱了三弟回來,喜不自勝,連忙將自己衣襟解開,接過包公,以胸膛偎抱,誰知包公到了賢人懷內,天生的聰俊,將頭亂拱,彷彿要乳食吃的一般;賢人即將乳頭放在包公口內,慢慢的喂哺。包山在旁,便與賢人商議:「如今雖將三弟救回,但我房中忽然有了兩個小孩,別人看見,豈不生疑?」賢人聞聽,道:「莫若將自己才滿月的兒子,另寄別處,尋人撫養,妾身單單乳哺三弟,豈不兩全呢。」包山聞聽大喜,便將自己孩兒偷偷抱出,寄於他處廝養。可巧就有本村的鄉民張得祿,因妻子剛生一子,未滿月已經死了,正在乳旺之時,如今得了包山之子,好生歡喜。
  且說由春而夏,自秋徂冬,光陰迅速,轉瞬過了六個年頭,包公已到七歲,總以兄嫂呼為父母,起名就叫黑子。最奇怪的是從小至七歲未嘗哭過,也未嘗笑過,每日裡哭喪著小臉兒不言不語;就是人家逗他,他也不理。因此人人皆嫌,除了包山夫妻百般護持外,人皆沒有愛他的。
  一日,乃周氏安人生辰,不請外客,自家家宴。王氏賢人帶領黑子與婆婆拜壽。行禮己畢,站立一旁。只見包黑跑到安人跟前,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把個安人喜的眉開眼笑,將他抱在懷中,因說道:「曾記六年前產生一子,正在昏迷之時,不知怎麼落草就死了;若是活著,也與他一般大了。」王氏聞聽,見旁邊無人,連忙跪倒,稟道:「求婆婆恕媳婦膽大之罪,此子便是婆婆所生。媳婦恐婆婆年邁,乳食不足,擔不得乳哺操勞,故此將此子暗暗抱至自己屋內撫養,不敢明言。今因婆婆問及,不敢不以實情稟告。」賢人並不提起李氏夫妻陷害一節。周氏老安人連忙將賢人扶起,說道:「如此說來,吾兒多虧媳婦撫養,又免我勞心,真是天下第一賢德人了。但是一件,我那小孫孫現在何處?」王氏稟道:「現在別處廝養。」安人聞聽,立刻叫將小孫孫領來。面貌雖然不同,身量卻不甚分別。急將員外請至,大家言明此事。員外心中雖樂,然而想起從前情事對不過安人,如今事已如此,也就無可奈何了。
  從此包黑認過他的父母,改稱包山夫妻仍為兄嫂。安人是年老惜子,百般珍愛,改名三黑;又有包山夫妻照應,各處留神,縱然包海夫妻暗暗打算,也是不能湊手。轉眼之間,又過了二年,包公到了九歲之時,包海夫婦心心唸唸要害包公。
  這一日,包海在家,便在員外跟前下了讒言,說:「咱們莊戶人總以勤儉為本,不宜遊蕩。將來閒得好吃懶做的;如何使得。現今三黑已九歲了,也不小了,應該叫他跟著村莊牧童,或是咱家的老周的兒子長保學習牧放牛羊,一來學本事,二來也不吃閒飯。」一片話說得員外心活,便與安人說明,猶如三黑天天跟著閒逛的一般。安人應允,便囑長工老周加意照料。老周又囑咐長保兒:「天天出去牧放牛羊,好好兒哄著三官人頑耍;倘有不到之處,我是現打不賒的。」因此三公子每日同長保出去牧放牛羊,或在村外,或在河邊,或在錦屏山畔,總不過離村五六里之遙,再也不肯遠去。
  一日,驅逐牛羊來至錦屏山鵝頭峰下,見一片青草,將牛羊就在此處牧放。鄉中牧童彼此頑耍。獨有包公一人或觀山水,或在林木之下席地而坐,或在山環之中枕石而眠,卻是無精打采,彷彿心有所思的一般。正在山環之中石上歇息,只見陰雲四合,雷閃交加,知道必有大雨,急忙立起身來,跑至山窩古廟之中。才走至殿內,只聽得忽喇喇霹靂一聲,風雨驟至。包公在供桌前盤膝端坐,忽覺背後有人一摟,將腰抱住,包公回頭看時,卻是一個女子,羞容滿面,其驚怕之態令人可憐。包公暗自想道:「不知誰家女子從此經過,遇此大雨,看她光景想來是怕雷。慢說此柔弱女子,就是我三黑聞此雷聲,也覺膽寒。」因此索性將衣服展開,遮護女子。外邊雷聲愈急,不離頂門。約有兩三刻的工夫,雨聲漸小,雷始止聲。
  不多時,雲散天晴,日已夕暉,回頭看時,不見了那女子。心中納悶,走出廟來,找著長保,驅趕牛羊。剛才到村頭,只見服侍二嫂嫂的丫鬟秋香手托一碟油餅,說道:「這是二奶奶給三官人做點心吃的。」包公一見,便說道:「回去替我給嫂嫂道謝。」說著,拿起要吃,不覺手指一麻,將餅落在地下。才待要撿,從後來了一隻癲犬,竟自銜餅去了。長保在旁,便說:「可惜一張油餅,卻被它吃了。這是我家瘌犬,等我去趕回來。」包公攔住,道:「它既銜去,縱然拿回,也吃不得了。咱們且交代牛羊要緊。」說著說著,來到老周屋內。長保將牛羊趕入圈中,只聽他在院內嚷道:「不好了!怎麼瘌狗七孔流血了?」老周聞聽,同包公出得院來,只見犬倒在地,七竅流血。老周看了詫異,道:「此犬乃服毒而死的。不知他吃了什麼了?」長保在旁插言:「剛才二奶奶叫秋香送餅與三官人吃,失手落地,被咱們的癲狗吃了。」老周聞聽,心下明白,請三官人來至屋內,暗暗的囑咐:「以後二奶奶給的吃食,務要留神,不可墮入術中。」包公聞聽,不但不信,反倒嗔怪他離間叔嫂不和,賭氣別老周回家,好生氣悶。
  過了幾天,只見秋香來請,說二奶奶有要緊的事。包公只得隨她來至二嫂屋內。李氏一見,滿面笑容,說:「秋香昨日到後園,忽聽枯井內有人說話,因在井口往下一看,不想把金眷掉落井中,恐怕安人見怪;若叫別人打撈,井口又小,下不去,又恐聲張出來。沒奈何,故此叫她急請三官人來。」問包公道:「三叔,因你身量又小,下井將金簪摸出,以免嫂嫂受責。不知三叔你肯下井去麼?」包公道:「這不打緊!待我下去,給嫂嫂摸出來就是了。」於是李氏呼秋香拿繩子,同包公來到後園井邊。包公將繩拴在腰間,手扶井口,叫李氏同秋香慢慢的放鬆。剛才繫到多一半,只聽上面說:「不好!揪不住了!」包公覺得繩子一鬆,身如敗絮一般,撲通一聲,竟自落在井底。且喜是枯井無水,卻未摔著。心中方才明白,暗暗思道:「怪不得老周叫我留神,原來二嫂嫂果有害我之心。只是如今既落井中,別人又不知道,我卻如何出得去呢?」
  正在悶悶之際,只見前面忽有光明一閃。包公不知何物,暗忖道「莫非果有金釵放光麼?」向前用手一撲,並未撲著,光明又往前去。包公詫異,又往前趕,越撲越遠,再也撲他不著。心中焦躁,滿面汗流,連說:「怪事,怪事!井內如何有許多路徑呢?」不免盡力追去,看是何物。因此撲趕有一里之遙,忽然光兒不動。包公急忙向前撲住,看時卻是古鏡一面。翻轉細看,黑暗之處再也瞧不出來。只覺得冷氣森森,透人心膽。正看之間,忽見前面明亮,忙將古鏡揣起,爬將出來。看時乃是場院後牆以外地溝,心內自思道:「原來我們後園枯井竟與此道相通。不要管他。幸喜脫出了枯井之內,且自回家便了。」
  走到家中,好生氣悶。自己坐著,無處發洩這口悶氣,走到王氏賢人屋內,撅著嘴發怔。賢人間道:「老三,你從何處而來?為著何事,這等沒好氣?莫不有人欺負你了?」包公說:「我告訴嫂嫂,並無別人欺我。皆因秋香說二嫂嫂叫我,趕著去見,誰知她叫我摸簪……」於是將賺入枯井之事,一一說了一回。王氏聞聽,心中好生不平,又是難受,又無可奈何,只得解勸安慰,囑咐以後要處處留神。包公連連稱「是」。說話間,從懷中掏出古鏡交與王氏,便說:「是從暗中得來的,嫂嫂好好收藏,不可失落。」
  包公去後,賢人獨坐房中,心裡暗想:「叔叔嬸嬸所做之事,深謀密略,莫說三弟孩提之人難以揣度,就是我夫妻二人也難測其陰謀。將來倘若弄出事端,如何是好!可笑他二人只為家私,卻忘倫理。」正在嗟歎,只見大爺包山從外而入,賢人便將方才之話,說了一遍。大爺聞聽,連連搖首,道:「豈有此理!這必是三弟淘氣,誤掉入枯井之中,自己恐怕受責,故此捏造出這一片謊言,不可聽他。日後總叫他時時在這裡就是了,可也免許多口舌。」
  大爺口雖如此說,心中萬分難受,暗自思道:「二弟從前做的事體我豈不知,只是我做哥哥的焉能認真,只好含糊罷了。此事若是明言,一來傷了手足的和氣,二來添妯娌疑忌。」沉吟半晌,不覺長歎一聲,便問王氏說:「我看三弟氣宇不凡,行事奇異,將來必不可限量。我與二弟已然耽擱,自幼不曾讀書,如今何不延師教訓三弟。倘上天憐念,得個一官半職,一來改換門庭,二來省受那贓官污吏的悶氣,你道好也不好?」賢人聞聽,點頭連連稱「是」,又道:「公公之前須善為說詞方好。」大爺說:「無妨,我自有道理。」
  次日,大爺料理家務已畢,來見員外,便道:「孩兒面見爹爹,有一事要稟。」員外問道:「何事?」大爺說:「只因三黑並無營生,與其叫他終日牧羊,在外遊蕩,也學不出好來,何不請個先生教訓教訓呢?就是孩兒等自幼失學,雖然後來補學一二,遇見為難的帳目,還有念不下去的,被人欺哄。如今請個先生,一來教三黑些書籍;二來有為難的字帖,亦可向先生請教;再者三黑學會了,也可以管些出入帳目。」員外聞聽可管些帳目之說,便說:「使得。但是一件,不必請飽學先生,只要比咱們強些的就是了,教個三年兩載,認得字就是了。」大爺聞聽員外允了,心中大喜,即退出來,便托鄉鄰延請飽學先生,是必要叫三弟一舉成名。
  且表眾鄉鄰聞得「包百萬」家要請先生,誰不獻勤,這個也來說,那個也來薦。誰知大爺非名儒不請。可巧隔村有一寧老先生,此人品行端正,學問淵深,兼有一個古怪脾氣,教徒弟有三不教,笨了不教;到館中只要書童一個,不許閒人出入;十年之內只許先生辭館,不許東家辭先生。有此三不教,束脩不拘多少,故此無人敢請。
  一日,包山訪聽明白,急親身往謁,見面敘禮。包山一見,真是好一位老先生,滿面道德,品格端方,即將延請之事說明,並說:「老夫子三樣規矩,其二其三,小子俱是敢應的。只是恐三弟笨些,望先生善導為幸。」當下言明,即擇日上館。是日備席延請,遞贄敬束脩,一切禮義自不必說。即領了包公,來至書房,拜了聖人,拜了老師,師徒一見,彼此對看,愛慕非常。並派有伴童包興,與包公同歲,一來伺候書房茶水,二來也叫他學幾個字兒。這正是英才得遇春風人,俊傑來此喜氣生。
  未審後事如何,下回分曉。


第三回     金龍寺英雄初救難 隱逸村狐狸三報恩


  且說當下開館,節文已畢,甯老先生入了師位,包公呈上《大學》。老師點了句斷,教道:「大學之道。」包公便說:「在明明德。」老師道:「我說的是『大學之道』。」包公說:「是。難道下句不是『在明明德』麼?」老師道:「再說。」包公便道:「在新民,在止於至善。」老師聞聽,甚為詫異,叫他往下念,依然絲毫不錯;然仍不大信,疑是在家中有人教他的、或是聽人家念學就了的,尚不在懷。誰知到後來,無論什麼書籍俱是如此,教上句便會下句,有如溫熟書的一般,真是把個老先生喜的樂不可支,自言道:「天下聰明子弟甚多,未有不教而成者,真是先就的神童,天下奇才,將來不可限量。哈哈!不想我甯某教讀半世,今在此子身上成名。這正是孟子有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遂乃給包公起了官印一個「拯」字,取意將來可拯民於水火之中;起字「文正」,取其意「文」與「正」,豈不是「政」字麼?言其將來理國政,必為治世良臣之意。
  不覺光陰茬苒,早過了五個年頭,包公已長成十四歲,學得滿腹經綸,詩文之佳自不必說,先生每每催促遞名送考,怎奈那包員外是個勤儉之人,恐怕赴考有許多花費。從中大爺包山不時在員外跟前說道:「叫三黑赴考,若得進一步也是好的。」無奈員外不允,大爺只好向先生說:「三弟年紀大小,恐怕誤事,臨期反為不美。」於是又過了幾年,包公已長成十六歲了。
  這年又逢小考,先生實在忍耐不住,急向大爺包山說道:「此次你們不送考,我可要替你們送了。」大爺聞聽,急又向員外跟前稟說道:「這不過先生要顯弄他的本領,莫若叫三黑去這一次;若是不中,先生也就死心塌地了。」大爺說的員外一時心活,就便允了,大爺見員外已應允許考,心中大喜,急來告知先生。先生當時寫了名字報送。即到考期,一切全是大爺張羅,員外毫不介意。大爺卻是殷殷盼望,到了揭曉之期,天尚未亮,只聽得一陣喧嘩,老員外以為必是本縣差役前來,不是派差,就是拿車。正在游疑之際,只見院公進來報喜,道:「三公子中了生員了!」員外聞聽,倒抽了一口氣,說道:「罷了,罷了!我上了先生的當了。這也是家運使然,活該是冤孽,再也躲不開的。」因此一煩,自己藏於密室,連親友前來賀他也不見,就是先生他也不致謝一聲。多虧了大爺一切周旋,方將此事完結。
  惟有先生暗暗地想道:「我自從到此課讀也有好幾年了,從沒見過本家老員外。如今教得他兒子中了秀才,何以仍不見面,連個謝字也不道,竟有如此不通情理之人,實實令人納悶了。又可氣,又可惱!」每每見了包山,說了好些嗔怪的言語。包山連忙陪罪,說道:「家父事務冗繁,必要定日相請,懇求先生寬恕。」甯公是個道學之人,聽了此言,也就無可說了。虧得大爺暗暗求告太爺,求至再三,員外方才應允,定了日子,下了請帖,設席與先生酬謝。
  是日請先生到待客廳中,員外迎接,見面不過一揖,讓至屋內,分賓主坐下。坐了多時,員外並無致謝之辭,然後擺上酒筵,將先生讓至上座,員外在主位相陪。酒至三巡,菜上五味,只見員外愁容滿面,舉止失措,連酒他也不吃。先生見此光景,忍耐不住,只得說道:「我學生在貴府打攪了六七年,雖有微勞開導指示,也是令郎天分聰明,所以方能進此一步。」員外聞聽,呆了半晌,方才說道:「好。」先生又說道:「若論令郎刻下學問,慢說是秀才,就是舉人、進士,也是綽綽有餘的了,將來不可限量,這也是尊府上德行。」員外聽說至此,不覺雙眉緊蹙,發恨道:「什麼德行!不過家門不幸,生此敗家子。將來但能保得住不家敗人亡,就是造化了。」先生聞聽,不覺詫異,道:「賢東何出此言?世上哪有不望兒孫中舉作官之理呢?此話說來,真真令人不解。」員外無奈,只得將生包公之時所作噩夢,說了一遍:「如今提起,還是膽寒。」甯公原是飽學之人,聽見此夢之形景,似乎奎星;又見包公舉止端方,更兼聰明過人,就知是有來歷的,將來必是大貴,暗暗點頭。員外又說道:「以後望先生不必深教小兒,就是十年束修斷斷不敢少的。請放心!」一句話將個正直甯公說的面紅過耳,不悅道:「如此說來,令郎是叫他不考的了?」員外連聲道:「不考了,不考了!」先生不覺勃然大怒道:「當初你的兒子叫我教,原是由得你的;如今我的徒弟叫他考,卻是由得我的。以後不要你管,我自有主張罷了。」怒沖沖不等席完,竟自去了。
  你道甯公為何如此說?他因員外是個愚魯之人,若是諫勸,他決不聽,而且自己徒弟又保得必作臉;莫若自己攏來,一則不至誤了包公,二則也免包山跟著為難。這也是他讀書人一片苦心。
  因至鄉試年頭,全是甯公作主,與包山一同商議,硬叫包公赴試,叫包山都推在老先生身上。到了掛榜之期,誰知又高高的中了鄉魁。包山不勝歡喜,惟有員外愁個不了,仍是藏著不肯見人。大爺備辦筵席,請了先生坐上席,所有賀喜的鄉親兩邊相陪,大家熱鬧了一天。諸事已畢,便商議叫包公上京會試,稟明員外。員外到了此時,也就沒的說了,只是不准多帶跟人,惟恐耗費了盤川,就帶伴童包興一人。
  包公起身之時,拜別了父母,又辭了兄嫂。包山暗與了盤川。包公又到書房參見了先生。先生囑咐了多少言語,又將自己的幾兩修金送給了包公。包興備上馬,大爺包山送至十里長亭。兄弟留戀多時,方才分手。
  包公認鐙乘騎,帶了包興,竟奔京師,一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一日,到了座鎮店,主僕兩個找了一個飯店。包興將馬接過來,交與店小二喂好。找了一個座兒,包公坐在正面,包興打橫。雖係主僕,只因出外,又無外人,爺兒兩個就在一處吃了。堂官過來安放杯筷,放下小菜。包公隨便要一角酒、兩樣菜。包興斟上酒,包公剛才要飲,只見對面桌上來了一個道人坐下,要了一角酒,且自出神,拿起壺來不向杯中斟,花喇喇倒了一桌子。見他唉聲歎氣,似有心事的一般。包公正在納悶,又見從外進來一人,武生打扮,疊暴著英雄精神,面帶著俠氣。道人見了,連忙站起,只稱:「恩公請坐。」那人也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錠大銀,遞給道人,道:「將此銀暫且拿去,等晚間再見。」那道人接過銀子,爬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出店去了。
  包公見此人年紀約有二十上下,氣字軒昂,令人可愛,因此立起身來,執手當胸,道:「尊兄請了。能不棄嫌,何不請過來彼此一敘?」那人聞聽,將包公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容滿面,道:「既承錯愛,敢不奉命。」包興連忙站起,添分杯筷,又要了一角酒、二碟菜,滿滿斟上一杯。包興便在一旁侍立,不敢坐了。包公與那人分賓主坐了,便問:「尊兄貴姓?」那人答道:「小弟姓展名昭,字熊飛。」包公也通了名姓。二人一文一武,言語投機,不覺飲了數角。展昭便道:「小弟現有些小事情,不能奉陪尊兄,改日再會。」說罷,會了錢鈔。包公也不謙讓。包興暗道:「我們三爺嘴上抹石灰。」那人竟自作別去了。包公也料不出他是什麼人。
  吃飯已畢,主僕乘馬登程。因店內耽誤了工夫,天色看看己晚,不知路徑。忽見牧子歸來,包興便向前問道:「牧童哥,這是什麼地方?」童子答道:「由西南二十里方是三元鎮,是個大去處。如今你們走差了路了。此是正西,若要繞回去,還有不足三十里之遙呢。」包興見天色已晚,便問道:「前面可有宿處麼?」牧童道:「前面叫做沙屯兒,並無店口,只好找個人家歇了罷。」說罷,趕著牛羊去了。
  包興回覆包公,竟奔沙屯兒而來。走了多時,見道旁有座廟宇,匾上大書「敕建護國金龍寺」。包公道:「與其在人家借宿,不若在此廟住宿一夕。明日佈施些香資,豈不方便。」包興便下馬,用鞭子前去扣門,裡面出來了一個僧人,問明來歷,便請進了山門。包興將馬拴好,喂在槽上。和尚讓至雲堂小院,三間淨室,敘禮歸座,獻罷茶湯。和尚問了包公家鄉姓氏,知是上京的舉子。包公問道:「和尚上下?」回說:「僧人法名叫法本,還有師弟法明,此廟就是我二人住持。」說罷,告辭出去。
  一會兒,小和尚擺上齋來,不過是素菜素飯。主僕二人用畢,天已將晚,包公即命包興將傢伙送至廚房,省得小和尚來回跑:包興聞聽,急忙把傢伙拿起。因不知廚房在哪裡,出了雲堂小院,來至禪院,只見幾個年輕的婦女花枝招展,攜子嘻笑,說道:「西邊雲堂小院住下客了,咱們往後邊去罷。」包興無處可躲,只得退回,容她們過去,才將傢伙找著廚房送去,急忙回至屋內,告知包公,恐此廟不大安靜。
  正說話間,只見小和尚左手拿一隻燈,右手提一壺茶,走進來賊眉賊眼,將燈放下,又將茶壺放在桌上,兩隻賊眼東瞧西看,連話也不說,回頭就走。包興一見,連說:「不好!這是個賊廟!」急來外邊看時,山門已經倒鎖了,又看別處競無出路,急忙跑回。包公尚可自主,包興張口結舌說:「三爺,咱們快想出路才好!」包公道:「門已關鎖,又無別路可出,往哪裡走?」包興著急道:「現有桌椅。待小人搬至牆邊,公子趕緊跳牆逃生。等凶僧來時,小人與他拼命。」包公道:「我自小兒不會登梯爬高;若是有牆可跳,你趕緊逃生,回家報信,也好報仇。」包興哭道:「三官人說哪裡話來,小人至死,再也離不了相公的!」包公道:「既是如此,咱主僕二人索性死在一處。等那僧人到來再作道理,只好聽命由天罷了。」包公將椅子挪在中間門口,端然正坐。包興無物可拿,將門閂擎在乎中,在包公之前,說:「他若來時,我將門閂向他一杵,給他個冷不防。」兩隻眼直勾勾地嘈瞅著板院門。
  正在凝神,忽聽門外了弔吭哧一聲,彷彿砍掉一般,門已開了,進來一人。包興嚇了一跳,門栓已然落地,渾身亂抖,堆縮在一處。只見那人渾身是青,卻是夜行打扮,包公細看不是別人,就是白日在飯店遇見的那個武生。包公猛然省悟,他與道人有晚間再見一語,此人必是俠客。
  原來列位不知,白日飯店中那道人也是在此廟中的。皆因法本、法明二人搶掠婦女,老和尚嗔責,二人不服,將老僧殺了,道人惟恐干連,又要與老和尚報仇,因此告至當官。不想凶僧有錢,常與書吏差役人等接交,買囑通了,竟將道人重責二十大板,作為誣告良人,逐出境外。道人冤屈無處可伸,來到林中欲尋自盡,恰遇展爺行到此間,將他救下,問得明白,叫他在飯店等候。他卻暗暗採訪實在,方趕到飯店之內,贈了道人銀兩。不想遇見包公,同飲多時,他便告辭先行,回到旅店歇息。至天交初鼓,改扮行裝,施展飛簷走壁之能,來至廟中,從外越牆而入,悄地行藏,飛至寶閣。
  只見閣內有兩個凶僧,旁列四五個婦女,正在飲酒作樂,又聽得說:「雲堂小院那個舉子,等到三更時分再去下手不遲。」展爺聞聽,暗道:「我何不先救好人,後殺凶僧,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因此來到雲堂小院,用巨闕寶劍削去了弔鐵環,進來看時,不料就是包公。展爺上前拉住包公,攜了包興道:「尊兄隨我來。」出了小院,從旁邊角門來至後牆,打百寶囊中掏出如意索來,繫在包公腰間,自己提了繩頭,飛身一躍上了牆頭,騎馬勢蹲住,將手輕輕一提,便將包公提在牆上,悄悄附耳說道:「尊兄下去時,便將繩子解開,待我再救尊管。」說罷,向下一放。包公兩腳落地,急忙解開繩索,展爺提將上去,又將包興救出,向外低聲道:「你主僕二人就此逃走去罷。」只見身形一晃,就不見了。
  包興攙扶著包公那敢稍停,深一步,淺一步,往前沒命的好跑。好容易奔到一個村頭,天已五鼓,遠遠有一燈光。包興說:「好了!有人家了,咱們暫且歇息歇息,等到天明再走不遲。」急忙上前叫門。柴扉開處,裡面走出一個老者來,問是何人。包興道:「因我二人貪趕路程,起得早了,辨不出路徑,望你老人家方便方便,俟天明便行。」老者看了包公是一儒流,又看了包興是個書童打扮,卻無行李,只當是近處的,便說道:「既是如此,請到裡面坐。」
  主僕二人來至屋中,原來是連舍三間,兩明一暗。明間安一磨盤,並方展羅桶等物,卻是賣豆腐生理。那邊有小小土炕,讓包公坐下。包興問道:「老人家貴姓?」老者道:「老漢姓孟,還有老伴,並無兒女,以賣豆腐為生。」包興道:「老人家有熱水討一杯吃。」老者道:「我這裡有現成的豆腐漿兒,是剛出鍋的。」包興道:「如此更好。」孟老道:「待我拿個燈兒,與你們盛漿。」說罷,在壁子裡拿出一個三條腿的桌子放在炕上,又用土坯將那條腿兒支好;掀開舊布簾子,進裡屋內,拿出一個黃土泥的蠟臺;又在席簍子裡摸了半天,摸出一隻半截的蠟來,向油燈點著,安放在小桌上。包興一旁道:「小村中竟有胳膊粗的大蠟。」細看時,影影綽綽,原來是綠的,上面尚有「冥路」二字,方才明白是弔祭用過,孟老得來,捨不得點,預備待客的。只見孟老從鍋臺上拿了一個黃砂碗,用水洗淨,盛了一碗白亮亮、熱騰騰的漿遞與包興。包興捧與包公喝時,其香甜無比。包興在旁看著,饞的好不難受。只見孟老又盛一碗遞與包興。包興連忙接過,如飲甘露一般。他主僕勞碌了一夜,又受驚恐,今在草房之中如到天堂,喝這豆腐漿不亞如飲玉液瓊漿。不多時,大豆腐得了。孟老化了鹽水,又與每人盛了一碗,真是饑渴之下,吃下去肚內暖烘烘的,好生快活。又與孟老閒談,問明路途,方知離三元鎮尚有不足二十里之遙。
  正在敘話之間,忽見火光沖天。孟老出院看時,只看東南角上一片紅光,按方向好似金龍寺內走火。包公同包興也到院中看望,心內料定必是俠士所為,只得問孟老:「這是何處走火?」孟老道:「二位不知,這金龍寺自老和尚沒後,留下這兩個徒弟無法無天,時常謀殺人命,搶掠婦女,他比殺人放火的強盜還利害呢!不想他也有今日!」說話之間,又進屋內,歇了多時。只聽雞鳴茅店,催客前行。主僕二人深深致謝了孟老,改日再來酬報。孟老道:「些小微意。何勞齒及。」送至柴扉,又指引了路徑:「出了村口,過了樹林,便是三元鎮的大路了。」包興道:「多承指引了。」
  主僕執手告別,出了村口,竟奔樹林而來;又無行李馬匹,連盤川銀兩俱已失落。包公卻不著意,覺得兩腿酸痛,步履艱難,只得一步捱一步,往前款款行走。爺兒兩個一壁走著,說著話。包公道:「從此到京尚有幾天路程,似這等走法,不知道多久才到京中?況且又無盤川,這便如何是好!」包興聽了此言,又見相公形景可慘,恐怕愁出病來,只得要撒謊安慰,便道:「這也無妨。只要到了三元鎮,我那裡有個舅舅,向他借些盤川,再叫他備辦一頭騾子與相公騎坐,小人步下跟隨,破著十天半月的工夫,焉有不到京師之理。」包公道:「若是如此,甚好了。只是難為了你了。」包興道:「這有什麼要緊。咱們走路,彷彿閒遊一般,包管就生出樂趣,也就不覺苦了。」這雖是包興寬慰他主人,卻是至理。主僕就說著話兒,不知不覺,已離三元鎮不遠了。
  看看天氣已有將午,包興暗暗打算:「真是,我哪裡有舅舅?已到鎮上,且同公子吃飯,先從我身上賣起。混一時是一時,只不叫相公愁煩便了。」一時來到鎮上,只見人煙稠密,鋪戶繁雜。包興不找那南北碗菜應時小賣的大館,單找那家常便飯的二葷鋪,說:「相公,咱爺兒倆在此吃飯罷。」包公卻分不出哪是貴賤,只不過吃飯而已。
  主僕二人來到鋪內,雖是二葷鋪,俱是連脊的高樓。包興引著包公上樓,揀了個乾淨座兒,包公上座,包興仍是下邊打橫。跑堂的過來放下杯筷,也有兩碟小菜,要了隨便的酒飯。登時間,主僕飽餐已畢,包興立起身來,向包公悄悄的道:「相公在此等候,別動。小人去找找舅舅就來。」包公點頭。
  包興下樓出了舖子,只見鎮上熱鬧非常,先抬頭認準了飯鋪字號,卻是望春樓,這才邁步。原打算來找當鋪。到了暗處,將自己內裡青綢夾袍蛇退皮脫下來,暫當幾串銅錢,僱上一頭驢,就說是舅舅處借來的,且混上兩天再作道理。不想四五里地長街,南北一直,再沒有一個當鋪。及至問人時,原有一個當鋪,如今卻是止當候贖了。包興聞聽,急得渾身是汗,暗暗說道:「罷咧!這便如何是好?」正在為難,只見一簇人圍繞著觀看。包興擠進去,見地下鋪一張紙,上面字跡分明。忽聽旁邊有人侉聲傍氣說道:「告白」……又說:「白老四是我的朋友,為什麼告他呢?」包興聞聽,不由笑道:「不是這等,待我念來。上面是:『告白四方仁人君子知之,今有隱逸村內李老大人宅內小姐被妖迷住,倘有能治邪捉妖者,謝紋銀三百兩,決不食言。謹此告白。」
  包興念完,心中暗想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倘若事成,這一路上京便不吃苦了;即或不成,混他兩天吃喝也好。」想罷,上前。這正是難裡巧逢機會事,急中生出智謀來。
  未審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除妖魁包文正聯姻 受皇恩定遠縣赴任


  且說包興見了告白,急中生出智來。見旁邊站著一人,他即便向那人道:「這隱逸村離此多遠?」那人見問,連忙答道:「不過三里之遙。你卻問他怎的?」包興道:「不瞞你們說,只因我家相公慣能驅逐邪祟,降妖捉怪,手到病除。只是一件,我們原是外鄉之人,我家相公雖有些神通,卻不敢露頭,惟恐妖言惑眾,輕易不替人驅邪,必須來人至誠懇求。相公必然說是不會降妖,越說不會,越要懇求。他試探了來人果是真心,一片至誠,方能應允。」那人聞聽,說:「這有何難。只要你家相公應允,我就是赴湯投火也是情願的。」包興道:「既然如此,閒話少說。你將這告白收起,隨了我來。」兩旁看熱鬧之人,聞聽有人會捉妖的,不由的都要看看,後面就跟了不少的人。
  包興帶領那人來在二葷鋪門口,便向眾人說道:「眾位鄉親,倘我家相公不肯應允,欲要走時,求列位攔阻攔阻。」那人也向眾人說道:「相煩眾位高鄰,倘若法師不允,奉求幫襯幫襯。」包興將門口兒埋伏了個結實,進了飯店,又向那人說道:「你先到櫃上將我們錢會了。省得回來走時,又要耽延工夫。」那人連連稱「是」,來到櫃上,只見櫃內俱各執手相讓,說:「李二爺請了,許久未來到小鋪。」(誰知此人姓李名保,乃李大人宅中主管。)李保連忙答應道:「請了。借重,借重。樓上那位相公、這位管家吃了多少錢文,寫在我帳上罷。」掌櫃的連忙答應,暗暗告訴跑堂的知道。包興同李保來至樓梯之前,叫李保聽咳嗽為號,急便上樓懇求。李保答應,包興方才上樓。
  誰知包公在樓上等的心內焦躁,眼也望穿了,再也不見包興回來,滿腹中胡思亂想。先前猶以為見他母舅必有許多的纏繞,或是借貸不遂,不好意思前來見我。後又轉想:「從來沒聽見他說有這門親戚,別是他見我行李盤費皆無,私自逃走了罷?或者他年輕幼小,錯走了路頭,也未可知。」疑惑之間,只見包興從下面笑嘻嘻的上來。包公一見,不由的動怒,嗔道:「你這狗才往哪裡去了?叫我在此好等!」包興上前悄悄地道:「我沒找著我母舅。如今倒有一事……」便將隱逸村李宅小姐被妖迷住、請人捉妖之事,說了一遍:「如今請相公前去混他一混。」包公聞聽,不由的大怒,說:「你這狗才!」包興不容分說,在樓上連連咳嗽。
  只見李保上得樓來,對著包公雙膝跪倒,道:「相公在上。小人名叫李保,奉了主母之命,延請法官以救小姐。方才遇見相公的親隨,說相公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望祈搭救我家小姐才好。」說罷磕頭,再也不肯起來。包公說道:「管家休聽我那小價之言,我是不會捉妖的。」包興一旁插言道:「你聽見了?說出不會來了。快磕頭罷!」李保聞聽,連連叩首,連樓板都碰了個山響。包興又道:「相公,你看他一片誠心,怪可憐的。沒奈何,相公慈悲慈悲罷。」包公聞聽,雙眼一瞪,道:「你這狗才,滿口胡說!」又向李保道:「管家你起來,我還要趕路呢。我是不會捉妖的。」李保哪裡肯放,道:「相公如今是走不的了。小人已哀告眾位鄉鄰,在樓下幫襯著小人攔阻。再者眾鄉鄰皆知相公是法官,相公若是走了,倘被小人主母知道,小人實實吃罪不起。」說罷,又復叩首。包公被纏不過,只是暗恨包興。復又轉想道:「此事終屬妄言,如何會有妖魅。我包某以正勝邪,莫若隨他看看,再作脫身之計便了。」想罷,向李保道:「我不會捉妖;卻不信邪。也罷,我隨你去看看就是了。」
  李保聞聽包公應允,滿心歡喜,磕了頭,站起來,在前引路。包公下得樓來,只見舖子門口人山人海,俱是看法官的。李保一見,連忙向前,說道:「有勞列位鄉親了。且喜我李保一片至誠,法官業已應允,不勞眾位攔阻。望乞眾位閃閃,讓開一條路,實為方便。」說罷,奉了一揖。眾人間聽,往兩旁一閃,當中讓出一條衚衕來。仍是李保引路,包公隨著,後面是包興。只聽眾人中有稱贊的道:「好相貌!好神氣!怪道有此等法術。只這一派的正氣,也就可以避邪了。」其中還有好事兒的,不辭勞苦,跟隨到隱逸村的也就不少。不知不覺進了村頭,李保先行稟報去了。
  且說這李大人不是別人,乃吏部天官李文業,告老退歸林下。就是這隱逸村名,也是李大人起的,不過是退歸林下之意。夫人張氏,膝下無兒,只生一位小姐。因游花園,偶然中了邪祟,原是不准聲張。無奈夫人疼愛女兒的心盛,特差李保前去各處,覓請法師退邪。李老爺無可奈何,只得應允。這日正在臥房,夫妻二人講論小姐之病,只見李保稟道:「請到法師,是個少年儒流。」老爺聞聽,心中暗想:「既是儒流,讀聖賢之書,焉有攻乎異端之理。待我出去責備他一番。」想罷,叫李保請至書房。
  李保回身來至大門外,將包公主僕引至書房。獻茶後,復進來說道:「家者爺出見。」包公連忙站起。從外面進來一位鬚髮半白、面若童顏的官長。包公見了,不慌不忙,向前一揖,口稱:「大人在上,晚生拜揖。」李大人看見包公氣度不凡,相貌清奇,連忙還禮,分賓主坐下,便問:「貴姓?仙鄉?因何來到敝處?」包公便將上京會試、路途遭劫,毫無隱匿,和盤說出。李大人聞聽,原來是個落難的書生:「你看他言語直爽,倒是忠誠之人,但不知他學問如何?」於是攀話之間,考問多少學業。包公竟是問一答十,就便是宿儒名流,也不及他的學問淵博。李大人不勝歡喜,暗想道:「看此子骨格清奇,又有如此學問,將來必為人上之人。」談不多時,暫且告別,並吩咐李保:「好生服侍包相公,不可怠慢。晚間就在書房安歇。」說罷,回內去了。所有捉妖之事,一字卻也未提。
  誰知夫人暗裡差人告訴李保,務必求法官到小姐屋內捉妖,如今已將小姐挪至夫人臥房去了。李保便問:「法官應用何物?趁早預備。」包興便道:「用桌子三張、椅子一張,隨圍桌椅披,在小姐室內設壇。所有硃砂新筆、黃紙寶劍、香爐燭臺俱要潔淨的,等我家相公定性養神,二鼓上壇便了。」李保答應去了。不多時,回來告訴包興道:「俱已齊備。」包興道:「既已齊備,叫他們拿到小姐繡房。大家幫著,我設壇去。」李保聞聽,叫人抬桌搬椅,所有軟片東西具自己拿著,請了包興,一同引至小姐臥房。只聞房內一股幽香。就在明間堂屋,先將兩張桌子並好,然後搭了一張擱在前面桌子上,又把椅子放在後面桌上,繫好了圍桌,搭好了椅披;然後設擺香爐燭臺,安放墨硯紙筆寶劍等物。設擺停當,方才同李保出了繡房,竟奔書房而來。叫李保不可遠去,聽候呼喚,即便前來。李保連聲答應。
  包興便進了書房,已有初更的時候。誰知包公勞碌了一夜,又走了許多路程,困乏已極,雖未安寢,已經困得前仰後合。包興一見,說:「我們相公吃飽了就困,也不怕存住食。」便走到跟前,叫了一聲「相公」。包公驚醒,見包興,說:「你來的正好,服侍我睡覺罷。」包興道:「相公就是這麼睡覺,還有什麼說的?咱們不是捉妖來了嗎?」包公道:「那不是你這狗才幹的!我不會捉妖。」包興悄悄道:「相公也不想想,小人費了多少心機,給相公找了這樣住處,又吃那樣的美饌,喝那樣好陳紹酒又香又陳。如今吃喝足了,就要睡覺。俗語說:『無功受祿,寢食不安。』相公也是這麼過意的去麼?咱們何不到小姐臥房看看?憑著相公正氣,或者勝了邪魅,豈不兩全其美呢?」一席話說的包公心活;再者自己也不信妖邪,原要前來看看的,只得說道:「罷了,由著你這狗才鬧罷了。」包興見包公立起身來,急忙呼喚:「快掌燈呀!」只聽外面連聲答應:「伺候下了。」
  包公出了書房,李保提燈,在前引道,來至小姐臥房一看,只見燈燭輝煌,桌椅高搭,設擺的齊備,心中早已明白是包興鬧的鬼,邁步來到屋中,只聽包興吩咐李保道:「所有閒雜人等俱各迴避。最忌的是婦女窺探。」李保聞聽,連忙退出,藏躲去了。
  包興拿起香來,燒放爐內,爬在地下,又磕了三個頭。包公不覺暗笑。只見他上了高桌,將硃砂墨研好,蘸了新筆,又將黃紙撕了紙條兒。剛才要寫,只覺得手腕一動,彷彿有人把著的一般。自己看時,上面寫的:「淘氣,淘氣!該打,該打!」包興心中有些發毛,急急在燈上燒了,忙忙地下了臺。只見包公端坐在那邊。包興走至跟前,道:「相公與其在這裡坐著,何不在高桌上坐著呢?」包公無奈,只得起身,上了高臺,坐在椅子上;只見桌子上放著寶劍一口,又有硃砂黃紙筆硯等物。包公心內也暗自歡喜:「難為他想的週到。」因此不由的將筆提起,蘸了硃砂,鋪下黃紙。剛才要寫,不覺腕隨筆動,順手寫將下去。才要看時,只聽外面哎呀了一聲,咕咚栽倒在地。
  包公聞聽,急忙提了寶劍,下了高臺,來至臥房看時,卻是李保。見他驚惶失色,說道:「法官老爺,嚇死小人了!方才來至院內,只見白光一道衝戶而出,是小人看見,不覺失色栽倒。」包公也覺納悶,進得屋來,卻不見包興。與李保尋時,只見包興在桌子底下縮作一堆,見有人來方敢出頭。卻見李保在旁,便遮飾道:「告訴你們,我家相公作法不可窺探,連我還在桌子底下藏著呢。你們何得不遵法令?幸虧我家相公法力無邊。」一片謊言說的很像,這也是他的聰明機變的好處。李保方才說道:「只因我家老爺夫人惟恐相公深夜勞苦,叫小人前來照應,請相公早早安歇。」包公聞聽,方叫包興打了燈籠,前往書房去了。
  李保叫人來拆了法臺,見有個硃砂黃紙字帖,以為法官留下的鎮壓符咒,連寶劍一同拿起,回身來到內堂,稟道:「包相公業已安歇了。這是寶劍,還有符咒,俱各交進。」丫鬟接進來。李保才待轉身,忽聽老爺說道:「且住!拿來我看。」丫鬟將黃紙字帖呈上。李老爺燈下一閱,原來不是符咒,卻是一首詩句道:「避劫山中受大恩,欺心毒餅落於塵。尋釵井底將君救,三次相酬結好姻。」李老爺細看詩中隱藏事跡,不甚明白,便叫李保暗向包興探問其中事跡,並打聽娶親不曾,明日一早回話。李保領命。
  你道李老爺為何如此留心?只因昨日書房見了包公之後,回到內宅,見了夫人,連聲誇獎說:「包公人品好,學問好,將來不可限量。」張氏夫人聞聽,道:「既然如此,他若將我孩兒治好,何不就與他結為秦晉之好呢?」老爺道:「夫人之言,正合我意。且看我兒病體何如,再作道理。」所以老兩口兒惦記此事。又聽李保說二鼓還要上壇捉妖,因此不敢早眠。天交二鼓,尚未安寢,特遣李保前來探聽。不意李保拿了此帖回來,故叫他細細的訪問。
  到了次日,誰知小姐其病若失,竟自大癒,實是奇事。老爺夫人更加歡喜,急忙梳洗已畢,只見李保前來回話:「昨晚細問包興,說這字帖上的事跡,是他相公自幼兒遭的魔難,皆是逢凶化吉,並未遇害。並且問明尚未定親。」李老爺聞聽,滿心歡喜,心中已明白是狐狸報恩,成此一段良緣,便整衣襟來至書房。李保通報,包公迎出。只見李老爺滿面笑容,道:「小女多虧賢契救拔,如今沉痾已愈,實為奇異。老夫無兒,只生此女,尚未婚配,意欲奉為箕帚,不知賢契意下如何?」包公答道:「此事晚生實實不敢自專,須要稟明父母兄嫂,方敢聯姻。」李老爺見他不肯應允,便笑嘻嘻從袖中掏出黃紙帖兒,遞與包公,道:「賢契清看此帖便知,不必推辭了。」包公接過一看,不覺面紅過耳,暗暗思道:「我晚間恍惚之間,如何寫出這些話來?」又想道:「原來我小時山中遇雨,見那女子竟是狐狸避劫,卻蒙她累次救我,她竟知恩報恩。」包興在旁著急,恨不得贊成相公應允此事,只是不敢插口。李老爺見包公沉吟不語,便道:「賢契不必沉吟。據老夫看來,並非妖邪作祟,竟為賢契來作紅線來了,可見凡事自有一定道理,不可過於迂闊。」包公聞聽,只得答道:「既承大人錯愛,敢不從命。只是一件,須要稟明:候晚生會試以後,回家稟明父母兄嫂,那時再行納聘。」李老爺見包公應允,滿心歡喜,便道:「正當如此。大丈夫一言為定,諒賢契絕不食言。老夫靜候佳音便了。」
  說話之間,排開桌椅,擺上酒飯,老爺親自相陪。飲酒之間,又談論些齊家治國之事,包公應答如流,說的有經有緯,把個李老爺樂的再不肯放他主僕就行,一連留住三日,又見過夫人。三日後備得行囊馬匹、衣服盤費,並派主管李保跟隨上京。包公拜別了李老爺後,又囑咐一番。包興此時歡天喜地,精神百倍,跟了出來。只見李保牽馬墜橙,包公上了坐騎,李保小心伺候,事事精心。一日,來到京師,找尋了下處,所有吏部投文之事全不用包公操心,竟等臨期下場而已。
  且說朝廷國政,自從真宗皇帝駕崩,仁宗皇帝登了大寶,就封劉后為太后,立龐氏為皇后,封郭槐為總管都堂,龐吉為國丈加封太師,這龐吉原是個讒佞之臣,倚了國丈之勢,每每欺壓臣僚。又有一班趨炎附勢之人,結成黨羽,明欺聖上年幼,暗有擅自專權之意。誰知仁宗天子自幼歷過多少磨難,乃是英明之主。先朝元老左右輔粥,一切正直之臣照舊供職,就是龐吉也奈何不得。因此朝政法律嚴明,尚不至紊亂。只因春闈在邇,奉旨欽點太師龐吉為總裁。因此會試舉子就有走門路的、打關節的,紛紛不一。惟有包公自己仗著自己學問。考罷三場,到了揭曉之期,因無門路,將包公中了第二十三名進士,翰林無分,奉旨榜下即用知縣,得了鳳陽府定遠縣知縣。包公領憑後,收拾行李,急急出京,先行回家拜見父母兄嫂,稟明路上遭險,並與李天官結親一事。員外安人又驚又喜,擇日祭祖,叩謝寧老夫子。過了數日,拜別父母兄嫂,帶了李保、包興起身赴任。將到定遠縣地界,包公叫李保押著行李慢慢行走,自己同包興改裝易服,沿途私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一日,包公與包興暗暗進了定遠縣,找了個飯鋪打尖。正在吃飯之時,只見從外面來了一人。酒保見了,讓道:「大爺少會呀!」那人揀個座兒坐下。
  不知那人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墨斗剖明皮熊犯案 烏盆訴苦別古鳴冤


  且說酒保斟上一壺酒來。那人一面喝酒,一面帶有驚慌之色,舉止失宜。只見坐不多時,發了回怔,連那壺酒也未吃完,便匆匆會了錢鈔而去。包公看此光景,因問酒保道:「這人是誰?」酒保道:「他姓皮名熊,乃二十四名馬販之首。」包公記了姓名,吃完了飯,便先叫包興到縣傳諭,就說老爺即刻到任。包公隨後就出了飯鋪,尚未到縣,早有三班衙役、書吏人等迎接上任。到了縣內,有署印的官交了印信,並一切交代,不必細說。
  包公便將秋審冊籍細細稽察,見其中有個沈清伽藍殿殺死僧人一案,情節支離。便即傳出諭去,立刻升堂審問沈清一案。所有三班衙役早知消息,老爺暗自一路私訪而來,就知這位老爺的利害,一個個兢兢業業,早已預備齊全。一聞傳喚,立刻一班班進來,分立兩旁,喊了堂威。包公入座,標了禁牌,便吩咐:「帶沈清。」不多時,將沈清從監內提出,帶至公堂,打去刑具,朝上跪倒。包公留神細看,只見此人不過三旬年紀,戰戰兢兢,匍匐在塵埃,不像個行兇之人。包公看罷,便道:「沈清,你為何殺人?從實招來!」沈清哭訴道:「只因小人探親回來,天氣太晚,那日又蒙蒙下雨,地下泥泞,實在難行。素來又膽小,又不敢夜行,便在這縣南三里多地有個古廟,暫避風雨。准知次日天未明,有公差在路,見小人身後有血跡一片。公差便問小人從何而來,小人便將昨日探親回來、天色太晚、在廟內伽藍殿上存身的話,說了一遍。不想公差攔住不放,務要同小人回至廟中一看。哎呀!太爺呀!小人同差役到廟看時,見佛爺之旁有一殺死的僧人。小人實是不知僧人是誰殺的。因此二位公差將小人解至縣內,竟說小人謀殺和尚。小人真是冤枉!求青天大老爺明察!」包公聞聽,便問道:「你出廟時,是什麼時候?」沈清答道:「天尚未明。」包公又間道:「你這衣服,因何沾了血跡?」沈清答道:「小人原在神櫥之下,血水流過,將小人衣服沾污了。」老爺聞聽,點頭,吩咐帶下,仍然收監。立刻傳轎,打道伽藍殿。包興伺候主人上轎,安好伏手。包興乘馬跟隨。
  包公在轎內暗思:「他既謀害僧人,為何衣服並無血跡,光有身後一片呢?再者雖是刀傷,彼時並無兇器。」一路盤算,來到伽藍殿,老爺下轎,吩咐跟役人等不准跟隨進去,獨帶包興進廟。至殿前,只見佛像殘朽敗壞,兩旁配像俱已坍塌。又轉到佛像背後,上下細看,不覺暗暗點頭。回身細看神櫥之下,地上果有一片血跡迷亂。忽見那邊地下放著一物,便撿起看時,一言不發,攏入袖中,即刻打道回衙。來至書房,包興獻茶,回道:「李保押著行李來了。」包公聞聽,叫他進來。李保連忙進來,給老爺叩頭。老爺便叫包興傳該值的頭目進來,包興答應。去不多時,帶了進來,朝上跪倒:「小人胡成給老爺叩頭。」包公問道:「咱們縣中可有木匠麼?」胡成應道:「有。」包公道:「你去多叫幾名來,我有緊要活計要做的,明早務要俱各傳到。」胡成連忙答應,轉身去了。
  到了次日,胡成稟道:「小人將木匠俱已傳齊,現在外面伺候。」包公又吩咐道:「預備矮桌數張,筆硯數分,將木匠俱帶至後花廳,不可有誤。去罷。」胡成答應,連忙備辦去了。這裡包公梳洗已畢,即同包興來至花廳,吩咐木匠俱各帶進來。只見進來了九個人,俱各跪倒,口稱:「老爺在上,小的叩頭。」包公道:「如今我要做各樣的花盆架子,務要新奇式樣。你們每人畫他一個,老爺揀好的用,並有重賞。」說罷,吩咐拿矮桌筆硯來。兩旁答應一聲,登時齊備。只見九個木匠分在兩旁,各自搜索枯腸,誰不願新奇討好呢!內中就有使慣了竹筆,拿不上筆來的;也有怯官的,戰戰哆嗦畫不像樣的;竟有從容不迫,一揮而就的。包公在座上,往下細細留神觀看。不多時,俱各畫完,挨次呈遞,老爺接一張,看一張,看到其中一張,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道:「小人叫吳良。」包公便向眾木匠道:「你們散去,將吳良帶至公堂。」左右答應一聲,立刻點鼓升堂。
  包公入座,將驚堂木一拍,叫道:「吳良,你為何殺死僧人?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吳良聽說,吃驚不小,回道:「小人以木匠做活為生,是極安分的,如何敢殺人呢?望乞老爺詳察。」老爺道:「諒你這廝決不肯招。左右,爾等立刻到伽藍殿將伽藍神好好抬來。」左右答應一聲,立刻去了。不多時,將伽藍神抬至公堂。百姓們見把伽藍神泥胎抬到縣衙聽審,誰不要看看新奇的事,都來。只見包公離了公座,迎將下來,向伽藍神似有問答之狀,左右觀看,不覺好笑。連包興也暗說道:「我們老爺這是裝什麼腔兒呢?」只見包公從新入座,叫道:「吳良,適才神聖言道,你那日行兇之時,已在神聖背後留下暗記。下去比來。」左右將吳良帶下去。只見那神聖背後肩膀以下,果有左手六指兒的手印;誰知吳良左手卻是六指兒,比上時絲毫不錯。吳良嚇的魂飛膽裂,左右的人無不吐舌,說:「這位大爺真是神仙,如何就知是木匠吳良呢?」殊不知包公那日上廟驗看時,地下撿了一物,卻是個墨斗;又見那伽藍神身後六指手的血印,因此想到木匠身上。
  左右又將吳良帶至公堂跪倒。只見包公把驚堂木一拍,一聲斷喝,說:「吳良,如今真贓實犯,還不實說麼?」左右復又威嚇,說:「快招!快招!」吳良著忙道:「太爺不必動怒,小人實招就是了。」案房書吏在一旁寫供。吳良道:「小人原與廟內和尚交好。這和尚素來愛喝酒,小人也是酒鬼。因那天和尚請我喝酒,誰知他就醉了。我因勸他收個徒弟,以為將來的收緣結果。他便說:『如今徒弟實在難收。就是將來收緣結果,我也不怕。這幾年的工夫,我也積攢了有二十多兩銀子了。』他原是醉後無心的話。小人便問他:『你這銀子收藏在何處呢?若是丟了,豈不白費了這幾年的工夫麼?』他說:『我這銀子是再丟不了的,放的地方人人再也想不到的。』小人就問他:『你到底擱在哪裡呢?』他就說:『咱們倆這樣相好,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他方說出將銀子放在伽藍神腦袋以內。小人一時見財起意,又見他醉了,原要用斧子將他劈死了。回老爺,小人素來拿斧子劈木頭慣了,從來未劈過人。乍乍兒的劈人,不想手就軟了,頭一斧子未劈中。偏遇和尚潑皮要奪我斧子。我如何肯讓他,又將他按住,連劈幾斧,他就死了。鬧了兩手血。因此上神桌,便將左手扶住神背,右手在神聖的腦袋內掏出銀子,不意留下了個手印子。今被太爺神明斷出,小人實實該死。」包公聞聽所供是實,又將墨斗拿出,與他看了。吳良認了是自己之物,因抽斧子落在地下。包公叫他畫供,上了刑具,收監。沈清無故遭屈,賞官銀十兩,釋放。
  剛要退堂,只聽有擊鼓喊冤之聲。包公即著帶進來。但見從角門進來二人,一個年紀二十多歲,一個有四十上下。來到堂上,二人跪倒。年輕的便道:「小人名叫匡必正。有一叔父開緞店,名叫匡天佑。只因小人叔父有一個珊瑚扇墜,重一兩八錢,遺失三年未有下落。不想今日遇見此人,他腰間佩的正是此物。小人原要借過來看看,怕的是認錯了。誰知他不但不借給看,開口就罵,還說小人訛他,扭住小人不放。太爺詳察。」又只見那人道:「我姓呂名佩,今日狹路相逢,遇見這個後生,將我攔住,硬說我腰間佩的珊瑚墜子是他的。青天白日,竟敢攔路打搶。這後生實實可惡!求太爺與我判斷。」包公聞聽,便將珊瑚墜子要來一看,果然是真的,淡紅,光潤無比,便向匡必正道:「你方才說此墜重夠多少?」匡必正道:「重一兩八錢。倘若不對,或者東西一樣的極有,小人再不敢訛人。」包公又問呂佩道:「你可知道此墜重夠多少?」呂佩道:「此墜乃友人送的,並不曉得多少分兩。」包公回頭,叫包興取戥子來。包興答應,連忙取戥平了,果然重一兩八錢。包公便向呂佩道:「此墜若按分兩,是他說的不差,理應是他的。」呂佩著急,道:「噯呀!大爺呀!此墜原是我的,好朋友送我的,又平什麼分兩呢?我是不敢撒謊的。」包公道:「既是你相好朋友送的,他叫什麼名字?實說!」呂佩道:「我這朋友姓皮名熊,他是馬販頭兒,人所共知。」包公猛然聽「皮熊」二字,觸動心事,吩咐將他二人帶下去,立刻出簽,傳皮熊到案。包公暫且退堂,用了酒飯。
  不多時,人來回話:「皮熊傳到。」包公復又升堂:「帶皮熊。」皮熊上堂跪倒,口稱:「太爺在上,傳小人有何事故?」包公道:「聞聽你有珊瑚扇墜,可是有的?」皮熊道:「有的。那是三年前小人撿的。」包公道:「此墜你可送過人麼?」皮熊道:「小人不知何人失落,如何敢送人呢?」包公便問:「此墜尚在何處?」皮熊道:「現在小人家中。」包公吩咐將皮熊帶在一邊,叫把呂佩帶來。包公問道:「方才問過皮熊,他並未曾送你此墜,此墜如何到了你手?快說!」呂佩一時慌張,方說出是皮熊之妻柳氏給的。包公就知話內有因,連問道:「柳氏她如何給你此墜呢?實說!」呂佩便不言語。包公吩咐:「掌嘴!」兩旁人役剛要上前,只見呂佩搖手,道:「老爺不必動怒,我說就是了。」便將與柳氏通姦,是柳氏私贈此墜的話,說了一遍。皮熊在旁聽見他女人和人通姦,很覺不夠瞧的。包公立刻將柳氏傳到。誰知柳氏深恨丈夫在外宿好,不與自己一心一計,因此來到公堂,不用審問,便說出丈夫皮熊素與楊大成之妻畢氏通姦:「此墜從畢氏處攜來,交與小婦人收了二三年。小婦人與呂佩相好,私自贈他的。」包公立刻出簽,傳畢氏到案。
  正在審問之際,忽聽得外面又有擊鼓之聲,暫將眾人帶在一旁,先帶擊鼓之人上堂。只見此人年有五旬,原來就是匡必正之叔匡天佑,因聽見有人將他姪兒扭結到官,故此急急趕來,稟道:「只因三年前不記日子,托楊大成到緞店取緞子,將此墜做為執照。過了幾日,小人到鋪問時,並未見楊大成到鋪,也未見此墜,因此小人到楊大成家內。誰知楊大成就是那日晚間死了,也不知此墜的下落,只得隱忍不言。不料小人姪兒今日看見此墜,被人告到太爺臺前。惟求太爺明鏡高懸,伸此冤枉!」說罷,磕下頭去。
  包公聞聽,心下明白,叫天佑下去,即帶皮熊、畢氏上堂,便問畢氏:「你丈夫是何病死的?」畢氏尚未答言,皮熊在旁答道:「是心疼病死的。」包公便將驚堂木一拍,喝聲:「該死的狗才!她丈夫心疼病死的,你如何知道?明是因好謀命。快把怎生謀害楊大成致死情由,從實招來!」兩旁一齊威嚇:「招!招!招!」皮熊驚慌,說道:「小人與畢氏通姦是實,並無謀害楊大成之事。」包公聞聽,說:「你這刁嘴的奴才!曾記得前在飯店之中,你要吃酒,神色慌張,舉止失措,酒也未曾吃完。今日公堂之上,還敢支吾!左右,抬上刑來!」皮熊只嚇得啞口無言,暗暗自思道:「這位太爺如此明察,別的諒也瞞不過他去,莫若實說,也免得皮肉受苦。」想罷,連連叩頭,道:「太爺不必動怒,小人願招。」包公道:「招來!」皮熊道:「只因小人與畢氏通姦,情投意合,惟恐楊大成知道,將我二人拆散。因此定計,將他灌醉,用刀殺死,暗用棺木盛殮,只說心疼暴病而死。彼時因見珊瑚墜,小人拿回家去,交付妻子收了。即此便是實情。」包公聞聽,叫他畫供。即將畢氏定廠凌遲,皮熊定了斬決,將呂佩責四十板釋放,柳氏官賣,匡家叔姪將珊瑚墜領回無事。因此人人皆知包公斷事如神,各處傳揚,就傳到了行俠尚義的一個老者耳內。
  且說小沙窩內有一老者姓張行三,為人梗直,好行俠義,因此人都稱他為「別古」。(與眾不同謂之「別」,不合時宜謂之「古」。)原是打柴為生;皆因他有了年紀,挑不動柴草,眾人就叫他看著過秤,得了利息大家平分。這也是他素日為人拿好兒換來的。
  一日,閒暇無事,偶然想起:「三年前,東塔窪趙大欠我一擔柴錢四百文,我若不要了,有點對不過眾伙計們;他們不疑惑我使了,我自己居心實在的過意不去。今日無事,何不走走呢。」於是拄了竹杖,鎖了房門,竟往東塔窪而來。
  到了趙大門首,只見房舍煥然一新,不敢敲門,問了問鄰右之人,方知趙大發財了,如今都稱「趙大官人」了。老頭子聞聽,不由心中不悅,暗想道:「趙大這小子,長處掐,短處捏,那一種行為,連柴火錢都不想著還。他怎麼配發財呢?」轉到門口,便將竹杖敲門,口中道:「趙大,趙大。」只聽裡面答應道:「是誰,這未『趙大』、『趙二』的?」說話間,門已開了,張三看時,只見趙大衣冠鮮明,果然不是先前光景。趙大見是張三,連忙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張三哥。」張三道:「你先少合我論哥兒們。你欠我的柴火錢,也該給我了。」趙大聞聽,道:「這有什麼要緊。老弟老兄的,請到家裡坐。」張三道:「我不去,我沒帶著錢。」趙大說:「這是什麼話?」張三道:「正經話。我若有錢,肯找你來要帳嗎?」正說著,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婦人來,打扮的怪模怪樣的,問道:「官人,你同誰說話呢?」張三一見,說:「好呀!趙大,你幹這營生呢,怨的發財呢!」趙大道:「休得胡說,這是你弟妹小嬸。」又向婦人道:「這不是外人,是張三哥到了。」婦人便上前萬福。張三道:「恕我腰疼,不能還禮。」趙大說:「還是這等愛頑。還請裡面坐罷。」張三隻得隨著進來,到了屋內,只見一路一路的盆子堆的不少。彼此讓坐。趙大叫婦人倒茶。張三道:「我不喝茶。你也不用鬧酸款,欠我的四百多錢總要還我的,不用鬧這個軟局子。」趙大說:「張三哥,你放心,我哪就短了你四百文呢。」說話間,趙大拿了四百錢遞與張三。張三接來揣在懷內,站起身來,說道:「不是我愛小便宜,我上了年紀,夜來時常愛起夜。你把那小盆給我一個,就算折了欠我的零兒罷。從此兩下開交,彼此不認得,卻使得?」趙大道:「你這是何苦!這些盆子俱是挑出來的,沒沙眼,拿一個就是了。」張三挑了一個趣黑的烏盆,挾在懷中,轉身就走,也不告別,竟自出門去了。
  這東塔窪離小沙窩也有三里之遙。張二滿懷不平,正遇著深秋景況,夕陽在山之時,來到樹林之中,耳內只聽一陣陣秋風颯颯,敗葉飄飄,猛然間滴溜溜一個旋風,只覺得汗毛眼裡一冷。老頭子將脖子一縮,腰兒一弓,剛說一個「好冷」,不防將懷中盆子掉在塵埃,在地下咕嚕嚕亂轉,隱隱悲哀之聲,說:「摔了我的腰了。」張三聞聽,連連唾了兩口,撿起盆子往前就走。有年紀之人如何跑的動,只聽後面說道:「張伯伯,等我一等。」回頭又不見人,自己怨恨,道:「如何白日就會有鬼?想是我不久於人世了。」一邊想,一邊走,好容易奔至草房,急忙放下盆子,撂了竹杖;開了鎖兒,拿了竹杖,拾起盆子,進得屋來將門頂好,覺得困乏已極,自己說:「管他什麼鬼不鬼的,且夢周公。」剛才說完,只聽得悲悲切切,口呼:「伯伯,我死的好苦也!」張三聞聽,道:「怎麼的竟自把鬼關在屋裡了?」別古秉性忠直,不怕鬼邪,便說道:「你說罷,我這裡聽著呢。」隱隱說道:「我姓劉名世昌,在蘇州閶門外八寶鄉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還有三歲的孩子乳名百歲。本是緞行生理。只因乘驢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趙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將我殺害,謀了資財,將我血肉和泥焚化。到如今閃了老母,拋卻妻子,不能見面。九泉之下,冤魂不安,望求伯伯替我在包公前伸明此冤,報仇雪恨,就是冤魂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不盡。」說罷,放聲痛哭。張三聞聽他說的可憐,不由的動了他豪俠的心腸,全不畏懼,便呼道:「烏盆。」只聽應道:「有呀,伯伯。」張三道:「雖則替你鳴冤,惟恐包公不能准狀,你須跟我前去。」烏盆應道:「願隨伯伯前往。」張三見他應叫應聲,不覺滿心歡喜,道:「這去告狀,不怕包公不信。言雖如此,我是上了年紀之人,記性平常,必須將他姓名住處記清背熟了方好。」於是從新背了一回,樣樣記明。
  老頭兒為人心熱,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來,挾了烏盆,拄起竹杖,鎖了屋門,竟奔定遠縣而來。出得門時,冷風透體,寒氣逼人,又在天亮之時。若非張三好心之人,誰肯衝寒冒冷,替人鳴冤。及至到了定遠縣,天氣過早,尚未開門;只凍得他哆哆嗦嗦,找了個避風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時,身上覺得和暖。老頭兒又高興起來了,將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著盆底兒,唱起什不閒來了。剛唱一句「八月中秋月照臺」,只聽的一聲響,門分兩扇,太爺升堂。
  張三忙拿起盆子,跑向前來喊「冤枉」。就有該值的回稟,立刻帶進,包公座上問道:「有何冤枉?訴上來。」張三就把東塔窪趙大家討帳,得了一個黑盆,遇見冤魂自述的話,說了一遍:「現有烏盆為證。」包公聞聽,便不以此事為妄談,就在座上喚道:「烏盆。」並不見答應。又連喚兩聲,也無影響,包公見別古年老昏憒,也不動怒,便叫左右攆去便了。
  張老出了衙門,口呼:「烏盆。」只聽應道:「有呀,伯伯。」張老道:「你隨我訴冤,你為何不進去呢?」烏盆說道:「只因門上門神攔阻,冤魂不敢進去,求伯伯替我說明。」張老聞聽,又嚷「冤枉」。該值的出來,嗔道:「你這老頭子還不走!又嚷的是什麼?」張老道:「求爺們替我回覆一聲:『烏盆有門神攔阻,不敢進見。』」該值的無奈,只得替他回稟;包公聞聽,提筆寫字一張,叫該值的拿去門前焚化,仍將老頭子帶進來,再訊二次。張老抱著盆子,上了公堂,將盆子放在當地,他跪在一旁。包公問道:「此次叫他可應了?」張老說:「是。」包公吩咐:「左右,爾等聽著。」兩邊人役應聲,洗耳靜聽。只見包公座上問道:「烏盆。」不見答應。包公不由動怒,將驚堂木一拍:「我罵你這狗才!本縣念你年老之人,方才不加責於你,如今還敢如此。本縣也是你愚弄的嗎?」用手抽籤,吩咐打責了十板,以戒下次。兩旁不容分說,將張老打了十板。鬧得老頭兒毗牙咧嘴,一拐一拐的,挾了烏盆,拿了竹杖,出衙去了。
  轉過影壁,便將烏盆一扔,只聽得「噯呀」一聲,說:「碰了我腳面了!」張老道:「奇怪!你為何又不進去呢?」烏盆道:「只困我赤身露體,難見星主。沒奈何,再求伯伯替我申訴明白。」張老道:「我已然為你挨了十大板,如今再去,我這兩條腿不用長著咧。」烏盆又苦苦哀求。張老是個心軟的人,只得拿起盆子。他卻又不敢伸冤,只得從角門溜溜秋秋往裡便走。只見那邊來了一個廚子,一眼看見,便叫:「胡頭兒,胡頭兒,那老頭兒又來了。」胡頭正在班房談論此事說笑,忽聽老頭子又來了,連忙跑出來要拉。張老卻有主意,就勢坐在地下,叫起屈來了。
  包公那裡也聽見了,吩咐帶上來,問道:「你這老頭子為何又來?難道不怕打麼?」張老叩頭道:「方才小人出去,又問烏盆,他說赤身露體,不敢見星主之面。懇求太爺賞件衣服遮蓋遮蓋,他才敢進來。」包公聞聽,叫包興拿件衣服與他。包興連忙拿了一件袷襖,交與張老。張老拿著衣服出來,該值的說:「跟著他,看他是拐子!」只見他將盆子包好,拿起來,不放心,又叫著:「烏盆,隨我進來。」只聽應道:「有呀,伯伯,我在這裡。」張老聞聽他答應,這一回留上心了,便不住叫著進來。到了公堂,仍將烏盆放在當中,自己在一旁跪倒。包公又吩咐兩邊:「仔細聽著!」兩邊答應:「是。」此所謂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有說老頭子有了病了的,有說太爺好性兒的,也有暗笑的。連包興在旁也不由的暗笑:「老爺今日叫瘋子磨住了。」只見包公座上呼喚:「烏盆!」不想衣內答應說:「有呀,星主。」眾人無不詫異。只見張老聽見烏盆答應了,他便忽的跳將起來,恨不能要上公案桌子。兩旁眾人叱喝,他才復又跪下。包公細細問了張老。張老彷彿背書的一般: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裡,他家有何人,作何生理,怎麼遇害,是誰害的,滔滔不斷說了一回,清清楚楚。兩旁聽的無不歎息。包公聽罷,吩咐包興取十兩銀子來,賞了張老,叫他回去聽傳。別古千恩萬謝地去了。
  包公立刻吩咐書吏辦文一角,行到蘇州,調取屍親前來結案。即行出籤,拿趙大夫婦,登時拿到,嚴加訊問,並無口供。包公沉吟半晌,便吩咐:「趙大帶下去,不准見刁氏。」即傳刁氏上堂。包公說:「你丈夫供稱陷害劉世昌,全是你的主意。」刁氏聞聽,惱恨丈夫,便說出趙大用繩子勒死的,並言現有未用完的銀兩。即行畫招,押了手印。立刻派人將贓銀起來。復又帶上趙大,叫他女人質對。誰知這廝好狠,橫了心再也不招,言銀子是積攢的。包公一時動怒,請了大刑,用夾棍套了兩腿,問時仍然不招。包公一聲斷喝,說了一個「收」字。不想趙大不禁夾,就嗚呼哀哉了。包公見趙大一死,只得叫人搭下去,立刻辦詳,稟了本府,轉又行文上去,至京啟奏去了。
  此時屍親已到。包公將未用完的銀子,俱叫他婆媳領取訖;並將趙大家私奉官折變,以為婆媳養贍。婆媳感念張老替他鳴冤之恩,願帶到蘇州養老送終。張老也因受了冤魂的囑托,亦願照看孀居孤兒。因此商量停當,一同起身往蘇州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曉。


第六回     罷官職逢義士高僧 應龍圖審冤魂怨鬼


  且說包公斷明瞭烏盆,雖然遠近聞名,這位老爺正直無私,斷事如神,未免犯了上司之嫉,又有趙大刑斃,故此文書到時,包公例應革職。包公接到文書,將一切事宜交代署印之人,自己住廟。李保看此光景,竟將銀兩包袱收拾收拾,逃之夭夭了。
  包公臨行,百姓遮道哭送。包公勸勉了一番,方才乘馬,帶著包興,出了定遠縣,竟不知投奔何處才好。包公在馬上自己歎息,暗裡思量道:「我包某命運如此淹蹇,自幼受了多少的顛險,好容易蒙兄嫂憐愛,聘請恩師,教誨我一舉成名。不想妄動刑具,致斃人命。雖是他罪應如此,究竟是粗心浮躁,以至落了個革職,至死也無顏回家。無處投奔,莫若仍奔京師,再作計較。」只顧馬上嗟歎。包興跟隨,明知老爺為難,又不敢問。信馬由韁,來至一座山下,雖不是峻嶺高峰,也覺得兇惡。正在觀看之際,只聽一棒鑼響,出來了無數的唆兵,當中一個矮胖黑漢,赤著半邊身的胳膊,雄赳赳,氣昂昂,不容分說,將主僕二人拿下捆了,送上山去。誰知山中尚有三個大王,見縛了二人前來,吩咐綁在兩邊柱子上,等四大王到來,再行發落。不一時,只見四大王慌慌張張,喘吁吁跑了來,嚷道:「不好了!山下遇見一人好本領,強小弟十倍,才一交手,我便倒了。幸虧跑得快,不然吃大虧了,哪位哥哥去會會他?」只見大大王說:「二弟,待劣兄前往。」二大王說:「小弟奉陪。」於是二人下山,見一人氣昂昂在山坡站立。大大王近前一看,不覺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兄長,請到山中敘話。」
  你道此山何名?名叫土龍崗,原是山賊窩居之所。原來張龍、趙虎誤投龐府,見他是權奸之門,不肯逗留,偶過此山,將山賊殺走,他二人便作了寨主。後因王朝、馬漢科考武場,亦被龐大師逐出,憤恨回家,路過此山,張、趙兩個即請到寨,結為兄弟。王朝居長,馬漢第二,張龍第三,趙虎第四。王、馬、張、趙四人已表明來歷。
  且說馬漢同定那人來至山中,走上大廳,見兩旁柱上綁定二人,走近一看,不覺失聲道:「暖呀!縣尊為何在此?」包公睜眼看時,說道:「莫不是恩公展義士麼?」王朝聞聽,連忙上前解開,立刻讓至廳上,坐定了。展爺問及,包公一一說了。大家俱各歎息。展爺又叫王、馬、張、趙給包公陪了罪,分賓主坐下。立時擺酒,彼此談心,甚是投機。包公問道:「我看四位俱是豪傑,為何作這勾當?」王朝道:「我等皆為功名未遂,亦不過暫借此安身,不得已而為之。」展爺道:「我看眾弟兄皆是異姓骨肉。今日恰逢包公在此,雖則目下革職,將來朝廷必要擢用。那時眾位兄弟何不設法棄暗投明,與國出力,豈不是好?」王朝道:「我等久有此心。老爺倘蒙朝廷擢用,我等俱願效力。」包公只得答應:「豈敢,豈敢。」大家飲至四更方散。
  至次日,包公與展爺告辭。四人款留不住,只得送下山來。王朝素與展爺相好,又遠送幾里。包公與展爺戀戀不捨,無奈分別而去。
  單言包公主僕乘馬竟奔京師。一日,來至大相國寺門前,包公頭暈眼花,竟從馬上栽將下來。包興一見,連忙下馬看時,只見包公二目雙合,牙關緊閉,人事不知。包興叫著不應,放聲大哭。驚動廟中方丈,乃得道高僧,俗家複姓諸葛名遂,法號了然,學問淵深,以至醫卜星相,無一不精,聞得廟外人聲,來到山門以外,近前診了脈息,說:「無妨,無妨。」又問了方才如何落馬的光景,包興告訴明白。了然便叫僧眾幫扶抬到方丈東間,急忙開方抓藥。包興精心用意煎好。吃不多時,至二鼓天氣,只聽包公哎呀一聲,睜開二目,見燈光明亮,包興站在一旁,那邊椅子上坐著個僧人。包公便問:「此是何處?」包興便將老爺昏過多時,虧這位師傅慈悲用藥救活的話,說了一回,包公剛要掙扎起來致謝,和尚過來按住,道:「不可勞動,須靜靜安心養神。」
  過了幾日,包公轉動如常,才致謝和尚。以至飲食用藥調理,俱已知是和尚的,心中不勝感激。了然細看包公氣色,心下明白,便問了年命,細算有百日之難,過了日子就好了,自有機緣,便留住包公在廟內居住。於是將包公改作道人打扮,每日裡與了然不是下棋,便是吟詩,彼此愛慕。將過了三個月。一日,了然求包公寫「冬季唪經祝國裕民」八字,叫僧人在山門兩邊黏貼。包公無事,同了然出來,一旁觀看。只見那壁廂來了一個廚子,手提菜筐,走至廟前,不住將包公上下打量,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瞅著包公進了廟,他才飛也似地跑了,包公卻不在意,回廟去了。
  你道此人是誰?他乃丞相府王芑的買辦廚子。只因王老大人面奉御旨,賜圖像一張,乃聖上夢中所見,醒來時宛然在目,御筆親畫了形像,特派王老大人暗暗密訪此人。丞相遵旨回府,又叫妙手丹青照樣畫了幾張,吩咐虞侯、伴當、執事人員各處留神,細細訪查。不想這日買辦從大相國寺經過,恰遇包公,急忙跑回相府,找著該值的虞侯,便將此事,說了一遍。虞侯聞聽,不能深信,亦不敢就回,即同買辦廚子暗到廟中,閒遊的一般,各處瞻仰。後來看到方丈,果見有一道人與老僧下棋,細看相貌正是龍圖之人,心中不勝驚駭,急忙趕回相府,稟知相爺。
  王大人聞聽,立刻傳轎到大相國寺拈香。一是王大人奉旨所差之事,不敢耽延;二是老大人為國求賢,一番苦心。不多時,來到廟內。小沙彌聞聽,急忙跑至方丈室內,報與老和尚知道。只見了然與包公對弈,全然不理。倒是包公說道:「吾師也當迎接。」了然道:「老僧不走權貴之門,迎他則甚?」包公道:「雖然如此,他乃是個忠臣,就是迎他,也不至於沾礙老師。」了然聞聽,方起身道:「他此來與我無沾礙,恐與足下有些爪葛。」說罷,迎出去了。
  接至撢堂,分賓主坐了。獻茶已畢,便問了然:「此廟有多少僧眾?多少道人?老夫有一心願,願施僧鞋僧襪,每人各一雙,須當面領去。」了然明白,即吩咐僧道領取,一一看過,並無此人。王大人問道:「完了麼?你廟中還有人沒有?」了然歎道:「有是還有一人,只是他未必肯要大人這一雙鞋襪。如要見這人,大概還須大人以禮相見。」王丞相聞聽,忙道:「就煩長老引見引見何如?」了然答應,領至方丈。包公隔窗一看,也不能迴避了,只得上前一揖,道:「廢員參見了。」王大人舉目細看形容,與聖上御筆畫的龍圖分毫不差,不覺大驚,連忙讓坐,問道:「足下何人?」包公便道:「廢員包拯,曾任定遠縣。」因斷烏盆革職的話,說了一遍。王大人見包公說話梗直,忠正嚴肅,不覺滿心歡喜,立刻備馬,請包公隨至相府。進了相府,大家看大人轎後一個道士,不知什麼緣故。當下留在書房安歇。
  次日早朝,仍將包公換了縣令服色,先在朝房伺候。淨鞭三下,天子升殿。王芑出班奏明仁宗。天子大喜:「立刻宣召見朕。」包公步上金階跪倒,三呼已畢。天子閃龍目一看,果是夢中所見之人,滿心歡喜,便問為何罷職。包公便將斷烏盆將人犯刑斃身死情由,毫無遮飾,一一奏明。王芑在班中著急,恐聖上見怪。誰知天子不但不怪,反喜道:「卿家既能斷烏盆負屈之冤魂,必能鎮皇宮作祟之邪。今因玉宸宮內每夕有怨鬼哀啼,甚屬不淨,不知是何妖邪,特派卿前往鎮壓一番。」即著王芑在內閣聽候。欽派太監總管楊忠帶領包公,至玉宸宮鎮壓。
  這楊忠素來好武,膽量甚好,因此人皆稱他為「楊大膽」。奉旨賜他寶劍一口,每夜在內巡邏。今日領包公進內。他哪裡瞧得起包公呢,先問了姓,後又問了名,一路稱為老黑,又叫老包。來到昭德門,說道:「進了此門,就是內廷了。想不到你七品前程如此造化!今日對了聖心,派你入宮,將來回家到鄉里說古去罷。是不是?老黑呀!怎麼我合你說話,你怎麼不響呢?」包公無奈,答道:「公公說的是。」楊忠又道:「你別合我鬧這個整臉兒。我是好頑好樂的。這就是你,別人還巴結不上呢。」說著話,進了鳳右門,只見有多少內侍垂手侍立。內中有一個頭領,上前執手,道:「老爺今日有何貴幹?」楊忠說:「辛苦,辛苦!咱家奉旨帶領此位包先生前到玉宸宮鎮邪。此乃奉旨官差。我們完差之時,不定三更五更回來,可就不照門了,省得又勞動你們。請罷,請罷!」說罷,同了包公,竟奔玉宸宮。只見金碧交輝,光華爛漫,到了此地,不覺肅然起敬。連楊忠愛說愛笑,到了此地,也就啞口無言了。
  來至殿門,楊忠止步,悄向包公道:「你是欽奉諭旨,理應進殿除邪。我就在這門檻上照看便了。」包公聞聽,輕移慢步,側身而入,來至殿內,內正中設立寶座,連忙朝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又見旁邊設立座位,包公躬身入座。楊忠見了,心下暗自佩服道:「瞧不得小小官兒竟自頗知國禮。」又見包公如對君父一般,秉正端坐,凝神養性,二目不往四下觀瞧,另有一番凜然難犯的神色,不覺得暗暗誇獎道:「怪不得聖上見了他喜歡呢。」正在思想之際,不覺得譙樓漏下。猛然間聽的呼呼風響,楊忠覺得毛髮皆豎,連忙起身,手掣寶劍,試舞一回。耍不了幾路已然氣喘,只得歸入殿內,銳氣已消,順步坐在門檻子上。包公在座上,不由得暗暗發笑。
  楊忠正自發怔,只見丹墀以下起了一個旋風,滴溜溜在竹叢裡團團亂轉,又隱隱的聽得風中帶著悲泣之聲。包公閃目觀瞧,只見燈光忽暗,楊忠在外撲倒;片刻工夫,見他復起,裊裊婷婷,走進殿來,萬福跪下。此時燈光復又明亮。包公以為楊忠戲耍,便以假作真,開言問道:「你今此來,有何冤枉,訴上來。」只聽楊忠嬌滴滴聲音,哭訴道:「奴婢寇珠原是金華宮承御,只因救主遭屈,含冤地府,於今廿載,專等星主來臨,完結此案。」便將當初定計陷害的原委,哭訴了一遍:「因李娘娘不日難滿,故特來泄機由。星主細細搜查,以報前冤,千萬不可泄漏。」包公聞聽點頭,道:「既有如此沉冤,包某必要搜查,但你必須隱形藏跡,恐驚主駕,獲罪不淺。」冤魂說道:「謹遵星主臺命。」叩頭站起,轉身出去,仍坐在門檻子上。
  不多時,只見楊忠張牙欠嘴,彷彿睡醒的一般,瞧見包公仍在那邊端坐,不由悄悄地道:「老黑,你沒見什麼動靜,咱家怎生回覆聖旨?」包公道:「鬼已審明,只是你貪睡不醒,叫我在此呆等。」楊忠聞聽詫異,道:「什麼鬼?」包公道:「女鬼。」楊忠道:「女鬼是誰?」包公道:「名叫寇珠。」楊忠聞聽,只嚇得驚異不止,暗自思道:「寇珠之事算來將近二十年之久,他竟如何知道?」連忙陪笑,道:「寇珠她為什麼事在此作祟呢?」包公道:「你是奉旨,同我進宮除邪,誰知你貪睡。我已將鬼審明,只好明日見了聖上,我奏我的。你說你的便了。」楊忠聞聽,不由著急,道:「噯呀!包……包先生,包老爺,我的親親的包……包大哥,你這不把我毀透了嗎?可是你說的,聖上命我同你進宮;歸齊我不知道,睡著了,這是什麼差使眼兒呢?怎的了!可見你老人家就不疼人了。過後就真沒有用我們的地方了?瞧你老爺們這個勁兒,立刻給我個眼裡插棒槌,也要我們擱得住呀!好包先生,你告訴我,我明日送你個小巴狗兒,這麼短的小嘴兒。」包公見他央求可憐,方告訴他道:「明日見了聖上,就說:『審明瞭女鬼,係金華宮承御寇珠含冤負屈,來求超度她的冤魂。臣等業已相許,以後再不作祟。』」楊忠聽畢,記在心頭,並謝了包公,如敬神的一般,他也不敢言語褻瀆了。
  出廠宸宮,來至內閣,見了丞相王芑,將審明的情由,細述明白。少時聖上臨朝,包公合楊忠一一奏明,只說冤魂求超度,卻不提別的。聖上大悅,愈信烏盆之案,即升用開封府府尹、陰陽學士,包公謝恩。加封「陰陽」二字,從此人傳包公善於審鬼。白日斷陽,夜間斷陰,一時哄傳遍了。
  包公先拜了丞相王芑,愛慕非常;後謝了了然,又至開封府上任,每日查辦事件。便差包興回家送信,並具稟替寧老夫子請安;又至隱逸村投遞書信,一來報喜,二來求婚畢姻。包興奉命,即日起身,先往包村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得古今盆完婚淑女 收公孫策密訪奸人


  且說包興奉了包公之命寄信回家,後又到隱逸村。這日包興回來,叩見包公,呈上書信,言:「太老爺太夫人甚是康健,聽見老爺得了府尹,歡喜非常,賞了小人五十兩銀子。小人又見太老爺太夫人,歡喜自不必說,也賞了小人三十兩銀子。惟有大夫人給小人帶了個薄薄兒包袱,囑咐小人好好收藏,到京時交付老爺。小人接在手中,雖然有些分兩,不知是何物件,惟恐路上磕碰。還是大夫人見小人為難,方才說明此包內是一面古鏡,原是老爺井中撿的。因此鏡光芒生亮,大夫人掛在屋內。有一日,二夫人使喚的秋香走至大夫人門前滑了一跤,頭已跌破,進屋內就在掛鏡處一照。誰知血滴鏡面,忽然雲翳開豁。秋香大叫一聲,回頭跑在二夫人屋內,冷不防按住二夫人將右眼挖出;從此瘋癲,至今鎖禁,猶如活鬼一般。二夫人死去兩三番,現在延醫調治,尚未痊癒。小人見二老爺,他無精打采的,也賞了小人二兩銀子。」說著話,將包袱呈上。包公也不開看,吩咐好好收訖。包興又回道:「小人又見寧師老爺看了書信,十分歡喜,說叫老爺好好辦事,盡忠報國,還教導了小人好些好話。小人在家住了一天,即到隱逸村報喜投書。李大人大喜,滿口應承,隨後便送小姐前來就親。賞了小人一個元寶、兩匹尺頭,並回書一封。」即將信呈上。包公接書看畢,原來是張氏夫人同著小姐,於月內便可來京。立刻吩咐預備住處,仍然派人前去迎接。便叫包興暫且歇息,次日再商量辦喜事一節。
  不多幾日,果然張氏夫人帶領小姐俱各到了。一切定日迎娶事務,俱是包興盡心備辦妥當。到了吉期,也有多少官員前來賀喜,不必細表。
  包公自畢姻後,見李氏小姐幽閒貞靜,體態端莊,誠不失大家閨範,滿心歡喜。而且妝奩中有一寶物,名曰「古今盆」,上有陰陽二孔,堪稱希世奇珍。包公卻不介意。過了三朝滿月,張氏夫人別女回家,臨行又將自己得用的一個小廝名喚李才,留下服侍包公,與包興同為內小廝心腹。
  一日,放告坐堂,見有個鄉民年紀約有五旬上下,口稱「冤枉」,立刻帶至堂上。包公問道:「你姓甚名誰?有何冤枉?訴上來。」那人向上叩頭,道:「小人姓張名致仁,在七里村居住。有一族弟名叫張有道,以貨郎為主,相離小人不過數里之遙。有一天,小人到族弟家中探望,誰知三日前竟自死了!問我小嬸劉氏是何病症?為何連信也不送呢?劉氏回答是心疼病死的,因家中無人,故此未能送信。小人因有道死的不明,在祥符縣申訴情由,情願開棺檢驗。縣太爺准了小人狀子。及至開棺檢驗,誰知並無傷痕。劉氏她就放起刁來,說了許多誣賴的話。縣太爺將小人責了二十大板,討保回家。越想此事,實實張有道死的不明。無奈何投到大老爺臺前,求青天與小人作主。」說罷,眼淚汪汪,匍匐在地。包公便問道:「你兄弟素來有病麼?」張致仁說:「並無疾病。」包公又問道:「你幾時沒見張有道?」致仁道:「素來弟兄和睦,小人常到他家,他也常來小人家。五日前尚在小人家中。小人因他五六天沒來,因此小人找到他家,誰知三日前竟自死了。」包公聞聽,想到五日前尚在他家,他第六天去探望,又是三日前死的,其中相隔一兩天,必有緣故。包公想罷,准了狀詞,立刻出簽,傳劉氏到案。暫且退了堂,來至書房,細看呈子,好生納悶。包興與李才旁邊侍立。忽聽外邊有腳步聲響。包興連忙迎出,卻是外班,手持書信一封,說:「外面有一儒流求見。此書乃了然和尚的。」包興聞聽,接過書信,進內回明,呈上書信。包公是極敬了然和尚的,急忙將書拆閱,原來是封薦函,言此人學問品行都好。包公看罷,即命包興去請。
  包興出來看時,只見那人穿戴的衣冠,全是包公在廟時換下衣服,又肥又長,肋裡肋遢的,並且帽子上面還捏著招兒。包興看罷,知是當初老爺的衣服,必是了然和尚與他穿戴的,也不說明,便向那人說道:「我家老爺有請。」只見那人斯斯文文,隨著包興進來。到了書房,包興掀簾。只見包公立起身來,那人向前一揖,包公答了一揖,讓坐。包公便問:「先生貴姓?」那人答道:「晚輩複姓公孫名策,因久困場屋,屢落孫山,故流落在大相國寺。多承了然禪師優待,特具書信前來,望請老公祖推情收錄。」包公見他舉止端詳,言語明晰,又問了一些書籍典故;見他對答如流,學問淵博,竟是個不得第的才子。包公大喜。
  正談之間,只見外班享道:「劉氏現已傳到。」包公吩咐伺候,便叫李才陪侍公孫先生,自己帶了包興,立刻升堂,入了公座,便叫:「帶劉氏。」應役之人接聲喊道:「帶劉氏!帶劉氏!」只見從外角門進來一個婦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面上也無俱色,口中尚自言自語,說道:「好端端的人,死了叫他翻屍倒骨的,不知前生作了什麼孽了!如今又把我傳到這裡來,難道還生出什麼巧招兒來嗎?」一邊說,一邊上堂,也不東瞧西看,她便裊裊婷婷朝上跪倒,是一個久慣打官司的樣兒。包公便問道:「你就是張劉氏麼?」婦人答道:「小婦人劉氏,嫁與貨郎張有道為妻。」包公又問道:「你丈夫是什麼病死的?」劉氏道:「那一天晚上,我丈夫回家,吃了晚飯,一更之後便睡了。到了二更多天,忽然說心裡怪疼的。小婦人嚇得了不得,急忙起來。便嚷疼得利害,誰知不多一會就死了。害的小婦人好不苦也!」說罷,淚流滿面。包公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你丈夫到底是什麼病死的?講來!」站堂喝道:「快講!」劉氏向前跪爬半步,說道:「老爺,我丈夫實是害心疼病死的,小婦人焉敢撒謊。」包公喝道:「既是害病死的,你為何不給他哥哥張致仁送信?實對你說,現在張致仁在本府堂前已經首告。實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劉氏道:「不給張致仁送信,一則小婦人煩不出人來,二則也不敢給他送信。」包公聞聽,道:「這是為何?」劉氏道:「因小婦人丈夫在日,他時常到小婦人家中,每每見無人,他言來語去,小婦人總不理他。就是前次他到小婦人家內,小婦人告訴他兄弟已死,不但不哭,反倒向小婦人胡說八道,連小婦人如今直學不出口來。當時被小婦人連嚷帶罵,他才走了。誰知他惱羞成怒,在縣告了,說他兄弟死的不明,要開棺檢驗。後來大爺到底檢驗了,並無傷痕,才將他打了二十板。不想他不肯歇心,如今又告到老爺臺前,可憐小婦人丈夫死後,受如此罪孽,小婦人又擔如此醜名,實實冤枉!懇求老青天與小婦人作主啊!」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
  包公見她口似懸河,牙如利劍,說的有情有理,暗自思道:「此婦聽她言語,必非善良。若與張致仁質對,我看他那誠樸老實形景,必要輸與婦人口角之下。須得查訪實在情形,婦人方能服輸。」想罷,向劉氏說道:「如此說來,你竟是無故被人誣賴了。張致仁著實可惡。我自有道理,你且下去,三日後聽傳罷了。」劉氏叩頭下去,似有得色。包公更覺生疑。
  退堂之後,來到書房,便將口供呈詞與公孫策觀看。公孫策看畢,躬身說道:「據晚生看此口供,張致仁疑的不差。只是劉氏言語狡猾,必須探訪明白,方能折服婦人。」不料包公心中所思主見,公孫策一言道破,不覺歡喜,道:「似如此之奈何?」公孫策正欲作進見之禮,連忙立起身來,道:「待晚生改扮行裝,暗裡訪查訪查,如有機緣,再來稟復。」包公聞聽,道:「如此說,有勞先生了。」叫包興:「將先生盤川並要何物件,急忙預備,不可誤了。」包興答應,跟隨公孫策來至書房,公孫策告訴明白,包興連忙辦理去了。不多時,俱各齊備。原來一個小小藥箱兒,一個招牌,還有道衣絲?鞋襪等物。公孫策通身換了,背起藥箱,連忙從角門暗暗溜出,到七里村查訪。
  誰知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鬧了一天並無機緣可尋。看看天晚,又覺得腹中饑餓,只得急忙且回開封府再做道理。不料忙不擇路,原是往北,他卻往東南岔下去了。多走數里之遙,好容易奔至鎮店,問時知是榆林鎮,找了興隆店投宿,又乏又餓。正要打算吃飯,只見來了一群人,數匹馬,內中有一黑矮之人,高聲嚷道:「憑他是誰,快快與我騰出!若要惹惱了你老爺的性兒,連你這店俱各給你拆了。」旁有一人說道:「四弟不可,凡事有個先來後到,就是叫人家騰挪也要好說,不可如此的囉?。」又向店主人道:「東人,你去說說看。皆因我們人多,兩下住著不便,奉托!奉托!」店東元奈,走到上房,向公孫策說道:「先生沒有什麼說的,你老將就將就我們!說不得屈尊你老,在東間居住,把外間這兩間讓給我們罷!」說罷,深深一揖。公孫策道:「來時原不要住上房,是你們小二再三說,我才住此房內。如今來的客既是人多,我情願將三間滿讓。店東給我個單房我住就是了。皆是行路,縱有大廈千間,不過占七尺眠,何必為此吵鬧呢。」正說之間,只見進來了黑凜凜一條大漢,滿面笑容,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先生請自尊便罷。這外邊兩間承情讓與我等,足已夠了。我等從人俱叫他們下房居住,再不敢勞動了。」公孫策再三謙遜,那大漢只是不肯,只得挪在東間去了。
  那大漢叫從人搬下行李,揭下鞍轡,俱各安放妥協。又見上人卻是四個,其餘五六個俱是從人,要淨面水,喚開水壺,吵嚷個不了。又見黑矮之人先自呼酒要菜。店小二一陣好忙,鬧的公孫策竟喝了一壺空酒,菜總沒來,又不敢催。忽聽黑矮人說道:「我不怕別的,明日到了開封府,恐他記念前仇,不肯收錄,那卻如何是好?」又聽黑臉大漢道:「四弟放心,我看包公決不是那樣之人。」公孫策聽至此處,不由站起身來,出了東間,對著四人舉手,道:「四位原是上開封的,小弟不才,願作引進之人。」四人聽了,連忙站起身來。仍是那大漢說道:「足下何人?請過來坐,方好講話。」公孫策又謙遜再三,方才坐下。各通姓名。
  原來這四人正是土龍崗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四條好漢。聽說包公作了府尹,當初原有棄暗投明之言,故將山上嘍囉糧草金銀俱各分散,只帶了得用伴當五六人,前來開封府投效,以全信行。他們又問公孫策,公孫策答道:「小可現在開封府。因目下有件疑案,故此私行暗暗查訪。不想在此得遇四位,實實三生有幸了。」彼此談論多時,真是文武各盡其妙。大家歡喜非常。惟獨趙四爺粗俗,卻有酒量頗豪。王朝恐怕他酒後失言,叫外人聽之不雅,只得速速要飯。大家吃畢,閒談飲茶。天到二更以後,大家商議,今晚安歇後,明日可早早起來,還行路呢。這正是只因清正聲名遠,致使英雄跋涉來。
  未審明日王、馬、張、趙投奔開封府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救義僕除凶鐵仙觀 訪疑案得線七里村


  且說四爺趙虎因多貪了幾杯酒,大家閒談,他連一句也插不上,一旁前仰後合,不覺的瞌睡起來。困因酒後,酒因困魔,後來索性放倒頭,酣睡如雷,因打呼,方把大家提醒。王朝說:「只顧說話兒,天已三更多了,先生也乏了,請安歇罷。」大家方才睡下。誰知趙四爺心內惦著上開封府,睡的容易,醒的剪絕。外邊天氣不過四鼓之半,他便一咕嚕身爬起來,亂嚷道:「天亮了!快些起來趕路!」又叫從人備馬捎行李,把大家吵醒。誰知公孫策心中有事尚未睡著,也只得隨大家起來。只見大爺將從人留下一個,騰出一匹馬叫公孫策乘坐。叫那人將藥箱兒招牌,「俟天亮時背至開封府,不可違誤。」吩咐已畢,叫店小二開了門,大家乘馬,趁著月色,迤儷而行。天氣尚未五更。正走之間,過了一帶林子,卻是一座廟字。猛見牆角邊人影一晃。再細看時,卻是一個女子,身穿紅衣,到了廟門捱身而入。大家看的明白,口稱「奇怪」。張龍說:「深夜之間,女子入廟,必非好事。天氣尚早,咱們何不到廟看看嗎?」馬漢說:「半夜三更,無故敲打山門,見了僧人怎麼說呢?」王朝說道:「不妨,就說貪趕路程,口渴得很,討杯茶吃,有何不可。」公孫策道:「既如此,就將馬匹行李叫從人在樹林等候,省得僧人見了兵刃生疑。」大家聞聽,齊說:「有理,有理。」於是大家下馬,叫從人在樹林看守。從人答應。五位老爺邁步竟奔山門而來。
  到了廟門,趁著月光,看的明白,匾上大書「鐵仙觀」。公孫策道:「那女子捱身而入,未聽見她插門,如何是關著呢?」趙虎上前,掄起拳頭,在山門上就瞠、瞠、瞠的三拳,口中嚷道:「道爺開門來!」口中嚷著,隨手又是三拳,險些兒把山門砸掉。只聽裡面道:「是誰?是誰?半夜三更怎麼說!」只聽嘩拉一一聲,山門開處,見個道人。公孫策連忙上前施禮,道:「道爺,多有驚動了。我們一行人貪趕路程,口渴舌乾,俗借寶剎歇息歇息,討杯茶吃,自有香資奉上,望祈方便。」那道人聞聽,便道:「等我稟明白了院長,再來相請。」正說之間,只見走出一個濃眉大眼、膀闊腰粗、怪肉橫生的道士來,說道:「既是眾位要吃茶,何妨請進來。」王朝等聞聽,一擁而入,來至大殿,只見燈燭輝煌。彼此遜坐。見道人兇惡非常,並且酒氣噴人,已知是不良之輩。
  張龍、趙虎二人悄地出來尋那女子,來到後面,並無蹤跡。又到一後院,只見一口大鐘,並無別物。行至鐘邊,只聽有人呻吟之聲。趙虎說:「在這裡呢。」張龍說:「賢弟,你去掀鐘,我拉人。」趙虎挽挽袖子,單手抓住鐘上鐵爪,用力向上一掀。張龍說:「賢弟吃住勁,不可鬆手!等我把住底口。」往上一挺,就把鐘內之人露將出來。趙爺將手一鬆,仍將鐘扣在那邊,仔細看此人時,卻不是女子,是個老者,捆做一堆,口內塞著棉花,急忙掏出,鬆了捆綁。那老者乾嘔做一團,定了定神,方才說:「噯喲!苦死我也!」張龍便問:「你是何人?因何被他們扣在鐘下?」那老頭兒道:「小人名喚田忠,乃陳州人氏。只因龐太師之子安樂侯龐昱奉旨前往賑濟,不想龐昱到了那裡,並不放賑,在彼蓋造花園,搶掠民間女子。我主人田起元,主母金氏玉仙因婆婆染病,在廟裡許下願心。老太太病好,主母上廟還願,不意被龐昱窺見,硬行搶去。又將我主人送縣監禁。老太太一聞此信時,生生嚇死。是我將老主母埋葬已畢。想此事一家被害,非上京控告不可。因此貪趕路程,過了宿頭,於四更後投至此廟,原為歇息。誰知道人見我行李沉重,欲害小人。正在動手之時,忽聽眾位爺們敲門,便將小人扣在鐘下,險些兒傷了性命。」
  正在說話間,只見那邊有一道人探頭縮腦。趙四爺急忙趕上,兜的一腳,踢翻在地,將拳向面上一晃:「你嚷,我就是一拳!」那賊道看見柳斗大的皮錘,哪裡還有魂咧,趙四爺便將他按住在鐘邊。
  不想這前邊凶道名喚蕭道智,在殿上張羅烹茶,不見了張、趙二人,叫道人去請也不見回來,便知事有不妥,悄悄的退出殿來,到了自己屋內,將長衣甩去,手提一把明亮亮的樸刀,竟奔後院而來。恰入後門,就瞧見老者已放,趙虎按著道人,不由心頭火起,手舉樸刀,撲向張龍。張爺手急眼快,斜刺裡就是一腿。道人將將躲過,一刀照定張龍面門削來。張爺手無寸鐵,全仗步法巧妙,身體靈便,一低頭將刀躲過,順手就是一掌。惡道惟恐是暗器,急待側身時,張爺下邊又是一掃堂腿。好惡道!金絲繞腕勢躲過,回手反背又是一刀。究竟有兵刃的氣壯,無傢伙的膽虛,張龍支持了幾個照面,看看不敵。
  正在危急之際,只見王朝、馬漢二人見張龍受敵,王朝趕近前來,虛晃一掌,左腿飛起,直奔脅下。惡道閃身時,馬漢後邊又是一拳,打在背後。惡道往後一撲,急轉身,摔手就是一刀,虧得馬漢眼快,歪身一閃,剛然躲過,惡道倒垂勢又奔了王朝而來。三個人赤著手,剛剛敵的住--就是防他的刀便了。王朝見惡道奔了自己,他便推月勢等刀臨切近,將身一撤。惡道把身使空,身往旁邊一閃,後面張龍照腰就是一腳。惡道覺得後面有人,趁著月影也不回頭,伏身將腳往後一蹬。張龍腳剛落地,恰被惡道在迎面骨上蹬了一腳,力大勢猛,身子站立不住,不由的跌倒在地。趙虎在旁看見,連忙叫道:「三哥,你來擋住那個道人。」張龍連忙起來擋住道人。只見趙虎站起來,竟奔東角門前邊去了。張龍以為四爺必是到樹林取兵刃去了。
  遲了不多時,卻見趙虎從西角門進來。張龍想道:「他取兵刃不能這麼快,他必是解瞭解手兒回來了。」眼瞧著他迎面撲了惡道,將左手一揚(是個虛晃架式),右手對準面門一摔,口中說:「惡道,看我的法寶取你!」只見白撲撲一股稠雲打在惡道面上,登時二目難睜,鼻口倒噎,連氣也喘不過來。馬漢又在小肚上盡力的一腳,惡道站立不住,咕哆栽倒在地,將刀扔在一邊。趙虎趕進一步,一跪腿,用磕膝蓋按住胸膛,左手按膀背,將右袖從新向惡道臉上一路亂抖。原來趙虎繞到前殿,將香爐內香灰裝在袖內。俗語說的好:「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去,」何況是一爐香灰,惡道如何禁得起。四個人一齊動手,將兩個道人捆縛,預備送到祥符縣去。此係祥符地面之事,由縣解府,按劫掠殺命定案。四人復又搜尋,並無人煙。後又搜至旁院之中,卻是菩薩殿三問,只見佛像身披紅袍。大家方明白,紅衣女子乃是菩薩現化。此時公孫策已將樹林內伴當叫來,拿獲道人。便派從人四名,將惡道交送縣內。立刻祥符縣申報到府。大家帶了田忠,一同出廟,此時天已大亮,竟奔開封府而來。暫將四人寄在下處。
  公孫策進內參見包公,言訪查之事尚未確實,今有土龍崗王、馬、張、趙四人投到,並鐵仙觀救了田忠,捉拿惡道交祥符縣、不日解到的話,說了一遍。復又立起身來,說:「晚生還要訪查劉氏案去。」當下辭了包公,至茶房。此時藥箱招牌俱已送到。公孫策先生打扮停當,仍從角門去了。
  且說包公見公孫策去後,暗叫包興將田忠帶至書房,問他替主明冤一切情形,叫左右領至茶房居住,不可露面,恐走漏了風聲,龐府知道。又吩咐包興將四勇士暫在班房居住,俟有差聽用。
  且說公孫策離了衙門,復至七里村沿途暗訪,心下自思:「我公孫策時乖運麥,屢試不第。幸虧了然和尚一封書信薦至開封府,偏偏頭一天到來就遇見這一段公案,不知何日方能訪出。總是我的運氣不好,以致諸事不順。」越思越想,心內越煩,不知不覺出了七里村。忽然想起,自己叫著自己說:「公孫策,你好呆!你是作什麼來了?就是這麼走著,有誰知你是醫生呢?既不知道你是醫生,你又焉能打聽出來事情呢?實實呆的可笑!」原來公孫策只顧思索,忘了搖串鈴了。這時想起,連忙將鈴兒搖起,口中說道:「有病早來治,莫要多延遲。養病如養虎,虎大傷人的。凡有疑難大症,管保手到病除。貧不計利。」
  正在念誦,可巧那一邊一個老婆子喚道:「先生,這裡來,這裡來。」公孫策聞聽,向前間道:「媽媽喚我麼?」那婆子道:「可不是。只因我媳婦身體有病,求先生醫治醫治。」公孫策聞聽,說:「既是如此,媽媽引路。」
  那婆子引進柴扉,掀起了蒿子桿的簾子,將先生請進。看時,卻是三間草房,一明兩暗。婆子又掀起西裡問單布簾子,請先生土炕上坐了。公孫策放了藥箱,倚了招牌,剛然坐下,只見婆子搬了個不帶背、三條腿椅子在地下相陪。婆子便說道:「我姓尤,丈夫早已去世。有個兒子名叫狗兒,在大戶陳應傑家做長工。只因我的兒媳婦得病,有了半月了。她的精神短少,飲食懶進,還有點午後發燒。求先生看看脈,吃點藥兒。」公孫策道:「令媳現在哪屋?」婆子道:「在東屋裡呢,待我告訴她說著,站起,往東屋裡去了。只聽說道:「媳婦,我給你請個先生來,求他老看看,管保就好咧。」只聽婦人道:「母親,不看也好,一來我沒有什麼大病,二來家無錢鈔,何苦妄費錢文。」婆子道:「噯喲!媳婦呵!你沒聽見先生說麼,『貧不計利』,再者『養病如養虎』。好孩子,請先生瞧瞧罷。你早些好了,也省得老娘懸心。我就是倚靠你,我那兒子也不指望他了!」說至此,婦人便道:「母親,請先生過來看看就是了。」婆子聞聽,說:「還是我這孩子聽說。好個孝順的媳婦!」一邊說著,便來到西屋,請公孫策。公孫策跟定婆子來至東間,與婦人診脈。
  原來醫者有「望」、聞」、「問」、「切」四條,又道:「醫者易也,易者移也。」故有移重就輕之法。假如給老年人看準脈息不好,必要安慰,說道:「不要緊,立個方兒,吃與不吃均可。」後至出來,方向本家說道:「老人家脈息不好得很,趕緊預備後事罷。」本家問道:「先生,你為何方才不說?」醫家道:「我若不開導著說,上年紀的人聽說利害,痰向上一湧,那不登時交代了麼?」此是移重就輕之法。閒言少敘。
  且說公孫策與婦人看病,雖是私訪,他素來原有實學,所有醫理,先生盡皆知曉。診完脈息,已知病源。站起身來,仍然來至西問坐下,說道:「我看令媳之脈,乃是雙脈。」尤氏聞聽,道:「哎喲!何嘗不是。她大約有四五個月沒見……」公孫策又道:「據我看來,病源因氣惱所致,鬱悶不舒,竟是個氣裹胎了。若不早治,恐入癆症。必須將病源說明,方好用藥。」婆子聞聽,不由的吃驚:「先生真是神仙,誰說不是氣惱上得的呢!待我細細告訴先生。我兒子在陳大戶家做長工,素日多虧大戶幫些銀錢。那一天,忽然我兒子拿了兩個元寶回來……」說至此處,只聽東屋婦人道:「此事不必說了。」公孫策忙說道:「用藥必須說明,我聽的確,下藥方能見效。」婆子道:「孩子,你養你的病,這怕什麼?」又說道:「我見元寶不免生疑,便問這元寶從何而來。我兒子說,只因大戶與七里村張有道之妻不大清楚。這一天陳大戶到張家去了,可巧叫他男人撞見,因此大戶要害他男人,給我兒兩個元寶。」說至此,東屋婦人又道:「母親不消說了,此事如何說得!」婆子道:「兒吁,先生也不是外人,說明了好用藥呀。」公孫策道:「正是,正是,若不說明,藥斷不靈。」婆子接說:「給我兒兩個元寶,正叫他找什麼東西的。原是我媳婦勸他不依,後來跪在地下央求。誰知我不肖的兒子不但不聽,反將媳婦踢了幾腳,揣起元寶,賭氣走了未回。後來果然聽說張有道死了。又聽見說接三的那日,晚上棺村裡連響了三陣,彷彿炸屍的一般,連和尚都嚇跑了,因此我媳婦更加憂悶。這便是得病的原由。」
  公孫策聽畢,提起筆來寫了一方,遞與婆子。婆子接來一看,道:「先生,我看別人方子有許多的字,怎麼先生的方兒只一行字呢?」公孫策答道:「藥用當而通神。我這方乃是獨門奇方。用紅錦一張,陰陽瓦焙了,無灰老酒沖服,最是安胎活血的。」婆子聞聽,記下。公孫策又道:「你兒子做成此事,難道大戶也無謝禮麼?」公孫策問及此層,他算定此案一明,尤狗兒必死,婆媳二人全無養贍,就勢要給他婆媳二人想出個主意。這也是公孫策文人妙用。話已說明。且說婆子說道:「聽說他許給我兒子六畝地。」先生道:「這六畝地可有字樣麼?」婆子道:「哪有字樣呢,還不定他給不給呢。」先生道:「這如何使得!給他辦此大事,若無字據,將來你如何養贍呢?也罷,待我替你寫張字兒,倘若到官時,即以此字合他要地。」真是鄉里人好哄。當時婆子樂極了,說:「多謝先生!只是沒有紙,可怎麼好呢?」公孫策道:「不妨,我這裡有紙。」打開藥箱,拿出一大張紙來,立刻寫就,假畫了中保,押了個花押,交給婆子。婆子深深謝了。先生背起藥箱,拿了招牌,起身便走。婆子道:「有勞先生!又無謝禮,連懷茶也沒吃,叫婆子好過意不去。」公孫策道:「好說,好說。」出了柴扉,此時精神百倍,快樂非常。原是屢試不第,如今彷彿金榜標名似的,連乏帶餓全忘了,兩腳如飛,竟奔開封府而來。這正是心歡訪得希奇事,意快聽來確實音。
  未審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斷奇冤奏參封學士 造御刑查賑赴陳州


  且說公孫策回到開封府,仍從角門悄悄而入,來至茶房,放下藥箱招牌,找著包興,回了包公。立刻請見。公孫策見禮已畢,便將密訪的情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細細述了一遍。包公聞聽歡喜,暗暗想:「此人果有才學,實在難為他訪查此事。」便叫包興與公孫策更衣,預備酒飯,請先生歇息。又叫李才將外班傳進,立刻出簽,拿尤狗兒到案。外班答應。去不多時,前來回說:「尤狗兒帶到。」
  老爺點鼓升堂,叫:「帶尤狗兒。」上堂跪倒。包公問道:「你就是尤狗兒麼?」回道:「老爺,小人叫驢子。」包公一聲斷喝:「唗!你明是狗兒,你為何叫驢子呢?」狗兒回道:「老爺,小人原叫狗兒來著。只因他們說狗的個兒小,改叫驢子,豈不大些兒呢?因此就改了叫驢子。老爺若不愛叫驢子,還叫狗兒就是了。」兩旁喝道:「少說!少說!」包公叫道:「狗兒。」應道:「有。」「只因張有道的冤魂告到本府臺前,說你與陳大戶主僕定計,將他謀死。但此事皆是陳大戶要圖謀張有道的妻子劉氏。你不過是上人差遣,概不由已;雖然受了兩個元寶,也是小事。你可要從實招來,自有本府與你作主,出脫你的罪名便了。你不必忙,慢慢的講來。」
  狗兒聽見冤魂告狀,不由的心中害怕。後又見老爺和顏悅色地出脫他的罪名,與他作主,放了心了,即向上叩頭,道:「老爺既施天恩,與小人作主,小人只得實說。因小人當家的與張有道的女人有交情,可和張有道沒有交情。那一天被張有道撞見了,他跑回來就病了,總想念劉氏,他又不敢去。因此想出一個法子來,須得將張有道害了,他或上劉氏家去,或將劉氏娶到家裡來,方才遂心。故此將小人叫到跟前說:『我托付你一宗事情。』我說:『當家的,有什麼事呢?』他說:『這宗事情不容易,你須用心搜尋才有。』我就問:『找什麼呢?』他說:『這宗東西叫尸龜,彷彿金頭蟲兒,尾巴上發亮,有蠖蟲大小。』我就問:『這宗東西出在哪裡呢?,他說:『須在墳裡找。總要屍首肉都化了,才有這蟲兒。』小人一聽,就為了難了,說:『這可怎麼找法呢?』他見小人為難,便給小人兩個元寶,叫小人且自拿著:『事成之後,我給你六畝地。不論日子,總要找了來。白日也不做活,養著精神,夜裡好找。』可是老爺說的:『上人差遣,概不由己。』又說:「受人之託,當忠人之事。』因此小人每夜到墳地裡去,好容易得了此蟲,曬成乾,研了末,或茶或飯灑上,必是心疼而死,並無傷痕,惟有眉攢中間有小小紅點,便是此毒。後來聽見張有道死了,大約就是這宗東西害的,求老爺與小人作主。」包公聽罷此話,大約無甚虛假。書吏將供單呈上,包公看了,拿下去,叫狗兒畫了招。立刻出簽,將陳應傑拿來。老爺又吩咐狗兒道:「少時陳大戶到案,你可要當面質對,老爺好與你作主。」狗兒應允。包公點頭,吩咐:「帶下去。」
  只見差人當堂跪倒,稟道:「陳應傑拿到。」包公又吩咐傳劉氏並尤氏婆媳。先將陳大戶帶上堂來,當堂上了刑具。包公問道:「陳應傑,為何謀死張有道?從實招來!」陳大戶聞聽,嚇得驚疑不止,連忙說道:「並無此事啊,青天老爺!」包公將驚堂木一拍,道:「你這大膽的奴才!在本府堂前還敢支吾麼?左右,帶狗兒。」立刻將狗兒帶上堂來,與陳應傑當面對證。大戶只嚇得抖衣而戰,半晌,方說道:「小人與劉氏通姦是實情,並無謀死有道之事。這都是狗兒一片虛詞,老爺千萬莫信。」包公大怒,吩咐:「看大刑伺候!」左右一聲喊,將三木往堂上一撂,把陳大戶嚇得膽裂魂飛,連忙說道:「願招!願招!」便將狗兒找尋尸龜,悄悄交與劉氏,叫或茶或飯灑上,立刻心疼而死,並告訴她放心,並無一點傷痕,連血跡也無有,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包公看了供單,叫他畫了招。
  只見差役稟道:「劉氏與尤氏婆媳俱各傳到。」包公吩咐先帶劉氏。只見劉氏仍是洋洋得意,上得堂來,一眼瞧見陳大戶,不覺朱顏更變,形色張皇,免不得向上跪倒。包公卻不問她,便叫陳大戶與婦人當面質對。陳大戶對著劉氏哭道:「你我於此事,以為機密,再也無人知道,誰知張有道冤魂告到老爺臺前。事已敗露,不能不招,我已經畫招。你也畫了罷,免得皮肉受苦。」婦人聞聽,罵了一聲:「冤家!想不到你如此膿包,沒能為!你既招承,我又如何推托呢?」只得向上叩首,道:「謀死親夫張有道情實,再無別詞。就是張致仁調戲一節,也是誣賴他的。」包公也叫畫了手印。
  又將尤氏婆媳帶上堂來。婆子哭訴前情,並言毫無養贍:「只因陳大戶曾許過幾畝地,婆子恐他誣賴,托人寫了一張字兒;」說著話,從袖中將字兒拿出呈上。包公一看,認得是公孫策的筆跡,心中暗笑,便向陳大戶道:「你許給他幾畝地,怎不撥給他呢?」陳大戶無可奈何,並且當初原有此言,只得應許撥給幾畝地與尤氏婆媳。包公便飭發該縣辦理。包公又問陳大戶道:「你這尸龜的方子,是如何知道的?」陳大戶回道:「是我家教書的先生說的。」包公立刻將此先生傳來,問他如何知道的,為何教他這法子。先生費士奇回道:「小人素來學習些醫學,因知藥性。或於完了功課之時,或刮風下雨之日,不時和東人談談論論。因提及此藥不可亂用,其中有六脈八反,乃是最毒之物。才提到尸龜。小人是無心閒談,誰知東家卻是有心記憶,故此生出事來。求老爺詳察。」包公點頭,道:「此語雖是你無心說出,只是不當對匪人言論此事,亦當薄薄有罪,以為妄談之戒。」即行辦理文書,將他遞解還鄉。劉氏定了凌遲,陳大戶定了斬立決,狗兒定了絞監候。原告張致仁無事。
  包公退了堂,來至書房,即打了摺底,叫公孫策謄清。公孫策剛然寫完,包興進來,手中另持一紙,向公孫策道:「老爺說咧,叫把這個謄清夾在招內,明早隨著摺子一同具奏。」先生接過一看,不覺目瞪神癡,半晌方說道:「就照此樣寫麼?」包興道:「老爺親自寫的。叫先生謄清,焉有不照樣寫的理呢?」公孫策點頭,說:「放下,我寫就是了。」心中好不自在。原來這個夾片是為陳州放糧,不該中用椒房寵信之人,直說聖上用人不當,一味頂撞言語。公孫策焉有不擔驚之理呢?寫只管寫了,明日若遞上去,恐怕是辭官表一道。總是我公孫策時運不順,偏偏遇的都是這些事,只好明日聽信兒再為打算罷。
  至次日五鼓,包公上朝。此日正是老公公陳伴伴接摺子,遞上多時,就召見包公。原來聖上見了包公摺子,初時龍心甚為不悅。後來轉又一想,此乃直言敢陳,正是忠心為國,故爾轉怒為喜,立刻召見包公。奏對之下,明係陳州放賑恐有情弊,因此聖上加封包公為龍圖閣大學士,仍兼開封府事務,前往陳州稽察放賑之事,並統理民情。包公並不謝恩,跪奏道:「臣無權柄,不能服眾,難以奉詔。」聖上因此又賞了御札三道。包公謝恩,領旨出朝。
  且說公孫策自包公入朝後,他便提心吊膽,坐立不安,滿心要打點行李起身,又恐謠言惑眾,只得忍耐。忽聽一片聲喊,以為事體不妥。正在驚惶之際,只見包興先自進來告訴:「老爺聖上加封龍圖閣大學士,派往陳州查賑。」公孫策聞聽,這一樂真是喜出望外。包興道:「特派我前來與先生商議,打發報喜人等,不准他們在此嘈雜。」公孫策歡歡喜喜,與包興斟酌妥協,賞了報喜的去後,不多時包公下朝。大家叩喜己畢。便對公孫策道:「聖上賜我御札三道,先生不可大意。你須替我仔細參詳,莫要辜負聖恩。」說罷,包公進內去了。
  這句話把個公孫策打了個悶葫蘆,回至自己屋內,千思萬想,猛然省悟,說:「是了!這是逐客之法,欲要不用我,又賴不過了然的情面,故用這樣難題目。我何不如此如此鬼混一番,一來顯顯我胸中的抱負,二來也看看包公膽量。左右是散伙罷咧!」於是研墨蘸筆,先度量了尺寸,注寫明白。後又寫了做法,並分上、中、下三品,龍、虎、狗的式樣。他用筆畫成三把鍘刀,故意的以「札」字做「鍘」字,看包公有何話說。畫畢,來至書房。包興回明了包公,請進。公孫策將畫單呈上,以為包公必然大怒,彼此一拱手就完了。誰知包公不但不怒,將單一一看明,不由春風滿面,口中急急稱贊:「先生真天才也!」立刻叫包興傳喚木匠:「就煩先生指點,務必連夜蕩出樣子來,明早還要恭呈御覽。」公孫策聽了此話,愣柯柯的連話也說不出來。此時就要說這是我畫著玩的,也改不過口來了。
  又見包公連催外班快傳匠役。公孫策見真要辦理此事,只得退出,從新將單子細細的搜求,又添上如何包銅葉子,如何釘金釘子,如何安鬼王頭,又添上許多樣色。不多時,匠役人等來到。公孫策先叫看了樣子,然後教他做法。眾人不知有何用處,只得按著吩咐的樣子蕩起,一個個手忙腳亂,整整鬧了一夜,方才蕩得。包公臨上朝時,俱各看了,吩咐用黃箱盛上,抬至朝中,預備御覽。
  包公坐轎來至朝中,三呼已畢,出班奏道:「臣包拯昨蒙聖恩賜臣御札三道,臣謹遵旨,擬得式樣,不敢擅用,謹呈御覽。」說著話,黃箱已然抬到,擺在丹墀。聖上閃目觀瞧,原來是三口鍘刀的樣子,分龍、虎、狗三品。包公又奏:「如有犯法者,各按品級行法。」聖上早已明白包公用意,是借「札」字之音改作「鍘」字,做成三口鍘刀,以為鎮嚇外官之用,不覺龍顏大喜,稱羨包公奇才巧思,立刻准了所奏:「不必定日請訓,俟御刑造成,急速起身。」
  包公謝恩,出朝上轎,剛到街市之上,見有父老十名一齊跪倒,手持呈詞。包公在轎內看得分明,將腳一跺轎底(這是暗號),登時轎夫止步打柞。包興連忙將轎簾微掀,將呈子遞進。不多時,包公吩咐掀起轎簾。包興連忙將轎簾掀起,只見包公嗤、嗤將呈子撕了個粉碎,擲於地下,口中說道:「這些刁民!焉有此事?叫地方將他們押去城外,惟恐在城內滋生是非。」說罷,起轎竟自去了。這些父老哭哭啼啼,抱抱怨怨,說道:「我們不辭辛苦奔至京師,指望伸冤報恨。誰知這位老爺也是怕權勢的,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我等冤枉再也無處訴了。」說罷,又大哭起來。旁邊地方催促,道:「走罷,別叫我們受熱。大小是個差使,哭也無益,何處沒有屈死的呢?」眾人聞聽,只得跟隨地方出城。剛到城外,只見一騎馬飛奔前來,告訴地方道:「送他們出城,你就不必管了,回去罷!」地方連忙答應,抽身便回去了。來人卻是包興,跟定父老,到無人處,方告訴他們道:「老爺不是不准呈子,因市街上耳目過多,走漏風聲,反為不美。老爺吩咐,叫你們俱不可散去;且找幽僻之處藏身,暗暗打聽老爺多攢起身時,叫你們一同隨去。如今先叫兩個有年紀的,悄悄跟我進城,到衙門有話問呢。」眾人聞聽,俱各歡喜。其中單叫兩個父老,遠遠跟定包興,到了開封府。包興進去回明,方將兩個父老帶至書房。包公又細細問了一遍。原來是十三家,其中有收監的,有不能來的。包公吩咐:「你們在外不可聲張,俟我起身時一同隨行便了。」二老者叩頭謝了,仍然出城而去。
  且說包公自奏明御刑之後,便吩咐公孫策督工監造,務要威嚴赫耀,更要純厚結實。便派王、馬、張、趙四勇士服侍御刑:王朝掌刀,馬漢卷席捆人,張龍、趙虎抬人入鍘。公孫策每日除監造之外,便與四勇士服侍御刑,操演規矩,定了章程禮法,不可紊亂。
  不數日光景,御刑打造已成,包公具摺請訓,便有無數官員前來餞行。包公將御刑供奉堂上,只等眾官員到齊,同至公堂之上,驗看御刑。眾人以為新奇,正要看看是何制度。不多時,俱到公堂,只見三口御鍘上面俱有黃龍袱套,四位勇士雄赳赳,氣昂昂,上前抖出黃套,露出刑外之刑,法外之法。真是「光閃閃,令人毛髮皆豎;冷颶颶,使人心膽俱寒」。正大君子看了尚可支持,好邪小人見了魂魄應飛,真算從古至今未有之刑也!眾人看畢,回歸後面。所有內外執事人等忙忙亂亂,打點起身。包公又暗暗吩咐,叫田忠跟隨公孫策同行。」到了起行之日,有許多同僚在十里長亭送別,也不細表。沿途上叫告狀的父老也暗暗跟隨。
  這日包公走至三星鎮,見地面肅靜,暗暗想道:「地方官制度有方。」正自犯想,忽聽喊冤之聲,卻不見人。包興早已下馬,順著聲音找去,原來在路旁空柳樹裡。及至露出身來,卻又是個婦人,頭頂呈詞,雙膝跪倒。包興連忙接過呈子。此時轎已打杵,上前將狀子遞入轎內。包公看畢,對那婦人道:「你這呈子上言家中無人,此呈卻是何人所寫?」婦人答道:「從小熟讀詩書,父兄皆是舉貢,嫁得丈夫也是秀才,筆墨常不釋手。」包公將轎內隨行紙墨筆硯,叫包興遞與婦人另寫一張。只見不加思索,援筆立就,呈上。包公接過一看,連連點頭,道:「那婦人,你且先行回去聽傳。待本閣到了公館,必與你審問此事。」那婦人磕了一個頭,說:「多謝青天大人!」當下包公起轎,直投公館去了。
  未識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買豬首書生遭橫禍 扮化子勇士獲賊人


  且說包公在三星鎮接了婦人的呈子。原來那婦人娘家姓文,嫁與韓門為妻。自從丈夫去世,膝下只有一子,名喚瑞龍,年方一十六歲。在白家堡祖房三間居住。韓文氏做些針指,訓教兒子讀書。子在東間讀書,母在西間做活。娘兒兩個將就度日,並無僕婦下人。一日晚間,韓瑞龍在燈下唸書,猛回頭見西間簾子一動,有人進入西間,是蔥綠衣衿,大紅朱履,連忙立起身趕入西間,見他母親正在燈下做活。見瑞龍進來,便問道:「吾兒,晚上功課完了麼?」瑞龍道:「孩兒偶然想起個典故,一時忘懷,故此進來找書查看查看。」一壁說著,奔了書箱。雖則找書,卻暗暗留神,並不見有什麼,只得拿一本書出來,好生納悶,又怕有賊藏在暗處,又不敢聲張,恐怕母親害怕,一夜也未合眼。到了次日晚間讀書,到了初更之後,一時恍惚,又見西間簾子一動,仍是朱履綠衫之人進入屋內。韓生連忙趕至屋中,口叫「母親」。只這一聲,倒把個韓文氏嚇了一跳,說道:「你不唸書,為何大驚小怪的?」韓生見問,一時寸不能答對,只得實訴道:「孩兒方才見有一人進來,及至趕入屋內,卻不見了。昨晚也是如此。」韓文氏聞聽,不覺詫異:「倘有歹人窩藏,這還了得!我兒持燈照看照看便了。」韓生接過燈來,在?下一照,說:「母親,這?下土為何高起許多呢?」韓文氏連忙看時,果是浮土,便道:「且把?挪開細看。」娘兒兩個抬起?來,將浮土略略扒開,卻露出一隻箱子,不覺心中一動,連忙找了鐵器將箱蓋打開。韓生見裡面滿滿的一箱子黃白之物,不由滿心歡喜,說道:「母親,原來是一箱子金銀,敢則是財來找人。」文氏聞聽,喝道:「胡說!焉有此事!縱然是財,也是無義之財,不可亂動。」無奈韓生年幼之人,見了許多金銀。如何割捨得下;又因母子很窮,便對文氏道:「母親,自古掘土得金的不可枚舉。況此物非是私行竊取的,又不是別人遺失撿了來的,何以謂之不義呢?這必是上天憐我母子孤苦,故爾才有此財發現,望乞母親詳察。」文氏聽了,也覺有理,便道:「既如此,明早買些三牲祭禮,謝過神明之後,再做道理。」韓生聞聽母親應允,不勝歡喜,便將浮土仍然掩上,又將木?暫且安好。母子各自安寢。
  韓生哪裡睡得著,翻來覆去,胡思亂想,好容易心血來潮,入了夢鄉,總是惦念此事,猛然驚醒,見天發亮,急忙起來稟明母親,前去買辦三牲祭禮。誰知出了門一看,只見月明如晝,天氣尚早,只得慢慢行走。來至鄭屠鋪前,見裡面卻有燈光,連忙敲門,要買豬頭,忽然燈光不見了,半晌,毫無人應,只得轉身回來。剛走了幾步,只聽鄭屠門響。回頭看時,見燈光復明,又聽鄭屠道:「誰買豬頭?」韓生應道:「是我,賒個豬頭。」鄭屠道:「原來是韓相公。既要豬頭,為何不拿個傢伙來?」韓生道:「出門忙了就忘了,奈何?」鄭屠道:「不妨,拿一塊墊布包了,明日再送來罷。」因此用墊布包好,交付韓生。韓生兩手捧定,走不多時,便覺乏了;暫且放下歇息,然後又走。迎面恰遇巡更人來,見韓生兩手捧定帶血布包,又累得氣喘吁吁,未免生厥,便問:「是何物件?」韓生答道:「是豬頭。」說話氣喘,字兒不真。巡更人更覺疑心,一人說話,一人彎腰打開布包驗看,明月之下,又有燈光照得真切,只見裡面是一顆血淋淋髮髻蓬鬆女子人頭。韓生一見,只嚇得魂飛魄散。巡更人不容分說,即將韓生解至鄴縣,俟天亮稟報。
  縣官見是人命,立刻升堂,帶上韓生一看,卻是個懦弱書生,便問道:「你叫何名?因何殺死人命?」韓生哭道:「小人叫韓瑞龍,到鄭屠鋪內買豬頭,忘拿傢伙,是鄭屠用布包好遞與小人。後遇巡更之人追問,打開看時,不想是顆人頭。」說罷,痛哭不止。縣官聞聽,立刻出簽,拿鄭屠到案。誰知鄭屠拿到,不但不應,他便說連買豬頭之事也是沒有的。又問他:「墊布不是你的麼?」他又說:「墊布是三日前韓生借去的,不想他包了人頭移禍於小人。」可憐年幼的書生,如何敵的過這狠心屠戶!幸虧官府明白,見韓生不像殺人行凶之輩,不肯加刑,連屠戶暫且收監,設法再問。
  不想韓文氏在三星鎮遞了呈詞,包公准狀。及至來到公館,縣尹已然迎接,在外伺候。包公略為歇息,吃茶,便請縣尹相見,即問韓瑞龍之案。縣官答道:「此案尚在審訊,未能結案。」包公吩咐,將此案人證俱各帶至公館聽審。少刻帶到。包公升堂入座,先帶韓瑞龍上堂,見他滿面淚痕,戰戰兢兢,跪倒堂前。包公叫道:「韓瑞龍,因何謀殺人命?訴上來。」韓生淚漣漣道:「只因小人在鄭屠鋪內買豬頭,忘帶傢伙,是他用墊布包好遞給小人,不想鬧出這場官司。」包公道:「住了。你買豬頭,遇見巡更之人,是什麼時候?」韓生道:「天尚未亮。」包公道:「天未亮,你就去買豬頭何用?講!」韓生到了此時不能不說,便一五一十,回明堂前,放聲大哭,「求大人超生。」包公暗暗點頭道:「這小孩子家貧,貪財心勝。看此光景,必無謀殺人命之事。」吩咐:「帶下去。」便對縣官道:「貴縣,你帶人役到韓瑞龍家相驗板箱,務要搜查明白。」縣官答應,出了公館,乘馬,帶了人役去了。
  這裡包公又將鄭屠提出,帶上堂來,見他凶眉惡眼,知是不良之輩,問他時與前供相同。包公大怒,打了二十個嘴巴,又責了三十大板。好惡賊!一言不發,真會挺刑。吩咐:「帶下去。」
  只見縣官回來,上堂稟道:「卑職奉命前去韓瑞龍家驗看板箱,打開看時裡面雖是金銀,卻是冥資紙錠;又往下搜尋,誰知有一無頭死屍,卻是男子。」包公問道:「可驗明是何物所傷?」一句話把個縣尹問了個怔,只得稟道:「卑職見是無頭之屍,未及驗看是何物所傷。」包公嗔道:「既去查驗,為何不驗看明白?」縣尹連忙道:「卑職粗心,粗心。」包公吩咐:「下去。」縣尹連忙退出,嚇了一身冷汗,暗自說:「好一位利害欽差大人,以後諸事小心便了。」
  再說包公吩咐再將韓瑞龍帶上來,便問道:「韓瑞龍,你住的房屋是祖積?還是自己蓋造的呢?」韓生回道:「俱不是,乃是租賃居住的,並且住了不久。」包公又問:「先前是何人居住?」韓生道:「小人不知。」包公聽罷,叫將韓生並鄭屠寄監。
  老爺退堂,心中好生憂悶,叫人請公孫先生來,彼此參詳此事:一個女子頭,一個男子身,這便如何處治?公孫先生又要暗訪,包公搖頭,道:「得意不宜再往,待我細細思索便了。」公孫退出,與王、馬、張、趙大家參詳此事,俱各無有定見。公孫先生自回下處。
  楞爺趙虎便對二位哥哥言道:「你我投至開封府,並無寸進之功。如今遇了為難的事,理應替老爺分憂,待小弟暗訪一番。」三人聽了,不覺大笑,說:「四弟,此乃機密細事,豈是你粗魯之人幹得的?千萬莫要留個話柄!」說罷,復又大笑。四爺臉上有些下不來,搭搭訕訕的回到自己屋內,沒好氣的。倒是跟四爺的從人有機變,向前悄悄對四爺耳邊說:「小人倒有個主意。」四爺說:「你有什麼主意?」從人道:「他們三位不是笑話你老嗎,你老倒要賭賭氣,偏去私訪,看是如何,然而必須巧妝打扮,叫人認不出來。那時苦是訪著了,固然是你老的功勞;就是訪不著,悄悄兒回來,也無人知覺,也不至於丟人。你老想好不好?」楞爺聞聽大喜,說:「好小子!好主意!你就替我辦理。」從人連忙去了,半晌,回來道:「四爺,為你老這宗事好不費事呢,好容易才找了來了。花了十六兩五錢銀子。」四爺說:「什麼多少,只要辦的事情妥當就是了。」從人說:「管保妥當。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小人就把你老打扮起來,好不好?」
  四爺聞聽,滿心歡喜,跟著從人出了公館,來至靜處,打開包袱,叫四爺脫了衣衿,包袱裡面卻是鍋煙子,把四爺臉上一抹,身上手上俱各花花答答的抹了;然後拿出一頂半零不落的開花兒的帽子,與四爺戴上;又拿上一件滴零搭拉的破衣,與四爺穿上;又叫四爺脫了褲子鞋襪,又拿條少腰沒腿的破褲叉兒,與四爺穿上;腿上給四爺貼了兩貼膏藥,唾了幾口吐沫,抹了些花紅柳綠的,算是流的膿血;又有沒腳跟的搾板鞋,叫四爺他拉上;餘外有個黃瓷瓦罐,一根打狗棒,叫四爺拿定:登時把四爺打扮了個花鋪蓋相似。這一身行頭別說十六兩五錢銀子,連三十六個錢誰也不要。他只因四爺大秤分金,扒堆使銀子,哪裡管他多少;況且又為的是官差私訪,銀子上更不打算盤了。臨去時,從人說:「小人於起更時,仍在此處等候你老。」四爺答應,左手提罐,右手拿棒,竟奔前村而去。
  走著,走著,覺得腳指紮的生疼。來到小廟前石上坐下,將鞋拿起一看,原來是鞋底的釘子透了。掄起鞋來在石上拍搭、拍搭緊摔,好容易將釘子摔下去。不想驚動了廟內的和尚,只當有人敲門,及至開門一看,是個叫化子在那裡摔鞋。四爺抬頭一看,猛然問和尚:「你可知女子之身、男子之頭,在於何處?」和尚聞聽,道:「原來是個瘋子。」並不答言,關了山門進去了。
  四爺忽然省悟,自己笑道:「我原來是私訪,為何順口開河?好不是東西!快些走罷。」自己又想道:「既扮做化子,應當叫化才是。這個我叮沒有學過,說不得到哪裡說哪裡,胡亂叫兩聲便了。」便道:「可憐我一碗半碗,燒的黃的都好!」先前還高興,以為我是私訪;到後來見無人理他,自想似此如何打聽得事出來,未免心中著急,又見日色西斜,看看的黑了。幸喜是月望之後,天色雖然黑了,東方卻是一輪明月。走至前村。也是事有湊巧,只見一家後牆有個人影往裡一跳。四爺心中一動,暗說:「才黑如何便有偷兒?不要管他,我也跟進去瞧瞧。」想罷,放下瓦罐,丟了木棒,摔了破鞋,光著腳丫子,一伏身往上一縱。縱上牆頭,看牆頭有柴火垛一堆,就從柴垛順溜下去:留神一看,見有一人爬伏在那裡;楞爺便上前伸手按住,只聽那人哎喲了一聲。四爺說:「你嚷,我就捏死你!」那人道:「我不嚷!我不嚷!求爺爺饒命。」四爺道:「你叫什麼名字?偷的什麼包袱?放在哪裡?快說!」只聽那人道:「我叫葉阡兒,家有八十歲的老母無贍養。我是頭次幹這營生呀,爺爺!」四爺說:「你真沒偷什麼?」一面問,一面檢查細看,只見地下露著白絹條兒。四爺一拉,土卻是鬆的,越拉越長,猛力一抖,見是一雙小小金蓮;復又將腿攥住,盡力一掀,原來是一個無頭的女屍。四爺一見,道:「好呀!你殺了人,還合我鬧這個腔兒呢。實對你說,我非別人,乃開封府包大人閣下趙虎的便是。因為此事,特來暗暗私訪。葉阡兒聞聽,只嚇得膽裂魂飛。口中哀告,道:「趙爺,趙爺!小人作賊情實,並沒有殺人。」四爺說:「誰管你!且捆上再說。」就拿白絹條子綁上,又恐他嚷,又將白絹條子撕下一塊,將他口內塞滿,方才說:「小子好好在這裡,老爺去去就來。」四爺順著柴垛,跳出牆外,也不顧瓦罐木棒與那破鞋,光著腳奔走如飛,直向公館而來。
  此時天交初鼓,只見從人正在那裡等候,瞧著像四爺,卻聽見腳底下呱咭、呱咭的山響,連忙趕上去說:「事體如何?」四爺說:「小子,好興頭得很!」說著話,就往公館飛跑。從人看此光景,必是鬧出事來了,一壁也就隨著跟來;誰知公館之內,因欽差在此,各處俱有人把門,甚是嚴整。忽然見個化子從外面跑進,連忙上前攔阻,說道:「你這人好生撒野,這是什麼地方!」話未說完,四爺將手向左右一分,一個個一溜歪斜,幾乎栽倒。四爺已然進去。眾人才待再嚷,只見跟四爺的從人進來,說道:「別嚷,那是我們四老爺。」眾人聞聽,各皆發怔,不知什麼原故。
  這位楞爺跑到裡面,恰遇包興,一伸手拉住,說:「來得甚好!」好個包興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是誰?」後面從人趕到,說:「是我們四爺。」包興在黑影中看不明白,只聽趙虎說:「你替我回稟回稟大人,就說趙虎求見。」包興方才聽出聲音來:「曖喲!我的楞爺,你嚇殺我咧!」一同來至燈下,一看四爺好模樣兒,真是難畫難描,不由得好笑。四爺著急,道:「你先別笑,快回老爺!你就說我有要緊事求見。快著!快著!」包興見他這般光景,必是有什麼事,連忙帶著趙爺到了包公門首。包興進內回稟,包公立刻叫:「進來。」見了趙虎這個樣子,也覺好笑,便問:「有什麼事?」趙虎便將如何私訪,如何遇著葉阡兒,如何見了無頭女屍之話,從頭至尾,細述一回。包公正因此事沒有頭緒,今聞此言,不覺滿心歡喜。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審葉阡兒包公斷案 遇楊婆子俠客揮金


  且說包公聽趙虎拿住葉阡兒,立刻派差頭四名,著兩個看守屍首,派兩人急將葉阡兒押來。吩咐去後,方叫趙虎後面更衣,又極力誇說他一番。趙虎洋洋得意,退出門來。從人將淨面水衣服等,俱各預備妥協。四爺進了門,就賞了從人十兩銀子,說:「好小子!虧得你的主意,老爺方能立此功勞。」楞爺好生歡喜,慢慢的梳洗,安歇安歇。
  且言差頭去不多時,將葉阡兒帶到,仍是捆著。大人立刻升堂,帶上葉阡兒,當面鬆綁。包公問道:「你叫何名?為何無故殺人?講來!」葉阡兒回道:「小人名叫葉阡兒,家有老母。只因窮苦難當,方才作賊,不想頭一次就被人拿住,望求老爺饒命。」包公道:「你作賊已屬不法,為何又去殺人呢?」葉阡兒道:「小人作賊是真,並未殺人。」包公將驚堂木一拍:「好個刁惡奴才!束手問你,斷不肯招。左右,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只這二十下子,把個葉阡兒打了個橫迸,不由著急,道:「我葉阡兒怎麼這末時運不順,上次是那麼著,這次又這末著,真是冤枉!」包公聞聽話裡有話,便問道:「上次是怎麼著?快講!」葉阡兒自知失言,便不言語。
  包公見他不語,吩咐:「掌嘴!著實地打!」葉阡兒著急,道:「老爺不要動怒,我說,我說!只因白家堡有個白員外,名叫白熊。他的生日之時,小人便去張羅,為的是討好兒。事完之後,得些賞錢,或得點子吃食。誰知他家管家白安比員外更小氣刻薄,事完之後,不但沒有賞錢,連雜燴菜也沒給我一點。因此小人一氣,晚上就偷他去了。」包公道:「你方才言道是頭次作賊,如今是第二次了。」葉阡兒回道:「偷白員外是頭一次。」包公道:「偷了怎麼?講!」葉阡兒道:「他家道路是小人認得的,就從大門溜進去,竟奔東屋內隱藏。這東廂房便是員外的妾名玉蕊住的。小人知道她的箱櫃東西多呢。正在隱藏之時,只聽得有人彈福扇響;只見玉蕊開門,進來一人,又把桶扇關上。小人在暗處一看,卻是主管白安,見他二人笑嘻嘻的進了帳子。不多時,小人等他二人睡了,便悄悄的開了櫃子,一摸摸著木匣子,甚是沉重,便攜出,越牆回家。見上面有鎖,旁邊掛著鑰匙,小人樂得了不得。及至打開一看:--罷咧!誰知裡面是個人頭!這次又遇著這個死屍。故此小人說『上次是那末著,這次是這末著』。這不是小人時運不順麼?」
  包公便問道:「匣內人頭是男是女?講來!」葉阡兒回道:「是個男頭。」包公道:「你將此頭是埋了?還是報了官了呢?」葉阡兒道:「也沒有埋,也沒有報官。」包公道:「既沒埋,又沒報官,你將這人頭丟在何處了呢?講來!」葉阡兒道:「只因小人村內有個邱老頭子,名叫邱鳳,因小人偷他的倭瓜被他拿住……」包公道:「偷倭瓜!這是第三次了!」葉阡兒道:「偷倭瓜才是頭一次呢。這邱老頭子恨急了,將井繩蘸水,將小人打了個結實,才把小人放了,因此懷恨在心,將人頭擲在他家了。」包公便立刻出簽兩枝,差役四名,二人拿白安,二人拿邱鳳,俱於明日聽審,將葉阡兒押下去寄監。
  至次日,包公正在梳洗,尚未升堂,只見看守女屍的差人回來一名,稟道:「小人昨晚奉命看守死屍,至今早查看,誰知這院子正是鄭屠的後院,前門封鎖,故此轉來稟報。」包公聞聽,心內明白;吩咐:「知道了。」那人仍然回去。
  包公立刻升堂,先帶鄭屠,問道:「你這該死的奴才!自己殺害人命,還要脫累他人。你既不知女子之頭,如何你家後院埋著女子之屍?從實招來。講!」兩旁威喝:「決說!快說!」鄭屠以為女子之屍,必是老爺派人到他鋪中搜出來的,一時驚得木塑相似,半晌,說道:「小人願招。只因那天五鼓起來,剛要宰豬,聽見有人扣門求救。小人連忙開門放入。又聽得外面有追趕之聲;口中說道:『既然沒有,明早細細搜查,大約必是在哪裡窩藏下了。』說著話,仍歸舊路回去了。小人等人靜後,方才點燈一看,卻是個年幼女子。小人問她因何夤夜逃出,她說:『名叫錦娘。只因身遭拐騙,賣入煙花。我是良家女子,不肯依從。後來有蔣太守之子,倚仗豪勢,多許金帛,要買我為妾;我便假意慇懃,遞酒獻媚,將太守之子灌得大醉,得便脫逃出來。』小人見她美貌,又是滿頭珠翠,不覺邪心頓起,誰知女子嚷叫不從。小人順手提刀,原是威嚇她,不想刀才到脖子上,頭就掉了。小人見她已死,只得將外面衣服剝下,將屍埋在後院。回來正拔頭上簪環,忽聽有人叫門,買豬頭。小人連忙把燈吹滅了。後來一想,我何不將人頭包了。叫他替我拋了呢?總是小人糊塗慌恐,不知不覺就將人頭用墊布包好,從新點上燈,開開門,將買豬頭的叫回來--就是韓相公。可巧沒拿傢伙,因此將布包的人頭遞與他,他就走了。及至他走後,小人又後悔起來,此事如何叫人擲的呢?必要鬧出事來。復又一想,他若替我擲了也就沒事;倘若鬧出事來,總給他個不應就是了。不想老爺明斷,竟把個屍首搜出來。可憐小人殺了回子人,所有的衣服等物動也沒動,就犯了事了。小人冤枉!」包公見他俱各招認,便叫他畫招。
  剛然帶下去,只見差人稟道:「邱鳳拿到。」包公吩咐帶上來,問他何故私埋人頭。邱老兒不敢隱瞞,只得說:「那夜聽見外面咕咚一響,怕是歹人偷盜,連忙出屋看時,見是個人頭,不由害怕,因叫長工劉三拿去掩埋。誰知劉三不肯,合小人要一百兩銀子,小人無奈,給了他五十兩銀子,他才肯埋了。」包公道:「埋在何處?」邱老說:「問劉三便知分曉。」包公又問:「劉三在何處?」邱老兒說:「現在小人家內。」包公立刻吩咐縣尹帶領差役,押著邱老,找著劉三,即將人頭刨來。
  剛然去後,又有差役回來稟道:「白安拿到。」立刻帶上堂來。見他身穿華服,美貌少年。包公問道:「你就是白熊的主管白安麼?」應道:「小人是。」「我且問你,你主人待你如何?」白安道:「小人主人待小人如同骨肉,實在是恩同再造。」包公將驚堂木一拍:「好一個亂倫的狗才!既如此說,為何與你主人侍妾通姦,講!」白安聞聽,不覺心驚,道:「小人索日奉公守法,並無此事呀。」包公吩咐:「帶葉阡兒。」葉阡兒來至堂上,見了白安,說:「大叔不用分辯了,應了罷,我已然替你回明了。你那晚彈表塥扇與玉蕊同進了帳子,我就在那屋裡來著。後來你們睡了,我開了櫃,拿出木匣,以為發注財,誰知裡面是個人腦袋。沒什麼說的,你們主僕作的事兒,你就從實招了罷。大約你不招,也是不行的。」一席話說的白安張口結舌,面目變色。包公又在上面催促,說:「那是誰的人頭?從實說來!」白安無奈,爬半步道:「小人招就是了。那人頭乃是小人家主的表弟,名叫李克明。因家主當初窮時,借過他紋銀五百兩,總未還他。那一天李克明到我們員外家,一來看望,二來討取舊債,我主人相待酒飯。誰知李克明酒後失言,說他在路上遇一瘋顛和尚,名叫陶然公,說他面上有晦氣,給他一個遊仙枕,叫他給與星主。他又不知星主是誰,問我主人。我主人也不知是誰,因此要借他遊仙枕觀看。他說裡面閬苑瓊樓,奇花異草,奧妙非常。我主人一來貪著遊仙枕,二來又省還他五百兩銀子,因此將他殺死,叫我將屍埋在堆貨屋子裡。我想我與玉蕊相好,倘被主人識破,如何是好;莫若將人頭割下,灌下水銀,收在玉蕊櫃內,以為將來主人識破的把柄。誰知被他偷去此頭,今日鬧出事來。」說罷,往上叩頭,包公又問道:「你埋屍首之屋,在於何處?」白安道:「自埋之後,鬧起鬼來了,因此將這三間屋子另打出,開了門,租與韓瑞龍居住。」包公聽說,心內明白,叫白安畫了招,立刻出簽,拿白熊到案。
  此時縣尹已回,上堂來稟道:「卑職押解邱鳳,先找著劉三,前去刨頭,卻在井邊。劉三指地基時,裡面卻是個男子之屍,驗過額角是鐵器所傷。因問劉三,劉三方說道:『刨錯了,這邊才是埋人頭的地方。』因此又刨,果有人頭,係用水銀灌過的男子頭。卑職不敢自專,將劉三一干人證帶到聽審。」包公聞聽縣尹之言,又見他一番謹慎,不似先前的荒唐,心中暗喜,便道「貴縣辛苦,且歇息歇息去。」
  叫帶劉三上堂。包公問道:「井邊男子之屍從何而來?講!」兩邊威嚇:「快說!」劉三連忙叩頭,說:「老爺不必動怒,小人說就是了。回老爺,那男子之屍不是外人,是小人的叔伯兄弟劉四。只因小人得了當家的五十兩銀子,提了人頭剛要去埋,誰知劉四跟在後面。他說:『私埋人頭,應當何罪?』小人許了他十兩銀子,他還不依;又許他對半平分,他還不依。小人間他:『要多少呢?』他說:『要四十五兩。』小人一想,通共才五十兩,小人才得五兩剩頭,氣他不過。小人於是假應,叫他幫著刨坑,要深深的。小人見他毛腰撮土,小人就照著太陽上一鍬頭,就勢兒先把他埋了;然後又刨一坑,才埋了人頭,不想今日陰錯陽差。」說罷,不住叩頭。包公叫他畫了招,且自帶下去。
  此時白熊業已傳到,所供與白安相符,並將遊仙枕呈上。包公看了,交與包興收好,即行斷案:鄭屠與女子抵命,白熊與李克明抵命,劉三與劉四抵命,俱各判斬;白安以小犯上,定了絞監候;葉阡兒充軍;邱老兒私埋人頭,畏罪行賄,定了徒罪;玉蕊官賣;韓瑞龍不聽母訓,貪財生事,理當責處,姑念年幼無知,釋放回家,孝養孀母,上進攻書;韓文氏撫養課讀,見財思義,教子有方,著縣尹賞銀二十兩以為旌表;縣官理應奏參,念他勤勞辦事,尚肯用心,照舊供職。包公斷明此案,聲名遠振。歇息一天,才起身赴陳州。
  且言常州府武進縣遇傑村南俠展昭,自從土龍崗與包公分手,獨自邀游名山勝跡,到處玩賞。一日歸家,見了老母甚好。多虧老家人展忠料理家務,井井有條,全不用主人操一點心,為人耿直,往往展爺常被他搶白幾句,展爺念他是個義僕,又是有年紀的人,也不計較他。惟有在老母跟前,晨昏定省,克盡孝道。一日,老母心內覺得不爽。展爺趕緊延醫調治,衣不解帶,晝夜侍奉。不想桑榆暮景,竟是一病不起,服藥無效,一命歸西去了。展爺呼天搶地,痛哭流涕,所有喪儀一切,全是老僕展忠辦理,風風光光將老太太殯葬了,展爺在家守制遵禮。
  到了百日服滿,他仍是行俠作義,如何肯在家中。一切事體俱交與展忠照管,他便隻身出門,到處遊山玩水,遇有不平之事,便與人分憂解難。有一日,遇一群逃難之人攜男抱女,哭哭啼啼,好不傷心慘目。展爺便將鈔包銀兩分散眾人,又問他們從何處而來。眾人同聲回道:「公子爺再休提起。我等俱是陳州良民,只因龐大師之子安樂侯龐呈奉旨放賑,到陳州原是為救饑民。不想他倚仗太師之子,不但不放賑,他反將百姓中年輕力壯之人挑去造蓋花園,並且搶掠民間婦女,美貌的作為姬妾,蠢笨者充當服役。這些窮民本就不能活,這一荼毒豈不是活活要命麼?因此我等往他方逃難去,以延殘喘。」說罷,大哭去了。展爺聞聽,氣破英雄之膽,暗說道:「我本無事,何妨往陳州走走。」主意已定,直奔陳州大路而來。
  這日正走之間,看見一座墳塋,有個婦人在那裡啼哭,甚是悲痛,暗暗想道:「偌大年紀,有何心事,如此悲哀?必有古怪。」欲待上前,又恐男女嫌疑。偶見那邊有一張燒紙,連忙撿起作為因由,便上前道:「老媽媽不要啼哭,這裡還有一張紙沒燒呢。」那婆子止住悲聲,接過紙去,歸入堆中燒了。展爺便搭搭訕訕問道:「媽媽貴姓?為何一人在此啼哭?」婆子流淚道:「原是好好的人家,如今鬧的剩了我一個,焉有不哭!」展爺道:「難道媽媽家中,俱遭了不幸了麼?」婆子道:「若都死了,也覺死心塌地了,惟有這不死不活的更覺難受。」說罷,又痛哭如梭。展爺見這婆子說話拉雜,不由心內著急,便道:「媽媽有甚為難之事,何不對我說說呢?」婆子拭拭眼淚,又瞧了展爺是武生打扮,知道不是歹人,便說道:「我婆子姓楊,乃是田忠之妻。」便將主人田起元夫妻遇害之事,一行鼻涕兩行淚,說了一遍,又說:「丈夫田忠上京控告,至今沓無音信。現在小主在監受罪,連飯俱不能送。」展爺聞聽,這英雄又是悽惶,又是憤恨,便道:「媽媽不必啼哭。田起元與我素日最相好。我因在外訪友,不知他遭了此事。今既饔饗不濟,我這裡有白銀十兩,暫且拿去使用。」說罷,拋下銀兩,竟奔皇親花園而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展義士巧換藏春酒 龐奸侯設計軟紅堂


  且說展爺來至皇親花園,只見一帶簇新的粉牆,露出樓閣重重,用步丈量了一番,就在就近處租房住了。到了二更時分,英雄換上夜行的衣靠,將燈吹滅,聽了片時,寓所已無動靜,悄悄開門,回手帶好,仍然放下軟簾,飛上房,離了寓所,來到花園(白晝間已然丈量過了)。約略遠近,在百寶囊中掏出如意?來,用力往上一拋(是練就準頭),便落在牆頭之上,用腳尖登住磚牙,飛身而上。到了牆頭,將身爬伏。又在囊中取一塊石子輕輕拋下,側耳細聽。(此名為「投石問路」。下面或是有溝,或是有水,就是落在實地,再沒有聽不出來的。)又將鋼爪轉過,手摟絲?,順手而下。兩腳落在實地,脊背貼牆,往前面與左右觀看一回,方將五爪絲?往上一抖,收下來裝在百寶囊中。躡足潛蹤,腳尖兒著地,真有鷺浮鶴行之能。來至一處,見有燈光,細細看時,卻是一明兩暗,東間明亮,窗上透出人影,乃是一男一女,二人飲酒。展爺悄立窗下,只聽得男子說道:「此酒娘子只管吃下,無妨;外間案上那一瓶,斷斷動不得的!」又聽婦人道:「那個酒叫什麼名兒呢?」男子道:「叫作藏春酒。若是婦人吃了,慾火燒身,無不依從。只因侯爺搶了金玉仙來,這婦人至死不從,侯爺急得沒法,是我在旁說道:『可以配藥造酒,管保隨心所欲。』侯爺聞聽,立刻叫我配酒。我說:『此酒大費周折,須用三百兩銀子。』」那婦人便道:「什麼酒費這許多銀子?」男子道:「娘子,你不曉得,侯爺他恨不能婦人一時到手,我不趁此時賺他的銀兩,如何發財呢?我告訴你說,配這酒不過高高花上十兩頭。這個財是發定了!」說畢,哈哈大笑。又聽婦人道:「雖然發財,豈不損德呢!況且又是個貞烈之婦,你如何助紂為虐呢?」男子說道:「我是為窮困所使,不得已而為之。」
  正在說話間,只聽外面叫道:「臧先生,臧先生。」展爺回頭,見樹梢頭露出一點燈光,便閃身進入屋內,隱在軟簾之外。又聽男子道:「是哪位?」一壁起身,一壁說:「娘子,你還是躲在西間去,不要拋頭露面的。」婦人往西間去了。臧先生走出門來。
  這時展爺進入屋內,將酒壺提出,見外面案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玉瓶;又見那邊有個紅瓶,忙將壺中之酒倒在紅瓶之內,拿起玉瓶的藏春酒倒入壺中,又把紅瓶內的好酒傾人玉瓶之內。提起酒壺,仍然放在屋內。悄地出來,盤柱而上,貼住房簷,往下觀看。
  原來外面來的是跟侯爺的家丁龐福,奉了主人之命,一來取藏春酒,二來為合臧先生講帳。
  這先生名喚臧能,乃是個落第的窮儒,半路兒看了些醫書,記了些偏方,投在安樂侯處作幫襯。當下出來,見了龐福,問道:「主管到此何事?」龐福說:「侯爺叫我來取藏春酒,叫你親身拿去,當面就?銀子。可是先生,白花花的三百兩,難道你就獨吞嗎?我們辛辛苦苦,白跑不成?多少不拘,總要染染手兒呀。先生,你說怎麼樣?」臧能道:「當得,當得,不能白跑。倘若銀子到手,必要請你吃酒的。」龐福道:「先生真是明白爽快人。好的,咱們倒要交交咧。先生取酒去罷。」臧能回身進屋,拿了玉瓶關上門,隨龐福去了,直奔軟紅堂。哪知南俠見他二人去後,盤柱而下,暗暗的也就跟將下去了。
  這裡婦人從西間屋內出來,到了東間,仍然坐在舊處,暗自思道:「丈夫如此傷害天理,作的都是不仁之事。」越思越想,好不愁煩,不由得拿起壺來斟了一杯,慢慢的獨酌。誰知此酒入腹之後,藥性發作,按納不住。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只聽有人叩門,連忙將門開放,卻是龐祿,懷中抱定三百兩銀子送來。婦人讓至屋內。龐祿將銀子交代明白,回身要走,倒是婦人留住,叫他坐下,便七長八短他說。正在說時,只聽外面咳嗽,卻是臧能回來了。龐祿出來迎接著,張口結舌說道:「這三--三百兩銀子,已交付大嫂子了。」說完,抽身就走。
  臧能見此光景,忙進屋內一看,只見他女人紅撲撲的臉,仍是坐在炕上發怔,心中好生不樂:「這是怎麼了?」說罷,在對面坐了,這婦人因方才也是一驚,一時心內清醒,便道:「你把別人的妻子設計陷害,自己老婆如此防範。你拍心想想,別人恨你不恨?」一句話問的臧能閉口無言,便拿起壺來,斟上一杯,一飲而盡。不多時,坐立不安,心癢難抓,便道:「不好!奇怪得很!」拿起壺來一聞,忙道:「了不得!了不得!快拿涼水來!」自己等不得,立起身來,急找涼水吃下,又叫婦人吃了一口,方問道:「你才吃這酒來麼?」婦人道:「因你去後,我剛吃得一杯酒……」將下句嚥下去了。又道:「不想龐祿送銀子來,才進屋內,放下銀子,你就回來了。」臧能道:「還好,還好!佛天保佑!險些兒把個綠頭巾戴上。只是這酒在小玉瓶內,為何跑在這酒壺裡來了?好生蹊蹺!」婦人方明白,才吃的是藏春酒,險些兒敗了名節,不由的流淚道:「全是你安心不善,用盡機謀,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臧能道:「不用說了,我竟是個混帳東西!看此地也不是久居之地,如今有了這三百兩銀子,待明早托個事故,回咱老家便了。」
  再說展爺隨至軟紅堂,見龐昱叫使女掌燈;自己手執白玉瓶,前往麗芳樓而去。南俠到了軟紅堂,見當中鼎內焚香,上前抓了一把香灰;又見花瓶內插著蠅刷,拿起來插在領後,穿香逕先至麗芳樓,隱在軟簾後面。只聽得眾姬妾正在那裡勸慰金玉仙,說:「我們搶來,當初也是不從。到後來弄的不死不活的,無奈順從了。倒得好吃好喝的,……」金玉仙不等說完,口中大罵:「你們這一群無恥賤人!我金玉仙有死而已!」說罷,放聲大哭,這些侍妾被她罵的閉口無言。正在發怔,只見換丫鬟二名引著龐昱上得樓來,笑容滿面,道:「你等勸她,從也不從?既然不從,我這裡有酒一杯,叫她吃了,便放她回去。」說罷,執杯上前。金玉仙惟恐惡賊近身,劈手奪過,擲於樓板之上。龐昱大怒,便要吩咐眾姬妾一齊下手。
  只聽樓梯山響,見使女杏花上樓,喘吁吁稟道:「剛才龐福叫回稟侯爺,太守蔣完有要緊的話回稟,立刻求見,現在軟紅堂恭候著呢!」龐昱聞聽大守黑夜而來,必有要緊之事,回頭吩咐眾姬妾:「你們再將這賤人開導開導,再要扭性,我回來定然不饒!」說著話,站起身來,直奔樓梯。剛下到一層,只見毛哄哄一拂,腦後灰塵飛揚,腳底下覺得一絆,站立不穩,咕嚕嚕滾下樓去。後面兩個丫鬟也是如此。三個人滾到樓下,你拉我,我拉你,好容易才立起身來,奔至樓門。龐昱說道:「嚇殺我也!嚇殺我也!什麼東西毛哄哄的?好怕人也!」丫鬟執起燈一看,只見龐昱滿頭的香灰。龐昱見兩個丫鬟也是如此,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必是孤仙見了怪了,快走罷!」兩個丫鬟哪裡還有魂咧!三個人不管高低,深一步,淺一步,竟奔軟紅堂而來。
  迎頭遇見龐福,便問道:「有什麼事?」龐福回道:「太守蔣完說緊急之事,要立刻求見,在軟紅堂恭候。」龐昱連忙撢去香灰,整理衣衿,大搖大擺,步入軟紅堂來。太守參見已畢,在下座坐了。龐昱問道:「太守深夜至此,有何要事?」太守回道:「卑府今早接得文書,聖上特派龍圖閣大學士包公前來查賑,算來五日內必到.卑府一聞此信,不勝驚惶,特來稟知侯爺,早為準備才好。」龐昱道:「包黑子乃吾父門生,諒不敢不迴避我。」蔣完道:「侯爺休如此說。聞得包公秉正無私。不畏權勢,又有欽差御賜御鍘三口,甚屬可畏。」又往前湊了一湊,道:「侯爺所作之事,難道包公不知道麼?」龐昱聽罷,雖有些發毛,便硬著嘴道:「他知道,便把我怎麼樣麼?」蔣完著急,道:「『君子防患未然。」這事非同小可,除非是此時包公死了,萬事皆休。」這一句話提醒了惡賊,便道:「這有何難!現在我手下有一個勇士名喚項福,他會飛簷走壁之能,即可派他前往兩三站去路上行刺,豈不完了此事?」太守道:「如此甚好。必須以速為妙。」龐昱連忙叫龐福,去喚項福立刻來至堂上。惡奴去不多時,將項福帶來,參過龐昱,又見了太守。
  此時南俠早在窗外竊聽,一切定計話兒俱各聽得明白了。因不知項福是何等人物,便從窗外往裡偷看,見果然身體魁梧,品貌雄壯,真是一條好漢,可惜錯投門路。只聽龐昱說:「你敢去行刺麼?」項福道:「小人受侯爺大恩,別說行刺,就是赴湯投火也是情願的。」南俠外邊聽了,不由罵道:「瞧不得這麼一條大漢,原來是一個餡諛的狗才。可惜他辜負了好胎骨!」正自暗想,又聽龐昱說:「太守,你將此人領去,應如何派遣吩咐,務必妥協機密為妙。」蔣完連連稱「是」,告辭退出。
  太守在前,項福在後。走不幾步,只聽項福說:「太守慢行,我的帽子掉了。」太守只得站住。只見項福走出好幾步,將帽子抬起。太守道:「帽子如何落得這麼遠呢?」項福道:「想是樹枝一刮,蹦出去的。」說罷,又走幾步,只聽項福說:「好奇怪!怎麼又掉了?」回頭一看,又沒人。太守也覺奇怪。一同來至門首,大守坐轎,項福騎馬,一同回衙去了。
  你道項福的帽子連落二次,是何原故?這是南俠試探項福學業何如。頭次從樹旁經過,即將帽子從項福頭上提了拋去,隱在樹後,見他毫不介意;二次走至太湖石畔,又將帽子提了拋去,隱在石後,項福只回頭觀看,並不搜查左右。可見粗心,學藝不精,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且回寓所歇息便了。
  未識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安平鎮五鼠單行義 苗家集雙俠對分金


  且說展爺離了花園,暗暗回寓,天已五更,悄悄地進屋,換下了夜行衣靠,包裹好了,放倒頭便睡了。至次日,別了店主,即往太守衙門前私自窺探:影壁前拴著一匹黑馬,鞍轡鮮明;後面梢繩上拴著一個小小包袱,又搭著個錢褡褳,有一個人拿著鞭子席地而坐。便知項福尚未起身,即在對過酒樓之上,自己獨酌眺望。不多一會,只見項福出了太守衙門,那人連忙站起,拉過馬來,遞了馬鞭子。項福接過,認鐙乘上,加上一鞭,便往前邊去了。
  南俠下了酒樓,悄地跟隨。到了安平鎮地方,見路西也有一座酒樓,匾額上寫著「潘家樓」。項福拴馬,進去打尖。南俠跟了進去,見項福坐在南面座上,展爺便坐在北面,揀了一個座頭坐下。跑堂的擦抹桌面,問了酒菜。展爺隨便要了,跑堂的傳下樓去。
  展爺復又閒看,見西面有一老者昂然而坐,彷彿是個鄉宦,形景可惡,俗態不堪。不多時,跑堂的端了酒菜來,安放停當。展爺剛然飲酒,只聽樓梯聲響,又見一人上來,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年少煥然。展爺不由的放下酒杯,暗暗喝采;又細細觀看一番,好生的羨慕。那人才要揀個座頭,只見南面項福連忙出席,向武生一揖,口中說道:「白兄久違了!」那武生見了項福,還禮不迭,答道:「項兄闊別多年,今日幸會。」說著話,彼此謙遜,讓至同席。項福將上座讓了那人。那人不過略略推辭,即便坐了。
  展爺看了,心中好生不樂,暗想道:「可惜這樣一個人,卻認得他,他倆真是天淵之別。」一壁細聽他二人說些什麼。只聽項福說誼:「自別以來,今已三載有餘。久欲到尊府拜望,偏偏的小弟窮忙,令兄可好?」那武生聽了,眉頭一皺,歎
  口氣,道:「家兄已去世了!」項福驚訝,道:「怎麼大恩人已故了!可惜,可惜!」又說了些欠情短禮沒要緊的言語。
  你道此人是誰?他乃陷空島五義士,姓白名玉堂,綽號錦毛鼠的便是。當初項福原是耍拳棒、賣膏藥的,因在街前賣藝,與人角持,誤傷了人命。多虧了白玉堂之兄白錦堂,見他像個漢子,離鄉在外,遭此官司,甚是可憐,因此將他極力救出,又助了盤川,叫他上京求取功名。他原想進京尋個進身之階,可巧路途之間遇見安樂侯上陳州放賑。他打聽明白,先宛轉結交龐福,然後方薦與龐昱。龐早正要尋覓一個勇士,助己為虐,把他收留在府內。他便以為榮耀己極。似此行為,便是下賤不堪之人了。
  閒言少敘。且說項福正與玉堂說話,見有個老者上得樓來,衣衫襤褸,形容枯瘦,見了西面老者緊行幾步,雙膝跪倒,二目滔滔落淚,口中苦苦哀求,那老旨仰面搖頭,只是不允。展爺在那邊看著,好生不忍。正要問時,只見白玉堂過來,問著老者道:「你為何向他如此?有何事體,何不對我說來?」那老者見白玉堂這番形景,料非常人,口稱:「公子爺有所不知,因小老兒欠了員外的私債,員外要將小女抵償,故此哀求員外,只是不允。求公子爺與小老兒排解排解。」白玉堂聞聽,瞅了老者一眼,便道:「他欠你多少銀兩?」那老者回過頭來,見白玉堂滿面怒色,只得執手答道:「原欠我紋銀五兩,上年未給利息,就是三十兩,共欠銀三十五兩。」白玉堂聽了冷笑,道:「原來欠銀五兩!」復又向老者道:「當初他借時,至今二年,利息就是三十兩。這利息未免太輕些!」一回身,便叫跟人平三十五兩,向老者道:「當初有借約沒有?」老者聞聽立刻還銀子,不覺立起身來,道:「有借約。」忙從懷中掏出,遞與玉堂。玉堂看了。從人將銀子平來,玉堂接過,遞與老者道:「今日當著大眾,銀約兩交,卻不該你的了。」老者按過銀子,笑嘻嘻答道:「不該了!不該了!」拱拱手兒,即刻下樓去了。玉堂將借約交付老者,道:「以後似此等利息銀兩,再也不可借他的了。」老者答道:「不敢借了。」說罷,叩下頭去。玉堂拖起,仍然歸座。那老者千恩萬謝而去。
  剛走至展爺桌前,展爺說:「老丈不要忙。這裡有酒,請吃一杯壓壓驚,再走不遲。」那老者道:「素不相識,怎好叨擾?」展爺笑道:「別人費去銀子,難道我連一杯水酒也花不起麼?不要見外,請坐了。」那老者道:「如此承蒙抬愛了。」便坐於下首。展爺與他要了一角酒吃著,便問:「方才那老者姓甚名誰,在哪里居住?」老兒說道:「他住在苗家集,他名叫苗秀。只因他兒子苗皒q在太守衙門內當經承,他便成了封君了,每每地欺負鄰黨、盤剝重利。非是小老兒受他的欺侮,便說他這些忿恨之言。不信,爺上打聽,就知我的話不虛了。」展爺聽在心裡。老者吃了幾杯酒,告別去了。
  又見那邊白玉堂問項福的近況如何。項福道:「當初多蒙令兄抬愛,救出小弟,又贈銀兩,叫我上京求取功名。不想路遇安樂侯,蒙他另眼看待,收留在府。今特奉命前往天昌鎮,專等要辦宗要緊事件。」白王堂聞聽,便問道:「哪個安樂侯?」項福道:「焉有兩個呢,就是龐太師之子安樂侯龐昱。」說罷,面有得色。玉堂不聽則可,聽了登時怒氣嗔嗔,面紅過耳,微微冷笑,道:「你敢則投在他門下了?好!」急喚從人會了帳,立起身來,回頭就走,一直下樓去了。
  展爺看的明白,不由暗暗稱贊道:「這就是了。」又自忖道:「方才聽項福說,他在天昌鎮專等,我曾打聽包公還得等幾天到天昌鎮。我何不趁此時,且至苗家集走走呢?」想罷,會錢下樓去了。真是行俠作義之人,到處隨遇而安,非是他務必要拔樹搜根,只因見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彷彿與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個「俠」字。
  閒言少敘。到了晚間初鼓之後,改扮行裝,潛入苗家集,來到苗秀之家。所有竄房越脊,自不必說。展爺在暗中見有待客廳三間,燈燭明亮,內有人說話。躡足潛蹤,悄立窗下,細聽正是苗秀問他兒子苗皒q道:「你如何弄了許多銀子?我今日在潘家集也發了個小財,得了三十五兩銀子。」便將遇見了一個俊哥替還銀子的話,說了一遍,說罷大笑,苗皒q亦笑道:「爹爹除了本銀,得了三十兩銀子的利息;如今孩兒一文不費,白得了三百兩銀子。」苗秀笑嘻嘻地問道:「這是什麼緣故呢?」苗皒q道:「昨日太守打發項福起身之後,又與侯爺商議一計,說項福此去成功便罷,倘不成功,叫侯爺改扮行裝,私由東?林悄悄入京,在太師府內藏躲,候包公查賑之後有何本章,再作道理。又打點細軟箱籠並搶來女子金玉仙,叫他們由觀音庵岔路上船,暗暗進京。因問本府:『沿路盤川所有船隻,須用銀兩多少?我好打點。』本府太爺哪裡敢要侯爺的銀子呢,反倒躬身說道:「些須小事,俱在卑府身上。』因此回到衙內,立刻平了三百兩銀子,交付孩兒,叫我辦理此事。我想侯爺所行之事,全是無法無天的。如今臨走,還把搶來的婦人暗送入京。況他又有許多的箱籠。到了臨期,孩兒傳與船戶:他只管裝去,到了京中費用多少,合他那裡要;他若不給,叫他把細軟留下,作為押帳當頭。爹爹,想侯爺所作的俱是闇昧之事,一來不敢聲張,二來也難考查。這項銀兩原是本府太爺應允,給與不給,侯爺如何知道。這三百兩銀子,難道不算白得嗎?」展爺在窗外聽至此,暗自說道:「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再不錯的。」猛回頭見那邊又有一個人影兒一晃,及至細看,彷彿潘家樓遇見的武生,就是那替人還銀子的俊哥兒,不由暗笑道:「白日替人還銀子,夜間就討帳來了。」忽然遠遠的燈光一閃。展爺惟恐有人來,一伏身盤柱而上,貼住房簷,往下觀看,卻又不見了那個人,暗道:「他也躲了。何不也盤在那根柱子上,我們二人鬧個『二龍戲珠』呢。」正自暗笑,忽見丫鬟慌慌張張跑至廳上,說:「員外,不好了!安人不見了!」苗秀父子聞聽,吃了一驚,連忙一齊往後跑去了。南俠急忙盤柱而下,側身進入屋內,見桌上放著六包銀子,外有一小包,他便揣起了三包,心中說道:「三包、一小包留下給那花銀子的。叫他也得點利息。」抽身出來,暗暗到後邊去了。
  原來那個人影兒,果是白玉堂。先見有人在窗外竊聽,後見他盤柱而上,貼立房簷,也自暗暗喝采,說此人本領不在他下。因見燈光,他便迎將上來,恰是苗秀之妻同丫鬟執燈前來登廁。丫鬟將燈放下,回身取紙。玉堂趁空,抽刀向著安人一晃,說道:「要嚷,我就是一刀!」婦人嚇的骨軟筋酥,哪裡嚷得出來。玉堂伸手將那婦人提出了茅廁,先撕下一塊裙子塞住婦人之口。好狠的玉堂!又將婦人削去雙耳,用手提起擲在廁旁糧食囤內。他卻在暗處偷看,見丫鬟尋主母不見,奔至前廳報信,聽得苗秀父子從西邊奔入,他卻從東邊轉至前廳。此時南俠已揣銀走了。玉堂進了屋內一看,桌上只剩了三封銀子,另一小包,心內明知是盤柱之人拿了一半,留下一半。暗暗承他的情,將銀子揣起,他就走之乎也。
  這裡苗家父子趕至後面,一面追問丫鬟,一面執燈找尋。至糧囤旁,聽見呻吟之聲,卻是婦人;連忙攙起細看,渾身是血,口內塞著東西,急急掏出。甦醒了,半晌,方才哎喲出來,便將遇害的情由,說了一遍,這才瞧見兩個耳朵沒了。忙差丫鬟僕婦攙入屋內,喝了點糖水。苗皒q猛然想起待客廳上還有三百兩銀子,連說:「不好!中了賊人調虎離山之計了。」說罷,向前飛跑。苗秀聞聽,也就跟在後面。到了廳上一看,哪裡還有銀子咧!父子二人怔了多時,無可如何,惟有心疼怨恨而已。
  未知端底,下回分曉。


第十四回     小包興偷試遊仙枕 勇熊飛助擒安樂侯


  且說苗家父子丟了銀子,因是闇昧之事,也不敢聲張,競吃了啞叭虧了。白玉堂揣著銀子自奔前程。展爺是拿了銀子,一直奔天昌鎮去了。這且不言。
  單說包公在三星鎮審完了案件,歇馬,正是無事之時。包興記念著遊仙枕,心中想道:「今晚我悄悄的睡睡遊仙枕,豈不是好。」因此到晚間伺候包公安歇之後,便囑咐李才說:「李哥,你今晚辛苦一夜。我連日未能歇息,今晚脫個空兒。你要警醒些,老爺要茶水時,你就伺候。明日我再替你。」李才說:「你放心去罷,有我呢。彼此都是差使,何分你我。」
  包興點頭一笑,即回至自己屋內,又將遊仙枕看了一番,不覺困倦,即將枕放倒,頭剛著枕,便入夢鄉。出了屋門,見有一匹黑馬,鞍撥孛俱是黑的,兩邊有兩個青衣,不容分說,攙上馬去。迅速非常,來到一個所在,似開封府大堂一般。下了馬,心中納問:「我如何還在衙門裡呢?又見上面掛著一匾,寫著「陰陽寶殿」。正在納悶,又見來了一個判官,說道:「你是何人?擅敢假充星主,前來鬼混!」喝聲:「拿下!」便出來了一個金甲力士,一聲斷喝,將包興嚇醒,出了一身冷汗。暗自思道:「凡事都有生成的造化。我連一個枕頭都消受不了。判官說我假充星主;將來此枕,想是星主才睡得呢。怪不得李克明要送與星主。」左思右想,哪裡睡得著呢,賭氣起來,聽了聽方交四鼓,急忙來至包公住的屋內。只見李才坐在椅子上,前仰後合在那裡打盹。又見燈花結了個如意兒燒了多長,連忙用燭剪剪了一剪。只見桌上有個字帖兒,拿起一看,不覺失聲道:「這是哪裡來的?」一句話將李才嚇醒,連忙說道:「我沒有睡呀。」包興說:「沒睡,這字帖兒打哪裡來的?」李才尚未答言,只聽包公問道:「什麼字帖?拿來我看。」包興執燈,李才掀簾,將字帖呈上。包公接來一看,便問道:「天有什麼時候了?」包興舉燈向表上一看,說:「才交寅刻。」包公道:「也該起來了。」
  二人服侍包公穿衣淨面時,包公便叫李才去請公孫先生。不多時,公孫先生來到。包公便將字帖與他觀看。公孫策接來,只見上面寫道:「明日天昌鎮,緊防刺客凶。分派眾人役,分為兩路行:一路東?林,捉拿惡龐昱;一路觀音庵,救活烈婦人。要緊,要緊!」旁有一行小字:「烈婦人即金玉仙。」公孫策道:「此字從何而來呢?」包公道:「何必管他的來歷。明日到天昌鎮嚴加防範。再派人役,先生吩咐他們在兩路稽查便了。」公孫策連忙退出,與王、馬、張、趙四勇士商議。大家俱各小心留神。
  你道此字從何而來?只因南俠離了苗家集奔至天昌鎮,見包公尚未到來,心中一想:「恐包公匆忙來至,不及提防。莫若我迎將上去,遇便泄漏機關,包公也好早作準備。」好英雄!不辭辛苦,他便趕至三星鎮。恰好三更,來至公館,見李才睡著,也不去驚動他,便溜進去將紙條兒放下,仍回天昌鎮等候去了。
  且說次日包公到了天昌鎮,進了公館,前後左右搜查明白。公孫策暗暗吩咐馬快、步快兩個頭兒,一名耿春,一名鄭平,二人分為左右,稽查出入之人;叫王、馬、張、趙四人圍住老爺的住所,前後巡邏;自己同定包興、李才護持包公:「倘有動靜,大家知會,一齊動手。」分派已定,看看到了掌燈之時,處處燈燭照如白晝,外面巡更之人往來不斷。別人以為是欽差大人在此居住,哪裡知道是提防刺客呢。內裡王、馬、張、趙四人磨拳擦掌,暗藏兵器,百倍精神,準備捉拿刺客。真是防範的嚴謹!
  到了三更之後,並無動靜。只見外面巡更的,燈光明亮,照澈牆頭。裡面趙虎仰面各處裡觀瞧,順著牆外燈光,走至一株大榆樹下。趙虎忽然往上一看,便嚷道:「有人了!」只這一聲,王、馬、張三人亦皆趕到,外面巡更之人也止住步了。掌燈一齊往樹上觀看,果然有個黑影兒。先前仍以為是樹影;後來樹上之人見下面人聲嘶喊,燈火輝煌,他便動手動腳的。大家一見,便覺鼎沸起來。只聽外面人道:「跳下去了,裡面防範著!」誰知樹上之人趁著這一聲,便攥住樹梢:將身悠起,趁勢落在耳房上面,一伏身往起一縱,便到了大房前坡。趙虎嚷道:「好賊!哪裡走?」話未說完,迎面飛下一垛瓦來。楞爺急閃身,雖則躲過,他用力太猛,鬧了個跟頭。房上之人趨勢揚腿,剛要越過屋脊,只聽噯喲一聲,咕嚕嚕從房上滾將下來,恰落在四爺旁邊。四爺一翻身,急將他按住。大家上前,先拔出背上的單刀,方用繩子捆了,推推擁擁,來見包公。
  此時包公、公孫策便衣便帽,笑容滿面,道:「好一個雄壯的勇士!堪稱勇烈英雄。」回頭對公孫策道:「先生,你替我鬆了綁。」公孫先生會意,假作吃驚,道:「此人前來行刺,如何放得?」包公笑道:「我求賢若渴,見了此等勇士,焉有不愛之理。況我與壯士又無仇恨,他如何肯害我,這無非是受小人的捉弄。快些鬆綁。」公孫策對那人道:「你聽見了?老爺待你如此大恩,你將何以為報?」說罷,吩咐張、趙二人與他鬆了綁。王朝見他腿上釘著一支袖箭,趕緊替他拔出。包公又吩咐包興:「看座。」
  那人見包公如此光景,又見王、馬、張、趙分立兩旁,虎勢昂昂,不由良心發現,暗暗誇道:「聞聽人說,包公正直,又目識英雄,果不虛傳。」一翻身撲倒在地。口中說道:「小人冒犯欽差大人,實實小人該死。」包公連忙說道:「壯士請起,坐下好講。」那人道:「欽差大人在此小人焉敢就座。」包公道:「壯士只管坐了,何妨。」那人只得鞠躬坐了。包公道:「壯士貴姓尊名?到此何幹?」那人見包公如此看待,不因不由的就順口說出來了。答道:「小人名叫項福,只因奉龐昱所差……」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不想大人如此厚待,使小人愧怍無地。」包公笑道:「這卻是聖上隆眷過重,使我聲名遠播於外,故此招忌,謗我者極多。就是將來與安樂侯對面時,壯士當面證明,庶不失我與太師師生之誼。」項福連忙稱「是」。包公便吩咐公孫策與壯士好好調養箭傷。公孫策領項福去了。
  包公暗暗叫王朝來,叫他將項福明是疏放,暗地拘留。王朝又將袖箭呈上,說此乃南俠展爺之箭。包公聞聽,道:「原來展義士暗中幫助。前日三星鎮留下字柬,必也是義士所為。」心中不勝感羨之至。王朝退出。
  此時公孫先生已分派妥當,叫馬漢帶領馬步頭目耿春、鄭平前往觀音庵,截救金玉仙;又派張龍、趙虎前往東?林,捉拿龐昱。
  單說馬漢帶著耿春、鄭平竟奔觀音庵而來,只見駝轎一乘直撲廟前去了。馬漢看見,飛也似的趕來。及至趕到,見旁有一人叫道:「賢弟為何來遲?」馬漢細看,卻是南俠,便道:「兄,此轎何往?」展爺道:「劣兄已將駝轎截取,將金玉仙安頓在觀音庵內。賢弟來得正好,咱二人一同到彼。」說話問,耿春、鄭平亦皆趕到,圍繞著駝轎來至廟前,打開山門,裡面出來一個年老的媽媽,一個尼姑。這媽媽卻是田忠之妻楊氏。眾人搭下駝轎,攙出金玉仙來。主僕見面,抱頭痛哭。(原來楊氏也是南俠送信,叫她在此等候。)又將轎內細軟俱行搬下。南俠對楊氏道:「你主僕二人就在此處等候,候你家相公官司完了時,叫他到此尋你。」又對尼姑道:「師傅用心服侍,田相公來時必有重謝。」吩咐已畢,便對馬漢道:「賢弟回去,多多拜上老大人,就說:『展昭另日再為稟見,後會有期。』將金玉仙下落稟復明白。她乃貞烈之婦,不必當堂對質。拜托,拜托!請了!」竟自揚長而去。馬漢也不敢挽留,只得同耿春、鄭平二人回歸舊路,去稟知包公。這且不言。
  再說張、趙二人到了東?林,毫不見一點動靜。趙虎道:「難道這廝先過去了不成?」張爺道:「前面一望無際,並無人行,焉有過去之理。」正說間,只見遠遠有一伙人乘馬而來。趙爺一見,說:「來咧,來咧!哥,你我如此如此,庶不致於舛錯。」張龍點頭,帶領差役隱在樹後。眾人催馬,剛到此地,趙虎從馬前一過,栽倒在地。張爺從樹後轉出來,便亂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撞死人!」上前將龐昱馬環揪住,道:「你撞了人,還往哪裡去?」眾差役一齊擁上。眾惡奴發話道:「你這些好大膽的人,竟敢攔擋侯爺不放。」張龍道:「誰管他侯爺公爺的,只要將我們的人救活了便罷。」眾惡奴道:「好生撒野!此乃安樂侯,太師之子,改扮行裝,出來私訪。你們竟敢攔住去路,真是反了天了!」趙爺在地下聽準是安樂侯,再無舛錯,一咕嚕爬起身來,先照著說話的劈面一掌,喊道:「我們反了天了!我們竟等著反了天的人呢!」說罷,先將龐昱拿下馬來,差役掏出鎖來鎖上。眾惡奴見事不祥,個個加上一鞭,?的一聲,俱各逃之夭夭了。張、趙追他不及,只顧龐昱,連追也不追。眾人押解著奸侯,竟奔公館而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曉。


第十五回     斬龐昱初試龍頭鍘 遇國母晚宿天齊廟


  且說張、趙二人押解龐昱到了公館,即行將龐昱帶上堂來。包公見他項帶鐵鎖,連忙吩咐道:「你等太不曉事,侯爺如何鎖得?還不與我卸去!」差役連忙上前,將鎖卸下。龐昱到了此時,不覺就要屈膝。包公道:「不要如此。雖則不可以私廢公,然而我與太師有師生之誼,你我乃年家弟兄,有通家之好,不過因有此案,要當面對質對質,務要實實說來,大家方有個計較。千萬不要畏罪迴避。」說畢,叫帶上十父老並田忠、田起元及搶掠的婦女,立刻提到。包公按呈子一張一張訊問。龐昱因見包公方才言語,頗有護他的意思;又見和容悅色,一味地商量,必要設法救他,「莫若他從實應了,求求包黑,或者看爹爹面上往輕裡改正改正,也就沒了事了。」想罷,說著:「欽差大人不必細問,這些事體俱是犯官一時不明作成,此時後悔也是遲了。惟求大人筆下超生,犯官感恩不盡!」包公道:「這些事既已招承,還有一事,項福是何人所差?」惡賊聞聽,不由的一怔,半晌,答道:「項福乃太守蔣完差來,犯官不知。」包公吩咐:「帶項福。」只見項福走上堂來,仍是照常形色,並非囚禁的樣子。包公道:「項福,你與侯爺當面質對。」項福上前,對惡賊道:「侯爺不必隱瞞,一切事體,小人已俱回明大人了。侯爺只管實說了,大人自有主見。」惡賊見項福如此,也只得應了是自己派來的。包公使叫他畫供。惡賊此時也不能不畫了。
  畫招後,只見眾人證俱到。包公便叫各家上前廝認,也有父認女的,也有兄認妹的,也有夫認妻的,也有婆認媳的,紛紛不一,嚎哭之聲不堪入耳。包公吩咐,叫他們在堂階兩邊聽候判斷,又派人去請太守速到。包公便對惡賊道:「你今所為之事,理應解京。我想道途遙遠,反受折磨。再者到京必歸三法司判斷,那時難免皮肉受苦。倘若聖上大怒,必要從重治罪,那時如何展轉?莫若本閣在此發放了,倒覺得爽快。你想好不好?」龐昱道:「但憑大人作主,犯官安敢不遵?」包公登時把黑臉放下,虎目一瞪,吩咐:「請御刑!」只這三個字,兩邊差役一聲喊,堂威震嚇。只見四名衙役將龍頭鍘抬至堂上,安放周正。王朝上前抖開黃龍套,露出金煌煌、光閃閃、驚心落魄的新刑。惡賊一見,膽裂魂飛,才待開言,只見馬漢早將他丟翻在地。四名衙役過來,與他口內銜了木嚼,剝去衣服,將蘆席鋪放(惡賊哪裡還能掙扎),立刻捲起,用草繩束了三道。張龍、趙虎二人將他抬起,走至鍘前,放入鍘口,兩頭平均。此時馬漢、王朝黑面向裡,左手執定刀靶,右手按定刀背,直瞅座上。包公將袍袖一拂,虎項一扭。口說「行刑」二字。王朝將彪軀一縱,兩膀用力,只聽?喳一聲,將惡賊登時腰斬,分為兩頭一邊齊的兩段。四名差役連忙跑上堂去,各各腰束白布裙,跑至鍘前,有前有後,先將屍首往上一扶,抱將下去。張、趙二人又用白布擦抹鍘口的血跡,堂階之下,田起元主僕以及父老並田婦村姑見鍘了惡賊龐昱,方知老爺赤心為國,與民除害,有念佛的,有趁願的,也有膽小不敢看的。
  包公上面吩咐:「換了御刑,與我將項福拿下!」聽了一個「拿」字,左右一伸手便將項福把住。此時這廝見鍘了龐昱,心內已然突突亂跳;今又見拿他,不由的骨軟筋酥,高聲說道:「小人何罪?」包公一拍堂木,喝道:「你這背反的奴才!本閣乃奉命欽差,你擅敢前來行刺,行刺欽差,即是叛朝廷,還說無罪?尚敢求生麼?」項福不能答言。左右上前,照舊剝了衣服,帶上木嚼,拉過一領粗席捲好。此時狗頭鍘已安放停當。將這無義賊行刑過了,擦抹御鍘,打掃血跡,收拾已畢。
  只見傳知府之人上堂跪倒,稟道:「小人奉命前去傳喚知府,誰知蔣完畏罪,自縊身死。」包公聞聽,道:「便宜了這廝。」另行委員前去驗看。又吩咐將田起元帶上堂來,訓海一番:不該放妻子上廟燒香,以致生出此事,以後家門務要嚴肅,並叫他上觀音庵接取妻子;老僕田忠替主鳴冤,務要好好看待他;從此努力攻書,以求上進。所有駝轎內細軟,必係私蓄,勿庸驗看,俱著田忠領訖。又吩咐父老:「各將婦女帶回,好好安分度日。本閣還要按戶稽查花名,秉公放賑,以抒民困,庶不負聖上體恤之鴻恩。」眾人一齊叩頭,歡歡喜喜而散。老爺立刻叫公孫策打了摺底看過,並將原呈招供一齊封妥,外邊夾片一紙,請旨補放知府一缺,即日拜發,齎京啟奏去了。一面出示委員稽查戶口,放賑,真是萬民感仰,歡呼載道。
  一日,批擢回來,包公恭接。叩拜畢,打開一看,見硃批甚屬誇獎:「至公無私,所辦甚是。知府一缺,即差揀員補放。」包公暗自沉吟道:「聖上縱然隆眷優渥,現有老賊龐吉在京,見我鍘了他的愛子,他焉有輕輕放過之理。這必是他別進讒言,安慰妥了,候我進京時他再擺佈於我。一定是這個主意。老賊呀,老賊!我包某秉正無私,一心為國,焉怕你這鬼鬼祟祟。如今趁此權衡未失,放完賑後,偏要各處訪查訪查,要作幾件驚天動地之事,一來不負朝廷,二來與民除害,三來也顯顯我包某胸中的抱負。」誰知老爺想到此地,下文就真生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來。
  你道是何事件?自從包公秉正放賑已完,立意要各處訪查,便不肯從舊路回來,特由新路而歸。一日,來至一個所在,地名草州橋東,乘轎慢慢而行。猛然聽的咯吱一陣亂響,連忙將轎落平。包興下馬仔細看時,雙桿皆有裂紋,幸喜落平實地,險些兒雙桿齊折,稟明包公,吩咐帶馬。將馬帶過,老爺剛然扳鞍上去,那馬哧的一聲往旁一閃,幸有李才在外首墜鐙,連忙攏住,老爺暗想:「此馬隨我多年。它有三不走:遇歹人不走,見冤魂不走,有刺客不走。難道此處有事故不成?」將馬帶住,叫包興喚地方。
  不多時,地方來到馬前,跪倒。老爺閃目觀瞧,見此人年有三旬上下,手提一根竹竿,口稱:「小人地方范宗華,與欽差大人叩頭。」包公問道:「此處是何地名?」范宗華道:「不是河,名叫草州橋。雖然有個平橋,卻沒有橋,也無有草。不知當初是怎麼起的這個名兒,連小人也鬧的納悶兒。」兩旁袞喝:「少說!少說!」老爺又問道:「可有公館沒有?」范宗華道:「此處雖是通衢大道,卻不是鎮店馬頭,也不過是荒涼幽僻的所在,如何能有公館呢?再者也不是站頭……」包興在馬上著急,道:「沒公館,你就說沒公館就完了,何必這許多的話?」老爺在馬上用鞭指著,問道:「前面高大的房子是何所在?」范宗華回道:「那是天齊廟。雖然是天齊廟,裡面是菩薩殿、老爺殿、娘娘殿俱有,旁邊跨所還有土地祠。就只老道看守,因沒有什麼香火,也不能多養活人。」包興道:「你太嘮叨了!誰問你這些?」老爺吩咐:「打道天齊廟。」兩旁答應。老爺將馬一帶,竟奔天齊廟。
  包興上馬一抖絲韁,先到天齊廟,攆開閒人,並告訴老道:「欽差大人打此經過,一概茶水不用。你們伺候完了香,連忙躲開。我們大人是最愛清靜的。」老道連連答應「是」。正說間,包公已到,包興連忙接馬。包公進得廟來,便吩咐李才在西殿廊下設了公座。老爺帶包興至正殿。老道將香燭預備齊全,伺候焚香已畢。包興使個眼色,老道連忙迴避。包公下殿,來至西廊,入了公位,吩咐眾人俱在廟外歇息,獨留包興在旁,暗將地方叫進來。
  包興悄悄把范宗華叫到。他又給包興打了個千兒。包興道:「我瞧你很機靈,就是話大多了。方才大人問你,你就揀近的說就完咧。什麼枝兒葉兒的,鬧一大郎當,作什麼?」范宗華連忙笑著說:「小人惟恐話回的不明白,招大人嗔怪,故此要往清楚裡說。誰知話又多了。沒什麼說的,求二太爺擔待小人罷!」包興道:「誰來怪你?不過告訴你,恐其話大多,反招大人嗔怪。如今大人又叫你呢。你見了大人,問什麼答應什麼,不必嘮叨了。」范宗華連連答應,跟包興來至西廊,朝上跪倒。
  包公問道:「此處四面可有人家沒有?」范宗華稟道:「南通大道,東有榆樹林,西有黃土崗,北邊是破窯:共有不足二十家人家。」老爺便著地方抗了高腳牌,上面寫「放告」二字,叫他知會各家,如有冤枉前來天齊廟申訴。范宗華應「是」,即抗了高腳牌,奔至榆樹林,見了張家,便問:「張大哥,你打官司不打?」見了李家,便問:「李老二,你冤枉不冤枉?」招的眾人無不大罵:「你是地方,總盼人家打官司,你好訛錢!我們過的好好清靜日子,你找上門來叫打官司。沒有什麼說的,要打官(觀)音寺兒,就合你打。什麼東西!趁早兒滾開!真他媽的喪氣!你怎麼配當地方呢,你給我走罷!」范宗華無奈,又到黃土崗,也是如此,被人痛罵回來了。他卻不怕罵,不辭辛苦,來到破窯地方,又嚷道:「今有包大人在天齊廟宿壇放告,有冤枉的沒有?只管前去申冤。」一言未了,只聽有人應道:「我有冤枉,領我前去。」范宗華一看,說道:「哎喲!我的媽呀!你老人家有什麼事情,也要打官司呢?」
  誰知此位婆婆,范宗華他卻認得,可不知底裡,只知道是秦總管的親戚,別的不知。這是什麼緣故呢?只因當初余忠替了娘娘殉難,秦鳳將娘娘頂了余忠之名抬出宮來,派親信之人送到家中,吩咐與秦母一樣侍奉。誰知娘娘終日思想儲君,哭的二目失明。那時范宗華之父名喚范勝,當時眾人俱叫他「剩飯」,正在秦府打雜,為人忠厚老實好善。娘娘因他愛行好事,時常周濟賞賜他,故此范勝受恩極多。後來秦鳳自焚身死,秦母亦相繼而亡,所有子孫不知娘娘是何等人。所謂「人在人情在、人亡兩無交」。娘娘在秦宅存身不住,故此離了秦宅,無處棲身。范勝欲留他在家,娘娘決意不肯。幸喜有一破窯,范勝收拾了收拾,攙扶娘娘居住。多虧他時常照拂:每遇陰天下雨,他便送了飯來。又恐別人欺負她,叫兒子范宗華在窯外搭了個窩鋪,坐冷子看守。雖是他答報受德受恩之心,哪裡知道此位就是落難的娘娘。後來范勝臨危,還告訴范宗華道:「破窯內老婆婆,你要好好侍奉他,當初是秦總管派人送到家中。此人是個有來歷的,不可怠慢。」這也是他一生行好,竟得了一個孝順的兒子。范宗華自父亡之後,真是遵依父訓,侍奉不衰。平時即以老太太呼之,又叫媽媽。
  現今娘娘要告狀,故問:「你老人家有什麼事情,也要告狀呢?」娘娘道:「為我兒子不孝,故要告狀。」范宗華道:「你老人家可是悖晦了。這些年也沒見你老人家說有兒子,今兒忽然又告起兒子來了。」娘娘道:「我這兒子,非好官不能判斷。我常聽見人說,這包公老爺善於判斷陰陽,是個清正官兒,偏偏他總不從此經過,故此耽延了這些年。如今他既來了,我若不趁此時申訴,還要等待何時呢?」范宗華聽罷,說:「既是如此,我領了你老人家去。到了那裡,我將竹杖兒一拉,你可就跪下,好歹別叫我受罪。」說著話,拉著竹杖,領到廟前。先進內回稟,然後將娘娘領進廟內。
  到了公座之下,范宗華將竹杖一拉,娘娘連理也不理。他又連拉了幾拉,娘娘反將竹杖往回裡一抽。范宗華好生地著急。只聽娘娘說道:「大人吩咐左右迴避,我有話說。」包公聞聽,便叫左右暫且退出。座上方說道:「左右無人,有什麼冤枉,訴將上來。」娘娘不覺失聲道:「噯喲!包卿!苦煞哀家了!」只這一句,包公座上不勝驚訝。包興在旁,急冷冷打了個冷戰。登時包公黑臉也黃了。包興暗說:「我……我的媽呀!鬧呵,審出哀家來了!我看這事怎麼好呢?」
  未識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學士懷忠假言認母 夫人盡孝祈露醫睛


  且說包公見貧婆口呼包聊,自稱哀家,平人如何有這樣口氣。只見娘娘眼中流淚,便將已往之事,滔滔不斷,述說一番。包公聞聽,嚇得驚疑不止,連忙立起身來,問道:「言雖如此,不知有何證據?」娘娘從裡衣內,掏出一個油漬漬的包兒。包興上前,不敢用手來接,僚起衣襟,向前兜住,說道:「鬆下罷。」娘娘放手,包兒落在衣襟。包興連忙呈上。千層萬裹,裡面露出黃緞袱了來。打開袱子一看,裡面卻是金丸一粒,上刻著「玉宸宮」字樣並娘娘名號,包公看罷,急忙包好,叫包興遞過,自己離了座位。包興會意,雙手捧過包兒,來至娘娘面前,雙膝跪倒,將包兒頂在頭上,遞將過去;然後一拉竹杖,領至上座。入了座位,包公秉正參拜。娘娘吩咐:「卿家平身。哀家的冤枉,全仗卿家了。」包公奏道:「娘娘但請放心。臣敢不盡心竭力以報君乎?只是目下耳目眾多,恐有泄漏,實屬不便;望祈娘娘赦臣冒昧之罪,權且認為母子,庶免眾口紛紛,不知鳳意如何?」娘娘道:「既如此,但憑吾兒便了。」包公又往上叩頭謝恩,連忙立起,暗暗吩咐包興,如此如此。
  包興便跑至廟外,只見縣官正在那裡叱喝地方呢:「欽差大人在此宿壇,你為何下早早稟我知道?」范宗華分辯道:「大人到此問這個,又問那個,又派小人放告,多少差使,連一點空兒無有,難道小人還有什麼分身法不成?」一句話惹惱了縣官,一聲斷喝:「好奴才!你誤了差使,還敢強辯?就該打了你的狗腿!」說至此,恰好包興出來,便說道:「縣太爺算了罷,老爺自己誤了,反倒怪他。他是張羅不過來呀。」縣官聽了,笑道:「大人跟前,須是不好看。」包興道:「大人也不嗔怪,不要如此了。大人吩咐咧,立刻叫貴縣備新轎一乘,要伶俐丫鬟二名,並上好衣服簪環一分,急速辦來,立等立等!再者公館要分內外預備。所有一切用度花費的銀兩,叫太爺務必開清,俟到京時再為奉還。」又向范宗華笑道:「你起來罷,不用跪著了。方才你帶來的老婆婆,如今與大人母子相認了。老太太說你素日很照應,還要把你帶進京去呢!你就是伺候老太太的人了。」范宗華聞聽,猶如入雲端的一般,樂得他不知怎麼樣才好。包興又對縣官道:「貴縣將他的差使止了罷。大人吩咐,叫他隨著上京,沿途上伺候老太太,怎麼把他也打扮打扮才好。這可打老爺個秋豐罷。」縣官連連答應道:「使得,使得。」包興又道:「方才分派的事,太爺趕緊就辦了罷。並將他帶去,就叫他押解前來就是了。務必先將衣服首飾丫鬟,速速辦來。」縣官聞聽,趕忙去了。
  包興進廟稟復了包公,又叫老道將雲堂小院打掃乾淨。不多時,丫鬟二名並衣服首飾一齊來到,服侍娘娘在雲堂小院沐浴更衣,不必細說。包公就在西殿內安歇,連忙寫了書信,密密封好,叫包興乘馬先行進京,路上務要小心。
  包興去後,范宗華進來與包公叩頭,並回明轎馬齊備,縣官沿途預備公館之事。包公見他通身換了服色,真是人仗衣帽,卻不似先前光景。包公便吩咐他一路小心伺候,「老太太自有丫鬟服侍,你無事不准入內。」范宗華答應退出。他卻很知規矩,以為破窯內的婆婆如今作了欽差的母親,自然非前可比。他哪裡知道,那婆婆便是天下的國母呢!至次日,將轎抬至雲堂小院的門首,丫鬟服侍娘娘上轎。包公手扶轎桿,一同出廟。只見外面預備停當,撥了四名差役跟隨老太太,范宗華隨在轎後,也有匹馬。縣官又派了官兵四名護送。包公步行有一箭多地,便說道:「母親先進公館,孩兒隨後即行。」娘娘說道:「吾兒在路行程,不必多禮。你也坐轎走罷。」包公連連稱「是」,方才退下。眾人見包公走後,一個個方才乘馬,也就起了身了。
  這樣一宗大事別人可瞞過,惟有公孫先生心下好生疑惑,卻又猜不出是什麼底細。況且大人與包興機密至甚,先差包興入京送信去了。想來此事重大,不可泄漏的,因此更不敢問,也不向王、馬、張、趙提起,惟有心中納悶而已。
  單說包興揣了密書,連夜趕到開封。所有在府看守之人,俱各相見。眾人跪請了老爺的鈞安。馬夫將馬牽去喂養刷溜,不必細表。包興來到內衙,敲響雲牌。裡面婦女出來問明,見是包興,連忙告訴丫鬟,稟明李氏誥命。誥命正因前次接了報摺,知道老爺已將龐昱鍘死,惟恐太師懷恨,欲生奸計,每日提心吊膽;今日忽見包興獨自回來,不勝驚駭,急忙傳進。見面,夫人先問了老爺安好。包興急忙請安,答道:「老爺甚是平安。先打發小人送來密書一封。」說罷,雙手一呈。丫鬟接過,呈與夫人。夫人接來,先看皮面上寫著「平安」二字。即將外皮拆去,裡面卻是小小封套,正中簽上寫著「夫人密啟」。夫人忙用金簪挑開封套,抽出書來一看,上言在陳州認了太后李娘娘,假作母子,即將佛堂東間打掃潔淨,預備娘娘住宿。夫人以婆媳禮相見,遮掩眾人耳目,千萬不可走漏風聲。後寫著:「看後付丙。」誥命看完,便問包興:「你還回去麼?」包興問道:「老爺吩咐小人,面遞了書信,仍然迎著回去。」夫人道:「正當如此。你回去迎著老爺,就說我按著書信內所云,俱已備辦了。請老爺放心。這也不便寫回信。」叫丫鬟拿二十兩銀子賞他。包興連忙謝賞,道:「夫人沒有什麼吩咐,小人喂喂牲口也就趕回去了。」說罷,又請了一個稟辭的安。夫人點頭,說:「去罷,好好的伺候老爺。你不用我囑咐。告訴李才,不准懶惰。眼看差竣就回來了。」包興連連應「是」,方才退出。自有相好眾人約他吃飯。包興一壁道謝,一壁擦面。然後大家坐下吃飯,未免提了些官事:路上怎麼防刺客,怎麼鍘龐昱。說至此,包興便問:「朝內老龐沒有什麼動靜呀?」伙伴答道:「可不是。他原參奏來著。上諭甚怒,將他兒子招供摔下來了。他瞧見,沒有什麼說的了,倒請了一回罪。皇上算是恩寬,也沒有降不是。大約咱們老爺這個毒兒種得不小,將來總要提防便了。」包興聽罷,點了點頭兒。又將陳州認母一節略說大概,以安眾心。惟恐娘娘轎來,大家盤詰之時不便。說罷,急忙吃畢。馬夫拉過馬來,包興上去,拱拱手兒,加上一鞭,他便迎了包公去了。
  這裡誥命照書信預備停當,每日至至誠誠,敬候鳳駕。一日,只見前撥差役來了二名,進內衙敲響雲牌,回道:「太夫人已然進城,離府不遠了。」浩命忙換了吉服,帶領僕婦丫鬟在三堂後恭候。不多時,大轎抬至三堂落平,役人轎夫退出,掩了儀門,誥命方至轎前。早有丫鬟掀起轎簾,夫人親手去下扶手,雙膝跪倒,口稱:「不孝媳婦包拯之妻李氏接見娘親,望婆婆恕罪。」太后伸手。李氏誥命忙將雙手遞過,彼此一拉。娘娘說道:「媳婦吾兒起來。」誥命將娘娘輕輕扶出轎外,攙至佛堂淨室。娘娘入座。誥命遞茶,回頭吩咐丫鬟等,將跟老太太的丫鬟讓至別室歇息。誥命見屋內無人,復又跪下,方稱:「臣妾李氏,願娘娘千歲,千千歲。」太后伸手相攙,說道:「吾兒千萬不可如此,以後總以婆媳相稱就是了。惟恐拘了國禮,倘有泄漏,反為不美。俟包卿回來再作道理。況且哀家姓李,媳婦你也姓李,咱娘兒就是母女。你不是我媳婦,是我女兒了。」誥命連忙謝恩。娘娘又將當初遇害情由,悄悄訴說一番,不覺昏花二目又落下淚來,自言:「二目皆是思君想子哭壞了,到如今諸物莫睹,可怎麼好?」說罷,又哭起來。誥命在旁流淚,猛想起一物善能治目,「我何不虔誠禱告,倘能祈得天露將娘娘鳳目治好,一來是盡我一點忠心,二來也不辜負了此寶。」欲要奏明,惟恐無效:若是不奏,又恐娘娘臨期不肯洗目。想了多時,只得勉強奏道:「臣妾有一古今盆,上有陰陽二孔,取接天露,便能醫目重明。待今晚臣妾叩求天露便了。」娘娘聞聽,暗暗說道:「好一個賢德的夫人!她見我痛傷人心,就如此的寬慰於我,莫要負她的好意。」便道:「我兒,既如此,你就叩天求露,倘有至誠格天,二目復明,豈不大妙呢!」誥命領了懿旨,又敘了一回閒話。伺候晚膳已畢,諸事分派妥當,方才退出。
  看看掌燈以後,誥命洗淨了手,方將古今盆拿出,吩咐丫鬟秉燭來至園中,至誠焚香,禱告天地;然後捧定金盆,叩求天露。真是忠心感動天地。一來是諸命至誠,二來是該國母的難滿:起初盆內潮潤,繼而攢聚露珠,猶如哈氣一般;後來漸漸大了,只見滴溜溜滿盆亂轉,彷彿滾盤珠相似,左旋右轉,皆流入陰陽孔內,便不動了。誥命滿心歡喜,手捧金盆,擎至淨室,只累得兩膀酸麻,汗下如雨。恰好娘娘尚未安寢,誥命捧上金盆。娘娘伸玉腕蘸露洗目,只覺冷颼颼通澈心腑,香馥馥透入泥丸,登時兩額角微微出了點香汗,二目中稍覺轉動。閉目息神,不多時,忽然心花開朗,胸膈暢然。眼乃心之苗,不由的將二目一睜,哪知道雲翳早退,瞳子重生,已然黑白分明,依舊的盈盈秋水了。娘娘這一歡喜,真是非常之樂。誥命更覺歡喜。娘娘把手一拉誥命,方才細細看了一番。只見兩旁有多少丫鬟,只得說道:「虧我兒至誠感格,將老身二目醫好,都是出於媳婦孝心。」說著,說著,不由的一陣傷慘。誥命一見,連忙勸慰,道:「母親此病原因傷心過度,如今初癒,只有歡喜的,不要悲傷。」娘娘點頭,道:「此言甚是。我如今俱各看見了,再也不傷心了。我的兒,你也歇息去罷,有話,咱們母女明日再說罷。可是你說的,我二目甫愈,也該閉目養養神。」夫人見如此說,方才退出。叫丫鬟攜了金盆,並囑咐眾人好生服侍,又派兩個得用的丫鬟前來幫著。吩咐已畢,慢慢回轉臥室去了。
  次日,忽見包興前來、稟道:「老爺已然在大相國寺住了,明日面了聖,方能回署。」夫人說:「知道了。」包興退出。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開封府總管參包相 南清宮太后認狄妃


  且說李太后自鳳目重明之後,多虧了李誥命每日百般勸慰,諸事遂心,以致飲食起居無不合意,把個老太后哄得心兒裡喜歡,已覺玉容煥發,精神倍長,迥不是破窯的形景了。惟有這包興回來說:「老爺在大相國寺住宿,明日面聖。」誥命不由的有些懸心,惟恐見了聖上,提起龐昱之事,奏對梗直,致於聖怒,心內好生放心不下。
  誰知次日,包公入朝見駕,奏明一切。天子甚誇辦事正直,深為嘉賞,欽賜五爪蟒袍一襲、攢珠寶帶一條、四喜白玉班指一個、珊瑚豆大荷包一對。包公謝恩。早朝已畢,方回至開封府。所有差役人等叩安。老爺連忙退入內衙,照舊穿著朝服。誥命迎將出來。彼此見禮後,老爺對夫人說道:「欲要參見太后,有勞夫人代為啟奏。」夫人領命,知道老爺必要參見,早將僕婦丫鬟吩咐不准跟隨,引至佛堂靜室。
  夫人在前,包公在後,來至明間,包公便止步。夫人掀簾入內,跪奏:「啟上太后,今有龍圖閣大學士兼理開封府臣包拯,差竣回京,前來參叩鳳駕。」太后聞聽,便問:「吾兒在哪裡?」夫人奏道:「現在外間屋內。」太后吩咐:「決宣來。」夫人掀簾,早見包公跪倒塵埃,口稱:「臣包拯參見娘娘,原娘娘千歲,千千歲。臣革室狹隘,有屈鳳駕,伏乞赦宥。」說罷,匍匐在地。太后吩咐:「吾兒抬起頭來。」包公秉正跪起。娘娘先前不過聞聲,如今方才見面。見包公方面大耳,闊口微鬚,黑漆漆滿面生光,閃灼灼的雙睛暴露,生成福相,長成威顏,跪在地下,還有人高。真乃是「丹心耿耿沖霄漢,黑面沉沉鎮鬼神」。太后看罷,心中大喜,以為仁宗有福,方能得這樣能臣。又轉想自己受此沉冤,不覺得滴下淚來,哭道:「哀家多虧你夫婦這一番的盡心,哀家之事,全仗包卿了。」包公叩頭,奏道:「娘娘且免聖慮,微臣相機而作,務要秉正除奸,以匡國典。」娘娘一壁拭淚,一壁點頭,說道:「卿家平身,歇息去罷。」包公謝恩,鞠躬退出。誥命仍將軟簾放下,又勸娘娘一番。外面丫鬟見包公退出,方敢進來伺候。娘娘又對誥命說:「媳婦呀,你家老爺剛然回來,你也去罷,不必在此伺候了。」這原是娘娘一片愛惜之心,誰知反把個誥命說得不好意思,滿面通紅起來,招的娘娘也笑了。」丫鬟掀簾,夫人只得退出,回轉臥室。
  只見外面搬進行李,僕婦丫鬟正在那裡接收。誥命來至屋內,只見包公在那裡吃茶,放下茶杯,立起身來,笑道:「有勞夫人,傳宣官差完了。」夫人也笑了,道了鞍馬勞乏。彼此寒暄一番,方才坐下。夫人便問一路光景:「為龐昱一事,妾身好生擔心。」又悄悄問如何認了娘娘。包公略略述說一番,夫人也不敢細問。便傳飯,夫妻共桌而食。食罷,吃茶,閒談幾句。
  包公到書房料理公事。包興回道:「草州橋的衙役回去,請示老爺有什麼分派?」包公便問:「在天齊廟所要衣服簪環,開了多少銀子?就叫他帶回。叫公孫先生寫一封回書道謝。」皆因老爺今日才下馬,所有事件暫且未回。老爺也有些勞乏,便回後歇息去了。一宿不提。
  至次日,老爺正在臥室梳洗,忽聽包興在廊下輕輕咳了一聲。包公便問:「什麼事?」包興隔窗稟道:「南清宮寧總管特來給老爺請安,說有話要面見。」包公從不接交內官,今見寧總管忽然親身來到,未免將眉頭一皺,說道:「他要見我作什麼?你回覆他,就說我辦理公事不能接見,如有要事,候明日朝房再見罷。」包興剛要轉身,只聽夫人說:「且慢!」包興只得站住,卻又聽不見裡面說些什麼。遲了多時,只聽包公道:「夫人說的也是。」便叫包興:「將他讓在書房待茶,說我梳洗畢,即便出迎。」包興轉身出去了。
  你道夫人適才與包公悄悄相商,說些什麼?正是為娘娘之事,說:「南清宮現有狄娘娘、知道寧總管前來,為著何事呢?老爺何不見他,問問來歷。倘有機緣,娘娘若能與狄后見面,那時便好商量了。」包公方肯應允,連忙梳洗冠帶,前往書房而來。
  單說包興奉命來請寧總管,說:「我們老爺正在梳洗,略為少待,便來相見。請太輔書房少坐。」老寧聽見「相見」二字,樂了個眉開眼笑,道:「有勞管家引路,我說咱家既來了,沒有不賞臉的。素來的交情,焉有不賞見之理呢。」說著,說著,來至書房。李才連忙趕出掀簾。寧總管進入書房,見所有陳設毫無奢華俗態,點綴而已,不覺的嘖嘖稱羨。包興連忙點茶讓坐,且在下首相陪。寧總管知道是大人的親信,而且朝中時常見面,亦不敢小看於他。
  正在攀話之際,忽聽外面老爺問道:「請進來沒有?」李才回道:「已然請至。」包興連忙迎出,已將簾子掀起,包公進屋。只見寧總管早已站立相迎,道:「咱家特來給大人請安。一路勞乏,辛辛苦苦。原要昨日就來,因大人乏乏的身子不敢起動,故此今早前來,惟恐大人飯後有事。大人可歇過乏來了?」說罷,倒地一揖。包公連忙還禮,道:「多承太輔惦念。未能奉拜,反先勞駕,心實不安。」說罷讓坐,從新點茶。包公便道:「太輔降臨,不知有何見教?望祈明示。」寧總管嘻嘻笑道:「咱家此來,不是什麼官事。只因六合王爺深敬大人忠正賢能,時常在狄娘娘跟前提及。娘娘聽了,甚為歡喜。新近大人為龐昱一事,先斬後奏,更顯得赤心為國,不畏權奸。我們王爺下朝,就把此事奏明娘娘,把個娘娘樂得了不得,說:「這才是匡扶社稷治世的賢臣呢!」卻又教導了王爺一番,說我們王爺年輕,總要跟著大人學習,作一個清心正直的賢王呢,庶不負聖上洪恩。我們王爺也是羨慕大人得很呢,只是無故的又不能親近。咱家一想,目下就是娘娘千秋華誕,大人何不備一份水禮前去慶壽?從此親親近近,一來不辜負娘娘一番愛喜之心,二來我們王爺也可以由此跟著大人學習些見識,豈不是件極好的事呢?故此今日我特來送此信。」包公聞聽,暗自沉吟道:「我本不接交朝內權貴,奈因目下有太后之事。當今就知狄后是生母,哪裡知道生母受如此之冤。莫如將計就計,如此如此,倘有機緣,倒省了許多曲折。再者六合王亦是賢王,就是接交他,也不砧辱於我。」想罷,便問道:「但不知娘娘聖誕,在於何時?」寧總管道:「就是明日壽誕,後日生辰。不然,我們怎麼趕獐的似的呢?只因事在臨邇,故此特來送信。」包公道:「多承太輔指教掛心,敢不從命。還有一事,我想娘娘聖誕,我們外官是不能面叩的。現在家慈在署,明日先送禮,後日正期,家慈欲親身一往,豈不更親近麼?未知可否?」寧總管聞聽:「噯喲!怎麼老太太到了?如此更好,咱家回去,就在娘娘前奏明。」包公致謝,道:「又要勞動太輔了。」老寧道:「好說,好說!既如此,咱家就回去了。先替我在老太太前請安罷。等後日我在宮內,再接待她老人家便了。」包公又托咐了一回:「家慈到宮時,還望照拂。」寧總管笑道:「這還用著大人吩咐?老人家前當盡心的,咱們的交情要緊。不用送,請留步罷。」包公送至儀門。寧總管再三攔阻,方才作別而去。
  包公進內,見了夫人,細述一番,就叫夫人將方才之事,暗暗奏明太后。夫人領命,往靜室去了。包公又來到書房,吩咐包興備一份壽禮,明日送往南清宮去;又囑他好好看待范宗華,事畢自有道理,千萬不可泄漏底裡與他。包興也深知此事重大。慢說范宗華,就是公孫先生、王、馬、張、趙諸人也被他瞞個結實。
  至次日,包興已辦成壽禮八色,與包公過了目,也無非是酒、燭、桃、麵等物。先叫差役挑往南清宮,自己隨後乘馬來至南清宮橫街,已見人夫轎馬,送禮物的,抬的抬,扛的扛,人聲嘈雜,擁擠不開,只得下馬,吩咐人役:「俟這些人略散散時,再將馬溜至王府。」自己步行至府門,只見五間宮門,兩邊大炕上坐著多少官員。又見各處送禮的俱是手捧名帖,低言回話,那些王府官們狂待理不理的。包興見此光景,只得走上臺階,來至一位王官的跟前,從懷中換出貼來,說道:「有勞老爺們,替我回稟一聲。」才說至此,只見那人將眼一翻,說:「你是哪裡的?」包興道:「我乃開封府……」才說了三個字,忽見那人站起來,說:「必是包大人送禮來的。」包興道:「正是。」那人將包興一拉,說:「好兄弟,辛苦辛苦。今早總管爺就傳出諭來,說大人那裡今日必送禮來,我這里正等候著呢。請罷,咱們裡面坐著。」回頭又吩咐本府差役:「開封府包大人的禮物在哪裡?你們倒是張羅張羅呀!」只聽見有人早已問下去:「哪是包大人禮物?挑往這裡來。」此時那王府官已將包興引至書房,點茶陪坐,說道:「我們王爺今早就吩咐了,說道:「大人若送札來,趕緊回稟。」兄弟既來了,還是要見王爺?還是不見呢?」包興答道:「既來了,敢則是見見好。只是又要勞動大老爺了。」那人聞聽,道:「好兄弟,以後把老爺收了,咱們都是好兄弟。我姓王行三,我比兄弟齒長幾歲,你就叫我三哥。兄弟再來時,你問禿王三爺就是我。皆因我卸頂太早,人人皆叫我王三禿子。」說罷,一笑。只見禮物挑進,王三爺俱瞧過了,拿上帖,辭了包興,進內回話去了。
  不多時,王三爺出來,對包興道:「王爺叫在殿上等著呢。」包興連忙跟隨王三來至大殿,步上玉階,繞走丹墀,至殿門以外;但見高捲簾櫳,正面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位束髮金冠、蟒袍玉帶的王爺,兩邊有多少內輔伺候。包興連忙叩頭。只聽上面說道:「你回去上復你家老爺,說我問好。如此費心多禮,我卻領了。改日朝中面見了,再謝。」又吩咐內輔:「將原帖璧回。給他謝帖,賞他五十兩銀子。」內輔忙忙交與王三。王三在旁悄悄說:「謝賞。」包興叩頭站起,仍隨王三爺。才下銀安殿,只見那旁寧總管笑嘻嘻迎來,說道:「主管,你來了麼?昨日叫你受乏。回去見了大人,就提我已在娘娘前奏明瞭,明日請老太太只管來。老娘娘說了,不在拜壽,為的是說說話兒。」包興答應。寧總管說:「恕我不陪了。」包興回說:「太輔請治事罷。」方隨著王三爺出來,仍要讓至書房,包興不肯。王三爺將帖子銀兩交與包興。包興道了乏,直至宮門,請王三爺留步。王三爺務必瞅著包興上馬。包興無奈,道:「恕罪。」下了臺階,馬已拉過。包興認鐙上馬,口道:「磕頭了,磕頭了。」加鞭前行,心內思想:「我們八色水禮才花了二十兩銀子,王爺倒賞了五十兩,真是待下恩寬。」
  不多時,來至開封府,見了包公,將話一一回稟。包公點頭,來在後面,便問夫人:「見了太后,啟奏的如何?」夫人道:「妾身已然回明。先前聽了為難,說:『我去穿何服色?行何禮節?』妾身道:『娘娘暫屈鳳體,穿一品服色。到了那裡,大約狄娘娘斷沒有居然受禮之理。事到臨期,見景生情,就混過去了。倘有機緣,泄漏實情,明是慶壽,暗裡卻是進宮之機會。不知鳳意如何?』娘娘想了一想,方才說:『事到臨頭,也不得不如此了。只好明日前往南清宮便了。』」包公聽見太后已經應允,不勝歡喜,便告訴夫人派兩個伶俐丫鬟跟去,外面再派人護送。
  至次日,仍將轎子搭至三堂之上上轎,轎夫退出,掩了儀門。此時誥命已然伺候娘娘,梳洗已畢。及至換了服色之時,娘娘不覺淚下。誥命又勸慰幾句,總以大義為要,方才換了。收拾已完,夫人吩咐丫鬟等俱在三堂伺候。眾人散出。誥命從新叩拜。此一拜不甚要緊,慢說娘娘,連誥命夫人也止不住撲簌簌淚流滿面。娘娘用手相攙,哽噎的連話也說不出來。還是誥命強忍悲痛,切囑道:「娘娘此去,關乎國典禮法,千萬別見景生情,透了真實。不可因小節誤了大事。」娘娘點頭,含淚道:「哀家二十載沉冤,多虧了你夫婦二人!此去若能重入宮闈,那時宣召我兒,再敘心曲便了。」夫人道:「臣妾理應朝賀,敢不奉召。」說罷,攙扶娘娘出了門,慢慢步至三堂之上。誥命伺候娘娘上轎坐穩,安好扶手。丫鬟放下轎簾。只聽太后說:「媳婦我兒,回去罷。」其聲甚慘。誥命答應,退入屏後。外面轎夫進來,將轎抬起,慢慢地出了儀門。卻見包公鞠躬伺候,上前手扶轎桿,跟隨出了衙署。娘娘看得明白,吩咐:「我兒回去罷,不必遠送了。」包公答應「是」,止住了步,看轎子落了臺階。又見那壁廂范宗華遠遠對著轎子,磕了一個頭。包公暗暗點首,道:「他不但有造化,並且有規矩。」只見包興打著頂馬,後面擁護多人,圍隨著去了。
  包公回身進內,來到後面,見夫人眼睛哭得紅紅兒的,知是方才與娘娘作別未免傷心,也不肯細問,不過悄悄的又議論一番:「娘娘此去不知見了狄后,是何光景?且自靜聽消息便了。」妄擬多時,又與誥命談了些閒話。夫人又言道:「娘娘慈善,待人厚道,不想竟受此大害!」包公點頭歎息,仍來至書房,料理官事。
  不知娘娘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奏沉痾仁宗認國母 宣密詔良相審郭槐


  且說包興跟隨太后,在前打著頂馬,來到南清宮。今日比昨日更不相同,多半盡是關防轎,所有嬪妃、貴妃、王妃以及大員的命婦,往來不絕。包興卻懂規矩,預先催馬來至王府門前下馬,將馬拴在樁上,步上宮門。恰見禿王三爺在那裡,忙執手上前道:「三老爺,我們老太太到了。」王三爺聞聽,飛跑進內。不多時,只見裡面出來了兩個內輔,對著門上眾人說道:「回事的老爺們聽著:娘娘傳諭,所有來的關防俱各道乏,一概迴避,單請開封府老太太會面。」眾人連聲答應。包興聞聽,即催本府的轎夫抬至宮門,自有這兩個內輔引進去了。然後王三爺出來張羅包興,讓至書房吃茶。今日見了,比昨日更覺親熱。
  單說娘娘大轎抬至二門,早見出來了四個太監,將轎夫換出;又抬至三門,過了儀門,方才落平。早有寧總管來至轎前,揭起簾子,口中說道:「請太夫人安。」忙去了扶手,自有跟來的丫鬟攙扶下轎。娘娘也瞧了瞧寧總管,也回問了一聲:「公公好。」寧總管便在前引路,來至寢宮。只見狄娘娘已在門外接待,遠遠地見了大夫人,吃了一驚,不覺心裡犯想,覺得面善,熟識得很,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娘娘來至跟前,欲行參拜之禮。狄后連忙用手攔住,說:「免禮。」娘娘也就不謙讓了。彼此攜手,一同入座。娘娘看狄后,比當時面目蒼老了許多,狄后此時對面細看,忽然想起好像李妃,因已賜死,再也想不到卻是當今國母,只是心裡總覺不安。獻茶已畢,敘起話來,問答如流,氣度從容,真是大家風範,把個狄后樂個不得了,甚是投緣,便留太夫人在宮住宿,多盤桓幾天。此一留正合娘娘之心,即便應允。遂叫內輔傳出:「所有轎馬人等不必等候了,娘娘留太夫人多住幾日呢。跟役人等俱各照例賞賜。」早有值日的內輔連聲答應,傳出去了。
  這裡傳膳。狄后務要與太夫人並肩坐了,為的是接談便利。娘娘也不過讓,更顯得直爽大方。狄后尤其歡喜非常。飲酒間,狄后盛稱包公忠正賢良,「這皆是夫人教訓之德。」娘娘略略謙遜。狄后又問太夫人年庚。娘娘答言:「四十二歲。」又問:「令郎年歲幾何?」一句話把個娘娘問的閉口無言,登時急得滿面通紅,再也答對不來。狄后看此光景,不便追問,即以酒的冷暖遮飾過去。娘娘也不肯飲酒了。便傳飯吃畢,散坐閒談。又到各處瞻仰一番,皆是狄后相陪。越瞧越像去世的李妃,心中好生的犯疑,暗暗想道:「方才問她兒子的歲數,她如何答不上來?竟會急得滿面通紅!世間哪有母親不記得兒子歲數之理呢?其中實有可疑。難道她竟敢欺哄我不成?也罷,既己將她留下,晚間叫她與我同眠,明是與她親熱,暗裡再細細盤詰她便了。」心中這等犯想,眼睛卻不住地看,見娘娘舉止動作益發是李妃無疑,心內更自委決不下了。
  到了晚間,吃畢晚膳,仍是散坐閒話。狄后吩咐:「將靜室打掃乾淨,並將枕衾也鋪設在淨室之中,我還要與夫人談心,以消永夜。」娘娘見此光景,正合心意。及至歸寢之時,所有承御之人(連娘娘丫鬟)自有安排,非呼喚不敢擅入。狄后因惦念著為何不知兒子的歲數呢,便從此追問,即言:「夫人有意欺哄,是何道理?」語語究的甚是緊急。娘娘不覺失聲答道:「皇姐,你難道不認得哀家了麼?」雖然說出此語,已然悲不成音。狄后聞聽,不覺大驚,道:「難道夫人是李后娘娘麼?」娘娘淚流滿面,哪裡還說的出話來。狄后著急,催促道:「此時房內無人,何不細細言來?」娘娘止住悲聲,方將當初受害,怎麼余忠替死,怎麼送往陳州,怎麼遇包公假認為母,怎麼在開封府淨室居住,多虧李氏誥命叩天求露,洗目重明,今日來給皇姐祝壽,為的是吐露真情的話,細細說了一遍,險些兒沒有放聲哭出來。
  狄后聽了,目瞪癡呆,不覺也落下淚來,半晌,說道:「不知有何證據?」娘娘即將金丸取出,遞將過去。狄后接在手中,燈下驗明,連忙戰兢兢將金丸遞過,便雙膝跪倒,口中說道:「臣妃不知鳳駕降臨,實屬多有冒犯,望乞太后娘娘赦宥!」李太后連忙還禮相攙,口稱:「皇姐,不要如此。如何能叫聖上知道方好。」狄后謝道:「娘娘放心,臣妃自有道理。」便說起當日劉后與郭槐定計,用狸貓換出太子,多虧承御寇珠抱出太子交付陳林,用提盒送至南清宮撫養。後來劉后之子病夭,方將太后太子補了東宮之缺。因太子游宮,在寒官見了娘娘,母子天性,面帶淚痕。劉后生疑,拷問寇珠。寇珠懷忠,觸階而死。因此劉后在先皇前進了讒言,方將娘娘賜死。這些情由說過一遍,李太后如夢方醒,不由傷心。狄后再三勸慰,太后方才止淚,問道:「皇姐,如何叫皇兒知道,使我母子重逢呢?」狄后道:「待臣妃裝起病來,遣寧總管奏知當今,聖上必然親來。那時臣妃吐露真情便了。」娘娘稱善。一宿不提。
  到了次日清晨,便派寧總管上朝奏明聖上,說:「狄后娘娘夜間偶然得病,甚是沉重。」寧總管不知底裡,不敢不去,只得遵懿旨上朝去了。狄后又將此事告知六合王。
  仁宗五鼓剛要臨朝,只見仁壽宮總管前來啟奏,說:「太后夜間得病,一夜無眠。」天子聞聽,即先至仁壽宮請安,便悄悄吩咐不可聲張,恐驚了太后。輕輕邁步,進了寢殿,已聽見有呻吟之聲。忽聽見太后說:「寇宮人,你竟敢如此無理!」又聽噯喲一聲。此時宮人已將繡簾揭起。天子側身進內,來至御榻之前。劉后猛然驚醒,見天子在旁,便說:「有勞皇兒掛念。哀家不過偶受風寒,沒有什麼大病,且請放心。」天子問安已畢,立刻傳御醫調治。惟恐太后心內不耐煩,略略安慰幾句,即便退出。
  才離了仁壽宮,剛至分官樓,只見南清宮總管跪倒,奏道:「狄后娘娘夜間得病甚重,奴婢特來啟奏。」仁宗聞聽,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吩咐親臨南清宮。只見六合王迎接聖上。先問了狄后得病的光景。六合王含糊奏對:「娘娘夜間得病,此時略覺好些。」聖上心內稍覺安慰,便吩咐隨侍的俱各在外伺候,單帶陳林跟隨。
  此旨一下,暗合六合王之心,側身前引,來至寢宮以內,但見靜悄悄寂寞無聲,連個承御丫鬟一個也無有。又見御榻之上錦帳高懸,狄后裡面而臥。仁宗連忙上前問安。狄后翻轉身來,猛然間問道:「陛下,天下至重至大者,以何為先?」天子答道:「莫過於孝。」狄后歎了一口氣,道:「既是孝字為先,有為人子不知其母存亡的麼?又有人子為君而不知其母在外飄零的麼?」這兩句話問的天子茫然不懂,猶以為是狄后病中譫語。狄后又道:「此事臣妃盡知底蘊,惟恐陛下不信。」仁宗聽狄后自稱臣妃,不覺大驚,道:「皇娘何出此言?望乞明白垂訓。」狄后轉身,從帳內拉出一個黃匣來,便道:「陛下可知此物的來由麼?」仁宗接過,打開一看,見是一塊玉璽龍袱,上面有先皇的親筆御記。仁宗看罷,連忙站起。誰知老伴伴陳林在旁,睹物傷情,想起當年,早已淚流滿面。天子猛回頭見陳林啼哭,更覺詫異,便追問此袱的來由。狄后方才說起郭槐與劉后圖謀正宮,設計陷害李后:「其中多虧了兩個忠義之人,一個是金華宮承御寇珠,一個是陳林。寇珠奉劉后之命將太子抱出宮來,那時就用此袱包裹,暗暗交付陳林。」仁宗聽至此,又瞅了陳林一眼。此時陳林已哭的淚人一般。狄后又道:「多虧陳林經了多少顛險,方將太子抱出,入南清宮內,在此撫養六年。陛下七歲時承嗣與先皇,補了東宮之缺。千不合,萬不合,陛下見了寒宮母親落淚,才惹起劉后疑忌,生生把個寇珠處死,又要賜死母后。其中又多虧了兩個忠臣,一個小太監余忠情願替太后殉難;秦鳳方將母后換出,送往陳州。後來秦鳳自焚,家中無主,母后不能存留,只落得破窯乞食。幸喜包卿在陳州放糧,由草橋認了母后,假稱母子,以掩耳目。昨日與臣妃作壽,方能與國母見面。」仁宗聽罷,不勝驚駭,淚如雨下,道:「如此說來,朕的皇娘現在何處?」只聽得罩壁後悲聲切切,出來了一位一品服色的夫人。仁宗見了發怔。
  太后恐天子生疑,連忙將金丸取出,付與仁宗。天子接來一看,正與劉后金丸一般,只是上面刻的是「玉宸宮」,下書娘娘名號。仁宗搶行幾步,雙膝跪倒,道:「孩兒不孝,苦煞皇娘了!」說至此,不由放聲大哭。母子抱頭,悲痛不已。只見狄后已然下?來,跪倒塵埃,匍匐請罪。連六合王及陳林俱各跪倒在旁,哀哀相勸。母子傷感多時。天子又叩謝了狄妃,攙扶起來;復又拉住陳林的手,哭道:「若不虧你忠心為國,焉有朕躬!」陳林已然說不出話來,惟有流淚謝恩而已。大家平身。仁宗又對太后說道:「皇娘如此受苦,孩兒在為天子,何以對滿朝文武?豈不得罪於天下乎?」說至此,又怨又憤。狄后在旁勸道:「聖上還朝降旨,即著郭槐、陳林一同前往開封府宣讀,包學士自有辦法。」這卻是包公之計,命李誥命奏明李太后;太后告訴狄后,狄后才奏的。
  當下仁宗准奏,又安慰了太后許多言語,然後駕轉回宮,立刻御筆草詔,密密封好,欽派郭槐、陳林往開封府宣讀。郭槐以為必是加封包公,欣然同定陳林,競奔開封府而來。
  且說包公自昨日伺候娘娘去後,遲不多時,包興便押空轎回來,說:「狄后將大夫人留下,要多住幾日。小人押空轎回來。那裡賞了跟役人等二十兩銀子,賞了轎上二十弔錢。」包公點頭,吩咐道:「明日五鼓,你到朝房打聽,要悄悄的。如有什麼事,急忙回來;稟我知道。」包興領命。至次日黎明時,便回來了。知道包公尚在臥室,連忙進內,在廊下輕輕咳嗽。包公便問:「你回來了?打聽有什麼事沒有?」包興稟道:「打聽得劉后夜間欠安,聖上立刻駕至仁壽宮請安;後來又傳旨,立刻親臨南清宮;說狄后娘娘也病了。大約此時聖駕還未回宮呢。」包公聽畢,說:「知道了。」包興退出。包公與夫人計議道:「這必是太后吐露真情,狄后設的計謀。」夫妻二人暗暗歡喜。
  才用完早飯,忽報聖旨到了。包公忙換朝服,接入公堂之上,只見郭槐在前,陳林在後,手捧聖旨。郭槐自以為是都堂,應宣讀聖旨,展開御封。包公三呼已畢,郭槐便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太監郭……』」剛念至此,他看見自己的名字,便不能向下念了。旁邊陳林接過來,宣讀道:「『今有太監郭槐謀逆不端,奸心叵測。先皇乏嗣,不思永祚之忠誠;太后懷胎,遽遭興妖之暗算。懷抱龍袱,不遵鳳詔,寇宮人之志可達天;離卻北闕,竟赴南清,陳總管之忠堪貫日。因淚痕,生疑忌,將明朗朗初吐寶珠,立斃杖下。假詛咒,進讒言,把氣昂昂一點余忠,替死梁間。致令堂堂國母,廿載沉冤;受盡了背井離鄉之苦。若非耿耿包卿一腔忠赤,焉得有還珠返壁之期。似此滅倫悖理,理當嚴審細推。按詔究問,依法重辦。事關國典,理重君親。欽交開封府嚴加審訊,上命欽哉!』望詔謝恩。」
  包公口呼「萬歲」,立起身來,接了聖旨,吩咐一聲:「拿下!」只見愣爺趙虎竟奔了賢伴伴陳林,伸手就要去拿。包公連忙喝住:「大膽!還不退下。」趙爺發愣。還是王朝、馬漢將郭槐衣服冠履打去,提到當堂,向上跪倒,上面供奉聖旨。包公向左設了公座,旁邊設一側座,叫陳林坐了。當日包公入了公位,向郭槐說道:「你快將已往之事,從實招來!」
  未識郭槐招與不招,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巧取供單郭槐受戮 明頒詔旨李后還宮


  且說包公將郭槐拿下,喊了堂威,入了公堂,旁邊又設了個側座叫陳林坐了。包公便叫道:「郭槐,將當初陷害李后怎生抵換太子,從實招來!」郭槐說:「大人何出此言?當初係李妃產生妖孽,先皇震怒,才貶冷宮,焉有抵換之理呢?」陳林接著說道:「既無有抵換,為何叫寇承御抱出太子,用裙?勒死,丟在金水橋下呢?」郭槐聞聽,道:「陳總管,你為何質證起咱家來?你我皆是進御之人,難道太后娘娘的性格,你是不知道的麼?倘然回來太后懿旨到來,只怕你也吃罪不起。」包公聞聽,微微冷笑,道:「郭槐,你敢以劉后欺壓本閣麼?你不提劉后便罷,既已提出,說不得可要得罪了。」吩咐:「拉下去,重責二十板。」左右答應,一聲吶喊,將他翻倒在地,打了二十。只打得皮開肉綻,毗牙咧嘴,哀聲不絕。包公問道:「郭槐,你還不招認麼?」郭槐到了此時,豈不知事關重大,橫了心再也不招,說道:「當日原是李妃產生妖孽,自招愆尤,與我郭槐什麼相干!」包公道:「既無抵換之事,為何又將寇承御處死?」郭槐道:「那是因寇珠頂撞了太后,太后方才施刑。」陳林在旁又說道:「此話你又說差了。當初拷問寇承御,還是我掌刑杖。劉后緊緊追問著他,將太子抱出置於何地,你如何說是頂撞呢?」郭槐聞聽,將雙眼一瞪,道:「既是你掌刑,生生是你下了毒手,將寇承御打的受刑不過,她才觸階而死,為何反來問我呢?」包公聞聽,道:「好惡賊!竟敢如此的狡賴!」吩咐:「左右,與我拶起來!」左右又一聲喊,將郭槐雙手並齊,套上拶子,把繩往左右一分。只聞郭槐殺豬也似的喊起來。包公問道:「郭槐,你還不招認麼?」郭槐咬定牙根,道:「沒有什麼招的喲。」見他汗似蒸籠,面目更色,包公吩咐卸刑,鬆放拶子。郭槐又是哀聲不絕,神魂不定,只得暫且收監,明日再問。先叫陳林將今日審問的情由,暫且復旨。
  包公退堂,來至書房,便叫包興請公孫先生。不多時,公孫策來到,已知此時的底裡,參見包公已畢,在側坐了。包公道:「今日聖旨到來宣讀之時,先生想來已明白此事了,我也不用再說了。只是郭槐再不招認。我見拶他之時,頭上出汗,面目更改,恐有他變。此乃奉旨的欽犯,他又擱不住大刑,這便如何是好?故此請了先生來,設想一個法子,只傷皮肉,不動筋骨,要叫他招承方好。」公孫策道:「待晚生思索了,畫成式樣,再為呈閱。」說罷,退出,來到自己房內。籌思多時,偶然想起,急忙提筆畫出,又擬了名兒,來到書房回稟包公。包公接來一看,上面注明尺寸,彷彿大熨斗相似,卻不是平面,上面皆是垂珠圓頭釘兒,用鐵打就;臨用時將炭燒紅,把犯人肉厚處燙炙,再也不能損傷筋骨,止於皮肉受傷而已。包公看了,問道:「此刑可有名號?」公孫策道:「名曰『杏花雨』,取其落紅點點之意。」包公笑道:「這樣惡刑卻有這等雅名,先生真才人也!」即著公孫策立刻傳鐵匠打造。次日隔了一天,此刑業已打就。到了第三日,包公便升堂提審郭槐。
  且說郭槐在監牢之中,又是手疼,又是板瘡,呻吟不絕,飲食懶進,兩日光景,便覺形容憔淬。他心中卻暗自思道:「我如今在此三日,為何太后懿旨還不見到來呢?」猛然又想起:「太后欠安,想來此事尚未得知。我是咬定牙根,橫了心再不招承。既無口供,包黑他也難以定案。只是聖上忽然間為何想起此事來呢?真真令人不解。」
  正在犯思之際,忽然一提牢前來,說道:「老爺升堂,請郭總管呢。」郭槐就知又要審訊了,不覺的心內突、突的亂跳,隨著差役上了公堂。只見紅燄燄的一盆炭火內裡燒著一物,卻不知是何作用,只得朝上跪倒。只聽包公問道:「郭槐,當初因何定計害了李后?用物抵換太子?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郭槐道:「實無此事,叫咱家從何招起?若果有此事,慢說遲滯這些年,管保早已敗露了,望祈大人詳察。」包公聞聽,不由怒髮衝冠,將驚堂木一拍,道:「惡賊!你的奸謀業已敗露,連聖上皆知,尚敢推諉,其實可惡!」吩咐:「左右,將他剝去衣服。」上來了四個差役,剝去衣服,露出脊背,左右二人把住。只見一人用個布帕連髮將頭按下去;那邊一人從火盆內攥起木把,拿起杏花雨,站在惡賊背後。只聽包公問道:「郭槐,你還不招麼?」郭槐橫了心,並不言語。包公吩咐用刑,只見杏花雨往下一落,登時皮肉皆焦,臭味難聞。只疼得惡賊渾身亂抖,先前還有哀叫之聲,後來只剩得發喘了。包公見此光景,只得吩咐:「住刑,容他喘息再問。」左右將他扶住,郭槐哪裡還掙扎得來呢,早已癱在地下。包公便叫搭下去。公孫策早已暗暗吩咐差役,叫搭在獄神廟內。
  郭槐到了獄神廟,只見提牢手捧蓋碗,笑容滿面,到跟前悄悄的說道:「太輔老爺,多有受驚了,小人無物可敬,覓得定痛丸藥一服,特備黃酒一盅,請太輔老爺用了,管保益氣安神。」郭槐見他勸慰慇懃,語言溫和,不由的接過來,道:「生受你了。咱家倘有出頭之日,再不忘你便了。」提牢道:「老爺何出此言。如若離了開封,那時求太輔老爺略一伸手,小人便受攜帶多多矣。」一句話奉承得惡賊滿心歡喜,將藥並酒服下,立時覺得心神俱安,便問道:「此酒尚有否?」提牢道;「有,有,多著呢。」便叫人急速送酒來。自己接過,仍叫那人退了,又恭恭敬敬的給惡賊斟上。郭槐見他如此光景,又精細,又週到,不勝歡喜,一壁飲酒,一壁問道:「你這幾日可曾聽見朝中有什麼事情沒有呢?」提牢道:「沒有聽見什麼咧。聽見說太后欠安,因寇宮人作祟,如今痊癒了。聖上天天在仁壽宮請安。大約不過遲一二日,太后必然懿旨到來,那時太輔老爺必然無事。就是我們大人,也不敢違背懿旨。」郭槐聽至此,心內暢然,連吃了幾杯。
  誰知前兩日肚內未曾吃飯,今日一連喝了幾碗空心酒,不覺的面赤心跳,二目朦朧,登時醉醺醺起來,有些前仰後合。提牢見此光景,便將酒撤去,自己也就迴避了。只落得惡賊一人,與踽踽涼涼,雖然多飲,心內卻牽掛此事,不能去懷,暗暗躊躇道:「方才聽提牢說太后欠安,卻因寇宮人作祟;幸喜如今痊癒了,太后懿旨不一日也就下來了。」又想:「寇宮人死的本來冤枉,難怪她作祟。」
  正在胡思亂想,覺得一陣陣涼風習習,塵沙籟籟,落在窗櫺之上。而且又在春暮之時,對此淒悽慘慘的光景,猛見前面似有人形,若近若遠,咿咿唔唔聲音。郭槐一見,不由的心中膽怯起來。才要喚人,只見那人影兒來至面前,說道:「郭槐,你不要害怕。奴非別人,乃寇承御,特來求太輔質對一言。昨日與太后己在森羅殿證明,太后說此事皆是太輔主裁,故此放太后回宮。並且查得太后與太輔尚有陽壽一紀,奴家不能久在幽冥,今日特來與太輔辯明當初之事,奴便超生去也。」郭槐聞聽,毛骨悚然。又見面前之人披髮,滿面血痕,惟聞得嗓聲細氣,已知是寇宮人顯魂,正對了方才提牢之話,不由的答道:「寇宮人,真正委屈死你了。當初原是我與尤婆定計,用剝皮狸貓換出太子,陷害李后。你彼時並不知情,竟自含冤而死。如今我既有陽壽一紀,倘能出獄,我請高僧高道超度你便了。」又聽女鬼哭道:「郭太輔,你既有此好心,奴家感謝不盡。少時到森羅殿,只要太輔將當初之事說明,奴家便得超生,何用僧道超度;若懺悔不至誠,反生罪孽。……」
  剛言至此,忽聽鬼語啾啾,出來了兩個小鬼,手執追命索牌,說:「閻羅天子升殿,立召郭槐的生魂,隨屈死的冤鬼前往質對。」說罷,拉了郭槐就走。惡賊到了此時,恍恍忽忽,不因不由跟著。彎彎曲曲,來到一座殿上,只見黑淒淒,陰慘慘,也辨不出東南西北。忽聽小鬼說道:「跪下!」惡賊連忙跪倒。便聽叫道:「郭槐,你與劉后所作之事,冊籍業已注明,理應墮入輪回;奈你陽壽未終,必當回生陽世。惟有寇珠冤魂,地府不便收此遊蕩女鬼。你須將當初之事訴說明白,她便從此超生。事已如此,不可隱瞞了。」郭槐聞聽,連忙朝上叩頭,便將當初劉后圖謀正宮,用剝皮狸貓抵換太子,陷害了李妃的情由,述說一遍。忽見燈光明亮,上面坐著的正是包公,兩旁衙役羅列,真不亞如森羅殿一般。早有書吏將口供呈上;又有獄神廟內書吏一名,亦將郭槐與女鬼說的言語一並呈上。包公一同看了,吩咐:「拿下去,叫他畫供。」惡賊到了此時無奈,已知落在圈套,只得把招畫了。
  你道女鬼是誰?乃是公孫策暗差耿春、鄭平,到勾欄院將妓女王三巧喚來。多虧公孫策諄諄教演,便假扮女鬼套出真情,賞了她五十兩銀子,打發她回去了。
  此時包公仍將郭愧寄監,派人好生看守。等次日五鼓上朝,奏明仁宗,將供招謹呈御覽。仁宗袖了供招,朝散回宮,便往仁壽宮而來,見劉后昏沉之間手足亂動,似有招架之態。猛然醒來,見天子立在面前,便道:「郭槐係先皇老臣,望皇兒格外赦宥。」仁宗聞聽,也不答言,從袖中將郭槐的供招向劉后前一擲。劉后見此光景,拿起一看,登時膽裂魂飛,氣堵咽喉。久病之人,如何禁得住罪犯天條,一嚇竟自嗚呼哀哉了。仁宗吩咐將劉后抬入偏殿,按妃禮殯殮了,草草奉移而已。傳旨即刻打掃宮院。
  次日升殿,群臣三呼已畢。聖上宣召包公:「劉后驚懼而亡,就著包卿代朕草詔頒行天下,匡正國典。」從此黎民內外臣宰,方知國母太后姓李,卻不姓劉。當時聖上著欽天監揀了吉日,齋戒沐浴,告祭各廟;然後排了鑾輿,帶領合朝文武,親詣南情宮迎請太后還宮。所有禮節自有儀典,不必細表。
  太后娘娘乘了御輦;狄后賢妃也乘了寶輿,跟隨入宮。仁宗天子請了太后之後,先行回鑾,在宮內伺候。此時王妃命婦俱各入朝,排班迎接鳳駕。太后入宮,升座受賀已畢,起身更衣,傳旨宣召龍圖閣大學士包拯之妻李氏夫人進宮。太后與狄后仍以姐妹之禮相見,重加賞賜。仁宗也有酬報。不必細表。
  外面眾臣朝賀已畢,天子傳旨,將郭槐立剮。此時尤婆已死,照例戮屍。又傳旨在仁壽宮壽山福海地面丈量妥協,左邊敕建寇宮人祠堂,名曰「忠烈祠」;右邊敕建秦鳳、余忠祠堂,名曰「雙義祠」。工竣,親詣拈香。
  一日,老丞相王芑遞了一本,因年老力衰,情願告老休致。聖上憐念元老,仍賞食全俸,准其養老。即將包公加封為首相。包公又奏明公孫策與四勇士累有參贊功績。仁宗於是封公孫策為主簿,四勇士俱賞六品校尉,仍在開封府供職。又奉太后懿旨,封陳林為都堂,范宗華為承信郎;將破窯改為廟宇,欽賜白銀千兩,香火地十頃,就叫范宗華為廟官,春秋兩祭,永垂不朽。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受魘魔忠良遭大難 殺妖道豪傑立奇功


  且說包公自升為首相,每日勤勞王事,不畏權好,秉正條陳,聖上無有不允。就是滿朝文武,誰不欽仰?縱然素有仇隙之人,到了此時,也奈何他不得。一日,包公朝罷,來到開封,進了書房,親自寫了一封書信,叫包興備厚禮一份,外帶銀三百兩,選了個能幹差役前往常州府武進縣遇傑村,聘請南俠展熊飛;又寫了家信,一並前去。剛然去後,只見值班頭目向上跪倒:「啟上相爺,外面有男女二人,口稱『冤枉』,前來申訴。」包公吩咐,點鼓升堂。立刻帶至堂上。包公見男女二人皆有五旬年紀,先叫將婆子帶上來。婆子上前跪倒,訴說道:「婆子楊氏。丈夫姓黃,久已去世。有二個女兒,長名金香,次名玉香。我這小女兒原許與趙國盛之子為妻。昨日他家娶去,婆子因女兒出嫁,未免傷心。及至去了之後,誰知我的大女兒卻不見了。婆子又忙到各處尋找,再也沒有,急得婆子要死。老爺想,婆子一生就仗著女兒。我寡婦失業的,原打算將來兩個女婿,有半子之勞,可以照看。寡婦如今把個大女兒丟了,竟是不知去向。婆子又是急,又是傷心,正在啼哭之時;不想我們親家趙國盛找了我來,合我不依,說我把女兒抵換了。彼此分爭不清,故此前來,求老爺替我們判斷判斷,找找我的女兒才好。」包公聽罷,問道:「你家可有常來往的親眷沒有?」楊氏道:「慢說親眷,就是街坊鄰舍,無事也是不常往來的,婆子孤苦得很呢!」說至此,就哭起來了。
  包公吩咐,把婆子帶下去,將趙國盛帶上來。趙國盛上前跪倒,訴道:「小人趙國盛原與楊氏是親家。她有兩個女兒,大的醜陋,小的俊俏,小人與兒子定的是她的小女兒。娶來一看,卻是她大女兒。因此急急趕到她家,與她分爭為何抵換。不料楊氏她倒不依,說小人把她兩個女兒都娶去了,欺負她孀居寡婦了。因此到老爺臺前,求老爺判斷判斷。」包公問道:「趙國盛,你可認明是她大女兒麼?」趙國盛道:「怎麼認得不明呢?當初有我們親家在日,未作親時,她兩個女兒小人俱是見過的,大的極醜,小的甚俊。因小人愛她小女,才與小人兒子定了親事。那個醜的,小人斷不要的。」包公聽罷,點了點頭,便叫:「你二人且自回去,聽候傳訊。」
  老爺退堂,來至書房,將此事揣度。包興倒過茶來,恭恭敬敬,送至包公面前。只見包公坐在椅上身體亂晃,兩眼發直,也不言語,也不接茶。包興見此光景,連忙放下茶懷,悄悄問道:「老爺怎麼了?」包公忽然將身子一挺,說道:「好血腥氣呀!」往後便倒,昏迷不醒。包興急急扶著,口中亂叫:「老爺,老爺!」外面李才等一齊進來,彼此攙扶,抬至?榻之上。一時傳到裡面。李氏誥命聞聽,嚇得驚疑不止,連忙趕至書房看觀。李才等急迴避。只見包公躺在?上,雙眉緊皺,二目難睜,四肢全然不動,一語也不發。夫人看畢,不知是何緣故。正在納悶,包興在窗外道:「啟上夫人,公孫主簿前來與老爺診脈。」夫人聞聽,只得帶領丫鬟迴避。
  包興同著公孫先生來至書房榻前。公孫策細細搜求病源,診了左脈,連說:「無妨。」又診右脈,便道:「怪事!」包興在旁問道:「先生看相爺是何病症?」公孫策道:「據我看來,相爺六脈平和,並無病症。」又摸了摸頭上並心上,再聽氣息亦順,彷彿睡著的一般。包興將方才的形景,述說一遍。公孫策聞得便覺納悶,並斷不出病從何處起的。只得先叫包興進內安慰夫人一番,並稟明須要啟奏。自己便寫了告病摺子,來日五鼓,上朝呈遞。
  天子聞奏,欽派御醫到開封府診脈,也斷不出是何病症。一時太后也知道有說偏方的。無奈包公昏迷不省,人事不知,飲食不進,止於酣睡而已。幸虧公孫先生頗曉醫理,不時在書房診脈照料。至於包興、李才,更不消說了,晝夜環繞,不離左右。就是李氏誥命,一日也是要到書房幾次。惟有外面公孫策與四勇士,個個急得擦拳磨掌,短歎長吁,竟自無法可施。
  誰知一連就是五天。公孫策看包公脈息,漸漸的微弱起來,大家不由得著急。獨包興與別人不同,他見老爺這般光景,因想當初罷職之時,曾在大相國寺得病,與此次相同,那時多虧了然和尚醫治。偏偏他又雲遊去了。由此便想起,當初經了多少顛險,受了多少奔波,好容易熬到如此地步。不想舊病復發,竟自不能醫治。越想越愁,不由得淚流滿面。正在悲泣之際,只見前次派去常州的差役回來,言:「展熊飛並未在家。老僕說:『我家官人若能早晚回來,必然急急的趕赴開封,決不負相爺大恩。』」又說:「家信也送到了,現有帶來的回信。老爺府上俱各平安。」差人說了許多的話,包興他止於出神點頭而已,把家信接過,送進去了。信內無非是「平安」二字。
  你道南俠哪裡去了?他乃行義之人,浪跡萍蹤,原無定向。自截了駝轎,將金玉仙送至觀音庵,與馬漢分別之後,他便朝游名山,暮宿古廟。凡有不平之事,他不知又作了多少。每日閒遊,偶聞得人人傳說,處處講論,說當今國母原來姓李,卻不姓劉,多虧了包公訪查出來,現今包公入閣,拜了首相。當作一件新聞,處處傳聞。南俠聽在耳內,心中暗暗歡喜道:「我何不前往開封探望一番呢。」
  一日午間,來至榆林鎮,上酒樓獨坐飲酒。正在舉杯要飲,忽見面前走過一個婦人來,年紀約有三旬上下,面黃肌瘦,形容憔悴,卻有幾分姿色。及至看她身上穿著,雖是粗布衣服,卻又極其乾淨。見她欲言不言,遲疑半晌,羞的面紅過耳,方才說道:「奴家王氏,丈夫名叫胡成,現在三寶村居住。因年荒歲旱,家無生理,不想婆婆與丈夫俱各病倒,萬分出於無奈,故此小婦人出來拋頭露面,沿街乞化,望乞貴君子周濟一二。」說罷,深深萬福,不覺落下淚來。展爺見她說的可憐,一回手在兜肚中摸出半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既是如此,將此銀拿去,急急回家贖帖藥餌,餘者作為養病之資,不要沿街乞化了。」婦人見是一大半錠銀子,約有三兩多,卻不敢受,便道:「貴客方便,賜我幾文錢足矣。如此厚賜,小婦人實不敢領的。」展爺道:「豈有此理!我施捨於你,你為何拒而不納呢?這卻令人不解。」婦人道:「貴客有所不知,小婦人求乞,全是出於無奈。今日但將此銀拿回家去,惟恐婆婆丈夫反生疑忌,那時恐負貴客一番美意。」展爺聽罷,甚為有理。誰知堂官在旁插言道:「你只管放心。這位既言施捨,你便拿回。若你婆婆丈夫嗔怪時,只管叫你丈夫前來見我,我便是個證見。難道你還不放心麼?」展爺連忙稱「是」,道:「你只管拿去罷,不必疑惑了。」婦人又向展爺深深萬福,拿起銀子下樓。跑堂又替展爺添酒要菜,也下樓去了。
  不料那邊有一人,他見展爺給了那婦人半錠銀子,便微微的說笑。此人名喚季婁兒,為人譎詐多端,極是個不良之輩。他向展爺說道:「客官不當給這婦人許多銀子,她乃故意作此生理的。前次有個人贈銀與她,後來被她丈夫訛詐,說調戲他女人了,逼索遮羞銀一百兩,方才完事。如今客官給她銀兩,惟恐少時她丈夫又來要訛詐呢。」展爺聞聽,雖不介意,不由的心中輾轉道:「若依此人所說,天下人還敢有行善的麼?他要果真訛詐,我卻不怕他,惟恐別人就要入了他的騙局了。細細想來,似這樣人也就好生可惡呢!也罷,我原是無事,何不到三寶村走走。若果有此事,將他處治一番,以戒下次。」想罷,吃了酒飯,會錢下樓,出門向人問明三寶村而來。相離不遠,見天色甚早,路旁有一道士廟,叫作通真觀。展爺便在此廟作了下處。因老道邢吉有事拜壇去,觀內只見兩個小道士,名喚談明、談月,就在二廟門外西殿內住下。
  天交初鼓,展爺換了夜行衣服,離了通真觀,來到三寶村胡成家內,早已聽見婆子咳聲,男子恨怨,婦人啼哭,嘈嘈不休。忽聽婆子道:「若非有外心,何以有許多銀子呢?」男子接著說道:「母親不必說了,明日叫她娘家領回就是了。」並不聽見婦人折辯,惟有嗚嗚的哭泣而已。南俠聽至此,想起白日婦人在酒樓之言,卻有先見之明,歎息不止。猛抬頭忽見外有一人影,又聽得高聲說道:「既拿我的銀子,應了我的事,就該早些出來。如今既不出來,必須將銀子早早還我。」南俠聞聽,氣沖牛斗,趕出籬門,一伸手把那人揪住,仔細看時,卻是季婁兒。季婁兒害怕,哀告道:「大王爺饒命!」南俠也不答言,將他輕輕一提,扭至院內,也就高聲說道:「吾乃夜遊神是也。適遇日遊神,曾言午間有賢孝節婦,因婆婆丈夫染病,含羞乞化,在酒樓上遇正直君子,憐念孝婦,贈銀半錠。誰知被奸人看見,頓起不良之心,夜間前來訛詐。吾神在此,豈容奸人陷害!且隨吾神到荒郊之外,免得連累良善之家。」說罷,提了季婁兒出籬門去了。胡家母子聽了,方知媳婦得銀之故,連忙安慰王氏一番,深感賢婦,不提。
  且說南俠將季婁兒提至曠野,拔劍斬訖。見斜刺裡有一婉蜒小路,以為從此可以奔至大路,信步行去。見面前一段高牆,細細看來,原來是通真觀的後閣,不由得滿心歡喜,自己暗暗道:「不想倒走近便了。我何不從後面而入,豈不省事?」將身子一縱,上了牆頭,翻身軀輕輕落在裡面,躡步悄足行來。偶見跨所內燈光閃的,心中想道:「此時已交三鼓之半,為何尚有燈光?我何不看看呢。」用手推門,卻是關閉,只得飛身上了牆頭。見人影照在窗上,彷彿小道士談月光景。忽又聽見婦人說道:「你我雖然定下此計,但不知我姐姐頂替去了,人家依與不依。」又聽得小道士說:「他縱然不依,自有我那岳母答復他,怕他怎的!你休要多慮,趁此美景良宵,且自同赴陽臺要緊。」說著,便立起身來。展爺聽到此處,心中暗道:「原來小道士作此闇昧之事,也就不是出家的道理了!且待明日再作道理。」展爺剛轉身,忽又聽見婦人說道:「我問問你,你說龐太師暗害包公,此事到底是怎麼樣了?」展爺聽了此句,連忙縮腳側聽。只聽談月道:「你不知道,我師傅此法百發百中,現今在龐太師花園設壇,如今業已五日了;趕到七日,必然成功。那時得謝銀一千兩,我將此銀偷出,咱們遠走高飛,豈不是長久夫妻麼?」
  展爺聽了,登時驚疑不止,連忙落下牆來,趕到前面殿內,束束包裹,並不換衣,也不告辭,竟奔汴梁城內而來。不過片時工夫,已至城下,見滿天星斗,聽了聽正打四更。展爺無奈何,繞過護城河,來至城下,將包袱打開,把爬城索取出,依法安好,一步一步上得城來;將爬城索取上,上面安好,墜城而下。腳落實地,將索抖下,收入包袱內,背在肩上,直奔龐太師府而來。來至花園牆外,找了棵小樹將包袱掛上,這才跳進花園。只見高結法臺,點燭焚香,有一老道披著髮在上面作法。展爺暗暗步上高臺,在老道身後,悄悄的抽出劍來。
  不知老道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擲人頭南俠驚佞黨 除邪祟學士審虔婆


  且說邢吉正在作法,忽感到腦後寒光一縷,急將身體一閃,已然看見展爺目光炯炯,殺氣騰騰,一道陽光直奔瓶上。所謂「邪不侵正」,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亮,將個瓶子炸為兩半。老道見他法術已破,不覺哎喲了一聲,栽下法臺。展爺恐他逃走,翻身趕下臺來。老道剛然爬起要跑,展爺抽後就是一腳。老道往前一撲,爬在地下。展爺即上前從腦後手起劍落,已然身首異處。展爺斬了老道,重新上臺來細看,見桌上污血狼藉,當中有一個木頭人兒。連忙輕輕提出,低頭一看,見有圍桌,便扯了一塊,將木頭人兒包裹好了,揣在懷內。下得臺來,提了人頭,竟奔書房而來。此時已有五鼓之半。
  且說龐吉正與龐福在書房,說道:「今日天明已是六日,明日便可成功。雖然報了殺子之仇,只是便宜他全屍而死。」剛說至此,只聽得喀嚓的一聲,把窗戶上大玻璃打破,擲進一個毛茸茸、血淋淋的人頭來。龐吉猛然吃這一嚇,幾乎在椅子上栽倒。旁邊龐福嚇得縮作一團。遲了半晌,並無動靜,龐賊主僕方才仗著膽子,掌燈看時,卻是老道邢吉的首級。龐吉忽然省悟:「這必是開封府暗遣能人,前來破了法術,殺了老道。」即叫龐福傳喚家人四下裡搜尋,哪裡有個人影。只得叫人打掃了花園,埋了老道屍首,撤去法臺,忿忿悔恨而已。
  且說南俠離了花園,來至牆外樹上,將包裹取下,拿了大衫披在身上,直奔開封。只見內外燈燭輝煌,俱是守護相爺,連忙叫人通報。公孫先生聞聽展爺到來,不勝歡喜,便同四勇士一並迎將出來。剛然見面,不及敘寒溫,展爺便道:「相爺身體久安麼?」公孫先生詫異,道:「吾兄何以知之?」展爺道:「且到裡面,再為細講。」大家拱手來至公所,將包裹放下。彼此遜坐,獻茶已畢。公孫策便問展爺:「何以知道相爺染病,請道其詳。」南俠道:「說起來話長。眾位賢弟且看此物,便知分曉。」說罷,懷中掏出一物,連忙打開,卻是一塊圍桌片兒,裡面裹定一個木頭人兒。公孫策接來,與眾人在燈下仔細端詳,不解其故。公孫策又細細看出,上面有字,彷彿是包公的名字與年庚,不覺失聲道:「噯喲!這是使的魘魔法兒罷。」展爺道:「還是老先生大才,猜的不錯。」眾人便問展爺:「此物從何處得來?」展爺才待要說,只見包興從裡跑出來道:「相爺已然醒來,今已坐起、現在書房喝粥呢。派我出來,說與展義士一同來的,叫我來請進書房一見。不知展爺來也不曾?」大家聽了,各各歡喜。原是燈下圍繞著看木頭人兒,包興未看見展爺,倒是展爺連忙站起,過來見了包興。包興只樂得心花開放,便道:「果然展爺來了。請罷,我們相爺在書房恭候呢。」
  此時公孫先生同定展爺立刻來至書房,參見包公。包公連忙讓坐。展爺告坐,在對面椅子上坐下。公孫主簿在側首下位相陪。只聽包公道:「本閣屢叨義士救護,何以酬報?即如今若非義士;我包某幾乎一命休矣!從今後務望義士常在開封,扶助一二,庶不負渴想之誠。」展爺連說:「不敢,不敢。」公孫策在旁答道:「前次相爺曾差人去到尊府聘請吾兄,恰值公出未回,不料吾兄今日才到。」展爺道:「小弟萍蹤無定。因聞得老爺拜了相,特來參賀。不想在通真觀聞得老爺得病原由,故此連夜趕來。果然老爺病體痊癒,在下方能略盡微枕。這也是相爺洪福所致。」包公與公孫策聞聽展爺之言,不甚明白,問:「通真觀在哪裡?如何在那裡聽得信呢?」展爺道:「通真觀離三寶村不遠。」便說起夜間在跨所聽見小道士與婦人言語,「因此急急趕到太師的花園,正見老道拜壇,瓶子炸了,將老道殺死,包了木人前來。」展爺滔滔不斷,述說了一遍。包公聞聽,如夢方醒。公孫策在旁道:「如此說來,黃寡婦一案也就好辦了。」一句話提醒包公,說:「是呀,前次那婆子她說不見了女兒,莫非是小道士偷拐去了不成?」公孫策連忙稱:「是,相爺所見不差。」復又站起身來,將遞摺子告病,聖上欽派陳林前來看視並賞御醫診視,一並稟明。包公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先生辦一本參奏的摺子,一來恭請聖安,銷假謝恩;二來參龐太師善用魘魔妖法,暗中謀害大臣,即以木人並殺死的老道邢吉為證。我於後日五鼓上朝呈遞。」包公吩咐已畢,公孫策連忙稱「是」。只見展爺起身告辭,因老爺初癒,惟恐勞了神思。包公便叫公孫策好生款待。二人作別,離了書房。
  此時天已黎明,包公略為歇息,自有包興、李才二人伺候。外面公所內,展爺與公孫先生、王、馬、張、趙等各敘闊別之情。展爺又將得聞相爺欠安的情由,述說一遍。大家聞聽,方才省悟,不勝歡喜。雖然熬了幾夜未能安眠,到了此時,各各精神煥發,把乏困俱各忘在九霄雲外了。所謂「人逢喜事精神長」,是再不能錯的。彼此正在交談,只見伴當人等安放杯筷,擺上酒肴,極其豐盛。卻是四勇士於展爺見包公之時,便吩咐廚房趕辦肴饌,與展爺接風撢塵,彼此大家慶賀。因這些日子相爺欠安,鬧的上下沸騰,各各愁煩焦躁,誰還拿飯當事呢!不過是喝幾杯悶酒而已。今日這一暢快,真是非常之樂,換盞傳杯,高談闊論,說到快活之時、投機之處,不由得哈哈大笑,歡呼振耳。惟有四爺趙虎比別人尤其放肆,杯杯淨,盞盞乾,樂得他手舞足蹈。
  包興忽然從外面進來,大家彼此讓坐。包興滿面笑容,道:「我奉相爺之命出來派差,抽空特來敬展爺一二杯。」展爺忙道:「豈敢,豈敢。適才酒已過量,斷難從命。」包興哪裡肯依。趙虎在旁攛掇,定要叫展爺立飲三杯。還是王朝分解,叫包興滿滿斟上了一盞敬展爺。展爺連忙接過,一飲而盡。大家又讓包興坐下。包興道:「我是不得空兒的,還要復命相爺。」公孫策問道:「此時相爺又派出什麼差使呢?」包興道:「相爺方才睡醒,喝了粥,吃了點心,便立刻出簽,叫往通真觀捉拿談明、談月和那婦人,並傳黃寡婦、趙國盛一齊到案。大約傳到,就要升堂辦事,可見相爺為國為民時刻在念,真不愧首相之位,實乃國家之大幸也!」包興告辭,上書房回話去了。
  這裡眾人聽見相爺升堂,大家不敢多飲。惟有趙虎已經醉了,連忙用飯已畢,公孫策便約了展爺來至自己屋內,一壁說話,一壁打算參奏的摺底。
  此時已將談明、談月並金香、玉香以及黃寡婦、趙國盛,俱各傳到。包公立刻升堂。喊了堂,入了座,便吩咐先帶談明。即將談明帶上堂來,雙膝跪倒。見他有三旬以上,形容枯瘦,舉止端詳,不像個作惡之人。
  包公問道:「你就是叫談明的麼?快將所作之事報上來。」
  談明向上叩頭,道:「小道士談明,師傅邢吉,在通真觀內出家。當初原是我師徒二人,我師傅邢吉每每作些闇昧之事,是小道時常諫勸,不但不肯聽勸,反加責處,因此小道憂思成病。不料後來小道有一族弟,他來看視小道。因他賭博宿娼,無所不為,鬧的甚是狼狽,原是探病為由,前來借貸。小道如何肯理他呢?他便哀求啼哭。誰知被師傅邢吉聽見,將他叫去,不知怎麼三言兩語,也出了家了。登時換了衣服鞋襪,起名叫作談月。噯喲!老爺呀!自談月到了廟中,我師傅如虎生翼。他二人作的不尷不尬之事,難以盡言。後來我師傅被龐太師請去,卻是談月跟隨,小道在廟看守。忽見一日夜間,有人敲門,小道連忙開了山門一看,只見談月帶了個少年小道一同進來。小道以為是同道。不然,又不知是他師徒行的什麼鬼祟。小道也不敢管,關了山門,便自睡了。至次日,小道因談月帶了同道之人,也應當見禮,小道便到跨所,進去一看,就把小道嚇慌了。誰知不是道士,卻是個少年女子,在那裡梳頭呢,小道才要抽身,卻見談月小解回來,便道:『師兄既已看見,我也不必隱瞞,此女乃是我暗裡帶來。無事便罷,如要有事,自有我一人承當,惟求師兄不要聲張就是了。』老爺想,小道素來受他的挾制,他如此說,小道還能管他麼?只得諾諾退去,求其不加害於我,便是萬幸了。自那日起,他每日又到龐太師府中去,出去時便將跨所封鎖;回來時,便同那女子吃喝耍笑。不想今日他剛要走,就被老爺這裡去了多人,將我等拿獲。這便是實在事跡。小道敢作證見,再不敢撒謊的。」老爺聽罷,暗暗點頭道:「看此道不是作惡之人,果然不出所料。」便吩咐帶在一旁。
  便帶談月。只見談月上堂跪倒。老爺留神細看,見他約有二旬年歲,生得甚是俏麗,兩個眼睛滴溜嘟嚕的亂轉,已露出是個不良之輩了。又見他滿身華裳,更不是出家的形景。老爺將驚堂木一拍,道:「奸人婦女,私行拐帶,這也是你出家人作的麼?講!」談月才待開言,只見談明在旁厲聲道:「談月,今日到了公堂之上,你可要從實招上去。我方才將你所作所為,俱各稟明瞭。」一句話把個談月噎的倒抽了一口氣,只得據實招道:「小道談月,因從那黃寡婦門口經過,只見有兩個女子,一個極醜,一個很俊,小道便留心。後來一來二去,漸漸的熟識。每日見那女子門前站立,彼此俱有眷戀之心,便暗定私約,悄從後門出入。不想被黃寡婦撞見,是小道多用金帛買囑黃寡婦,便應允了。誰知後來趙家要迎娶,黃寡婦著了急了,便定了計策。就那日迎娶的夜裡,趁著忙亂之際,小道算是俗家的親戚,便將玉香改妝,私行逃走。彼時已與金香說明。她原是長的醜陋,無人聘娶,莫若頂替去了;到了那裡,生米已成熟飯,他也就反悔不來了。心想是個巧宗兒。誰知今日犯在當官。」說罷,往上磕頭。包公問道:「你用多少銀子買囑了黃寡婦?」談月道:「紋銀三百兩。」包公問道:「你一個小道士,哪裡有許多銀子呢?」談月道:「是偷我師傅的。」包公道:「你師傅哪有許多銀子呢?」談月道:「我師傅原有魘魔神法,百發百中。若要害人,只用桃木做個人兒,上面寫著名姓年庚,用污血裝在瓶內。我師傅作起法來,只消七日,那人便氣絕身亡。只因老包……」說至此,自己連忙啐了一口,「呸!呸!只因老爺有殺龐太師之子之仇,龐太師懷恨在心,將我師傅請去,言明作成此事,謝銀一千五百兩。我師傅先要五百兩,下欠一千兩,等候事成再給。」包公聽罷,便道:「怪得你還要偷你師傅一千兩,與玉香遠走高飛,作長久夫妻呢!這就是了。」談月聽了此言,吃驚不小:「此話是我與玉香說的,老爺如何知道呢?必是被談明悄悄聽去了。」他哪裡知道,暗地裡有個展爺與他泄了底呢。先將他二人帶將下去,吩咐帶黃寡婦母女上堂。
  不知如何審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金鑾殿包相參太師 耀武樓南俠封護衛


  且說包公審明談月,吩咐將黃寡婦母女三人帶上來。只見金香果然醜陋不堪,玉香雖則俏麗,甚是妖淫。包公便問黃寡婦:「你受了談月三百兩,在於何處?」黃寡婦已知談月招承,只得吐實,稟道:「現藏在家中櫃底內。」包公立刻派人前去起贓。將她母女每人拶了一拶,發在教坊司:母為虔婆,暗合了貪財賣好之意;女為娼妓,又隨了倚門賣俏之心。金香自慚貌陋,無人聘娶,情願身入空門為尼。贓銀起到,償了趙國盛銀五十兩,著他另外擇娶。談明素行謹慎,即著他在通真觀為觀主。談月定了個邊遠充軍,候參奏下來,質對明白,再行起解。審判已明,包公退堂,來至書房。此時公孫先生已將摺底辦妥,請示。包公看了,又將談月的口供敘上了幾句,方叫公孫策繕寫,預備明日五鼓參奏。
  至次日,天子臨軒。包公出班,俯伏金階。仁宗一見包公,滿心歡喜,便知他病體痊癒,急速宣上殿來。包公先謝了恩,然後將摺子高捧,謹呈御覽。聖上看畢,又有桃木人兒等作證,不覺心中輾轉道:「怪道包卿得病,不知從何而起,原來暗中有人陷害。」又一轉想:「龐吉你乃堂堂國戚,如何行此小人闇昧之事?豈有此理!」想至此,即將龐吉宣上殿來,仁宗便將參招擲下。龐吉見龍顏帶怒,連忙捧讀,不由的面目更色,雙膝跪倒,惟有俯首伏罪而已。聖上痛加申飭,念他是椒房之戚,著從寬罰俸三年。天子又安慰了包公一番,立時叫龐吉當面與包公陪罪。龐賊遵旨,不敢違背,只得向包公跟前謝過。包公亦知他是國戚,皇上眷顧,而且又將他罰俸,也就罷了。此事幸虧和事的天子,才化為烏有。二人重新又謝了恩。大家朝散,天子還宮。
  包公五六日未能上朝,便在內閣料理這幾日公事。只見聖上親派內輔出來宣旨道:「聖上在修文殿宣召包公。」包公聞聽,即隨內輔進內,來至修文殿,朝了聖駕。天子賜座。包公謝恩。天子便問道:「卿六日未朝,朕如失股肱,不勝鬱悶。今日見了卿家,方覺暢然。」包公奏道:「臣猝然遘疾,有勞聖慮,臣何以克當。」天子又問道:「卿參招上義士展昭,不知他是何如人?」包公奏道:「此人是個俠士,臣屢蒙此人救護。」便說:「當初趕考時路過金龍寺,遇凶僧陷害,多虧了展昭將臣救出;後來奉旨陳州放賑,路過天昌鎮擒拿刺客項福,也是此人;即如前日在龐吉花園破了妖魔,也是此人。」天子聞聽,龍顏大悅,道:「如此說來,此人不獨與卿有恩,他的武藝竟是超群的了。」包公奏道:「若論展昭武藝,他有三絕:第一,劍法精奧;第二,袖箭百發百中;第三,他的縱躍法,真有飛簷走壁之能。」天子聽至此,不覺鼓掌大笑,道:「朕久已要選武藝超群的,未得其人。今聽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此人可現在否?」包公奏道:「此人現在臣的衙內。」天子道:「既如此,明日卿家將此人帶領入朝,朕親往耀武樓試藝。」
  包公遵旨,叩辭聖駕,出了修文殿,又來到內閣。料理官事已畢,乘轎回至開封,至公堂落轎,復將官事料理一番。退堂,進了書房。包興遞茶。包公叫:「請展爺。」不多時,展爺來到書房。包公便將今日聖上旨意,一一述說:「明早就要隨本閣入朝,參見聖駕。」展爺到了此時雖不願意,無奈包公已遵旨,只是謙遜了幾句:「惟恐藝不驚人,反要辜負了相爺一番美意。」彼此又敘談了多少時,方才辭了包相,來到公所之內,此時公孫策與四勇士俱已知道展爺明日引見,一個個見了,未免就要道喜。大家又聚飲一番。
  至次日五鼓,包公乘轎,展爺乘馬,一同入朝伺候。駕幸耀武樓,合朝文武扈從,天子來至耀武樓,升了寶座。包公便將展昭帶至丹墀,跪倒參駕。聖上見他有三旬以內年紀,氣字不凡,舉止合宜,龍心大悅。略問了問家鄉籍貫。展昭一一奏對,甚是明晰。天子便叫他舞劍,展爺謝恩,下了丹墀,早有公孫策與四勇士俱各暗暗跟來,將寶劍遞過。展爺抱在懷中,步上丹墀,朝上叩了頭,將袍襟略為掖了一掖,先有個開門式,只見光閃閃,冷森森,一縷銀光翻騰上下。起初時身隨劍轉,還可以注目留神;到後來竟使人眼花繚亂。其中的削砍劈剁,勾挑撥刺,無一不精。合朝文武以及丹墀之下眾人,無不暗暗喝采,惟有四勇士更為關心,仰首翹望,捏著一把汗,在那裡替他用力,見他舞到妙處,不由的甘心佩服:「真不愧『南俠,二字。」展爺這裡施展平生學藝,招招用意,處處留心,將劍舞完,仍是懷中抱月的架式收住,復又朝上磕頭。見他面不更色,氣不發喘。
  天子大樂,便問包公道:「真好劍法!怪不得卿家誇獎,他的袖箭又如何試法?」包公奏道:「展昭曾言,夜間能打滅香頭之火。如今白晝,只好用較射的木牌,上面糊上白紙,聖上隨意點上三個硃點,試他的袖箭。不知聖意若何?」天子道:「甚合朕意。」誰知包公早已吩咐預備下了,自有執事人員將木牌拿來。天子驗看,上面糊定白紙,連個黑星皺紋一概沒有,由不得提起硃筆,隨意點了三個大點,叫執事人員隨展昭去,該立於何處任他自便。因袖箭乃自己煉就的步數遠近,與別人的兵刃不同。展昭深體聖意,隨執事人員下了丹墀,斜行約二三十步遠近,估量聖上必看得見,方叫人把木牌立穩。左右俱各退後。展昭又在木牌之前,對著耀武樓遙拜。拜畢,立起身來,看準紅點,翻身竟奔耀武樓。跑來約有二十步,只見他將左手一揚,右手便遞將出去,只聽木牌上拍的一聲;他便立住腳,正對了木牌,又是一揚手,只聽那邊木牌上又是一聲拍;展爺此時卻改了一個臥虎勢,將腰一躬,脖項一扭,從胳肢窩內將右手往外一推,只聽得拍,將木牌打的亂晃,展爺一伏身,來到丹墀之下,往上叩頭。此時己有人將木牌拿來,請聖上驗看。見三枝八寸長短的袖箭,俱各釘在朱紅點上,惟有末一枝已將木牌釘透。天子看了,甚覺罕然,連聲稱道:「真絕技也!」
  包公又奏:「啟上吾主,展昭第三技乃縱躍法,非登高不可,須脫去長衣方能靈便。就叫他上對面五間高閣,我主可以登樓一望,看的始能真切。」天子道:「卿言甚是。」聖上起身,剛登扶梯,便傳旨:「所有大臣俱各隨朕登樓,餘者俱在樓下。」便有隨事內監回身傳了聖旨。包公領班,慢慢登了高樓。天子?欄入座,眾臣環立左右。
  展昭此時已將袍服脫卻,紮縛停當。四爺趙虎不知從何處暖了一杯酒來,說道:「大哥且飲一杯助助興,提提氣。」展爺道:「多謝賢弟費心。」接過一飲而盡。趙爺還要斟時,見展爺已走出數步。楞爺卻自己悄悄的飲了三杯,過來翹著腳兒,往對面閣上觀看。
  單說展爺到了閣下,轉身又向耀武樓上叩拜。立起來,他便在平地上鷺伏鶴行,徘徊了幾步。忽見他身體一縮,腰背一躬,嗖的一聲,猶如雲中飛燕一般,早已輕輕落在高閣之上。這邊天子驚喜非常,道:「卿等看他,如何一轉眼間就上了高閣呢?」眾臣宰齊聲誇贊。此時展爺顯弄本領,走到高閣柱下,雙手將柱一摟,身體一飄,兩腿一飛,嗤、嗤、嗤、嗤順柱倒爬而上。到了柁頭,用左手把住,左腿盤在柱上,將虎體一挺,右手一揚,作了個探海勢。天子看了,連聲贊「好」。群臣以及樓下人等無不喝采。又見他右手抓住椽頭,滴溜溜身體一轉,把眾人嚇了一跳。他卻轉過左手,找著椽頭,腳尖幾登定檀方,上面兩手倒把,下面兩腳攏步,由東邊串到西邊,由西邊又串到東邊。串來串去,串到中間,忽然把雙腳一拳,用了個捲身勢往上一翻,腳跟登定瓦隴,平平的將身子翻上房去。天子看至此,不由失聲道:「奇哉!奇哉!這哪裡是個人,分明是朕的御貓一般。」誰知展爺在高處業已聽見,便在房上與聖上叩頭。眾人又是歡喜,又替他害怕。只因聖上金口說了「御貓」二字,南俠從此就得了這個綽號,人人稱他為御貓。此號一傳不知緊要,便惹起了多少英雄好漢,人人奇材,個個豪傑。若非這些異人出仕,如何平定襄陽的大事。後文慢表。
  當下仁宗天子親試了展昭的三藝,當日駕轉還宮,立刻傳旨:「展昭為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就在開封府供職。」包公帶領展昭望闕叩頭謝恩。諸事已畢,回轉開封。包公進了書房,立刻叫包興備了四品武職服色送與展爺。展爺連忙穿起,隨著包興來到書房,與包公行禮。包公哪裡肯受,遜讓多時,只受了半禮。展爺又叫包興進內在夫人跟前代白,就說展昭與夫人磕頭。包興去了多時,回來說道:「夫人說,老爺屢蒙展老爺護救,實實感謝不盡。日後還要求展老爺時時幫助相爺。給展老爺道喜,禮是不敢當的。」展爺恭恭敬敬,連連稱「是」。包公又告訴他:「明早具公服上朝,本閣替你代奏謝恩。」展爺謝道:「卑職謹依鈞命。」說罷,退出,來到公所。公孫策與四勇士俱各上前道喜。彼此遜讓一番,大家入座,不多時,擺上豐盛酒肴。這是眾人與展爺賀喜的。公孫策為首,便要安席敬酒。展爺哪裡肯依,便道:「你我皆知己弟兄,若如此,便是拿我當外人看了。」大家見展爺如此,公議共敬三杯。展爺領了,謝過眾人,彼此就座。飲酒之間,又提起今日試藝,大家贊不絕口。展爺再三謙遜,毫無自滿之意,大家更為佩服。
  正在飲酒之際,只見包興進來,大家讓坐。包興道:「實實不能相陪,相爺叫我來請公孫先生來了。」眾人便問何事。包興道:「方才老爺進內,吃了飯出來,便到書房,叫請公孫先生。不知為著何事。」公孫策暫向眾人告辭,同包興進內,往書房去了。這裡眾人納悶,再也測度不出是為什麼事來。不多一會,只見公孫策出來,大家便問:「相爺呼喚,有何臺諭?」公孫策道:「不為別的,一來給展大哥辦理謝恩摺子;二來為前在修文殿召見之時,聖上說了一句幾天沒見咱家相爺如失股肱,相爺因想起國家總以選拔人才為要。況有太后入宮大慶之典禮,宜加一科,為國求賢。叫我打個條陳摺底兒,請開恩科。」展爺道:「這也是一件極好的事。既如此,咱們吃飯罷,不可耽擱了賢弟正事。」公孫策道:「一個摺底也甚容易,何必太忙。」展爺道:「雖則如此,相爺既然吩咐,想來必是等著看呢。你我朝夕聚首,何爭此一刻呢?」公孫策聽展爺說得有理,只得要飯來。大家用畢,離席,散坐吃茶。公孫先生得便來到自己屋內,略為思索,提筆一揮而就,交包興請示相爺看過,立刻繕寫清楚,預備明日呈遞。
  至次日五鼓,包公帶領展爺到了朝房,伺候謝恩。眾人見了展爺,無不悄悄議論誇贊。又見展爺穿著簇新的四品武職服色,越顯得氣宇昂昂,威風凜凜,真真令人羨慕之中可畏可親。及至聖上升殿,展爺謝過恩後,包公便將加恩科的本章遞上。天子看了甚喜,硃批依議,發到內閣,立刻出抄,頒行各省。所有各處文書一下,人人皆知。
  不識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洪義贈金夫妻遭變 白雄打虎甥舅相逢


  且說恩科文書行至湖廣,便驚動了一個飽學之人。你道此人姓甚名誰?他乃湖廣武昌府江夏縣南安善村居住,姓范名仲禹,妻子白氏玉蓮,孩兒金哥年方七歲,一家三口度日。他雖是飽學名士,卻是一個寒儒,家道艱難,止於餬口。一日,會文回來,長吁短歎,悶悶不樂。白氏一見,不知丈夫為著何事,或者與人合了氣了,便向前問道:「相公今日會文回來,為何不悅呢?」范生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與同窗會文,卻未作課,見他們一個個裝束行李,張羅起身。我便問他:『如此的忙迫,要往哪裡去?』同窗朋友道:『怎麼?范兄你還不知道麼?如今聖上額外的曠典,加了恩科,文書早已行到本省。我們尚要前去赴考,何況范兄呢!范兄若到京時,必是鼇頭獨佔了。』是我聽了此言,不覺掃興而歸。娘子,你看家中一貧如洗,我學生焉能到得京中赴考呢?」說罷,不覺長歎了一聲。白氏道:「相公,原來如此。據妾心想來,此事也是徒愁無益。妾身也久有此意。我自別了母親,今已數年之久,原打算相公進京赴考時,妾身意欲同相公一同起身,一來相公赴考,二來妾身也可順便探望母親。無奈事不遂心,家道艱難,也只好置之度外了。」白氏又勸慰了丈夫許多言語。范生一想,原是徒愁無益之事,也就只好丟開。
  至次日清晨,正在梳洗,忽聽有人叩門。范生連忙出去,開門一看,卻是個知己的老朋友劉洪義,不勝歡喜。二人攜手,進了茅屋,因劉洪義是個年老之人,而且為人忠梗,素來白氏娘子俱是不迴避的,便上前與伯伯見禮。金哥也來拜揖。劉老者好生歡喜。遜坐烹茶。劉老者道:「我今來特為一事,與賢弟商議。當今額外曠典,加了恩科,賢弟可知道麼?」范生道:「昨日會文去方知。」劉老者道:「賢弟既已知道,可有什麼打算呢?」范生歎道:「別人可瞞,似老兄跟前,小弟焉敢撒謊,兄看室如懸磬,叫小弟如之奈何?」說罷,不覺淒然。劉老一見,便道:「賢弟不要如此。但不知赴京費用可得多少呢?」范生道:「此事說來,尤其叫人為難。」便將昨日白氏欲要順便探母的話,說了一遍。劉老者聞聽,連連點頭:「人生莫大於孝,這也是該當的。如此算來,約用幾何呢?」范生答道:「昨日小弟細細盤算,若三口人一同赴京,一切用度至少也得需七八十兩。一時如何措辦得來呢?也只好丟開罷了。」劉老者聞聽,沉吟了半晌,道:「既如此,待我與你籌劃籌劃去。倘得事成,豈不是件好事呢?」范生連連稱謝。劉老者立起身來要走。范生斷不肯放,是必留下吃飯。劉老者道:「吃飯是小事,惟恐耽誤了正事,容我早早回去,張羅張羅事情要緊。」范生便不肯緊留,送出柴門。分別時,劉老者道:「就是明日罷,賢弟務必在家中聽我的信息。」說罷,告別而去。
  范生送了劉老者回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歎:歡喜的是,事有湊巧;感歎的是,自己艱難卻又贅累朋友。又與白氏娘子望空撲影地盤算了一回。到了次日,范生如坐針氈一般,坐立不安,時刻盼望。好容易天將交午,只聽有人叩門,范生忙將門開了,只見劉老者拉進一頭黑驢,滿面是汗,喘吁吁地進來,說道:「好黑驢!許久不騎他,他就鬧起手來了。一路上累的老漢通身是汗。」說著話,一同來到屋內坐下,說道:「幸喜事已成就,竟是賢弟的機遇。」一壁說著,將驢上的錢袋兒從外面拿下來,放在屋內桌上;掏出兩封銀子,又放在?上,說道:「這是一百兩銀子。賢弟與弟婦帶領姪兒可以進京了。」范生此時真是喜出望外,便道:「如何用的了這許多呢?再者不知老兄如何借來,望乞明白指示。」劉老者笑道:「賢弟不必多慮。此銀也是我相好借來的,並無利息;縱有利息,有我一面承管。再者銀子雖多,賢弟只管拿去。俗語說的好:『窮家富路。』我又說句不吉祥的話兒,倘若賢弟落了孫山,就在京中居住,不必往返跋涉。到了明年就是正科,豈不省事?總是寬餘些好。」范生聽了此言有理,知道劉老為人豪爽,也不致謝,惟有銘感而已。劉老又道:「賢弟起身應用何物,也當辦理。」范生道:「如今有了銀子,便好辦了。」劉老者道:「既如此,賢弟便計慮明白。我今日也不回去了,同你上街辦理行裝。明日極好的黃道日期,就要起身才好。」范生便同劉老者牽了黑驢,出柴門,竟奔街市制辦行裝。白氏在家中,也收拾起身之物。到了晚間,劉老與范生同來,一同收拾行李,直鬧到三鼓方歇。所有粗使的傢伙以及房屋,俱托劉老者照管。劉老者上了年紀之人,如何睡的著;范生又惦念著明日行路,也是不能安睡。二人閒談,劉老者便囑咐了多少言語,范生一一謹記。
  剛到黎明,車子便來,急將行李裝好。白氏拜別了劉伯伯,不覺淚下。母子二人上車。劉老者便道:「賢弟,我有一言奉告。」指著黑驢道:「此驢乃我蓄養多年,我今將此驢奉送,賢弟騎上京去便了。」范生道:「既蒙兄賜,不敢推辭。」范生拉了黑驢出柴門。二人把握,難割難捨,不忍分離。范生哭的連話也說不出來。還是劉老者硬著心腸,說:「賢弟請乘騎,恕我不遠送了。」說罷,竟自進了柴門。范生只得含悲去了。這裡劉老者封鎖門戶,照看房屋,這且不表。
  單言范生一路赴京,無非是曉行夜宿,饑餐渴飲,卻是平平安安地到了京都,找了住所,安頓家小。范生就要到萬全山尋找岳母去,倒是白氏攔住,道:「相公不必太忙。原為的是科場而來,莫若場後諸事已畢,再去不遲。一來別了數年,到了那裡,未免有許多應酬,又要分心。目下且養心神,候場務完了,我母子與你同去。二來相別許久,何爭此一時呢?」范生聽白氏說的有理,只得且料理科考,投文投卷。
  到場期已近,卻是奉旨欽派包公首相的主考,真是至正無私,利弊全消。范生三場完竣,甚是得意,因想:「妻子同來,原為探望岳母,場前賢妻體諒於我,恐我分心勞神。遲到如今,我若不體諒賢妻,她母女分別數載之久,今離咫尺,不能使她母女相逢,豈不顯得我過於情薄麼?」於是備上黑驢,覓了車輛,言明送至萬全山即回。夫妻父子三人,鎖了寓所的門,一直竟奔萬全山而來。
  到了萬全山,將車輛打發回去,便同妻子入山尋找白氏娘家,以為來到便可以找著,誰知問了多少行人,俱各不知。范生不由的煩躁起來,後悔不該將車打發回去。原打算既到了萬全山,總然再有幾里路程,叫妻子乘驢抱了孩兒,自己也可以步行,他卻如何料得到竟會找不著呢。因此便叫妻子帶同孩兒在一塊青石上歇息,將黑驢放青齦草,自己便放開腳步,一直出了東山口,逢人便問,並無有一個知道白家的。心中好生氣悶,又記念著妻子,更搭著兩腿酸疼,只得慢慢踱將回來。及至來到青石之處,白氏娘子與金哥俱各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只急得眼似金鈴,四下瞭望,哪裡有個人影兒呢。到了此時,不覺高聲呼喚,聲音響處,山鳴谷應,卻有誰來答應?喚夠多時,聲啞口乾,也就沒有勁了,他就坐在石上,放聲大哭。
  正在悲恐之際,只見那邊來個年老的樵人,連忙上前問道:「老丈,你可曾見有一婦人帶領個孩兒麼?」樵人道:「見可見個婦人,並沒有小孩子。」范生即問道:「這婦人在哪裡?」樵人搖首,道:「說起來凶得很呢。足下,你不曉得離此山五里遠,有一村名喚獨虎莊,莊中有個威烈侯名叫葛登雲。此人兇悍非常,搶掠民間婦女。方才見他射獵回來,馬上馱一個啼哭的婦人,竟奔他莊內去了。」范生聞聽,忙忙問道:「此莊在山下何方?」樵人道:「就在東南方。你看那邊遠遠一叢樹林,那裡就是。」范生聽了一看,也不作別,竟飛跑下山,投莊中去了。
  你道金哥為何不見?只因葛登雲帶了一群豪奴,進山搜尋野獸,不想從深草叢中趕起一隻猛虎。虎見人多,各執兵刃,不敢揚威,它便跑下山來。恰恰從青石經過,它就一張口把金哥叼去,就將白氏嚇的昏暈過去。正遇葛登雲趕下虎來,一見這白氏,他便令人馱在馬上,回莊去了。那虎往西去了,連越兩小峰。不防那邊樹上有一樵夫正在伐柯,忽見猛虎銜一小孩,也是急中生智,將手中板斧照定虎頭拋擊下去,正打在虎背之上,那虎猛然被斧擊中,將腰一塌,口一張,將小兒便落在塵埃。樵夫見虎受傷,便跳下樹來,手疾眼快,拉起扁擔照著虎的後胯就是一下,力量不小。只聽吼的一聲,那虎躥過嶺去。
  樵夫忙將小兒扶起,抱在懷中,見他還有氣息,看了看雖有傷痕,卻不甚重;呼喚多時,漸漸的甦醒過來,不由得滿心歡喜。又恐再遇野獸,不是當耍的,急急摟定小兒,先尋著板斧,掖在腰間;然後提了扁擔步下山來,一直竟奔西南,進了八寶村。走不多會,到了自己門首,便呼道:「母親開門,孩兒回來了。」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半白頭髮的婆婆來,將門開放,不覺失聲道:「噯喲!你從何處抱了個小兒回來?」樵夫道:「母親,且到裡面再為細述。」婆婆接過扁擔,關了門戶,樵夫進屋,將小兒輕輕放在?上,自己拔去板斧,向婆婆道:「母親,可有熱水取些來?」婆婆連忙拿過一盞。樵夫將小兒扶起,叫他喝了點熱水,方才轉過氣來,噯喲一聲,道:「嚇死我了!」
  此時那婆婆也來看視,見他雖有塵垢,卻是眉清目秀,心中疼愛的不知要怎麼樣才好。那樵夫便將從虎口救出之話,說了一回。那婆婆聽了,又不勝驚駭,便撫摸著小兒,道:「你是虎口餘生,將來造化不小,富貴綿長。休要害怕,慢慢的將家鄉住處告訴於我。」小兒道:「我姓范名叫金哥,年方七歲。」婆婆見他說話明白,又問他:「可有父母沒有?」金哥道:「父母俱在。父名仲禹,母親白氏。」婆婆聽了,不覺詫異,道:「你家住哪裡?」金哥道:「我不是京都人,乃是湖廣武昌府江夏縣安善村居住。」婆婆聽了,連忙問道:「你母親莫非乳名叫玉蓮麼?」金哥道:「正是。」婆婆聞聽,將金哥一摟,道:「哎喲!我的乖乖呀!你可疼煞我也!」說罷,就哭起來。金哥怔了,不知為何。旁邊樵夫道:「我告訴你,你不必發怔。我叫白雄。方才提的玉蓮,乃是我的同胞姐姐。這婆婆便是我的母親。」金哥道:「如此說來,他是我的母舅,你便是我的外祖母了。」說罷,將小手兒把婆婆一摟,也就痛哭起來。
  要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受亂棍范狀元瘋癲 貪多杯屈鬍子喪命


  且說金哥認了母舅,與外祖母摟著痛哭。白雄含淚勸慰多時,方才住聲。白老安人道:「既是你父母來京,為何不到我這裡來?」金哥道;「皆因為尋找外祖母,我才被虎叼去。」便將父母來京赴考,母親順便探母的事,說了一遍:「是我父母商議定於場後尋找外祖母,故此今日來至萬全山下。誰知問人俱各不知,因此我與母親在青石之上等候,爹爹出東山口找尋去了。就在此時,猛然出來一隻老虎就把我叼著走了,我也不知道了,不想被母舅救到此間。只是我父母不知此時哭到什麼地步,豈不傷感壞了呢!」說罷,又哭起來了。白雄道:「此處離萬全山有數里之遙,地名八寶村。你等在東山口找尋,如何有人知道呢?外甥不必啼哭。今日天氣已晚,待我明日前往東山口找尋你父母便了。」說罷,忙收拾飯食。又拿出刀傷藥來。白老安人與他撢塵梳洗,將藥敷了傷痕。又怕他小孩子家想念父母,百般地哄他。
  到了次日黎明,白雄掖了板爺,提著扁擔,竟奔萬全山而來。到了青石之旁,左右顧盼,那裡有個人影兒。正在瞭望,忽見那邊來了一人,頭髮蓬鬆,血漬滿面,左手提著衣襟,右手執定一隻朱履,慌慌張張,竟奔前來。白雄一見,才待開言,只見那人舉起鞋來,照著白雄就打,說道:「好狗頭呀!你打得老爺好!你殺得老爺好!」白雄急急閃過,仔細一看,卻像姐夫范仲禹模樣。及至問時,卻是瘋癲的,言語並不明白。白雄忽然想起:「我何不回家背了外甥來叫他認認呢?」因說道:「那瘋漢,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去去便來。」他就直奔八寶村去了。
  你道那瘋漢是誰?原來就是范仲禹。只因聽了老樵人之言,急急趕到獨虎莊,硬向威烈侯門前要他的妻子。可恨葛賊暗用穩軍計留下范生,到了夜間,說他無故將他家人殺害,一聲喝令,一頓亂棍將范生打得氣絕而亡。他卻叫人弄個箱子,把范生裝在裡面,於五鼓時抬至荒郊拋棄。不想路上遇見一群報錄的人,將此箱劫去。這些報錄的,原是報范生點了頭名狀元的,因見下處無人,封鎖著門,問人時,說范生合家具探親往萬全山去了,因此他等連夜趕來。偶見二人抬定。一隻箱子,以為必是夤夜竊來的,又在曠野之間,倚仗人多,便將箱子劫下。抬箱子人跑了。眾人算發了一注外財,抽出繩槓,連忙開看。不料范生死而復甦,一挺身跳出箱來,拿定朱履就是一頓亂打。眾人見他披髮帶血,情景可怕,也就一哄而散。他便踉踉蹌蹌,信步來至萬全山,恰與白雄相遇。
  再說白雄回到家中,對母親說知,背了金哥,急往萬全山而來。及至來到,瘋漢早已不知往哪裡去了。白雄無可如何,只得背了金哥回轉家中。他卻不辭辛苦,問明了金哥在城內何方居住。從八寶山村要到城中,也有四十多里,他哪管遠近,一直竟奔城中而來。到了范生下處一看,卻是仍然封鎖,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忽聽街市之上,人人傳說新科狀元范仲禹不知去向。他一聽見滿心歡喜,暗道:「他既已中了狀元,自然有在官人役訪查找尋,必是要有下落的了。且自回家,報了喜信,我再細細盤問外甥一番便了。」白雄自城內回家,見了母親,備述一切。金哥聞聽父母不知去向,便痛哭起來。白老安人勸慰多時,方才住聲。白雄便細細盤問外甥。金哥便將母子如何坐車,父親騎驢到了山下,如何把驢放青齦草,母子如何在青石之上等候,父親如何出東山口打聽,此時就被虎叼了去的話,說了一遍。白雄都一一記在心間,等次日再去尋找便了。
  你說白雄這一天辛苦,來回跑了足有一百四五十里,也真難為他。只顧說他這一邊的辛苦,就落了那一邊的正文。野史有云:「一張口難說兩家話。」真是果然。就是他辛苦這一天,便有許多事故在內。
  你道何事?原來城中鼓樓大街西邊有座興隆木廠,卻是山西人開張。弟兄二人,哥哥名叫屈申,兄弟名叫屈良。屈申長的相貌不揚,又搭著一嘴巴紮煞鬍子,人人皆稱他為「屈鬍子」。他最愛杯中之物,每日醺醺,因此又得了個外號兒,叫「酒曲子。」他雖然好喝,卻與正事不誤,又加屈良幫助,把個買賣作了個鐵桶相似,甚為興旺。因為萬全山南,便是木商的船廠。這一天,屈申與屈良商議,道:「聽說新貨已到,樂(老)子要到那裡看看。如若對勁兒,咱倒批下些,豈不便宜呢?」屈良也甚願意,便拿褡褳錢奴子裝上四百兩紋銀,備了一頭醬色花白的叫驢。此驢最愛趕群:路上不見驢,他不好生走;若見了驢,他就追,也是慣了的毛病兒。屈申接過銀子褡褳,搭在驢鞍上面,乘上驢,競奔萬全山南。
  到了船廠,木商彼此相熟。看了多少木料,行市全然不對。買賣中的規矩,交易不成仁義在。雖然木料沒批,酒肴是要預備的。屈申一見了酒,不覺勾起他的饞蟲來了,左一杯,右一杯,說也有,笑也有,竟自樂而忘歸。猛然一抬頭,看了看日色已然平西了,他便忙了,道:「樂(老)子還(含)要淨(進)沉(城)呢!天萬(晚)拉(咧),天晚咧。」說著話,便起身作揖拱腰兒,連忙拉了醬色花驢,竟奔萬全山而來。
  他越著急,驢越不走,左一鞭,右一鞭,罵道:「窪八日的臭屎蛋!『養軍千日,用在一朝。』老陽兒(太陽)眼看著沒啦,你含合我鬧晃晃呢!」話未說完,忽見那驢兩耳一支楞,「嗎」的一聲就叫起來,四個蹄子亂竄飛跑。屈申知道他的毛病,必是聽見前面有驢叫喚,他必要追。因此攏住扯手由他跑去,到底比鬧(呆)強。誰知跑來跑去,果見前面有一頭驢。他這驢一見,便將前蹄揚起,連蹦帶跳。屈申坐不住鞍心,順著驢屁股掉將下來。連忙爬起,用鞭子亂打一回,只得揪住嚼子,將驢帶轉,拴在那邊一株小榆樹上。過來:一看,卻是一頭黑驢,鞍俱全。這便是昨日范生騎來的黑驢。放青齦草,迫促之際,將他撇下。黑驢一夜未吃麩料,信步由韁,出了東山口外,故在此處仍是啃青,屈申看了多時,便嚷道:「這是誰的黑驢?」連嚷幾聲,並無人應,自己說道:「好一頭黑驢!」又瞧了瞧口,才四個牙,膘滿肉肥,而且鞍鮮明,暗暗想道:「趁著無人,樂子何不換他娘的。」即將錢靼子拿過來,搭在黑驢身上,一扯扯手,翻身上去。只見黑驢迤迤迤迤,卻是飛快的好走兒。屈申心中歡喜,以為得了便宜。
  忽然見天氣改變,狂風驟起,一陣黃沙打的二目難睜。此時已有掌燈的時候,屈申心中躊躇道:「這官(光)景,城是進不去了。我還有四百兩營(銀)子,這可咱(怎)的好?前面萬全山若遇見個打夢(悶)棍的,那才是早(糟)兒糕呢!只好找個仍(人)家借個休(宿)兒。」心裡想著,只見前面有個褡褳坡兒,南上坡忽見有燈光。屈申便下了黑驢,拉到上坡,來到門前。
  忽聽裡面有婦人說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有把老婆餓起來的麼?」又聽男子說話道::「你餓著,誰又吃什麼來呢?」婦人接著說道:「你沒吃什麼,你倒灌黃湯了。」男子又道:「誰不叫你也喝呢?」婦人道:「我要會喝,我早喝了。既弄了來,不知糴柴米,你先張羅你的酒!」男子道:「這難說,也是我的口頭福兒。」婦人道:「既愛吃現成兒的,索性明兒我掙了你吃爽利,叫你享享福兒。」男子道:「你別胡說。我雖窮,可是好朋友。」婦人道:「街市上哪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呢?」屈申聽至此,欲待不敲門,看了看四面黑,別處又無燈光,只得用鞭子敲戶,道:「借官(光)兒,尋個休兒。」裡面卻不言語了。
  屈申又叫了半天,方聽婦人問道:「找誰的?」屈申道:「我是行路的,因天賀(黑)了,借官(光)兒,尋個休兒。明兒重禮相謝。」婦人道:「你等等。」又遲了半天,方見有個男子出來,打著一個燈籠,問道:「作什麼的?」屈申作個揖,道:「我是個走路兒的。因天萬(晚)咧(啦),難以行走,故此驚動,借個休兒。明兒重禮相謝。」男子道:「原來如此。這有什麼呢,請到家裡坐。」屈申道:「我還有一頭驢。」男子道:「只管拉進來。」將驢拴在東邊樹上,便持燈引進來,讓至屋內。
  屈申提了錢褡子,隨在後面。進來一看,卻是兩明一暗,三間草房。屈申將褡子放在炕上,重新與那男子見禮。那男子還禮,道:「茅屋草舍,掌櫃的不要見笑。」屈申道:「好說。」男子便問:「尊姓?在哪裡發財?」屈申道:「姓屈名叫屈申,在沉(城)裡故(鼓)樓大該(街)開著個心(興)倫(隆)木廠。我含(還)沒吝(領)教你老貴信(姓)?」男子道:「我姓李名叫李保。」屈申道:「原來是李大過(哥),失敬,失敬。」李保道:「好說,好說。屈大哥,久仰,久仰。」
  你道這李保是誰?他就是李天官派了跟包公上京赴考的李保。後因包公罷職,他以為包公再沒有出頭之日,因此將行李銀兩拐去逃走。每日花街柳巷,花了不多的日子,便將行李銀兩用盡,流落至此,投在李老頭店中。李老兒夫妻見他勤謹小心,膝下又無兒子,只有一女,便將他招贅,作了養老的女婿。誰知他日性不改,仍是嫖賭吃喝,生生把李老兒夫妻氣死。他便接過店來,更無忌憚,放蕩自由,加著李氏也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不上一二年便把店關了。後來鬧的實在無法,就將前面傢伙等項典賣與人,又將房屋拆毀賣了折貨,只剩了三間草房,到今日落得一貧如洗。偏偏遇見倒運的屈申前來投宿。
  當日李保與他攀話,見燈內無油,立起身來向東間,掀起破布簾子,進內取油。只見他女人悄悄問道:「方才他往炕上一放,咕咚一聲,是什麼?」李保道:「是個錢褡子。」婦人歡喜,道:「活該咱家要發財。」李保道:「怎見得?」婦人道:「我把你這傻兔子!他單單一個錢褡子而且沉重,那必是硬頭貨了。你如今問他,會喝不會喝?他若會喝,此事便有八分了。有的是酒,你盡力的將他灌醉了,自有道理。」
  李保會意,連忙將油罐子拿出來,添上燈,撥的亮亮兒的。他便大哥長、大哥短的問話,說到熱鬧之間,便問:「屈大哥,你老會喝不會?」一句話問的個屈申口角流涎,饞不可解,答道:「這未半夜三更的,哪裡討酒哈(喝)呢?」李保道:「現成有酒。實對大哥說,我是最愛喝的。」屈申道:「對(勁)兒!我也是愛喝的。咱兩個竟是知己的好盆(朋)友了。」李保說著話,便溫起酒來,彼此對坐。一來屈申愛喝,二來李保有意,一讓兩讓連三讓,便把個屈申灌的酩酊大醉,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前仰後合。他把錢褡子往裡一推,將頭剛然上枕,便呼呼酣睡。
  此時李氏已然出來。李保悄悄說道:「他醉是醉了,只是有何方法呢?」婦人道:「你找繩子來。」李保道:「要繩子作什麼?」婦人道:「我把你這呆爪日的!將他勒死,就完了事咧。」李保搖頭,道:「人命關天,不是玩的。」婦人發怒,道:「既要發財,卻又膽小;鬆王八!難道老娘就跟著你挨餓不成?」李保到了此時,也顧不得國法,便將繩子拿來。婦人已將破炕桌兒挪開,見李保顫顫哆嗦,知道他不能下手。惡婦便將繩子奪過來,連忙上炕,繞到屈申裡邊,輕輕兒的從他枕的錢褡之下,遞過繩頭,慢慢拴過來緊了一扣。一招手將李保叫上炕來,將一頭遞給李保,攏住了繩頭,兩個人往兩下裡一勒,婦人又將腳一登。只見屈申手腳紮煞。李保到了此時,雖然害怕,也不能不用力了。不多時,屈申便不動了,李保也就癱了。這惡婦連忙將錢褡子抽出,伸手掏時,見一封一封的卻是八包,滿心歡喜。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白氏還魂陽差陰錯 屈申附體醉死夢生


  且說李保夫婦將屈申謀害。李氏將錢褡子抽出,伸手一封一封的掏出,攜燈進屋,將炕面揭開,藏於裡面。二人出來,李保便問:「屍首可怎麼樣呢?」婦人道:「趁此夜靜無人,背至北上坡,拋放廟後,又有誰人知曉?」李保無奈,叫婦人仍然上炕,將屍首扶起,李保背上。才待起身,不想屈申的身體甚重;連李保俱各栽倒。復又站起來,盡力的背。婦人悄悄的開門,左右看了看,說道:「趁此無人,快背著走罷。」李保背定,竟奔北上坡而來。
  剛然走了不遠,忽見那邊有個黑影兒一晃。李保覺得眼前金花亂迸,汗毛皆乍,身體一閃,將死屍擲於地上,他便不顧性命的往南上坡跑來。只聽婦人道:「在這裡呢!你往哪裡跑?」李保喘吁吁地道:「把我嚇糊塗了。剛然到北上坡不遠,誰知那邊有個人,因此將屍首擲於地上,就跑回來了。不想跑過去了。」婦人道:「這是你『疑心生暗鬼』。你忘了北上坡那棵小柳樹兒了,你必是拿他當作人了。」李保方才省悟,連忙道:「快關門罷。」婦人道:「門且別關,還沒有完事呢。」李保問道:「還有什麼事?」婦人道:「那頭驢怎麼樣?留在家中,豈不是個禍胎麼?」李保道:「是呀!依你怎麼樣?」婦人道:「你連這麼個主意也沒有,把它轟出去就完了。」李保道:「豈不可惜了的?」婦人道:「你發了這麼些財,還稀罕這個驢?」李保聞聽,連忙到了院裡,將偏韁解開,拉著往外就走。驢子到了門前,再不肯走。好狠婦人!提起門閂,照著驢子的後胯就是一下。驢子負痛,往外一竄。李保順手一撒,婦人又將門閂從後面一戳,那驢子便跑下坡去了。
  惡夫婦進門,這才將門關好。李保總是心跳不止,倒是婦人坦然自得,並教給李保:「明日依然照舊,只管井邊汲水。倘若北上坡有人看見死屍,你只管前去看看,省得叫別人生疑心。候事情安靜之後,咱們再慢慢受用。你說這件事情,作的乾淨不乾淨,嚴密不嚴密?」婦人一片話說的李保也壯起膽來。說著話,不覺的雞已三唱,天光發曉,路上已有行人。
  有一人看見北上坡有一死屍,便慢慢的積聚多人。就有好事的給地方送信,地方聽見本段有了死屍,連忙跑來,見脖項有繩子一條,卻是極鬆的,並未環扣。地方看了,道:「原來是被勒死的。眾位鄉親,大家照看些,好歹別叫野牲口嚼了。我找我們伙計去,叫他看著,我好報縣。」地方囑托了眾人,他就往西去了。
  剛然走了數步,只聽眾人叫道:「苦頭兒,苦頭兒,回來,回來。活咧!活咧!」苦頭兒回頭道:「別玩笑呀!我是燒心的事,我們這是什麼勁兒呢?」眾人道:「真的活咧!誰和你玩笑呢?」苦頭聽了,只得回來,果見屍首拳手拳腳動彈,真是甦醒了。連忙將他扶起,盤上雙腿。遲了半晌,只聽得噯喲一聲,氣息甚是微弱。苦頭兒在對面蹲下,便問道:「朋友,你甦醒甦醒,有什麼話,只管對我說。」只見屈申微睜二目,看了看苦頭兒,又瞧了瞧眾人,便道:「呀!你等是什麼人?為何與奴家對面交談?是何道理?還不與我退後些!」說罷,將袖子把面一遮,聲音極其妖嚦,眾人看了,不覺笑將起來,說道:「好個奴家!好個奴家!」苦頭兒忙攔道:「眾位鄉親別笑,這是他剛然甦醒,神不守舍之故。眾位壓靜,待我細細地問他。」眾人方把笑聲止住。苦頭兒道:「朋友,你被何人謀害?是誰將你勒死的?只管對我說。」只見屈申羞羞慚慚地道:「奴家是自己懸樑自盡的,並不是被人勒死的。」眾人聽了,亂說道:「這明是被人勒死的,如何說是吊死的?既是吊死,怎麼能夠項帶繩子,躺在這裡呢?」苦頭兒道:「眾位不要多言,待我問他。」便道:「朋友,你為什麼事上吊呢?」只聽屈申道:「奴家與丈夫兒子探望母親,不想遇見什麼威烈侯將奴家搶去,藏閉在後樓之上,欲行苟且。奴假意應允,支開了丫鬟,自盡而死。」苦頭兒聽了,向眾人道:「眾位聽見了?」便伸出個大拇指頭來:「其中又有這個主兒,這個事情怪呀!看他的外面,與他所說的話,有點底臉兒不對呀。」
  正在詫異,忽聽腦後有人打了一下子。苦頭兒將手一摸,哎喲道:「這是誰呀?」回頭一看,見是個瘋漢,拿著一隻鞋在那裡趕打眾人。苦頭兒埋怨,道:「大清早起,一個倒臥鬧不清,又挨了一個鞋底子,好生的晦氣!」忽見屈申說道:「那拿鞋打人的,便是我的丈夫,求眾位爺們將他攏住。」眾人道:「好朋友!這個腦袋樣兒,你還有丈夫呢?」
  正在說笑,忽見有兩個人扭結在一處,一同拉著花驢,高聲亂喊:「地方!地方!我們是要打定官司了。」苦頭兒發恨,道:「真他媽的!我是什麼時氣兒,一宗不了又一宗。」只得上前說道:「二位鬆手,有話慢慢他說。」
  你道這二人是誰?一個是屈良,一個是白雄。只因白雄昨日回家一日,黎明又到萬全山,出東山口各處找尋范爺。忽見小榆樹上拴著一頭醬色花驢,白雄以為是他姐夫的驢子。(只因金哥沒說是黑驢,他也沒問是什麼毛片。)有了驢子,便可找人,因此解了驢子牽著正走,恰恰地遇見屈良。屈良因哥哥一夜未回,又有四百兩銀子,甚不放心,因此等城門一開,急急地趕來,要到船廠詢問。不想遇見白雄拉著花驢,正是他哥哥屈申騎坐的,他便上前一把揪住,道:「你把我們的驢拉著到哪裡去?我哥哥呢?我們的銀子呢?」白雄聞聽,將眼一瞪,道:「這是我親戚的驢子。我還問你要我的姐夫姐姐呢!」彼此扭結不放,是要找地方打官司呢。
  恰好巧遇地方。他只得上前說道:「二位鬆手,有話慢慢他說。」不料屈良他一眼瞧見他哥哥席地而坐,便嚷道:「好了!好了!這不是我哥哥麼?」將手一鬆,連忙過來,說道:「哥哥,你怎的在此呢?脖子上怎的又拴著繩子呢?」忽聽屈申道:「讀!你是甚等樣人,竟敢如此無禮,還不與我退後!」屈良聽他哥竟是婦人聲音,也不是山西口氣,不覺納悶道:「你這是怎的了呢?咱們山西人是好朋友。你這個光景,以後怎的見人呢?」忽見屈申向著白雄道:「你不是我兄弟白雄麼?噯喲!兄弟呀!你看姐姐好不苦也!」倒把個白雄聽了一怔。
  忽然又聽眾人說道:「快閃開,快閃開,那瘋漢又回來了。」白雄一看,正是前日山內遇見之人。又聽見屈申高聲說道:「兄弟,那邊是你姐夫范仲禹,快些將他攏住。」白雄到了此時,也就顧不得了,將花驢偏韁遞給地方,他便上前將瘋漢揪了個結實,大家也就相幫,才攏住。苦頭兒便道:「這個事情我可鬧不清。你們二位也不必分爭,只好將你們一齊送到縣裡,你們那裡說去罷。」
  剛說至此,只見那邊來人。苦頭兒便道:「快來罷!我的大爺,你還慢慢地蹭呢。」只聽那人道:「我才聽見說,趕著就跑了來咧。」苦頭兒道:「牌頭,你快快地找兩輛車來。那個是被人謀害的不能走,這個是個瘋子,還有他們兩個俱是事中人。快快去罷。」老牌頭聽了,連忙轉去。不多時,果然找了兩輛車來,便叫屈申上車。屈申偏叫白雄攙扶,白雄卻又不肯。還是大家說著,白雄無奈,只得將屈申攙起。見他兩隻大腳兒,彷彿是小小金蓮一般,扭扭捏捏,一步挪不了四指兒的行走,招的眾人大笑。屈良在旁看著,實在臉上磨不開,惟有唉聲歎氣而已。屈申上了車,屈良要與哥哥同車,反被屈申叱下車來,卻叫白雄坐上。屈良只得與瘋漢同車,又被瘋漢腦後打了一鞋底子,打下車來。及至要騎花驢,地方又不讓,說:「此驢不定是你的,不是你的,還是我騎著為是。」屈良無可奈何,只得跟著車在地下跑,竟奔祥符縣而來。
  正走中間,忽見來了個黑驢,花驢一見就追。地方在驢上緊勒扯手,哪裡勒得住。幸虧屈良步行,連忙上前將嚼子揪住,道:「你不知道這個驢子的毛病兒,他見驢就追。」說著話,見後面有一黑矮之人,敞著衣襟,跟著一個伴當,緊跟那驢往前去了。
  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四爺趙虎。只因包公為新科狀元遺失,入朝奏明天子,即著開封府訪查。剛才下朝,只聽前面人聲聒耳,包公便腳跺轎底,立刻打杵,問:「前面為何喧嚷?」包興等俱各下馬,連忙跑去問明,原來有個黑驢鞍轡俱全,並無人騎著,竟奔大轎而來,板棍擊打不開。包公聽罷,暗暗道:「莫非此驢有些冤枉麼?」吩咐:「不必攔阻,看他如何。」兩旁執事左右一分。只見黑驢奔至轎前,可煞作怪,他將兩隻前蹄一屈,望著轎將頭點了三點。眾人道「怪」。包公看的明白,便道:「那黑驢你果有冤枉,你可頭南尾北,本閣便派人跟你前去。」包公剛才說完,那驢便站起轉過身來,果然頭南尾北。包公心下明白,即喚了聲「來」。誰知道趙虎早已欠著腳兒靜聽,估量著相爺必要叫人,剛聽個「來」字,他便趕至轎前。包公即吩咐:「跟隨此驢前去,查看有何情形異處,稟我知道。」
  趙爺奉命下來,那驢便在前引路,愣爺緊緊跟隨。剛才出了城,趙爺已跑的吁吁帶喘,只得找塊石頭,坐在上面歇息。只見自己的伴當從後面追來,滿頭是汗,喘著說道:「四爺要巴結差使,也打算打算。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如何趕得上呢?黑驢呢?」趙爺說:「它在前面跑,我在後面追。不知它往哪裡去了?」伴當道:「這是什麼差使呢?沒有驢子,如何交差呢?」正說著,只見那黑驢又跑回來了。四爺便向黑驢道:「呀,呀,呀!你果有冤枉,你須慢著些兒走,我老趙方能趕得上。不然,我騎你幾步,再走幾步如何?」那黑驢果然抿耳攢蹄的不動。四爺便將它騎上,走了幾里,不知不覺,就到萬全山的褡連坡,那驢一直奔了北上坡去了。四爺走熱了,敞開衣襟,跟定黑驢,也到萬全山,見是廟的後牆,黑驢站著不動。此時伴當已經來到了。四面觀望,並無形跡可疑之處,主僕二人心中納悶。
  忽聽見廟牆之內,喊叫「救人」。四爺聽見,便叫伴當蹲伏著身子,四爺登定肩頭。伴當將身往上長,四爺把住牆頭將身一縱,上了牆頭,往裡一看,只見有一口薄木棺材,棺蓋倒在一旁;那邊有一個美貌婦人,按著老道廝打。四爺不管高低,便跳下去,趕至跟前,問道:「你等『男女授受不親』,如何混纏廝打?」只聽婦人說道:「樂子被人謀害,圖了我的四百兩銀子。不知怎的,樂子就跑到這棺材裡頭來了。誰知老道他來打開棺材蓋,不知他安著什麼心,我不打他怎的呢?」趙虎道:「既如此,你且放他起來,待我問他。」那婦人一鬆手,站在一旁。老道爬起,向趙爺道:「此廟乃是威烈侯的家廟。昨日抬了一口棺材來,說是主管葛壽之母病故,叫我即刻埋葬。只因目下禁土,暫且停於後院。今日早起忽聽棺內亂響,是小道連忙將棺蓋撬開。誰知這婦人出來,就將我一頓好打,不知是何緣故?」趙爺聽老道之言,又見那婦人雖是女形,卻是像男子的口氣,而且又是山西的口音,說的都是圖財害命之言。四爺聽了,不甚明白,心中有些不耐煩,便道:「俺老趙不管你們這些閒事。我是奉包老爺差遣前來,尋蹤覓跡,你們只好隨我到開封府說去。」說罷,便將老道束腰絲?解下,就將老道拴上,拉著就走。叫那婦人後面跟隨。繞到廟的前門,拔去插閂,開了山門。此時伴當已然牽驢來到。
  不知出得廟門有何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聆音察理賢愚立判 鑒貌辨色男女不分


  且說四爺趙虎出了廟門,便將老道交與伴當,自己接過驢來。忽聽後面婦人說道:「那南上坡站立那人,彷彿是害我之人。」緊行數步,口中說道:「何嘗不是他。」一直跑到南上坡,在井邊揪住那人,嚷道:「好李保呀!你將樂子勒死,你把我的四百兩銀子藏在那裡?你趁早兒還我就完了。」只聽那人說道:「你這婦人好生無理!我與你素不相識,誰又拿了你的銀子咧?」婦人更發急道:「你這個忘八日的!圖財害命,你還合樂子鬧這個腔兒呢!」趙爺聽了不容分說,便叫從人將拴老道的絲?那一頭兒,也把李保拴上,帶著就走,竟奔開封府而來。
  此時祥符縣因有狀元范仲禹,他不敢質訊,親將此案的人證解到開封府,略將大概情形回覆了包公。包公立刻升堂,先叫將范仲禹帶上堂來,差役左右護持。只見范生到了公堂,嚷道:「好狗頭們呀!你們打得老爺好!你們殺得老爺好!」說罷,拿著鞋就要打人。卻是作公人手快,冷不防將他的朱履奪了過來。范仲禹便胡言亂語說將起來。公孫主簿在旁,看出他是氣迷瘋痰之症,便回了包公,必須用藥調理於他。包公點頭應允,叫差役押送至公孫先生那裡去了。
  包公又叫帶上白雄來。白雄朝上跪倒。包公問道:「你是甚麼人?作何生理?」白雄稟道:「小人白雄,在萬全山西南八寶村居住,打獵為生。那日從虎口內救下小兒,細問姓名家鄉住處,才知是自己的外甥。因此細細盤問,說我姐夫乘驢而來;故此尋至東山口外,見小榆樹上拴著一花驢,小人以為是我姐夫騎來的。不料路上遇見這個山西人,說此驢是他的,還合小人要他哥哥並銀子;因此我二人去找地方。卻見眾人圍著一人,這山西人一見說是他哥哥,向前相認。誰知他哥哥卻是婦人的聲音,不認他為兄弟,反將小人說是他的兄弟。求老爺與小人作主。」包公問道:「你姐夫叫甚麼名字?」白雄道:「小人姐夫范仲禹,乃湖廣武昌府江夏縣人氏。」包公聽了,正與新科狀元籍貫相同,點了點頭,叫他且自下去。
  帶屈良上來。屈良跪下,稟道:「小人叫作屈良,哥哥叫屈申,在鼓樓大街開一座興隆木廠。只因我哥哥帶了四百兩銀子上萬全山南批木料,去了一夜沒有回來。是小人不放心,等城門開了,趕到東山口外,只見有個人拉著我哥哥的花驢。小人問他要驢,他不但不給驢,還合小人要他的甚麼姐夫;因此我二人去找地方,卻見我哥哥坐在地下。不知他怎的改了形象,不認小人是他兄弟,反叫姓白的為兄弟。求老爺與我們明斷明斷。」包公問道:「你認明花驢是你的麼?」屈良道:「怎的不認得呢。這個驢子有毛病兒,他見驢就追。」包公叫他也暫且下去,叫把屈申帶上來。左右便道:「帶屈申,帶屈申。」只見屈鬍子他卻不動。差役只得近前說道:「大人叫你上堂呢。」只見他羞羞慚慚,扭扭捏捏,走上堂來,臨跪時先用手扶地,彷彿婀娜的了不得。兩邊衙役看此光景,由不得要笑,──又不敢笑。
  只聽包公問道:「你被何人謀害?訴上來。」只見屈申稟道:「小婦人白玉蓮。丈夫范仲禹,上京科考。小婦人同定丈夫來京,順便探親。就於場後帶領孩兒金哥,前往萬全山,尋問我母親住處。我丈夫便進山訪問去了,我母子在青石之上等候,忽然來了一隻猛虎,將孩兒刁去。小婦人正在昏迷之際,只見一群人內有一官長,連忙說「搶」,便將小婦人拉拽上馬。到他家內,閉於樓中。是小婦人投繯自盡。恍惚之間,覺得涼風透體。睜眼看時,見圍繞多人,小婦人改變了這般模樣。」
  包公看他形景,聽他言語,心中納悶。便將屈良叫上堂來,問道:「你可認得他麼?」屈良道:「是小人的哥哥。」又問屈申道:「你可認得他麼?」屈申道:「小婦人並不認得他是甚麼人。」包公叫屈良下去,又將白雄叫上堂來,問道:「你可認得此人麼?」白雄回道:「小人並不認得。」忽聽屈申道:「我是你嫡親姐姐,你如何不認得?豈有此理!」白雄惟有發怔而已。包公便知是魂錯附了體了。只是如何辦理呢?只得將他們俱各帶下去。
  只見楞爺趙虎上堂,便將跟了黑驢查看情形,述說了一遍;所有一干人犯俱各帶到。包公便叫將道士帶上來。道士上堂跪下,稟道:「小道乃是給威烈侯看家廟的,姓葉名苦修。只因昨日侯爺府中抬了口薄皮棺材來,說是主管葛壽的母親病故,叫小道即刻埋葬。小道因目下禁土,故叫他們將此棺放在後院裡。……」包公聽了,道:「你這狗頭滿口胡說!此時是甚麼節氣,竟敢妄言禁土!左右,掌嘴!」那道士忙了,道:「老爺不必動怒。小道實說,實說。因聽見是主管的母親,料他棺內必有首飾衣服。小道一時貪財心勝,故謊言禁土,以便撬開棺蓋,得些東西。不料剛將棺蓋開起,那婦人他就活了,把小道按住一頓好打。他卻是一口的山西話,並且力量很大。小道又是怕又是急,無奈喊「救人」。便見有人從牆外跳進來,就把小道拴了來了。」包公便叫他畫了招,立刻出簽,拿葛壽到案,道士帶下去。叫:「帶婦人。」左右一疊連聲道:「帶婦人,帶婦人。」那婦人卻動也不動。還是差役上前說道:「那婦人,老爺叫你上堂呢。」只聽婦人道:「樂子是好朋友,誰是婦人?你不要頑笑呀。」差役道:「你如今是個婦人,誰和你頑笑呢。你且上堂說去。」婦人聽了,便大叉步兒走上堂來,咕咚一聲跪倒。包公道:「那婦人你有何冤枉?訴上來。」那婦人道:「我不是婦人,我名叫屈申。只因帶著四百兩銀子到萬全山批木頭去,不想買賣不成。因回來晚咧,在道兒上見個沒主兒的黑驢,又是四個牙兒;因此我就把我的花驢拴在小榆樹兒上,我就騎了黑驢,以為是個便宜。誰知颳起大風來了,天又晚了,就在南坡上一個人家尋休兒。這個人名叫李保兒。他將我灌醉了,就把我勒死了。正在緩不過氣兒來之時,忽見天光一亮,卻是一個道士撬開棺蓋。我也不知怎麼跑到棺材裡面去了。我又不見了四百兩銀子。因此我才把老道打了。不想剛出廟門,卻見南坡上有個汲水的,就是害我的李保兒。我便將他揪住,一同拴了來了。我們山西人千鄉百里,也非容易。樂子是要定了四百兩銀子咧。弄得我這個樣兒,這是怎麼說呢?」
  包公聽了,叫把白雄帶上來,道:「你可認的這個婦人麼?」白雄一見,不覺失聲道:「你不是我姐姐玉蓮麼?」剛要向前廝認,只聽婦人道:「誰是你姐姐,樂子是好朋友哇!」白雄聽了,反倒嚇了一跳。包公叫他下去。把屈良叫上來,問婦人道:「你可認得他麼?」此話尚未說完,只聽婦人說道:「噯喲!我的兄弟呀!你哥哥給人害了。千萬想著咱們的銀子要緊。」屈良道:「這是怎的了?我多久有這樣的哥哥呢?」包公吩咐,一齊帶下去。心中早已明白是男女二魂錯附了體了。
  又叫帶李保上堂來。包公一見正是逃走的惡奴。已往不究,單問他為何圖財害命。李保到了此時,看見相爺的威嚴,又見身後包興李才俱是七品郎官的服色,自己悔恨無地,惟求速死;也不推辭,他便從實招認。包公叫他畫了招,即差人去起贓,並帶李氏前來。
  剛然去後,差人稟道:「葛壽拿到。」包公立刻吩咐帶上堂來,問道:「昨日抬到你家主的家廟內那一口棺材,死的是什麼人?」葛壽一聞此言,登時驚慌失色,道:「是小人的母親。」包公道:「你在侯爺府中當主管,自然是多年可靠之人。既是你母親,為何用薄皮材盛殮?你即或不能,也當求求家主賞賜,竟是忍心,如此潦草完事。你也太不孝了!來!」「有。」「拉下去,先打四十大板。」兩旁一聲答應,將葛壽重責四十,打得滿地亂滾。包公又問道:「你今年多大歲數了?」葛壽道:「今年三十六歲。」包公又問道:「你母親多大年紀了?」一句話,問得他張口結舌,半天,說道:「小人不……不記得了。」包公怒道:「滿口胡說!天下那有人子不記得母親歲數的道理。可見你心中無母,是個忤逆之子。來!」「有。」「拉下去,再打四十大板。」葛壽聽了,忙道:「相爺不必動怒。小人實說,實說。」包公道:「講!」左右公人催促:「快講,快講!」
  惡奴到了此時,無可如何,只得說道:「回老爺。棺材裡那個死人,小人卻不認得。只因前日我們侯爺打圍回來,在萬全山看見一個婦人在那裡啼哭,頗有姿色。旁邊有個親信之人,他叫刁三,就在侯爺面前獻勤,說了幾句言語,便將那婦人搶到家中,閉於樓上,派了兩僕婦勸慰於他。不想後來有個姓范的找他的妻子。也是刁三與侯爺定計,將姓范的請到書房好好看待,又應許給他尋妻子。……」
  包公便問道:「這刁三現在何處?」葛壽道:「就是那天夜裡死的。」包公道:「想是你與他有仇,將他謀害了。來!」「有。」「拉下去,打。」葛壽著忙道:「小人不曾害他,是他自己死的。」包公道:「他如何自己死的呢!」葛壽道:「小人索性說了罷。因刁三與我們侯爺定計,將姓范的留在書房。到三更時分,刁三手持利刃,前往書房,殺姓范的去。等到五更未回。我們侯爺又派人去查看,不料刁三自不小心,被門檻子絆了一跤,手中刀正在咽喉穿透而死。我們侯爺便另差家丁一同來到書房,說姓范的無故謀殺家人,一頓亂棍就把他打死了。又用一個舊箱子將屍首裝好,趁著天未亮,就抬出去拋於山中了。」包公道:「這婦人如何又死了呢?」葛壽道:「這婦人被僕婦丫鬟勸慰的,卻應了。誰知他是假的,眼瞅不見,他就上了弔咧。我們侯爺一想,未能如意,枉自害了三條性命;因用棺木盛好女屍,假說是小人之母,抬往家廟埋葬。這是已往從前之事,小人不敢撒謊。」包公便叫他畫了招,所有人犯俱各寄監。惟白氏女身男魂,屈申男身女魂,只得在女牢分監,不准褻瀆相戲。又派王朝、馬漢前去,帶領差役捉拿葛登雲,務於明日當堂聽審。分派已畢,退了堂,大家也就陸續散去。
  此時惟有地方苦頭兒最苦。自天亮時整整鬧了一天,不但挨餓,他又看著兩頭驢,誰也不理他。此時有人來,便搭訕著給人道辛苦,問:「相爺退了堂沒有?」那人應道:「退了堂了。」他剛要提那驢子,那人便走了。一連問了多少人,誰也不理他。只急得抓耳搔腮,嗐聲歎氣。好容易等著跟四爺的人出來,他便上前央求。跟四爺的人見他可憐,才叫他拉了驢到馬號裡去。偏偏的花驢又有毛病兒不走,還是跟四爺的人幫著他,拉到號中,見了管號的交代明白,就在號裡喂養。方叫地方回去,叫他明兒早早來聽著。地方千恩萬謝而去。
  且說包公退堂用了飯,便在書房思索此事。明知是陰錯陽差,卻想不出如何辦理的法子來。包興見相爺雙眉緊蹙,二目頻翻,竟自出神,口中嘟噥嘟噥,說道:「陰錯陽差,陰錯陽差,這怎麼辦呢?」包興不由得跪下,道:「此事據小人想來,非到陰陽寶殿查去不可。」包公問道:「這陰陽寶殿在於何處?」包興道:「在陰司地府。」包公聞聽,不由得大怒,斷喝一聲:「唗!好狗才!為何滿口胡說?」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仙枕示夢古鏡還魂 仲禹掄元熊飛祭祖


  且說包公聽見包興說在陰司地府,便厲聲道:「你這狗才,竟敢胡說!」包興道:「小人如何敢胡說。只因小人去過,才知道的。」包公問道:「你幾時去過?」包興便將白家堡為遊仙枕害了他表弟李克明,後來將此枕當堂呈繳;因相爺在三星鎮歇馬,小人就偷試此枕,到了陰陽寶殿,說小人冒充星主之名,被神趕了回來的話,說了一遍。包公聽了星主二字,便想起:「當初審烏盆,後來又在玉宸宮審鬼冤魂,皆稱我為星主;如此看來,竟有些意思。」便問:「此枕現在何處?」包興道:「小人收藏。」連忙退出。不多時,將此枕捧來。包公見封固甚嚴,便叫:「打開我看。」包興打開,雙手捧至面前。包公細看了一回。彷彿一塊朽木,上面有蝌蚪文字,卻也不甚分明。包公看了也不說用,也不說不用,只是點了點頭。包興早已心領神會,捧了仙枕,來到裡面屋內,將帳鉤掛起,把仙枕安放周正。回身出來,又遞了一杯茶。包公坐了多時,便立起身來。包興連忙執燈,引至屋內。包公見帳鉤掛起,遊仙枕已安放周正,暗暗合了心意,便上?和衣而臥。包興放下帳子,將燈移出,寂寂無聲,在外伺候。
  包公雖然安歇,無奈心中有事,再也睡不著。不由翻身向裡。頭剛著枕,只覺自己在丹墀之上,見下面有二青衣牽著一匹黑馬,鞍轡俱是黑的。忽聽青衣說道:「請星主上馬。」包公便上了馬,一抖絲韁。誰知此馬迅速如飛,耳內只聽風響。又見所過之地,俱是昏昏慘慘,雖然黑暗,瞧的卻又真切。只見前面有座城池,雙門緊閉。那馬竟奔城門而來。包公心內著急,說是不好,必要碰上。一轉瞬間,城門已過,進了個極大的衙門。到了丹墀,見大堂之上,有匾大書「陰陽寶殿」四字,又見公位桌椅等項俱是黑的,包公不暇細看,便入公座。只聽紅判道:「星主必是為陰錯陽差之事而來。」便遞過一本冊子。包公打開看時,上面卻無一字。才待要問,只見黑判官將冊子拿起,翻上數篇,便放在公案之上,包公仔細看時,只見上面寫著恭恭正正八句粗話,起首云:「原是丑與寅,用了卯與辰。上司多誤事,因此錯還魂。若要明此事,井中古鏡存,臨時滴血照,磕破中指痕。」當下包公看了,並無別的字跡。剛然要問,兩判拿了冊子而去。那黑馬也沒有了。
  包公一急,忽然驚醒,叫人。包興連忙移燈近前。包公問道:「甚麼時候了?」包興回道:「方交三鼓。」包公道:「取杯茶來。」忽見李才進來,稟道:「公孫主簿求見。」包公便下了?,包興打簾,來至外面。只見公孫策參見,道:「范生之病,晚生已將他醫好。」包公聽了大悅,道:「先生用何方醫治好的?」公孫回道:「用五木湯。」包公道:「何謂五木湯?」公孫道:「用桑榆桃槐柳五木熬湯,放在浴盆之內,將他搭在盆上趁熱燙洗,然後用被蓋覆,上露著面目,通身見汗為度。他的積痰瘀血化開,心內便覺明白,現在惟有軟弱而已。」包公聽了,贊道:「先生真妙手奇方也!即煩先生,好好將他調理便了。」公孫領命,退出。
  包興遞上茶來。包公便叫他進內取那面古鏡,又叫李才傳外班在二堂伺候。包興將鏡取來。包公升了二堂,立刻將屈申並白氏帶至二堂。此時包興已將照膽鏡懸掛起來,包公叫他二人分男左女右,將中指磕破,把血滴在鏡上,叫他們自己來照。屈申聽了咬破中指,以為不是自己指頭,也不心疼,將血滴在鏡上。白氏到了此時,也無可如何,只得將左手中指咬破些,須把血也滴在鏡上。只見血到鏡面,滴溜溜亂轉,將雲翳俱各趕開,霎時光芒四射,照得二堂之上,人人二目難睜,各各心膽俱冷。包公吩咐男女二人,對鏡細看。二人及至看時,一個是上吊,一個是被勒,正是那氣堵咽喉萬箭攢心之時,那一番的難受,不覺氣悶神昏,登時一齊跌倒。但見寶鏡光芒漸收。眾人打了個冷戰。卻仍是古鏡一面。
  包公吩咐將古鏡遊仙枕並古今盆,俱各交包興好好收藏。再看他二人時,屈申動手動腳,猛然把眼一睜,說道:「好李保呀!你偷我四百兩銀子。我合你要定咧。」說著話,他便自己上下瞧了瞧。想了多時,忽把自己下巴一摸,歡喜道:「唔!是咧!是咧!這可是我咧。」便向上叩頭:「求大人與我判判。銀子是四百兩呢,不是頑的咧。」此時白氏已然甦醒過來,便覺羞容悽慘。包公吩咐將屈申交與外班房,將白氏交內茶房婆子好生看待。包公退堂,歇息。
  至次日清晨起來,先叫包興:「問問公孫先生,范生可以行動麼?」去不多時,公孫便帶領范生慢慢而來。到了書房,向前參見,叩謝大人再造之恩。包公連忙攔阻,道:「不可,不可。」看他形容雖然憔悴,卻不是先前瘋癲之狀。包公大喜,吩咐看座。公孫策與范生俱告了坐,略述梗概。又告訴他妻子無恙,只管放心調養,叫他:「無事時將場內文字抄錄出來,待本閣具本題奏,保你不失狀元就是了。」范生聽了更加歡喜,深深的謝了。包公又囑咐公孫,好好將他調理。二人辭了包公,出外面去了。
  只見王朝、馬漢進來稟道:「葛登雲今已拿到。」包公立刻升堂,訊問。葛登雲仗著勢力人情,自己又是侯爺,就是滿招了,諒包公也無可如何。便氣昂昂的一一招認,毫無推辭。包公叫他畫了招。相爺登時把黑臉沈下來,好不怕人,說一聲:「請御刑。」王馬張趙早已請示明白了,請到御刑,抖去龍袱,卻是虎頭鍘。此鍘乃初次用,想不到拿葛登雲開了張了。此時葛賊已經面如土色,後悔不來,竟死於鍘下。又換狗頭鍘,將李保鍘了。葛壽定了斬監候。李保之妻李氏定了絞監候。葉道士盜屍,發往陝西延安府充軍。屈申屈良當堂將銀領去。因屈申貪便宜換驢,即將他的花驢入官。黑驢伸冤有功,奉官喂養。范生同定白氏玉蓮當堂叩謝了包公,同白雄一齊到八寶村居住,養息身體,再行聽旨。至於范生與兒子相會,白氏與母親見面,自有一番悲痛歡喜,不必細表。
  且說包公完結此案,次日即具折奏明:威烈侯葛登雲作惡多端,已請御刑處死;並聲明新科狀元范仲禹因場後探親,遭此冤枉,現今病未痊癒,懇因展限十日,著一體金殿傳臚,恩賜瓊林筵宴。仁宗天子看了折子,甚是歡喜,深嘉包公秉正除奸,俱各批了依議。又有個夾片,乃是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因回籍祭祖,告假兩個月,聖上也准了他的假。凡是包公所奏的,聖上無有不依從,真是君正臣良,太平景象。
  且說南俠展爺既已告下假來,他便要起身。公孫策等給他餞行,又留住幾日,才束裝出了城門,到了幽僻之處,依然改作武生打扮,直奔常州府武進縣遇傑村而來。到了門前,剛然擊戶,聽得老僕在內,說道:「我這門從無人敲打的。我不欠人家帳目,又不與人通往來,是誰這等敲門呢?」及至將門開放,見了展爺,他又道:「原來大官人回來了。一去就不想回來,也不管家中事體如何,只管叫老奴經理。將來老奴要來不及了,那可怎麼樣呢?──哎喲!又添了澆裹了。又是跟人,又是兩匹馬,要買去也得一百五六十兩銀子。連人帶牲口,這一天也耗費好些呢。」嘮嘮叨叨,聒絮不休。南俠也不理他;一來念他年老,二來愛他忠義持家,三來他說的句句皆是好話,又難以駁他。只得拿話岔他,說道:「房門可曾開著麼?」老僕道:「自官人去後,又無人來,開著門預備誰住呢?老奴怕的丟了東西,莫若把他鎖上,老奴也好放心。如今官人回來了,說不得書房又要開了。」又向伴當道:「你年輕,腿腳靈便,隨我進去取出鑰匙,省得我奔波。」說著話,往裡面去了。伴當隨進,取出鑰匙,開了書房,只見灰塵滿案,積土多厚。伴當連忙打掃,安放行囊。
  展爺剛然坐下,又見展忠端了一碗熱茶來。展爺吩咐伴當接過來,口內說道:「你也歇歇去罷。」原是怕他說話的意思。誰知展忠說道:「老奴不乏。」又說道:「官人也該務些正事了。每日在外閒遊,又無日期歸來,耽誤了多少事體。前日開封府包大人那裡打發人來請官人,又是禮物,又是聘金。老奴答言,官人不在家,不肯收禮。那人那裡肯依,他將禮物放下,他就走了。還有書子一封。」說罷,從懷中掏出,遞過去道:「官人看看,作何主意?俗語說的好,「無功受祿,寢食不安」,也該奮志才是。」南俠也不答言,接過書來拆開,看了一遍,道:「你如今放心罷。我已然在開封府,作了四品的武職官了。」展忠道:「官人又來說謊了。做官如何還是這等服色呢?」展爺聞聽,道:「你不信,看我包袱內的衣服就知道了。我告訴你說,只因我得了官,如今特特的告假回家祭祖。明日預備祭禮,到墳前一拜。」此時伴當已將包袱打開。展忠看了,果有四品武職服色,不覺歡喜非常,笑嘻嘻道:「大官人真個作了官了。待老奴與官人叩喜頭。」展爺連忙攙住,道:「你乃是有年紀之人,不要多禮。」展忠道:「官人既然作了官,從此要早畢婚姻,成立家業要緊。」南俠趁機道:「我也是如此想。前在杭州有個朋友,曾提過門親事,過了明日,後日我還要往杭州前去聯姻呢。」展忠聽了,道:「如此甚好。老奴且備辦祭禮去。」他就歡天喜地去了。
  到了次日,便有多少鄉親鄰里前來賀喜幫忙,往墳上搬運祭禮。及至展爺換了四品服色,騎了高頭大馬,到墳前,便見男女老少俱是看熱鬧的鄉黨。展爺連忙下馬步行,伴當接鞭,牽馬在後隨行。這些人看見展爺衣冠鮮明,像貌雄壯,而且知禮,誰不羨慕,誰不歡喜。
  你道如何有許多人呢?只因昨日展忠辦祭禮去,樂的他在路途上逢人便說,遇人便講,說:「我們官人作了皇家四品帶刀的御前侍衛了。如今告假回家祭祖。」因此一傳十,十傳百,所以聚集多人。
  且說展爺到了墳上,展拜已畢。又細細周圍看視了一番,見墳塚樹木俱各收拾齊整,益信老僕的忠義持家。留戀多時,方轉身乘馬回去。便吩咐伴當幫著展忠,張羅這些幫襯鄉親。展爺回家後,又出來與眾人道乏。一個個張口結舌,竟有想不出說甚麼話來的;也有見過世面的,展老爺長,展老爺短,尊敬個不了。
  展爺在家一天,倒覺得分心勞神。定於次日起身上杭州,叫伴當收拾行李。到第二日,將馬扣備停當,又囑咐了義僕一番,出門上馬,竟奔杭州而來。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許約期湖亭欣慨助 探底細酒肆巧相逢


  且說展爺他那裡是為聯姻。皆因游過西湖一次,他時刻在念,不能去懷;因此謊言,特為賞玩西湖的景致。這也是他性之所愛。
  一日來至杭州,離西湖不遠,將從者馬匹寄在五柳居。他便慢慢步行至斷橋亭上,徘徊瞻眺,真令人心曠神怡。正在暢快之際,忽見那邊堤岸上有一老者將衣摟起,把頭一蒙,縱身跳入水內。展爺見了不覺失聲道:「哎喲不好了!有人投了水了。」自己又不會水,急得他在亭子上搓手跺腳,無法可施。猛然見有一隻小小漁舟,猶如弩箭一般,飛也似趕來。到了老兒落水之處,見個少年漁郎把身體向水中一順,彷彿把水刺開的一般,雖有聲息,卻不咕咚。展爺看了,便知此人水勢精通,不由得凝眸注視。不多時,見少年漁郎將老者托起身子,浮於水面,蕩悠悠竟奔岸邊而來。展爺滿心歡喜,下了亭子,繞在那邊堤岸之上。見少年漁郎將老者兩足高高提起,頭向下,控出多少水來。
  展爺且不看老者性命如何,他細細端詳漁郎,見他年紀不過二旬光景,英華滿面,氣度不凡,心中暗暗稱羨。又見少年漁郎將老者扶起,盤上雙膝,在對面慢慢喚道:「老丈醒來,老丈醒來。」此時展爺方看老者,見他白髮蒼髯,形容枯瘦,半日方哼了一聲,又吐了好些清水。哎喲了一聲,甦醒過來,微微把眼一睜,道:「你這人好生多事。為何將我救活?我是活不得的人了。」
  此時已聚集許多看熱鬧之人,聽老者之言,俱各道:「這老頭子竟如此無禮。人家把他救活了,他倒抱怨。」只見漁郎並不動氣,反笑嘻嘻的道:「老丈不要如此。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呢。有甚麼委屈,何不對小可說明?倘若真不可活,不妨我再把你送下水去。」旁人聽了,俱悄悄道:「只怕難罷!你既將他救活,誰又眼睜睜的瞅著,容你把他又淹死呢。」
  只聽老者道:「小老兒姓周名增,原在中天竺開了一座茶樓。只因三年前冬天大雪,忽然我舖子門口臥倒一人。是我慈心一動,叫伙計們將他抬到屋中,暖被蓋好,又與他熱薑湯一碗。便甦醒過來,自言姓鄭名新,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因家業破落,前來投親,偏又不遇,一來肚內無食,遭此大雪,故此臥倒。老漢見他說得可憐,便將他留在鋪中,慢慢的將養好了。誰知他又會寫,又會算,在櫃上幫著我辦理,頗覺慇懃。也是老漢一時錯了主意,老漢有個女兒,就將他招贅為婿,料理買賣頗好。不料去年我女兒死了,又續娶了王家姑娘,就不像先前光景,也還罷了。後來因為收拾門面,鄭新便向我說:「女婿有半子之勞,惟恐將來別人不服。何不將周字改個鄭字,將來也免得人家訛賴。」老漢一想,也可以使得,就將周家茶樓改為鄭家茶樓。誰知我改了字號之後,他們便不把我看在眼內了。一來二去,言語中漸漸露出說老漢白吃他們,他們倒養活我,是我賴他們了。一聞此言,便與他分爭。無奈他夫妻二人口出不遜,就以周家賣給鄭家為題,說老漢訛了他。因此老漢氣忿不過,在本處仁和縣將他告了一狀。他又在縣內打點通了,反將小老兒打了二十大板,逐出境外。漁哥,你想,似此還有個活頭麼?不如死了,在陰司把他再告下來,出出這口氣。」
  漁郎聽罷,笑了,道:「老丈,你打錯如意算盤了。一個人既斷了氣,如何還能出氣呢?再者他有錢使得鬼推磨,難道他陰司就不會打麼?依我倒有個主意,莫若活著合他賭氣。你說好不好?」周老道:「怎麼合他賭氣呢?」漁郎道:「再開個周家茶樓氣氣他,豈不好麼?」周老者聞聽,把眼一睜,道:「你還是把我推下水去。老漢衣不遮體,食不充饑,如何還能彀開茶樓呢?你還是讓我死了好。」漁郎笑道:「老丈不要著急。我問你,若要開這茶樓,可要用多少銀兩呢?」周老道:「縱省儉,也要耗費三百多兩銀子。」漁郎道:「這不打緊。多了不能,這三四百兩銀子小可還可以巴結得來。」
  展爺見漁郎說了此話,不由得心中暗暗點頭,道:「看這漁郎好大口氣。竟能如此仗義疏財,真正難得。」連忙上前,對老丈道:「周老丈,你不要狐疑。如今漁哥既說此話,決不食言。你若不信,在下情願作保,如何?」只見那漁郎將展爺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道:「老丈,你可曾聽見了?這位公子爺,諒也不是謊言的。咱們就定於明日午時,千萬千萬,在那邊斷橋亭子上等我,斷斷不可過了午時。」說話之間,又從腰內掏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托於掌上,道:「老丈,這是銀子一錠,你先拿去作為衣食之資。你身上衣服皆濕,難以行走。我那邊船上有乾淨衣服,你且換下來。待等明日午刻,見了銀兩,再將衣服對換,豈不是好!」周老兒連連稱謝不盡。那漁郎回身一點手,將小船喚至岸邊。便取衣服,叫周老換了。把濕衣服拋在船上,一拱手道:「老丈請了。千萬明日午時,不可錯過!」將身一縱,跳上小船,蕩蕩悠悠,搖向那邊去了。周老攥定五兩銀子,向大眾一揖道:「多承眾位看顧,小老兒告別了。」說罷,也就往北去了。
  展爺悄悄跟在後面,見無人時,便叫道:「老丈明日午時,斷斷不可失信。倘那漁哥無銀時,有我一面承管,准准的叫你重開茶樓便了。」周老回身作謝,道:「多承公子爺的錯愛。明日小老兒再不敢失信的。」展爺道:「這便才是。請了。」急回身,竟奔五柳居而來。見了從人,叫他連馬匹俱各回店安歇:「我因遇見知己邀請,今日不回去了。你明日午時在斷橋亭接我。」從人連聲答應。
  展爺回身,直往中天竺。租下客寓,問明鄭家樓,便去踏看門戶路徑。走不多時,但見樓房高聳,茶幌飄揚。來至切近,見匾額上字,一邊是「興隆齋」,一邊是「鄭家樓」。展爺便進了茶鋪,只見櫃堂竹椅上坐著一人,頭戴折巾,身穿華氅,一手扶住磕膝,一手搭在櫃上;又往臉上一看,卻是形容瘦弱,尖嘴縮腮,一對瞇瞇眼,兩個紮煞耳朵。他見展爺瞧他,他便連忙站起執手,道:「爺上欲吃菜,請登樓,又清淨,又豁亮。」展爺一執手,道:「甚好,甚好。」便手扶攔桿,慢登樓梯。來至樓上一望,見一溜五間樓房,甚是寬敞。揀個座兒坐下。
  茶博士過來,用代手擦抹桌面。且不問茶問酒,先向那邊端了一個方盤,上面蒙著紗罩。打開看時,卻是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緻小菜,極其齊整乾淨。安放已畢,方問道:「爺是吃茶?是飲酒?還是會客呢?」展爺道:「卻不會客,是我要吃杯茶。」茶博士聞聽,向那邊摘下個水牌來,遞給展爺道:「請爺吩咐,吃甚麼茶?」展爺接過水牌,且不點茶名,先問茶博士何名。茶博士道:「小人名字,無非是『三槐』、『四槐』,若遇見客官喜歡,『七槐』、『八槐』都使得。」展爺道:「少了不好,多了不好,我就叫你『六槐』罷?」茶博士道:「『六槐』極好,是最合乎中的。」
  展爺又問道:「你東家姓甚麼?」茶博士道:「姓鄭。爺沒看見門上扁額麼?」展爺道:「我聽見說,此樓原是姓周,為何姓鄭呢?」茶博士道:「以前原是周家的,後來給了鄭家了。」展爺道:「我聽見說,周鄭二姓還是親戚呢。」茶博士道:「爺上知道底細。他們是翁婿,只因周家的姑娘沒了,如今又續娶了。」展爺道:「續娶的可是王家的姑娘麼?」茶博士道:「何曾不是呢。」展爺道:「想是續娶的姑娘不好;但凡好麼,如何他們翁婿會在仁和縣打官司呢。」茶博士聽至此,卻不答言,惟有瞅著展爺而已。又聽展爺道:「你們東家住於何處?」茶博士道:「就在這後面五間樓上。此樓原是鉤連搭十間,在當中隔開。這面五間作客座,那面五間作住房。差不多的,都知道離住房很近,承賜顧者,到了樓上,皆不肯胡言亂道。」展爺道:「這原是理當謹言。但不知他家內還有何人?」茶博士暗想道:「此位是吃茶來咧?還是私訪來咧?」只得答道:「家中並無多人,惟有東家夫妻二人,還有個小鬟。」展爺道:「方才進門時,見櫃前竹椅上坐的那人,就是你們東家麼?」茶博士道:「正是,正是。」展爺道:「我看他滿面紅光,准要發財。」茶博士道:「多謝老爺吉言。」展爺方看水牌,點了雨前茶。茶博士接過水牌,仍掛在原處。
  方待下樓去泡一壺雨前茶來,忽聽樓梯響處,又上來一位武生公子,衣服鮮豔,相貌英華,在那邊揀一座,卻與展爺斜對。茶博士不敢待慢,顯機靈,露熟識,便上前擦抹桌子,道:「公子爺一向總沒來,想是公忙。」只聽那武生道:「我卻無事。此樓我是初次才來。」茶博士見言語有些不相合,也不言語,便向那邊也端了一方盤,也用紗罩兒蒙著,依舊是八碟,安放妥當。那武生道:「我茶尚未用著,你先弄這個作甚麼?」茶博士道:「這是小人一點敬意。公子爺愛用不用,休要介懷。請問公子爺是吃茶,是飲酒,還是會客呢?」那武生道:「且自吃杯茶。我是不會客的。」茶博士便向那邊摘下水牌來,遞將過去。
  忽聽下邊說道:「雨前茶泡好了。」茶博士道:「公子爺請先看水牌。小人與那位取茶去。」轉身不多時,擎了一壺茶,一個盅子,拿至展爺那邊,又應酬了幾句。回身又仍到武生桌前,問道:「公子爺吃甚麼茶?」那武生道:「雨前罷。」茶博士便吆喝道:「再泡一壺雨前來!」
  剛要下樓,只聽那武生喚道:「你這裡來。」茶博士連忙上前,問道:「公子爺有何吩咐?」那武生道:「我還沒問你貴姓?」茶博士道:「承公子爺一問,足已彀了。如何耽得起『貴』字?小人姓李。」武生道:「大號呢?」茶博士道:「小人豈敢稱大號呢。無非是『三槐』、『四槐』,『七槐』、『八槐』,爺們隨意呼喚便了。」那武生道:「多了不可,少了也不妥,莫若就叫你『六槐』罷?」茶博士道:「『六槐』就是『六槐』,總要公子爺合心。」說著話,他卻回頭望了望展爺。
  又聽那武生道:「你們東家原先不是姓周麼?為何又改姓鄭呢?」茶博士聽了,心中納悶道:「怎麼今日這二位吃茶,全是問這些的呢?」他先望了望展爺,方對武生說道:「本是周家的,如今給了鄭家了。」那武生道:「周鄭兩家原是親戚,不拘誰給誰都使得。大約續娶的這位姑娘有些不好罷?」茶博士道:「公子爺如何知道這等詳細?」那武生道:「我是測度。若是好的,他翁婿如何會打官司呢?」茶博士道:「這是公子爺的明鑒。」口中雖如此說,他卻望了望展爺。那武生道:「你們東家住在那裡?」茶博士暗道:「怪事!我莫若告訴他,省得再問。」便將後面還有五間樓房、並家中無有多人、只有一個丫鬟,合盤的全說出來。說完了,他卻望了望展爺。那武生道:「方才我進門時,見你們東家滿面紅光,准要發財。」茶博士聽了此言,更覺詫異,只得含糊答應,搭訕著下樓取茶。他卻回頭,狠狠的望了望展爺。
  未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丁兆蕙茶鋪偷鄭新 展熊飛湖亭會周老


  且說那邊展爺,自從那武生一上樓時,看去便覺熟識。後又聽他與茶博士說了許多話,恰與自己問答的一一相對。細聽聲音,再看面龐,恰就是救周老的漁郎。心中躊躇道:「他既是武生,為何又是漁郎呢?」一壁思想,一壁擎杯,不覺出神,獨自呆呆的看著那武生。忽見那武生立起,向著展爺,一拱手道:「尊兄請。」展爺連忙放下茶杯,答禮道:「兄臺請了。若不棄嫌,何不屈駕這邊一敘。」那武生道:「既承雅愛,敢不領教。」於是過來,彼此一揖。展爺將前首座兒讓與武生坐了,自己在對面相陪。
  此時茶博士將茶取過來,見二人坐在一處,方才明白他兩個敢是一路同來的,怨不得問的話語相同呢。笑嘻嘻將一壺雨前茶,一個茶杯,也放在那邊。那邊八碟兒外敬,算他白安放了。剛然放下茶壺,只聽武生道:「六槐,你將茶且放過一邊。我們要上好的酒,拿兩角來。菜蔬不必吩咐,只要應時配口的,拿來就是了。」六槐連忙答應,下樓去了。
  那武生便問展爺道:「尊兄貴姓?仙鄉何處?」展爺道:「小弟常州武進縣姓展名昭,字熊飛。」那武生道:「莫非新升四品帶刀護衛,欽賜「御貓」,人稱南俠展老爺麼?」展爺道:「惶恐,惶恐。豈敢,豈敢。請問兄臺貴姓?」那武生道:「小弟松江府茉花村,姓丁名兆蕙。」展爺驚道:「莫非令兄名兆蘭,人稱為雙俠丁二官人麼?」丁二爺道:「慚愧,慚愧。賤名何足掛齒。」展爺道:「久仰尊昆仲名譽,屢欲拜訪。不意今日邂逅,實為萬幸。」丁二爺道:「家兄時常思念吾兄,原要上常州地面,未得其便。後來又聽得吾兄榮升,因此不敢仰攀。不料今日在此幸遇,實慰渴想。」展爺道:「兄臺再休提那封職。小弟其實不願意。似乎你我弟兄疏散慣了,尋山覓水,何等的瀟灑。今一旦為官羈絆,反覺心中不能暢快,實實出於不得已也。」丁二爺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理宜與國家出力報效。吾兄何出此言?莫非言與心違麼?」展爺道:「小弟從不撒謊。其中若非關礙著包相爺一番情意,弟早已的掛冠遠隱了。」說至此。茶博士將酒饌俱已擺上。丁二爺提壺斟酒,展爺回敬,彼此略為謙遜,飲酒暢敘。
  展爺便問:「丁二兄,如何有漁郎裝束?」丁二爺笑道:「小弟奉母命上靈隱寺進香,行至湖畔,見此名山,對此名泉,一時技癢,因此改扮了漁郎,原為遣興作耍,無意中救了周老,也是機緣湊巧。兄臺休要見笑。」正說之間,忽見有個小童上得樓來,便道:「小人打量二官人必是在此,果然就在此間。」丁二爺道:「你來作甚麼?」小童道:「方才大官人打發人來請二官人早些回去,現有書信一封。」丁二爺接過來看了,道:「你回去告訴他說,我明日即回去。」略頓了一頓,又道:「你叫他暫且等等罷。」展爺見他有事,連忙道:「吾兄有事,何不請去。難道以小弟當外人看待麼?」丁二爺道:「其實也無甚麼事。既如此,暫告別。請吾兄明日午刻,千萬到橋亭一會。」展爺道:「謹當從命。」丁二爺便將槐六叫過來,道:「我們用了多少,俱在櫃上算帳。」展爺也不謙遜,當面就作謝了。丁二爺執手告別,下樓去了。
  展爺自己又獨酌了一會,方慢慢下樓,在左近找了寓所。歇至二更以後,他也不用夜行衣,就將衣襟拽了一拽,袖子卷了一卷,佩了寶劍,悄悄出寓所,至鄭家後樓,見有牆角縱身上去。繞至樓邊,又一躍到了樓簷之下,見窗上燈光有婦人影兒,又聽杯箸聲音。忽聽婦人問道:「你請官人,如何不來呢?」丫鬟道:「官人與茶行?銀兩呢。?完了,也就來了。」又停了一會,婦人道:「你再去看看。天已三更,如何還不來呢?」丫鬟答應下樓。猛又聽得樓梯亂響,只聽有人嘮叨道:「沒有銀子,要銀子;及至有了銀子,他又說夤夜之間難拿,暫且寄存,明日再來拿罷。可惡的狠!上上下下,叫人費事。」說著話,只聽唧叮咕咚一陣響,是將銀子放在桌上的光景。
  展爺便臨窗偷看,見此人果是白晝在竹椅上坐的那人;又見桌上堆定八封銀子,俱是西紙包妥,上面影影綽綽有花押。只見鄭新一壁說話,一壁開那邊的假門兒,口內說道:「我是為交易買賣。娘子又叫丫鬟屢次請我,不知有甚麼要緊事?」手中卻一封一封將銀子收入?子裡面,仍將假門兒扣好。只聽婦人道:「我因想起一宗事來,故此請你。」鄭新道:「甚麼事?」婦人道:「就是為那老厭物,雖則逐出境外。我細想來,他既敢在縣裡告下你來,就保不住他在別處告你,或府裡,或京控,俱是免不了的。那時怎麼好呢?」鄭新聽了,半晌歎道:「若論當初,原受過他的大恩。如今將他鬧到這步田地,我也就對不過我那亡妻了!」說至此,聲音卻甚慘切。
  展爺在窗外聽,暗道:「這小子尚有良心。」忽聽有摔筷箸,摜酒杯之聲;再細聽時,又有抽抽噎噎之音,敢則是婦人哭了。只聽鄭新說道:「娘子不要生氣。我不過是那麼說。」婦人道:「你既惦著前妻,就不該叫他死呀,也不該又把我娶來呀。」鄭新道:「這原是因話提話。人已死了,我還惦記作甚麼?再者他要緊,你要緊呢?」說著話,便湊過婦人那邊去,央告道:「娘子,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氣。明日再設法出脫那老厭物便了。」又叫丫鬟燙酒,與奶奶換酒。一路緊央告,那婦人方不哭了。
  且說丫鬟奉命燙酒,剛然下樓,忽聽「哎喲」一聲,轉身就跑上樓來,只嚇得他張口結舌,驚慌失措。鄭新一見,便問道:「你是怎麼樣了?」丫鬟喘吁吁,方說道:「了……了不得,樓……樓底下火……火球兒亂……亂滾。」婦人聽了,便接言道:「這也犯得上嚇得這個樣兒。這別是財罷?想來是那老厭物攢下的私蓄,埋藏在那裡罷。我們何不下去瞧瞧,記明白了地方兒,明日慢慢的再刨。」一席話說得鄭新貪心頓起,忙叫丫鬟點燈籠。丫鬟他卻不敢下樓取燈籠,就在蠟臺上見有個蠟頭兒,在燈上對著,手裡拿著,在前引路。婦人後面跟隨,鄭新也隨在後,同下樓來。
  此時窗外展爺滿心歡喜,暗道:「我何不趁此時撬窗而入,偷取他的銀兩呢?」剛要抽劍,忽見燈光一晃卻是個人影兒,連忙從窗牖孔中一望,不禁大喜。原來不是別人,卻是救周老兒的漁郎到了。暗暗笑道:「敢則他也是向這裡挪借來了。只是他不知放銀之處,這卻如何能告訴他呢?」心中正自思想,眼睛卻望裡留神。只見丁二爺也不東瞧西望,他竟奔假門而來。將手一按,門已開放,只見他一封一封往懷裡就揣。屋裡在那裡揣,展爺在外頭記數兒,見他一連揣了九次,仍然將假門兒關上。展爺心中暗想:「銀子是八封,他卻揣了九次,不知那一包是甚麼?」正自揣度,忽聽樓梯一陣亂響,有人抱怨道:「小孩子家看不真切,就這末大驚小怪的。」正是鄭新夫婦,同著丫鬟上來了。
  展爺在窗外,不由得暗暗著急道:「他們將樓門堵住。我這朋友,他卻如何脫身呢?他若是持刀威嚇,那就不是俠士的行為了。」忽然眼前一黑,再一看時,屋內已將燈吹滅了。展爺大喜,暗暗稱妙。忽聽鄭新哎喲道:「怎麼樓上燈也滅了。你又把蠟頭兒擲了,燈籠也忘了撿起來,這還得下樓取火去。」展爺在外聽得明白,暗道:「丁二官人真好靈機,借著滅燈他就走了,真正的爽快。」忽又笑自己道:「銀兩業已到手,我還在此作甚麼?難道人家偷驢,我還等著拔橛兒不成。」將身一順,早已跳下樓來,復又上了牆角落,到了外面,暗暗回到下處。真是神安夢穩,已然睡去了。
  再說鄭新叫丫鬟取了火來一看,?子門彷彿有人開了。自己過去開了一看,裡面的銀子一封也沒有了。忙嚷道:「有了賊了!」他妻子便問:「銀子知了麼?」不但才拿來的八封不見了,連舊存的那一包二十兩銀子也不見了。」夫妻二人又下樓尋找了一番,那裡有個人影兒。兩口子就只齊聲叫苦。這且不言。
  展熊飛直睡至次日紅日東升,方才起來梳洗,就在客寓吃了早飯,方慢慢往斷橋亭來。剛至亭上,只見周老兒坐在欄杆上打盹兒呢。展爺悄悄過去,將他扶住了,方喚道:「老丈醒來,老丈醒來。」周老猛然驚醒,見是展爺,連忙道:「公子爺來了。老漢久等多時了。」展爺道:「那漁哥還沒來麼?」周老道:「尚未來呢。」展爺暗忖道:「看他來時,是何光景?」正犯想間,只見丁二爺帶著僕從二人竟奔亭上而來。展爺道:「送銀子的來了。」周老兒看時,卻不是漁郎,也是一位武生公子。及至來到切近,細細看時,誰說不是漁郎呢。周老者怔了一怔,方才見禮。丁二爺道:「展兄早來了麼?真信人也!」又對周老道:「老丈,銀子已有在此。不知你可有地基麼?」周老道:「有地甚,就在鄭家樓前一箭之地,有座書畫樓,乃是小老兒相好孟先生的。因他年老力衰,將買賣收了,臨別時就將此樓托付我了。」丁二爺道:「如此甚好。可有幫手麼?」周老道:「有幫手,就是我的外甥烏小乙。當初原是與我照應茶樓,後因鄭新改了字號,就把他攆了。」丁二爺道:「既如此,這茶樓是開定了,這口氣也是要賭准了。如今我將我的僕人留下,幫著你料理一切事體。此人是極可靠的。」說罷,叫小童將包袱打開。展爺在旁,細細留神。
  不知改換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濟弱扶傾資助周老 交友投分邀請南俠


  且說丁二爺叫小童打開包袱。仔細一看,卻不是西紙,全換了桑皮紙,而且大小不同,仍舊是八包。丁二爺道:「此八包分量不同,有輕有重,通共是四百二十兩。」展爺方明白,晚間揣了九次,原來是饒了二十兩來。周老兒歡喜非常,千恩萬謝。丁二爺道:「若有人問你,銀子從何而來?你就說鎮守雄關總兵之子丁兆蕙給的,在松江府茉花村居住。」展爺也道:「老丈若有人問,誰是保人?你就說常州府武進縣遇傑村姓展名昭的保人。」周老一一記住了。又將昨日丁二爺給的那一錠銀子拿出來,雙手捧與丁二爺道:「這是昨日公子爺所賜,小老兒尚未敢動。今日奉還。」丁二爺笑道:「我曉得你的意思了。昨日我原是漁家打扮,給你銀兩,你恐使了被我訛詐。你如今放心罷。既然給你銀兩,再沒有又收回來的道理。就是這四百多兩銀,也不合你要利息。若日後有事到了你這裡,只要好好的預備一碗香茶,那便是利息了。」周老兒連聲應道:「當得,當得。」丁二爺又叫小童將昨日的漁船喚了來,將周老的衣服業已洗淨曬乾,叫他將漁衣換了。又賞了漁船上二兩銀子。就叫僕從幫著周老兒拿著銀兩,隨去料理。周老兒便要跪倒叩頭。丁二爺連忙攙起,又囑咐道:「倘若茶樓開了之後,再不要粗心改換字號。」周老兒連說:「再不改了!再不改了!」隨著僕人,歡歡喜喜而去。
  此時展爺從人已到,拉著馬匹,在一邊伺候。丁二爺問道:「那是展兄的尊騎麼?」展爺道:「正是。」丁二爺道:「昨日家兄遣人來喚小弟。小弟叫來人帶信回稟家兄,說與吾兄巧遇。家兄欲見吾兄,如渴想漿。弟要敦請展兄到敝莊盤桓幾日,不知肯光顧否?」展爺想了一想:「自己原是無事,況假滿尚有日期,趁此何不會會知己,也是快事。」便道:「小弟久已要到寶莊奉謁,未得其便。今既承雅愛,敢不從命。」便叫過從人來,告訴道:「我上松江府茉花村丁大員外那裡去了。我們乘舟。你將馬匹俱各帶回家去罷。不過五六日,我也就回家了。」從人連連答應。拉著馬匹,各自回去不提。
  且說展爺與丁二爺帶領小童,一同登舟,竟奔松江府,水路極近。丁二爺乘舟慣了,不甚理會;惟有展爺今日坐在船上,玩賞沿途景致,不覺就神清氣爽,快樂非常。與丁二爺說說笑笑,情投意合。彼此方敘年庚。丁二爺小,展爺大兩歲,便以大哥呼之。展爺便稱丁二爺為賢弟。因敘話間,又提起周老兒一事。展爺問道:「賢弟奉伯母之命,前來進香,如何帶許多銀兩呢?」丁二爺道:「原是要買辦東西的。」展爺道:「如今將此銀贈了周老,又拿甚麼買辦東西呢?」丁二爺道:「弟雖不才,還可以借得出來。」展爺笑道:「借得出來更好;他若不借,必然將燈吹滅,便可借來。」丁二爺聽了,不覺詫異道:「展大哥,此話怎講?」展爺笑道:「莫道人行早,還有早行人。」便將昨晚之事說明。二人鼓掌大笑。
  說話間,舟已停泊,搭了跳板,二人棄舟登岸。丁二爺叫小童先由快捷方式送信,他卻陪定展爺慢慢而行。展爺見一條路徑俱是三合土疊成,一半是天然,一半是人工,平平坦坦,乾乾淨淨。兩邊皆是密林,樹木叢雜。中間單有引路樹。樹下各有一人,俱是濃眉大眼,闊腰厚背。頭上無網巾,髮挽高綹,戴定蘆葦編的圈兒。身上各穿著背心,赤著雙膊,青筋暴露,抄手而立;卻赤著雙足,也有穿著草鞋的,俱將褲腿卷在膝蓋之上。不言不語。一對樹下有兩個人。展爺往那邊一望,一對一對的實在不少,心中納悶。便問丁二爺道:「賢弟,這些人俱是作甚麼的?」丁二爺道:「大哥有所不知。只因江中有船五百餘隻,常常械鬥傷人;江中以蘆花蕩為界。每邊各管船二百餘隻,十船一小頭目,百船一大頭目。又各有一總首領。奉府內明文,蘆花蕩這邊俱是我弟兄掌管。除了府內的官用魚蝦,其下定行市開秤,惟我弟兄命令是從。這些人俱是頭目,特來站班朝面的。」展爺聽罷,點了點頭。
  走過土基的樹林,又有一片青石魚鱗路,方是莊門。只見廣梁大門,左右站立多少莊丁伴當。臺階之上,當中立著一人,後面又圍隨著多少小童執事之人。展爺臨近,見那人降階迎將上來,倒把展爺嚇了一跳。
  原來兆蘭弟兄乃是同胞雙生,兆蘭比兆蕙大一個時辰;因此面貌相同。從小兒兆蕙就淘氣。莊前有賣吃食的來,他吃了不給錢,抽身就走。少時賣吃食的等急了,在門前亂嚷。他便同哥哥兆蘭一齊出來,叫賣吃食的廝認。那賣吃食的竟會認不出來是誰吃的。再不然,他弟兄二人倒替著吃了,也竟分不出是誰多吃,是誰少吃。必須賣吃的著急央告,他二人方把錢交付給,以博一笑而已。如今展爺若非與丁二官人同來,也竟分不出是大爺來。
  彼此相見,歡喜非常,攜手剛至門前,展爺便把寶劍摘下來,遞給旁邊一個小童。一來初到友家,不當腰懸寶劍;二來又知丁家弟兄有老伯母在堂,不宜攜帶利刃:這是展爺的細心處。三個人來至待客廳上,彼此又從新見禮。展爺與丁母太君請安。丁二爺正要進內請安去,便道:「大哥暫且請坐。小弟必替大哥在家母面前稟明。」說罷,進內去了。又囑咐預備洗面水,烹茗獻茶。彼此暢談。
  丁二爺進內,有二刻的工夫,方才出來說:「家母先叫小弟問大哥好。讓大哥歇息歇息。少時還要見面呢。」展爺連忙立起身來,恭敬答應。只見丁二爺改了面皮,不是路上的光景,嘻嘻笑笑,又是頑戲,又是刻薄,竟自放肆起來。展爺以為他到了家,在哥哥的面前嬌癡慣了,也不介意。
  丁二爺便問展爺道:「可是呀,大哥。包公待你甚厚,聽說你救過他多少次。是怎麼件事情呀?小弟要領教。何不對我說說呢!」展爺道:「其實也無要緊。」便將金龍寺遇凶僧、土龍崗逢劫奪、天昌鎮拿刺客以及龐太師花園衝破路邪魔之事,滔滔說了一回。道:「此事皆是你我行俠義之人當作之事,不足掛齒。」二爺道:「倒也有趣,聽著怪熱鬧的。」又問道:「大哥又如何面君呢?聽說耀武樓試三絕技,敕賜「御貓」的外號兒,這又是甚麼事情呢?」展爺道:「此事便是包相爺的情面了。」又說包公如何遞折,聖上如何見面:「至於演試武藝,言之實覺可愧;無奈皇恩浩蕩,賞了「御貓」二字,又加封四品之職。原是個瀟灑的身子,如今倒弄的被官拘住了。」二爺道:「大哥休出此言。想來是你的本事過得去;不然,聖上如何加恩呢?大哥提起舞劍,請寶劍一觀。」展爺道:「方才交付盛價了。」丁二爺回首道:「你們誰接了展老爺的劍了?拿來我看。」只見一個小童將寶劍捧過來,呈上。二爺接過來,先瞧了瞧劍鞘,然後攏住劍靶,將劍抽出,隱隱有鐘磬之音。連說:「好劍,好劍!但不知此劍何名?」展爺暗道:「看他這半天,言語嘻笑於我。我何不叫他認認此寶,試試他的目力如何。」便道:「此劍乃先父手澤,劣兄雖然佩帶,卻不知是何名色。正要在賢弟跟前領教。」二爺暗道:「這是難我來了。倒要細細看看。」瞧了一會道:「據小弟看,此劍彷彿是「巨闕」。」說罷,遞與展爺。展爺暗暗稱奇,道:「真好眼力!不愧他是將門之子。」便道:「賢弟說是「巨闕」,想來是「巨闕」無疑了。」便要將劍入鞘。
  二爺道:「好哥哥,方才聽說舞劍,弟不勝欽仰。大哥何不試舞一番,小弟也長長學問。」展爺是斷斷不肯,二爺是苦苦相求。丁大爺在旁,卻不攔當,止於說道:「二弟不必太忙,讓大哥喝盅酒助助興,再舞不遲。」說罷,吩咐道:「快擺酒來。」左右連聲答應。
  展爺見此光景,不得不舞。再要推托,便是小家氣了。只得站起身來,將袍襟掖了一掖,袖子挽了一挽,說道:「劣兄劍法疏略。倘有不到之處,望祈二位賢弟指教為幸。」大爺二爺連說:「豈敢,豈敢!」一齊出了大廳,在月臺之上,展爺便舞起劍來。丁大爺在那邊,恭恭敬敬,留神細看。丁二爺卻靠著廳柱,跐著腳兒觀瞧。見舞到妙處,他便連聲叫「好」。展爺舞了多時,煞住腳步,道:「獻醜,獻醜。二位賢弟看看如何?」丁大爺連聲道好稱妙。二爺道:「大哥劍法雖好,惜乎此劍有些押手。弟有一劍,管保合式。」說罷,便叫過一個小童來,密密吩咐數語。小童去了。
  此時丁大爺已將展爺讓進廳來。見桌前擺列酒肴,丁大爺便執壺斟酒,將展爺讓至上面,弟兄左右相陪。剛飲了幾杯,只見小童從後面捧了劍來。二爺接過來噌錚一聲,將劍抽出,便遞與展爺道:「大哥請看。此劍也是先父遺留,弟等不知是何名色。請大哥看看,弟等領教。」展爺暗道:「丁二真正淘氣。立刻他也來難我了。倒要看看。」接過來,彈了彈,顛了顛,便道:「好劍!此乃「湛盧」也。未知是與不是?」丁二爺道:「大哥所言不差。但不知此劍舞起來,又當如何?大哥尚肯賜教麼?」展爺卻瞧了瞧丁大爺,意思叫他攔阻。誰知大爺乃是個老實人,便道:「大哥不要忙,先請飲酒助助興,再舞未遲。」展爺聽了,道:「莫若舞完了,再飲罷。」出了席,來至月臺,又舞一回。丁二爺接過來道:「此劍大哥舞著,吃力麼?」展爺滿心不樂,答道:「此劍比劣兄的輕多了。」二爺道:「大哥休要多言。輕劍即是輕人。此劍卻另有個主兒,只怕大哥惹他不起。」一句話激惱了南俠,便道:「老弟,你休要害怕。任憑是誰的,自有劣兄一面承管。怕他怎的?你且說出這個主兒來。」二爺道:「大哥悄言。此劍乃小妹的。」展爺聽了,瞅了二爺一眼,便不言語了。大爺連忙遞酒。
  忽見丫鬟出來,說道:「太君來了。」展爺聞聽,連忙出席,整衣向前參拜。丁母略略謙遜,便以子姪禮相見畢。丁母坐下。展爺將座位挪了一挪,也就告坐。此時丁母又細細留神,將展爺相看了一番,比屏後看得更真切了。見展爺一表人材,不覺滿心歡喜,開口便以賢姪相稱。這卻是二爺與丁母商酌明白的。若老太太看了中意,就呼為賢姪;倘若不願意,便以貴客呼之。再者男婚女配,兩下願意。也須暗暗通個消息,妹子願意方好。二爺見母親稱呼展爺為賢姪,就知老太太是願意了。便便悄悄兒溜出,竟往小姐繡戶而來。
  未知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展熊飛比劍定良姻 鑽天鼠奪魚甘陪罪


  且說丁二爺到了院中,只見丫鬟抱著花瓶,換水插花。見了二爺進來,丫鬟揚聲道:「二官人進來了。」屋內月華小姐答言:「請二哥哥屋內坐。」丁二爺掀起繡簾,來至屋內,見小姐正在炕上弄針黹呢。二爺問道:「妹子做什麼活計?」小姐說:「鎖鏡邊上頭口兒呢。二哥,前廳有客,你怎麼進來裡面了呢?」丁二爺佯問道:「妹子如何知道前廳有客呢?」月華道:「方才取劍,說有客要領教,故此方知。」丁二爺道:「再休提劍,只因這人乃常州府武進縣遇傑村姓展名昭,表字熊飛,人皆稱他為南俠,如今現作皇家四品帶刀的護衛。哥哥已知道此人,但未會面。今日見了,果然好人品、好相貌,好本事,好武藝;未免才高必狂,藝高必傲,竟將咱們家的湛盧劍貶得不成樣子。哥哥說,此劍是另有個主兒的。他問是誰,哥哥就告訴他,是妹子的。他便鼻孔裡一笑,道:「一個閨中弱秀。焉有本領!」」月華聽至此,把臉一紅,眉頭一皺,便將活計放下了。丁二爺暗說:「有因,待我再激他一激。」又說道:「我就說:「我們將門中豈無虎女?」他就說:「雖是這麼說喲,未必真有本領。」妹子,你真有膽量,何不與他較量較量呢?倘若膽怯,也只好由他說去罷。現在老太太也在廳上,故此我來對妹妹說。」小姐聽畢,怒容滿面,道:「既如此,二哥先請,小妹隨後就到。」
  二爺得了這個口氣,便急忙來到前廳,在丁母耳邊悄悄說道:「妹子要與展哥比武。」話剛然說完,只見丫鬟報道:「小姐到。」丁母便叫,過來與展爺見禮。展爺立起身來一揖。小姐還了萬福。
  展爺見小姐莊靜秀美,卻是一臉的怒氣。又見丁二爺轉過身來,悄悄的道:「大哥,都是你褒貶人家劍,如今小妹出來,不依來了。」展爺道:「豈有此理?」二爺道:「什麼理不理的。我們將門虎女,焉有怕見人的理呢。」展爺聽了,便覺不悅。丁二爺卻又到小姐身後,悄悄道:「展大哥要與妹子較量呢。」小姐點頭首肯。二爺又轉到展爺身後,道:「小妹要請教大哥的武藝呢。」展爺此時更不耐煩了,便道:「既如此,劣兄奉陪就是了。」
  誰知此時,小姐已脫去外面衣服,穿著繡花大紅小襖,繫定素羅百折單裙,頭罩五色綾帕,更顯得?媚娉婷。丁二爺已然回稟丁母,說:「不過是虛耍假試,請母親在廊下觀看。」先挪出一張圈椅,丁母坐下。月華小姐懷抱寶劍,搶在東邊站定。展爺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掖袍挽袖。二爺捧過寶劍。展爺接過,只得在西邊下首站了。說了一聲「請」,便各拉開架式。兆蘭兆蕙在丁母背後站立。才對了不多幾個回合。丁母便道:「算了罷。劍對劍俱是鋒鋩,不是頑的。」二爺道:「母親放心,且再看看。不妨事的。」
  只見他二人比並多時,不分勝負。展爺先前不過搪塞虛架。後見小姐頗有門路,不由暗暗誇獎,反到高起興來。凡有不到之處,俱各點到,點到卻又抽回,來來往往。忽見展爺用了個垂花式,斜刺裡將劍遞進,即便抽回,就隨著劍尖滴溜溜落下一物。又見小姐用了個風吹敗葉式,展爺忙把頭一低將劍躲過。才要轉身,不想小姐一翻玉腕,又使了個推窗攆月勢,將展爺的頭巾削落。南俠一伏身跳出圈外,聲言道:「我輸了,我輸了。」丁二爺過來,拾起頭巾,撢去塵土。丁大爺過來撿起先落下的物一看,卻是小姐耳上之環。便上前對展爺道:「是小妹輸了,休要見怪。」二爺將頭巾交過。展爺挽髮整巾,連聲贊道:「令妹真好劍法也!」丁母差丫鬟即請展爺進廳。小姐自往後邊去了。
  丁母對展爺道:「此女乃老身姪女,自叔叔嬸嬸亡後,老身視如親生兒女一般。久聞賢姪名望,就欲聯姻,未得其便;不意賢姪今日降臨寒舍,實乃彩絲繫足,美滿良緣。又知賢姪並無親眷,又請誰來相看,必要推諉;故此將小女激誘出來比劍,彼此一會。」丁大爺也過來道:「非是小弟在旁不肯攔阻;皆因弟等與家母已有定算,故此多有褻瀆。」丁二爺也陪罪道:「全是小弟之過。惟恐吾兄推諉,故用激將詭計誆哄仁兄,望祈恕罪。」展爺到此時,方才明白。也是姻緣,更不推辭,慨然允許。便拜了丁母,又與兆蘭兆蕙彼此拜了,就將巨闕湛盧二劍彼此換了,作為定禮。
  二爺手托耳環,提了寶劍,一直來到小姐臥室。小姐正自納悶:「我的耳環何時削去,竟不知道,也就險得很呢。」忽見二爺笑嘻嘻的手托耳環,道:「妹子耳環在這裡。」擲在一邊。又笑道:「湛盧劍也被人家留下了。」小姐才待發話。二爺連忙說道:「這都是太太的主意,妹子休要問我。少時問太太便知。大約妹子是大喜了。」說完,放下劍,笑嘻嘻的就跑了,小姐心下明白,也就不言語了。
  丁二爺來至前廳,此時丁母已然回後去了。他三人從新入座,彼此說明,仍論舊交,不論新親。大爺二爺仍呼展爺為兄,脫了俗套,更覺親熱。飲酒吃飯,對坐閒談。
  不覺展爺在茉村住了三日,就要告別。丁氏昆仲那裡肯放。展爺再三要行。丁二爺說:「既如此,明日弟等在望海臺設一席。你我弟兄賞玩江景,暢敘一日。後日大哥再去,如何?」展爺應允。
  到了次日飯後,三人出了莊門,往西走了有一里之遙,彎彎曲曲,繞到土嶺之上,乃是極高的所在,便是丁家莊的後背。上面蓋了高臺五間,甚是寬闊。遙望江面一帶,水勢茫茫,猶如雪練一般。再看船隻往來,絡繹不絕。郎舅三人觀望江景,實實暢懷。不多時,擺上酒肴,慢慢消飲。正在快樂之際,只見來一漁人在丁大爺旁邊悄語數言。大爺吩咐:「告訴頭目去辦罷。」丁二爺也不理會。展爺更難細問,仍然飲酒。遲不多時,又見來一漁人,甚是慌張,向大爺說了幾句。此次二爺卻留神,聽了一半,就道:「這還了得!若要如此,以後還有個規矩麼?」對那漁人道:「你把他叫來我瞧瞧。」
  展爺見此光景,似乎有事,方問道:「二位賢弟,為著何事?」丁二爺道:「我這松江的漁船原分兩處,以蘆花蕩為界。蕩南有一個陷空島,島內有一個盧家莊。當初有盧太公在日,樂善好施,家中巨富。待至生了盧方,此人和睦鄉黨,人人欽敬;因他有爬桿之能,大家送了他個綽號,叫做鑽天鼠。他卻結交了四個朋友,共成五義;大爺就是盧方。二爺乃黃州人,名叫韓彰,是個行伍出身,會做地溝地雷,因此他的綽號兒叫做徹地鼠。三爺乃山西人,名叫徐慶,是個鐵匠出身,能探山中十八孔,因此綽號叫穿山鼠。至於四爺,身材瘦小,形如病夫,為人機巧伶便,智謀甚好,是個大客商出身,乃金陵人,姓蔣名平,字澤長,能在水中居住,開目視物,綽號人稱翻江鼠。惟有五爺,少年華美,氣宇不凡,為人陰險狠毒,卻好行俠作義,──就是行事太刻毒,是個武生員,金華人氏,姓白名玉堂,因他形容秀美,文武雙全,人呼他綽號為錦毛鼠。」展爺聽說白玉堂,便道:「此人我卻認得。愚兄正要訪他。」丁二爺問道:「大哥如何認得他呢?」展爺便將苗家集之事述說一回。
  正說時,只見來了一伙漁戶。其中有一人怒目橫眉,伸出掌來,說道:「二位員外看見了。他們過來搶魚,咱們阻攔,他就拒捕起來了。搶了魚不算,還把我削去四指,光光的剩下了一個大拇指頭。這才是好朋友呢!」丁大爺連忙攔道:「不要多言。你等急喚船來,待我等親身前往。」眾人一聽員外要去,忽的一聲,俱各飛跑去了。展爺道:「劣兄無事,何不一同前往。」丁二爺道:「如此甚好。」三人下了高臺,一同來至莊前,只見從人伴當伺候多人,各執器械。丁家兄弟展爺俱各佩了寶劍。來至停泊之處,只見大船兩隻是預備二位員外坐的。大爺獨自上了一隻大船,二爺同展爺上了一隻大船,其餘小船,紛紛亂亂,不計其數,竟奔蘆花蕩而來。
  才至蕩邊,見一隊船皆是蕩南的字號,便知是搶魚的賊人了。大爺催船前進,二爺緊緊相隨。來至切近,見那邊船上立著一人,兇惡非常,手托七股魚叉,在那裡靜候廝殺。大爺的船先到,便說:「這人好不曉事。我們素有舊規,以蘆花蕩為交界。你如何擅敢過蕩,搶了我們的魚,還傷了我們的漁戶?是何道理?」那邊船上那人道:「什麼交界不交界,咱全不管。只因我們那邊魚少,你們這邊魚多,今日暫且借用。你若不服咱,就比試比試。」丁大爺聽了這話,有些不說理,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道:「咱叫分水獸鄧彪。你問咱怎的?」丁大爺道:「你家員外,那個在此?」鄧彪道:「我家員外俱不在此。此一隊船隻就是咱管領的。你敢與咱合氣麼?」說著話,就要把七股叉刺來。丁大爺才待拔劍,只見鄧彪翻身落水,這邊漁戶立刻下水,將鄧彪擒住,托出水面,交到丁二爺船上。二爺卻跳在大爺船上,前來幫助。
  你道鄧彪為何落水?原來大爺問答之際,丁二爺船已趕到,見他出言不遜,卻用彈丸將他打落水中。你道什麼彈丸?這是二爺自幼練就的。用竹板一塊,長夠一尺八寸,寬有二寸五分,厚五分,上面有個槽兒,用黃蠟鐵渣子團成核桃大小,臨用時安上。在數步中打出,百發百中。又不是彈弓,又不是弩弓,自己纂名兒叫做竹彈丸。這原是二爺小時頑耍的小頑藝兒,今日偌大的一個分水獸,竟會叫英雄的一個小小鐵丸打下水去咧。可見本事不是吹的,這才是真本領呢。
  且言鄧彪雖然落水,他原是會水之人,雖被擒,不肯服氣,連聲喊道:「好呀,好呀!你敢用暗器傷人,萬不與你們干休。」展爺聽至此句,說用暗器傷人,方才留神細看,見他眉攢裡腫起一個大紫包來,便喝道:「你既被擒,還喊什麼!我且問你,你家五員外他可姓白麼!」鄧彪答道:「姓白,怎麼樣?他如今已下山了。」展爺問道:「往那裡去了?」鄧彪道:「數日之前上東京,找什麼「御貓」去了。」展爺聞聽,不由得心下著忙。
  只聽那邊一人嚷道:「丁家賢弟呀!看我盧方之面,恕我失察之罪。我情願認罪呀。」眾人抬頭,只見一隻小船飛也似趕來,嚷的聲音漸漸近了。展爺留神細看來人,見他一張紫面皮,一部好鬍鬚,面皮光而生亮,鬍鬚潤而且長,身量魁梧,氣宇軒昂。丁氏兄弟也執手道:「盧兄請了。」盧方道:「鄧彪乃新收頭目,不遵約束,實是劣兄之過。違了成約,任憑二位賢弟吩咐。」丁大爺道:「他既不知,也難譴責。此乃無心之過也。」回頭吩咐將鄧彪放了。這邊漁戶便道:「他們還搶了咱們好些魚罟呢。」丁二爺連忙喝住:「休要多言!」盧方聽見,急急吩咐:「快將那邊魚罟,連咱們魚罟俱給送過去。」這邊送人,那邊送罟。盧方立刻將鄧彪革去頭目,即差人送往府裡究治。丁大爺吩咐:「是咱們魚罟收下。是那邊的俱各退回。」兩下裡又說了多少謙讓的言語,無非論交情,講過節。彼此方執手,各自歸莊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夜救老僕顏生赴考 晚逢寒士金客揚言


  且說丁氏兄弟同定展爺來至莊中,賞了削去四指的漁戶拾兩銀子,叫他調養傷痕。展爺便提起:「鄧彪說白玉堂不在山中,已往東京找尋劣兄去了。刻下還望兩位仁弟備只快船,我須急急回家,趕赴東京方好。」丁家兄弟聽了展爺之言,再也難以阻留,只得應允。便於次日備了餞行之酒,慇懃送別,反覺得戀戀不捨。展爺又進內叩別了丁母。丁氏兄弟送至停泊之處,瞧著展爺上船,還要遠送。展爺攔之再三,只得罷了,送至大路,方才分手作別。
  展爺真是歸心似箭。這一日天有二鼓,已到了武進縣,以為連夜可以到家。剛走到一帶榆樹林中,忽聽有人喊道:「救人呀!了不得了!有了打槓子的了。」展爺順著聲音,迎將上去,卻是個老者背著包袱,喘得連嚷也嚷不出來。又聽後面有人追著,卻喊得洪亮道:「了不得!有人搶了我的包袱去了!」展爺心下明白,便道:「老者,你且隱藏,待我攔阻。」老者才往樹後一隱,展爺便蹲下身去。後面趕的只顧往前。展爺將腿一伸,那人來得勢猛,噗哧的一聲,鬧了個嘴吃屎。展爺趕上前按住,解下他的腰間搭包,寒鴉兒拂水的將他捆了。見他還有一隻木棍,就從腰間插入,斜擔的支起來。
  將老者喚出,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那裡?慢慢講來。」老者從樹後出來,先叩謝了。此時喘已定了。道:「小人姓顏,名叫顏福,在榆林村居住。只因我家相公要上京投親,差老奴到窗友金必正處借了衣服銀兩。多承金相公一番好意,留小人吃飯,臨走又交付老奴三十兩銀子,是贈我家相公作路費的。不想年老力衰,又加上目力遲鈍,因此來路晚了。剛走到榆樹林內,便遇見這人,一聲斷喝,要甚麼「買路錢」。小人一聽,那裡還有魂咧,一路好跑,喘得連氣也換不上來。幸虧大老爺相救。不然,我這老命必喪於他手。」展爺聽了,便道:「榆林村乃我必由之路,我就送你到家如何?」顏福復又叩謝。
  展爺對那人道:「你這廝夤夜劫人,你還嚷人家搶了你的包袱去了。幸遇某家,我也不加害於你。你就在此歇歇,再等個人來救你便了。」說罷,叫老者背了包袱,出了林子,竟奔榆林村。到了顏家門首。老者道:「此處便是。請老爺裡面待茶。」一壁說話,用手叩門。只聽裡面道:「外面可是顏福回來了麼?」展爺聽得明白,便道:「我不吃茶了,還要趕路呢。」說畢,邁開大步,竟奔遇傑村而來。
  單說顏福聽得是小主人的聲音,便道:「老奴回來了。」開門處,顏福提包進來,仍然將門關好。
  你道這小主人是誰?乃是姓顏名查散,年方二十二歲。寡母鄭氏,連老奴顏福,主僕三口度日。因顏老爺在日為人正直,作了一任縣尹,兩袖清風,一貧如洗,清如秋水,嚴似寒霜。可惜一病身亡,家業零落。顏生素有大志,總要克紹書香,學得滿腹經綸,屢欲赴京考試。無奈家道寒難,不能如願。因明年就是考試的年頭,還是鄭氏安人想出個計較來,便對顏生道:「你姑母家道豐富,何不投托在彼?一來可以用功,二來可以就親,豈不兩全其美呢?」顏生道:「母親想的雖是。但姑母已有多年不通信息。父親在日還時常寄信問候。自父親亡後,遣人報信,並未見遣一人前來弔唁,至今音梗信杳。雖是老親,又是姑舅結下新親;奈目下孩兒功名未成,如今時勢,恐到那裡,也是枉然。再者孩兒這一進京,母親在家也無人侍奉,二來盤費短少,也是無可如何之事。」母子正在商議之間,恰恰顏生的窗友金生名必正特來探訪。彼此相見,顏生就將母親之意對金生說了。金生一力擔當,慨然允許,便叫顏福跟了他去,打點進京的用度。顏生好生喜歡,即稟明老人家。安人聞聽,感之不盡。母子又計議了一番。鄭氏安人親筆寫了一封書信,言言哀懇。大約姑母無有不收留姪兒之理。
  娘兒兩個呆等顏福回來。天已二更,尚不見到。顏生勸老母安息,自己把卷獨對青燈,等到四更,心中正自急躁。顏福方回來了,交了衣服銀兩。顏生大悅,叫老僕且去歇息。顏福一路困乏,又受驚恐,已然支持不住,有話明日再說,也就告退了。
  到了次日,顏生將衣服銀兩與母親看了,正要商酌如何進京,只見老僕顏福進來說道:「相公進京,敢則是自己去麼?」顏生道:「家內無人,你須好好侍奉老太太。我是自己要進京的。」老僕道:「相公若是一人赴京,是斷斷去不得的。」顏生道:「卻是為何?」顏福便將昨晚遇劫之事,說了一遍。鄭氏安人聽了顏福之言,說:「是呀。若要如此,老身是不放心的。莫若你主僕二人同去方好。」顏生道:「孩兒帶了他去,家內無人。母親叫誰侍奉?孩兒放心不下。」
  正在計算為難,忽聽有人叩門,老僕答應。開門看時,見是一個小童,一見面就說道:「你老人家昨晚回來好呀?也就不早了罷。」顏福尚覷著眼兒瞧他。那小童道:「你老人家瞧甚麼?我是金相公那裡的,昨日給你老人家斟酒,不是我麼?」顏福道:「哦,哦!是,是。我倒忘了。你到此何事?」小童道:「我們相公打發我來見顏相公來了。」老僕聽了,將他帶至屋內,見了顏生,又參拜了安人。顏生便問道:「你做甚麼來了?你叫甚麼?」小童答道:「小人叫雨墨。我們相公知道相公無人,惟恐上京路途遙遠不便,叫小人特來服侍相公進京。又說這位老主管有了年紀,眼力不行,可以在家伺候老太太,照看門戶,彼此都可以放心。又叫小人帶來十兩銀子,惟恐路上盤川不足,是要富餘些個好。」安人與顏生聽了,不勝歡喜,不勝感激。連顏福俱樂得了不得。安人又見雨墨說話伶俐明白,便問:「你今年多大了?」雨墨道:「小人十四歲了。」安人道:「你小兒家能彀走路嗎?」雨墨笑道:「回稟老太太得知。小人自八歲上,就跟著小人的父親在外貿易。慢說走路,甚麼處兒的風俗,遇事眉高眼低,那算瞞不過小人的了。差不多的道兒小人都認得。至於上京,更是熟路了。不然,我們相公會派我來跟相公麼?」安人聞聽,更覺喜歡放心。
  顏生便拜別老母。安人未免傷心落淚,將親筆寫的書信交與顏生道:「你到京中祥符縣問雙星巷,便知你姑母的居址了。」雨墨在旁道:「祥符縣有個雙星巷,又名雙星橋,小人認得的。」安人道:「如此甚好。你要好好服侍相公。」雨墨道:「不用老太太囑咐,小人知道。」顏生又吩咐老僕顏福一番,暗暗將十兩銀子交付顏福,供養老母。雨墨已將小小包裹背起來。主僕二人出門上路。
  顏生是從未出過門的,走了一二十里路,便覺兩腿酸疼,問雨墨道:「咱們自離家門,如今走了也有五六十里路了罷?」雨墨道:「可見相公沒有出過門。這才離家有多大工夫,就會走了五六十里?那不成飛腿了麼?告訴相公說,總共走了沒有三十里路。」顏生吃驚道:「如此說來路途遙遠,竟自難行得很呢!」雨墨道:「相公不要著急。走道兒有個法子。越不到越急,越走不上來。必須心平氣和,不緊不慢,彷彿遊山玩景的一般。路上雖無景致,拿著一村一寺皆算是幽景奇觀,遇著一石一木也當做點綴的美景。如此走來走去,心也寬了,眼也亮了,乏也就忘了,道兒也就走的多了。」顏生被雨墨說的高起興來,真果沿途玩賞。不知不覺,又走了一二十里,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便對雨墨道:「我此時雖不覺乏,只是腹中有點空空兒的,可怎麼好?」雨墨用手一指,說:「那邊不是鎮店麼?到了那裡,買些飯食,吃了再走。」
  又走了多會,到了鎮市。顏相公見個飯鋪,就要進去。雨墨道:「這裡吃,不現成。相公隨我來。」把顏生帶到二葷鋪裡去了。一來為省事,二來為省錢;這才透出他是久慣出外的油子手兒來了呢。主僕二人用了飯,再往前走了十多里。或樹下,或道旁,隨意歇息歇息再走。
  到了天晚,來到一個熱鬧地方,地名雙義鎮。雨墨道:「相公,咱就在此處住了罷。再往前走就太遠了。」顏生道:「既如此,就住了罷。」雨墨道:「住是住了。若是投店,相公千萬不要多言,自有小人答復他。」顏生點頭應允。
  及至來到店門,擋槽兒的便道:「有乾淨房屋。天氣不早了。再要走,可就太晚了。」雨墨便問道:「有單間廂房沒有?或有耳房也使得。」擋槽兒的道:「請先進去看看就是了。」雨墨道:「若是有呢,我們好看哪;若沒有,我們上那邊住去。」擋槽兒的道:「請進去看看何妨。不如意,再走如何?」顏生道:「咱們且看看就是了。」雨墨道:「相公不知。咱們若進去,他就不叫出來了。店裡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正說著,又出來了一個小二道:「請進去,不用游疑。訛不住你們兩位。」顏生便向裡走,雨墨只得跟隨。只聽店小二道:「相公請看很好的正房三間,裱糊的又乾淨,又豁亮。」雨墨道:「是不是?不進來你們緊讓,及至進來就是上房三間。我們爺兒兩個又沒有許多行李,住三間上房,你這還不訛了我們呢!告訴你,除了單廂房或耳房,別的我們不住。」說罷,回身就要走。小二一把拉住道:「怎的了!我的二爺。上房三間,兩明一暗。你們二位住那暗間,我們算一間的房錢,好不好?」顏生道:「就是這樣罷。」雨墨道:「咱們先小人,後君子。說明了,我可就給一間的房錢。」小二連聲答應。
  主僕二人來至上房,進了暗間,將包裹放下。小二便用手擦外間桌子,道:「你們二位在外間用飯罷。不寬闊麼?」雨墨道:「你不用誘。就是外間吃飯,也是住這暗間,我也是給你一間的房錢。況且我們不喝酒。早起吃的,這時候還飽著呢。我們不過找補點就是了。」小二聽了,光景沒有甚麼大來頭,便道:「悶一壺高香片茶來罷?」雨墨道:「路上灌的涼水,這時候還滿著呢。不喝。」小二道:「點個燭燈罷?」雨墨道:「怎麼你們店裡沒有油燈嗎?」小二道:「有啊!怕你們二位嫌油燈子氣,又怕油了衣服。」雨墨道:「你只管拿來,我們不怕。」小二才回身。雨墨便道:「他倒會頑。我們花錢買燭,他卻省油,敢則是裡外裡。」小二回頭瞅了一眼。取燈取了半天,方點了來。問道:「二位吃甚麼?」雨墨道:「說了找補吃點。不用別的,給我們一個燴烙炸,就帶了飯來罷。」店小二估量著,沒甚麼想頭,抽身就走了,連影兒也不見了。等的急催他,他說:「沒得。」再催他,他說:「就得。已經下了杓了。就得,就得。」
  正在等著,忽聽外面嚷道:「你這地方就敢小看人麼?小菜碟兒一個大錢,吾是照顧你,賞你們臉哪。你不讓我住,還要凌辱斯文。這等可惡!吾將你這狗店用火燒了。」雨墨道:「該!這倒替咱們出了氣了。」
  又聽店東道:「都住滿了,真沒有屋子了。難道為你現蓋嗎?」又聽那人更高聲道:「放狗屁不臭!滿口胡說!你現蓋──現蓋,也要吾等得呀。你就敢凌辱斯文。你打聽打聽,唸書的人也是你敢欺負得的嗎?」顏生聽至此,不由得出了門外。雨墨道:「相公別管閒事。」剛然阻攔,只見院內那人向著顏生道:「老兄,你評評這個理。他不叫吾住使得,就將我這等一推,這不豈有此理麼?還要與我現蓋房去。這等可惡!」顏生答道:「兄臺若不嫌棄,何不將就在這邊屋內同住呢?」只聽那人道:「萍水相逢,如何打攪呢?」
  雨墨一聽,暗說:「此事不好,我們相公要上當。」連忙迎出,見相公與那人已攜手登階,來至屋內,就在明間,彼此坐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真名士初交白玉堂 美英雄三試顏查散


  且說顏生同那人進屋坐下。雨墨在燈下一看,見他頭戴一頂開花儒巾,身穿一件零碎藍衫,足下穿一雙無根底破皂靴頭兒,滿臉塵土,實在不像唸書之人,倒像個無賴。正思想卻他之法,又見店東親來陪罪。那人道:「你不必如此。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恕你便了。」店東去後,顏生便問道:「尊兄貴姓?」那人道:「吾姓金名懋叔。」雨墨暗道:「他也配姓金。我主人才姓金呢,那是何等體面仗義。像他這個窮樣子,連銀也不配姓呀。常言說,「姓金沒有金,一定窮斷筋。」我們相公是要上他的當的。」又聽那人道:「沒領教兄臺貴姓。」顏生也通了姓名。金生道:「原來是顏兄,失敬失敬。請問顏兄,用過飯了沒有?」顏生道:「尚未。金兄可用過了?」金生道:「不曾。何不共桌而食呢?叫小二來。」此時店小二拿了一壺香片茶來,放在桌上。金生便問道:「你們這裡有甚麼飯食?」小二道:「上等飯食八兩,中等飯六兩,下等飯……」剛說至此,金生攔道:「誰吃下等飯呢。就是上等飯罷。吾且問你,這上等飯是甚麼肴饌?」小二道:「兩海碗,兩旋子,六大碗,四中碗,還有八個碟兒。無非雞鴨魚肉翅子海參等類,調度的總要合心配口。」金生道:「可有活鯉魚麼?」小二道:「要活鯉魚是大的,一兩二錢銀子一尾。」金生道:「既要吃,不怕花錢。吾告訴你,鯉魚不過一斤的叫做「拐子」,過了一斤的才是鯉魚。不獨要活的,還要尾巴像那胭脂瓣兒相似,那才是新鮮的呢。你拿來,吾看。」又問:「酒是甚麼酒?」小二道:「不過隨便常行酒。」金生道:「不要那個。吾要喝陳年女貞陳紹。」小二道:「有十年蠲下的女貞陳紹;就是不零賣,那是四兩銀子一壇。」金生道:「你好貧哪!甚麼四兩五兩,不拘多少,你搭一壇來當面開開,吾嘗就是了。吾告訴你說,吾要那金紅顏色濃濃香,倒了碗內要掛碗。猶如琥珀一般,那才是好的呢。」小二道:「搭一壇來,當面錐嘗。不好不要錢,如何?」金生道:「那是自然。」
  說話間,已然掌上兩支燈燭。此時店小二歡欣非常,小心慇懃,自不必說。少時端了一個腰子形兒的木盆來,裡面歡蹦亂跳、足一斤多重的鯉魚。說道:「爺上請看,這尾鯉魚如何?」金生道:「魚卻是鯉魚。你務必用這半盆水叫那魚躺著;一來顯大,二來水淺,他必撲騰,算是活跳跳的,賣這個手法兒。你不要拿著走,就在此處開了膛,省得抵換。」店小二隻得當面收拾。金生又道:「你收拾好了,把他鮮串著。──可是你們加甚麼作料?」店小二道:「無非是香蕈口蘑,加些紫菜。」金生道:「吾是要「尖上尖」的。」小二卻不明白。金生道:「怎麼你不曉得?尖上尖就是那青筍尖兒上頭的尖兒,總要嫩切成條兒,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才好。」店小二答應。不多時,又搭了一壇酒來,拿著錐子倒流兒,並有個磁盆。當面錐透,下上倒流兒,撒出酒來,果然美味真香。先舀一盆灌入壺內;略燙一燙,二人對面消飲。小二放下小菜,便一樣一樣端上來。金生連箸也不動,只是就佛手疙疸慢飲,盡等吃活魚。二人飲酒閒談,越說越投機。顏生歡喜非常。少時用大盤盛了魚來。金生便拿起箸子來,讓顏生道:「魚是要吃熱的,冷了就要發腥了。」布了顏生一塊,自己便將魚脊背拿筷子一劃。要了薑醋碟。吃一塊魚,喝一盅酒,連聲稱贊:「妙哉,妙哉!」將這面吃完,筷子往魚腮裡一插,一翻手就將魚的那面翻過來。又布了顏生一塊,仍用筷子一劃,又是一塊魚,一盅酒,將這面也吃了。然後要了一個中碗來,將蒸食雙落一對掰在碗內,一連掰了四個。舀了魚湯,泡了個稀槽,?嘍?嘍吃了。又將碟子扣上,將盤子那邊支起,從這邊舀了三匙湯喝了。便道:「吾是飽了。顏兄自便莫拘莫拘。」顏生也飽了。
  二人出席。金生吩咐:「吾們就一小童。該蒸的,該熱的,不可與他冷吃。想來還有酒。他若喝時,只管給他喝。」店小二連連答應。說著說著話,他二人便進裡間屋內去了。
  雨墨此時見剩了許多東西全然不動,明日走路又拿不得,瞅著又是心疼。他那裡吃得下去,止於喝了兩盅悶酒就算了。連忙來到屋內,只見金生張牙欠口,前仰後合,已有困意。顏生道:「金兄既已乏倦,何不安歇呢?」金生道:「如此,吾兄就要告罪了。」說罷,往?上一躺,呱噠一聲,皂靴頭兒掉了一隻。他又將這條腿向膝蓋一敲,又聽噗哧一聲,把那只皂靴頭兒扣在地下。不一會,已然呼聲振耳。顏生使眼色叫雨墨將燈移出,自己也就悄悄睡了。
  雨墨移出燈來,坐在明間,心中發煩,那裡睡得著。好容易睡著,忽聽有腳步之聲。睜眼看時,天已大亮。見相公悄悄從裡間出來,低言道:「取臉水去。」雨墨取來,顏生淨了面。
  忽聽屋內有咳嗽之聲,雨墨連忙進來,見金生伸懶腰,打哈聲,兩隻腳卻露著黑漆漆的底板兒,敢則是襪底兒。忽聽他口中念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念完,一咕嚕爬起來,道:「略略歇息,天就亮了。」雨墨道:「店家給金相公打臉水。」金生道:「吾是不洗臉的,怕傷水。叫店小二開開我們的帳,拿來吾看。」雨墨暗道:「有意思,他竟要會帳。」只見店小二開了單來,上面共銀十三兩四錢八分。金生道:「不多,不多。外賞你們小二灶上連打雜的二兩。」店小二謝了。金生道:「顏兄,吾也不鬧虛了。咱們京中再見,吾要先走了。」「他拉」「他拉」,竟自出店去了。
  這裡顏生便喚:「雨墨,雨墨。」叫了半天,雨墨才答應:「有。」顏生道:「會了銀兩走路。」雨墨又遲了多會,答應:「哦。」賭氣拿了銀子,到了櫃上,爭爭奪奪,連外賞給了十四兩銀子,方同相公出了店。來到村外,到無人之處,便說:「相公,看金相公是個甚麼人?」顏生道:「是個唸書的好人咧。」雨墨道:「如何?相公還是沒有出過門,不知路上有許多奸險呢。有誆嘴吃的,有拐東西的,甚至有設下圈套害人的,奇奇怪怪的樣子多著呢。相公如今拿著姓金的當好人,將來必要上他的當。據小人看來,他也不過是個蔑片之流。」顏生正色嗔怪道:「休得胡說!小小的人造這樣的口過。我看金相公斯文中含著一股英雄的氣概,將來必非等閒之人。你不要管。縱然他就是誆嘴,也無非是多花幾兩銀子,有甚要緊?你休再來管我。」雨墨聽了相公之言,暗暗笑道:「怪道人人常言「書呆子」,果然不錯。我原來為他好,倒嗔怪起來。只好暫且由他老人家,再做道理罷了。」
  走不多時,已到打尖之所。雨墨賭氣,要了個熱鬧鍋炸。吃了早飯又走。到了天晚,來到興隆鎮又住宿了,仍是三間上房,言給一間的錢。這個店小二比昨日的,卻和氣多了。剛然坐了未暖席,忽見店小二進來,笑容滿面,問道:「相公是姓顏麼?」雨墨道:「不錯。你怎麼知道?」小二道:「外面有一位金相公找來了。」顏生聞聽,說:「快請,快請。」
  雨墨暗暗道:「這個得了!他是吃著甜頭兒了。但只一件,我們花錢,他出主意,未免太冤。今晚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罷,迎出門來,道:「金相公來了,很好。我們相公在這裡恭候著呢。」金生道:「巧極,巧極!又遇見了。」顏生連忙執手相讓,彼此就座。今日比昨日更親熱了。
  說了數語之後,雨墨在旁道:「我們相公尚未吃飯,金相公必是未曾,何不同桌而食?叫了小二來先商議,叫他備辦去呢。」金生道:「是極,是極。」正說時,小二拿了茶來,放在桌上。雨墨便問道:「你們是甚麼飯食?」小二道:「等次不同。上等飯是八兩,中等飯是六兩,下……」剛說了一個「下」字,雨墨就說:「誰吃下等飯呢。就是上等罷。我也不問甚麼肴饌,無非雞鴨魚肉翅子海參等類。我問你,有活鯉魚沒有呢?」小二道:「有,不過貴些。」雨墨道:「既要吃,還怕花錢嗎?我告訴你,鯉魚不過一斤叫拐子,總得一斤多那才是鯉魚呢。必須尾巴要像胭脂瓣兒相似,那才新鮮呢。你拿來我瞧就是了。──還有酒,我們可不要常行酒,要十年的女貞陳紹,管保是四兩銀子一壇。」店小二說:「是。要用多少?」雨墨道:「你好貧呀!甚麼多少,你搭一壇來當面嘗。先說明,我可要金紅顏色,濃濃香的,倒了碗內要掛碗,猶如琥珀一般。錯過了,我可不要。」小二答應。
  不多時,點上燈來。小二端了魚來。雨墨上前,便道:「魚可卻是鯉魚。你務必用半盆水躺著;一來顯大,二來水淺,他必撲騰,算是歡蹦亂跳,賣這個手法兒。你就在此開膛,省得抵換。把他鮮串著。你們作料不過香菌口蘑紫菜。可有尖上尖沒有?你管保不明白。這尖上尖就是青筍尖兒上頭的尖兒,可要嫩切成條兒,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小二答應。又搭了酒來錐開。雨墨舀了一盅,遞給金生,說道:「相公嚐嚐,管保喝得過。」金生嘗了道:「滿好個,滿好個。」雨墨也就不叫顏生嘗了,便灌入壺中,略燙燙,拿來斟上。只見小二安放小菜。雨墨道:「你把佛手疙疸放在這邊,這位相公愛吃。」金生瞅了雨墨一眼,道:「你也該歇歇了,他這裡上菜,你少時再來。」雨墨退出,單等魚來。小二往來端菜。不一時,拿了魚來。雨墨跟著進來,道:「帶薑醋碟兒。」小二道:「來了。」雨墨便將酒壺提起,站在金生旁邊,滿滿斟了一盅,道:「金相公,拿起筷子來。魚是要吃熱的,冷了就要發腥了。」金生又瞅了他一眼。雨墨道:「先佈我們相公一塊。」金生道:「那是自然的。」果然佈過一塊。剛要用筷子再夾。雨墨道:「金相公,還沒有用筷子一劃呢?」金生道:「吾倒忘了。」從新打魚脊背上一劃,方夾到醋碟一蘸,吃了。端起盅來,一飲而盡。雨墨道:「酒是我斟的,相公只管吃魚。」金生道:「極妙,極妙。吾倒省了事了。」仍是一盅一塊。雨墨道:「妙哉,妙哉!」金生道:「妙哉得很,妙哉得很!」雨墨道:「又該把筷子往鰓裡一插了。」金生道:「那是自然的了。」將魚翻過來:「吾還是佈你們相公一塊,再用筷子一劃,省得你又提撥吾。」雨墨見魚剩了不多,便叫小二拿一個中碗來。小二將碗拿到。雨墨說:「金相公,還是將蒸食雙落兒掰上四個,泡上湯。」金生道:「是的,是的。」泡了湯,?嘍之時,雨墨便將碟子扣在那盤子上,那邊支起來,道:「金相公,從這邊舀三匙湯喝了,也就飽了,也不用陪我們相公了。」又對小二道:「我們二位相公吃完了,你瞧該熱的,該蒸的,揀下去,我可不吃涼的。酒是有在那裡,我自己喝就是了。」小二答應,便往下揀。忽聽金生道:「顏兄這個小管家,叫他跟吾倒好。吾倒省話。」顏生也笑了。
  今日雨墨可想開了,倒在外頭盤膝穩坐,叫小二服侍,吃了那個,又吃這個。吃完了來到屋內,就在明間坐下,竟等呼聲。少時聞聽呼聲振耳。進裡間將燈移出,也不愁煩,竟自睡了。
  至次日天亮,仍是顏生先醒,來到明間,雨墨伺候淨面水。忽聽金生咳嗽。連忙來到裡間,只見金生伸懶腰打哈聲。雨墨急念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金生開眼道:「你真聰明,都記得。好的,好的!」雨墨道:「不用給相公打水了,怕傷了水。叫店小二開了單來,算帳。」一時開上單來,共用銀十四兩六錢五分。雨墨道:「金相公,十四兩六錢五分不多罷?外賞他們小二灶上打雜的二兩罷。」金生道:「使得的,使得的。」雨墨道:「金相公,管保不鬧虛了。京中再見罷。有事只管先請罷。」金生道:「說的是,說的是。吾就先走了。」便對顏生執手告別,「他拉」「他拉」出店去了。
  雨墨暗道:「一斤肉包的餃子,好大皮子!我打算今個擾他呢,誰知被他擾去。」正在發笑,忽聽顏相公呼喚。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定蘭譜顏生識英雄 看魚書柳老嫌寒士


  且說顏生見金生去了,便叫雨墨會帳。雨墨道:「銀子不彀了。短的不足四兩呢。我算給相公聽;咱們出門時共剩了二十八兩。前天兩頓早尖連零用,共費了一兩三錢。昨晚吃了十四兩,再加上今晚的十六兩六錢五分,共合銀子三十一兩九錢五分。豈不是短了不足四兩麼?」顏生道:「且將衣服典當幾兩銀子,還了帳目,餘下的作盤就是了。」雨墨道:「剛出門兩天就要典當。我看除了這幾件衣服,今日當了,明日還有甚麼?」顏生也不理他。
  雨墨去了多時,回來道:「衣服共當了八兩銀子,除還飯帳,下剩四兩有零。」顏生道:「咱們走路罷。」雨墨道:「不走還等甚麼呢?」出了店門,雨墨自言道:「輕鬆靈便,省得有包袱背著,怪沈的。」顏生道:「你不要多說了。事已如此,不過費去些銀兩,有甚要緊。今晚前途,任憑你的主意就是了。」雨墨道:「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說他是誆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來,他筷子也不動呢?就是愛好喝酒,也不犯上要一壇來,卻又酒量不很大,一罈子喝不了一零兒,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愛吃活魚,何不竟要活魚呢?說他有意要冤咱們,卻又素不相識,無仇無恨。饒白吃白喝,還要冤人,更無此理。小人測不出他是甚麼意思來。」顏生道:「據我看來,他是個瀟灑儒流,總有些放浪形骸之外。」
  主僕二人途次閒談,仍是打了早尖,多歇息歇息,便一直趕到宿頭。雨墨便出主意道:「相公,咱們今晚住小店吃頓飯,每人不過花上二錢銀子,再也沒的耗費了。」顏生道:「依你,依你。」主僕二人竟投小店。
  剛剛就座,只見小二進來道:「外面有位金相公找顏相公呢。」雨墨道:「很好。請進來。咱們多費上二錢銀子。這個小店也沒有甚麼主意出的了。」說話間,只見金生進來道:「吾與顏兄真是三生有幸,竟會到那裡,那裡就遇得著。」顏生道:「實實小弟與兄臺緣份不淺。」金生道:「這麼樣罷。咱們兩個結盟,拜把子罷。」雨墨暗道:「不好,他要出礦。」連忙上前道:「金相公要與我們相公結拜,這個小店備辦不出祭禮來,只好改日再拜罷。」金生道:「無妨。隔壁太和店是個大店口,什麼俱有。慢說是祭禮,就是酒飯,回來也是那邊要去。」雨墨暗暗頓足,道:「活該,活該!算是吃定我們爺兒們了。」
  金生也不喚雨墨,就叫本店的小二將隔壁太和店的小二叫來。他便吩咐如何先備豬頭三牲祭禮,立等要用;又如何預備上等飯,要鮮串活魚;又如何搭一壇女真陳紹;仍是按前兩次一樣。雨墨在旁,惟有聽著而已。又看見顏生與金生說說笑笑,真如異姓兄弟一般,毫不介意。雨墨暗道:「我們相公真是書呆子。看明早這個饑荒怎麼打算?」
  不多時,三牲祭禮齊備,序齒燒香。誰知顏生比金生大兩歲,理應先焚香。雨墨暗道:「這個定了,把弟吃准了把兄咧。」無奈何,在旁服侍。結拜完了,焚化錢糧後,便是顏生在上首坐了,金生在下面相陪。你稱仁兄,我稱賢弟,更覺親熱。雨墨在旁聽著,好不耐煩。
  少時,酒至菜來,無非還是前兩次的光景。雨墨也不多言,只等二人吃完,他便在外盤膝坐下,道:「吃也是如此,不吃也是如此。且自樂一會兒是一會兒。」便叫:「小二,你把那酒抬來。我有個主意。你把太和店的小二也叫了來。有的是酒,有的是菜,咱們大伙兒同吃,算是我一點敬意兒。你說好不好?」小二聞聽,樂不可言,連忙把那邊的小二叫了來。二人一壁服侍著雨墨,一壁跟著吃喝。雨墨倒覺得暢快。吃喝完了仍是進來等著,移出燈來也就睡了。
  到了次日,顏生出來淨面。雨墨悄悄道:「相公昨晚不該與金相公結義。不知道他家鄉何處,知道他是甚麼人。倘若要是個篾片,相公的名頭不壞了麼?」顏生忙喝道:「你這奴才,休得胡說!我看金相公行止奇異,談吐豪俠,決不是那流人物。既已結拜,便是患難相扶的弟兄了。你何敢在此多言!別的罷了,這是你說的嗎?」雨墨道:「非是小人多言。別的罷了,回來店裡的酒飯銀兩,又當怎麼樣呢?」
  剛說至此,只見金生掀簾出來。雨墨忙迎上來道:「金相公,怎麼今日伸了懶腰,還沒有念詩,就起來呢?」金生笑道:「吾要念了,你念甚麼?原是留著你念的,不想你也誤了,竟把詩句兩耽擱了。」說罷,便叫:「小二,開了單來吾看。」雨墨暗道:「不好,他要起翅。」只見小二開了單來,上面寫著連祭禮共享銀十八兩三錢。雨墨遞給金生。金生看了看道:「不多,不多。也賞他二兩。這邊店裡沒用甚麼,賞他一兩。」說完,便對顏生道:「仁兄呀!……」旁邊雨墨吃這一驚不小,暗道:「不好。他要說「不鬧虛了。」這二十多兩銀子又往那裡弄去?」
  誰知今日金生卻不說此句,他卻問顏生道:「仁兄呀!你這上京投親,就是這個樣子,難道令親那裡就不憎嫌麼?」顏生歎氣道:「此事原是奉母命前來,愚兄卻不願意。況我姑父姑母又是多年不通音信的,恐到那裡未免要費些唇舌呢。」金生道:「須要打算打算方好。」
  雨墨暗道:「真關心呀!結了盟,就是另一個樣兒了。」正想間,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雨墨才待要問「找誰的?」話未出口,那人便與金生磕頭,道:「家老爺打發小人前來,恐爺路上缺少盤費,特送四百兩銀子,叫老爺將就用罷。」此時顏生聽得明白。見來人身量高大,頭戴雁翅大帽,身穿皂布短袍,腰束皮帶,足下登一雙大曳拔靸鞋,手裡還提著個馬鞭子。只聽金生道:「吾行路,焉用許多銀兩。既承你家老爺好意,也罷,留下二百兩銀子。下剩仍拿回去。替吾道謝。」那人聽了,放下馬鞭子,從褡連叉子裡一封一封掏出四封,擺在桌上。金生便打開一包,拿了兩個錁子,遞與那人道:「難為你大遠的來,賞你喝茶罷。」那人又爬在地下,磕了個頭,提了褡連馬鞭子。才要走時,忽聽金生道:「你且慢著,你騎了牲口來了麼?」那人道:「是。」金生道:「很好。索性「一客不煩二主」,吾還要煩你辛苦一趟。」那人道:「不知爺有何差遣?」金生便對顏生道:「仁兄,興隆鎮的當票子放在那裡?」顏生暗想道:「我當衣服,他怎麼知道了?」便問雨墨。
  雨墨此時看得都呆了,心中納悶道:「這麼個金相公,怎麼會有人給他送銀子來呢?果然我們相公眼力不差。從今我倒長了一番見識。」正呆想著,忽聽顏生問他當票子。他便從腰間掏出一個包兒來,連票子和那剩下的四兩多銀子俱擱在一處,遞將過來。金生將票子接在手中,又拿了兩個錁子,對那人道:「你拿此票到興隆鎮,把他贖回來。除了本利,下剩的你作盤費就是了。你將這個褡連子放在這裡,回來再拿。吾還告訴你,你回時不必到這裡了,就在隔壁太和店,吾在那裡等你。」那人連連答應,竟拿了馬鞭子出店去了。
  金生又從新拿了一錠銀子,叫雨墨道:「你這兩天多有辛苦。這銀子賞你罷。吾可不是篾片了?」雨墨那裡還敢言語呢,只得也磕頭謝了。
  金生對顏生道:「仁兄呀!我們上那邊店裡去罷。」顏生道:「但憑賢弟。」金生便叫雨墨抱著桌上的銀子。雨墨又騰出手來,還有提那褡連。金生在旁道:「你還拿那個,你不傻了麼?你拿的動麼?叫這店小二拿著,跟咱們送過那邊去呀。你都聰明,怎麼此時又不聰明了?」說得雨墨也笑了。便叫了小二拿了褡連,主僕一同出了小店,來到太和店,真正寬闊。雨墨也不用說,竟奔上房而來,先將抱著的銀子放在桌上,又接了小二拿的褡連。顏生與金生在迎門兩邊椅子上坐了。這邊小二慇懃沏了茶來。金生便出主意,與顏生買馬,治簇新的衣服靴帽,全是使他的銀子。顏生也不謙讓。到了晚間,那人回來,將當交明,提了褡連去了。
  這一天吃飯飲酒,也不像先前那樣,止於揀可吃的要來。吃剩的,不過將夠雨墨吃的。
  到了次日,這二百兩銀子,除了賞項、買馬、贖當、治衣服等,並會了飯帳,共費去八九十兩,仍餘下一百多兩,金生便都贈了顏生。顏生那裡肯受。金生道:「仁兄只管拿去。吾路上自有相知應付吾的盤費,吾是不用銀子的。還是吾先走,咱們就都再會罷。」說罷,執手告別,「他拉」「他拉」出店去了。顏生倒覺得依戀不捨,眼巴巴的睜睜的目送出店。
  此時雨墨精神百倍,裝束行囊,將銀兩收藏嚴密,只將剩下的四兩有餘帶在腰間。叫小二把行李搭在馬上,扣備停當,請相公騎馬。登時闊起來了。雨墨又把雨衣包了,小小包袱背在肩頭,以防天氣不測。顏生也給他僱了一頭驢,沿路盤腳。
  一日來到祥符縣,竟奔雙星橋而來。到了雙星橋,略問一問柳家,人人皆知,指引門戶。主僕來到門前一看,果然氣象不凡,是個殷實人家。
  原來顏生的姑父名叫柳洪,務農為業,為人固執,有個慳吝毛病,處處好打算盤,是個顧財不顧親的人。他與顏老爺雖是郎舅,卻有些冰火不同爐。只因顏老爺是個堂堂的縣尹,以為將來必有發跡,故將自己的女兒柳金蟬自幼就許配了顏查散。不意後來顏老爺病故,送了信來,他就有些後悔,還關礙著顏氏安人不好意思。誰知三年前,顏氏安人又一病嗚呼了。他就絕意的要斷了這門親事,因此連信息也不通知。他續娶馮氏,又是個面善心毒之人。幸喜他很疼愛小姐。他疼愛小姐,又有他的一番意思。
  只因員外柳洪每每提起顏生,便嗐聲歎氣,說當初不該定這門親事,已露出有退婚之意。馮氏便暗懷著鬼胎。因他有個姪兒名喚馮君衡,與金蟬小姐年紀相仿。他打算著把自己姪兒作為養老的女婿。就是將來柳洪亡後,這一分家私也逃不出馮家之手。因此他卻疼愛小姐。又叫姪兒馮君衡時常在員外眼前獻些慇懃。員外雖則喜歡。無奈馮衡君的像貌不揚,又是一個白丁;因此柳洪總未露出口?來。
  一日,柳洪正在書房,偶然想起女兒金蟬年已及歲。顏生那裡杳無音信。聞得他家道艱窘,難以度日,惟恐女兒過去受罪。怎麼想個法子,退了此親方好?正在煩思,忽見家人進來稟道:「武進縣的顏姑爺來了。」柳洪聽了,吃驚不小,登時就會沒了主意。半天,說道:「你就回覆他,說我不在家。」那家人剛回身,他又叫住,問道:「是什麼形相來的?」家人道:「穿著鮮明的衣服,騎著高頭大馬,帶著書僮,甚是齊整。」柳洪暗道:「顏生想必是發了財了,特來就親。幸虧細心一問,險些兒誤了大事。」忙叫家人「快請」,自己也就迎了出來。
  只見顏生穿著簇新大衫,又搭著俊俏的容貌,後面又跟著個伶俐小童,拉著一匹潤白大馬,不由得心中羨慕,連忙上前相見。顏生即以子姪之禮參拜。柳洪那裡肯受,謙至再至三,才受半禮。彼此就座,敘了寒喧,家人獻茶已畢。顏生便漸漸的說到家業零落,特奉母命投親,在此攻書,預備明年考試,並有家母親筆書信一封。說話之間,雨墨已將書信拿出來,交與顏生。顏生呈與柳洪,又奉了一揖。此時柳洪卻把那個黑臉面放下來,不是先前那等歡喜。無奈何將書信拆閱已畢,更覺煩了。便吩咐家人,將顏相公送至花園幽齋居住。顏生還要拜見姑母。老狗才道:「拙妻這幾日有些不大爽快,改日再見。」顏生看此光景,只得跟隨家人上花園去了。
  幸虧金生打算替顏生治辦衣服馬匹;不然,老狗才絕不肯納。可見金生奇異。
  特不知柳洪是何主意,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柳老賴婚狼心難測 馮生聯句狗屁不通


  話說柳洪便袖了書信來到後面,憂容滿面。馮氏問道:「員外為著何事如此的煩悶?」柳洪便將顏生投親的原由,說了一遍。馮氏初時聽了也是一怔。後來便假意歡喜,給員外道喜,說道:「此乃一件好事,員外該當做的。」柳洪聞聽,不由得怒道:「什麼好事!你往日明白,今日胡塗了。你且看書信。他上面寫著叫他在此讀書,等到明年考試。這個用度須耗費多少。再者若中了,還有許多的應酬;若不中,就叫我這裡完婚。過一個月後,叫我這裡將他小兩口送往武進縣去。你自打算打算,這注財要耗費多少銀子?歸根我落個人財兩空。你如何還說做得呢?這不豈有此理麼?」
  馮氏趁機,便探柳洪的口氣,道:「若依員外,此事便怎麼辦呢?」柳洪道:「也沒有甚麼主意。不過是想把婚姻退了,另找個財主女婿,省得女兒過去受罪,也免得我將來受累。」馮氏見柳洪吐出退婚的話來,他便隨機應變,冒出壞包來了。對柳洪道:「員外既有此心,暫且將顏生在幽齋冷落幾天。我保不出十日,管叫他自己退婚、叫他自去之計。」柳洪聽了,喜道:「安人果能如此,方去我心頭大病。」
  兩個人在屋中計議,不防被跟小姐的乳母田氏從窗外經過,將這些話一一俱各聽去。他急急的奔到後樓,來到香閣,見了小姐,一五一十俱各說了。便道:「小姐不可為俗禮所拘,仍作閨門之態。一來解救顏姑爺,二來並救顏老母。此事關係非淺,不可因小節而壞大事。小姐早早拿個主意。」小姐道:「總是我那親娘去世,叫我向誰申訴呢?」田氏道:「我倒有個主意。他們商議原不出十天。咱們就在這三五日內,小姐與顏相公不論夫妻,仍論兄妹,寫一字柬叫繡紅約他在內書房夜間相會。將原委告訴明白了顏相公,小姐將私蓄贈些與他,叫他另尋安身之處。俟科考後功成名就,那時再來就親,大約員外無有不允之理。」小姐聞聽,尚然不肯。還是田氏與繡紅百般開導解勸。小姐無奈,才應允了。
  大凡為人各有私念。似乳母丫鬟這一番私念,原是為顧惜顏生,疼愛小姐,是一片好心。這個私念理應如此。竟有一等人無故一心私念,鬧得他自己亡魂失魄,彷彿熱地螞蟻一般,行蹤無定,居止不安;就是馮君衡這小子。自從聽見他姑媽有意將金蟬小姐許配於他,他便每日跑破了門,不時的往來。若遇見員外,他便卑躬下氣,假作斯文。那一宗脅肩諂笑,便叫人忍耐不得。員外看了,總不大合心。若是員外不在跟前,他便合他姑媽訕皮笑臉,百般的央告,甚至於屈膝,只要求馮氏早晚在員外跟前玉成其事。
  偏偏的有一日湊巧,恰值金蟬小姐給馮氏問安。娘兒兩個正在閒談。這小子他就一步兒跑進來了。小姐閃躲不及。馮氏便道:「你們是表兄妹,皆是骨肉,是見得的。彼此見了。」小姐無奈,把袖子福了一福。他便作下一揖去,半天直不起腰來。那一雙賊眼,直勾勾的瞅著小姐。旁邊繡紅看不上眼,簇擁著小姐回繡閣去了。他就癡呆了半晌。他這一瞧不是人;是人,沒有那末瞧的。
  自那天見了小姐之後,他便謀求的狠了,恨不得立刻到手。天天來至柳家探望。這一天剛進門來,見院內拴著一匹白馬,便問家人道:「此馬從何而來?」家人回道:「是武進縣顏姑爺騎來的。」他一聞此言,就猶如平空打了個焦雷,只驚得目瞪癡呆,魂飛天外。半晌,方透過一口氣來。暗想:「此事卻怎麼處?」只得來到書房見了柳洪。見員外愁眉不展,他知道:「必是為此事發愁。想來顏生必然窮苦之甚。我何不見他,看看他倒是怎麼的光景。如若真不象樣,就當面奚落他一場,也出了胸中惡氣。」想罷,便對柳洪言明,要見顏生。柳洪無奈,只得將他帶入幽齋。他原打算奚落一場。誰知見了顏生,不但衣冠鮮明,而且像貌俊美,談吐風雅,反覺得跼蹐不安,自慚形穢,竟自無地可容,連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柳洪在旁觀瞧,也覺得妍媸自分,暗道:「據顏生像貌才情,堪配吾女。可惜他家道貧寒,是一宗大病。」又看馮君衡聳肩縮背,擠眉弄眼,竟不知如何是可。柳洪倒覺不好意思,搭訕著道:「你二人在此攀話,我料理我的事去了。」說罷,就走開了。
  馮君衡見柳洪去後,他便抓頭不是尾,險些兒沒急出毛病來。略坐一坐,便回書房去了。一進門來,自己便對穿衣鏡一照,自己叫道:「馮君衡呀,馮君衡!你瞧瞧人家是怎麼長來著,你是怎麼長來著。我也不怨別的,怨只怨我那爹娘,既要好兒子,為何不下上點好好的功夫呢?教導教導,調理調理,真是好好兒的,也不至於見了人說不出話來。」自己怨恨一番。忽又想道:「顏生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又何必怕他呢?這不是我自損志氣麼?明日倒要仗著膽子與他盤桓盤桓,看是如何。」想罷,就在書房睡了。
  到了次日,吃畢早飯,依然猶疑了半天。後來發了一個狠兒,便上幽齋而來。見了顏生,彼此坐了。馮君衡便問道:「請問你老高壽?」顏生道:「念有二歲。」馮君衡聽了不明白,便「念」呀「念」的盡念。顏生便在桌上寫出來。馮君衡見了,道:「哦!敢則是單寫的二十呀。若是這麼說,我敢則是念了。」顏生道:「馮兄尊齒二十了麼?」馮君衡道:「我的牙卻是二十八個,連槽牙。我的歲數卻是二十。」顏生笑道:「尊齒便是歲數。」馮君衡便知是自己答應錯了,便道:「顏大哥,我是個粗人,你和我總別鬧文。」
  顏生又問道:「馮兄在家作何功課?」馮君衡卻明白「功課」二字,便道:「我家也有個先生,可不是瞎子,也是睜眼兒先生。他教給我作甚麼詩,五個字一句,說四句是一首,還有什麼韻不韻的。我那裡弄的上來呢。後來作慣了,覺得順溜了,就只能作半截兒。任憑怎麼使勁兒,再也作不下去了。有一遭兒,先生出了個「鵝群」叫我作,我如何作得下去呢。好容易作了半截兒。……」顏生道:「可還記得麼?」馮君衡道:「記得的很呢。我好容易作的,焉有不記得呢。我記是:「遠看一群鵝,見人就下河。」」顏生道:「底下呢?」馮君衡道:「說過就作半截兒,如何能彀滿作了呢?」顏生道:「待我與你續上半截,如何?」馮君衡道:「那敢則好。」顏生道:「白毛分綠水,紅掌蕩清波。」馮君衡道:「似乎是好。念著怪有個聽頭兒的。還有一遭,因我們書房院子裡有棵枇杷,先生以此為題。我作的是:「有棵枇杷樹,兩個大槎枒。」」顏生道:「我也與你續上罷。『未結黃金果,先開白玉花。』」
  馮君衡見顏生又續上了,他卻不講詩,便道:「我最愛對對子。怎麼原故呢?作詩須得論平仄押韻,對對子就平空的想出來。若有上句,按著那邊字兒一對,就得了。顏大哥,你出個對子我對。」顏生暗道:「今日重陽,而且風鳴樹吼。」便寫了一聯道:「九日重陽風落葉。」馮君衡看了半天,猛然想起,對道:「「八月中秋月照臺」。顏大哥,你看我對的如何?你再出個我對。」顏生見他無甚行止;便寫一聯道:「立品修身,誰能效子游子夏?」馮君衡按著字兒,扣了一會,便對道:「交朋結友,我敢比劉六劉七。」顏生便又寫了一聯,卻是明褒暗貶之意。馮君衡接來一看,寫的是:「三墳五典,你乃百寶箱。」便又想了,對道:「一轉兩晃,我是萬花筒。」他又磨著顏生出對。顏生實在不耐煩了,便道:「願安承教你無門。」這明是說他請教不得其門。馮君衡他卻呆想,忽然笑道:「可對上了。」便道:「不敢從命我有窗。」
  他見顏生手中搖著扇子,上面有字,便道:「顏大哥,我瞧瞧扇子。」顏生遞過來。他就連聲誇道:「好字,好字,真寫了個龍爭虎鬥。」又翻看那面,卻是素紙,連聲可惜道:「這一面如何不畫上幾個人兒呢?顏大哥,你瞧我的扇子,卻是畫了一面,那一面卻沒有字。求顏大哥的大筆,寫上幾個字兒罷。」顏生道:「我那扇子是相好朋友寫了送我的,現有雙款為證,不敢虛言。我那拙筆焉能奉命,惟恐有污尊搖。」馮君衡道:「說了不鬧文麼,什麼「尊搖」不「尊搖」的呢?我那扇子也是朋友送我的,如今再求顏大哥一寫,便成全起來了。顏大哥,你看看那畫的神情兒頗好。」顏生一看,見有一隻船,上面有一婦人搖槳,旁邊跪著一個小伙拉著槳繩。馮君衡又道:「顏大哥,你看那邊岸上那一人拿著千里鏡兒,哈著腰兒瞧的,神情真是活的一般。千萬求顏大哥把那面與我寫了。我先拿了顏大哥扇子去,等寫得時再換。」顏生無奈,將他的扇子插入筆筒之內。
  馮君衡告辭,轉身回了書房,暗暗想道:「顏生他將我兩次詩不用思索,開口就續上了。他的學問哪,比我強多咧。而且像貌又好。他若在此了呵,只怕我那表妹被他奪了去。這便如何是好呢?」
  他也不想想人家原是許過的,他卻是要圖謀人家的。可見這惡賊利欲熏心!他便思前想後,總要把顏生害了才合心意。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再也想不出計策來。到了次日,吃畢早飯,又往花園而來。
  不知後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園內贈金丫鬟喪命 廳前盜屍惡僕忘恩


  且說馮君衡來至花園,忽見迎頭來了個女子。仔細看時,卻是繡紅,心中陡然疑惑起來,便問道:「你到花園來做什麼?」繡紅道:「小姐派我來掐花兒。」馮君衡道:「掐的花兒在那裡?」繡紅道:「我到那邊看了花兒,尚未開呢,因此空手回來。你查問我做什麼?這是柳家花園,又不是你們馮家的花園,用你多管閒事!好沒來由呀。」說罷,揚長去了。氣得個馮君衡直瞪瞪的一雙賊眼,再也對答不出來。心中更疑惑,急忙奔至幽齋。偏偏雨墨又進內烹茶去了。見顏生拿個字帖兒,正要開看。猛抬頭見了馮君衡,連忙讓坐,順手將字帖兒掖在書內,彼此閒談。馮君衡道:「顏大哥,可有什麼淺近的詩書,借給我看看呢?」顏生因他借書,便立起身來,向書架上找書去了。馮君衡便留神,見方才掖在書內字帖兒露著個紙角兒,他便輕輕抽出,暗暗的袖了。及至顏生找了書來,急忙接過,執手告別,回轉書房而來。
  進了書房,將書放下,便從袖中掏出字兒一看,只嚇得驚疑不止,暗道:「這還了得!險些兒壞了大事。」原來此字正是前次乳母與小姐商議的,定於今晚二鼓在角門相會,私贈銀兩,偏偏的被馮賊偷來了。他便暗暗想道:「今晚他們若相會了。小姐一定身許顏生,我的姻緣豈不付之流水!這便如何是好?」忽又轉念一想道:「無妨,無妨。如今字兒既落吾手,大約顏生恐我識破,他決不敢前去。我何不於二鼓時假冒顏生,倘能到手,豈不仍是我的姻緣。即便露出馬腳,他若不依,就拿著此字作個見證。就是姑爺知道,也是他開門揖盜,卻也不能奈何於我。」心中越想,此計越妙,不由得滿心歡喜,恨不得立刻就交二鼓。
  且說金蟬小姐雖則叫繡紅寄柬與顏生,他便暗暗打點了私蓄銀兩並首飾衣服;到了臨期,卻派了繡紅,持了包袱銀兩去贈顏生。田氏在旁勸道:「何不小姐親身一往?」小姐道:「此事已是越理之舉。再要親身前去,更失了閨閣體統。我是斷斷不肯去的。」
  繡紅無奈,提了包袱銀兩,剛來到角門以外。見個人傴僂而來,細看形色不是顏生。便問道:「你是誰?」只聽那人道:「我是顏生。」細聽聲音卻不對。忽見那人向前就要動手。繡紅見不是勢頭,才嚷道「有賊」二字。馮君衡著忙,急伸手,本欲蒙嘴,不意蠢夫使的力猛,丫鬟人小軟弱,往後仰面便倒。惡賊收手不及,撲跌在丫鬟身上,以至手按在繡紅喉間一擠。及至強徒起來,丫鬟早已氣絕身亡,將包袱銀兩拋於地上。馮賊見丫鬟已死,急忙提了包袱,撿起銀兩包兒來,竟回書房去了。將顏生的扇子並字帖兒留在一旁。
  小姐與乳母在樓上提心吊膽,等繡紅不見回來,好生著急。乳母便要到角門一看。誰知此時巡更之人見丫鬟倒斃在角門之外,早已稟知員外安人了。乳母聽了此信,魂飛天外,回身繡閣,給小姐送信。只見燈籠火把,僕婦丫鬟同定員外安人,竟奔內角門而來。柳洪將燈一照,果是小繡紅,見他旁邊撂著一把扇子,又見那邊地上有個字帖兒。連忙俱各撿起,打開扇子卻是顏生的,心中已然不悅;又將字帖兒一看,登時氣沖牛斗,也不言語,竟奔小姐的繡閣。馮氏不知是何緣故,便隨在後面。
  柳洪見了小姐,說:「幹得好事!」將字帖兒就當面擲去。小姐此時已知繡紅已死,又見爹爹如此,真是萬箭攢心。一時難以分辯,惟有痛哭而已。虧得馮氏趕到,見此光景,忙將字帖兒拾起,看了一遍,說道:「原來為著此事。員外你好胡塗。焉知不是繡紅那丫頭幹的鬼呢?他素來筆跡原是與女兒一樣。女兒現在未出繡閣,他卻死在角門以外。你如何不分青紅皂白,就埋怨女兒來呢?──只是這顏姑爺既己得了財物,為何又將丫鬟掐死呢?竟自不知是什麼意思?」一句話提醒了柳洪,便把一天愁恨俱擱在顏生身上。他就連忙寫一張呈子,說:「顏生無故殺害丫鬟」,並不提私贈銀兩之事,惟恐與自己名聲不好聽。便把顏生送往祥符縣內。
  可憐顏生睡夢裡連個影兒也不知,幸喜雨墨機靈,暗暗打聽明白,告訴了顏生。顏生聽了,他便立了個百折不回的主意。
  且說馮氏安慰小姐,叫乳母好生看顧。他便回至後邊,將計就計,在柳洪面前竭力攛掇,務將顏生置之死地,──恰恰又暗合柳洪之心。柳洪等候縣尹來相驗了,繡紅實是扣喉而死,並無別的情形。柳洪便咬定牙說是顏生謀害的,總要顏生抵命。
  縣尹回至衙門,立刻升堂,將顏生帶上堂來。仔細一看,卻是個懦弱書生,不像那殺人的兇手,便有憐惜他的意思。問道:「顏查散,你為何謀害繡紅?從實招來。」顏生稟道:「只因繡紅素來不服呼喚,屢屢逆命。昨又因他口出不遜,一時氣憤難當,將他趕至後角門。不想剛然扣喉,他就倒斃而亡。望祈老父母早早定案,犯人再也無怨的了。」說罷,向上叩頭。縣宰見他滿口應承,毫無推諉,而且情甘認罪,決無異詞,不由心下為難。暗暗思忖道:「看此光景,決非行兇作惡之人。難道他素有瘋癲不成?或者其中別有情節,礙難吐露,他情願就死,亦未可知。此事本縣倒要細細訪查,再行定案。」想罷,吩咐將顏生帶下去寄監。縣官退堂,入後,自有一番思索。
  你道顏生為何情甘認罪?只因他憐念小姐一番好心,不料自己粗心失去字帖兒,致令繡紅遭此慘禍,已然對不過小姐了;若再當堂和盤托出,豈不敗壞了小姐名節?莫若自己應承,省得小姐出頭露面,有傷閨門的風範。這便是顏生的一番衷曲。他卻那裡知道,暗中苦了一個雨墨呢。
  且說雨墨從相公被人拿去之後,他便暗暗揣了銀兩趕赴縣前,悄悄打聽,聽說相公滿口應承,當堂全認了,只嚇得他膽裂魂飛,淚流滿面。後來見顏生入監,他便上前苦苦哀求禁子,並言有薄敬奉上。禁子與牢頭相商明白,容他在內服侍相公。雨墨便將銀子交付了牢頭,囑托一切俱要看顧。牢頭見了白花花一包銀子,滿心歡喜,滿口應承,雨墨見了顏生,又痛哭,又是抱怨,說:「相公不該應承了此事。」見顏生微微含笑,毫不介意。雨墨竟自不知是何緣故。
  誰知此時柳洪那裡俱各知道顏生當堂招認了,老賊樂得滿心歡喜,彷彿去了一場大病一般。苦只苦了金蟬小姐,一聞此言,只道顏生決無生理。仔細想來:「全是自己將他害了。他既無命,我豈獨生?莫若以死相酬。」將乳母支出去烹茶,他便倚了繡閣,投繯自盡身亡。及至乳母端了茶來,見門戶關閉,就知不好,便高聲呼喚,也不見應。再從門縫看時,見小姐高高的懸起,只嚇得他骨軟筋酥,踉踉蹌蹌,報與員外安人。
  柳洪一聞此言,也就顧不得了,先帶領家人奔到樓上,打開繡戶,上前便把小姐抱住。家人忙上前解了羅帕。此時馮氏已然趕到。夫妻二人打量還可以解救,誰知香魂已緲,不由得痛哭起來。更加著馮氏數數落落,一壁裡哭小姐,一壁裡罵柳洪道:「都是你這老烏龜,老殺才!不分青紅皂白,生生兒的要了你的女兒命了!那一個剛然送縣,這一個就上了弔了。這個名聲傳揚出去才好聽呢!」柳洪聽了此言,猛然把淚收住道:「幸虧你提撥我。似此事如何辦理?哭是小事,且先想個主意要緊。」馮氏道:「還有別的甚麼主意嗎?只好說小姐得了個暴病,有些不妥,先著人悄悄抬個棺材來,算是預備後事,與小姐沖沖喜。卻暗暗的將小姐盛殮了,浮厝在花園敞廳上。候過了三朝五日,便說小姐因病身亡,也就遮了外面的耳目,也省得人家談論了。」柳洪聽了,再也想不出別的高主意,只好依計而行。便囑咐家人抬棺材去:「倘有人問,就說小姐得病甚重,為的是沖沖喜。」家人領命,去不多時,便搭了來了。悄悄抬至後樓。
  此時馮氏與乳母已將小姐穿戴齊備,所有小姐素日惜愛的簪環首飾衣服俱各盛殮了。且不下箾。便叫家人等暗暗抬至花園敞廳停放。員外安人又不敢放聲大哭,惟有嗚嗚悲泣而已。停放已畢,惟恐有人看見,便將花園門倒鎖起來。所有家人,每人賞了四兩銀子,以壓口舌。
  誰知家人之中有一人姓牛,名喚驢子。他爹爹牛三原是柳家的老僕,只因雙目失明,柳洪念他出力多年,便在花園後門外蓋了三間草房,叫他與他兒子並媳婦馬氏一同居住,又可以看守花園。這日牛驢子拿了四兩銀子回來。馬氏問道:「此銀從何而來?」驢子便將小姐自盡,並員外安人定計,暫且停放花園敞廳,並未下箾的情由,說了一遍:「這四兩銀子便是員外賞的,叫我們嚴密此事,不可聲張。」說罷,又言小姐的盛殮的東西實在的是不少,甚麼鳳頭釵,又是甚麼珍珠花、翡翠環,這個那個說了一套。馬氏聞聽,便覺唾涎,道:「可惜了兒的這些好東西!你就是沒有膽子;你若有膽量,到了夜間,只隔著一段牆,偷偷兒的進去……」
  剛說至此,只聽那屋牛三道:「媳婦,你說的這是甚麼話!咱家員外遭了此事已是不幸,人人聽見該當歎息,替他難受。怎麼你還要就熱窩兒去偷盜屍首的東西?驢兒呀,驢兒,此事是斷斷做不得的。」老頭兒說罷,恨恨不已。
  誰知牛三剛說話時,驢子便對著他女人擺手兒。後來又聽見叫他不可做此事,驢子便賭氣道:「我知道,也不過是那末說,那裡我就做了呢。」說著話,便打手式,叫他女人預備飯,自己便打酒去。少時,酒也有了,菜也得了。且不打發牛三吃,自己便先喝酒。女人一壁服侍,一壁跟著吃。卻不言語,盡打手勢。到吃喝完了,兩口子便將傢伙歸著起來。驢子便在院內找了一把板斧,掖在腰間。等到將有二鼓,他直奔花園後門,揀了個地勢高聳之處,扳住牆頭縱將上去。他便往裡一跳,直奔敞廳而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小姐還魂牛兒遭報 幼童侍主俠士揮金


  且說牛驢子於起更時來至花園,扳住牆頭,縱身上去,他便往裡一跳。只聽噗咚一聲,自己把自己倒嚇了一跳。但見樹林中透出月色,滿園中花影搖曳,彷彿都是人影兒一般。毛手毛腳,賊頭賊腦,他卻認得路徑,一直竟奔敞廳而來。見棺材停放中間。猛然想起小姐入殮之時形景,不覺從脊梁骨上一陣發麻灌海,登時頭髮根根倒豎,害怕起來,又連打了幾個寒噤。暗暗說:「不好,我別要不得!」身子覺軟,就坐在敞廳欄杆踏板之上,略定了定神。回手拔出板斧。心裡想道:「我此來原為發財,這一上去打開棺蓋,財帛便可到手。我卻怕他怎的?這總是自己心虛之過。慢說無鬼;就是有鬼,也不過是閨中弱女,有甚麼大本事呢?」想至此,不覺得雄心陡起,提了板斧,便來到敞廳之上。對了棺木,一時天良難昧,便雙膝跪倒,暗暗祝道:「牛驢子實在是個苦小子。今日暫且借小姐的簪環衣服一用,日後充足了,我再多多的給小姐燒些紙錁罷。」祝畢起來,將板斧放下。只用雙手從前面托住棺蓋,盡力往上一起,那棺蓋就離了位了,他便往左邊一跨。又繞到後邊,也是用雙手托住,往上一起,他卻往右邊一跨。那材蓋便橫斜在材上。才要動手,忽聽「噯喲」一聲,便嚇得他把脖子一縮,跑下廳來,格嗒嗒一個個整顫,半晌還不過氣來。又見小姐掙扎起來,口中說道:「多承公公指引。」便不言語了。
  驢子喘息了喘息,想道:「小姐他會還了魂了。」又一轉念:「他縱然還魂,正在氣息微弱之時,我這上去將他掐住咽喉,他依然是死。我照舊發財。有何不可呢?」想至此,又立起身來,從老遠的就將兩手比著要掐的式樣。尚未來到敞廳,忽有一物飛來正打在左手之上。驢子又不敢噯喲,只疼得他咬著牙,摔著手,在廳下打轉。
  只見從太湖石後來了一人,身穿夜行衣服,竟奔驢子而來。瞧著不好,剛然要跑,已被那人一個箭步,趕上就是一腳。驢子便跌倒在地,口中叫道:「爺爺饒命!」那人便將驢子按在地上,用刀一晃,道:「我且問你,棺木內死的是誰?」驢子道:「是我家小姐,可是吊死的。」那人吃驚,道:「你家小姐如何吊死呢?」驢子道:「只因顏生當堂招認了,我家小姐就吊死了,不知是什麼緣故?只求爺爺饒命!」那人道:「你初念貪財還可饒恕,後來又生害人之心,便是可殺不可留了。」說到「可殺」二字,刀已落將下來,登時驢子入了湯鍋了。
  你道此人是誰?他便是改名金懋叔的白玉堂。自從贈了顏生銀兩之後,他便先到祥符縣將柳洪打聽明白,已知道此人慳吝,必然嫌貧愛富。後來打聽顏生到此,甚是相安,正在歡喜。忽聽得顏生被祥符縣拿去,甚覺詫異;故此夤夜到此,打聽個水落石出。已知顏生負屈含冤,並不知小姐又有自縊之事。適才問了驢子,方才明白。既將驢子殺了,又見小姐還魂。本欲上前攙扶,又要避盟嫂之嫌疑。猛然心生一計:「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罷,便高聲嚷道:「你們小姐還了魂!快來救人呀!」又向那角門上當的一腳,連門帶框,俱各歪在一邊。他卻飛身上房,竟奔柳洪住房去了。
  且說巡更之人原是四個,前後半夜倒換。這前半夜的二人正在巡更,猛聽得有人說小姐還魂之事,又聽得咯嚓一聲響亮。二人嚇了一跳,連忙順著聲音,打著燈籠一照,見花園角門連門框俱各歪在一邊。二人仗著膽子,進了花園,趁著夜色,先往敞廳上一看,見棺材蓋橫在材上。連忙過去細看,見小姐坐在棺內,閉著雙睛,口內尚在咕噥。二人見了,悄悄說道:「誰說不是活了呢。快報員外安人去。」
  剛然回身,只見那邊一塊黑忽忽的,不知是甚麼。打過燈籠一照,卻是一個人。內中有個眼尖的道:「伙計,這不是牛驢子麼?他如何躺在這裡呢?難道昨日停放之後,把他落在這裡了?」又聽那人道:「這是甚麼稀泞的?跴了我一腳。噯喲!怎麼他脖子上有個口子呢?敢則是被人殺了。──快快報與員外,說小姐還魂了。」
  柳洪聽了,即刻叫開角門。馮氏也連忙趕來,喚齊僕婦丫鬟,俱往花園而來。誰知乳母田氏一聞此言,預先跑來,扶著小姐呼喚。只聽小姐嘟噥道:「多承公公指引。叫奴家何以報答。」柳洪馮氏見了小姐果然活了,不勝歡喜。大家攙扶出來。田氏轉身背負著小姐,僕婦幫扶,左右圍隨,一直來到繡閣安放妥協,又灌薑湯少許,漸漸的甦醒過來。容小姐靜一靜,定定神。只有乳母田氏與安人小丫鬟等在左右看顧。柳洪就慢慢的下樓去了。只見更夫仍在樓門之外伺候。柳洪便道:「你二人還不巡更,在此作甚?」二人道:「等著員外回話。還有一宗事呢。」柳洪道:「還有什麼事呢?不是要討賞麼?」二人道:「討賞忙甚麼呢。咱們花園躺著一個死人呢。」柳洪聞聽,大驚道:「如何有死人呢?」二人道:「員外隨我們看看就知道了。不是生人,卻是個熟人。」柳洪跟定更夫進了花園,來至敞廳,更夫舉起燈籠照看。柳洪見滿地是血,戰戰兢兢看了多時,道:「這不是牛驢子嗎?他如何被人殺了呢?」又見棺蓋橫著,旁邊又有一把板斧,猛然省悟道:「別是他前來開棺盜屍罷?如何棺蓋橫過來呢?」更夫說道:「員外爺想得不錯。只是他被何人殺死呢?難道他見小姐活了,他自己抹了脖子?」柳洪無奈,只得派人看守,準備報官相驗。先叫人找了地保來,告訴他此事。地保道:「日前掐死了一個丫鬟,尚未結案;如今又殺了一個家人,所有這些喜慶事情,全出在尊府,此事就說不得了,只好員外辛苦辛苦,同我走一趟。」柳洪知道是故意的拿捏,只得進內,取些銀兩給他們就完了。
  不料來至套間屋內,見銀櫃的鎖頭落地,櫃蓋已開,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查對,散碎銀兩俱各未動,單單整封銀兩短了十封。心內這一陣難受,又不是疼,又不是癢,竟不知如何是好。發了會子怔,叫丫鬟去請安人,一面平了一兩六錢有零的銀算是二兩,央求地保呈報。地保得了銀子,自己去了。柳洪急回身來至屋內,不覺淚下。馮氏便問:「叫我有甚麼事?女兒活了,應當歡喜,為何反倒哭起來了呢?莫不成牛驢子死了,你心疼他嗎?」柳洪道:「那盜屍賊,我心疼他做甚麼?」馮氏道:「既不為此,你哭甚麼?」柳洪便將銀子失去十封的話,說了一遍:「因為心疼銀子,不覺流淚。這如今意欲報官,故此請你來商議商議。」馮氏聽了,也覺一驚,後來聽柳洪說要報官,連說:「不可,不可。現在咱們家有兩宗人命的大案,尚未完結。如今為丟銀子又去報官。別的都不遺失,單單的丟了十封銀子。這不是提官的醒兒嗎?可見咱家積蓄多金。他若往歪裡一問,只怕再花上十封,也未必能夠結案。依我說,這十封銀子只好忍個肚子疼,算是丟了罷。」柳洪聽了此言,深為有理,只得罷了。不過一時時揪著心繫子怪疼的。
  且說馬氏攛掇丈夫前去盜屍,以為手到成功,不想呆呆的等了一夜未見回來,看看的天已發曉,不由得埋怨道:「這王八蛋好生可惡!他不虧我指引明路,教他發財。如今得了手且不回家,又不知填那個小媽兒去了。少時他瞎爹若問起來,又該無故嘮叨。」正在自言自語埋怨,忽聽有人敲門,道:「牛三哥,牛三哥。」婦人答道:「是誰呀?這末早就來叫門。」說罷,將門開了一看,原來是撿糞的李二。李二一見馬氏,便道:「姪兒媳婦,你煩惱呀?」馬氏聽了,啐道:「呸!大清早起的,也不嫌個喪氣。這是怎麼說呢?」李二說:「敢則是喪氣。你們家驢子叫人殺了。怎麼不喪氣?」
  牛三已在屋內聽見,便接言道:「李老二,你進屋裡來,明白告訴了我,這是怎麼一件事情。」李二便進屋內,見了牛三,說:「告訴哥哥說,驢子姪兒不知為何被人殺死在那邊花園子裡了。你們員外報了官。少時就要來相驗呢。」牛三道:「好呀!你們幹的好事呀!昨日那末攔你們;你們不聽,到底遭了殺了。這不叫員外受累嗎?李老二,你拉了我去,等著官府來了,我攔驗就是了。這不是嗎?我的兒子既死了,我那兒婦是斷不能守的,莫若叫他回娘家去罷。這才應了俗語兒了:「驢的朝東,馬的朝西。」」說著話,拿了明杖,叫李二拉著他,竟奔著員外宅裡來。見了柳洪,便將要攔驗的話說了。柳洪甚是歡喜,又教導了好些話,那個說的,那個說不的,怎麼具結領屍,編派停當。又將裝小姐的棺木挪在閒屋,算是為他買的壽木。及至官府到來,牛三攔驗,情願具結領屍。官府細問情由,方准所呈。不必細表。
  且說顏生在監。多虧了雨墨服侍,不至受苦。自從那日過下堂來,至今並未提審,竟不知定了案不曾,反覺得心神不定。忽見牢頭將雨墨叫將出來,在嶽神廟前,便發話道:「小伙子,你今兒得出去了。我不能只是替你耽驚兒。再者你們相公,今兒晚上也該叫他受用受用了。」雨墨見不是話頭,便道:「賈大叔,可憐我家相公負屈含冤。望大叔將就將就。」賈牢頭道:「我們早已可憐過了。我們若遇見都像你們這樣打官司,我們都餓死了。你打量裡裡外外費用輕呢。就是你那一點銀子,一哄兒就結了。俗語說:「衙門的錢,下水的船。」這總要現了現。你總得想個主意才好呢。難道你們相公就沒個朋友嗎?」雨墨哭道:「我們從遠方投親而來,這裡如何有相知呢。沒奈何,還是求大叔憐我家相公才好。」賈牢頭道:「你那是白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們相公有個親戚,他不是財主嗎。你為甚不弄他的錢呢?」雨墨流淚道:「那是我家相公的對頭,他如何肯資助呢?」賈牢頭道:「不是那末說。你與相公商量商量,怎麼想個法子將他的親戚咬出來。我們弄他的銀,好照應你們相公呀。是這麼個主意。」雨墨搖頭道:「這個主意卻難,只怕我家相公做不出來罷。」賈牢頭道:「既如此,你今兒就出去。直不准你在這裡!」雨墨見他如此神情,心中好生為難,急得淚流滿面,痛哭不止。恨不得跪在地下哀求。
  忽見監門口有人叫:「賈頭兒,賈頭兒,快來喲。」賈牢頭道:「是了。我這裡說話呢。」那人又道:「你快來,有話說。」賈牢頭道:「什麼事這末忙?難道弄出錢來我一人使嗎?也是大傢伙兒分。」那外面說話的,乃是禁子吳頭兒。他便問道:「你又駁辦誰呢?」賈牢頭道:「就是顏查散的小童兒。」吳頭兒道:「噯喲!我的太爺。你怎麼惹他呢?人家的照應到了。此人姓白,剛才上衙門口略一點染,就是一百兩呀。少時就進來了。你快快好好兒的預備著,伺候著罷。」牢頭聽了,連忙回身,見雨墨還在那裡哭呢。連忙上前道:「老雨呀,你怎麼不禁嘔呢?說說笑笑,嗷嗷嘔嘔,這有什麼呢。你怎麼就認真起來?我問問你,你家相公可有個姓白的朋友嗎?」雨墨道:「並沒有姓白的。」賈牢頭道:「你藏奸。你還惱著我呢。我告訴你,如今外面有個姓白的,瞧你們相公來了。」
  說話間,只見該值的頭目陪著一人進來,頭帶武生巾,身穿月白花氅,內襯一件桃紅襯袍,足登官鞋,另有一番英雄氣概。雨墨看了,很像金相公,卻不敢認。只聽那武生道:「雨墨,你敢是也在此麼?好孩子!真正難為你。」雨墨聽了此言,不覺的落下淚來,連忙上前參見,道:「誰說不是金相公呢。」暗暗忖道:「如何連音也改了呢?」他卻那裡知道金相公就是白玉堂呢。白五爺將雨墨扶起,道:「你家相公在那裡?」
  不知雨墨如何回笑,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替主鳴冤攔輿告狀 因朋涉險寄柬留刀


  且說白玉堂將雨墨扶起,道:「你家相公在那裡?」賈牢頭不容雨墨答言,他便說:「顏相公在這單屋內,都是小人們伺候。」白五爺道:「好。你們用心服侍,我自有賞賜。」賈牢頭連連答應幾個「是」。
  此時雨墨已然告訴了顏生。白五爺來至屋內,見顏生蓬頭垢面,雖無刑具加身,已然形容憔悴。連忙上前執手道:「仁兄,如何遭此冤枉?」說至此,聲音有些慘切。誰知顏生毫不動念,說道:「嗐!愚兄愧見賢弟。賢弟到此何幹哪?」白五爺見顏生並無憂愁哭泣之狀,惟有羞容滿面,心中暗暗點頭,誇道:「顏生真英雄也。」便問:「此事因何而起?」顏生道:「賢弟問他怎麼?」白玉堂道:「你我知己弟兄,非泛泛可比。難道仁兄還瞞著小弟不成?」顏生無奈,只得說道:「此事皆是愚兄之過。」便說:「繡紅寄柬,愚兄並未看明柬上是何言詞。因有人來,便將柬兒放在書內。誰知此柬遺失。到了夜間,就生出此事。柳洪便將愚兄呈送本縣。後來虧得雨墨暗暗打聽,方知是小姐一片苦心,全是為顧愚兄。愚兄自恨遺失柬約,釀成禍端。兄若不應承,難道還攀扯閨閣弱質,壞他的清白?愚兄惟有一死而已!」
  白玉堂聽了顏生之言,頗覺有理。復轉念一想,道:「仁兄知恩報恩,捨己成人,原是大丈夫所為。獨不念老伯母在家懸念乎?」一句話卻把顏生的傷心招起,不由得淚如雨下。半晌,說道:「愚兄死後,望賢弟照看家母。兄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說罷,痛哭不止。雨墨在旁也落淚。白玉堂道:「何至如此。仁兄且自寬心。凡事還要再思,雖則為人,也當為己。聞得開封府包相斷事如神,何不到那裡去伸訴呢?」顏生道:「賢弟此言差矣。此事非是官府屈打成招的,乃是兄自行承認的,又何必向包公那裡分辯去呢?」白玉堂道:「仁兄雖如此說。小弟惟恐本縣詳文若到開封,只怕包相就不容仁兄招認了。那時又當如何?」顏生道:「書云:『匹夫不可奪志也。』況愚兄乎?」
  白玉堂見顏生毫無回轉之心,他便另有個算計了。便叫雨墨將禁子牢頭叫進來。雨墨剛然來到院中,只見禁子牢頭正在那裡嘰嘰喳喳,指手畫腳。忽見雨墨出來,便有二人迎將上來,道:「老雨呀,有什麼吩咐的嗎?」雨墨道:「白老爺請你們二人呢。」二人聽得此話,便狗顛屁股垂兒似的跑向前來。白五爺便叫伴當拿出四封銀子,對他二人說:「這是銀子四封;賞你二人一封,俵散眾人一封,餘下二封便是伺候顏相公的。從此顏相公一切事體,全是你二人照管。倘有不到之處,我若聞知,卻是不依你們的。」二人屈膝謝賞,滿口應承。
  白五爺又對顏生道:「這裡諸事妥協。小弟要借雨墨隨我幾日,不知仁兄叫他去否?」顏生道:「他也在此無事。況此處俱已安置妥協,愚兄也用他不著。賢弟只管將他帶去。」誰知雨墨早已領會白五爺之意,便欣然叩辭了顏生,跟隨白五爺出了監中。到了無人之處,雨墨便問白五爺道:「老爺將小人帶出監來,莫非叫小人瞞著我家相公,上開封府呈控麼?」一句話問得白五爺滿心歡喜,道:「怪哉,怪哉!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聰明,真正罕有。我原有此意,但不知你敢去不敢去?」雨墨道:「小人若不敢去,也就不問了。自從那日我家相公招承之後,小人就要上京內開封府去。只因監內無人伺候,故此耽延至今。今日又見老爺話語之中,提撥我家相公,我家相公毫不省悟;故此方才老爺一說要借小人跟隨幾天,小人就明白了是為著此事。」白五爺哈哈大笑道:「我的意思,竟被你猜著了。我告訴你。你相公入了情魔了,一時也化解不開。須到開封府告去,方能打破迷關。你明日到開封府,就把你家相公無故招承認罪原由申訴一番,包公自有斷法。我在暗中給你安置安置。大約你家相公就可脫去此災了。」說罷,便叫伴當給他十兩銀子。雨墨道:「老爺前次賞過兩個錁子,小人還沒使呢。老爺改日再賞罷。再者小人告狀去,腰間也不好多帶銀子。」白五爺點頭道:「你說的也是。你今日就往開封府去,在附近處住下。明日好去申冤。」雨墨連連稱「是」。竟奔開封府去了。
  誰知就是此夜,開封府出了一件詫異的事。包公每日五更上朝,包興李才預備伺候,一切冠帶袍服茶水羹湯俱各停當,只等包公一呼喚,便諸事整齊。二人正在靜候,忽聽包公咳嗽,包興連忙執燈,掀起簾子,來至裡屋內。剛要將燈往桌上一放,不覺駭目驚心,失聲道:「哎喲!」包公在帳子內,便問道:「甚麼事?」包興道:「這是那裡來的刀……刀……刀呀?」包公聽見,急忙披衣坐起,撩起帳子一看,果見是明晃晃的一把鋼刀橫在桌上,刀下還壓著柬帖兒。便叫包興:「將柬帖拿來我看。」包興將柬帖從刀下抽出,持著燈遞給相爺。一看,見上面有四個大字寫著「顏查散冤」。包公忖度了一會,不解其意,只得淨面穿衣,且自上朝,俟散朝後再慢慢的訪查。
  到了朝中,諸事已完,便乘轎而回。剛至衙門,只見從人叢中跑出個小孩來,在轎旁跪倒,口稱「冤枉」。恰好王朝走到,將他獲住。包公轎至公堂,落下轎,立刻升堂。便叫:「帶那小孩子。」該班的傳出。此時王朝正在角門外問雨墨的名姓,忽聽叫「帶小孩子」,王朝囑咐道:「見了相爺,不要害怕,不可胡說。」雨墨道:「多承老爺教導。」王朝進了角門,將雨墨帶上堂去。雨墨便跪倒,向上叩頭。
  包公問道:「那小孩叫什麼名字?為著何事?訴上來。」雨墨道:「小人名叫雨墨,乃武進縣人。只因同我家主人到祥符縣投親……」包公道:「你主人叫什麼名字?」雨墨道:「姓顏名查散。」包公聽了顏查散三字,暗暗道:「原來果有顏查散。」便問道:「投在什麼人家?」雨墨道:「就是雙星橋柳員外家。這員外名叫柳洪,他是小主人的姑夫。誰知小主人的姑母三年前就死了,此時卻是續娶的馮氏安人。只因柳洪膝下有個姑娘名柳金蟬,是從小兒就許與我家相公為妻。誰知柳洪將我主僕二人留在花園居住,敢則是他不懷好意。住了才四天,那日清早,便有本縣的衙役前來把我主人拿去了。說我主人無故將小姐的丫鬟繡紅掐死在角門以外。回相爺,小人與小人的主人時刻不離左右。小人的主人並未出花園的書齋,如何會在內角門掐死丫鬟呢?不想小人的主人被縣裡拿去,剛過頭一堂,就滿口應承,說是自己將丫鬟掐死,情願抵命。不知是什麼緣故?因此小人到相爺臺前,懇求相爺與小人的主人作主。」說罷,復又叩頭。
  包公聽了,沈吟半晌,便問道:「你家相公既與柳洪是親戚,想來出入是不避的了?」雨墨道:「柳洪為人極其固執。慢說別人,就是續娶的馮氏也未容我家主人相見。主僕在那裡四五天,盡在花園書齋居住。所有飯食茶水,俱是小人進內自取,並未派人服侍,很不像親戚的道理。菜裡頭連一點兒肉腥也沒有。」包公又問道:「你可知道小姐那裡,除了繡紅還有幾個丫鬟呢?」雨墨道:「聽得說小姐那裡,就只一個丫鬟繡紅,還有個乳母田氏。這個乳母卻是個好人。」包公忙問道:「怎見得?」雨墨道:「小人進內取茶飯時,他就向小人說:「園子空落,你們主僕在那里居住須要小心,恐有不測之事。依我說,莫若過一兩天,你們還是離了此處好。」不想果然就遭了此事了。」包公暗暗的躊躇道:「莫非乳母曉得其中原委呢?何不如此如此,看是如何。」想罷,便叫將雨墨帶下去,就在班房裡聽候。立刻吩咐差役:「將柳洪並他家乳母田氏分別傳來,不許串供。」又吩咐:「到祥符縣提顏查散到府聽審。」
  包公暫退堂,用飯畢,正要歇息。只見傳柳洪的差役回來稟道:「柳洪到案。」老爺吩咐:「伺候升堂。」將柳洪帶上堂來,問道:「顏查散是你甚麼人?」柳洪道:「是小老兒內姪。」包公道:「他來此作甚麼來了?」柳洪道:「他在小老兒家讀書,為的是明年科考。」包公道:「聞聽他與你女兒自幼聯姻,可是有的麼?」柳洪暗暗的納悶,道:「怨不得人家說包公斷事如神。我家裡事他如何知道呢?」至此無奈,只得說道:「是從小兒定下的婚姻。他來此一則為讀書預備科考,二則為完姻。」包公道:「你可曾將他留下?」柳洪道:「留他在小老兒家居住。」包公道:「你家丫鬟繡紅,可是服侍你女兒的麼?」柳洪道:「是從小兒跟隨小女兒,極其聰明,又會寫,又會算,實實死得可惜。」包公道:「為何死的?」柳洪道:「就是被顏查散扣喉而死。」包公道:「什麼時候死的?死於何處?」柳洪道:「及至小老兒知道已有二鼓之半。卻是死在內角門以外。」包公聽罷,將驚堂木一拍,道:「我把你這老狗,滿口胡說!方才你說,及至你知道的時節已有二鼓之半,自然是你的家人報與你知道的。你並未親眼看見是誰掐死的,如何就說是顏查散相害?這明明是你嫌貧愛富,將丫鬟掐死,有意誣賴顏生。你還敢在本閣跟前支吾麼?」柳洪見包公動怒,連忙叩頭,道:「相爺請息怒,容小老兒細細的說。丫鬟被人掐死,小老兒原也不知是誰掐死的。只因死屍之旁落下一把扇子,卻是顏生的名款;因此才知道是顏生所害。」說罷,復又叩頭,包公聽了,思想了半晌:「如此看來,定是顏生作下不才之事了。」
  又見差役回道:「乳母田氏傳到。」包公叫把柳洪帶下去,即將田氏帶上堂來。田氏那裡見過這樣堂威,已然嚇得魂不附體,渾身抖衣而戰。包公問道:「你就是柳金蟬的乳母?」田氏道:「婆……婆子便是。」包公道:「丫鬟繡紅為何而死的?從實說來。」田氏到了此時,那敢撒謊,便把如何聽見員外安人私語要害顏生,自己如何與小姐商議要救顏生,如何叫繡紅私贈顏生銀兩等話說了:「誰知顏姑爺得了財物,不知何故,竟將繡紅掐死了。偏偏的又落下一把扇子,連那個字帖兒。我家員外見了氣得了不得,就把顏姑爺送了縣了。誰知我家的小姐就上了弔了。……」包公聽至此,不覺愕然,道:「怎麼柳金蟬竟自死了麼?」田氏道:「死了之後又活了。」包公又問道:「如何又會活了呢?」田氏道:「皆因我家員外安人商量此事,說顏姑爺是頭一天進了監,第二天姑娘就吊死了──況且又是未過門之女。這要是吵嚷出去,這個名聲兒不好聽的。因此就說是小姐病得要死,買口棺材來沖一沖,卻悄悄把小姐裝殮了,停放在後花園敞廳上。誰知半夜裡有人嚷說:「你們小姐活了,還了魂了。」大傢伙兒聽見了,過去一看,誰說不是活了呢。棺材蓋也橫過來了,小姐在棺材裡坐著呢。」包公道:「棺材蓋如何會橫過來呢?」田氏道:「聽說是宅內的下人牛驢子偷偷兒盜屍去。他見小姐活了,不知怎麼,他又抹了脖子了。」
  包公聽畢,暗暗思想道:「可惜金蟬一番節烈,竟被無義的顏生辜負了。可恨顏生既得財物,又將繡紅掐死。其為人的品行,就不問可知了。如何又有寄柬留刀之事,並有小童雨墨替他伸冤呢?」想至此,便叫:「帶雨墨。」左右即將雨墨帶上堂來。包公把驚堂木一拍,道:「好狗才!你小小年紀,竟敢大膽蒙混本閣,該當何罪?」雨墨見包公動怒,便向上叩頭道:「小人句句是實話,焉敢蒙混相爺。」包公一聲斷喝:「你這狗才,就該掌嘴!你說你主人並未離了書房,他的扇子如何又在內角門以外呢?講!」
  不知雨墨回答些甚麼言語,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鍘斬君衡書生開罪 石驚趙虎俠客爭鋒


  且說包公一聲斷喝:「唗!你這狗才,就該掌嘴。你說你主人並未離了書房,他的扇子如何又在內角門以外呢?」雨墨道:「相爺若說扇子,其中有個情節。只因柳洪內姪名叫馮君衡,就是現在馮氏安人的姪兒,那一天合我主人談詩對對子。後來他要我主人扇子瞧,卻把他的扇子求我主人寫。我家主人不肯寫。他不依,他就把我主人的扇子拿去。他說寫得了再換。相爺不信,打發人取來,現時仍在筆筒上插著。那把畫著船上婦人搖槳的扇子,就是馮君衡的。小人斷不敢撒謊。」包公因問出扇子的根由,心中早已明白此事,不由哈哈大笑,十分暢快。立刻出簽捉拿馮君衡到案。
  此時祥符縣已將顏查散解到。包公便叫將田氏帶下去,叫雨墨跪在一旁。將顏生的招狀看了一遍,已然看出破綻,不由暗暗笑道:「一個情願甘心抵命,一個以死相酬自盡,他二人也堪稱為義夫節婦了。」便叫:「帶顏查散。」
  顏生此時鐲鐐加身,來至堂上,一眼看見雨墨,心中納悶道:「他到此何幹?」左右上來去了刑具。顏生跪倒。包公道:「顏查散抬起頭來。」顏查散仰起面來。包公見他雖然蓬頭垢面,卻是形容秀美良善之人,便問:「你如何將繡紅掐死?」顏生便將在縣內口供,一字不改,訴將上去。包公點了點頭,道:「繡紅也真正的可惡。你是柳洪的親戚,又是客居他家,他竟敢不服呼喚,口出不遜,無怪你憤恨。我且問你。你是什麼時候出了書齋?由何路徑到內角門?什麼時候掐死繡紅?他死於何處?講。」
  顏生聽包公問到此處,竟不能答,暗暗的道:「好利害!好利害!我何嘗掐死繡紅,不過是恐金蟬出頭露面,名節攸關;故此我才招認掐死繡紅。如今相爺細細的審問,何時出了書齋,由何路徑到內角門,我如何說得出來?」正在為難之際,忽聽雨墨在旁哭道:「相公此時還不說明,真個就不念老安人在家懸念麼?」顏生一聞此言,觸動肝腑,又是著急,又慚愧,不覺淚流滿面,向上叩頭,道:「犯人實實罪該萬死,惟求相爺筆下超生。」說罷,痛哭不止。
  包公道:「還有一事問你。柳金蟬既已寄柬與你,你為何不去,是何緣故?」顏生道:「哎呀!相爺呀。千錯萬錯在此處。那日繡紅送柬之後,犯人剛然要看。恰值馮君衡前來借書,犯人便將此柬掖在案頭書內。誰知馮君衡去後,遍尋不見,再也無有。犯人並不知柬中是何言詞,如何知道有內角門之約呢?」包公聽了,便覺了然。
  只見差役回道:「馮君衡拿到。」包公便叫顏生主僕下去,立刻帶馮君衡上堂。包公見他兔耳鶯腮,蛇眉鼠眼,已知是不良之輩,把驚堂木一拍,道:「馮君衡,快將假名盜財,因奸致命,從實招來!」左右連聲催嚇:「講!講!講!」馮君衡道:「沒有什麼招的。」包公道:「請大刑。」左右將三根木望堂上一撂。馮君衡害怕,只得口吐實情,將如何換扇,如何盜柬,如何二更之時拿了扇柬冒名前去,只因繡紅要嚷,如何將他扣喉而死,又如何撇下扇柬,換了包袱銀兩回轉書房,從頭至尾,述說一遍。包公問明,叫他畫了供,立刻請御刑。王馬張趙將狗頭鍘抬來,還是照舊章程,登時將馮君衡鍘了。丹墀之下,只嚇得柳洪田氏以及顏生主僕不敢仰視。
  剛將屍首打掃完畢,御刑仍然安放。堂上忽聽包公道:「帶柳洪。」這一聲把個柳洪嚇得膽裂魂飛,筋酥骨軟,好容易掙扎爬至公堂之上。包公道:「我罵你這老狗!顏生受害,金蟬懸樑,繡紅遭害,驢子被殺,以及馮君衡遭刑,全由你這老狗嫌貧愛富而起,致令生者、死者、死而復生者受此大害。今將你廢於鍘下,大概不委屈你罷?」柳洪聽了,叩頭碰地,道:「實在不屈。望相爺開天地之恩,饒恕小老兒,改過自新,以贖前愆。」包公道:「你既知要贖罪,聽本閣吩咐。今將顏生交付於你,就在你家攻書。所有一切費用,你要好好看待。俟明年科考之後,中與不中,即便畢姻。倘顏查散稍有疏虞,我便把你拿來,仍然廢於鍘下。你敢應麼?」柳洪道:「小老兒願意,小老兒願意。」
  包公便將顏查散雨墨叫上堂來,道:「你讀書要明大義,為何失大義而全小節?便非志士,乃係腐儒。自今以後,必須改過,務要好好讀書。按日期將窗課送來,本閣與你看視。倘得寸進,庶不負雨墨一片為主之心。就是平素之間,也要將他好好看待。」顏生向上叩頭道:「謹遵臺命。」三個人又從新向上叩頭。柳洪攜了顏生的手,顏生攜了雨墨的手,又是歡喜,又是傷心,下了丹墀,同了田氏一齊回家去了。此案已結。包公退堂,來至書房,便叫包興:「請展護衛。」
  你道展爺幾時回來的?他卻來在顏查散白玉堂之先,只因騰不出筆來不能敘寫。事有緩急,況顏生之案是一氣的文字,再也間斷不得,如何還有功夫提展爺呢。如今顏查散之案已完,必須要說一番。展爺自從救了老僕顏福之後,那夜便趕到家中,見了展忠。將茉花村比劍聯姻之事,述說一回。彼此換劍作了定禮,便將湛盧寶劍給他看了。展忠滿心歡喜。展爺又告訴他,現在開封府有一件要緊之事,故此連夜趕回家中,必須早赴東京。展忠道:「作皇家官,理應報效朝廷。家中之事全有老奴照管。爺自請放心。」展爺便叫伴當收拾行李備馬,立刻起程,竟奔開封府而來。
  及至到了開封府,先見了公孫先生與王馬張趙等,卻不提白玉堂來京,不過略問了問:「一向有什麼事故沒有?」大家俱言無事。又問展爺道:「大哥原告兩個月的假,如何恁早回來?」展爺道:「回家祭掃完了,在家無事,莫若早些回來,省得臨期匆忙。」也就遮掩過去。他卻參見了相爺,暗暗將白玉堂之事回了,包公聽了,吩咐嚴加防範,設法擒拿。展爺退回公所,自有眾人與他接風撢塵,一連熱鬧了幾天。展爺每夜防範,並不見什麼動靜。
  不想由顏查散案中,生出寄柬留刀之事。包公雖然疑心,尚未知虛實,如今此案已經斷明,果係「顏查散冤」,應了柬上之言。包公想起留刀之人,退堂來至書房,便請展爺。展爺隨著包興進了書房,參見包公。包公便提起:「寄柬留刀之人,行蹤詭密,令人可疑。護衛須要嚴加防範才好。」展爺道:「卑職前日聽見主管包興述說此事,也就有些疑心。這明是給顏查散辨冤,暗裡卻是透信。據卑職想,留刀之人,恐是白玉堂了。卑職且與公孫策計議去。」包公點頭。展爺退出,來至公所,已然秉上燈燭。大家擺上酒飯,彼此就座。
  公孫便問展爺道:「相爺有何見諭?」展爺道:「相爺為寄柬留刀之事,叫大家防範些。」王朝道:「此事原為顏查散明冤。如今既已斷明,顏生已歸柳家去了,此時又防什麼呢?」展爺此時卻不能不告訴眾人白玉堂來京找尋之事,便將在茉花村比劍聯姻,後至蘆花蕩方知白玉堂進京來找御貓,及一聞此言,便急急敢來等情由說了一遍。張龍道:「原來大哥定了親了。還瞞著我們呢。恐怕兄弟們要喝大哥的喜酒。如今既已說出來,明日是要加倍的罰。」馬漢道:「喝酒是小事。但不知錦毛鼠是怎麼個人?」展爺道:「此人姓白名玉堂,乃五義之中的朋友。」趙虎道:「什麼五義?小弟不明白。」展爺便將陷空島的眾人說出,又將綽號兒說與眾人聽了。公孫先生在旁聽得明白,猛然醒悟道:「此人來找大哥,卻是要與大哥合氣的。」展爺道:「他與我素無仇隙,與我合什麼氣呢?」公孫策道:「大哥,你自想想。他們五人號稱五鼠,你卻號稱御貓。焉有貓兒不捕鼠之理?這明是嗔大哥號稱御貓之故。所以知道他要與大哥合氣。」展爺道:「賢弟所說似乎有理。但我這「御貓」乃聖上所賜,非是劣兄有意稱貓,要欺壓朋友。他若真個為此事而來,劣兄甘拜下風,從此後不稱御貓,也未為不可。」眾人尚未答言。惟趙爺正在豪飲之間,聽見展爺說出此話,他卻有些不服氣,拿著酒杯,立起身來道:「大哥,你老素昔膽量過人,今日何自餒如此?這「御貓」二字乃聖上所賜,如何改得?倘若是那個甚麼白糖咧黑糖咧,──他不來便罷。他若來時,我燒一壺開開的水把他沖著喝了,也去去我的滯氣。」展爺連忙擺手,說:「四弟悄言,豈不聞窗外有耳?……」
  剛說至此,只聽拍的一聲,從外面飛進一物,不偏不歪,正打在趙虎擎的那個酒杯之上,只聽噹啷啷一聲將酒杯打了個粉碎。趙爺嚇了一跳,眾人無不驚駭。
  只見展爺早已出席,將窗扇虛掩,回身復又將燈吹滅。便把外衣脫下,裡面卻是早已結束停當的。暗暗的將寶劍拿在手中,卻把窗扇假做一開,只聽拍的一聲,又是一物打在窗扇上。展爺這才把窗扇一開,隨著勁一伏身竄將出去,只覺得迎面一股寒風,嗖的就是一刀。展爺將劍扁著往上一迎,隨招隨架。用目在星光之下仔細觀瞧,見來人穿著簇青的夜行衣靠,腳步伶俐,依稀是前在苗家集見的那人。
  二人也不言語,惟聞刀劍之聲,叮噹亂響。展爺不過招架,並不還手。見他刀刀緊逼,門路精奇。南俠暗暗喝采。又想道:「這朋友好不知進退。我讓著你,不肯傷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難道我還怕你不成。」暗道:「也叫他知道知道。」便把寶劍一橫。等刀臨近,用個鶴唳長空之勢,用力往上一削,只聽噌的一聲,那人的刀已分為兩段,不敢進步。只見他將身一縱已上了牆頭,展爺一躍身也跟上去;那人卻上了耳房,展爺又躍身而上;及至到了耳房,那人卻上了大堂的房上;展爺趕至大堂房上,那人一伏身越過脊去。展爺不敢緊追,恐有暗器,卻退了幾步。從這邊房脊,剛要越過。瞥見眼前一道紅光,忙說「不好」!把頭一低,剛躲過門面,卻把頭巾打落。那物落在房上,咕嚕嚕滾將下去──又知是個石子。
  原來夜行人另有一番眼力,能暗中視物,雖不真切,卻能分別。最怕猛然火光一亮,反覺眼前一黑。猶如黑天在燈光之下,乍從屋內來,必須略站片時,方覺眼前光亮些。展爺方才覺眼前有火光亮一晃,已知那人必有暗器,趕緊把頭一低,所以將頭巾打落。要是些微力笨點的,不是打在門面之上,重點打下房來咧。此時展爺再往脊的那邊一望,那人早已去了。
  此際在公所之內,王馬張趙帶領差役,燈籠火把,各執器械,俱從角門繞過,遍處搜查,那裡有個人影呢。惟有楞爺趙虎怪叫吆喝,一路亂嚷。展爺已從房上下來,找著頭巾,回到公所,連忙穿了衣服與公孫先生來找包興。恰遇包興奉了相爺之命來請二人。二人即便隨同包興一同來至書房,參見了包公,便說方才與那人交手情形:「未能拿獲,實卑職之過。」包公道:「黑夜之間焉能一戰成功。據我想來,惟恐他別生枝葉,那時更難拿獲,倒要大費周折呢。」又囑咐了一番,合署務要小心。展爺與公孫先生連連答應。二人退出,來至公所,大家計議。惟有趙虎撅著嘴,再也不言語了。自此夜之後,卻也無甚動靜,惟有小心而已。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曉。


第四十回     思尋盟弟遣使三雄 欲盜贓金糾合五義


  且說陷空島盧家莊那鑽天鼠盧方,自從白玉堂離莊,算來將有兩月,未見回來,又無音信,甚是放心不下。每日裡嗐聲歎氣,坐臥不安,連飲食俱各減了。雖有韓徐蔣三人勸慰,無奈盧方實心忠厚,再也解不開。
  一日,兄弟四人同聚於待客廳上。盧方道:「自我兄弟結拜以來,朝夕相聚,何等快樂。偏是五弟少年心性,好事逞強,務必要與什麼「御貓」較量。至今去了兩月有餘,未見回來,劣兄好生放心不下。」四爺蔣平道:「五弟未免過於心高氣傲,而且不服人勸。小弟前次略說了幾句,險些兒與我反目。據我看來,惟恐五弟將來要從這上頭受害呢。」徐慶道:「四弟再休提起。那日要不是你說他,他如何會私自賭氣走了呢。全是你多嘴的不好。那有你三哥也不會說話,也不勸他的好呢。」盧方見徐慶抱怨蔣平,惟恐他二人分爭起來,便道:「事已至此,別的暫且不必提了。只是五弟此去倘有疏虞,那時怎了?劣兄意欲親赴東京尋找尋找,不知眾位賢弟以為如何?」蔣平道:「此事又何必大哥前往。既是小弟多言,他賭氣去了。莫若小弟去尋他回來就是了。」韓彰道:「四弟是斷然去不得的。」蔣平道:「卻是為何?」韓彰道:「五弟這一去必要與姓展的分個高下,倘若得了上風,那還罷了;他若拜了下風,再想起你的前言,如何還肯回來。你是斷然去不得的。」徐慶接言道:「待小弟前去如何?」盧方聽了,卻不言語,知道徐慶為人粗魯,是個渾愣。他這一去,不但不能找回五弟──巧咧,倒要鬧出事來。韓彰見盧方不語,心中早已明白了,便道:「三弟要去,待劣兄與你同去如何?」盧方聽韓彰要與徐慶同去,方答言道:「若得二弟同去,劣兄稍覺放心。」蔣平道:「此事因我起見。如何二哥三哥辛苦,小弟倒安逸呢?莫若小弟也同去走一遭如何?」盧方也不等韓彰徐慶說,便答言道:「若是四弟同去,劣兄更覺放心。明日就與三位賢弟餞行便了。」
  忽見莊丁進來稟道:「外面有鳳陽府柳家莊柳員外求見。」盧方聽了,便問道:「此係何人?」蔣平道:「弟知此人,他乃金頭太歲甘豹的徒弟,姓柳名青,綽號白面判官。不知他來此為著何事?」盧方道:「三位賢弟且先迴避,待劣兄見他,看是如何。」吩咐莊丁:「快請。」盧方也就迎了出去。柳青同了莊丁進來,見他身量卻不高大,衣服甚是鮮明,白馥馥一張面皮,暗含著惡態,疊暴著環睛,明露著鬼計多端。彼此相見,各通姓名。盧方便執手,讓到待客廳上,就座獻茶。
  盧爺便問道:「久仰芳名,未能奉謁。今蒙降臨,有屈臺駕。不知有何見教?敢乞明示。」柳青道:「小弟此來不為別事。只因仰慕盧兄行俠尚義,故此斗膽前來,殊覺冒昧。大約說出此事,決不見責。只因敝處太守孫珍乃兵馬司孫榮之子,卻是太師龐吉之外孫。此人淫欲貪婪,剝削民脂,造惡多端,概難盡述。刻下為與龐吉慶壽,他備得松景八盆,其中暗藏黃金千兩,以為趨奉獻媚之資。小弟打聽得真實,意欲將此金劫下。非是小弟貪愛此金,因敝處連年荒旱,即以此金變了價,買糧米賑濟,以抒民困。奈弟獨力難成,故此不辭跋涉,仰望盧兄幫助是幸!」盧方聽了,便道:「弟蝸居山莊,原是本分人家。雖有微名,並非要結而得。至行劫竊取之事,更不是我盧方所為。足下此來,竟自徒勞。本欲款留幾日,惟恐有誤足下正事,反為不美。莫若足下早早另為打算。」說罷,一執手道:「請了。」柳青聽盧方之言,只氣得滿面通紅,把個白面判官竟成了紅面判官了。暗道:「真乃聞名不如見面。原來盧方是這等人。如此看來,義在那裡?我柳青來的不是路了。」站起身來,也說一個「請」字,頭也不回,竟出門去了。
  誰知莊門卻是兩個相連,只見那邊莊門出來一個莊丁,迎頭攔住道:「柳員外暫停貴步。我們三位員外到了。」柳青回頭一看,只見三個人自那邊過來。仔細留神,見三個人高矮不等,胖瘦不一,各具一種豪俠氣概。柳青只得止步,問道:「你家大員外既已拒絕於我,三位又係何人?請言其詳。」蔣平向前道:「柳兄不認得小弟了麼?小弟蔣平。」指著二爺三爺道:「此是我二哥韓彰。此是我三哥徐慶。」柳青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請了。」說罷,回身就走。
  蔣平趕上前,說道:「柳兄不要如此。方才之事弟等皆知。非是俺大哥見義不為,只因這些日子心緒不定,無暇及此,誠非有意拒絕尊兄。望乞海涵。弟等情願替大哥陪罪。」說罷,就是一揖。柳青見蔣平和容悅色,慇懃勸慰,只得止步轉身,道:「小弟原是仰慕眾兄的義氣干雲,故不辭跋涉而來;不料令兄竟如此固執,使小弟好生的慚愧。」二爺韓彰道:「實是大兄長心中有事,言語梗直,多有得罪。柳兄不要介懷。弟等請柳兄在這邊一敘。」徐慶道:「有話不必在此敘談,咱們且到那邊再說不遲。」柳青只得轉步,進了那邊莊門,也有五間客廳。韓爺將柳青讓至上面,三人陪坐,莊丁獻茶。蔣平又問了一番太守貪贓受賄,剝削民膏的過惡。又問:「柳兄既有此舉,但不知用何計策?」柳青道:「弟有師傅的蒙漢藥斷魂香。到了臨期,只須如此如此,便可成功。」蔣爺韓爺點了點頭,惟有徐爺鼓掌大笑,連說:「好計,好計!」大家歡喜。
  蔣爺又對徐韓二位道:「二位哥哥在此陪著柳兄。小弟還要到大哥那邊一看。此事須要瞞著大哥。如今你我俱在這邊,惟恐工夫大了,大哥又要煩悶。莫若小弟去到那裡,只說二哥三哥在這裡打點行裝。小弟在那裡陪著大哥,二位兄長在這裡陪著柳兄,庶乎兩便。」韓爺道:「四弟所言甚是。你就過那邊去罷。」徐慶道:「還是四弟有算計。快去,快去。」蔣爺別了柳青,與盧方解悶去了。
  這裡柳青便問道:「盧兄為著何事煩惱?」韓爺道:「噯!說起此事,全是五弟任性胡為。」柳青道:「可是呀。方才盧兄提白五兄進京去了。不知為著何事?」韓彰道:「聽得東京有個號稱御貓姓展的,是老五氣他不過,特特前去會他。不想兩月有餘,毫無信息。因此大哥又是思念,又是著急。」柳青聽至此,歎道:「原來盧兄特為五弟不耐煩。這樣愛友的朋友,小弟幾乎錯怪了。然而大哥與其徒思無益,何不前去找尋呢?」徐慶道:「何嘗不是呢。原是俺要去找老五,偏偏的二哥四弟要與俺同去。若非他二人耽擱,此時俺也走了五六十里路了。」韓爺道:「雖則耽延程途,幸喜柳兄前來,明日正好同往。一來為尋五弟,二來又可暗辦此事,豈不兩全其美麼?」柳青聽至此,歎道:「既如此,二位兄長就打點行裝。小弟在前途恭候。省得盧兄看見,又要生疑。」韓爺道:「到此焉有不待酒飯之理。」柳青笑道:「你我非酒肉朋友,吃喝是小事。還是在前途恭候的為是。」說罷,立起身來。韓爺徐慶也不強留。定准了時刻地方,執手告別。韓徐二人送了柳青去後,也到這邊來。見了盧方,卻不提柳青之事。
  到了次日,盧方預備了送行的酒席,弟兄四人吃喝已畢。盧方又囑咐了許多的言語,方將三人送出莊門,親看他們去了。立了多時,才轉身回去。他三人攢步向前,竟赴柳青的約會去了。
  他等只顧劫取孫珍的壽禮,未免耽延時日。不想白玉堂此時在東京鬧下出類拔萃的亂子來了。自從開封府夤夜與南俠比試之後,悄悄回到旅店,暗暗思忖道:「我看姓展的本領果然不差。當初我在苗家集曾遇夜行之人,至今耿耿在心。今見他步法形景,頗似當初所見之人,莫非苗家集遇見的就是此人。若真是他,倒是我意中朋友。再者南俠稱貓之號,原不是他出於本心,乃是聖上所賜。聖上只知他的技藝巧於貓,如何能彀知道錦毛鼠的本領呢。哧!我既到了東京,何不到皇宮內走走。倘有機緣,略略施展施展。一來使當今知道我白玉堂;二來也顯顯我們陷空島的人物;三來我做的事,聖上知道,必交開封府。既交到開封府,再也沒有不叫南俠出頭的。那時我再設個計策,將他誆入陷空島奚落他一場。是貓兒捕了耗子,還是耗子咬了貓?縱然罪犯天條,斧鉞加身,也不枉我白玉堂虛生一世。那怕從此傾生,也可以名傳天下。但只一件,我在店中存身不大穩便。待我明日找個很好的去處隱了身體,那時叫他們捕風捉影,也知道姓白的厲害。」他既橫了心,立下此志,就不顧甚麼紀律了。
  單說內苑萬壽山有總管姓郭名安,他乃郭槐之姪。自從郭槐遭誅之後,他也不想想所做之事,該剮不該剮。他卻自具一偏之見,每每暗想道:「當初咱叔叔謀害儲君,偏偏的被陳林救出,以致久後事犯被戮。細細想來,全是陳林之過。必是有意與郭門作對。再者當初我叔叔是都堂,他是總管,尚且被他治倒,置之死地。何況如今他是都堂,我是總管。倘或想起前仇,咱家如何逃出他的手心裡呢。以大壓小,更是容易。怎麼想個法子,將他害了,一來與叔叔報仇,二來也免得每日耽心。」
  一日晚間,正然思想。只見小太監何常喜端了茶來,雙手捧至郭安面前。郭安接茶慢飲。這何太監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極其伶俐,郭安素來最喜歡他。他見郭安沈默不語,如有所思,便知必有心事,又不敢問。只得搭訕著說道:「前日雨前茶,你老人家喝著沒味兒。今日奴婢特向都堂那裡,合伙伴們尋一瓶上用的龍井茶來,給你老人家泡了一小壺兒。你老人家喝著這個如何?」郭安道:「也還罷了。只是以後你倒要少往都堂那邊去。他那裡黑心人多。你小孩家懂的什麼。萬一叫他們害了,豈不白白把個小命送了麼?」
  何常喜聽了,暗暗展轉道:「聽他之言,話內有因。他別與都堂有甚麼拉攏罷?我何不就棍打腿探探呢?」便道:「敢則是這末著嗎?若不是你老人家教導,奴婢那裡知道呢。但只一件,他們是上司衙門,往往的捏個短兒,拿個錯兒。你老人家還擔得起;若是奴婢,那裡擱的住呢,一來年輕,二來又不懂事。時常到那裡去,叔叔長,大爺短,合他們鬼混。明是討他們好兒,暗裡卻是打聽他們的事情。就是他們安著壞心,也不過仗著都堂的威勢欺人罷了。」郭安聽了,猛然心內一動,便道:「你常去,可聽見他們有什麼事沒有呢?」何常喜道:「卻倒沒聽見甚麼事。就是昨日奴婢尋茶去,見他們拿著一匣人參,說是聖上賞都堂的。因為都堂有了年紀,神虛氣喘,咳聲不止,未免是當初操勞太過,如今百病趁虛而入。因此賞參,要加上別的藥味,配甚麼藥酒。每日早晚喝些,最是消除百病,益壽延年。」郭安聞聽,不覺發恨道:「他還要益壽延年!恨不得他立刻傾生,方消我心頭之恨。」
  不知郭安怎生謀害陳林,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忠烈題詩郭安喪命 開封奉旨趙虎喬妝


  且說何太監聽了一怔,說:「奴婢瞧都堂為人行事,卻是極好的,而且待你老人家不錯,怎麼這樣恨他呢?想來都堂是他跟的人不好,把你老人家鬧寒了心咧。」郭安道:「你小人家不懂得聖人的道理。聖人說:「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害了我的叔叔,就如父母一般,我若不報此仇,豈不被人恥笑呢?我久懷此心,未得其便。如今他既用人參作酒,這是天賜其便。」
  何太監暗暗想道:「敢則是與都堂原有仇隙。怨不得他每每的如有所思呢。但不知如何害法?我且問明白了,再作道理。」便道:「他用人參,乃是補氣養神的,你老人家怎麼倒說天賜其便呢?」郭安道:「我且問你,我待你如何?」常喜道:「你老人家是最疼愛我的,真是吃蝨子落不下大腿,不亞如父子一般,誰不知道呢?」郭安道:「既如此,我這一宗事也不瞞你。你若能幫我辦成了,我便另眼看待於你。咱們就認為義父子,你心下如何呢?」
  何太監聽了,暗忖道:「我若不應允,必與別人商議。那時不但我不能知道,反叫他記了我的仇了。」便連忙跪下,道:「你老人家若不憎嫌,兒子與爹爹磕頭。」郭安見他如此,真是樂得了不得。連忙扶起來,道:「好孩子,真令人可疼。往後必要提拔於你。只是此事須要嚴密,千萬不可泄漏。」何太監道:「那是自然,何用你老人家吩咐呢。但不知用兒子作甚麼?」郭安道:「我有個漫毒散的方子,也是當初老太爺在日,與尤奶奶商議的,沒有用著。我卻記下這個方子。此乃最忌的是人參。若吃此藥,誤用人參,猶如火上澆油,不出七天,必要命盡無常。這都是「八反」裡頭的。如今將此藥放在酒裡請他來吃。他若吃了,回去再一喝人參酒,毒氣相攻,雖然不能七日身亡,大約他有年紀的人了,也就不能多延時日。──又不露痕跡。你說好不好?」何太監說:「此事卻用兒子甚麼呢?」郭安道:「你小人家又不明白了。你想想,跟都堂的那一個不是鬼靈精兒似的。若請他吃酒,用兩壺斟酒,將來有個好歹,他們必疑惑是酒裡有了毒了。那還了得麼?如今只用一把壺斟酒。這可就用著你了。」何太監道:「一個壺裡,怎麼能裝兩樣酒呢?這可悶殺人咧。」郭安道:「原是呀,為甚麼必得用你呢?你進屋裡去,在博古閣子上,把那把洋鏨金的銀酒壺拿來。」
  何常喜果然拿來,在燈下一看,見此壺比平常酒壺略粗些,底兒上卻有兩個窟窿。打開蓋一瞧,見裡面中間卻有一層隔膜圓桶兒。看了半天,卻不明白。郭安道:「你瞧不明白,我告訴你罷。這是人家送我的頑意兒。若要灌人的酒,叫他醉了,就用著這個了。此壺名叫「轉心壺」。待我試給你看。」將方才喝的茶還有半碗,揭開蓋,灌入左邊。又叫常喜舀了半碗涼水,順著右邊灌入。將蓋蓋好,遞與何常喜,叫他斟。常喜接過,斟了半天,也斟不出來。郭安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你拿來罷。別嘔我了。待我斟給你看。」常喜遞過壺去。郭安接來,道:「我先斟一杯水。」將壺一低,果然斟出水來。又道:「我再斟一杯茶。」將壺一低,果然斟茶來。
  常喜看了納悶,道:「這是甚麼緣故呢?好老爺子,你老細細告訴孩兒罷。」郭安笑道:「你執著壺靶。用手托住壺底。要斟左邊,你將右邊窟窿堵住;要斟右邊,將左邊窟窿堵住;再沒有斟不出來的。千萬要記明白了。你可知道了?」何太監道:「話雖如此說,難道這壺嘴兒他也不過味麼?」郭安道:「燈下難瞧。你明日細細看來,這壺嘴裡面也是有隔舌的,不過燈下斟酒,再也看不出來。不然,如何人家不犯疑呢?一個壺裡吃酒還有兩樣麼?那裡知道真是兩樣呢。這也是能人巧制,想出這蹊蹺法子來。──且不要說這些。我就寫個帖兒,你此時就請去。明日是十五,約他在此賞月。他若果來,你可抱定酒壺,千萬記了左右窟窿,好歹別斟錯了。那可不是頑的。」何常喜答應,拿了帖子,便奔都堂這邊來了。
  剛過太湖石畔,只見柳蔭中驀然出來一人,手中鋼刀一晃,光華奪目。又聽那人說道:「你要嚷,就是一刀。」何常喜嚇得哆嗦作一團。那人悄悄道:「俺將你捆縛好了,放在太湖石畔柳樹之下。若明日將你交到三法司或開封府,你可要直言伸訴。倘若隱瞞,我明晚割你的首級。」何太監連連答應,束手就縛。那人一提,將他放在太湖石畔柳蔭之下。又叫他張口,填了一塊棉絮。執著明晃晃的刀,竟奔郭安屋中而來。
  這裡郭安呆等小太監何常喜。忽聽腳步聲響,以為是他回來,便問道:「你回來了麼?」外面答道:「俺來也。」郭安一抬頭,見一人持利刃,只嚇的嚷了一聲「有賊」,誰知頭已落地。外面巡更太監忽聽嚷了一聲,不見動靜,趕來一看,但見郭安已然被人殺死在地。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去回稟了執事太監,不敢耽延,回稟都堂陳公公,立刻派人查驗。又在各處搜尋,於柳蔭之下,救了何常喜,鬆了綁背,掏出棉絮,容他喘息。問他,他卻不敢說,止於說:「捆我的那個人曾說來,叫我到三法司或開封府方敢直言實說,若說錯了,他明晚還要取我的首級呢。」眾人見他說的話內有因,也不敢追問,便先回稟了都堂。都堂派人好生看守,待明早啟奏便了。
  次日五鼓,天子尚未臨朝。陳公公進內,請了聖安,便將萬壽山總管郭安不知被何人殺死,並將小太監何常喜被縛,一切言語,俱各奏明。仁宗聞奏,不由得詫異道:「朕之內苑如何敢有動手行兇之人?此人膽量也就不小呢。」就將何常喜交開封府審訊。陳公公領旨,才待轉身,天子又道:「今乃望日,朕要到忠烈祠拈香,老伴伴隨朕一往。」陳林領旨出來,先傳了將何常喜交開封府的旨意,然後又傳聖上到忠烈祠拈香的旨意。
  掌管忠烈祠太監,知道聖上每逢朔望必要拈香,早已預備。聖上排駕到忠烈祠,只見桿上黃旛飄蕩,兩邊鼓響鐘鳴。聖上來至內殿,陳伴伴緊緊跟隨。正面塑著忠烈寇承御之像,仍是宮妝打扮,卻是站像。兩邊也塑著隨侍的四個配像。天子朝上默祝拈香。雖不下拜,那一番恭敬,也就至誠得很呢。拈香已畢,仰觀金像。惟有陳公公在旁,見塑像面貌如生,不覺滴下淚來。又不敢哭,連忙拭去。誰知聖上早已看見,便不肯注視,反仰面瞧了佛門寶旛。猛回頭,見西山牆山花之內字跡淋漓,心中暗道:「此處卻有何人寫字?」不覺移步近前仰視。老伴伴見聖上仰面看視,心中也自狐疑:「此字是何人寫的呢?」幸喜字體極大,看得真切,卻是一首五言絕句詩。寫的是:「忠烈保君王,哀哉杖下亡。芳名垂不朽,博得一爐香。」詞語雖然粗俗,筆氣極其縱橫,而且言簡意深,包括不遺。聖上便問道:「此詩何人所寫?」陳林道:「奴婢不知。待奴婢問來。」轉身將管祠的太監喚來,問此詩的來由。
  這人聽了,只嚇得驚疑不止,跪奏道:「奴婢等知道今日十五,聖上必要臨。昨日帶領多人細細撢掃,拂去浮塵,各處留神,並未見有此詩句。如何一夜之間,竟有人擅敢題詩呢?奴婢實係不知。」仁宗猛然醒悟道:「老伴伴,你也不必問了。朕卻明白此事。你看題詩之處,非有出奇的本領之人,再也不能題寫;郭安的死,非有出奇的本領之人,再也不能殺死。據朕想來,題詩的即是殺人的,殺人的就是題詩的。且將首相包卿宣來見朕。」
  不多時,包公來到,參見了聖駕。天子便將題詩殺人的原由,說了一番。包公聽了(正因白玉堂鬧了開封府之後,這些日子並無動靜,不想他卻來在禁院來了。)不好言明,只得啟奏:「待臣慢慢訪查。」卻又踏看了一番,並無形跡。便護從聖駕還宮,然後急急乘轎回衙。立刻升堂,將何常喜審問。何太監便將郭安定計如何要謀害陳林,現有轉心壺,還有茶水為證;並將捆他那人如何形相面貌衣服,說的是何言語,一字不敢撒謊,從實訴將出來。包公聽了,暫將何太監令人看守,便回轉書房,請了展爺公孫策來,大家商酌一番。二人也說:「此事必是白玉堂所為無疑,須要細細查訪才好。」二人別了包公,來到官廳,又與四義士一同聚議。
  次日包公入朝,將審何常喜的情由奏明,天子聞聽,更覺歡喜,稱贊道:「此人雖是闇昧。他卻秉公除奸,行俠作義,卻也是個好人。卿家必須細細訪查。不拘時日,務要將此人拿住,朕要親覽。」包公領旨,到了開封,又傳與眾人。誰不要建立此功,從此後處處留神,人人小心,再也毫無影響。
  不料楞爺趙虎,他又想起當初扮化子訪得一案實在的興頭。如今何不照舊再走一趟呢!因此叫小子又備了行頭。此次卻不隱藏,改扮停當,他就從開封府角門內,大搖大擺的出來。招的眾人無不嘲笑。他卻鼓著腮幫子,當正經事辦,以為是私訪不可褻瀆。其中就有好性兒的跟著他,三三兩兩在背後指指戳戳。後來這三兩個人見跟的人多了,他們卻煞住腳步。別人卻跟著不離左右。趙虎一想:「可恨這些人沒有開過眼,連一個討飯的也沒瞧見過。真是可厭的很咧。」要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以假為真誤拿要犯 將差就錯巧訊贓金


  且說趙虎扮做化子,見跟的人多了,一時性發,他便拽開大步,飛也似的跑了二三里之遙。看了看左右無人,方將腳步放緩了,往前慢走。誰知方才眾人圍繞著,自己以為得意,卻不理會。及至剩了一人,他把一團高興也過去了,就覺著一陣陣的風涼。先前還掙扎的住,後來便合著腰兒,漸漸握住胸脯。沒奈何,又雙手抱了肩頭,往前顛跑。偏偏的日色西斜,金風透體,那裡還擱得住呢。兩隻眼睛東瞧西望。見那壁廂有一破廟,山門倒壞,殿宇坍塌,東西山牆孤立。便奔到山牆之下,蹲下身體,以避北風。自己未免後悔,不該穿著這樣單寒行頭,理應穿一分破爛的棉衣才是。凡事不可粗心。
  正在思想,只見那邊來了一人,衣衫襤褸,與自己相同,卻夾著一捆乾草,竟奔到大柳樹之下,揚手將草順在裡面。卻見他扳住柳枝,將身一縱,鑽在樹窟窿裡面去了。趙虎此時見那人,覺得比自己暖和多了,恨不得也鑽在裡面暖和暖和才好。暗暗想道:「往往到了飽暖之時,便忘卻了饑寒之苦。似我趙虎每日在開封府,飽食暖衣,何等快樂。今日為私訪而來,遭此秋風,便覺得寒冷之甚。見他鑽入樹窟,又有乾草鋪墊。似這等看來,他那人就比我這六品校尉強多了。」心裡如此想,身上更覺得打噤兒。
  忽見那邊又來一人,也是襤褸不堪,卻也抱著一捆乾草,也奔了這棵枯柳而來。到了跟前,不容分說,把草往裡一拋。只聽裡面人哎喲道:「這是怎麼了?」探出頭來一看,道:「你要留神點呀!為何鬧了我一頭乾草呢?」外邊那人道:「老兄恕我不知。敢則是你早來了。沒奈何,勻便勻便。咱二人將就在一處,又暖和,又不寂寞。我還有話合你說呢。」說著話,將樹枝扳住,身子一縱,也鑽進樹窟之內。只聽先前那人道:「我一人正好安眠,偏偏的你又來了,說不得只好打坐功了。」又聽後來那人道:「大廈千間,不過身眠七尺。咱二人雖則窮苦,現有乾草鋪墊,又溫又暖,也算罷了,此時管保就有不如你我的。」
  趙虎聽了,暗道:「好小子!這是說我呢。我何不也鑽進去,作個不速之客呢?」剛然走到樹下,又聽那人道:「就以開封府說吧,堂堂的首相,他竟會一夜一夜大睜著眼睛,不能安睡。難道他老人家還短少了暖?熱被麼?只因國事操心,日夜焦勞,把個大人愁得沒有睏了。」趙虎聽了,暗暗點頭。又聽這個問道:「相爺為什麼睡不著呢?」那人又道:「怎麼你不知道?只因新近宮內不知甚麼人在忠烈祠題詩,又在萬壽山殺命,奏旨把此事交到開封府查問細訪。你說這個無影無形的事情,往那裡查去?」忽聽這個道:「此事我雖知道,我可沒那末大膽子上開封府。我怕惹亂子,不是頑的。」那人道:「這怕甚麼呢?你還丟甚麼呢?你告訴我,我幫著你好不好?」這人道:「既是如此,我告訴你。前日咱們鼓樓大街路北,那不是吉升店麼?來了一個人,年紀不大,好俊樣兒,手下帶著從人騎著大馬,將那末一個大店滿占了。說要等他們伙伴,聲勢很闊。因此我暗暗打聽,只是聽說此人姓孫,他與宮中有什麼拉攏,這不是這件事麼?」趙爺聽見,不由得滿心歡喜,把冷清付於九霄雲外,一口氣便跑回開封府,立刻找了包興,回稟相爺,如此如此。
  包公聽了不能不信,只得多派差役跟隨趙虎,又派馬漢張龍一同前往,竟奔吉升店門。將差役安放妥當,然後叫開店門。店裡不知為著何事,連忙開門。只見楞爺趙虎當先,便問道:「你這店內可有姓孫的麼?」小二含笑道:「正是前日來的。」四爺道:「在那裡?」小二道:「現在上房居住,業已安歇了。」楞爺道:「我們乃開封府奉相爺鈞諭,前來拿人。逃走了,惟你是問。」店小二聽罷,忙了手腳。楞爺便喚差役人等。叫小二來,將上房門口堵住。叫小二叫喚,說:「有同事人找呢。」只聽裡面應道:「想是伙計趕到了,快請。」只見跟從之人開了窗扇,趙爺當先來到屋內。從人見不是來頭,往旁邊一閃。楞爺卻將軟簾向上一掀,只見那人剛才下地,衣服尚在掩著。趙爺急上前,一把抓住,說道:「好賊呀!你的事犯了。」只聽那人道:「足下何人?放手。有話好說。」趙虎道:「我若放手,你不跑了?實對你說,我們乃開封府來的。」那人聽了開封府三字,便知此事不妥。趙爺道:「奉相爺鈞諭,特來拿你。若不訪查明白,敢拿人麼?有甚麼話,你只好上堂說去。」說罷,將那人往外一拉,喝聲:「捆了!」又吩咐各處搜尋,卻無別物,惟查包袱內有書信一包。趙爺卻不認得字,將書信撂在一邊。
  此時馬漢張龍知道趙虎成功,連忙進來,正見趙爺將書信撂在一邊。張龍忙拿起燈來一看,上寫「內信兩封」,中間寫「平安家報」,後面有年月日,「鳳陽府署密封」。張爺看了,就知此事有些舛錯。當著大眾不好明言,暗將書信揣起,押著此人,且回衙門再作道理。店家也不知何故,難免提心吊膽。
  單言眾人來到開封府,急速稟報了相爺。相爺立刻升堂。趙虎當堂交差,當面去縛。張龍卻將書信呈上。包公看了,便知此事錯了。只得問道:「你叫何名,因何來京?講!」左右連聲催喝。那人磕頭,碰地有聲。他卻早已知道開封府非別的衙門可比,戰戰兢兢回道:「小人乃……鳳陽府太守孫……孫珍的家人,名喚松……松福,奉了我們老爺之命,押解壽禮給龐太師上壽。」包公道:「甚麼壽禮?現在那裡?」松福道:「是八盆松景。小人有個同伴之人名喚松壽,是他押著壽禮,尚在路上,還沒到呢。小人是前站,故此在吉升店住著等候。」包公聽了,已知此事錯拿無疑。只是如何開放呢?此時趙爺聽了松福之言,好生難受。
  忽見包公將書皮往復看了,便問道:「你家壽禮內,你們老爺可有甚麼夾帶?從實訴上來。」只此一問,把個松福嚇得抖衣而戰,形色倉皇。包公是何等樣人,見他如此光景,把驚堂木一拍,道:「好狗才!你還不快說麼?」松福連連叩頭,道:「相爺不必動怒,小人實說,實說。」心中暗想道:「好利害!怨的人說開封府的官司難打,果不虛傳。怪道方才拿我時,說我事犯了。若不訪查明白,如何敢拿人呢?這些話明是知道,我如何隱瞞呢?不如實說了,省得皮肉受苦。」便道:「實係八盆景,內暗藏著萬兩黃金。惟恐路上被人識破,故此埋在花盆之內。不想相爺神目如電,早已明察秋毫,小人再不敢隱瞞。不信,老爺看書信便知。」包公便道:「這裡面書信二封,是給何人的?」松福道:「一封是小人的老爺給小人的老太爺的,一封是給龐太師的。我們老爺原是龐太師的外孫。」包公聽了點頭,叫將松福帶下去,好生看守。
  你道包公如何知道有夾帶呢?只因書皮上有「密封」二字,必有怕人知曉之事,故此揣度必有夾帶。這便是才略過人,心思活潑之處。
  包公回轉書房,便叫公孫先生急繕奏折,連書信一並封入。次日進朝,奏明聖上。天子因是包公參奏之折,不便交開封審訊,只得著大理寺文彥博訊問。包公便將原供並松福俱交大理寺。文彥博過了一堂,口供相符,便派差人等前去要截鳳陽太守的禮物,不准落於別人之手。立刻抬至當堂,將八盆松景從扳箱抬出一看,卻是用松針紮成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八個大字,卻也做的新奇。此時也顧不得松景,先將「福」字拔出,一看裡面並無黃金,卻是空的。隨即逐字看去,俱是空的,並無黃金。惟獨「山」字盆內,有一個象牙牌子,上面卻有字跡,一面寫著「無義之財」,一面寫著「有意查收」。文大人看了,便知此事詫異。即將松壽帶上堂來,問他路上卻遇何人?松壽稟道:「路上曾遇四個人帶著五六個伴當,我們一處住宿,彼此投機,同桌吃飯飲酒。不知怎麼沈醉,人事不知,竟被這些人將金子盜去。」文大人問明此事,連象牙牌子回奏聖上。
  聖上就將此事交包公訪查。並傳旨內閣發抄,說:「鳳陽府知府孫珍年幼無知,不稱斯職,著立刻解職來京。松福松壽即行釋放,著無庸議。」龐太師與他女婿孫榮,知道此事,不能不遞折請罪。聖上一概寬免。惟獨包公又添上一宗為難事,暗暗訪查,一時如何能得。就是趙虎聽了旁言誤拿了人,雖不是此案,幸喜究出藏金,也可以減去老龐的威勢。
  誰知龐吉果因此事一煩,到了生辰之日,不肯見客,獨自躲在花園先月樓去了。所有來客,全托了他女婿孫榮照料。自己在園中,也不觀花,也不玩景,惟有思前想後,歎氣嗐聲。暗暗道:「這包黑真是我的對頭。好好一樁事,如今鬧的黃金失去,還帶累外孫解職。真也難為他,如何訪查得來呢?實實令人氣他不過!」正在暗恨,忽見小童上樓稟道:「二位姨奶奶特來與太師上壽。」老賊聞聽,不由得滿面堆下笑來,問道:「在那裡?」小童道:「小人方才在樓下看見,剛過蓮花浦的小橋。」龐賊道:「既如此。他們來時,就叫他們上樓來罷。」小童下樓,自己卻?欄而望。果見兩個愛妾奼紫嫣紅,俱有丫鬟攙扶。他二人打扮的裊嫋娜娜,整整齊齊,又搭著滿院中花紅柳綠,更顯得百媚千嬌,把個老賊樂的老老家都忘了,在樓上手舞足蹈。登時心花大放,把一天的愁悶俱散在「哈密國」去了。
  不多時,二妾來到樓上,丫鬟攙扶步上扶梯。這個說:「你踩了我的裙子咧!」那個說:「你碰了我的花兒了。」一陣咭咭呱呱,方才上樓來,一個個嬌喘吁吁。先向太師萬福,稟道:「你老人家會樂呀,躲在這裡來了。叫我們兩個好找,讓我們歇歇,再行禮罷。」老賊哈哈笑道:「你二人來了就是了,又何必行甚麼禮呢?」奼紫道:「太師爺千秋,焉有不行禮的呢?」嫣紅道:「若不行禮,顯得我們來得不志誠了。」說話間,丫鬟已將紅氈鋪下。二人行禮畢,立起身來,又稟道:「今晚妾身二人在水晶樓備下酒肴,特與太師爺祝壽。務求老人家賞個臉兒,千萬不可辜負了我們一片志誠。」老賊道:「又叫你二人費心,我是必要去的。」二人見太師應允必去,方才在左右坐了。彼此嬉笑戲謔,弄得個老賊醜態百出,不一而足。正在歡樂之際,忽聽小童樓下咳嗽,胡梯響亮。
  不知小童又回何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翡翠瓶污羊脂玉穢 太師口臭美妾身亡


  且說老賊龐吉正在先月樓與二妾歡語,只見小童手持著一個手本,上得樓來,遞與丫鬟,口中說道:「這是咱們本府十二位先生特與太師爺祝壽,並且求見,要親身覿面行禮,還有壽禮面呈。」丫鬟接來,呈與龐吉。龐吉看了,便道:「既是本府先生前來,不得不見。」對著二妾道:「你二人只好下樓迴避。」丫鬟便告訴小童先下樓去,叫先生們躲避躲避,讓二位姨奶奶走後再進來。這裡奼紫嫣紅立起身來,向龐吉道:「倘若你老人家不去,我們是要狠狠的咒得你老人家心神也是不定的。」老賊聽了,哈哈大笑。二妾又叮囑一回水晶樓之約,龐賊滿口應承,必要去的。看著二妾下樓去遠,方叫小童去請師爺們,自己也不出迎,在太師椅上端然而坐。
  不多時,只見小童引路來至樓下,打起簾櫳,眾位先生衣冠齊楚,鞠躬而入,外面隨進多少僕從虞候。龐吉慢慢立起身來,執手道:「眾位先生光降,使老夫心甚不安。千萬不可行禮,只行常禮罷。」眾先生又謙讓一番,只得彼此一揖。復又各人遞各人的壽禮,也有一畫的,也有一對的,也有一字的,也有一扇的,無非俱是秀才人情而已。老龐一一謝了。此時僕從已將座位調開,仍是太師中間坐定,眾師爺分列兩旁。左右獻茶,彼此敘話,無非高抬龐吉,說些壽言壽語吉祥話頭。
  談不多時,僕從便放杯箸,擺上果品。眾先生又要與龐吉安席,敬壽酒。還是老龐攔阻道:「今日乃因老夫賤辰,有勞眾位臺駕,理應老夫各敬一杯才是。莫若大家免了,也不用安席敬酒。彼此就座,開懷暢飲,倒覺爽快。」眾人道:「既是太師吩咐,晚生等便從命了。」說罷,各人朝上一躬,仍按次序入席。酒過三巡之後,未免脫帽露頂,舒手豁拳,呼么喝六,壺到杯乾。
  正飲在半酣之際,只見僕從搭進一個盆來,說是孫姑老爺孝敬太師爺的河豚魚,極其新鮮,並且不少。眾先生聽說是新鮮河豚,一個個口角垂涎,俱各稱贊道:「妙哉,妙哉!河豚乃魚中至味,鮮美異常。」龐太師見大家誇獎,又是自己女婿孝敬,當著眾人頗有得色。吩咐:「搭下去。叫廚子急速做來,按桌俱要。」眾先生聽了個個喜歡,竟有立刻杯箸不動,單等吃河豚魚的。
  不多時,只見從人各端了一個大盤,先從太師桌上放起,然後左右俟次放下。龐吉便舉箸向眾人讓了一聲:「請呀。」眾先生答應如流,俱各道:「請,請。」只聽杯箸一陣亂響,風捲殘雲,立刻杯盤狼借。眾人忝嘴咂舌,無不稱妙。忽聽那邊咕咚一聲響亮。大家看時,只見曲先生連椅兒栽倒在地,俱各詫異。又聽那邊米先生嚷道:「哇呀!了弗得!了弗得!河豚有毒,河豚有毒。這是受了毒了。大家俱要栽倒的,俱要喪命呀!這還了得!怎麼一時吾就忘了有毒呢?總是口頭饞的弗好。」旁邊便有插言的道:「如此說來,吾們是沒得救星的了。」米先生猛然想起道:「還好,還好。有個方子可解:非金汁不可。如不然,人中黃也可。若要速快,便是糞湯更妙。」龐賊聽了,立刻叫虞候僕從:「快快拿糞湯來。」
  一時間下人手忙腳亂,抓頭不是尾,拿拿這個不好,動動那個不妥。還是有個虞候有主意,叫了兩個僕從將大案上擺的翡翠玉鬧龍瓶,兩邊獸面銜著金環,叫二人抬起;又從多寶閣上拿起一個淨白光亮的羊脂玉荷葉式的碗交付二人。叫他們到茅廁裡,即刻舀來,越多越好。二人問道:「要多何用?」虞候道:「你看人多吃得多,糞湯也必要多。少了是灌不過來的。」二人來到糞窖之內,握著鼻子,閉著氣,用羊脂玉碗連屎帶尿一碗一碗舀了,往翡翠玉瓶裡灌。可惜這兩樣古玩落在權奸府第,也跟著遭此污穢!足足灌了個八分滿,二人提住金環,直奔到先月樓而來。虞候上前先拿了一碗,奉與太師。
  龐吉若不要喝,又恐毒發喪命;若要喝時,其臭難聞,實難下咽。正在猶豫,只見眾先生各自動手,也有用酒杯的;也有用小菜碟的;儒雅些的卻用羹匙;就有魯莽的,扳倒瓶,嘴對嘴,緊趕一氣,用了個不少。龐吉看了,不因不由,端起玉碗,一連也就喝了好幾口。米先生又憐念同寅,將先倒的曲先生令人扶住,自己蹲在身旁,用羹匙也灌了幾口,以盡他疾病扶持之誼。
  遲了不多時,只見曲先生甦醒過來,覺得口內臭味難當。只道是自己酒醉,出而哇之,那裡知道別人用了好東西灌了他呢!米先生便問道:「曲兄,怎麼樣呢?」曲先生道:「不怎的。為何吾這口邊糞臭得緊哪?」米先生道:「曲兄,你是受了河豚毒了。是小弟用糞湯灌活吾兄,以盡朋友之情的。」那知道這位曲先生,方才因有一塊河豚被人搶去吃了,自己未能到口,心內一煩惱,犯了舊病,因此栽倒在地。今聞用糞湯灌了,他爬起來道:「哇呀!怪道──怪道臭得很!臭得很!吾是羊角瘋呀,為何用糞湯灌吾。」說罷,嘔吐不止。他這一吐不打緊,招得眾人誰不噁心,一張口洋溢泛濫。吐不及的逆流而上,從鼻孔中也就開了閘了。登時之間,先月樓中異味撲鼻,連虞候伴當僕從無不是嗦呶喇叭,齊吹「兒兒哇哇哇兒」的不止。好容易吐聲漸止,這才用涼水漱口,噴得滿地汪洋。米先生也不好意思,抽空兒他就溜之乎也了。鬧得眾人走又不是,坐又不是。
  老龐終是東人,礙不過臉去,只得吩咐:「往芍藥軒敞廳去罷。大家快快離開此地,省得聞這臭味難當。」眾人俱各來在敞廳,一時間心清目朗。又用上等雨前喝了許多,方覺心中快活。龐賊便吩咐擺酒,索性大家痛飲,盡醉方休。眾人誰敢不遵。不多時,秉上燈燭,擺下酒饌。大家又喝起來,依然是豁拳行令,直喝至二鼓方散。龐賊醺醺酒醉,踏著明月,手扶小童,竟奔水晶樓而來。趔趔趄趄的問道:「天有幾鼓了?」小童道:「已交二鼓。」龐吉道:「二位姨奶奶等急了,不知如何盼望呢!到了那裡,不要聲張,聽他們說些甚麼?你看那邊為何發亮?」小童道:「前面是蓮花浦,那是月光照的水面。」說話間過了小橋。老龐又吃驚道:「那邊好象一個人。」小童道:「太師爺忘了,那是補栽的河柳,趁著月色搖曳,彷彿人影兒一般。」
  及至到了水晶樓,剛到樓下,見窗扇虛掩,不用竊聽,已聞得裡面有男女的聲音,連忙止步。只聽男子說道:「難得今日有此機會,方能遂你我之意。」又聽女子說道:「趁老賊陪客,你我且到樓上歡樂片時,豈不美哉。」隱隱聽得嘻嘻笑笑,上樓去了。龐吉聽至此,不由氣沖牛斗,暗叫小童將主管龐福喚來,叫他帶領虞候準備來拿人。自己卻輕輕推開窗扇,竟奔樓梯。上得樓來,見滿桌酒肴,杯中尚有餘酒。又見燭上結成花蕊,忙忙剪了蠟花。回頭一看,見繡帳金鉤掛起,裡面卻有男女二人相抱而臥。老賊看了,一把無明火往上一攻。見壁間懸掛寶劍,立刻抽出,對準男子用力一揮,頭已落地。嫣紅睡眼矇矓,才待起來,龐賊也揮了一劍。可憐兩個獻媚之人,無故遭此摧折。誰知男子之頭落在樓板之上,將頭巾脫落,卻也是個女子。仔細看時,卻是奼紫。老賊「哎喲」了一聲,噹啷啷寶劍落地。
  此時樓的下面,龐福帶領多人俱各到了,聽得樓上又是哎喲,又是響亮,連忙跑上樓來。一看見太師殺了二妾,已然哀不成音了。
  龐吉哭彀多時,又氣又惱又後悔。便吩咐龐福將二妾收拾盛殮。立刻派人請他得意門生,乃烏臺御史,官名廖天成,急速前來商議此事。自己帶了小童離了水晶樓,來到前邊大廳之上等候門生。
  及至廖天成來時,天已三鼓之半。見了龐吉,師生就座。龐吉便將誤殺二妾的情由,說了一遍。這廖天成原是個諂媚之人,立刻逢迎道:「若據門生想來,多半是開封府與老師作對。他那裡能人極多,必是悄地差人探訪。見二位姨奶奶酒後戲耍酣眠,他便生出巧智,特裝男女聲音,使之聞之。叫老師聽見,焉有不怒之理。因此二位姨奶奶傾生。此計也就毒得很呢。這明是攪亂太師家宅不安,暗裡是與太師作對。」他這幾句話,說得個龐賊咬牙切齒,忿恨難當,氣忿忿的問道:「似此如之奈何?怎麼想個法子,以消我心頭之恨?」廖天成犯想多時,道:「依門生愚見,莫若寫個折子,直說開封府遣人殺害二命,將包黑參倒,以警將來。不知老師鈞意若何?」龐吉聽了,道:「若能參倒包黑,老夫生平之願足矣!即求賢契大才代擬。此處不大方便,且到內書房去。」說罷,師弟立起身來,小童持著燈,引至書房。現成筆墨,廖天成便拈筆構思。難為他憑空立意,竟敢直陳。直是胡塗人對胡塗人,辦的胡塗事。不多時,已脫草稿。老賊看了,連說:「妥當結實。就勞賢契大筆一揮。」廖天成又端端楷楷,繕寫已畢。後面又將同黨之人添上五個,算是聯銜參奏。
  龐吉一壁吩咐小童:「快給廖老師倒茶。」小童領命,來至茶房,用茶盤托了兩碗現烹的香茶。剛進了月亮門,只聽竹聲亂響,仔細看時,卻見一人蹲伏在地,懷抱鋼刀。這一嚇非同小可,丟了茶盤,一疊連聲嚷道:「有賊!」就往書房跑來,連聲兒都嚷岔了。龐賊聽見,連忙放下奏折,趕出院內。廖天成也就跟了出來。便問小童:「賊在那裡?」小童道:「在那邊月亮門竹林之下。」龐吉與廖天成竟奔月亮門而來。
  此時僕從人等已然聽見,即同龐福,各執棒棍趕來一看。雖是一人,卻是捆綁停當,前面腰間插著一把宰豬的尖刀,彷彿抱著相似。大家向前將他提出。再一看時,卻是本府廚子劉三。問他不應,止於仰頭張口。連忙鬆了綁縛。他便從口內掏出一塊布來,乾嘔了半天,方才轉過氣來。龐福便問道:「倒是何人將你捆綁在此?」劉三對著龐吉叩頭道:「小人方才在廚房磕睡,忽見嗖的進來一人,穿著一身青靠,年紀不過二十歲,眉清目朗,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鋼刀。他對小人說:「你要嚷,我就是一刀。」因此小人不敢嚷。他便將小人捆了,又撕了一塊布,給小人填在口內。他把小人一提,就來在此處。臨走,他在小人胸前就把這把刀插上,不知是甚麼緣故?」龐賊聽了,便問廖天成道:「你看此事。這明是水晶樓裝男女聲音之人了。」
  廖天成聞聽,忽然心機一動,道:「老師且回書房要緊。」老賊不知何故,只得跟了回來。進了書房,廖天成先拿起奏折,逐行逐字細細看了,筆畫並未改訛,也未沾污。看罷,說道:「還好,還好。幸喜折子未壞。」即放在黃匣之內。龐吉在旁誇獎道:「賢契細心,想得週到。」又叫各處搜查,那裡有個人影。
  不多時,天已五鼓,隨便用了些點心羹湯。龐吉與廖天成一同入朝,敬候聖上臨軒,將本呈上。仁宗一看,就有些不悅。你道為何?聖上知道包龐二人不對,偏偏今日此本又是參包公的,未免有些不耐煩。何故他二人冤仇再不解呢?心中雖然不樂,又不能不看。見開筆寫著「臣龐吉跪奏,為開封府遣人謀殺二命事」從面敘著二妾如何被殺。仁宗看到殺妾二命,更覺詫異。因此反覆翻閱,見背後忽露出個紙條兒來。
  抽出看時,不知上面寫著是何言語,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花神廟英雄救難女 開封府眾義露真名


  且說仁宗細看紙條上面寫道:「可笑,可笑,誤殺反誤告。胡鬧,胡鬧,老龐害老包。」共十八個字。天子看了,這明是自殺,反要陷害別人;又看字跡有些熟識。猛然想起忠烈祠牆上的字體,卻與此字相同。真是聰明不過帝王,暗道:「此帖又是那人寫的了。他屢次做的俱是磊磊落落之事,又為何隱隱藏藏,再也不肯當面呢?實在令人不解。只好還是催促包卿便了。」想罷,便將折子連紙條兒俱各擲下,交大理寺審訊。龐賊見聖上從折內翻出個紙條兒來,已然嚇得魂不附體。聯銜之人,俱各暗暗耽驚。
  一時散朝之後,龐賊悄向廖天成道:「這紙條兒從何而來?」廖烏臺猛然醒悟道:「是了,是了!他捆劉三者,正為調出老師與門生來。他就於此時放在折背後的。實是門生粗心之過。」龐吉聽了,連連點首,道:「不錯,不錯。賢契不要多心。此事如何料得到呢。」及至到了大理寺,龐吉一力擔當,從實說了,惟求文大人婉轉覆奏。文大人只得將他畏罪的情形,代為陳奏。聖上傳旨:「龐吉著罰俸三年,不准抵銷。聯銜的罰俸一年,不准抵銷。」聖上卻暗暗傳旨與包公,務必要題詩殺命之人,定限嚴拿。包公奉了此旨,回到開封,便與展爺公孫先生計議,無法可施,只得連王馬張趙俱各天天出去到處訪查,那裡有個影響。偏又值隆冬年近,轉瞬間又是新春。過了元宵佳節,看看到了二月光景,包公屢屢奉旨,總無影響。幸虧聖眷優渥,尚未嗔怪。
  一日,王朝與馬漢商議道:「咱們天天出去訪查,大約無人不知。人既知道,更難探訪。莫若咱二人悄悄出城,看個動靜。賢弟以為如何?」馬漢道:「出城雖好,但不知往何處去呢?」王朝道:「咱們信步行去,自然熱鬧叢中採訪。難道反往幽僻之處去麼?」二人說畢,脫去校尉的服色,各穿便衣,離了衙門,竟往城外而來。
  一路上細細賞玩豔陽景色。見了多少人帶著香袋的,執著花的,不知是往那裡去的。及至問人時,原來花神廟開廟,正是開廟正期,熱鬧非常。二人滿心歡喜,隨著眾人來到花神廟,各處遊玩。卻見後面有塊空地甚是寬闊,搭著極大的蘆棚,內中設擺著許多兵器架子。那邊單有一座客棚,裡面坐著許多人。內中有一少年公子,年紀約有三旬,橫眉立目,旁若無人。
  王馬二人見了,便向人暗暗打聽,方知此人姓嚴名奇。他乃是已故威烈侯葛登雲的外甥,極其強梁霸道,無惡不做。只因他愛眠花宿柳,自己起了個外號,叫花花太歲。又恐有人欺負他,便用多金請了無數的打手,自己也跟著學了些,以為天下無敵。因此廟期熱鬧非常,他便在廟後搭一蘆棚,比試棒棍拳腳。誰知設了一連幾日,並無人敢上前比試。他更心高氣傲,自以為絕無對手。二人正觀望,只見外面多少惡奴推推擁擁攙攙架架的進來一人,卻是一個女子,哭哭啼啼,被眾人簇擁著過了蘆棚,進了後面敞廳去了。王馬二人納悶,不知為了何事。
  忽又聽外面進來一個婆子,嚷道:「你們這伙強盜!青天白日,就敢搶良家女子,是何道理?你們若將他好好還我,便罷;你們若要不放,我這老命就合你們拚了。」眾惡奴一面攔擋,一面吆喝。忽見從棚內又出來兩個惡奴,說道:「方才公子說了。這女子本是府中丫鬟,私行逃走,總未找著,並且拐了好些東西。今日既然遇見,把他拿住,還要追問拐的東西呢。你這老婆子趁早兒走罷。倘若不依,公子說咧,就把你送縣。」婆子聞聽,只急得嚎啕痛哭。又被眾惡奴往外面拖拽。這婆子如何友撐得住,便腳不沾地往外去了。
  王朝見此光景,便與馬漢送目。馬漢會意,必是跟下去打聽底細。二人隨後也就出來。剛走到二層殿的夾道,只見外面進來一人,迎頭攔住道:「有話好說。這是甚麼意思?請道其詳。」聲音洪亮,身材高大,紫微微一張面皮,黑漆漆滿部髭鬚,又是軍官打扮,更顯得威嚴壯健。王馬二人見了,便暗暗喝采稱羨。忽聽惡奴說道:「朋友,這個事你別管。我勸你有事治事,無事趁早兒請。別討沒趣兒。」那軍官聽了,冷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那有管不得的道理。你們不對我說,何不對著眾人說說?你們如不肯說,何妨叫那媽媽自己說呢?」眾惡奴聞聽道:「伙計,你們聽見了。這個光景他是管定了。」
  忽聽婆子道:「軍官爺爺,快救婆子性命呀!」旁邊惡奴順手就要打那婆子。只見那軍官把手一隔,惡奴便倒退了好幾步,呲牙咧嘴把肐膊亂摔。王馬二人見了,暗暗歡喜。又聽軍官道:「媽媽不必害怕,慢慢講來。」那婆子哭著道:「我姓王。這女兒乃是我街坊。因他母親病了,許在花神廟燒香。如今他母親雖然好了,尚未復元;因此求我帶了他來還願。不想竟被他們搶去。求軍官爺搭救搭救。」說罷,痛哭。只見那軍官聽了,把眉一皺,道:「媽媽不必啼哭,我與你找來就是了。」
  誰知眾惡奴方才見那人把手略略一隔,他們伙計就呲牙咧嘴,便知道這軍官手頭兒沉。大約婆子必要說出根由,怕軍官先拿他們出氣。他們便一個個溜了。來到後面,一五一十告訴花花太歲。這嚴奇一聽,便氣沖牛斗。以為今日若不顯顯本領,以後別人怎肯甘心佩服呢。便一聲斷喝:「引路!」眾惡奴狐假虎威,來至前面,嚷道:「公子來了。公子來了。」眾人見嚴奇來到,一個個俱替軍官擔心,以為太歲不是好惹的。
  此時王馬二人看得明白。見惡霸前來,知道:「必有一番較量。惟恐軍官寡不敵眾。若到為難之時,我二人助他一膀之力。」那知那軍官早已看見,撇了婆子,便迎將上去。眾惡奴指手畫腳道:「就是他。就是他。」嚴奇一看,不由得暗暗吃驚道:「好大身量!我別不是他的對手罷。」便發話道:「你這人好生無禮。誰叫你多管閒事?」只見那軍官抱拳陪笑道:「非是在下多管閒事。因那婆子形色倉皇,哭得可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望乞公子貴手高抬,開一線之恩,饒他們去罷。」說畢,就是一揖。
  嚴奇若是有眼力的,就依了此人,從此做個相識,只怕還有個好處。誰知這惡賊見軍官謙恭和藹,又是外鄉之人,以為可以欺負,竟敢拿雞蛋往鵝卵石上碰,登時把眼一翻,道:「好狗才,誰許你多管!」冷不防,嗖的就是一腳,迎面踢來。這惡賊原想著是個暗算。趁著軍官作下揖去,不能防備,這一腳定然鼻青臉腫。那知那軍官不慌不忙,瞧著腳臨切近,略一揚手,在腳面上一拂,口中說道:「公子休得無禮。」此話未完,只見公子「噯呀」一聲,半天掙扎不起。眾惡奴一見,便嚷道:「你這廝竟敢動手!」一擁而上,以為好漢打不過人多。誰知那人只用手往左右一分,一個個便東倒西歪,那個還敢上前。
  忽聽那邊有人喊了一聲:「閃開!俺來也。」手中木棍高揚,就照軍官劈面打來。軍官見來得勢猛,將身往旁邊一跨。不想嚴奇剛剛的站起,恰恰的太歲就受了此棍,吧的一聲,打了個腦漿迸裂。眾惡奴發了一聲喊道:「了不得了!公子被軍漢打死了!快拿呀,快拿呀!」早有保甲地方並本縣官役,一齊將軍官圍住。只聽那軍官道:「眾位不必動手,俺隨你們到縣就是了。」眾人齊說道:「好朋友,好朋友!敢作敢當,這才是漢子呢。」
  忽見那邊走過兩個人來道:「眾位,事要公平。方才原是他用棍打人,誤打在公子頭上。難道他不隨著赴縣麼?理應一同解縣才是。」眾人聞聽道:「講得有理。」就要拿那使棍之人。那人將眼一瞪,道:「俺史丹不是好惹的!你們誰敢前來!」眾人嚇得往後倒退。只見那兩個人中有一人道:「你慢說是史丹,就是屎蛋,也要推你一推。」說時遲,那時快,順手一掠,將那棍也就逼住。攏過來往懷裡一帶,又往外一推,真成了屎蛋咧。咕哩咕嚕滾在一邊。那人上前按住,對保甲道:「將他鎖了。」你道這二人是誰?原來是王朝、馬漢。
  又聽軍官道:「俺遭逢此事所為何來,原為救那女子。如今為人不能徹,這便如何是好?」王馬二人聽了,滿口應承:「此事全在我二人身上。朋友,你只管放心。」軍官道:「既如此,就仰仗二位了。」說罷,執手隨眾人赴縣去了。
  這裡王馬二人帶領婆子到後面。此時眾惡奴見公子已死,也就一哄而散,誰也不敢出頭。王馬二人一直進了敞廳,將女子領出交付婆子,護送出廟,問明了住處姓名(恐有提問質對之事),方叫他們去了。二人不辭辛苦,直奔祥符縣而來。到了縣裡,說明姓名。門上急忙回稟了縣官。縣官立刻請二位到書房坐了。王馬二人將始末情由說了一遍:「此事皆係我二人目睹,貴縣不必過堂,立刻解往開封府便了。」正說間,外面拿進個略節來,卻是此案的名姓:死的名嚴奇,軍官名張大,持棍的名史丹。縣官將略節遞與王馬二人,便吩咐將一干人犯,多派衙役,立刻解往開封。
  王馬二人先到了開封府,見了展爺公孫先生,便將此事說明。公孫策尚未開言。展爺忙問道:「這軍官是何形色?」王馬二人將臉盤兒身量兒說了一番。展爺聽了大喜,道:「如此說來,別是他罷?」對著公孫先生伸出大指。公孫策道:「既如此,少時此案解來,先在外班房等候,悄悄叫展兄看看。若要不是那人,也就罷了。倘若是那人冒名,展兄不妨直呼其名,使他不好改口。」眾人聽了,俱各稱善。
  王馬二人又找了包興,來到書房,回稟了包公,深贊張大的品貌,行事豪俠。包公聽了,雖不是寄柬留刀之人,或者由這人身上也可以追出那人的下落,心中也自暗暗忖度。王馬又將公孫策先生叫南俠偷看,也回明了。包公點了點頭,二人出來。
  不多時,此案解到,俱在外班房等候。王馬二人先換了衣服,前往班房,見放著簾子。隨後展爺已到,便掀起簾縫一瞧,不由得滿心歡喜,對著王馬二人悄悄道:「果然是他。妙極,妙極!」王馬二人連忙問道:「此人是誰?」展爺道:「賢弟休問。等我進去呼出姓名,二位便知。二位賢弟即隨我進來。劣兄給你們彼此一引見,他也不能改口了。」王馬二人領命。
  展爺一掀簾子,進來道:「小弟打量是誰?原來是盧方兄到了。久違呀,久違!」說著,王馬二人進來。展爺給引見道:「二位賢弟不認得麼?此位便是陷空島盧家莊,號稱鑽天鼠名盧方的盧大員外。二位賢弟快來見禮。」王馬急速上前。展爺又向盧方道:「盧兄,這便是開封府四義士之中的王朝、馬漢兩位老弟。」三個人彼此執手作揖。盧方到了此時,也不能說我是張大,不是姓盧的。人家連家鄉住處俱各說明,還隱瞞甚麼呢?
  盧方反倒問展爺道:「足下何人?為何知道盧方的賤名。」展爺道:「小弟名喚展昭。曾在茉花村蘆花蕩為鄧彪之事,小弟見過尊兄,終日渴想至甚。不想今日幸會。」盧方聽了,方才知道便是號稱御貓的南俠。他見展爺人品氣度和藹之甚,毫無自滿之意,便想起五弟任意胡為,全是自尋苦惱,不覺暗暗感歎。面上卻陪著笑道:「原來是展老爺。就是這二位老爺,方才在廟上多承垂青眷顧,我盧方感之不盡。」三人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盧兄太外道了,何得以老爺相呼?顯見得我等不堪為弟了。」盧方道:「三位老爺太言重了。一來三位現居皇家護衛之職,二來盧方刻下乃人命重犯,何敢以兄弟相稱?豈不是太不知自量了麼?」展爺道:「盧兄過於能言了。」王馬二人道:「此處不是講話的所在,請盧兄到後面一敘。」盧方道:「犯人尚未過堂,如何敢蒙此厚待?斷難從命。」展爺道:「盧兄放心,全在小弟等身上。請到後面,還有眾人等著要與老兄會面。」盧方不能推辭,只得隨著三人來到後面公廳,早見張趙公孫三位降階相迎。展爺便一一引見,歡若平生。
  來到屋內,大家讓盧方上坐。盧方斷斷不肯,總以犯人自居,理當侍立,能彀不罰跪,足見高情。大家那裡肯依。還是楞爺趙道:「彼此見了,放著話不說,且自鬧這些個虛套子。盧大哥,你是遠來,你就上面坐。」說著,把盧方拉至首座。盧方見此光景,只得從權坐下。王朝道:「還是四弟爽快。再者盧兄從此甚麼犯人咧,老爺咧,也要免免才好,省得鬧得人怪肉麻的。」盧方道:「既是眾位兄臺抬愛,拿我盧某當個人看待。我盧方便從命了。」左右伴當獻茶已畢。還是盧方先提起花神廟之事。王馬二人道:「我等俱在相爺臺前回明。小弟二人便是證見。凡事有理,斷不能難為我兄。」只見公孫先生和展爺,彼此告過失陪,出了公所,往書房去了。
  未知相爺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義釋盧方史丹抵命 誤傷馬漢徐慶遭擒


  且說公孫先生同展爺去不多時,轉來道:「相爺此時已升二堂,特請盧兄一見。」盧方聞聽,只打量要過堂了,連忙立起身來道:「盧方乃人命要犯,如何這樣見得相爺?盧方豈是不知規矩的麼?」展爺連聲道「好」。一回頭吩咐伴當,快看刑具。眾人無不點頭稱羨。少時,刑具拿到,連忙與盧方上好。大家圍隨,來至二堂以下。王朝進內稟道:「盧方帶到。」忽聽包公說道:「請。」
  這一聲連盧方都聽見了,自己登時反倒不得主意了。隨著王朝來至公堂,雙膝跪倒,匐匍在地。忽聽包公一聲斷喝道:「本閣著你去請盧義士,如何用刑具拿到?是何道理?還不快快卸去!」左右連忙上前,卸去刑具。包公道:「盧義士,有話起來慢慢講。」盧方那裡敢起來,連頭也不敢抬。便道:「罪民盧方身犯人命重案,望乞相爺從公判斷,感恩不盡。」包公道:「盧義士休如此迂直。花神廟之事本閣盡知。你乃行俠仗義,濟弱扶傾。就是嚴奇喪命,自有史丹對抵,與你甚麼相干?他等強惡助紂為虐,本閣已有辦法,即將史丹定了誤傷的罪名,完結此案。盧義士理應釋放無事,只管起來。本閣還有話講。」展爺向前悄悄道:「盧兄休要辜負相爺一片愛慕之心,快些起來,莫要違悖鈞諭。」盧方到了此時,概不由己,朝上叩頭。展爺順手將他扶起。包公又吩咐看座。盧方那裡敢坐,鞠躬侍立。偷眼向上觀瞧,見包公端然正坐,不怒而威,那一派的正氣,實令人可畏而又可敬,心中暗暗誇獎。
  忽見包公含笑問道:「盧義士因何來京?請道其詳。」一句話問得個盧方紫面上套著紫,半晌,答道:「罪民因尋盟弟白玉堂,故此來京。」包公又道:「是義士一人前來,還有別人?」盧方道:「上年初冬之時,罪民已遣韓彰徐慶蔣平三個盟弟一同來京。不料自去冬至今,杳無音信。罪民因不放心,故此親身來尋。今日方到花神廟。」包公聽盧方直言無隱,便知此人忠厚篤實,遂道:「原來眾義士俱各來了。義士既以實言相告,本閣也就不隱瞞了。令弟五義士在京中做了幾件出類拔萃之事,連聖上俱各知道,並且聖上還誇他是個俠義之人,欽派本閣細細訪查。如今義士既已來京,肯替本閣代為細細訪查麼?」盧方聽至此,連忙跪倒,道:「白玉堂年幼無知,惹下滔天大禍,致干聖怒,理應罪民尋找擒拿到案。任憑聖上天恩,相爺的垂照。」包公見他應了,便叫:「展護衛。」「有。」「同公孫先生好生款待,恕本閣不陪。留去但憑義士,不必拘束。」盧方聽了,復又叩頭起來,同定展爺出來。
  到了公所之內,只見酒肴早已齊備,卻是公孫先生預先吩咐的。仍將盧方讓至上座,眾人左右相陪,飲酒之間,便提此事。盧爺是個豪爽忠誠之人,應了三日之內有與無必來覆信,酒也不肯多飲,便告別了眾人。眾人送出衙外,也無贅話煩言,彼此一執手,盧方便揚長去了。
  展爺等回至公所,又議論盧方一番,為人忠厚老誠豪俠。公孫策道:「盧兄雖然誠實,惟恐別人卻不似他。方才聽盧方之言,說那三義已於客冬之時來京,想來也必在暗中探訪。今日花神廟之事,人人皆知解到開封府。他們如何知道立刻就把盧兄釋放了呢,必以為人命重案寄監收禁。他們若因此事匯夜前來淘氣,卻也不可不防。」眾人聽了,俱各稱是:「似此如之奈何?」公孫策道:「說不得大家辛苦些,出入巡邏。第一保護相爺要緊。」
  此時天已初鼓,展爺先將裡衣紮縛停當,佩了寶劍,外面罩了長衣,同公孫先生竟進書房去了。這裡四勇士也就各各防備,暗藏刃,俱各留神小心。
  單言盧方離了開封府之時,已將掌燈,又不知伴當避於何處,有了寓所不曾。自己雖然應了找尋白玉堂,卻又不知他落於何處。心內思索,竟自無處可歸。忽見迎面來了一人,天色昏黑看不真切。及臨近一看,卻是自己伴當,滿心歡喜。伴當見了盧方,反而一怔,悄悄問道:「員外如何能彀回來?小人已知員外解到開封;故此急急進京城內,找了下處,安放了行李,帶上銀兩,特要到開封府去與員外安置。不想員外竟會回來了。」盧方道:「一言難盡。且到下處再講。」伴當道:「小人還有一事,也要稟告員外呢。」
  說著話,伴當在前引路,主僕二人來到下處。盧方撢塵淨面之時,酒飯已然齊備。盧方入座,一壁飲酒,一壁對伴當說道:「開封府遇見南俠,給我引見了多少朋友,真是人人義氣,個個豪傑。多虧了他們在相爺跟前竭力分析,全推在那姓史的身上,我是一點事兒沒有。」又言:「包公相待甚好,義士長,義士短的稱呼,賜坐說話。我便偷眼觀瞧相爺,真好品貌,真好氣度,實在是國家的棟樑,萬民之福。後來問話之間,就提起五爺來了。相爺覿面吩咐,托我找尋,我焉有不應的呢。後來大家又在公所之內,設了酒肴。眾朋友方說出五員外許多的事來,敢則他作的事不少。甚麼寄柬留刀,與人辨冤。夜間大鬧開封,與南俠比試。這還庶乎可以,誰知他又到皇宮內苑題甚麼詩,又殺了總管太監。你說五員外胡不胡鬧?並且還有奏折內夾紙條兒,又是甚麼盜取黃金。我也說不了許多了。我應了三日之內,找得著找不著必去覆信,故此我就回來了。你想,那知五員外下落?我往那裡去找呢?你方才說還有一事,是甚麼事呢?」伴當道:「若依員外說來,找五員外卻甚容易。」盧方聽了歡喜,道:「在那裡呢?」伴當道:「就是小人尋找下處之時,遇見了跟二爺的人。小人便問他:「眾位員外在那里居住?」他便告訴小人,說在龐太師花園後樓名叫文光樓,是個堆書籍之所,同五員外都在那裡住著呢。小人已問明了龐太師的府第,卻離此不遠。出了下處,往西一片松林,高大的房子便是。」盧方聽了,滿心暢怏,連忙用畢了飯。
  此時天氣已有初更,盧方便暗暗裝束停當,穿上夜行衣靠,吩咐伴當看守行李,悄悄的竟奔了龐吉府的花園文光樓而來。到了牆外,他便施展飛簷走壁之能,上了文光樓。恰恰遇見白玉堂獨自一人在那裡。見面之時,不由的長者之心落下幾點忠厚淚來。白玉堂卻毫不在意。盧方述說了許多思念上苦,方問道:「你三個兄長往那堨h了?」白玉堂道:「因聽見大哥遭了人命官司,解往開封府;他們哥兒三方才俱換了夜行衣服,上開封府了。」盧方聽了,大喫一驚,暗道:「他們這一去必要生出事來,豈不辜負相爺一團美意?倘若有些差池,我盧某何以見開封眾位朋友呢?」想至此,坐立不安,好生的箸急。直盼到交了三鼓,還不見日來。
  你進韓彰、徐慶、蔣平為何去了許久?只因他等來到開封府,見內外防範甚嚴,便越牆從房上而入。剛來到跨所大房之上,恰好包興由茶房而來,猛一抬頭見有人影,不覺失聲道:「房上有人。」對面便是書房。展爺早已聽見,甩去長衣,拔出竇劍,一伏身斜刺堣@個健步,往房上一望,見一人已到簷前。展爺看的真切,從囊中一伸手掏出袖箭,反背就是一箭釘去;只見那人站不穩身體,一歪掉下房來。外面王、馬、張、趙已然趕進來了。趙虎緊趕一步按住那人,張龍上前幫助綁了。
  展爺正要縱身上房,忽見房上一人把手一揚,向下一指。展爺見一縷寒光竟奔面門,知是暗器,把頭一低,剛剛躲過。不想身後是馬漢,肩頭之下已中了弩箭。展爺一飛身已到房上,竟奔了使暗器上人。那人用了個風掃敗葉勢,一順手就是一樸刀,一片冷光奔了展爺的下三路。南俠忙用了個金雞獨立回身勢,用劍往旁邊一削。只聽噹的一聲,樸刀卻短了一段。只見那人一轉身,越過房脊。又見金光一閃,卻是三稜鵝眉刺,竟奔眉攢而來。展爺將身一閃,剛用竇劍一迎。誰知鋼刺抽回,劍卻使空。南俠身體一晃,幾乎栽倒。忙一伏身,將寶劍一拄,腳下立住。用劍逼住面門,長起身來。再一看時,連個人影兒也不見了。展爺只得跳下房來,進了書房,參見包公。
  此時已將捆縛之人帶至屋內。包公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夤夜至此?」只聽那人道:「俺乃穿山鼠徐慶,特為救俺大哥盧方而來,不想中了暗器遭擒。不用多言,只要叫俺見大哥一面,俺徐慶死也甘心瞑目。」包公道:「原來三義士到了。」即命左右鬆了綁,看座。徐慶也不致謝,也不遜讓,便一屁股坐下,將左腳一伸,順手將袖箭拔出,道:「是誰的暗器?拿了去。」展爺過來接去。徐慶道:「你這袖箭不及俺二哥的弩箭。他那弩箭有毒,若是著上,藥性一發,便不省人事。」正說問,只見王朝進來稟道:「馬漢中了弩箭,昏迷不醒。」徐慶道:「如何?千萬不可拔出,見血封喉,立刻即死。若不拔出,還可以多活一日,明日這時候,也就鳴呼了。」包公聽了,連忙問道:「可有解藥沒有?」徐慶道:「有呵。卻是俺二哥帶普,從不傳人。受了此毒,總在十二個時辰之內用了解藥,即刻復生。若過了十二個時辰,縱有解藥,也不能好了。這是俺二哥獨得的奇方,再也不告訴人的。」
  包公見他說話雖然粗魯,卻是個直爽之人,堪與趙虎稱為伯仲。徐慶忽又問道:「俺大哥盧方在那裡?」包公便說:「昨晚已然釋放,盧義士已不在此了。」徐慶聽了,哈哈大笑道:「怪道人稱包老爺是個好相爺,忠正為民。如今果不虛傳,俺徐慶倒要謝謝了。」說罷,撲通爬在地下,就是一個頭,招的眾人不覺要笑。
  徐慶起來,就要找盧方去。包公見他天真爛漫,不拘禮法,只要合了心就樂,便道:「三義士,你看外面已交四鼓,夤夜之間那裡尋找。暫且坐下,我還有話問你。」徐慶卻又坐下。包公便問白玉堂所作之事,愣爺徐慶一一招承。「惟有劫黃金一事,卻是俺與二哥、四弟並有柳青,用蒙漢藥酒將那群人藥倒,我們盜取了黃金。」眾人聽了,個個點頭舒指。
  徐慶正在高談闊論之時,只見差役進來稟道:「盧義士在外求見。」包公聽了,急箸展爺請來相見。
  不知盧方來此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設謀誆藥氣走韓彰 遣興濟貧忻逢趙慶


  且說盧方又到開封府求見,你道卻為何事?只因他在文光樓盼到三更之後,方見韓彰蔣平回來。二人見了盧方更覺詫異,忙問道:「大哥,如何能在此呢?」盧方便將包相以恩相待,釋放無事的情由,說了一遍。蔣平聽了,對著韓白二人道:「我說不用去,三哥務必不依。這如今鬧得倒不成事了。」盧方道:「你三哥那裡去了?」韓彰把到了開封,彼此對壘的話說了一遍。
  盧方聽了,只急的搓手。半晌,歎了口氣道:「千不是,萬不是,全是五弟不是。」蔣平道:「此事如何抱怨五弟呢?」盧方道:「他若不找甚麼姓展的,咱們如何來到這裡?」韓彰聽了卻不言語。蔣平道:「事已如此,也不必抱怨了。難道五弟有了英名,你我作哥哥的不光彩麼?只是如今,依大哥怎麼樣呢?」盧方道:「再無別說。只好劣兄將五弟帶至開封府,一來懇求相爺在聖駕前保奏,二來當面與南俠陪個禮兒,庶乎事有可圓。」白玉堂聽了,登時氣得雙眉緊皺,二目圓睜。若非在文光樓上,早已怪叫吆喝起來。便怒道:「大哥,此話從何說起?小弟既來尋找南俠,便與他誓不兩立。雖不能他死我活,總得要叫他甘心拜服與我,小弟方能出這口惡氣。若非如此,小弟至死也是不從的。」蔣平聽了,在旁贊道:「好兄弟!好志氣!真與我們陷空島爭氣!」韓彰在旁瞅了蔣平一眼,仍是不語。
  盧方道:「據五弟說來,你與南俠有仇麼?」白玉堂道:「並無仇隙。」盧方道:「既無仇隙,你為何恨他到如此地步呢?」玉堂道:「小弟也不恨他,只恨這「御貓」二字。我也不管他是有意,我也不管是聖上所賜,只是有個御貓,便覺五鼠減色,是必將他治倒方休。如不然,大哥就求包公回奏聖上,將南俠的「御貓」二字去了,或改了,小弟也就情甘認罪。」盧方道:「五弟,你這不是為難劣兄麼?劣兄受包相知遇之恩,應許尋找五弟。如今既已見著,我卻回去求包公改「御貓」二字。此話劣兄如何說得出口來?」白玉堂聽了冷笑,道:「哦!敢則大哥受了包公知遇之恩。既如此,就該拿了小弟去請功候賞呵!」
  只這一句,又把個盧方噎得默默無言,站起身來出了文光樓,躍身下去,便在後面大牆以外走來走去。暗道:「我盧方結交了四個兄弟,不想為此事,五弟竟如此與我翻臉。他還把我這個兄長放在心裡麼?」又轉想包公相待的那一番情義,自己對眾人說的話,更覺心中難受。左思右想,心亂如麻。一時間濁氣上攻,自己把腳一跺,道:「噯!莫若死了,由著五弟鬧去,也省得我提心吊膽。」想罷,一抬頭只見那邊從牆上斜插一枝杈枒,甚是老幹。自己暗暗點頭,道:「不想我盧方竟自結果在此地了!」說罷,從腰間解下絲?往上一扔,搭在樹上,將兩頭比齊。剛要解扣,只見這絲?「哧」「哧」「哧」自己跑到樹上去了。盧方怪道:「怪事!怎麼絲?也會活了呢?」
  正自思忖,忽見順著枝幹下來一人,卻是蔣四爺,說道:「五弟胡塗了,怎麼大哥也背晦了呢?」盧方見了蔣平,不覺滴下淚來道:「四弟,你看適才五弟是何言語?叫劣兄有何面目生於天地之間?」蔣平道:「五弟此時一味的心高氣傲,難以治服。不然,小弟如何肯隨和他呢。須要另外設法,折服於他便了。」盧方道:「此時你我往何方去好呢?」蔣平道:「趕著上開封府。就算大哥方才聽見我等到了,故此急急前來陪罪,再者也打聽打聽三哥的下落。」盧方聽了,只得接過絲?將腰束好,一同竟奔開封府而來。
  見了差役。說明來歷。差役去不多時,便見南俠迎了出來,彼此相見。又與蔣平引見。隨即來到書房,剛一進門,見包公穿著便服在上面端坐,連忙雙膝跪倒,口中說道:「盧方罪該萬死,望乞恩相赦宥。」蔣平也就跪在一旁。徐慶正在那裡坐著,見盧方與蔣平跪倒,他便順著座兒一溜也就跪下了。包公見他們這番光景,真是豪俠義氣,連忙說道:「盧義士,他等前來,原不知本閣已將義士釋放,故此為義氣而來。本閣也不見罪。只管起來,還有話說。」盧方等聽了,只得向上叩頭,立起身來。
  包公見蔣平骨瘦如材,形同病夫,便問:「此是何人?」盧方一一回稟包公,方知就是善泅水的蔣澤長。忙命左右看座。連展爺與公孫策俱各坐了。包公便將馬漢中了毒藥弩箭昏迷不醒的話,說了一回。依盧方就要回去向韓彰取藥。蔣平攔道:「大哥若取藥,惟恐二哥當著五弟總不肯給的;莫若小弟使個計策將藥誆來,再將二哥激發走了,剩了五弟一人,孤掌難鳴,也就好擒了。」盧方聽說,便問計將安出。蔣平附耳道:「如此,如此。二哥焉有不走之理。」盧方聽了,道:「這一來,你二哥與我豈不又分散了麼?」蔣平道:「目下雖然分別,日後自然團聚。現在外面已交五鼓,事不宜遲,且自取藥要緊。」連忙向展爺要了紙筆墨硯,提筆一揮而就,折疊了叫盧方打上花押,便回明包公,仍從房上回去,又近又快。包公應允。蔣平出書房,將身一縱,上房越脊,登時不見。眾人不稱羨。
  單說蔣爺來至文光樓,還聽見韓彰在那裡勸慰白玉堂。原來白玉堂的餘氣還未消呢。蔣平見了二人道:「我與大哥將三哥好容易救回,不想三哥中了毒藥袖箭,大哥背負到前面樹林,再也不能走了,小弟又背他不動。只得二哥與小弟同去走走。」韓爺聽了,連忙離了文光樓。蔣平便問:「二哥,藥在何處?」韓彰從腰間摘下個小荷包來,遞與蔣平。蔣平接過,摸了摸卻有兩丸,急忙掏出。將衣邊釦子咬下兩個,咬去鼻兒,滴溜圓,又將方才寫的字帖裹了裹,塞在荷包之內,仍遞與韓彰。將身形略轉了幾轉,他便抽身竟奔開封府而來。
  這裡韓爺只顧奔前面樹林,以為蔣平拿了藥去,先解救徐慶去了。那裡知道他是奔了開封府呢。韓二爺來到樹林,四下裡尋覓,並不見有大哥三弟,不由心下納悶。摸摸荷包,藥仍二丸未動,更覺不解。四爺也不見了。只得仍回文光樓,來見了白玉堂,說了此事,未免彼此狐疑。韓爺回手又摸了摸荷包,道:「呀!這不像藥。」連忙叫白玉堂點著火種,隱著光亮一看,原來是字帖兒裹著鈕子。忙將字兒打開觀看,卻有盧方花押,上面寫著叫韓彰絆住白玉堂作為內應,方好擒拿。白玉堂看了,不由得設疑,道:「二哥就把小弟綁起,交付開封府就是了。」韓爺聽了,急道:「五弟休出此言。這明是你四哥恐我幫助於你,故用此反間之計。好,好,好!這才是結義的好兄弟呢。我韓彰也不能作內應,也不能幫扶五弟。俺就此去也。」說罷,立起身來,出了文光樓,躍身去了。
  這時蔣平誆了藥,回轉開封府,已有五鼓之半,連忙將藥研好,一半敷傷口,一半灌將下去。不多時,馬漢回轉過來,吐了許多毒水,心下方覺明白。大家也就放心。略略歇息,天已大亮。到了次日晚間,蔣平又暗暗到文光樓。誰知玉堂卻不在彼,不知投何方去了。
  盧方又到下處,叫伴當將行李搬來。從此開封府又添了陷空島的三義幫忙扶著訪查此事,卻分為兩班:白日是王馬張趙細細緝訪,夜晚卻是南俠同著三義暗暗搜尋。
  不想這一日,趙虎因包公入闈,閒暇無事,想起王馬二人在花神廟巧遇盧方,暗自想道:「我何不也出城走走呢?」因此扮了個客人的模樣,悄悄出城,信步行走。正走著,覺得腹中饑餓,便在村頭小飯鋪內,意欲獨酌吃些點心。剛然坐下,要了酒,隨意自飲。只見那邊桌上有一老頭兒,卻是外鄉形景,滿面愁容,眼淚汪汪,也不吃,也不喝,只是瞅著趙爺。趙爺見他可憐,便問道:「你這老頭兒瞅俺作甚?」那老者見問,忙立起身來,道:「非是小老兒敢瞧客官。只因腹中饑餓缺少錢鈔,見客官這裡飲酒,又不好啟齒。望乞見憐。」趙虎聽了,哈哈大笑,道:「敢則是餓了,這有何妨呢。你便過來,俺二人同桌而食,有何不可。」那老兒聽了喜歡,未免臉上有些羞慚。及至過來,趙爺要了點心饃饃,叫他吃。他卻一壁吃著,一壁落淚。
  趙爺看了,心中不悅,道:「你這老頭兒好不曉事。你說餓了,俺給你吃。你又哭些甚麼呢?」老者道:「小老兒有心事,難以告訴客官。」趙爺道:「原來你有心事,這也罷了。我且問你,你姓甚麼?」老兒道:「小老兒姓趙。」趙虎道:「噯喲!原來是當家子。」老者又接著道:「小老兒姓趙名慶,乃是管城縣的承差。只因包三公子太原進香……」趙虎聽了道:「甚麼包三公子?」老者道:「便是當朝丞相包相爺的姪兒。」趙虎道:「哦,哦!包三公子進香,怎麼樣?」老者道:「他故意的繞走蘇州,一來為遊山玩水,二來為勒索州縣的銀兩。」趙虎道:「竟有這等事!你講,你講。」老者道:「只因路過城縣。我家老爺派我預備酒飯,迎至公館款待。誰想三公子說鋪墊不好,預備的不佳,他要勒索程儀三百兩。我家老爺乃是一個清官,並無許多銀兩,又說小人借水行舟,希圖這三百兩銀子,將我打了二十板子。幸喜衙門上下俱是相好,卻未打著。後來見了包三公子,將我弔在馬棚,這一頓馬鞭子打得卻不輕。還是應了另改公館,孝敬銀兩,方將我放出來,小老兒一時無法,因此脫逃。意欲到北京尋找一個親戚,不想投親不著,只落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衣服典當已盡,看看不能餬口,將來難免餓死,作定他鄉之鬼呀!」
  趙爺聽至此,又是心疼趙慶,又是氣恨包公子,恨不得立刻拿來,出這口惡氣。因對趙慶道:「老人家,你負此沉冤,何不寫個訴呈在上司處分析呢?」
  未知趙慶如何答,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錯遞呈權奸施毒計 巧結案公子辨奇冤


  且說趙虎暗道:「我家相爺赤心為國,誰知他的子姪如此不法。我何不將他指引到開封府,看我們相爺怎麼辦理?是秉公呵,還是徇私呢?」想罷,道:「你正該寫個呈子分析。」趙慶道:「小老兒上京投親,正為遞呈分訴。」趙虎道:「不知你想在何處去告呢?」趙慶道:「小老兒聞得大理寺文大人那裡頗好。」趙爺道:「文大人雖好,總不如開封府包太師那裡好。」趙慶道:「包太師雖好,惟恐這是他本家之人,未免要有些袒護,於事反為不美。」趙虎道:「你不知道,包太師辦事極其公道,無論親疏,總要秉正除奸。若在別人手裡告了,他倒可托人情,或者官府作個人情,那倒有的。你要在他本人手裡告了,他便得秉公辦理,再也不能偏向的。」趙慶聽了有理,便道:「既承指教,明日就在太師跟前告就是了。」趙虎道:「你且不要忙。如今相爺現在場內,約於十五日後,你再進城,攔轎呈訴。」當下叫他吃飽了。卻又在兜肚裡摸出半錠銀子來,道:「這還有五六天工夫呢。莫不成餓著麼?拿去做盤費用罷。」趙慶道:「小老兒既蒙賞吃點心,如何還敢受賜銀兩?」趙虎道:「這有甚麼要緊?你只管拿去。你若不要,俺就惱了。」趙慶只得接過來,千恩萬謝的去了。
  趙虎見趙慶去後,自己又飲了幾杯,才出了飯鋪。也不訪查了,便往舊路歸來。心中暗暗盤算,倒替相爺為難。此事若接了呈子,生氣是不消說了。只是如何辦法呢?自己又囑咐:「趙虎呀,趙虎!你今日回開封府,可千萬莫露風聲。這是要緊的呀。」他雖如此想,那裡知道凡事不可預料。他若是將趙慶帶到開封府,倒不能錯,誰知他又細心來了,這才鬧得錯大發了呢。
  趙虎在開封府等了幾天,卻不見趙慶鳴冤,心中暗暗輾轉道:「那老兒說是必來,如何總未到呢?難道他是個誆嘴吃的?若是如此,我那半錠銀子,花的才冤呢。」
  你道趙慶為何不來?只因他過了五日,這日一早趕進城來。正走在熱鬧叢中,忽見兩旁人一分,嚷道:「閃開,閃開。太師爺來了,太師爺來了。」趙慶聽見「太師」兩字,便煞住腳步,等著轎子臨近,便高舉呈詞,雙膝跪倒,口中喊道:「冤枉呀,冤枉!」只見轎子打杵,有人下馬接過呈子,遞入轎內。不多時,只聽轎內說道:「將這人帶到府中問去。」左右答應一聲,轎夫抬起轎來,如飛的竟奔龐府去了。
  你道這轎內是誰?卻是太師龐吉。這老奸賊得了這張呈子,如拾珍寶一般,立刻派人請女婿孫榮與門生廖天成。及至二人來到,老賊將呈子與他等看了,只樂得手舞足蹈,屎滾尿流,以為這次可將包黑參倒了。又將趙慶叫到書房,好言好語,細細的審問了一番。便大家商議,繕起奏折,預備明日呈遞,又暗暗定計,如何行文搜查勒索的銀兩,又如何到了臨期,使他再不能更改。洋洋得意,樂不可言。
  至次日,聖上臨殿。龐吉出班,將折子謹呈御覽。聖上看了,心中有些不悅,立刻宣包公上殿。便問道:「卿有幾個姪兒?」包公不知聖意,只得奏道:「臣有三個姪男。長次俱務農,惟有第三個卻是生員,名叫包世榮。」聖上又問道:「你這姪兒,可曾見過沒有?」包公奏道:「微臣自在京供職以來,並未回家。惟有臣的大姪兒見過,其餘二姪三姪俱未見過。」仁宗點了點頭,便叫陳伴伴將此折遞與包卿看。包公敬捧過一看,連忙跪倒,奏道:「臣子姪不肖,理應嚴拿,押解來京,嚴加審訊。臣有家教不嚴之罪,也當從重究治。仰懇天恩,依律施行。」奏罷,便匐匍在地。聖上見包公毫無遮飾之詞,又見他惶愧至甚,聖心反覺不安,道:「卿家日夜勤勞王事,並未回家,如何能彀知道家中事體?卿且平身。俟押解來京時,朕自有道理。」包公叩頭,平身歸班。聖上即傳旨意,立刻行文,著該府州縣無論包世榮行至何方,立即押解,馳驛來京。
  此鈔一發,如星飛電轉,迅速之極。不一日,便將包三公子押解來京。剛到城中熱鬧叢中,見壁廂一騎馬飛也似跑來,相離不遠,將馬收住,滾鞍下來,便在旁邊屈膝道:「小人包興奉相爺鈞諭,求眾押解老爺略留情面,容小人與公子微述一言,再不能久停。」押解的官員聽是包太師差人前來,誰也不好意思的,只得將馬勒住,道:「你就是包興麼?既是相爺有命,容你與公子見面就是了。但你主僕在那裡說話呢?」那包興道:「就在這邊飯鋪罷。不過三言兩語而已。」這官員便吩咐將閒人逐開。此時看熱鬧的人山人海,誰不知包相爺的人情到了。又見這包三公子人品卻也不俗,同定包興進鋪。自有差役暗暗跟隨。不多會,便見出來。包興又見了那位老爺,屈膝跪倒,道:「多承老爺厚情,容小子與公子一見。小人回去必對相爺細稟。」那官兒也只得說:「給相爺請安。」包興連聲答應,退下來,抓鬃上馬,如飛的去了。
  這裡押解三公子的先到兵馬司掛號,然後到大理寺聽候綸音。誰知此時龐吉已奏明聖上,就交大理寺,額外添派兵馬司都察院三堂會審。聖上准奏。
  你道此賊又添此二處為何?只因兵馬司是他女婿孫榮,都察院是他門生廖天成,全是老賊心腹。惟恐交文彥博審的袒護,故此添派二處。他那裡知道文老大人忠正辦事,毫無徇私呢。
  不多時,孫榮廖天成來到大理寺與文大人相見。皆係欽命,難分主客。仍是文大人居了正位,孫廖二人兩旁側坐。喊了堂威,便將包世榮帶上堂來。便問他如何進香,如何勒索州縣銀兩。包三公子因在飯鋪聽了包興之言,說相爺已在各處托囑明白,審訊之時不必推諉,只管實說,相爺自有救公子之法;因此三公子便道:「生員奉祖母之命太原進香,聞得蘇杭名山秀水極多,莫若趁此進香就便遊玩。只因路上盤川缺少,先前原是在州縣借用。誰知後來他們俱送程儀,並非有意勒索。」文大人道:「既無勒索,那趙顯謨如何休致?」包世榮道:「生員乃一介儒生,何敢妄干國政。他休致不休致,生員不得而知。想來是他才力不佳。」孫榮便道:「你一路逢州遇縣,到底勒索了多少銀兩?」包世榮道:「隨來隨用,也不記得了。」
  正問至此,只見進來一個虞候,卻是龐太師寄了一封字兒,叫面交孫姑老爺的。孫榮接來看了,道:「這還了得!竟有如此之多。」文大人便問道:「孫大人,卻是何事?」孫榮道:「就是此子在外勒索的數目。家岳已令人暗暗查來。」文大人道:「請借一觀。」孫榮便道:「請看。」遞將過去。文大人見上面有各州縣的消耗數目,後面又見有龐吉囑托孫榮極力參奏包公的話頭。看完了也不遞給孫榮,便籠入袖內。望著來人說道:「此係公堂之上,你如何擅敢妄傳書信,是何道理?本當按攪亂公堂辦理,念你是太師的虞候,權且饒恕。左右與我用棍打出去!」虞候嚇了個心驚膽怕。左右一喊,連忙逐下堂去。文大人將孫榮道:「令岳做事太率意了。此乃法堂,竟敢遣人送書,於理說不過去罷?」孫榮連連稱「是」,字柬兒也不敢往回要了。
  廖天成見孫榮理曲,他卻搭訕著問包世榮道:「方才押解回稟,包太師曾命人攔住馬頭要見你說話,可是有的?」包世榮道:「有的。無非告訴生員不必推諉,總要實說,求眾位大人庇佑之意。」廖天成道:「那人叫甚麼名字?」包世榮道:「叫包興。」廖天成立刻吩咐差役,傳包興到案,暫將包世榮帶下去。
  不多時,包興傳到。孫榮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揮,如今見了包興,卻做起威來,道:「好狗才!你如何擅敢攔住欽犯,傳說信息!該當何罪?講!」包興道:「小人只知伺候相爺,不離左右,何嘗攔住欽犯,又膽敢私傳信息?此事包興實實不知。」孫榮一聲斷喝,道:「好狗才!還敢強辯!拉下去,重打二十。」可憐包興無故遭此慘毒,二十板打得死而復甦。心中想道:「我跟了相爺多年,從來沒受過這等重責。相爺審過多少案件,也從來沒有這般的蠻打。今日活該,我包興遇見對頭了。」早已橫了心,再不招認此事。孫榮又問道:「包興,快快招上來。」包興道:「實實沒有此事,小人一概不知。」孫榮聽了,怒上加怒。吩咐:「左右,請大刑。」只見左右將三根木往堂上一撂。包興雖是懦弱身軀,他卻是雄心豪氣,早已把死付於度外。何況這樣刑具,他是看慣的了,全然不懼,反冷笑道:「大人不必動怒。大人既說小人攔住欽犯,私傳信息,似乎也該把我家公子帶上堂來,質對質對才是。」孫榮道:「那有工夫與你閒講。左右與我夾起來。」
  文大人在上實實看不過,聽不上,便叫左右,把包世榮帶上,當面對證。包世榮上了堂,見了包興,看了半天,道:「生員見的那人,雖與他相仿,只是黑瘦些,卻不是這等白胖。」孫榮聽了自覺有些不妥。
  忽見差役稟道:「開封府差主簿公孫策齎有文書,當堂投遞。」文大人不知何事,便叫領進來。公孫策當下投了文書,在一旁站立。文大人當堂開封,將來文一看,笑容滿面,對公孫策道:「他三個俱在此麼?」公孫策道:「是。現在外面。」文大人道:「著他們進來。」公孫策轉身出去。文大人方將來文與孫廖二人看了,兩個賊登時就目瞪癡呆,面目更色,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時,只見公孫策領進了三個少年,俱是英俊非常,獨有第三個尤覺清秀。三個人向上打恭。文大人立起身來,道:「三位公子免禮。」大公子包世恩,二公子包世勛卻不言語。獨有三公子包世榮道:「家叔多多上覆文老伯。叫晚生親至公堂,與假冒名的當堂質對。此事關係生員的名分,故敢冒昧直陳,望乞寬宥。」
  不料大公子一眼看見當堂跪的那人,便問道:「你不是武吉祥麼?」誰知那人見了三位公子到來,已然嚇得魂不附體,如今又聽大爺一問,不覺抖衣而戰,那裡還答應的出來呢。文大人聽了,問道:「怎麼,你認得此人麼?」大公子道:「他是弟兄兩個,他叫武吉祥,他兄弟叫武平安。原是晚生家的僕從,只因他二人不守本分,因此將他二人攆出去了。不知他為何又假冒我三弟之名前來?」文大人又看了看武吉祥,面貌果與三公子有些相仿,心中早已明白,便道:「三位公子請回衙署。」又向公孫策道:「主簿回去,多多上覆閣臺,就說我這裡即刻具本覆奏,並將包興帶回,且聽綸音便了。」三位公子又向上一躬,退下堂來,公孫策扶著包興,一同回開封府去了。
  且說包公自那日被龐吉參了一本,始知三公子在外胡為。回到衙中,又氣又恨又慚愧。氣的是大老爺養子不教;恨的是三公子年少無知,在外闖此大禍,恨不能自己把他拿住,依法處治;所愧者自己勵精圖治為國忘家,不想後輩子姪不能恪守家訓,以致生出事來,使他在大廷之上碰頭請罪,真真令人羞死。從此後,有何面目忝居相位呢?越想越煩惱。這些日子連飲食俱各減了。
  後來又聽得三公子解到,聖上派了三堂會審,便覺心上難安。偏偏又把包興傳去,不知為著何事。正在跼蹐不安之時,忽見差役帶進一人,包公雖然認得,一時想不起來。只見那人朝上跪倒,道:「小人包旺,與老爺叩頭。」包公聽了,方想起果是包旺。心中暗道,他必是為三公子之事而來。暫且按住心頭之火,問道:「你來此何事?」包旺道:「小人奉了太老爺太夫人之命,帶領三位公子前來與相爺慶壽。」包公聽了,不覺詫異,道:「三位公子在那裡?」包旺道:「少刻就到。」包公便叫李才同定包旺在外立等:「三位公子到了,急刻領來。」二人領命去了包公此時早已料到此事有些蹊蹺了。
  少時,只見李才領定三位公子進來。包公一見,滿心歡喜。三位公子參見已畢。包公攙扶起來,請了父母的安好,候了兄嫂的起居。又見三人中,惟有三公子相貌清奇,更覺喜愛。便叫李才帶領三位公子進內,給夫人請安。包公既見到了三公子,便料定那個是假冒的了。立刻請公孫先生來,告訴了此事,急辦文書,帶領三位公子到大理寺當面質對。
  此時展爺與三義士四勇士俱各聽見了。惟有趙虎暗暗更加歡喜。展南俠便帶領三義四勇來到書房,與相爺稱賀。包公此時把連日悶氣登時消盡,見了眾人進來,更覺歡喜暢快,便命大家坐了。就此將此事測度了一番。然後又問了問這幾日訪查的光景,俱各回言並無下落。還是盧方忠厚的心腸,立了個主意,道:「恩相為此事甚是焦心,而且欽限又緊,莫若恩相再遇聖上追問之時,且先將盧方等三人奏知聖上;一來且安聖心,二來理當請罪。如能彀討下限來,豈不又緩一步麼?」包公道:「盧義士說的也是,且看機會便了。」正說間,公孫策帶領三位公子回來,到了書房參見。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訪奸人假公子正法 貶佞黨真義士面君


  且說公孫策與三位公子回來,將文大人之言一一稟明。大公子又將認得冒名的武吉祥也回了。惟有包興一瘸一拐,見了包公,將孫榮蠻打的情節說了一遍。包公安慰了他一番,叫他且自歇息將養。眾人彼此見了三位公子,也就告別了。來至公廳,大家設席與包興壓驚。裡面卻是相爺與三位公子接風撢塵,就在後面同定夫人三位公子,敘天倫之樂。
  單言文大人具了奏折,連龐吉的書信與開封府的文書,俱各隨折奏聞,天子看了,又喜又惱。喜的是包卿子姪並無此事,惱的是龐吉屢與包卿作對,總是他的理虧。如今索性與孫榮等竟成群黨,全無顧忌,這不是有意要陷害大臣麼?便將文彥博原折案卷人犯,俱交開封府問訊。
  包公接到此旨,看了案卷,升堂。略問了問趙慶,將武吉祥帶上堂來,一鞫即服。又問他:「同事者有多少人?」武吉祥道:「小人有個兄弟名叫武平安,他原假充包旺,還有兩個伴當。不想風聲一露,他們就預先逃走了。」包公因龐吉私書上面,有查來各處數目,不得不問,果然數目相符。又問他:「有個包興曾給你送信,卻在何處?說的是何言語?」武吉祥便將在飯鋪內說的話一一回明。包公道:「若見了此人,你可認得麼?」武吉祥道:「若見了面,自然認得。」包公叫他畫招,暫且收監。包公問道:「今日值班的是誰?」只見下面上來二人,跪稟道:「是小人江樊黃茂。」包公看了,又添派了馬步快頭耿春鄭平二人,吩咐道:「你四人前往龐府左右細細訪查。如有面貌與包興相彷的,只管拿來。」四個人領命去了。包公退堂來至書房,請了公孫先生來,商議具折覆奏,並定罪名處分等事不表。
  且言領了相諭的四人,暗暗來到龐府,分為兩路細細訪查。及至兩下裡四個人走到對頭,俱各搖頭。四人會意,這是沒有的緣故。彼此納悶,可往那裡尋呢?真真事有湊巧,只見那邊來了個醉漢,旁邊有一人用手相攙,恰恰的彷彿包興。四人喜不自勝,就迎了上來。只聽那醉漢道:「老二呀!你今兒請了我了,你算包興兄弟了,你要是不請我呀,你可就是包興的兒子了。」說罷,哈哈大笑。又聽那人道:「你滿嘴裡說的是甚麼?喝點酒兒混鬧。這叫人聽見是甚麼意思。」說話之間,四人已來到跟前,將二人一同獲住,套上鐵鏈,拉著就走。這人嚇得面目焦黃,不知何事。那醉漢還胡言亂語的講交情過節兒,四個人也不理他。
  及至來到開封府,著二人看守,二人回話。包公正在書房與公孫先生商議奏折,見江樊耿春二人進來,便將如何拿的一一稟明。包公聽了,立刻升堂,先將醉漢帶上來,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醉漢道:「小人叫龐明,在龐府帳房裡寫帳。」包公問道:「那一個他叫甚麼?」龐明道:「他叫龐光,也在龐府帳房裡。我們倆是同手兒伙計。」包公道:「他既叫龐光,為何你又叫他包興呢?講!」龐明說:「這個……那個……他是甚麼件事情。他是那末……這末件事情呢。」包公吩咐:「掌嘴。」龐明忙道:「我說,我說。他原當過包興,得了十兩銀子。小人才嘔著他,喝了他個酒兒。就是說兄弟咧,兒子咧,我們原本頑笑,並沒有打架拌嘴,不知為甚麼就把我們拿來了?」
  包公吩咐,將他帶下去,把龐光帶上堂來。包公看了,果然有些彷彿包興,把驚堂木一拍,道:「龐光,你把假冒包興情由,訴上來。」龐光道:「並無此事呀。龐明是喝醉了,滿口胡說。」包公叫提武吉祥上堂當面認來。武吉祥見了龐光道:「合小人在飯鋪說話的,正是此人。」龐光聽了,心下慌張。包公吩咐:「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打得他叫苦連天,不能不說。便將龐吉與孫榮廖天成在書房如何定計:「恐包三公子不應,故此叫小人假扮包興,告訴三公子只管應承,自有相爺解救。別的小人一概不知。」包公叫他畫了供,同武吉祥一並寄監,俟參奏下來再行釋放。龐明無事,叫他去了。
  包公仍來至書房,將此事也敘入折內。定了武吉祥御刑處死:「至於龐吉與孫榮廖天成定陰謀,攔截欽犯,傳遞私信,皆屬挾私陷害。臣不敢妄擬罪名,仰乞聖聽明示,睿鑒施行。」此本一上,仁宗看畢,心中十分不悅,即明發上諭:「龐吉屢設奸謀,頻施毒計,挾制首相,讒害大臣,理宜貶為庶民,以懲其罪;姑念其在朝有年,身為國戚,著仍加恩賞太師銜,賞食全俸,不淮入朝從政。倘再不知自勵,暗生事端,即當從重治罪。孫榮廖天成阿附龐吉結成黨類,實屬不知自愛,俱著降三級調用。餘依議。欽此。」此旨一下,眾人無不稱快。包公奉旨,用狗頭鍘將武吉祥正法。龐光釋放。趙慶也著他回去,額外賞銀十兩。立刻行文到管城縣,趙慶仍然在役當差。
  此事已結。包公便慶壽辰。聖上與太后俱有賞賚。至於眾官祝賀,凡送禮者俱是璧回。眾官也多有不敢送者,因知相爺為人忠梗無私。不必細述。
  過了生辰,即叫三位公子回去。惟有三公子包公甚是喜愛,叫他回去稟明瞭祖父母與他父母,仍來開封府在衙內讀書,自己與他改正詩文,就是科考也甚就近。打發他等去後,辦下謝恩折子,預備明日上朝呈遞。
  次日入內,遞折請安。聖上召見,便問訪查的那人如何。包公趁機奏道:「那人雖未拿獲,現有他同伙三人自行投到。臣已訊明,他等是陷空島盧家莊的五鼠。」聖上聽了,問道:「何以謂之五鼠?」包公奏道:「是他五個人的綽號:第一鼠盤桅鼠盧方,第二是徹地鼠韓彰。第三是穿山鼠徐慶,第四鼠是混江鼠蔣平,第五是錦毛鼠白玉堂。」聖上聽了,喜動天顏,道:「聽他們這些綽號,想來就是他們本領了。」包公道:「正是。現今惟有韓彰白玉堂不知去向,其餘三人俱在臣衙內。」仁宗道:「既如此,卿明日將此三人帶進朝內。朕在壽山福海御審。」包公聽了,心下早已明白。這是天子要看看他們的本領,故意為此籌畫已久,恐說出「鑽天」、「翻江」,有犯聖忌,故此改了。這也是憐才的一番苦心。
  當日早朝已畢,回到開封,將此事告訴了盧方等人;並著展爺與公孫先生等明日俱隨入朝,為照應他們三人。又囑咐了他三人多少言語,無非是小心敬謹而已。
  到了次日,盧方等絕早的,就披上罪衣罪裙。包公見了,吩咐不必,俟聖旨召見時再穿不遲。盧方道:「罪民等今日朝見天顏,理宜奉公守法。若臨期再穿,未免簡慢,不是敬君上之理。」包公點頭,道:「好。所論極是。若如此,本閣可以不必再囑咐了。」便上轎入朝。展爺等一群英雄跟隨來至朝房,照應盧方等三人,不時的問問茶水等項。盧方到了此時,惟有低頭不語。蔣平也是暗自沉吟。獨有那楞爺徐慶東瞧西望,問了這裡,又打聽那邊,連一點安頓氣兒也是沒有。忽見包興從那邊跑來,口內打哧,又點手兒。展爺已知是聖上過壽山福海那邊去了,連忙同定盧方等,隨著包興,往內裡而來。包興又悄悄囑咐盧方道:「盧員外不必害怕。聖上要問話時,總要據實陳奏。若問別的,自有相爺代奏。」盧方連連點頭。
  剛來到壽山福海,只見宮殿樓閣,金碧交輝,寶鼎香煙,氤氳結綵,丹墀之上,文武排班。忽聽鐘磬之聲嘹亮,一對對提爐,引著聖上,升了寶殿。頃刻,肅然寂靜。卻見包公牙笏上捧定一本,卻是盧方等的名字,跪在丹墀。聖上宣到殿上,略問數語。出來了老伴伴陳林,來到丹墀之上,道:「旨意帶盧方徐慶蔣平。」此話剛完,早有御前侍衛將盧方等一邊一個架起胳膊,上了丹墀。兩邊的侍衛又將他等一按,悄悄說道:「跪下。」三人匍匐在地。侍衛往兩邊一閃。聖上叫盧方抬起頭來。盧方秉正向上。仁宗看了,點了點頭,暗道:「看他相貌出眾,武藝必定超群。」因問道:「居住何方?結義幾人?作何生理?」盧方一一奏罷。聖上又問他因何投到開封府。盧方連忙叩首,奏道:「罪民因白玉堂年幼無知,惹下滔天大禍。全是罪民素日不能規箴,忠告善導,致令釀成此事。惟有仰懇天恩,將罪民重治其罪。」奏罷叩頭。
  仁宗見他情甘替白玉堂認罪,真不愧結盟的義氣。聖心大悅。忽見那邊忠烈祠旗桿上黃旗,被風刮的忽喇喇亂響;又見兩旁的飄帶,有一根繞在桿上,一根卻裹住滑車。聖上卻借題發揮道:「盧方,你為何叫作盤桅鼠?」盧方奏道:「只因罪民船上篷索斷落,罪民曾爬桅結索;因此叫為盤桅鼠,實乃罪民末技。」聖上道:「你看那旗桿上飄帶纏繞不清,你可能彀上去解開麼?」盧方跪著,扭項一看,奏道:「罪民可以勉力巴結。」聖上命陳林將盧方領下丹墀,脫去罪衣罪裙,來到旗桿之下。他便挽掖衣袖將身一縱,蹲在夾桿石上。只用手一扶旗桿,兩膝一拳,只聽「哧」「哧」「哧」「哧」,猶如猿猴一般,迅速之極,早已到了掛旗之處。先將繞在旗桿上的飄帶解開;只見他用腿盤旗桿,將身形一探,卻把滑車上的飄帶也就脫落下來。此時聖上與群臣看得明白,無不喝采。忽又見他伸開一腿,只用一腿盤住旗桿,將身體一平,雙手一伸,卻在黃旗一旁,又添了一個順風旗。眾人看了,誰不替他耽驚。忽又用了個撥雲探月架式,將左手一甩,將那一條腿早離了桿。這一下把眾人嚇了一跳。及至看時,他早用左手單挽旗桿,又使了個單展翅。下面自聖上以下,無不喝采連聲。猛見他把頭一低,滴溜溜順將下來,彷彿失手的一般。卻把眾人嚇著了,齊說:「不好!」再一看時,他卻從夾桿石上跳將下來。眾人方才放心。天子滿心歡喜,連聲贊道:「真不愧「盤桅」二字。」陳林仍帶盧方,上了丹墀,跪在旁邊。
  看第二的名叫徹地鼠韓彰,不知去向。聖上即看第三的名叫穿山鼠徐慶,便問道:「徐慶……」徐慶抬起頭來,道:「有。」他連聲答應得極其脆亮。天子把他一看,見他黑漆漆的一張面皮,光閃閃兩個環睛,魯莽非常,毫無畏懼。
  不知仁宗看了,問出甚麼話來,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金殿試藝三鼠封官 佛門遞呈雙烏告狀


  話說天子見那徐慶鹵莽非常,因問他如何穿山。徐慶道:「只因我……」蔣平在後面悄悄拉他,提拔道:「罪民;罪民。」徐慶聽了,方說道:「我罪民在陷空島連鑽十八孔,故此人人叫我罪民穿山鼠。」聖上道:「朕這萬壽山也有山窟,你可穿得過去麼?」徐慶道:「只要是通的,就鑽的過去。」聖上又派了陳林,將徐慶領至萬壽山下。徐慶脫去罪衣罪裙。陳林囑咐他道:「你只要穿山窟過去,應個景兒即便下來,不要耽延工夫。」徐慶只管答應。誰知他到了半山之間,見個山窟,把身子一順,就不見了.足有兩盞茶時,不見出來。陳林著急道:「徐慶,你往那裡去了?」忽見徐慶在南山尖之上,應道:「唔!俺在這裡。」這一聲連聖上與群臣俱各聽見了。盧方在一旁跪著,暗暗著急,恐聖上見怪。誰知徐慶應了一聲,又不見了。陳林更自著急,等了多回,方見他從山窟內穿山。陳林連忙招手,叫他下來。此時徐慶已不成模樣,渾身青苔滿頭尖垢。陳林仍把他帶至丹墀,跪在一旁。聖上連連誇獎:「果真不愧『穿山』二字。」
  又見單上第四名混江鼠蔣平。天子往下一看,見他匍匐在地,身材渺小。及至叫他抬起頭來,卻是面黃肌瘦,形如病夫。仁宗有些不悅,暗想道:「看他這光景,如何配稱混江鼠呢?」無奈何,問道:「你既叫混江鼠,想來是會水了?」蔣平道:「罪民在水中能開目視物,能在水中整個月住宿,頗識水性,因此喚作混江鼠。這不過是罪民小巧之技。」仁宗聽說「頗識水性」四字,更不及悅,立刻吩咐備船,叫陳林進內;「取朕的金蟾來。」少時,陳伴伴取到。天子命包公細看。只見金漆木桶之中,內有一個三足蟾,寬有三寸,長有五寸,兩個眼睛如琥珀一般,一張大口恰似胭脂,碧綠的身子,雪白的肚兒,更襯著兩個金眼圈兒,週身的金點兒,實實好看,真是稀奇之物.包麼看了,贊道:「真乃奇寶!」天子命陳林帶著落平上一隻小船。卻命太監提了水桶,聖上帶領首相及諸大臣,登在大船之上。
  此時陳林看蔣平光景,惟恐地不能捉蟾,悄悄告訴他道:「此蟾乃聖上心愛之物;你若不能捉時,趁早言語,我與你奏明聖上,省得吃罪不起。」蔣平笑道:「公公但請放心,不要多慮。有水靠求借一件。」陳林道:「有,有。」立刻叫小太監拿幾件來。蔣平挑了一身很小的,脫了罪衣黑裙,穿卜水靠剛剛合體。只聽聖上那邊大船上太監手提水桶,道:「蔣平,咱家這就放蟾了。」說罷,將木桶口兒向下,底兒向上,連蟾帶水俱各倒在海內.只見那蟾在水皮之上發楞。陳林這裡緊催蔣平:「下去,下去,快下去!」蔣平他卻不動。不多時,那蟾靈性清醒,三足一晃,就不見了。蔣平方向船頭,將身一順,連個聲息也無,也不見了。
  天子那邊看的真切,暗道;「看他入水勢,頗有能為。只是金蟾惟恐遺失。」眼睜睜往水中觀看,半天不見影響。天子暗說;「不好,朕看他懦弱身軀,如何禁的住在水中許久?別是他捉不住金蟾,畏罪自溺死了罷?這是怎麼說!朕為一蟾,要人一命,豈是為君的道理!」正在著急,忽見水中咕嘟嘟翻起泡來。此泡一翻,連眾人俱各猜疑了,這必是沉了底兒了。仁宗好生難受。君臣只顧遠處觀望,未想到船頭以前,忽然水上起波,波紋往四下一開,發了一個極大的圈兒,從當中露出人來,卻是面向下,背朝上。聖上看了,不由的一怔。猛見他將腰一拱,仰起頭來,卻是蔣平在水中跪著,兩手上下合攏。將手一張,只聽金蟾在掌中呱呱的亂叫。天子大喜,道:「豈但頗識水性,竟是水勢精通了。真是好混江鼠,不愧其稱!」忙吩咐太監將木桶另注新水。蔣平將金蟾放在裡面,跪在水皮上,恭恭敬敬向上叩了三個頭。聖上及眾人無不誇贊。見他仍然踏水奔至小船,脫了衣靠。陳林更喜。仍把他帶往金鑾殿來。
  此時聖上已回轉殿內,宣包公進殿,道:「朕看他等技藝超群,豪俠尚義。國家總以鼓勵人材為重,朕欲加封他等職銜,以後也令有本領的各懷慕上之心。卿家以為何如?」包公原有此心,恐聖上設疑,不敢啟奏。今一聞此旨,連忙跪倒,奏過:「聖上神明,天恩浩蕩,從此大開進賢之門,實國家之大幸也。」仁宗大悅.立刻傳旨,賞了盧方等三人也是六品校尉之職,俱在開封供職。又傳旨,務必訪查白玉堂、韓彰二人,不拘時日。包公帶領盧方等謝恩。天子駕轉回宮。
  包分散朝,來到衙署。盧方等三人重新又叩謝了包公。包公甚喜,卻又諄諄囑咐:「務要訪查二義上、五義士,莫要辜負聖思。」公孫策與展爺、王、馬、張、趙俱備與三人賀喜。獨有趙虎心中不樂,暗自思道:「我們辛苦了多年,方才掙得個校尉。如今他三人不發一刀一槍,便也是校尉,竟自與我等為伍。若論盧大哥,他的人品軒昂,為人忠厚,武藝超群,原是好的。就是徐三哥直直爽爽,就合我趙虎的脾氣似的,也還可以。獨有那姓蔣的三分不像人,七分倒象鬼,瘦的那個樣兒,眼看著成了乾兒了,不是筋連著也就散了。他還說動話兒,尖酸刻薄,怎麼配與我老趙同堂辦事呢?」心中老大不樂。因此每每聚談飲酒之間,趙虎獨獨與蔣平不對。蔣爺毫不介意。
  他等一壁裡訪查正事,一壁裡彼此聚會,又耽延了一個月的光景。這一天,包公下朝,忽見兩個烏鴉隨著轎呱呱亂叫,再不飛去。包公心中有些疑惑。又見有個和尚迎轎跪倒,雙手舉呈,口呼「冤枉」。包興接了呈子,隨轎進了衙門。包公立刻升堂,將訴呈看畢,把和尚帶上來,問了一堂。原來此僧名叫法明,為替他師兄法聰辨冤。即刻命將和尚暫帶下去。忽聽烏鴉又來亂叫。及至退堂,來到書房,包興遞了一盞茶,剛然接過,那兩個烏鴉又在簷前呱呱亂叫。包公放下茶杯,出書房一章,仍是那兩個烏鴉。包公暗暗道:「這烏鴉必有事故。」吩咐李才,將江樊、黃茂二人喚進來。李才答應。不多時二人跟了李才進來,到書房門首。包公就差他二人跟隨烏鴉前去,看有何動靜。江、黃二人忙跪下,稟道:「相爺叫小人跟隨烏鴉往那裡去?請即示下。」包公一聲斷喝,道:「徒!好狗才!誰許你等多說?派你二人跟隨,你就跟隨。無論是何地方,但有形跡可疑的,即便拿來見我。」說罷,轉身進了書房。
  江、黃二人彼此對瞧了瞧,不敢多言,只得站起,對烏鴉道:「往那裡去?走呀!」可煞作怪,那烏鴉便展翅飛起,出衙去了。二人那敢怠慢,趕出了衙門,卻見馬鴉在前。二人不管別的,低頭看看腳底下,卻又仰面瞧瞧烏鴉,不分高低,沒有理會,已到城外曠野之地。二人吁吁帶喘,江樊道:「好差使!兩條腿跟著帶翅兒的跑。」黃茂道:「我可頑不開了,再要跑,我就要暴脫了。你瞧我這渾身汗都透了。」忽見那邊飛了一群烏鴉來,連這兩個裹住。江樊道:「不好咧!完了,咱們這兩個呀呀兒喲了,好漢打不過人多。」說著話,兩個便坐在地下,仰面觀瞧,只見左旋右舞,飛騰上下,如何分得出來呢?江、黃二人為難:「這可怎麼樣呢?」猛聽得那邊樹上呱呱亂叫。江樊立起身來一看,道:「伙計,你在這裡呢。好呀!他兩個會頑呀,敢則躲在樹裡藏著呢。」黃茂道:「知道是不是呢?」江樊道:「咱們叫他一聲兒,老鴉呀!該走咧!」只見兩個烏鴉飛起;向著二人亂叫,又往南飛去了。江樊道:「真奇怪。」黃茂道:「別管他,咱們且跟他到那裡。」二人趕步向前,剛剛來至寶善莊,烏鴉卻不見了。見有兩個穿青衣的,一個大漢。一個後生。江樊猛然省悟,道:「伙計,二青呀。」黃街道:「不錯,雙皂呀。」二人說完,尚在游疑。
  只見那二人從小路上岔走。大漢在前;後生在後,趕不上大漢,一著急卻跌倒了,把靴子脫落了一隻,卻露出尖尖的金蓮來。那大漢省見,轉回身來將他扶起,又把靴子拾起叫他穿上。黃茂早趕過來,道:「你這漢子,要拐那好人往那裡去計。」伸手就要拿人。那知大漢眼快,反把黃茂碗子攏住,往懷裡一領,黃茂難以掙扎,就順水推舟的爬下了。江樊過來嚷道:「故意的女扮男裝,必有事故。反將我們伙計摔倒,你這廝有多大膽?」說罷,才要動手,只見那大漢將手一晃,一轉眼間右脅裡就是一拳。江樊往後倒退了幾步,身不由己的也就仰面朝天的躺下了。他二人卻好,雖則一個爬著,一個躺著,卻罵不絕口,又不敢起來合他較量。只聽那大漢對後生說:「你順著小路過去;有一樹林;過了樹林.就看見莊門了.你告訴莊丁們,叫他等前來綁人。」那假後生忙忙順著小路去了.不多時,果見來了幾個莊丁,短棍鐵尺,口稱;「主管,拿什麼人?」大漢用手往地下一指,道:「將他二人捆了,帶至莊中,見員外去。」莊丁聽了,一齊上前,掃了就走。繞過樹林,果見一個廣梁大門。江、黃二人正要探聽探聽。一直進了莊門大漢將他二人帶至群房,道:「我回員外去。」不多時,員外出來,見了公差江樊,只嚇得驚疑不止.不知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徹地鼠恩救二公差 白玉堂智偷三件寶


  且說那員外迎面見了兩個公差。誰知他卻認得江樊,連忙吩咐家丁快快鬆了綁縛,請到裡面去坐。
  你道這員外卻是何等樣人?他姓林單名一個春字,也是個不安本分的。當初同江樊他兩個人原是破落戶出身,只因林春發了一注外財,便與江樊分手。江樊卻又上了開封府當皂隸,暗暗的熬上了差役頭目。林春久已聽得江樊在開封府當差,就要仍然結識於他。誰知江樊見了相爺秉正除奸,又見展爺等英雄豪俠,心中羨慕,頗有向上之心。他竟改邪歸正。將夙日所為之事一想,全然不是在規矩之中,以後總要做好事當好人才是。不想今日被林春主管雷洪拿來,見了員外,卻是林春。
  林春連稱「恕罪」,即刻將江樊黃茂讓至待客廳上。獻茶已畢,林春欠身道:「實實不知是二位上差,多有得罪。望乞看當初的分上,務求遮蓋一二。」江樊道:「你我原是同過患難的,這有甚麼要緊。但請放心。」說罷,執手。別過頭來,就要起身。這本是個脫身之計。不想林春更是奸滑油透的,忙攔道:「江賢弟,且不必忙。」便向小童一使眼色。小童連忙端出一個盤子,裡面放定四封銀子。林春笑道:「些須薄禮,望乞笑納。」江樊道:「林兄,你這就錯了。似這點事兒有甚要緊,難道用這銀子買囑小弟不成?斷難從命。」林春聽了,登時放下臉來,道:「江樊,你好不知時務。我好意念昔日之情,賞臉給你銀兩,你竟敢推托。想來你是仗著開封府藐視於我。好,好!」回頭叫聲:「雷洪,將他二人吊起來,給我著實拷打。立刻叫他寫下字樣,再回我知道。」
  雷洪即刻吩咐莊丁捆了二人,帶至東院三間屋內。江樊黃茂也不言語,被莊丁推到東院,甚是寬闊。卻有三間屋子,是兩明一暗。正中柁上有兩個大環。環內有煉,煉上有鉤。從背縛之處伸下鉤來,鉤住腰間絲?,往上一拉,弔的腳剛沾地,前後並無倚靠。雷洪叫莊丁搬個座位坐下。又吩咐莊丁用皮鞭先抽江樊。江樊到了此時,便把當初的潑皮施展出來,罵不絕口。莊丁連抽數下。江樊談笑自若,道:「鬆小子!你們當家的慣會打算盤,一點葷腥兒也不給你們吃,盡與你們豆腐。吃的你們一點囊勁兒也沒有。你這是打人呢,還是與我去癢癢呢?」雷洪聞聽,接過鞭子來,一連抽了幾下。江樊道:「還是大小子好。他到底兒給我抓抓癢癢,孝順孝順我呀。」雷洪也不理他,又抽了數下。又叫莊丁抽黃茂。黃茂也不言語,閉眼合睛,惟有咬牙忍疼而已。江樊見黃茂挨死打,惟恐他一哼出來,就不是勁兒了。他卻拿話往這邊領著,說:「你們不必抽他了。他的困大,抽著抽著,就睡著了。你們還是孝順我罷。」雷洪聽了,不覺怒氣填胸,向莊丁手內接過皮鞭子來,又打江樊。江樊卻是嘻皮笑臉,鬧得雷洪無法,只得歇息歇息。
  此時日已銜山,將有掌燈時候,只聽小童說道:「雷大叔,員外叫你老吃飯呢。」雷洪叫莊丁等皆吃飯去。自己出來,將門帶上,扣了弔兒,同小童去了。這屋內江黃二人,聽了聽外面寂靜無聲,黃茂悄悄說道:「江大哥,方才要不是你拿話兒領過去,我有點頑不開了。」江樊道:「你等著罷。回頭他來了,這頓打那才彀駝的呢。」黃茂道:「這可怎麼好呢?」忽見從裡間屋內出來一人,江樊問道:「你是甚麼人?」那人道:「小老兒姓豆。只因同小女上汴梁投親去,就在前面寶善莊打尖。不想這員外由莊上回來,看見小女就要搶掠。多虧了一位義士姓韓名彰,救了小老兒父女二人,又贈了五兩銀子。不料不識路徑,竟自走進莊內,卻就是員外這裡。因此被他仍然搶回,將我拘禁在此。尚不知我女兒性命如何?」說著,說著,就哭了。江黃二人聽了,說是韓彰,滿心歡喜道:「咱們倘能脫了此難,要是找到韓彰,這才是一件美差呢。」
  正說至此,忽聽了弔兒一響,將門閃開一縫,卻進來了一人。火扇一晃,江黃二人見他穿著夜行衣靠,一色是青。忽聽豆老兒說:「這原來是恩公到了。」江黃一聽此言,知是韓彰,忙道:「二員外爺,你老快救我們才好!」韓彰道:「不要忙。」從背後抽出刀來,將繩縛割斷,又把鐵鉤子摘下。江黃二人已覺痛快。又放了豆老兒。那豆老兒因捆他的工夫大了,又有了年紀,一時血脈不能周流。韓彰便將他等領出屋來,悄悄道:「你們在何處等等?我將林春拿住,交付你二人,好去請功。再找找豆老的女兒在何處。只是這院內並無藏身之所。你們在何處等呢?」忽見西牆下有個極大的馬槽,扣在那裡。韓彰道:「有了。你們就藏在馬槽之下。如何呢?」江樊道:「叫他二人藏在裡面罷。我是悶不慣的。我一人好找地方,另藏在別處罷。」說著,就將馬槽一頭掀起,黃茂與豆老兒跑進去,仍然扣好。
  二義士卻從後面上房,見各屋內燈光明亮。他卻伏在簷前往下細聽。有一個婆子說道:「安人,你這一片好心,每日燒香念佛的,只保佑員外平安無事罷。」安人道:「但願如此。只是再也勸不過來的。今日又搶了一個女子來,還鎖在那邊屋子裡呢。不知又是甚麼主意?」婆子道:「今日不顧那女子了。」韓彰暗喜,幸而女子尚未失身。又聽婆子道:「還有一宗事最惡呢。原來咱們莊南有個錫匠叫甚麼季廣,他的女人倪氏合咱們員外不大清楚。只因錫匠病才好了。咱們員外就叫主管雷洪定下一計,叫倪氏告訴他男人,說他病時曾許下在寶珠寺燒香。這寺中有個後院,是一塊空地,並坵著一口棺材,牆卻倒塌不整。咱們雷洪就在那兒等他。……」安人問道:「等他作甚麼?」婆子道:「這就是他們定的計策。那倪氏燒完了香,就要上後院小解。解下裙子來,搭在坵子上。及至小解完了,就不見了。因此他就回了家了。到了半夜裡,有人敲門,嚷道:「送裙子來了!」倪氏叫他男人出去,就被人割了頭去了。這倪氏就告到祥符縣說,廟內昨日失去裙子,夜間主人就被殺了。縣官聽罷,就疑惑廟內和尚身上,即派人前去搜尋,卻於廟內後院坵子旁邊,見有浮土一堆。刨開看時,就是那條裙子,包著季廣的腦袋呢。差人就把本廟的和尚法聰捉去,用酷刑審問。他如何能招呢?誰知法聰有個師弟名叫法明,募化回來,聽見此事,他卻在開封府告了。咱們員外聽見此信,恐怕開封府問事利害,萬一露出馬腳來,不大穩便;因此又叫雷洪拿了青衣小帽,叫倪氏改妝藏在咱們家裡──就在東跨所,聽說今晚成親。你老人家想想,這是甚麼事?平白無故的生出這等毒計。」
  韓爺聽畢,便繞到東跨所,輕輕落下,只聽屋內說道:「那開封府斷事如神。你若到了那裡,三言兩語包管露出馬腳來,那還了得!如今這個法子,誰想得到你在這裡呢?這才是萬年無憂呢。」婦人說道:「就只一宗,我今日來時遇見兩個公差,偏偏的又把靴子掉了,露出腳來,喜的好在拿住了。千萬別把他們放走了。」林春道:「我已告訴雷洪,三更時把他們結果了就完了。」婦人道:「若如此,事情才得乾淨呢。」韓二爺聽至此,不由氣往上撞,暗道:「好惡賊!」卻用手輕輕的掀起簾櫳,來到堂屋之內。見那邊放著軟簾,走至跟前。猛然將簾一掀,口中說道:「嚷,就是一刀。」卻把刀一晃,滿屋明亮。林春這一嚇不小,見來人身量高大,穿著一身青靠,手持明亮亮的刀,借燈光一照,更覺難看。便跪倒哀告道:「大王爺饒命!若用銀兩,我去取去。」韓彰道:「俺自會取,何用你去。且先把你捆了再說。」見他穿著短衣,一回頭看見絲?放在那裡,就一伸手拿來,將刀咬在口中,用手將他捆了個結實,又見有一條絹子,叫林春張開口給他塞上。再看那婦人時,已經哆嗦在一堆,順手提將過來,卻把拴帳鉤的?子割下來,將婦人捆了。又割下了一副飄帶,將婦人的口也塞上。
  正要回身出來找江樊時,忽聽一聲嚷;卻是雷洪到東院持刀殺人去了,不見江黃豆老,連忙呼喚莊丁搜尋,卻在馬槽下搜出黃茂豆老,獨獨不見了江樊,只見來稟員外。韓爺早迎至院中,劈面就是一刀,雷洪眼快,用手中刀盡力一磕,幾乎把韓爺的刀磕飛。韓彰暗道:「好力量!」二人往來多時。韓爺技藝雖強,吃虧了力軟;雷洪的本領不濟,便宜力大,所謂「一力降十會」。韓爺看看不敵。猛見一塊石頭飛來,正打在雷洪的脖項之上,不由得往前一栽。韓爺手快,反背就是一刀背,打在脊梁骨上。這兩下才把小子鬧了個嘴吃屎。韓爺剛要上前,忽聽道:「二員外,不必動手。待我來。」卻是江樊,上前將雷洪綁了。
  原來江樊見雷洪喚莊丁搜查,他卻隱在黑暗之處。後見拿了黃茂豆老,雷洪吩咐莊丁:「好生看守,待我回員外去。」雷洪前腳走,江樊卻後邊暗暗跟隨。因無兵刃,走著,就便揀了一塊石頭子兒在手內拿著。可巧遇韓爺同雷洪交手。他卻暗打一石,不想就在此石上成功。韓爺又搜出豆女,交付與林春之妻,吩咐候此案完結時,好叫豆老兒領去。復又放了黃茂豆老。江樊等又求韓爺護送,韓爺便把竊聽設計謀害季廣,法聰含冤之事,一一敘說明白。江樊又說:「求二員外親至開封府去。」並言盧方等已然受職。韓爺聽了,卻不言語。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江黃二人卻無奈何,只得押解三人來到開封,把二義士解救以及拿獲林春倪氏雷洪,並韓彰說的謀害季廣,法聰冤枉之事俱各稟明瞭。包公先差人到祥符縣提法聰到案,然後立刻升堂,帶上林春倪氏雷洪等一干人犯,嚴加審訊。他三人皆知包公斷事如神,俱各一一招認。包公命他們俱畫招具結收禁,按例定罪。仍派江樊黃茂帶了豆老兒到寶善莊,將他女兒交代明白。
  及至法聰提到,又把原告法明帶上堂來,問他等烏鴉之事,二人發怔。想了多時,方才想起。原來這兩個烏鴉是寶珠寺廟內槐樹上的,因被風雨吹落,兩個烏鴉將翎摔傷。多虧法聰好好裝在笸籮內將養,任其飛騰自去,不意竟有鳴冤之事。包公聽了點頭,將他二人釋放無事。
  此案已結。包公來到書房,用畢晚飯。將有初鼓之際,江黃二人從寶善莊回來,將帶領豆老兒將他女兒交代明白的話,回了一遍。包公念他二人勤勞辛苦,每人賞銀二十兩。二人叩謝,一齊立起。剛要轉身,又聽包公喚道:「轉來。」二人連忙止步,向上侍立。包公又細細詢問韓彰,二人從新細稟一番,方才出來。
  包公細想:「韓彰不肯來,是何緣故?並且告訴他盧方等聖上並不加罪,已皆受職。他聽了此言應當有向上之心,為何又隱避而不來呢?」猛然省悟道:「哦!是了,是了。他因白玉堂未來,他是決不肯先來的。」正在思索之際,忽聽院內拍的一聲,不知是何物落下。包興連忙出去,卻拾進一個紙包兒來,上寫著「急速拆閱」四字。包公看了,以為必是匿名帖子,或是其中別有隱情。拆開看時,裡麵包定一個石子,有個字柬兒,上寫著:「我今特來借三寶,暫且攜回陷空島。南俠若到盧家莊,管叫御貓跑不了。」包公看罷,便叫包興前去看視三寶,又令李才請展護衛來。
  不多時,展爺來到書房,包公即將字柬與展爺看了。展爺忙問道:「相爺可曾差人看三寶去了沒有?」包公道:「已差包興看視去了。」展爺不勝驚駭,道:「相爺中了他「拍門投石問路」之計了。」包公問道:「何以謂之「投石問路」呢?」展爺道:「這來人本不知三寶在於何處,故寫此字令人設疑。若不使人看視,他卻無法可施;如今已差人看視,這是領了他去了。此三寶必失無疑了。」正說到此,忽聽那邊一片聲喧。展爺吃了一驚。
  不知所嚷為何,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尋猛虎雙雄陷深坑 獲凶徒三賊歸平縣


  且說包公正與展爺議論石子來由,忽聽一片聲喧,乃是西耳房走火,展爺連忙趕至那裡,早已聽見有人嚷道:「房上有人。」展爺借火光一看,果然房上站立一人,連忙用手一指,放出一枝袖箭,只聽噗哧一聲。展爺道:「不好!又中計了。」一眼卻瞧見包興在那裡張羅救火,急忙問道:「印官看視三寶如何?」包興道:「方才看了,紋絲沒動。」展爺道:「你再看看去。」正說間,三義四勇俱各到了。
  此時耳房之火已然撲滅,原是前面窗戶紙引著,無甚要緊。只見包興慌張跑來,說道:「三寶果真是失去不見了!」展爺即飛身上房,盧方等聞聽也皆上房。四個人四下搜尋,並無影響。下面卻是王馬張趙,前後稽查也無下落。展爺與盧爺等仍從房上回來,卻見方才用箭射的,乃是一個皮人子,腳上用雞爪丁扣定瓦攏,原是吹臌了的。因用袖箭打透,冒了風,也就攤在房上了。愣爺徐慶看了,道:「這是老五的。」蔣爺捏了他一把。展爺卻不言語。盧方聽了,好生難受,暗道:「五弟做事太陰毒了。你知我等現在開封府,你卻盜去三寶,叫我等如何見相爺?如何對得起眾位朋友?」他那裡知道相路爺處還有個知照帖兒呢。四人下得房來,一同來至書房。
  此時包興已回稟包公,說三寶失去。包公叫他不用聲張,恰好見眾人進來參見包公,俱各認罪。包公道:「此事原是我派人瞧得不好了。況且三寶也非急需之物,有甚稀罕。你等莫要聲張,俟明日慢慢查訪便了。」
  眾英雄見相爺毫不介意,只得退出,來到公所之內。依盧方還要前去追趕。蔣平道:「知道五弟向何方而去?不是望風撲影麼?」展爺道:「五弟回了陷空島了。」盧方問道:「何以知之?」展爺道:「他回明了相爺,還要約小弟前去,故此知之。」便把方才字柬上的言語念出。盧方聽了,好不難受,慚愧滿面。半晌,道:「五弟做事太任性了!這還了得!還是我等趕了他去為是。」展爺知道盧方乃是忠厚熱腸,忙攔道:「大哥是斷斷去不得的。」盧方道:「卻是為何?」展爺道:「請問大哥趕上五弟,合五弟要三寶不要?」盧方道:「焉有不要之理。」展爺道:「卻又來。合他要,他給了便罷;他若不給,難道真要翻臉拒捕,從此就義斷情絕了麼?我想此事,還是小弟去的是理。」蔣平道:「展兄,你去了恐有些不妥,五弟他不是好惹的。」展爺聽了不悅,道:「難道陷空島是龍潭虎穴不成?」蔣平道:「雖不是龍潭虎穴,只是五弟做事令人難測,陰毒得狠。他這一去必要設下埋伏。一來陷空島大哥路徑不熟,二來知道他設下什麼圈套。莫若小弟明日回稟了相爺,先找我二哥。我二哥若來了;還是我等回到陷空島將他穩住,做為內應,大哥再去,方是萬全之策。」展爺聽了才待開言。只聽公孫策道:「四弟言之有理。展大哥莫要辜負四弟一番好意。」展爺見公孫先生如此說,只得將話咽住,不肯往下說了,惟有心中暗暗不平而已。
  到了次日,蔣平見了相爺,回明要找韓彰去。並因趙虎每每有不合之意,要同張龍趙虎同去。包公聽說要韓彰,甚合心意,因問向何方去找。蔣平回道:「就在平縣翠雲峰。因韓彰的母親墳墓在此峰下,年年韓彰必於此時拜掃,故此要到那裡尋找一番。」包公甚喜,就叫張趙二人同往。張龍卻無可說。獨有趙虎一路上合蔣平鬧了好些閒話,蔣爺只是不理。張龍在中間勸阻。
  這一日打尖吃飯,剛然坐下,趙虎就說道:「咱們同桌兒吃飯,各自會錢,誰也不要擾誰。你道好麼?」蔣爺笑道:「很好。如此方無拘束。」因此各自要的各自吃,我也不吃你的,你也不吃我的。幸虧張龍惟恐蔣平臉上下不來,反在其中周旋打和兒。趙虎還要說閒話,蔣爺只有笑笑而已。及至吃完,堂官算帳。趙虎必要分帳。張龍道:「且自算算,櫃上再分去。」到櫃上問時,櫃上說蔣老爺已然都給了。卻是跟蔣老爺的伴當,進門時就把銀包交付櫃上,說明了如有人問,就說蔣老爺給了。天天如此,張龍好覺過意不去。蔣平一路上聽閒話,受作踐,不一而足。
  好容易到了翠雲峰,半山之上有個靈佑寺。蔣平卻認得廟內和尚,因問道:「韓爺來了沒有?」和尚答道:「卻未到此掃墓。」蔣平聽了滿心歡喜,以為必遇韓彰無疑。就與張趙二人商議,在此廟內居住等候。趙虎前後看了一回,見雲堂寬闊豁亮,就叫伴當將行李安放在雲堂,同張龍住了。蔣平就在和尚屋內同居。偏偏的廟內和尚俱各吃素。趙虎他卻耐不得,向廟內借了碗盞傢伙,自己起灶,叫伴當打酒買肉,合心配口而食。
  伴當這日提了竹筐,拿了銀兩,下山去了。不多時,卻又轉來。趙虎見他空手回來,不覺發怒,道:「你這廝向何方去了多時,酒肉尚未買來?」輪掌就要打。伴當連忙往後一退,道:「小事有事回爺。」張龍道:「賢弟且容他說。」趙虎掣回拳來,道:「快講!說的不是,我再打。」伴當道:「小人方才下山,走到松林之內,見一人在那裡上吊。見了是救呀,是不救呢?」趙虎道:「那還用問嗎?快些救去,救去!」伴當道:「小人已救下來,將他帶來了。」趙虎道:「好小子!這才是。快買酒肉去罷。」伴當道:「小人還有話回呢。」趙虎道:「好嘮叨!還說甚麼!」張龍道:「賢弟且叫他說明,再買不遲。」趙虎道:「快,快快的!」伴當道:「小人問他為何上吊,他就哭了。他說他叫包旺。」趙虎聽了,連忙站起身來,急問道:「叫甚麼?」伴當道:「叫包旺。」趙虎道:「包旺怎麼樣?講,講,講!」伴當說:「他奉了太老爺太夫人大老爺大夫人之命,特送三公子上開封府衙內攻書。昨晚就在山下前面客店之中住下。因月色頗好,出來玩賞,行到松林,猛然出來了一隻猛虎,就把相公背了走了。」趙虎聽到此,不由怪叫吆喝,道:「這還得了!這便怎麼處?」張龍道:「賢弟不必著急,其中似有可疑。既是猛虎,為何不用口刁呢,卻背了他去?這個光景必然有詐。」叫伴當將包旺讓進來。
  不多時,伴當領進,趙虎一看果是包旺。彼此見了讓坐,道受驚。包旺因前次在開封府見過張趙二人,略為謙讓,即便坐了。張趙又細細盤問了一番,果是虎背了去了,此時包旺便說:「自開封府回家,一路平安。因相爺喜愛三公子,稟明太老爺太夫人大老爺大夫人,就命我護送赴署。不想昨晚住在山下店裡,公子要踏月,走至松林,出來一隻猛虎把公子背了去。我今日尋找一天,並無下落,因此要尋自盡。」說罷,痛哭。張趙二人聽畢,果是猛虎背人,事有可疑。他二人便商議晚間在松林搜尋。倘然拿獲,就可以問出公子的下落來了。
  此時伴當已將酒肉買來,收拾妥當。叫包旺且免愁煩,他三人一處吃畢飯。趙虎喝得醉醺醺的要走。張龍道:「你我也須裝束伶便,各帶兵刃。倘然真有猛虎,也可除此一方之害。咱們這個樣兒如何與虎鬥呢?」說罷,脫去外面衣服,將搭包勒緊。趙虎也就紮縛停當。各持了利刃。叫包旺同伴當在此等候。他二人上了山峰,來到松林之下,趁著夜色,趙虎大呼小叫道:「虎在那裡?虎在那裡?」左一刀,右一晃,混砍亂晃。忽見那邊樹上跳下二人,咕嚕嚕的就往西飛跑。
  原來有二人在樹上隱藏,遠遠見張趙二人奔入林中,手持利刃,口中亂嚷:「虎在那裡?」又見明亮亮的鋼刀,在月光之下一閃一閃,光芒冷促。這兩個人害怕,暗中計較道:「莫若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此跳下樹來,往西飛跑。張趙二人見了,緊緊追來。卻見前面有破屋二間,牆垣倒塌,二人奔入屋內去了。張趙也隨後追來。愣爺不管好歹,也就進了屋內,又無門窗戶壁,四角俱空,那裡有個人影。趙虎道:「怪呀!明明進了屋子,為何不見了呢?莫不是見了鬼咧?或者是甚麼妖怪?豈有此理!」東瞧西望,一步湊巧,忽聽嘩啷一聲。蹲下身一摸,卻是一個大鐵環釘在木板上邊。張龍也進屋內,覺得腳下咕咚咕咚的響,就有些疑惑。忽聽趙虎道:「有了,他藏在這下邊呢。」張龍道:「賢弟如何知道?」趙虎說:「我掀住鐵環了。」張龍道:「賢弟千萬莫揭此板。你就在此看守。我回到廟內將伴當等喚來,多拿火亮,豈不拿個穩當的。」趙虎卻耐煩不得,道:「兩個毛賊有甚麼要緊。且自看看再做道理。」說罷,一提鐵環,將板掀起,裡面黑洞洞任什麼看不見。用刀往下一試探,卻是土基臺階:「哼!裡面必有蹊蹺,待俺下去。」張龍道:「賢弟且慢!……」此話未完,趙虎已然下去。張龍惟恐有失,也就跟將下去。誰知下面臺階狹窄,而且趙爺勢猛,兩腳收不住,咕嚕嚕竟自下去了。口內連說:「不好,不好!」裡面的人早已備下繩索,見趙虎滾下來,那肯容情,兩人服侍一個人,登時捆了個結實。張爺在上面聽見趙虎連說:「不好,不好,」不知何故,一時不得主意,心內一慌,腳下一跐,也就溜下去了。裡面二人早已等候,又把張爺捆縛起來。
  這且不言,再說包旺在廟內,自從張龍趙虎二人去後,他方細細問明伴當,原來還有蔣平,他三人是奉相爺之命前來訪查韓二爺的。因問:「蔣爺現在那裡?」伴當便說:「趙爺與蔣爺不睦,一路上把蔣爺欺負苦咧。到此還不肯同住。幸虧蔣爺有涵容,全不計較;故此自己在和尚屋內住了。」包旺聽了,心下明白。看等到天有三更,未見張趙回來,不由滿腹狐疑,對伴當說:「你看已交半夜,張趙二位還不回來。其中恐有差池。莫若你等隨我同見蔣爺去。」伴當也因夜深不得主意,即領了包旺來見蔣爺。
  此時蔣爺已然歇息。忽聽說包旺來到,又聽張趙二人捉虎未回,連忙起來,細問一番,方知他二人初鼓已去。自思:「他二人此來,原是我在相爺跟前攛掇。如今他二人若有失閃,我卻如何復命呢?」忙忙束縛伶便,背後插了三稜鵝眉刺,吩咐伴當等:「好生看守行李,千萬不准去尋我等。」別了包旺,來至廟外,一縱身先步上高峰峻嶺,見月光皎潔,山色晶瑩,萬籟無聲,四圍靜寂。
  蔣爺側耳留神,隱隱聞得西北上犬聲亂吠,必有村莊。連忙下了山峰,按定方向奔去,果是小小村莊。自己躡足潛蹤,遮遮掩掩,留神細看。見一家門首站立二人,他卻隱在一棵大樹之後。忽見門開處,裡面走出一人,道:「二位賢弟,夤夜到此何幹?」只聽那二人道:「小弟等在地窖子裡拿了二人。問他卻是開封府的校尉。我等聽了不得主意,是放好,還是不放好呢?故此特來請示大哥。」又聽那人說:「哎呀!竟有這等事!那是斷斷放不得的。莫若你二人回去,將他等結果,急速回來。咱三人遠走高飛,趁早兒離開此地,要緊。」二人道:「既如此,大哥就歸著行李,我們先辦了那宗事去。」說罷,回身竟奔東南。蔣澤長卻暗暗跟隨。二人慌慌張張的,竟奔破房而來。
  此時蔣爺從背後拔出鋼刺,見前面的已進破牆,他卻緊趕一步,照著後頭走的這一個人的肩窩就是一刺,往懷裡一帶。那人站不穩跌倒在地,一時掙扎不起。蔣爺卻又竄入牆內,只聽前面的問道:「外面甚麼咕咚一響?……」話未說完,好蔣平!鋼刺已到,躲不及,右脅上已然著重,「噯呀」一聲,翻觔斗裁倒。四爺趕上一步,就勢按倒,解他腰帶,三環五扣的捆了一回。又到牆外,見那一人方才起來,就要跑。真好澤長!趕上前踢倒,也就捆縛好了,將他一提提到破屋之內。
  事有湊巧,腳卻掃著鐵環。又聽得空洞之中似有板蓋,即用手提環,掀起木板,先將這個往下一扔。側耳一聽,只聽咕嚕咕嚕的落在裡面,摔的哎呀一聲。蔣爺又聽,無甚動靜,方用鋼刺試步而下。到了裡面一看,卻有一間屋子大小,是一個甕洞窖兒。那壁廂點著個燈掛子。再一看時,見張趙二人捆在那裡。張龍羞見,卻一言不發。趙虎卻嚷道:「蔣四哥,你來得正好!快快救我二人呀!」蔣平卻不理他,把那人一提,用鋼刺一指,問道:「你叫何名?共有幾人?快說!」那人道:「小人叫劉豸,上面那個叫劉獬。方才鄧家窪那一個叫武平安,原是我們三個。」蔣爺又問道:「昨晚你等假扮猛虎背去的人呢?放在那裡?」那是武平安背去的,小人們不知。就知昨晚上他親姊姊死了,我們幫著抬埋的。」蔣平問明此事,只聽那邊趙虎嚷道:「蔣四哥,小弟從此知道你是個好的了。我們兩個人沒有拿住一個,你一個人拿住二名。四哥敢則真有本事,我老趙佩服你的。」蔣平就過來,將他二人放起。張趙二人謝了。蔣平道:「莫謝,莫謝。還得上鄧家漥呢。二位老弟隨我來。」三人出了地窖,又將劉獬提起,也扔在地窖之內。將板蓋又壓上一塊石頭。
  蔣平在前,張趙在後,來至鄧家漥。蔣平指與門戶。悄悄說:「我先進去,然後二位老弟扣門。兩下一擠,沒他的跑兒。」說著,一縱身體,一股黑煙,進了牆頭,連個聲息也無。趙虎暗暗誇獎。張龍此時在外叩門,只聽裡面應道:「來了。」門未開時,就問:「二位可將那二人結果了?」及至開門時,趙虎道:「結果了!」披胸就是一把,揪了個結實。武平安剛要掙扎,只覺背後一人揪住頭髮,他那裡還能支持,立時縛住。三人又搜尋一遍,連個人也無,惟有小小包裹放在那裡。趙虎說:「別管他,且拿他娘的。」蔣爺道:「問他三公子現在何處。」武平安說:「已逃走了。」趙虎就要拿拳來打。蔣爺攔住,道:「賢弟,此處也不是審他的地方,先押著他走。」三人押定武平安到了破屋,又將劉豸劉獬從地窖裡提出,往回裡便走,來到松林之內,天已微明。卻見張龍的伴當尋下山來,便叫他們好好押解。一同來到廟中,約了包旺,竟赴平縣而來。
  誰知縣尹已坐早堂,為宋鄉宦失盜之案。因有主管宋升,聲言窩主是學究方善先生,因有金鐲為證,正在那裡審問方善一案,忽見門上進來,稟道:「今有開封府包相爺差人到了。」縣尹不知何事,一面吩咐:「快請。」一面先將方善收監。
  這裡才吩咐,已見四人到了前面。縣官剛然站起,只聽有一矮胖之人,說道:「好縣官呀!你為一方之主,竟敢縱虎傷人,並且傷的是包相爺的姪男。我看你這紗帽,是要戴不牢的了。」縣官聽了發怔,卻不明白此話,只得道:「眾位既奉相爺釣諭前來,有話請坐下慢慢的講。」吩咐:「看座。」坐了。包旺先將奉命送公子赴開封,路上如何住宿,因步月如何遇虎,將公子背去的話,說了一遍。蔣爺又將拿獲武平安劉豸劉獬的話,說了一遍;並言俱已解到。
  縣官聽得已將兇犯拿獲,暗暗歡喜,立刻吩咐:「帶上堂來。」先問武平安藏三公子於何處。武平安道:「只因那晚無心背了一個人來,回到鄧家漥小人的姊姊家中。此人卻是包相爺的三公子包世榮。小人與他有殺兄之仇;因包相爺審問假公子一案,將小人胞兄武吉祥用狗頭鍘鍘死。小人意欲將三公子與胞兄祭靈。」趙虎聽至此,站起來舉手就要打,虧了蔣爺攔住。又聽武平安道:「不想小人出去打酒買紙錁的工夫,小人姊姊就放三公子逃走了。」趙爺聽到此,又哈哈的大笑,道:「放得好,放得好!底下怎麼樣呢?」武平安道:「我姊姊叫我外甥鄧九如找我,說三公子逃走了。小人一聞此言,急急回家。誰知我姊姊竟自上了吊死咧。小人無奈,煩人將我姊姊掩埋了。偏偏的我的外甥鄧九如,他也就死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感恩情許婚方老丈 投書信多虧寧婆娘


  且說蔣平等來到平縣。縣官立刻審問武平安。武平安說他姊姊因私放了三公子後,竟自縊身死。眾人聽了已覺可惜。忽又聽說他外甥鄧九如也死了,更覺詫異。縣官問道:「鄧九如多大了?」武平安說:「今年才交七歲。」縣官說:「他小小年紀,如何也死了呢?」武平安道:「只因埋了他母親之後,他苦苦的合小人要他媽。小人一時性起,就將他踢了一頓腳,他就死在山漥子裡咧。」趙虎聽到此,登時怒氣填胸,站將起來,就把武平安盡力踢了幾腳,踢得他滿地打滾。還是張蔣二人勸住。又問了劉豸劉獬,也就招認因貧起見,就幫著武平安每夜行劫度日,俱供是實,一齊寄監。縣官又向蔣平等商議了一番,惟有趕急訪查三公子下落要緊。
  你道這三公子逃脫何方去了?他卻奔到一家,正是學究方善,乃是一個飽學的寒儒。家中並無多少房屋,只是上房三間,卻是方先生同女兒玉芝小姐居住,外有廂房三間做書房。那包世榮投到他家,就在這屋內居住。只因他年幼書生,從小嬌生慣養,那裡受得這樣辛苦,又如此驚嚇,一時之間就染起病來。多虧了方先生精心調理,方覺好些。
  一日,方善上街給公子打藥,在路上拾了一隻金鐲,看了看拿到銀鋪內去瞧成色;恰被宋升看見,訛成窩家,扭到縣內,已成訟案。即有人送了信來。玉芝小姐一聽他爹爹遭了官司,那裡還有主意咧,便哭哭啼啼。家中又無別人。
  幸喜有個老街坊,是個婆子,姓寧,為人正直爽快,愛說愛笑,人人皆稱他為寧媽媽。這媽媽聽見此事,有些不平,連忙來到方家,見玉芝已哭成淚人相似。寧媽媽好生不忍。玉芝一見如親人一般,就央求他到監中看視。那媽媽滿口應承,即到了平縣。誰知那些衙役快頭俱與他熟識,眾人一見,彼此頑頑笑笑,便領他到監中看視。
  見了方先生,又向眾人說些浮情照應的話,並問官府審得如何。方先生說:「自從到時,剛要過堂,不想為什麼包相爺的姪兒一事,故此未審。此時縣官竟為此事為難,無暇及此。」方善又問了問女兒玉芝,就從袖中取出一封字柬遞與寧媽媽道:「我有一事相求。只因我家外廂房中住著個榮相公,名喚世寶,我見他相貌非凡,品行出眾,而且又是讀書之人,堪與我女兒配偶,求媽媽玉成其事。」寧婆道:「先生現遇此事,何必忙在此時呢?」方善道:「媽媽不知。我家中並無多餘的房屋,而且又無僕婦丫環,使怨女曠夫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莫若把此事說定了,他與我有翁婿之誼,玉芝與他有夫妻之分,他也可以照料我家中,別人也就沒的說了。我的主意已定。只求媽媽將此封字柬與相公看了;倘若不允,就將我一番苦心向他說明,他再無不應之理。全仗媽媽玉成。」寧媽媽道:「先生只管放心。諒我這張口說了,此事必應。」方善又囑托照料家中,寧婆一一應允。急忙回來,見了玉芝,先告訴他先生在監之事,又悄悄告訴他許婚之意,現有書信在此,說:「這榮相公人品學問俱是好的,也活該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那玉芝小姐見有父命,也就不言語了。
  婆婆問道:「這榮相公在書房裡麼?」玉芝無奈答道:「現在書房;因染病才好,尚未全愈。」媽媽說:「待我看看去。」來到廂房門口,故意高聲問道:「榮相公在屋裡麼?」只聽裡面道:「小生在此。不知外面何人?請進屋內來坐。」媽媽到屋內一看,見相公伏枕而臥,雖是病容,果然清秀,便道:「老身姓寧,乃是方先生的近鄰。因玉芝小姐求老身往監中探望他父親,方先生卻托我帶了一個字柬給相公看看。」說罷,從袖中取出遞過。三公子拆開看畢,說道:「這如何使得。我受方恩公莫大之恩,尚未報答。如何趁他遇事,卻又定他的女兒。這事難以從命。況且又無父母之命,如何敢做。」寧婆婆道:「相公這話就說差了。此事原非相公本心,卻是出於方先生之意。再者,他因家中無人,男女不便,有瓜李之嫌,是以托老身多多致意。相公既說受他莫大之恩,何妨應允了此事,再商量著救方先生呢?」三公子一想,難得方老先生這番好心,而且又名分攸關,倒是應了的是。
  寧婆見三公子沉吟,知他有些允意,又道:「相公不必游疑。這玉芝小姐諒相公也未見過,真是生得端莊美貌,賽畫似的,而且賢德過人,又兼詩詞歌賦,無不通曉,皆是跟他父親學的,至於女工針黹更是精巧非常。相公若是允了,真是天配良緣哪。」三公子道:「多承媽媽分心,小生應下就是了。」寧婆道:「相公既然應允,大小有點聘定,老身明日也好回覆先生去。」三公子道:「聘禮盡有,只是遇難奔逃,不曾帶在身邊,這便怎麼處?」寧婆婆道:「相公不必為難。只要相公拿定主意,不可食言就是了。」三公子道:「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何況受方夫子莫大之恩呢。」寧婆道:「相公實在說得不錯,俗語說得好:「知恩不報恩,枉為世上人。」再者女婿有半子之勞,想個什麼法子救救方先生才好呢?」三公子說:「若要救方夫子,極其容易。只是小生病體甫愈,不能到縣。若要寄一封書信,又怕無人敢遞去,事在兩難。」寧媽媽道:「相公若肯寄信,待老身與你送去如何?──就是怕你的信不中用。」三公子道:「媽媽只管放心。你要敢送這書信,到了縣內叫他開中門,要見縣官,面為投遞。他若不開中門,縣官不見,千萬不可將此書信落於別人之手。媽媽,你可敢去麼?」寧媽媽道:「這有甚麼呢。只要相公的書信靈應,我可怕怎的?待我取筆硯來,相公就寫起來。」說著話,便向那邊桌上拿了筆硯,又在那書夾子裡取了個封套箋紙,遞與三公子。
  三公子拈筆在手,只覺得手顫,再也寫不下去。寧媽媽說:「相公素日喝冷酒嗎?」三公子說:「媽媽有所不知。我病了兩天,水米不曾進,心內空虛,如何提得起筆來。必須要進些飲食方可寫;不然,我實實寫不來的。」寧婆道:「既如此,我做一碗湯來,喝了再寫如何?」公子道:「多謝媽媽。」寧婆離了書房,來到玉芝小姐屋內,將話一一說了。只是公子手顫不能寫字,須進些羹湯,喝了好寫。玉芝聽了此話,暗道:「要開中門見官府親手接信,此人必有來歷。」忙與寧媽媽商議,又無葷腥,只得做素麵湯,滴上點兒香油兒。寧媽媽端到書房,向公子道:「湯來了。」公子掙扎起來,已覺香味撲鼻,連忙喝了兩口,說:「很好!」及至將湯喝完,兩鬢額角已見汗,登時神清氣爽,略略歇息,提筆一揮而就。寧媽媽見三公子寫信不加思索,迅速之極,滿心歡喜,說道:「相公寫完了,念與我聽。」三公子道:「是念不得的。恐被人竊聽了去,走漏風聲,那還了得。」
  寧媽媽是個精明老練之人,不戴頭巾的男子,惟恐書中有了舛錯,自己到了縣內是要吃眼前虧的。他便搭訕著,袖了書信,悄悄的拿到玉芝屋內,叫小姐看。小姐看了,不由暗暗歡喜,深服爹爹眼力不差。便把不是榮相公,卻是包公子,他將名字顛倒,瞞人耳目,以防被人陷害的話說了:「如今他這書上寫著,奉相爺諭進京,不想行至松林,遭遇凶事,險些被害的情節。媽媽只管前去投遞,是不妨事的。這書上還要縣官的轎子接他呢。」婆子聽了,樂得兩手一拍不到一塊,急急來至書房,先見了三公子,請罪道:「婆子實在不知是貴公子,多有簡慢,望乞公子爺恕罪!」三公子說:「媽媽悄言,千萬不要聲張!」寧婆道:「公子爺放心。這院子內一個外人沒有,再也沒人聽見。求公子將書信封妥,待婆子好去投遞。」三公子這裡封信,寧媽媽他便出去了。
  不多時,只見他打扮的齊整,雖無綾羅緞疋,卻也乾淨樸素。三公子將書信遞與他。他彷彿奉聖旨的一般,打開衫子,揣在貼身胸前拄腰子裡。臨行又向公子福了福,方才出門,竟奔平縣而來。
  剛進衙門,只見從班房裡出來了一人,見了寧婆道:「喲!老寧,你這個樣怎麼來了?別是又要找個主兒罷?」寧婆道:「你不要胡說。我問你,今兒個誰的班?」那人道:「今個是魏頭兒。」一壁說著,叫道:「魏頭兒,有人找你。這個可是熟人。」早見魏頭出來。寧婆道:「原來是老舅該班呢嗎。辛苦咧!沒有甚麼說的,好兄弟,姐姐勞動勞動你。」魏頭兒說:「又是什麼事?昨日進監探老方,許了我們一個酒兒,還沒給我喝呢。今日又怎麼來了?」寧婆道:「口子大小總要縫,事情也要辦。姐姐今兒來,特為此一封書信,可是要面覿見你們官府的。」魏頭兒聽了道:「哎喲!你越鬧越大咧。衙門裡遞書信,或者使得;我們官府,也是你輕易見得的?你別給我鬧亂兒了。這可比不得昨日是私情兒。」寧婆道:「傻兄弟,姐姐是做甚麼的。當見的我才見呢,橫豎不能叫你受熱。」魏頭兒道:「你只管這末說,我總有點不放心。倘或鬧出亂子,那可不是頑的。」旁邊有一人說:「老魏呀,你忒膽小咧。他既這末說,想來有拿手,是當見的。你只管回去。老寧不是外人,回來可得喝你個酒兒。」寧婆道:「有咧,姐姐請你二人。」
  說話間,魏頭兒已回稟了出來道:「走罷!官府叫你呢。」寧婆道:「老舅,你還得辛苦辛苦。這封信本人交與我時,叫我告訴衙內,不開中門不許投遞。」魏頭兒聽了,將頭一搖,手一擺,說:「你這可胡鬧!為你這封信要開中門,你這是是攪麼?」寧媽說:「你既不開,我就回去。」說罷,轉身就走。魏頭兒忙攔住道:「你別走呀!如今已回明了,你若走了,官府豈不怪我?這是什麼差事呢?你真這麼著,我了不了呀!」寧婆見他著急,不由笑道:「好兄弟,你不要著急。你只管回去。你就說我說的,此事要緊,不是尋常書信,必須開中門方肯投遞。管保官府見了此書,不但不怪──巧咧,咱們姐們還有點采頭呢。」孫書吏在旁聽寧婆之話有因,又知道他素日為人再不幹荒唐事,就明白書信必有來歷,是不能不依著他,便道:「魏頭兒,再與他回稟一聲,就說他是這末說的。」魏頭兒無奈,復又進去,到了當堂。
  此時蔣張趙三位爺連包旺四個人,正與縣官要主意呢。忽聽差役回稟,有一婆子投書,依縣官是免見。還是蔣爺機變,就怕是三公子的密信,便在旁說:「容他相見何妨。」去了半晌,差役回稟,又說:「那婆子要叫開中門方投此信,他說事有要緊。」縣官聞聽此言,不覺沉吟,料想必有關係,吩咐道:「就與他開中門,看他是何等書信。」差役應聲開放中門,出來對寧婆道:「全是你纏不清。差一點我沒吃上,快走罷!」寧婆不慌不忙,邁開半尺的花鞋,咯登咯登,進了中門,直上大堂,手中高舉書信,來到堂前。縣官見婆子毫無懼色,手擎書信,縣府吩咐差役將書接上來。差役將要上前,只聽婆子道:「此書須太爺親接,有機密事在內。來人吩咐得明白。」縣官聞聽事有來歷,也不問是誰,就站起來,出了公座,將書接過。婆子退在一旁。拆閱已畢,又是驚駭,又是歡悅。
  蔣平已然偷看明白,便向前道:「貴縣理宜派轎前往。」縣官道:「那是理當如此。……」此時包旺已知有了公子的下落,就要跟隨前往。趙虎也要跟,蔣爺攔道:「你我奉相諭,各有專司,比不得包旺,他是當去的,咱們還是在此等候便了。」趙虎道:「四哥說得有理,咱們就在此等罷。」差役魏頭兒聽得明白,方才放心。
  只見寧婆道:「婆子回稟老爺。既叫婆子引路,他們轎夫腿快,如何跟得上?與其空轎抬著;莫若婆子坐上,又引了路,又不誤事,又叫包公子看著,知是太爺敬公子之意。」縣官見他是個正直穩實的老婆兒,便吩咐:「既如此,你即押轎前往。」
  未識後文如何,下回分曉。



第五十三回     蔣義士二上翠雲峰 展南俠初到陷空島


  且說縣尹吩咐寧婆坐轎去接。那轎夫頭兒悄悄說:「老寧呀,你太受用了。你坐過這個轎嗎?」婆子說:「你夾著你那個嘴罷。就是這個轎子,告訴你說罷,姐姐連這回坐了三次了。」轎夫頭兒聽了也笑了,吩咐摘桿。寧婆邁進轎桿,身子往後一退,腰兒一哈,頭兒一低,便坐上了。眾轎夫俱各笑道:「瞧不起他,真有門兒。」寧婆道:「唔!你打量媽媽是個怯條子呢。孩子們給安上扶手。你們若走得好了,我還要賞你們轎錢呢。」此時包旺已然乘馬,又派四名衙役跟隨,簇擁著去了。
  縣官立刻升堂,將宋升帶上,道他誣告良人,掌了十個嘴巴,逐出衙外。即吩咐帶方善。太爺令去刑具,將話言明,又安慰了他幾句,學究見縣官如此看待,又想不到與貴公子聯姻,心中快樂之極,滿口應承:「見了公子,定當替老父臺分解。」縣官吩咐看座,大家俱各在公堂等候。
  不多時,三公子來到,縣官出迎,蔣趙張三位也都迎了出來。公子即要下轎,因是初癒,縣官吩咐抬至當堂,蔣平等也俱參見。三公子下轎,彼此各有多少謙遜的言詞。公子向方善又說了多少感激的話頭。縣官將公子讓至書房,備辦酒席,大家遜坐。三公子與方善上坐,蔣爺與張趙左右相陪,縣官坐了主位。包旺自有別人款待,飲酒敘話。
  縣官道:「敝境出此惡事,幸將各犯拿獲。惟鄧九如不知下落,武平安雖說已死,此事還須細查。相爺跟前,還望公子善言。」公子滿口應承,卻又托付照應方夫子並寧媽媽。惟有蔣平等因奉相命訪查韓彰之事,說明他三人還要到翠雲峰探聽探聽,然後再與公子一同進京,就請公子暫在衙內將養。他等也不待席終,便先告辭去了。
  這裡方先生辭了公子,先回家看視女兒玉芝,又與寧媽媽道乏。他父女歡喜之至,自不必說。二公子處自有包旺精心服侍。縣官除辦公事有閒暇之時,必來與公子閒談,一切周旋,自不必細表。
  且說蔣平等三人復又來到翠雲峰靈佑寺廟內,見了和尚,先打聽韓二爺來了不曾。和尚說道:「三位來的不巧。韓二爺昨日就來與老母祭掃墳墓,今早就走了。」三人聽了,不由得一怔。蔣爺道:「我二哥可曾提往那裡去麼?」和尚說:「小僧已曾問過。韓爺說:「丈夫以天地為家,焉有定蹤。」信步行去,不知去向。」蔣爺聽了,半晌,歎了一口氣道:「此事雖是我做得不好,然而皆因五弟而起,致令二哥飄蓬無定。如今鬧得一個居住之處也是無有,這便如何是好呢?」張龍道:「四兄不必為難。咱們且在這鄰近左右訪查訪查,再做理會。」蔣平無奈,只得說道:「小弟還要到韓老伯母墳前看看,莫若一同前往。」說罷,三人離了靈佑寺,慢慢來到墓前,果見有新化的紙灰。蔣平對著荒坵,又歎息了一番,將身跪倒拜了四拜,真個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趙虎說:「既找不著二哥,咱們還是早回平縣為是。」蔣平道:「今日天氣已晚,趕不及了,只好仍在廟中居住,明早回縣便了。」三人復至廟中,同住在雲堂之內。次日即回平縣而去。
  你道韓爺果真走了麼?他卻仍在廟內,故意告訴和尚,倘若他等找來,你就如此如此的答對他們。他卻在和尚屋內住了。偏偏此次趙虎務叫蔣爺在雲堂居住,因此失了機會。不必細述。
  且說蔣爺三人回到平縣見了三公子,說明未遇韓彰,只得且回東京,定於明日同定三公子起身。縣官仍用轎子送公子進京,已將旅店行李取來,派了四名衙役,卻先到了方先生家敘了翁婿之情,言明到了開封稟明相爺,即行納聘。又將寧媽媽請來道乏,那婆子樂個不了。然後大家方才動身,竟奔東京而來。
  一日,來到京師,進城之時,蔣張趙三人一伸坐騎先到了開封,進署見過相爺,先回明未遇韓彰,言公子遇難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相爺叫他們俱各歇息去了。不多時,三公子來到,參見了包公。包公問他如何遇害。三公子又將已往情由細述了一番。事雖兇險,包公見三公子毫不露遭凶逢險之態,惟獨提到鄧九如深加愛惜。包公察公子的神情氣色,心地志向,甚是合心。公子又將方善被誣、情願聯姻、姪兒因受他大恩,擅定姻盟的事,也說了一遍。包公疼愛公子,滿應全在自己身上。三公子又贊美平縣縣官很為姪兒費心,不但備了轎子送來,又派了四名衙役護送。包公聽了,立刻吩咐賞隨來的衙役轎夫銀兩,並寫回信道乏道謝。
  不幾日間,平縣將武平安劉豸劉獬一同解到。包公又審訊了一番,與原供相符,便將武平安也用狗頭鍘鍘了,劉豸劉獬定了斬監候。此案結後,包公即派包興齎了聘禮即行接取方善父女,送到合肥縣小包村,將玉芝小姐交付大夫人好生看待。候三公子考試之後,再行授室。自己具了稟帖,回明了太老爺太夫人大兄嫂二兄嫂,聯此婚姻,皆是自己的主意,並不提及三公子私定一節。三公子又叫包興暗暗訪查鄧九如的下落。方老先生自到了包家村,獨獨與寧老先生合得來。包公又派人查買了一頃田,紋銀百兩,庫緞四疋,賞給寧婆,以為養老之資。
  且言蔣平自那日來到開封,到了公所,諸位英雄俱各見了,單單不見了南俠,心中就有些疑惑,連忙問道:「展大哥到那裡去了?」盧方說:「三日前起了路引,上松江去了。」蔣爺聽了,著急道:「這是誰叫展兄去的?大家為何不攔阻他呢?」公孫先生說:「劣兄攔至再三,展大哥斷不依從。自己見了相爺,起了路引,他就走了。」蔣平聽了,跌足道:「這又是小弟多說的不是了!」王朝問道:「如何是四弟多說的不是呢?」蔣平說:「大哥想前次小弟說的言語,叫展大哥等我等找了韓二哥回來做為內應,句句原是實話;不料展大哥錯會了意,當做激他的言語,竟自一人前去。眾位兄弟有所不知,我那五弟做事有些詭詐。展大哥此去若有差池,這豈不是小弟多說的不是了麼?」王朝聽了,便不言語。蔣平又道:「此次小弟沒有找著二哥。昨日在路上又想了個計較。原打算我與盧大哥徐三哥,約會著展兄同到茉花村,找著雙俠丁家二兄弟大家商量個主意,找著老五,要了三寶,一同前來以了此案,不想展大哥竟自一人走了。此事倒要大費周折了。」公孫策說:「依四弟怎麼樣呢?」蔣爺道:「再無別的主意,只好我兄弟三人明日稟明相爺,且到茉花村,見機行事便了。」大家聞聽,深以為然。這且不言。
  原來南俠忍心耐性等了蔣平幾天不見回來,自己暗想道:「蔣澤長說話帶激,我若真個等他,顯見我展某非他等不行。莫若回明恩相,起個路引,單人獨騎前去。」於是展爺就回明此事,帶了路引,來到松江府,投了文書,要見太守。太守連忙請到書房。展爺見這太守年紀不過三旬,旁邊站一老管家。正與太守談話時,忽見一個婆子把展爺看了看,便向老管家招手兒。管家退出,二人咬耳。管家點頭後,便進來向太守耳邊說了幾句,回身退出。太守即請展爺到後面書房敘話。展爺不解何意,只得來到後面。剛然坐下,只見丫環僕婦簇擁著一位夫人,見了展爺,連忙納頭便拜,連太守等俱各跪下。展爺不知所措,連忙伏身還禮不迭,心中好生納悶。忽聽太守道:「恩公,我非別個,名喚田起元,賤內就是金玉仙,多蒙恩公搭救,脫離了大難,後因考試得中,即以外任擢用。不幾年間,如今叨恩公福庇,已做太守,皆出於恩公所賜。」展爺聽了,方才明白,即請夫人迴避。連老管家田忠與妻楊氏俱各與展爺叩頭,展爺並皆扶起。仍然到外書房,已備得酒席。
  飲酒之間,田太守因問道:「恩公到陷空島何事?」展爺便將奉命捉欽犯白玉堂一一說明。田太守吃驚道:「聽得陷空島道路崎嶇,山勢險惡,恩公一人如何去得?況白玉堂又是極有本領之人,他既歸入山中,難免埋伏圈套,恩公須熟思方好。」展爺道:「我與白玉堂雖無深交,卻是道義相通,平素又無仇隙。見了他時,也不過以義字感化於他。他若省悟,同赴開封府了結此案,並不是諄諄與他對壘,以死相拚的主意。」太守聽了,略覺放心。展爺又道:「如今奉懇太守,倘得一人熟識路徑帶我到盧家莊,足見厚情。」太守連連應允:「有,有。」即叫田忠將觀察頭領余彪喚來。不多時,余彪來到。見此人出五旬年紀,身量高大,參見了太守,又與展爺見了禮。便備辦船隻,約於初鼓起身。
  展爺用畢飯,略為歇息,天已掌燈。急急紮束停當,別了太守,同余彪登舟,撐到盧家莊,到飛峰嶺下將舟停住。展爺告訴余彪說:「你在此探聽三日,如無音信,即刻回府稟告太守。候過旬日,我若不到,府中即刻詳文到開封府便了。」休彪領命。展爺棄舟上嶺。此時已有二鼓,趁著月色來至盧家莊。只見一帶高牆極其堅固,有個哨門是個大柵欄關閉,推了推卻是鎖著,折腰撿了一塊石片,敲著柵欄,高聲叫道:「裡面有人麼?」只聽裡面應道:「什麼人?」展爺道:「俺姓展,特來拜訪你家五員外。」裡面說:「莫不是南俠稱御貓、護衛展老爺麼?」展爺道:「正是。你家員外可在麼?」裡面的道:「在家,在家。等了展老爺好些日了。略為少待,容我稟報。」展爺在外呆等多時,總不見出來,一時性發,又敲又叫。忽聽得從西邊來了一個人,聲音卻是醉了的一般,嘟嘟嚷嚷道:「你是呀?半夜三更這末大呼小叫的,連點規矩也沒有!你若等不得,你敢進來,算你是好的!」說罷,他卻走了。
  展爺不由得大怒,暗道:「可惡這些莊丁們,豈有此理!這明是白玉堂吩咐,故意激怒於我。諒他縱有埋伏,吾何懼哉!」想罷,將手扳住柵欄,一翻身兩腳飄起,倒垂勢用腳扣住,將手一鬆,身體捲起,斜刺裡抓住牆頭。往下窺看,卻是平地。恐有埋伏,卻又投石問了一問,方才轉身落下,竟奔廣梁大門而來。仔細看時,卻是封鎖,從門縫裡觀時,黑漆漆諸物莫睹。又到兩旁房屋看了看,連個人影兒也無。只得復往西去,又見一個廣梁大門,與這邊的一樣。上了臺階一看,雙門大開,門洞底下天花板上高懸鐵絲燈籠,上面有朱紅的「大門」二字。迎面影壁上掛著一個絹燈,上寫「迎祥」二字。展爺暗道:「姓白的必是在此了。待我進去,看看如何。」一面邁步,一面留神,卻用腳尖點地而行。轉過影壁,早見垂花二門,迎面四扇屏風,上掛方角絹燈四個,也是紅字「元」、「亨」、「利」、「貞」。這二門又覺比外面高了些。展爺只得上了臺階,進了二門,仍是滑步而行。正中五間廳房卻無燈光,只見東角門內隱隱透出亮兒來,不知是何所在。展爺即來到東角門內,又是臺階,比二門又高些。展爺猛然省悟,暗道:「是了。他這房子一層高似一層,竟是隨山勢蓋的。」
  上了臺階,往裡一看,見東面一溜五間平臺軒子,俱是燈燭輝煌,門卻開在盡北頭。展爺暗說:「這是甚麼樣子?好好五間平臺,如何不在正中間開門,在北間開門呢?可見山野與人家住房不同,只知任性,不論式樣。」心中想著,早已來到游廊。到了北頭,見開門處是一個子口風窗。將滑子撥開,往懷裡一帶,覺得甚緊,只聽咯吱吱咯吱吱亂響。開門時見迎面有桌,兩邊有椅,早見一人進裡間屋去了,並且看見衣衿是松綠的花氅。展爺暗道:「這必是白老五,不肯見我,躲向裡間去了。」連忙滑步跟入裡間,掀起軟簾,又見那人進了第三間,卻露了半臉,頗似白玉堂形景。又有一個軟簾相隔。展爺暗道:「到了此時,你縱然羞愧見我,難道你還跑得出這五間軒子不成?」趕緊一步,已到門口,掀起軟簾一看,這三間卻是通柁,燈光照耀真切。見他背面而立,頭戴武生巾,身穿花氅,露著藕色襯袍,足下官靴,儼然白玉堂一般。展爺呼道:「五賢弟請了。何妨相見。」呼之不應,及至向前一拉,那人轉過身來,卻是一燈草做的假人,展爺說聲:「不好!吾中計也!」
  未知如何,下回分曉。


第五十四回     通天窟南俠逢郭老 蘆花蕩北岸獲胡奇


  且說展爺見了是假人,已知中計,才待轉身,那知早將鎖簧踏著,登翻了木板,落將下去。只聽一陣鑼聲亂響,外面眾人嚷道:「得咧!得咧!」原來木板之下,半空中懸著一個皮兜子,四面皆是活套。只要掉在裡面往下一沉,四面的網套兒往下一攏,有一根大絨繩總結扣住,再也不能掙扎。
  原來五間軒子猶如樓房一般,早有人從下面東明兒開了窗扇,進來無數莊丁將絨繩繫下,先把寶劍摘下來,後把展爺縛住了。捆縛之時,說了無數的刻薄挖苦話兒。展爺到了此時,只好置若罔聞,一言不發。又聽有個莊丁說:「咱們員外同客飲酒,正入醉鄉。此時天有三鼓,暫且不必回稟,且把他押在通天窟內收起來。我先去找著何頭兒,將這寶劍交明,然後再去回話。」說罷,推推擁擁的往南而去。走不多時,只見有個石門,卻是由山根鑿出來的,雖是雙門,卻是一扇活的,那一扇是隨石的假門。假門上有個大銅環。莊丁上前用力把銅環一拉,上面有消息將那扇活門撐開,剛剛進去一人,便把展爺推進去。莊丁一鬆手,銅環往回裡一拽,那扇門就關上了。此門非從外面拉環,是再不能開的。
  展爺到了裡面,覺得冷森森一股寒氣侵人,原來裡面是個嘎嘎形兒,全無抓手,用油灰抹亮,惟獨當中卻有一縫,望時可以見天。展爺明白叫通天窟。借著天光,又見有一小橫匾,上寫「氣死貓」三個紅字。匾是粉白地的。展爺到了此時,不覺長歎一聲道:「哎!我展熊飛枉自受了朝廷的四品護衛之職,不想今日誤中奸謀,被擒在此。」剛然說完,只聽有人叫「苦」,把個展爺嚇了一跳,忙問道:「你是何人?快說。」那人道:「小人姓郭名彰,乃鎮江人氏。只因帶了女兒上瓜州投親,不想在渡船遇見頭領胡烈,將我父女搶至莊上,欲要將我女兒與什麼五員外為妻。我說女兒已有人家,今到瓜州投親就是為完成此事。誰知胡烈聽了,登時翻臉,說小人不識抬舉,就把我捆起來,監禁在此。」展爺聽罷,氣沖牛斗,一聲怪叫道:「好白玉堂呀!你做的好事,你還稱甚麼義士!你只是綠林強寇一般。我展熊飛倘能出此陷阱,我與你誓不兩立。」郭彰又問了展爺因何至此,展爺便說了一遍。
  忽聽外面嚷道:「帶刺客!帶刺客!員外立等。」此時已交四鼓。早見呼嚕嚕石門已開。展爺正要見白玉堂,述他罪惡,替郭老辨冤,急忙出來問道:「你們員外可是白玉堂?我正要見他!」氣忿忿的,邁開大步,跟莊丁來至廳房以內,見燈燭光明,迎面設著酒筵,上面坐一人白面微鬚,卻是白面判官柳青,旁邊陪坐的正是白玉堂。他明知展爺已到,故意的大言不慚,談笑自若。
  展爺見此光景,如何按納得住,雙眼一瞪,一聲吆喝道:「白玉堂!你將俺展某獲住,便要怎麼?講!」白玉堂方才回過頭來,佯作吃驚道:「噯呀!原來是展兄。手下人如何回說我是刺客呢,實在不知。」連忙過來,親解其縛,又謝罪道:「小弟實在不知展兄駕到,只說擒住刺客,不料卻是「御貓」,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又問柳青道:「柳兄不認得麼?此位便是南俠展熊飛現授四品護衛之職,好本領,好劍法,天子親賜封號「御貓」便是。」展爺聽了,冷笑道:「可見山野的綠林,無知的草寇,不知法紀。你非君上,也非官長,何敢妄言刺客二字,說得無倫無理。這也不用苛責於你。但只是我展某今日誤墮於你小巧奸術之中,遭擒被獲。可惜我展某時乖運蹇,未能遇害於光明磊落之場,竟自葬送在山賊強徒之手,乃展某之大不幸也。」白玉堂聽了此言,心中以為展爺是氣忿的話頭,他卻嘻嘻笑道:「小弟白玉堂行俠尚義,從不打劫搶掠,展兄何故口口聲聲呼小弟為山賊盜寇。此言太過,小弟實實不解。」展爺惡唾一口道:「你此話哄誰!既不打劫搶掠,為何將郭老兒父女搶來,硬要霸佔人家有婿之女。那老兒不允,你便把他囚禁在通天窟內。似此行為,非強寇而何?還敢大言不慚,說俠義二字,豈不令人活活羞死,活活笑死!」玉堂聽了,驚駭非常,道:「展兄此事從何說起?」展爺便將在通天窟遇郭老的話說了一遍。白玉堂道:「既有胡烈,此事便好辦了。展兄請坐,待小弟立剖此事。」急令人將郭彰帶來。
  不多時郭彰帶到,伴當對他,指著白玉堂道:「這是我家五員外。」郭老連忙跪倒,向上叩頭,口稱:「大王爺爺,饒命呀,饒命!」展爺在旁聽了呼他大王,不由哈哈大笑,忿恨難當。白玉堂卻笑著道:「那老兒不要害怕。我非山賊盜寇,不是甚麼大寨主。」伴當在旁道:「你稱呼員外。」郭老道:「員外在上,聽老兒訴稟。」便將帶領女兒上瓜州投親,被胡烈截住為給員外提親,因未允,將小老兒囚禁在山洞之內,細細說了一遍。玉堂道:「你女兒現在何處?」郭彰道:「聽胡烈說,將我女兒交在後面去,不知是何去處。」白玉堂立刻叫伴當近前道:「你去將胡烈好好喚來,不許提郭老者之事。倘有洩露,立追狗命。」伴當答應,實時奉命去了。
  少時,同烈來到。胡烈面有得色,參見已畢。白玉堂已將郭老帶在一邊,笑容滿面道:「胡頭兒,你連日辛苦了!這幾日船上可有甚麼事情沒有?」胡烈道:「並無別事。小人正要回稟員外,只因昨日有父女二人乘舟過渡,小人見他女兒頗有姿色,卻與員外年紀相仿。小人見員外無家室,意欲將此女留下與員外成其美事,不知員外意下如何?」說罷,滿臉忻然,似乎得意。白玉堂聽了胡烈一片言語,並不動氣,反倒哈哈大笑道:「不想胡頭兒你竟為我如此掛心。但只一件,你來的不多日期,如何深得我心呢?」
  原來胡烈他弟兄兩個,兄弟名叫胡奇,皆是柳青新近薦過來的。只聽胡烈道:「小人既來伺候員外,必當盡心報效;倘若不秉天良,還敢望員外疼愛?」胡烈說至此,以為必合了玉堂之心。他那知玉堂狠毒至甚,耐著性兒道:「好,好!真是難為你。此事可是我素來有這個意呀,還是別人告訴你的呢,還是你自己的主意呢?」胡烈此時,惟恐別人爭功,連忙道:「是小人自己巴結,一團美意,不用員外吩咐,也無別人告訴。」白玉堂回頭向展爺道:「展兄可聽明白了?」展爺已知胡烈所為,便不言語了。
  白玉堂又問:「此女現在何處?」胡烈道:「已交小人妻子好生看待。」白玉堂道:「很好。」喜笑顏開,湊到胡烈跟前,冷不防用了個沖天炮泰山勢,將胡烈踼倒。急擎寶劍,將胡烈左膀砍傷,疼得個胡烈滿地打滾。上面柳青看了,白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心中好生難受,又不敢勸解,又不敢攔阻。只聽白玉堂吩咐伴當,將胡烈搭下去,明日交松江府辦理。立刻喚伴當到後面將郭老女兒增嬌叫丫環領至廳上,當面交與郭彰。又問他:「還有甚麼東西?」郭彰道:「還有兩個棕箱。」白爺連忙命人即刻抬來,叫他當面點明。郭彰道:「鑰匙現在小老兒身上,箱子是不用檢點的。」白爺叫伴當取了二十兩銀子賞了郭老,又派了頭領何壽帶領水手用妥船將他父女二人連夜送到瓜州,不可有誤。郭彰千恩萬謝而去。
  此時已交五鼓,這裡白爺笑盈盈的道:「展兄,此事若非兄臺被擒在山窟之內,小弟如何知道胡烈所為,險些兒壞了小弟名頭。但小弟的私事已結,只是展兄的官事如何呢?展兄此來必是奉相諭叫小弟跟隨入都,但是我白某就這樣隨了兄臺去麼?」展爺道:「依你便怎麼樣呢?」玉堂道:「也無別的。小弟既將三寶盜來,如今展兄必須將三寶盜去。倘能如此,小弟甘拜下風,情願跟隨展兄上開封府去;如不能時,展兄也就不必再上陷空島了。」此話說至此,明露著叫展爺從此後隱姓埋名,再也不必上開封府了。展爺聽了連聲道:「很好,很好。我須要問明,在於何日盜寶?」白玉堂道:「日期近了,少了,顯得為難展兄。如今定下十日期限;過了十日,展兄可悄地回開封府罷。」展爺道:「誰與你鬥口。俺展熊飛只定於三日內就要得回三寶。那時不要改口。」玉堂道:「如此很好。若要改口,豈是丈夫所為。」說罷,彼此擊掌。白爺又叫伴當將展爺送到通天窟內。可憐南俠被禁在山洞之內,手中又無利刃,如何能彀脫此陷阱。暫且不表。
  再說郭彰父女跟隨何壽來到船艙之內,何壽坐在船頭順流而下。郭彰悄悄向女兒增嬌道:「你被掠之後,在於何處?」增嬌道:「是姓胡的將女兒交與他妻子,看承得頗好。」又問:「爹爹如何見得大王,就能彀釋放呢?」郭老便說起在山洞內遇見開封府展老爺號御貓的,多虧他見了員外,也不知是什麼大王,分析明白,才得釋放。增嬌聽了,感念展爺之至。正在談論之際,忽聽後面聲言:「船裡頭不要走了,五員外還有話說呢。快些攏住呀。」何壽聽了,有些遲疑道:「方才員外吩咐明白了,如何又有話說呢?難道此時反悔了不成?若真如此,不但對不過姓展的,連姓柳的也對不住了;慢說他等,就是我何壽,以後也就瞧他不起了。」
  只見那只船如弩箭一般,及至切近,見一人噗的一聲,跳上船來。趁著月色看時,卻是胡奇,手持利刃,怒目橫眉,道:「何頭兒且將他父女留下,俺要替哥哥報仇。」何壽道:「胡二哥此言差矣。此事原是令兄不是,與他父女何干。再者,我奉員外之命送他父女,如何私自留下與你?有什麼話,你找員外去,莫要耽延我的事體。」胡奇聽了,一瞪眼,一聲怪叫道:「何壽!你敢不與我留下?」何壽道:「不留便怎麼樣?」胡奇舉起撲刀,就砍將下來。何壽卻未防備,不曾帶得利刃,一哈腰提起一塊船板,將刀迎住。此時郭彰父女在艙內疊疊連聲喊叫:「救人呀,救人!」胡奇與何壽動手,究竟船板輪轉太夯,何壽看看不敵。可巧腳下一跐,就勢落下水去。兩個水手一見,噗咚噗咚也跳在水內。胡奇滿心得意,郭彰五內著急。
  忽見上流趕下一隻快船,上有五六個人,已離此船不遠,聲聲喝道:「你這廝不知規矩!俺這蘆花蕩從不害人。你是晚生後輩呀,如何擅敢害人,壞人名頭?俺來也!你往那裡跑?」將身一縱,要跳過船來。不想船離過遠,腳剛踏到船邊,胡奇用撲刀一搠,那人將身一閃,只聽噗咚一聲,也落下水去。船已臨近,上面「嗖」「嗖」「嗖」跳過三人,將胡奇裹住,各舉兵刃。好胡奇!力敵三人,全無懼怯。誰知那個先落水的,探出頭來偷看熱鬧。見三個伙伴逼住胡奇,看看離自己不遠,他卻用手把胡奇的懷子骨揪住,往下一攏,只聽噗咚掉在水內。那人卻提定兩腳不放,忙用篙鉤搭住,拽上船來捆好。頭向下,腳朝上,且自控水。眾人七手八腳,連郭彰父女船隻駕起,竟奔蘆花蕩而來。
  原來此船乃丁家夜巡船,因聽見有人呼救,急急向前,不料拿住胡奇,救了郭老父女。趕至泊岸,胡奇已醒,雖然喝了兩口水,無甚要緊。大家將他扶在岸上,推擁進莊。又差一個年老之人背定郭增嬌,差個少年有力的背了郭彰,一同到了茉花村,先差人通報大官人二官人去。
  此時天有五鼓之半。這也是兆蘭兆蕙素日吩咐的,倘有緊急之事,無論三更半夜,只管通報,決不嗔怪。今日弟兄二人聽見拿住個私行劫掠謀人害命的,卻在南蕩境內,幸喜擒來,救了二人,連忙來到待客廳上。先把郭增嬌交在小姐月華處,然後將郭彰帶上來,細細追問情由。又將胡奇來歷問明,方知他是新近來的,怨不得不知規矩則例。正在訊問間,忽見丫環進來道:「太太叫二位官人呢。」
  不知丁母為著何事,下回分曉。


第五十五回     透消息遭困螺螄軒 設機謀夜投蚯蚓嶺


  且說丁家兄弟聽見丁母叫他二人說話。大爺道:「原叫將此女交在妹子處;惟恐夜深驚動老人家。為何太太卻知道了呢?」二爺道:「不用猜疑,咱弟兄進去,便知分曉了。」弟兄二人往後而來。
  原來郭增嬌來到月華小姐處,眾丫環圍著他問。郭增嬌便說起如何被掠,如何遭逢姓展的搭救。剛說到此,跟小姐的親近丫環,就追問起姓展的是何等樣人。郭增嬌道:「聽說是什麼御貓兒,現在也被擒困住了。」丫環聽到展爺被擒,就告訴了小姐。小姐暗暗吃驚,就叫他悄悄回太太去。自己帶了郭增嬌來到太太房內。太太又細細的問了一番,暗自思道:「展姑爺既來到松江,為何不到茉花村,反往陷空島去呢?或者是兆蘭兆蕙明知此事,卻暗暗的瞞著老身不成。」想到此,疼女婿的心盛,立刻叫他二人。
  及至兆蘭二人來到太太房中,見小姐躲出去了,丁母面上有些怒色,問道:「你妹夫展熊飛來到松江,如今已被人擒獲,你二人可知道麼?」兆蘭道:「孩兒等實實不知。只因方才問那老頭兒,方知展兄早已在陷空島呢。他其實並未上茉花村來。孩兒等再不敢撒謊的。」丁母道:「我也不管你們知道不知道。那怕你們上陷空島跪門去呢,我只要我的好好女婿便了。我算是將姓展的交給你二人了;倘有差池,我是不依的。」兆蕙道:「孩兒與哥哥明日急急訪查就是了。請母親安歇罷。」二人連忙退出。
  大爺道:「此事太太如何知道的這般快呢?」二爺道:「這明是妹子聽了那女子言語,趕著回太太。此事全是妹子攛掇的。不然,見了咱們進去,如何卻躲開了呢?」大爺聽了,倒笑起來了。二人來到廳上,即派妥當伴當四名,另備船隻,將棕箱抬過來,護送郭彰父女上瓜州,務要送到本處,叫他親筆寫回信來。郭彰父女千恩萬謝的去了。
  此時天已黎明。大爺便向二爺商議,以送胡奇為名,暗暗探訪南俠的消息,丁二爺深以為然。次日,便備了船隻,帶上兩個伴當,押著胡奇並原來的船隻,來到盧家莊內。早有人通知白玉堂。白玉堂已得了何壽從水內回莊、說胡奇替兄報仇之信;後又聽說胡奇被北蕩的人拿去,將郭彰父女救了,料定茉花村必有人前來。如今聽說丁大官人親送胡奇而來,心中早已明白,是為南俠,不是端端的為胡奇。略為忖度,便有了主意,連忙迎出門來,各道寒喧,執手讓到廳房,又與柳青彼此見了。丁大爺先將胡奇交代。白玉堂自認失察之罪,又謝兆蘭護送之情,謙遜了半晌,大家就座。便吩咐將胡奇、胡烈一同送往松江府究治。即留丁大爺飲酒暢敘。兆蘭言語謹慎,毫不露於形色。
  酒至半酣,丁大爺問起:「五弟一向在東京,作何行止?」白玉堂便誇張起來,如何寄柬留刀,如何忠烈祠題詩,如何萬壽山殺命,又如何攪擾龐太師誤殺二妾,漸漸說到盜三寶回莊:「不想目下展熊飛自投羅網,已被擒獲。我念他是個俠義之人,以禮相待。誰知姓展的不懂交情。是我一怒,將他一刀……」剛說到此,只聽丁大爺不由得失聲道:「哎喲!」雖然哎喲出來,卻連忙收神,改口道:「賢弟,你此事卻鬧大了。豈不知姓展的乃朝廷的命官,現奉相爺包公之命前來。你若真要傷了他的性命,便是背叛,怎肯與你甘休?事體不妥,此事豈不是你鬧大了麼?」白玉堂笑吟吟的道:「別說朝廷不肯甘休,包相爺那裡不依;就是丁兄昆仲大約也不肯與小弟甘休罷。小弟雖胡塗,也不至到如此田地,方才之言特取笑耳。小弟已將展兄好好看承,候過幾日,小弟將展兄交付仁兄便了。」丁大爺原是個厚道之人,吃白玉堂這一番奚落,也就無話可說了。
  白玉堂卻將丁大爺暗暗拘留在螺螄軒內,左旋右轉,再也不能出來。兆蘭卻也無可如何,又打聽不出展爺在於何處,整整的悶了一天。到了掌燈之後,將有初鼓,只見一老僕從軒後不知何處過來,帶領著小主約有八九歲,長的方面大耳,面龐兒頗似盧方。那老僕向前參見了丁大爺。又對小主說道:「此位便是茉花村丁大員外,小主上前拜見。」只見這小孩深深打了一恭,口稱:「丁叔父在上,姪兒盧珍拜見。奉母親之命,特來與叔父送信。」丁兆蘭已知是盧方之子,連忙還禮。便問老僕道:「你主僕到此何事?」老僕道:「小人名叫焦能。只因奉主母之命,惟恐員外不信,特命小主跟來。我的主母說:「自從五員外回莊以後,每日不過早間進內請安一次,並不面見,惟有傳話而已。所有內外之事,任意而為,毫無商酌。」我家主母也不計較於他。誰知上次五員外把護衛展老爺拘留在通天窟內。今聞得又把大員外拘留在螺螄軒內。此處非本莊人不能出入,恐怕耽誤日期,有傷護衛展老爺;故此特派小人送信。大員外須急急寫信,小人即刻送到茉花村,交付二員外,早為計較方好。」又聽盧珍道:「家母多多拜上丁叔父。此事須要找著我爹爹,大家共同計議,方才妥當。叫姪兒告訴叔父,千萬不可遲疑,愈速愈妙。」丁大爺連連答應,立刻修起書來,交給焦能,連夜趕到茉花村投遞。焦能道:「小人須打聽五員外安歇了,抽空方好到茉花村去。不然,恐五員外犯疑。」丁大爺點頭道:「既如此,隨你的便罷了。」又對盧珍道:「賢姪回去,替我給母親請安。就說一切事體,我已盡知,是必趕緊辦理,再也不能耽延,勿庸掛念。」
  盧珍連連答應,同定焦能,轉向後面,繞了幾個蝸角,便不見了。
  且說兆蕙在家,直等了哥哥一天不見回來。到掌燈後,卻見跟去的兩個伴當回來,說道:「大員外被白五爺留住了,要盤桓幾日方回來。再者大員外悄悄告訴小人說:「展姑爺尚然不知下落,須要細細訪查。」叫告訴二員外,太太跟前就說展爺在盧家莊頗好,並沒甚麼大事。」丁二爺聽了點了點頭,道:「是了,我知道了,你們歇著去罷。」兩個伴當去後,二爺細揣此事,好生的游疑。這一夜何曾合眼。
  天未黎明,忽見莊丁進來報道:「今有盧家莊一個老僕名叫焦能,說給咱們大爺送信來了。」二爺道:「將他帶進來。」不多時,焦能進來,參見已畢,將丁大爺的書信呈上。二爺先看書皮,卻是哥哥的親筆,然後開看;方知白玉堂將自己的哥哥拘留在螺螄軒內,不由得氣悶。心中一轉,又恐其中有詐,復又生起疑來。別是他將我哥哥拘留住了,又來誆我了罷?
  正在胡思,忽又見莊丁跑進來,報道:「今有盧員外徐員外蔣員外俱各由東京而來,特來拜望,務祈一見。」二爺連聲道:「快請。」自己也就迎了出去。彼此相見,各敘闊別之情,讓到客廳。焦能早已上前拜見。盧方便問道:「你如何在此?」焦能將投書前來,一一回明。二爺又將救了郭彰父女,方知展兄在陷空島被擒的話,說了一遍。盧方剛要開言,只聽蔣平說道:「此事只好眾位哥哥們辛苦辛苦,小弟是要告病的。」二爺道:「四哥何出此言?」蔣平道:「咱們且到廳上再說。」
  大家也不謙遜,盧方在前,依次來到廳上,歸座獻茶畢。蔣平道:「不是小弟推諉。一來五弟與我不對勁兒,我要露了面,反為不美;二來我這幾日肚腹不調,多半是痢疾,一路上大哥三哥盡知。慢說我不當露面,就是眾位哥哥們去也是暗暗去,不可叫老五知道。不過設個法子,救出展兄,取了三寶。至於老五拿得住他拿不住他,不定他歸服不歸服。巧咧,他見事體不妥,他還會上開封府自行投首呢。要是那末一行,不但展大哥沒趣兒,就是大家都對不起相爺。那才是一網打盡,把咱們全著吃了呢。」二爺道:「四哥說得不差,五弟的脾氣竟是有的。」徐慶道:「他若真要如此,叫他先吃我一頓好拳頭。」二爺笑道:「三哥又來了,你也要摸得著五弟呀。」盧方道:「似此如之奈何?」蔣平道:「小弟雖不去,真個的連個主意也不出麼。此事全在丁二弟身上。」二爺道:「四哥派小弟差使,小弟焉敢違命。只是陷空島的路徑不熟,可怎麼樣呢?」蔣平道:「這倒不妨。現在焦能在此,先叫他回去,省得叫老五設疑。叫他於二鼓時在蚯蚓嶺接待丁二弟,指引路徑如何?」二爺道:「如此甚妙。但不知派我什麼差使?」蔣平道:「二弟你比大哥三哥靈便,沉重就得你擔。第一先救展大哥,其次盜回三寶。你便同展大哥在五義廳的東竹林等候,大哥三哥在五義廳的西竹林等候,彼此會了齊,一擁而入。那時五弟也就難以脫身了。」大家聽了,俱各歡喜。先打發焦能回去,叫他知會丁大爺放心,務於二更時在蚯蚓嶺等候丁二爺,不可有誤。焦能領命去了。
  這裡眾人飲酒吃飯,也有閒談的,也有歇息的。惟有蔣平擠眉弄眼的,說肚腹不快,連酒飯也未曾好生吃。看看天色已晚,大家飽餐一頓,俱各裝束起來。盧大爺徐三爺先行去了。丁二爺吩咐伴當:「務要精心伺候四老爺。倘有不到之處,我要重責的。」蔣平道:「丁二賢弟只管放心前去。劣兄偶染微疾,不過歇息兩天就好了,賢弟治事要緊。」
  丁二爺約有初更之後,別了蔣平,來到泊岸,駕起小舟,竟奔蚯蚓嶺而來。到了臨期,辨了方向,與焦能所說無異。立刻棄舟上嶺,叫水手將小船放到蘆葦深處等候。兆蕙上得嶺來,見蚰蜒小路,崎嶇難行,好容易上到高峰之處,卻不見焦能在此。二爺心下納悶,暗道:「此時已有二更,焦能如何不來呢?」就在平坦之地,趁著月色往前面一望,便見碧澄澄一片清波,光華蕩漾,不覺詫異道:「原來此處還有如此的大水!」再細看時,洶湧異常,竟自無路可通。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悔,道:「早知此處有水,就不該在此約會,理當乘舟而入。──又不見焦能,難道他們另有什麼詭計麼?」
  正在胡思亂想,忽見順流而下,有一人竟奔前來。丁二爺留神一看,早聽見那人道:「二員外早來了麼?恕老奴來遲。」兆蕙道:「來的可是焦管家麼?」彼此相迎,來至一處。兆蕙道:「你如何踏水前來?」焦能道:「那裡的水?」丁二爺道:「這一帶汪洋,豈不是水?」焦能笑道:「二員外看差了,前面乃青石潭,此是我們員外隨著天然勢修成的。慢說夜間看著是水,就是白晝之間遠遠望去,也是一片大水。但凡不知道的,早已繞著路往別處去了。惟獨本莊俱各知道,只管前進,極其平坦,全是一片青石砌成,二爺請看,凡有波浪處全有石紋,這也是一半天然,一半人力湊成的景致;故取名叫做青石潭。」說話間,已然步下嶺來。到了潭邊,丁二爺慢步試探而行,果然平坦無疑,心下暗暗稱奇,口內連說:「有趣,有趣。」又聽焦能道:「過了青石潭,那邊有個立峰石,穿過松林,便是上五義廳的正路。此路比進莊門近多了。員外記明白了。老奴也就要告退了,省得俺家五爺犯想生疑。」兆蕙道:「有勞管家指引,請治事罷。」只見焦能往斜刺裡小路而去。
  丁二爺放心前進,果見前面有個立峰石。但見松柏參天,黑黯黯的一望無際,隱隱的見東北一點燈光,忽悠忽悠而來。轉眼間,又見正西一點燈光也奔這條路來。丁二爺便測度必是巡更人,暗暗隱在樹後,正在兩燈對面。忽聽東北來的說道:「六哥,此時你往那裡去?」又聽正西來的道:「什麼差使呢,冤不冤咧,弄了個姓展的關在通天窟內。員外說李三一天一天的醉而不醒、醒而不醉的,不放心,偏偏的派了我幫著他看守。方才員外派人送了一桌菜一壇酒給姓展的。我想他一個人也吃不了這些,也喝不了這些。我合李三兒商量商量,莫若給姓展的送進一半去,咱們留一半受用。誰知那姓展的不知好歹,他說菜是剩的,酒是渾的,罈子也摔了,盤子碗也砸了,還罵了個河涸海乾。老七,你說可氣不可氣?因此我叫李三兒看著,他又醉的不能動了,只得我回員外一聲兒。這個差使,我真幹不來。別的罷了,這個罵,我真不能答應。老七,你這時候往那裡去?」那東北來的道:「六哥,休再提起。如今咱們五員外也不知是甚麼咧。你才說弄了個姓展的,你還沒細打聽呢。我們那裡還有個姓柳的呢,如今又添上茉花村的丁大爺,天天一塊吃喝,吃喝完了把們送往咱們那個瞞心昧己的窟兒裡一關,也不叫人家出來,又不叫人家走,彷彿怕泄了什麼天機似的。六哥你說,咱們五員外脾氣兒改得還了得麼?目下又合姓柳的姓丁的喝呢。偏偏那姓柳的要瞧什麼「三寶」;故此我奉員外之命特上連環窟去。六哥,你不用抱怨了,此時差使,只好當到那兒是那兒罷。等著咱們大員外來了,再說罷。」正西的道:「可不是這麼呢,只好混罷咧。」說罷,二人各執燈籠,分手散去。
  不知他二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救妹夫巧離通天窟 獲三寶驚走白玉堂


  且說那正西來的姓姚行六,外號兒搖晃山;那正東北來的姓費行七,外號兒叫爬山蛇。他二人路上說話,不提防樹後有人竊聽。姚六走得遠了;這裡費七被丁二爺追上,從後面一伸手將脖項搯住,按倒在地,道:「費七,你可認得我麼?」費七細細一看道:「丁二爺,為何將小人擒住?」丁二爺道:「我且問你,通天窟在於何處?」費七道:「從此往西去不遠,往南一稍頭,便看見隨山勢的石門,那就是通天窟。」二爺道:「既如此,我合你借宗東西,將你的衣服腰牌借我一用。」費七連忙從腰間遞過腰牌,道:「二員外,你老讓我起來,我好脫衣裳呀。」丁二爺將他一提,攏住髮綹,道:「快脫。」費七無奈,將衣裳脫下。丁二爺拿了他的搭包,又將他拉到背眼的去處,揀了一棵合抱的松樹,叫他將樹抱住,就用搭包捆縛結實。費七暗暗著急道:「不好!我別要栽了罷。」忽聽丁二爺道:「張開口。」早把一塊衣襟塞住,道:「小子,你在此等到天亮,橫豎有人前來救你。」費七哼了一聲,口中不能說,心裡卻道:「好德行!虧了這個天不甚涼;要是冷天,饒凍死了,別人遠遠的瞧著,拿著我還當做旱魃呢。」
  丁二爺此時已將腰牌掖起,披了衣服,竟奔通天窟而來。果然隨山石門,那邊又有草團瓢三間。已聽見有人唱:「有一個柳迎春哪,他在那個井呵,井呵唔邊哪,汲哧汲哧水喲!」丁二爺高聲叫道:「李三哥,李三哥。」只聽醉李道:「誰呀?讓我把這個巧腔兒唱完了呵。」早見他趔趄趔趄的出來,將二爺一看,道:「噯呀!少會呀,尊駕是誰呀?」二爺道:「我姓費行七,是五員外新挑來的。」說話間,已將腰牌取出,給他看了。」醉李道:「老七,休怪哥哥說,你這個小模樣子伺候五員外,叫哥哥有點不放心呀。」丁二爺連忙喝道:「休得胡說!我奉員外之命。因姚六回了員外,說姓展的挑眼將酒飯砸了,員外不信,叫我將姓展的帶去與姚六質對質對。」醉李聽了道:「好兄弟,你快將這姓展的帶了去罷!他沒有一頓不鬧的,把姚六罵得不吐核兒,卻沒有罵我。──甚麼緣故呢?我是不敢上前的。再者那個門我也拉不動他。」丁二爺道:「員外立等,你不開門,怎麼樣呢?」醉李道:「七兄弟,勞你的駕罷!你把這邊假門的銅環拿住了,往懷裡一帶,那邊的活門就開了。哥哥喝醉了,那裡有這樣的力氣呢?你拉門,哥哥叫姓展的,好不好?」丁二爺道:「既是如此……」上前攏住銅環,往懷裡一拉,輕輕的門就開了。醉李道:「老七,好兄弟!你的手頭兒可以。怨得五員外把你挑上呢。」他又扒著石門道:「展老爺,展老爺,我們員外請你老呢。」只見裡面出來一人道:「夤夜之間,你們員外又請我作甚麼?難道我怕他有甚麼埋伏麼?快走,快走!」
  丁二爺見展爺出來,將手一鬆,那石門已然關閉。向前引路,走不多遠,便煞住腳步,悄悄的道:「展兄可認得小弟麼?」展爺猛然聽見,方細細留神,認出是兆蕙,不勝歡喜,道:「賢弟從何而來?」二爺便將眾兄弟俱各來了的話說了。又見迎面有燈光來了。他二人急閃入林後,見二人抬定一壇酒,前面是姚六,口中抱怨道:「真真的咱們員外,也不知是安著甚麼心?好酒好菜的供養著他,還討不出好來。也沒見這姓展的太不知好歹,成日家罵不絕口。……」
  剛說到此,恰恰離丁二爺不遠。二爺暗暗將腳一勾,姚六往前一撲,口中哎呀道:「不好!」咕咚──克嚓──噗哧。咕咚是姚六爬下了,克嚓是酒罈子砸了,噗哧是後面的人躺在撒的酒上了。丁二爺已將姚六按住,展爺早把那人提起。姚六認得丁二爺道:「二員外,不干小人之事。」又見揪住那人的是展爺,連忙央告道:「展老爺,也沒有他的事情。求二位爺饒恕。」展爺道:「你等不要害怕,斷不傷害你等。」二爺道:「雖然如此,卻放不得他們。」於是將他二人也捆縛在樹上,塞住了口。
  然後展爺與丁二爺悄悄來到五義廳東竹林內,聽見白玉堂又派了親信伴當白福,快到連環窟催取三寶。展爺便悄悄的跟了白福而來。到了竹林衝要之地,展爺便煞住腳步,竟等截取三寶。
  不多時,只見白福提著燈籠,托著包袱,嘴裡哼哼著唱灤州影。他可一壁唱著,一壁回頭往後瞧。越唱越瞧得利害,心中有些害怕,覺得身後呲拉呲拉的響。將燈往身後一照,仔細一看,卻是枳荊紮在衣襟之上,口中嘟嚷道:「我說是甚麼響呢?怪害怕的。原來是他呀。」連忙撂下燈籠,放下包袱,回身摘去枳荊。轉臉兒看,燈籠滅了,包袱也不見了。這一驚非小,剛要找尋,早有人從背後抓住道:「白福,你可認得我麼?」白福仔細看時,卻是展爺,連忙央告道:「展老爺,小人白福不敢得罪你老,這是何苦呢?」展爺道:「好小子,你放心。我斷不傷害於你。你須在此歇息歇息,再去不遲。」說話間,已將他雙手背剪。白福道:「怎麼,我這麼歇息麼?」展爺道:「你這麼著不舒服,莫若爬下。」將他兩腿往後一撩,手卻往前一按。白福如何站得住,早已爬伏在地。展爺見旁邊有一塊石頭,端起來,道:「我與你蓋上些兒,看夜靜了著了涼。」白福噯呀道:「展老爺,這個被兒太沉!小人不冷,不勞展老爺疼愛我。」展爺道:「動一動我瞧瞧,如若嫌輕,我再給你蓋上一個。」白福連忙接言道:「展老爺,小人就只蓋一個被的命;若是再蓋上一塊,小人就折受死了。」展爺料他也不能動了,便奔樹根之下,取來包袱。誰知包袱卻不見了。展爺吃這一驚,可也不小。
  正在詫異間,只見那邊人形兒一晃,展爺趕步上前。只聽噗哧一聲,那人笑了。展爺倒嚇了一跳,忙問道:「誰?」一壁問,一壁看,原來是三爺徐慶。展爺便問:「三弟幾時來的?」徐爺道:「小弟見展兄跟下他來,惟恐三寶有失,特來幫扶。不想展兄只顧給白福蓋被,卻把包袱拋露在此。若非小弟收藏,這包袱不知落於何人之手了。」說話間,便從那邊一塊石下將包袱掏出,遞給展爺。展爺道:「三弟如何知道此石之下,可以藏得包袱呢?」徐爺說:「告訴大哥說,我把這陷空島大小去處,凡有石塊之處或通或塞,別人皆不能知,小弟沒有不知道的。」展爺點頭道:「三弟真不愧穿山鼠了。」
  二人離了松林,竟奔五義廳而來。只見大廳之上中間桌上設著酒席,丁大爺坐在上首,柳青坐在東邊,白玉堂坐在西邊,左脅下帶著展爺的寶劍。見他前仰後合,也不知是真醉呀,也不知是假醉,信口開言道:「小弟告訴二位兄長說:總要叫姓展的服輸到地兒,或將他革了職,連包相也得處分,那時節小弟心滿意足,方才出這口惡氣。我只看將來我那些哥哥們,怎麼見我?怎麼對過開封府?」說罷,哈哈大笑。上面丁兆蘭卻不言語。柳青在旁,連聲誇贊。
  外面眾人俱各聽見。惟獨徐爺心中按捺不住,一時性起,手持利刃,竟奔廳上而來。進得門來,口中說道:「姓白的,先吃我一刀。」白玉堂正在那裡談得得意,忽見進來一人手舉鋼刀,竟奔上來了。忙取腰間寶劍,──罷咧,不知何時失去。(誰知丁大爺見徐爺進來,白五爺正在出神之際,已將寶劍竊到手中。)白玉堂因無寶劍,又見刀臨切近,將身向旁邊一閃,將椅子舉起往上一迎。只聽拍的一聲,將椅背砍得粉碎。徐爺又掄刀砍來,白玉堂閃在一旁,說道:「姓徐的,你先住手。我有話說。」徐爺聽了,道:「你說,你說!」白玉堂道:「我知你的來意。知道拿住展昭,你會合丁家兄弟前來救他。但我有言在先,已向展昭言明:不拘時日,他如能盜回三寶,我必隨他到開封府去。他說只用三天,即可盜回。如今雖未滿限,他尚未將三寶盜回。你明知他斷不能盜回三寶,恐傷他的臉面。今仗著人多,欲將他救出,三寶也不要了,也不管姓展的怎麼回覆開封府,怎麼腆顏見我。你們不要臉,難道姓展的也不要臉麼?」徐爺聞聽,哈哈大笑,道:「姓白的,你還作夢呢!」即回身大叫:「展大哥,快將三寶拿來。」早見展爺托定三寶,進了廳內,笑吟吟的道:「五弟,劣兄幸不辱命。果然未出三日,已將三寶取回,特來呈閱。」
  白玉堂忽然見了展爺,心中納悶,暗道:「他如何能出來呢?」又見他手托三寶,外麵包的包袱還是自己親手封的,一點也不差,更覺詫異。又見盧大爺丁二爺在廳外站立。心中暗想道:「我如今要隨他們上開封府,又滅了我的銳氣;若不同他們前往,又失卻前言。」正在為難之際,忽聽徐爺嚷道:「姓白的,事到如今,你又有何說?」白玉堂正無計脫身,聽見徐爺之言,他便拿起砍傷了的椅子向徐爺打去。徐爺急忙閃過,持刀砍來。白玉堂手無寸鐵,便將蔥綠氅脫下從後身脊縫撕為兩片,雙手掄起,擋開利刃,急忙出了五義廳,竟奔西邊竹林而去。盧方向前說道:「五弟且慢,愚兄有話與你相商。」白玉堂並不答言,直往西去。丁二爺見盧大爺不肯相強,也就不好追趕。只見徐爺持刀緊緊跟隨。白玉堂恐他趕上,到了竹林密處,即將一片蔥綠氅搭在竹子之上。徐爺見了,以為白玉堂在此歇息,躡足潛蹤,趕將上去,將身子往前一竄,一把抓住,道:「老五呀!你還跑到那裡去?」用手一提,卻是半片綠氅,玉堂不知去向,此時白玉堂已出竹林,竟往後山而去。看見立峰石,又將那片綠氅搭在石峰之上,他便越過山去。
  這裡徐爺明知中計,又往後山追來。遠遠見玉堂在那裡站立,連忙上前。仔細一看,卻是立峰石上搭著半片綠氅,已知白玉堂去遠,追趕不及。暫且不表。
  且說柳青正與白五爺飲酒,忽見徐慶等進來,徐爺就與五爺交手,見他二人出了大廳就不見了。自己一想:「我若偷偷兒的溜了,對不住眾人;若與他等交手,斷不能取勝。到了此時,說不得仗著膽子,只好充一次朋友。」想罷,將桌腿子卸下來,拿在手中,嚷道:「你等既與白五弟在神前結盟,死生共之。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真乃叫我柳某好笑!」說罷,掄起桌腿,向盧方就打。盧方一肚子的氣,正無處可出。見柳青打來,正好拿他出氣。見他臨近,並不招架,將身一閃躲過,卻使了個掃堂腿。只聽噗通一聲,柳青仰面跌倒。盧爺叫莊丁將他綁了。莊丁上前將柳青綁好。柳青白馥馥一張面皮,只羞得紫微微滿面通紅,好生難看。
  盧方進了大廳,坐在上面。莊丁將柳青帶到廳上。柳青便將二目圓睜,嚷道:「盧方,敢將柳某怎麼樣?」盧爺道:「我若將你傷害,豈是我行俠尚義所為。所怪你者,實係過於多事耳。至我五弟所為之事,無須與你細談。叫莊丁將他放了去罷。」柳青到了此時,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盧方道:「既放了你,你還不走,意欲何為?」柳青道:「走可不走麼?難道說,我還等著吃早飯麼?」說著話,搭搭訕訕的就溜之乎也。
  盧爺便向展爺丁家兄弟說道:「你我仍須到竹林裡尋找五弟去。」展爺等說道:「大哥所言甚是。」正要前往,只見徐爺回來,說道:「五弟業已過了後山,去得蹤影不見了。」盧爺跌足道:「眾位賢弟不知,我這後山之下乃松江的江岔子。越過水面,那邊松江,極是快捷方式之路,外人皆不能到。五弟在山時,他自己練的獨龍橋,時常飛越往來,行如平地。」大家聽了同聲道:「既有此橋,咱們何不追了他去呢?」盧方搖頭道:「去不得,去不得!名雖叫獨龍橋,卻不是橋;乃是一根大鐵鏈,有樁二根,一根在山根之下,一根在那泊岸之上,當中就是鐵鏈。五弟他因不知水性,他就生心暗練此橋,以為自己能夠在水上飛騰越過,也是一片好勝之心。不想他閒時治下,竟為今日忙時用了。」眾人聽了,俱各發怔。
  忽聽丁二爺道:「這可要應了蔣四哥的話了。」大家忙問甚麼話。丁二爺道:「蔣四哥早已說過:五弟不是沒有心機之人──巧咧,他要自行投到,把眾兄弟們一網打盡。看他這個光景,當真的他要上開封府呢。」盧爺展爺聽了,更覺為難,道:「似此如之奈何?我們豈不白費了心麼?怎麼去見相爺呢?」丁二爺道:「這倒不妨。還好,幸虧將三寶盜回,二位兄長也可以交差,蓋得過臉兒去。」丁大爺道:「天已亮了,莫若俱到舍下,與蔣四哥共同商量個主意才好。」
  盧爺吩咐水手預備船隻,同上茉花村,又派人到蚯蚓灣蘆葦深處,告訴丁二爺昨晚坐的小船也就回莊,不必在那裡等了。又派人到松林將姚六費七白福等鬆放回來。丁二爺仍將湛盧寶劍交與展爺佩帶。盧爺進內略為安置,便一同上船,竟奔茉花村去了。
  且說白玉堂越過後牆,竟奔後山而來。到了山根之下,以為飛身越渡,可到松江。仔細看時,這一驚非小。原來鐵鏈已斷,沉落水底。玉堂又是著急,又是為難,又恐後面有人追來。忽聽蘆葦之中,伊呀伊呀,搖出一隻小小漁船。玉堂滿心歡喜,連忙喚道:「那漁船快向這邊來,將俺渡到那邊,自有重謝。」只見那船上搖櫓的卻是個年老之人,對著白玉堂道:「老漢以捕魚為生,清早利市,不定得多少大魚。如今渡了客官,耽延工夫,豈不誤了生理?」玉堂道:「老丈,你只管渡我過去。到了那邊,我加倍賞你如何?」漁翁道:「既如此,千萬不可食言!老漢渡你就是了。」說罷,將船搖到山根。
  不知白玉堂上船不曾,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獨龍橋盟兄擒義弟 開封府包相保賢豪


  且說白玉堂縱身上船,那船就是一晃,漁翁連忙用篙撐住,道:「客官好不曉事。此船乃捕魚小船,俗名划子,你如何用猛力一趁。幸虧我用篙撐住;不然,連我也就翻下水去了。好生的荒唐呀!」白玉堂原有心事,恐被人追上,難以脫身;幸得此船肯渡,他雖然叨叨數落,卻也毫不介意。那漁翁慢慢的搖起船來,撐到江心,卻不動了。便發話道:「大清早起的,總要發個利市。再者俗語說的是,「船家不打過河錢」。客官有酒資拿出來,老漢方好渡你過去。」白玉堂道:「老丈,你只管渡我過去,我是不失信的。」漁翁道:「難,難,難,難!口說無憑,多少總要憑信的。」白玉堂暗道:「叵耐這廝可惡!偏我來的倉猝,並未帶得銀兩。──也罷,且將我這件襯襖脫下給他。幸得裡面還有一件舊襯襖,尚可遮體。候渡到那面,再作道理。」想罷,只得脫下襯襖,道:「老丈,此衣足可典當幾貫錢鈔,難道你還不憑信麼?」漁翁接過抖開來,看道:「這件衣服,若是典當了,可以比捕魚有些利息了。客官休怪,這是我們船家的規矩。」
  正說間,忽見那邊飛也似的趕了一隻漁船來,口中說道:「好呀!清早發利市,見者有分。須要沽酒請我的。」說話間,船已臨近。這邊的漁翁道:「甚麼大利市,不過是件衣服。你看看,可典多少錢鈔?」說罷,便將衣服擲過。那漁人將衣服抖開一看,道:「別管典當多少,足彀你我喝酒了。老兄,你還不口頭饞麼?」漁翁道:「我正在思飲,咱們且吃酒去。」只聽嗖的一聲,已然跳到那邊船上。那邊漁人將篙一支,登時飛也似的去了。
  白玉堂見他們去了,白白的失去衣服,無奈何,自己將篙拿起來撐船。可煞作怪,那船不往前走,只是在江心打轉兒。不多會,白玉堂累得通身是汗,喘吁不止。自己發恨道:「當初與其練那獨龍橋的,何不下工夫練這漁船呢?今日也不至於受他的氣了。」正在抱怨,忽見小小艙內出來一人,頭戴斗笠,猛將斗笠摘下,道:「五弟久違了!世上無有十全的人,也沒有十全的事,你抱怨怎的?」白玉堂一看,卻是蔣平,穿著水靠,不由得氣沖宵漢,一聲怪叫道:「噯喲,好病夫!那個是你五弟?」蔣爺道:「哥哥是病夫,好稱呼呀。這也罷了。──當初叫你練練船隻,你總以為這沒要緊,必要練那出奇的頑意兒。到如今,你那獨龍橋那裡去了?」白玉堂順手就是一篙,蔣平他就順手落下水去。白玉堂猛然醒悟,道:「不好,不好!他善識水性,我白玉堂必被他暗算。」兩眼盡往水中注視。再將篙撥船時,動也不動,只急得他兩手紮煞。
  忽見蔣平露出頭來,把住船邊,道:「老五呀!你喝水不喝?」白玉堂未及答言,那船已然底兒朝天,把個錦毛鼠弄成水老鼠了。蔣平恐他過於喝多了水,不是當耍的,又恐他不喝一點兒水,也是難纏的;莫若叫他喝兩三口水,趁他昏迷之際,將就著到了茉花村,就好說了。他左手揪住髮綹,右手托定腿窪,兩足踏水,不多時即到北岸,見有小船三四隻在那裡等候。這是蔣平臨過河拆橋時,就吩咐下的。船上共有十數人,見蔣爺托定白玉堂,大家便嚷道:「來了,來了!四老爺成了功了!上這裡來。」蔣爺來到切近,將白玉堂往上一舉。眾水手接過,便要控水。蔣爺道:「不消,不消。你們大家把五爺寒鴉赴水的背剪了,頭面朝下,用木槓即刻抬至茉花村。趕到那裡,大約五爺的水也控淨了,就甦醒過來了。」眾水手只得依命而行。七手八腳的捆了,用槓穿起,扯連扯連抬著個水淋淋的白玉堂,竟奔茉花村而來。
  且說展熊飛同定盧方徐慶、兆蘭兆蕙相陪,來到茉花村內。剛一進門,二爺便問伴當道:「蔣四爺可好些了?」伴當道:「蔣四爺於昨晚二員外起身之後,也就走了。」眾人詫異,道:「往那裡去了?」伴當道:「小人也曾問來,說:「四爺病著,往何方去呢?」四爺說:「你不知道,我這病是不要緊的;皆因有個約會等個人,卻是極要緊的。」小人也不敢深問,因此四爺也就走了。」眾人聽了,心中納悶,惟獨盧爺著急,道:「他的約會,我焉有不知的?從來沒提起過,好生令人不解。」丁大爺道:「大哥不用著急,且到廳上坐下,大家再作商量。」說話間,來到廳上。丁大爺先要去見丁母。眾人俱言:「代為叱名請安。」展爺說:「俟事體消停,再去面見老母。」丁大爺一一領命,進內去了。丁二爺吩咐伴當:「快快去預備酒飯。我們俱是鬧了一夜的了,又渴又饑。快些,快些!」伴當忙忙的傳往廚房去了。少時,丁大爺出來,又一一的替老母問了眾人的好。又向展爺道:「家母聽見兄長來了,好生喜歡。言事情完了,還要見兄長呢。」展爺連連答應。早見伴當調開桌椅,安放杯箸。上面是盧方,其次展昭徐慶,兆蘭兆蕙在主位相陪。
  剛然入座,才待斟酒,忽見莊丁跑進來,稟道:「蔣老爺回來了,把白五爺抬來了。」眾人聽了,又是驚駭,又是歡喜,連忙離座出廳,俱各迎將出來。到了莊門,果見蔣四爺在那裡吩咐,把五爺放下抽槓解縛。此時白玉堂已然吐出水來,雖然甦醒,尚不明白。盧方見他面目焦黃,渾身猶如水雞兒一般,不覺淚下。展爺早趕步上前,將白玉堂扶著坐起,慢慢喚道:「五弟醒來,醒來。」不多時,只見白玉堂微睜二目。看了看展爺,復又閉上。半晌,方嘟嚷道:「好病夫呀!淹得我好!淹得我好!」說罷,哇的一聲,又吐出許多清水,心內方才明白了。睜眼往左右一看,見展爺蹲在身旁,盧方在那裡拭淚,惟獨徐慶蔣平二人,一個是怒目橫眉,一個是嬉皮笑臉。白玉堂看見蔣爺,便要掙扎起來,道:「好病夫呀!我是不能與你干休的。」展爺連忙扶住,道:「五弟且看愚兄薄面,此事始終皆由展昭而起。五弟如有責備,你就責備展昭就是了。」丁家弟兄連忙上前扶起玉堂,說道:「五弟且到廳上去沐浴更衣後,有甚麼話再說不遲。」白玉堂低頭一看,見渾身連泥帶水好生難看,又搭著處處皆濕,遍體難受得很。到此時也沒了法子了,只得說:「小弟從命。」
  大家步入莊門,進了廳房。丁二爺叫小童掀起套間軟簾,請白五爺進內。只見澡盆、堂布、香肥皂、胰子、香豆麵。?上放著洋布汗遢中衣、月白洋縐套褲、靴、襪、綠花氅、月白襯襖、絲?、大紅繡花武生頭巾,樣樣俱是新的。又見小童端了一磁盆熱水來,放在盆架之上,請五爺坐了,打開髮纂,先將髮內泥土洗去,又換水添上香豆麵洗了一回,然後用木梳通開,將髮纂挽好,紮好網巾。又見進來一個小童,提著一桶熱水注在澡盆之內,請五爺沐浴。兩個小童就出來了,白玉堂即將濕衣脫去,坐在矮凳之上,週身洗了,用堂布擦乾,穿了中衣等件。又見小童進來,換了熱水,請五老爺淨面。然後穿了衣服,戴了武生巾。其衣服靴帽尺寸長短,如同自己一樣,心中甚為感激丁氏兄弟,只是惱恨蔣平,心中忿忿。
  只見丁二爺進來,道:「五弟沐浴已畢,請到堂屋中談話飲酒。」白玉堂只得隨出,見他仍是怒容滿面。盧方等立起身來說:「五弟,這邊坐,敘話。」玉堂也不言語。見方才之人皆在,惟不見蔣二爺,心中納悶。只見丁二爺吩咐伴當擺酒。片時工夫,已擺得齊整,皆是美味佳餚。丁大爺擎杯,丁二爺執壺,道:「五弟想已餓了,且吃一杯暖一暖寒氣。」說罷,斟上酒來,向玉堂說:「五弟請用。」白玉堂此時欲不飲此酒,怎奈腹中饑餓,不作臉的肚子咕嚕嚕的亂響,只得接杯一飲而盡。又斟了門杯。又給盧爺展爺徐爺斟了酒。大家入座。
  盧爺道:「五弟,已往之事,一概不必提了。無論誰的不是,皆是愚兄的不是。惟求五弟同到開封府,就是給為兄的作了臉了。」白玉堂聞聽,氣沖斗牛,不好向盧方發作,只得說:「叫我上開封府,萬萬不能。」展爺在旁插言道:「五弟不要如此,凡事必須三思而後行,還是大哥所言不差。」玉堂道:「我管甚麼「三思」、「四思」,橫豎我不上開封府去。」
  展爺聽了白玉堂之言,有許多的話要問他,又恐他有不順情理之言,還是與他鬧是不鬧呢?正在思想之際,忽見蔣爺進來,說:「姓白的,你別過於任性了。當初你向展兄言明盜回三寶,你就同他到開封府去;如今三寶取回,就該同他前往才是。即或你不肯同他前往,也該以情理相求。為何竟自逃走?不想又遇見我救了你的性命,又虧了丁兄給你換了衣服,如此看待,為的是成全朋友的義氣。你如今不到開封府,不但失信於展兄,而且對不住丁家兄弟。你義氣何在?」白玉堂聽了,氣得喊叫如雷,說:「好病夫呀!我與你勢不兩立了!」站起來,就奔蔣爺拚命。丁家兄弟連忙上前攔住,道:「五弟不可,有話慢說。」蔣爺笑道:「老五呀,我不與你打架。就是你打我,我也不還手。打死我,你給我償命。我早已知道你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如今聽你所說之言,真是沒見過大世面。」白玉堂道:「你說,我沒見過大世面。你倒要說說我聽。」
  蔣爺笑道:「你願聽,我就說與你聽。你說你到過皇宮內院,忠義祠題詩,萬代壽山前殺命,奏折內夾帶字條,大鬧龐府殺了侍妾。你說這都是人所不能的。這原算不了奇特,這不過是你仗著有飛簷走壁之能,黑夜裡無人看見,就遇見了皆是沒本領之人。這如何算得是大能幹呢?如何算得見過大世面呢?如若是見過世面,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中,瞻仰過包相爺半堂問事,那一番的威嚴令人可畏。未升堂之時,先是有名頭的皂班、各項捕快、各項的刑具、各班的皂役,一班一班的由角門而進,將鐵鏈夾棍各樣刑具往堂上一放。又有王馬張趙將御鍘請出。喊了堂威,左右排班侍立。相爺由屏風後步入公堂。那一番赤膽忠心為國為民一派的正氣,姓白的,你見了也就威風頓減。這些話彷彿我薄你。皆因你所為之事都是黑夜之間,人皆睡著,由著你的性兒,該殺的就殺,該偷的就偷拿了走了。若在白晝之間,這樣事全是不能行的。我說你沒見過大世面,所以不敢上開封府去,就是這個緣故。」
  白玉堂不知蔣爺用的是激將法,氣得他三尸神暴出,五陵豪氣飛空,說:「好病夫!你把白某看作何等樣人?慢說是開封府,就是刀山箭林,也是要走走的。」蔣爺笑嬉嬉道:「老五哇,這是你的真話呀?還是仗著膽子說的呢?」玉堂嚷道:「這也算不了甚麼大事,也不便與你撒謊。」蔣爺道:「你既願意去,我還有話問你。這一起身雖則同行,你萬一故意落在後頭,我們可不能等你。你若逃了,我們可不能找你。還有一件事更要說明:你在皇宮內院幹的事情,這個罪名非同小可。到了開封府,見了相爺,必須小心謹慎,聽包相爺的釣諭,才是大丈夫所為。若是你仗著自己有飛簷走壁之能,血氣之勇,不知規矩,口出胡言大話,就算不了行俠尚義英雄好漢,就是個渾小子,也就不必上開封府去了。你就請罷!再也不必出頭露面了。」白玉堂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如何能受得這些激發之言,說:「病夫,如今我也不合你論長論短。俟到了開封府,叫你看看白某是見過大世面,還是沒有見過大世面,那時再與你算帳便了。」蔣爺笑道:「結咧!看你的好好勁兒了。好小子!敢作敢當,才是好漢呢。」兆蘭等恐他二人說翻了,連忙說道:「放著酒不吃,說這些不要緊的話作甚麼呢?」丁大爺斟了一杯酒,遞給玉堂;丁二爺斟了一杯酒,遞給蔣平,二人一飲而盡。然後大家歸座,又說了些閒話。
  白玉堂向著蔣爺道:「我與你有何仇何恨?將我翻下水去,是何緣故?」蔣爺道:「五弟,你說話太不公道。你想想你作的事那一樣兒不利害,那一樣兒留情份,甚至說話都叫人磨不開。就是今日,難道不是你先將我一篙打下水去麼?幸虧我識水性;不然,我就淹死了。怎麼你倒惱我?我不冤死了麼?」說得眾人都笑起來了。丁二爺道:「既往之事,不必再說。莫若大家喝一回,吃了飯,也該歇息歇息了。」說罷,才要斟酒。
  展爺道:「二位賢弟且慢,愚兄有個道理。」說罷,接過杯來,斟了一杯,向玉堂道:「五弟,此事皆因愚兄而起。其中卻有分別。今日當著眾位仁兄賢弟俱各在此,小弟說一句公平話,這件事實係五弟性傲之故,所以生出這些事來。如今五弟既願到開封府去,無論何事,我展昭與五弟榮辱共之。如五弟信的,就飲此一杯。」大家俱稱贊道:「展兄言簡意深,真正痛快。」白玉堂接杯一飲而盡,道:「展大哥,小弟與兄臺本無仇隙,原是義氣相投的。誠然是小弟少年無知不服氣的起見。如到開封府,自有小弟招承,斷不累及吾兄。再者,小弟屢屢唐突冒昧,蒙兄長的海涵,小弟也要敬一杯,陪個禮才是。」說罷,斟了一杯,遞將過來。大家說道:「理當如此。」展爺連忙接過,一飲而盡,復又斟上一杯,道:「五弟既不掛懷劣兄。五弟與蔣四兄也要對敬一杯。」蔣爺道:「甚是,甚是。」二人站起來,對敬了一杯。眾人俱各大樂不止。然後歸座,依然是兆蘭兆蕙斟了門杯,彼此暢飲。又說了一回本地風光的事體,到了開封府應當如何的光景。
  酒飯已畢,外面已備辦停當。展爺進內與丁母請安稟辭,臨別留下一封謝柬,是給松江知府的,求丁家弟兄派人投遞。丁大爺丁二爺送至莊外,眼看著五位英雄帶領著伴當數人,蜂擁去了。一路無話。
  及至到了開封府,展爺便先見公孫策商議,求包相保奏白玉堂;然後又與王馬張趙彼此見了。眾人見白玉堂少年英雄,無不羨愛。白玉堂到此時也就循規蹈矩,諸事仗盧大爺提撥。
  展爺與公孫先生來到書房,見了包相,行參已畢,將三寶呈上。包公便吩咐李才送到後面收了。展爺便將自己如何被擒,多虧茉花村雙俠打救,又如何蔣平裝病悄地拿獲白玉堂的話,說了一遍;惟求相爺在聖上面前遞折保奏。包公一一應允,也不升堂,便叫將白玉堂帶到書房一見。展爺忙到公所道:「相爺請五弟書房相見。」白玉堂站起身來就要走,蔣平上前攔住,道:「五弟且慢,你與相爺是親戚,是朋友?」玉堂道:「俱各不是。」蔣爺道:「既無親故,你身犯何罪,就是這樣見相爺,恐於理上說不去。」白玉堂猛然省悟,道:「虧得四哥提撥,險些兒誤了大事。」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錦毛鼠龍樓封護衛 鄧九如飯店遇恩星


  且說白玉堂聽蔣平之言,猛然省悟,道:「是呀!虧得四哥提拔;不然,我白玉堂豈不成了叛逆了麼?展兄快拿刑具來。」展爺道:「暫且屈尊五弟。」吩咐伴當:「快拿刑具來。」不多時,不但刑具拿來,連罪衣罪裙俱有。立刻將白玉堂打扮起來。此時盧方同著眾人連王馬張趙俱隨在後面。展爺先到書房,掀起簾櫳,進內回稟。
  不多時,李才打起簾子,口中說道:「相爺請白義士。」只一句弄得白玉堂欲前不前,要退難退,心中反倒不得主意。只見盧方在那裡打手式,叫他屈膝。他便來到簾前,屈膝前進,口內低低說道:「罪民白玉堂有犯天條,懇祈相爺筆下超生。」說罷,匍匐在地。包公笑容滿面道:「五義士不要如此,本閣自有保本。」回頭吩咐展爺,去了刑具,換了衣服,看座。白玉堂那裡肯坐。包相把白玉堂仔細一看,不由得滿心歡喜。白玉堂看了包相,不覺得凜然敬畏。包相卻將梗概略為盤詰。白玉堂再無推諉,滿口應承。包相點了點頭,道:「聖上屢屢問本閣要五義士者,並非有意加罪,卻是求賢若渴之意。五義士只管放心。明日本閣保奏,必有好處。」
  外面盧方聽了,連忙進來,一齊跪倒。白玉堂早已跪下。盧方道:「卑職等仰賴相爺的鴻慈。明日聖上倘不見怪,實屬萬幸;如若加罪時,盧方等情願納還職銜以贖弟罪,從此作個安善良民,再也不敢妄為了。」包公笑道:「盧校尉不要如此,全在本閣身上,包管五義士無事。你等不知聖上此時勵精圖治,惟恐野有遺賢,時常的訓示本閣,叫細細訪查賢豪俊義,焉有見怪之理。只要你等以後與國家出力報效,不負聖恩就是了。」說罷,吩咐眾人起來。又對展爺道:「展護衛與公孫主簿,你二人替本閣好好看待五義士。」展爺與公孫先生一一領命,同定眾人,退了出來。到了公廳之內,大家就座。
  只聽蔣爺說道:「五弟,你看相爺如何?」白玉堂道:「好一位為國為民的恩相!」蔣爺笑道:「你也知是恩相了。可見大哥堪稱是我的兄長,眼力不差,說個「知遇之恩」,誠不愧也。」幾句話說得個白玉堂臉紅過耳,瞅了蔣平一眼,再也不言語了。旁邊公孫先生知道蔣爺打趣白玉堂,惟恐白玉堂年幼臉急,連忙說道:「今日我等雖奉相諭款待五弟,又算是我與五弟預為賀喜。候明日保奏下來,我們還要吃五弟喜酒呢。」白玉堂道:「只恐小弟命小福薄,無福消受皇恩。倘能無事,弟也當備酒與眾位兄長酬勞。」徐慶道:「不必套話,大家也該喝一杯了。」趙虎道:「我剛要說,三哥說了。還是三哥爽快。」回頭叫伴當,快快擺桌子端酒席。
  登時進來幾個伴當,調開桌椅,安放杯箸。展爺與公孫先生還要讓白玉堂上坐,卻是馬漢王朝二人攔住,說:「住了,盧大哥在此,五弟焉肯上坐?依弟等愚見,莫若還是盧大哥的首座,其下挨次而坐,倒覺爽快。」徐慶道:「好!還是王馬二兄吩咐的是。我是挨著趙四弟一處坐。」趙虎道:「三哥,咱兩個就在這邊坐,不要管他們。來,來,且喝一杯。」說罷,一個提壺,一個執盞,二人就對喝起來,眾人見他二人如此,不覺大笑,也不謙讓了,彼此就座,飲酒暢談,無不傾心。
  及至酒飯已畢,公孫策便回至自己屋內寫保奏折底,開首先敘展護衛一人前往陷空島,拿獲白玉堂,皆是展昭之功;次說白玉堂所作之事雖闇昧小巧之行,卻是光明正大之事,仰懇天恩,赦宥封職,廣開進賢之門等語。請示包相看了,繕寫清楚,預備明日五鼓,謹呈御覽。
  至次日,包公派展爺盧大爺王爺馬爺隨同白玉堂入朝。白五爺依然是罪衣罪裙,預備召見。到了朝房,包相進內遞折。仁宗看了,龍心大悅,立刻召見包相。包相又密密保奏一番。天子即傳旨派老伴伴陳林,曉示白玉堂,不必罪衣罪裙,只要平人服色帶領引見。陳公公念他殺害郭安,有暗救自己之恩,見了白玉堂,又致謝了一番;然後明發上諭,叫白玉堂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更顯得少年英俊。及至天子臨朝,陳公公將白玉堂領至丹墀之上。仁宗見白玉堂一表人物,再想起他所作之事,真有人所不能的本領,人所不能的膽量,聖心歡喜非常,就依著包卿的密奏,立刻傳旨:「加封展昭實受四品護衛之職。其所遺四品護衛之銜,即著白玉堂補授,與展昭同在開封府供職,以為輔弼。」白玉堂到了此時,心平氣和,惟有俯首謝恩。下了丹墀,見了眾人,大家道喜。惟盧方更覺歡喜。
  至散朝之後,隨到開封府。此時早有報錄之人報到,大家俱知白五爺得了護衛,無不快樂。白玉堂換了服色,展爺帶到書房,與相爺行參。包公又勉勵了多少言語,仍叫公孫先生替白護衛具謝恩折子,預備明早入朝代奏謝恩。一切事宜完畢。白玉堂果然設了豐盛酒席,酬謝知己。
  這一日群雄豪聚:上面是盧方,左有公孫先生,右有展爺,這壁廂王馬張,那壁廂趙徐蔣,白玉堂卻在下面相陪。大家開懷暢飲,獨有盧爺有些愀然不樂之狀。王朝道:「盧大哥,今日兄弟相聚,而且五弟封職,理當快樂。為何大哥鬱鬱不樂呢?」蔣平道:「大哥不樂,小弟知道。」馬漢道:「四弟,大哥端的為著何事?」蔣平道:「二哥你不曉得。我弟兄原是五人,如今四個人俱各受職,惟有我二哥不在座中。大哥焉有不想念的呢?」蔣平這裡說著,誰知盧爺那裡早已落下淚來,白玉堂便低下頭去了。眾人見此光景,登時的都默默無言。半晌,只聽蔣平歎道:「大哥不用為難。此事原是小弟作的,我明日便找二哥去如何?」白玉堂連忙插言道:「小弟與四哥同去。」盧方道:「這倒不消。你乃新受皇恩,不可遠出。況且找你二哥,又不是私訪緝捕,要去多人何用?只你四哥一人足矣。」白玉堂道:「就依大哥吩咐。」公孫先生與展爺又用言語勸慰了一番,盧方才把愁眉展放。大家豁拳行令,快樂非常。
  到了次日,蔣平回明相爺去找韓彰,自己卻扮了個道士行裝,仍奔丹鳳嶺翠雲峰而來。
  且說韓彰自掃墓之後,打聽得蔣平等由平縣已然起身,他便離了靈佑寺竟奔杭州而來,竟欲遊賞西湖。一日,來到仁和縣,天氣已晚,便在鎮店找了客寓住了。吃畢晚飯後,剛要歇息,忽聽隔壁房中有小孩哭啼之聲,又有個山西人嘮哩嘮叨,不知說甚麼,心中委決不下。只得出房來到這邊,悄悄張望。見那山西人左一掌,右一掌,打那小孩子,叫那小孩子叫他父親,偏偏的那小孩卻又不肯。
  韓二爺看了,心中納悶,又見那小孩捱打可憐,不由得邁步上前,勸道:「朋友,這是為何?他一個小孩子家,如何禁得住你打呢?」那山西人道:「克(客)官,你不曉得。這懷(壞)小娃娃是哦(我)前途花了五兩銀子買來作乾兒的。一爐(路)上哄著他遲(吃),哄著他哈(喝),他總是叫我大收(叔)。哦就說他:「你不要叫我大收,你叫我樂子。大收與樂子沒有甚麼墳(分)別。」可奈這娃娃到了店裡,他不但不叫我樂子,連大收也不叫了。」韓爺聽了不由得要笑。又見那小孩眉目清秀,瞅著韓爺,頗有望教之意。韓爺更覺不忍,連忙說道:「人生各有緣分。我看這小孩子,很愛惜他。你要將他轉賣於我,我便將原價奉還。」那山西人道:「既如此,微贈些利息,哦便賣給剋官。」韓二爺道:「這也有限之事。」即向兜肚內摸出五六兩銀子一錠,額外又有一塊不足二兩,托於掌上,道:「這是五兩一錠,添上這塊算作利息。你道如何?」那山西人看著銀子眼中出火,道:「求(就)是折(這)樣罷!哦沒有娃娃累贅,我還要趕爐呢。咱們仍蠅(人銀)兩交,各無反悔。」說罷,他將小孩子領過來交與韓爺,韓爺卻將銀子遞過。這山西人接銀在手,頭也不回,揚長出店去了。
  韓爺反生疑忌。只聽小孩子道:「真便宜他,也難為他。」韓爺問道:「此話怎講?」小孩子道:「請問伯伯,住於何處?」韓爺道:「就在隔壁房內。」小孩子道:「既如此,請到那邊再為細述。」韓爺見小孩子說話靈變,滿心歡喜,攜著手來到自己屋內。先問他吃甚麼。小孩子道:「前途已然用過,不吃甚麼了。」韓爺又給他斟了半盞茶,叫他喝了,方慢慢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那裡?因何賣與山西人為子?」小孩子未語先流淚,道:「伯伯聽稟:我姓鄧名叫九如,在平縣鄧家窪居住。只因父親喪後,我與母親娘兒兩個度日。我有一個二舅叫武平安,為人甚屬不端。一日,背負一人寄居我們家中,說是他的仇人,要與我大舅活活祭靈。不想此人是開封府包相爺的姪兒,我母親私行將他釋放。叫我找我二舅去,趁空兒我母親就懸樑自盡了。」說至此,痛哭起來。韓爺聞聽,亦覺慘然。將他勸慰多時,又問以後的情節。鄧九如道:「只因我二舅所作之事無法無天,況我們又在山環居住,也不報官,便用棺材盛殮,於次日煩了幾個無賴之人幫著,抬在山窪掩埋。是我一時思念母親死的苦情,向我二舅啼哭。誰知我二舅不加憐憫,反生怨恨,將我踼打一頓。我就氣悶在地,不知魂歸何處。不料後來甦醒過來,覺得在人身上──就是方才那個山西人。一路上多虧他照應吃喝,來到此店,這是難為他。所便宜他的緣故,他何嘗花費五兩銀子,他不過在山窪將我撿來,折磨我叫他父親,也不過是轉賣之意。幸虧伯伯搭救,白白的叫他詐去銀兩。」韓爺聽了,方知此子就是鄧九如。見他伶俐非常,不由得滿心歡喜,又是歎息。當初在靈佑寺居住時,聽得不甚的確,如今聽九如一說,心內方才明白。
  只見九如問道:「請問伯伯貴姓?因何到旅店之中?卻要往何處去?」韓爺道:「我姓韓名彰,要往杭州,有些公幹。只是道路上帶你不便,待我明日將你安置個妥當地方,候我回來,再帶你上東京便了。」九如道:「但憑韓伯伯處置。使小姪不至漂泊,那便是伯伯再生之德了。」說罷,流下淚來。韓爺聽了,好生不忍,道:「賢姪心放,休要憂慮。」又安慰了好些言語,哄著他睡了,自己也便和衣而臥。
  到次日天明,算還了飯錢,出了店門。惟恐九如小孩子家,吃慣點心,便向街頭看了看,見路西有個湯圓鋪,攜了九如,來到鋪內,揀了個座頭坐了道:「盛一碗湯圓來。」只見有個老者端了一碗湯圓,外有四碟點心,無非是糖耳朵蜜麻花蜂糕等類,放在桌上。手持空盤,卻不動身,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瞅著九如。半晌,歎了一口氣,眼中幾幾乎落下淚來。韓二爺見此光景,不由得問道:「你這老兒為何瞅著我姪兒?難道你認得他麼?」那老者道:「小老兒卻不認得,只是這位相公有些廝像……」韓爺道:「他像誰?」那老兒卻不言語,眼淚早已滴下。韓爺更覺犯疑,連忙道:「他到底像誰?何不說來?」那老者拭了淚,道:「軍官爺若不怪時,小老兒便說了。只因小老兒半生乏嗣,好容易的生了一子,活到六歲上。不幸老伴死了,撂下此子,因思娘也就「嗚呼哀哉」了。今日看見小相公的面龐兒頗頗的像我那……」說到這裡,卻又咽住不言語了。
  韓爺聽了,暗暗忖道:「我看此老頗覺誠實,而且老來思子;若九如留在此間,他必加倍疼愛小孩子,斷不至於受苦。」想罷,便道:「老丈,你貴姓?」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張,乃嘉興府人氏,在此開湯圓鋪多年。鋪中也無多人,只有個伙計看火,所有座頭俱是小老兒自己張羅。」韓爺道:「原來如此,我告訴你。他姓鄧名叫九如,乃是我姪兒。只因目下我到杭州有些公幹,帶著他行路甚屬不便。我意欲將這姪兒寄居在此,老丈你可願意麼?」張老兒聽了,眉開眼笑,道:「軍官爺既有公事,請將小相公留居在此。只管放心,小老兒是會看承的。」韓爺又問九如道:「姪兒,你的意下如何?我到了杭州,完了公事,即便前來接你。」九如道:「伯伯既有此意,就是這樣罷。又何必問我呢。」韓爺聽了,知他願意,又見老者歡喜無限。真是兩下情願,事最好辦。韓爺也想不到如此的爽快,回手在兜內掏出五兩一錠銀子來,遞與老者:「老丈,這是些須薄禮,聊算我姪兒的茶飯之資,請收了罷。」張老者那裡肯受。
  不知說些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倪生償銀包興進縣 金令贈馬九如來京


  且說張老見韓爺給了一錠銀子,連忙道:「軍官爺,太多心了。就是小相公每日所費無幾,何用許多銀兩呢。如怕小相公受屈,留下些須銀兩也就彀了。」韓爺道:「老丈不要推辭。推辭便是嫌輕了。」張老道:「既如此說,小老兒從命。」連忙將銀兩接過。韓爺又說道:「我這姪兒煩老丈務要分心的。」又對九如道:「姪兒耐性在此,我完了公事即便回來。」九如道:「伯父只管放心料理公事。我在此與張老伯盤桓,是不妨事的。」韓爺見九如居然大方,全無小孩子情態。不但韓二爺放心;而且張老者聽見鄧九如稱他為張老伯,樂得他心花俱開,連稱:「不敢!不敢!軍官爺只管放心。小相公交付小老兒,理當分心,不勞吩咐的。」韓二爺執了執手,鄧九如又打了一恭。韓爺便出了湯圓鋪,回頭屢屢,頗有不捨之意。從此韓二爺直奔杭州,鄧九如便在湯圓鋪安身,不表。
  且說包興自奉相諭送方善與玉芝小姐到合肥縣小包村,諸事已畢。在太老爺太老夫人前請安叩辭,賞銀五十兩;又在大老爺大夫人前請安稟辭,也賞了三十兩;然後又替二老爺二夫人請安稟辭,無奈何,賞了五兩銀子。又到寧老先生處稟了辭。便吩咐伴當,扣備鞍馬,牢拴行李,出了合肥縣,迤邐行來。
  一日,路過一莊,但見樹木叢雜,房屋高大,極其兇險。包興暗暗想道:「此是何等樣人家,竟有如此的樓閣大廈?又非世冑,又非鄉宦,到底是個甚麼人呢?」正在思索,不提防咕咚的響了一鎗。坐下馬是極怕響的,忽的一聲往前一竄。包興也未防備,身不由己,掉下馬來。那馬咆哮著,跑入莊中去了。幸喜包興卻未跌著,伴當連忙下馬攙扶。包興道:「不妨事,並未跌著。你快進莊去,將馬追來。我在此看守行李。」伴當領命,進莊去了。
  不多時,喘吁吁跑了回來,道:「不得了,不得了!好利害!世間竟有如此不講理的。」包興問道:「怎麼樣了?」伴當道:「小人追入莊中,見一人肩上擔著一桿鎗,拉著咱的馬。小人上前討取,他將眼一瞪道:「你這廝如此的可惡!俺打的好好樹頭鳥,被你的馬來,將俺的樹頭鳥俱各驚飛了。你還敢來要馬!如若要馬時,須要還俺滿樹的鳥兒,讓俺打得盡了,那時方還你的馬。」小人打量他取笑兒,向前陪禮央告道:「此馬乃我主人所乘,只因聞鎗怕響,所以驚竄起來,將我主人閃落,跑入貴莊。爺上休要取笑,尚乞賜還,是懇!」誰知那人道:「甚麼懇不懇,俺全不管。你打聽打聽,俺太歲莊有空過的麼?你去回覆你主人,如要此馬,叫他拿五十兩銀子來此取贖。」說罷,他就將馬拉進去了。想世間那有如此不說理的呢?」包興聽了也覺可氣,便問:「此處係何處所轄?」伴當道:「小人不知。」包興道:「打聽明白了,再作道理。」說罷,伴當牽了行李馬匹先行,包興慢慢在後步行。走不多時,伴當覆道:「小人才已問明。此處乃仁和縣地面,離衙有四里之遙。縣官姓金名必正。」
  你道縣官是誰?他便是顏查散的好友,自服闋之後歸部銓選,選了此處的知縣。他已曾查訪此處有此等惡霸,屢屢要剪除他,無奈吏役舞弊欺瞞,尚未發覺。不想包興今日為失馬,特特的要拜會他。
  且說包興暫時騎了伴當所乘之馬,叫伴當牽著馬垛子,隨後慢慢來到縣衙相見。果然走了三里來路,便到市鎮之上,雖不繁華,卻也熱鬧。只見路東巷內路南,便是縣衙。包興一伸馬進了巷口,到了衙前下馬。早有該值的差役,見有人在縣前下馬,迎將上去。說了幾句。只聽那差役喚號裡接馬,恭恭敬敬將包興讓進,暫在科房略坐,急速進內回稟。不多時,請至書房相見。
  只見那位縣官有三旬年紀,見了包興,先述未得迎接之罪,然後彼此就座。獻茶已畢,包興便將路過太歲莊將馬遺失,本莊勒掯不還的話,說了一遍。金令聽了,先陪罪道:「本縣接任未久,地方竟有如此惡霸,欺侮上差,實乃下官之罪。」說罷,一揖。包興還禮。金令急忙喚書吏,派快馬前去要馬。書吏答應,下來。金公卻與包興提起顏查散是他好友。包興道:「原來如此。顏相公乃是相爺得意門生。此時雖居翰苑,大約不久就要提升。」金相公又要托包興寄信一封,包興一一應允。
  正說話間,只見書吏去不多時,復又轉來,悄悄的請老爺說話。金公只得暫且告罪失陪。不多時,金爺回來,不等包興再問,便開口道:「我已派人去了。誠恐到了那裡,有些耽擱,貽誤公事,下官實實吃罪不起。如今已吩咐,將下官自己乘用之馬備來,上差暫騎了去。俟將尊騎要來,下官再派人送去。」說罷,只見差役已將馬拉進來,請包興看視。包興見此馬比自己騎的馬勝強百倍,而且鞍氈鮮明,便道:「既承貴縣美意,實不敢辭。只是太歲莊在貴縣地面容留惡霸,恐於太爺官聲是不相宜的。」金令聽了,連連稱是,道:「多承指教,下官必設法處治。懇求上差到了開封,在相爺跟前代下官善為說辭。」包興滿口應承。又見差役進來回道:「跟老爺的伴當牽著行李垛子,現在衙外。」包興立起身來,辭了金公。差役將馬牽至二堂之上。金令送至儀門,包興攔住,不許外送。
  到了二堂之上,包興伴當接過馬來。出了縣衙,便乘上馬。後面伴當拉著垛子。剛出巷口,伴當趕上一步,回道:「此處極熱鬧的鎮店。從清早直到此時,爺還不餓麼?」包興道:「我也有些心裡發空。咱們就在此找個飯鋪打尖罷。」伴當道:「往北去路西裡,會仙樓是好的。」包興道:「既如此,咱們就到那裡去。」
  不一時,到了酒樓門前。包興下馬,伴當接過去拴好。伴當卻不上樓,就在門前走桌上吃飯。包興獨步登樓,一看見當門一張桌空閒,便坐在那裡。抬頭看時,見那邊靠窗,有二人坐在那裡,另具一番英雄氣概,一個是碧睛紫髯,一個是少年英俊,真是氣度不凡,令人好生的羨慕。
  你道此二人是誰?那碧睛紫髯的,便是北俠複姓歐陽明春,因是紫巍巍一部長鬚,人人皆稱他為紫髯伯。那少年英俊的,便是雙俠的大官人丁兆蘭,奉母命與南俠展爺修理房屋,以為來春畢婚。丁大官人與北俠原是素來聞名未曾見面的朋友,不期途中相遇,今約在酒樓吃酒。
  包興看了。堂官過來問了酒菜,傳下去了。又見上來了主僕二人,相公有二十年紀,老僕卻有五旬上下,與那二人對面坐了。因行路難以拘禮,也就叫老僕打橫兒坐了。不多時,堂官端上酒來,包興慢慢的消飲。
  忽聽樓梯聲響,上來一人,攜著一個小兒。卻見小兒眼淚汪汪,那漢子怒氣昂昂,就在包興坐的座頭斜對面坐了。小兒也不坐下,在那裡拭淚。包興看了,又是不忍,又覺納悶。早已聽見樓梯響處,上來了一個老頭兒,眼似鑾鈴,一眼看見那漢子,連忙的上前跪倒,哭訴道:「求大叔千萬不要動怒。小老兒雖然短欠銀兩,慢慢的必要還清,分文不敢少的。只是這孩子,大叔帶他去不得的。他小小年紀又不曉事,又不能幹,大叔帶去怎麼樣呢?」那漢子端坐,昂然不理。半晌,說道:「俺將此子帶去作個當頭。俟你將賬目還清,方許你將他領回。」那老頭兒著急道:「此子非是小老兒親故,乃是一個客人的姪兒,寄在小老兒鋪中的。倘若此人回來,小老兒拿甚麼還他的姪兒?望大叔開一線之恩,容小老兒將此子領回。緩至三日,小老兒將鋪內折變,歸還大叔的銀子就是了。」說罷,連連叩頭。只見那漢子將眼一瞪,道:「誰耐煩這些!你只管折變你的去,等三日後,到莊取贖此子。」
  忽見那邊老僕過來,對著那漢子道:「尊客,我家相公要來領教。」那漢子將眼皮兒一撩,道:「你家相公是誰?素不相識,見我則甚?」說至此,早有位相公來到面前,道:「尊公請了。學生姓倪,名叫繼祖。你與老丈為著何事?請道其詳。」那漢子道:「他拖欠我的銀兩,總未歸還。我今要將此子帶去,見我們莊主,作個當頭。相公,你不要管這閒事。」倪繼祖道:「如此說來,主管是替主索帳了。但不知老丈欠你莊主多少銀兩?」那漢子道:「他原借過銀子五兩,三年未還,每年應加利息銀五兩,共欠紋銀二十兩。」那老者道:「小老兒曾歸還過二兩銀,如何欠的了許多?」那漢子道:「你總然歸還過二兩銀,利息是照舊的。豈不聞「歸本不抽利」麼?」只這一句話,早惹起那邊兩個英雄豪俠,連忙過來道:「他除歸還過的,還欠你多少?」那漢子道:「尚欠十八兩。」
  倪繼祖見他二人滿面怒氣,惟恐生出事來,急忙攔道:「些須小事,二兄不要計較於他。」回頭向老僕道:「倪忠,取紋銀十八兩來。」只見老僕向那邊桌上打開包袱,拿出銀來,連整帶碎的約有十八兩之數,遞與相公。倪繼祖接來,才待要遞給惡奴。卻是丁兆蘭問道:「且慢。當初借銀兩時,可有借券?」惡奴道:「有。在這裡。」回首掏出,遞給相公。相公將銀兩付給,那人接了銀兩,下樓去了。
  此時包興見相公代還銀兩,料著惡奴不能帶去小兒,忙過來將小兒帶到自己桌上,哄著吃點心去了。
  這邊老者起來,又給倪生叩頭。倪繼祖連忙攙起,問道:「老丈貴姓?」老者道:「小老兒姓張,在這鎮市上開個湯圓鋪生理。三年前曾借到太歲莊馬二員外銀五兩,是托此人的說合。他名叫馬祿。當初不多幾個月就歸還他二兩,誰知他仍按五兩算了利息,生生的詐去許多,反累的相公妄費去銀兩,小老兒何以答報。請問相公意欲何往?」倪相公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學生原是欲上東京預備明年科考,路過此處打尖,不想遇見此事。這也是事之偶然耳。」又見丁兆蘭道:「老丈,你不吃酒麼?相公既已耗去銀兩,難道我二人連個東道也不能麼?」說罷,大家執手,道了個「請」字,各自歸座。張老兒已瞧見鄧九如在包興那邊吃點心呢,他也放了心了,就在這邊同定歐陽春三人坐了。
  丁大爺一壁吃酒,一壁盤問太歲莊。張老兒便將馬剛如何仗總管馬朝賢的威勢,強梁霸道,無所不為,每每竟有造反之心。丁大爺只管盤詰,北俠卻毫不介意,置若罔聞。此時倪繼祖主僕業已用畢酒飯,會了錢鈔,又過來謙讓北俠二人,各不相擾。彼此執手,主僕下樓去了。
  這裡張老兒也就辭了二人,向包興這張桌上而來。誰知包興早已問明了鄧九如的原委,只樂得心花俱開,暗道:「我臨起身時,三公子諄諄囑咐於我,叫我在鄧家窪訪查鄧九如,務必帶到京師,偏偏的再也訪不著。不想卻在此處相逢。若非失馬,焉能到了這裡。可見凡事自有一定的。」正思想時,見張老過來道謝。包興連忙讓坐,一同吃畢飯,會鈔下樓,隨到湯圓鋪內。包興悄悄將來歷說明:「如今要將鄧九如帶往開封。意欲叫老人家同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要知道張老兒說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紫髯伯有意除馬剛 丁兆蘭無心遇莽漢


  且說包興在湯圓鋪內問張老兒:「你這買賣一年有多大的來頭?」張老道:「除火食人工,遇見好年頭,一年不過剩上四五十弔錢。」包興道:「莫若跟隨鄧九如上東京,見了三公子。那時鄧九如必是我家公子的義兒,你就照看他吃碗現成的飯如何?」張老兒聽了,滿心歡喜。又將韓爺將此子寄居於此的原由說了:「因他留下五兩銀子,小老兒一時寬裕,卸了一口袋麵,被惡奴馬祿看在眼裡,立刻追索欠債,再也想不到有如此的奇遇。」包興連連稱「是」。又暗想道:「原來韓爺也來到此處了。」一轉想道:「莫若我仍找縣令叫他把鄧九如打扮打扮,豈不省事麼?」因對張老道:「你收拾你起身的行李,我到縣裡去去就來。」說罷,出了湯圓鋪上馬,帶著伴當,竟奔縣衙去了。
  這裡張老兒與伙計合計,作為兩股生理,年齊算帳。一個本錢,一個工人,卻很公道。自己將積蓄打點起來。不多時,只見包興帶預衙役四名趕來的車輛,從車上拿下包袱一個。打開看時,卻是簇新的小衣服,大衫襯衫無不全備,──是金公子的小衣服。因說是三公子的義兒,焉有不盡心的呢?何況又有太歲莊留馬一事,借此更要求包興在相爺前遮蓋遮蓋。登時將鄧九如打扮起來,真是人仗衣帽,更顯他粉妝玉琢,齒白唇紅。把張老兒樂得手舞足蹈。伙計幫著把行李裝好,然後叫九如坐好,張老兒卻在車邊。臨別又諄囑了伙計一番:「倘若韓二爺到來,就說在開封府恭候。」包興乘馬,伴當跟隨,外有衙役護送,好不威勢熱鬧,一直往開封去了。
  且說歐陽爺與丁大爺在會仙樓上吃酒。自張老兒去後,丁大爺便向北俠道:「方才眼看惡奴的形景,又耳聽豪霸的強梁,兄臺心下以為如何?」北俠道:「賢弟,咱們且吃酒,莫管他人的閒事。」丁大爺聽了,暗道:「聞得北俠武藝超群,豪俠無比。如今聽他的口氣,竟是置而不論了。或者他不知我的心跡,今日初遇,未免的含糊其詞,也是有的。待我索性說明了,看是如何?」想罷,又道:「似你我行俠仗義,理當濟困扶危,剪惡除奸。若要依小弟主意,莫若將他除卻,方是正理。」北俠聽了,連忙擺手,道:「賢弟休得如此。豈不聞窗外有耳?倘漏風聲,不大穩便。難道賢弟醉了麼?」丁大爺聽了,便暗笑道:「好一個北俠,何膽小到如此田地?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惜乎我身邊未帶利刃。如有利刃,今晚馬到成功,也叫他知道我雙俠的本領人物。」又轉念道:「有了。今晚何不與他一同住宿,我暗暗盜了他的刀且去行事。俟成功後,回來奚落他一場,豈不是件快事麼?」主意已定,便道:「果然小弟不勝酒,有些兒醉了。兄臺還不用飯麼?」北俠道:「劣兄早就餓了,特為陪著賢弟。」丁大爺暗道:「我何用你陪呢?」便回頭喚堂官,要了飯菜點心來。不多時,堂官端來,二人用畢,會鈔下樓,天剛正午。
  丁大爺便假裝醉態,道:「小弟今日懶怠行路,意欲在此住宿一宵。不知兄臺意下如何?」北俠道:「久仰賢弟,未獲一見,今日幸會,焉有驟然就別之理。理當多盤桓幾日為是,劣兄惟命是聽。」丁大爺聽了,暗合心意,道:「我豈願意與你同住,不過要借你的刀一用耳。」正走間,來到一座廟宇門前。二人進內,見有個跛足道人,說明暫住一宵,明日多謝香資。道人連聲答應,即引到一小院,三間小房,極其僻靜。二人俱道:「甚好,甚好。」放下行李,北俠將寶刀帶著皮鞘子掛在小牆之上。丁大爺用目注視了一番。便彼此坐下,對面閒談。
  丁大爺暗想道:「方才在酒樓上,惟恐耳目眾多,或者他不肯吐實。這如今在廟內,又極僻靜,待我再試探他一回,看是如何?」因又提起馬剛的過惡,並懷造反之心:「你若舉此義,不但與民除害,而且也算與國除害,豈不是件美事?」北俠笑道:「賢弟雖如此說,馬剛既有此心,他豈不加意防備呢?俗言「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豈可唐突?倘機不密,反為不美。」丁大爺聽了,更不耐煩,暗道:「這明是他膽怯,反說這些以敗吾興。不要管他,俟夜間人靜,叫他瞧瞧俺的手段。」到了晚飯時,那瘸道人端了幾碗素菜,饅首米飯,二人燈下囫圇吃完。道人撤去。彼此也不謙讓。丁大爺因瞧不起北俠,有些怠慢,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誰知北俠更有討厭處。他鬧了個吃飽了食困,剛然喝了點茶,他就張牙咧嘴的哈氣起來。丁大爺看了,更不如意,暗道:「他這樣的酒囊飯袋之人,也敢稱個「俠」字,真是令人可笑!」卻順口兒道:「兄臺既有些困倦,何不請先安歇呢?」北俠道:「賢弟若不見怪,劣兄就告罪了。」說罷,枕了包裹。不多時,便呼聲振耳。丁大爺不覺暗笑,自己也就盤膝打坐,閉目養神。
  及至交了二鼓,丁大爺悄悄束縛,將大衫脫下來。未出屋子,先顯了個手段,偷了寶刀,背在背後。只聽北俠的呼聲益發大了。卻暗笑道:「無用之人,只好給我看衣服。少時事完成功,看他如何見我?」連忙出了屋門,越過牆頭,竟奔太歲莊而來。一二里路,少刻就到。看了看牆垣極高,也不用軟梯,便飛身躍上牆頭。看時原來此牆是外圍牆,裡面才是院牆。落下大牆,又上裡面院牆。這院牆卻是用瓦擺就的古老錢,丁大爺窄步而行。到了耳房,貼牆甚近。意欲由房上進去,豈不省事。兩手扳住耳房的邊磚,剛要縱身,覺得腳下磚一滑。低頭看時,見登的磚已離位。若一抬腳,此磚必落。心中暗道,此磚一落,其聲必響,那時驚動了人反為不美。若要鬆手,卻又趕不及了。只得用腳尖輕輕的碾力,慢慢的轉動,好容易將那塊磚穩住了。這才兩手用力,身體一長,便上了耳房。又到大房,在後坡裡略為喘息。只見僕婦丫環往來行走,要酒要菜,彼此傳喚。丁大爺趁空兒到了前坡,爬伏在房簷竊聽。
  只聽眾姬妾賣俏爭寵,道:「千歲爺,為何喝了捏捏紅的酒,不喝我們挨挨酥的酒呢?奴婢是不依的。」又聽有男子哈哈笑道:「你放心!你們八個人的酒,孤家挨次兒都要喝一杯。只是慢著些兒飲,孤家是喝不慣急酒的。」丁大爺聽了,暗道:「怨得張老兒說他有造反之心;果然,他竟敢稱孤道寡起來。這不除卻,如何使得?」即用倒垂勢,把住椽頭,將身體貼在前簷之下,卻用兩手捏住椽頭,倒把兩腳撐住凌空,換步到了簷柱,用腳登定。將手一撒,身子向下一順,便抱住大柱,兩腿一抽,盤在柱上。頭朝下,腳朝上,「哧」「哧」「哧」順流而下,手已扶地。轉身站起,瞧了瞧此時無人,隔簾往裡偷看。見上面坐著一個人,年紀不過三旬向外,眾姬妾圍繞著,胡言亂語。丁大爺一見,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回手抽刀。罷咧!竟不知寶刀於何時失去,只剩下皮鞘。猛然想起要上耳房之時,腳下一滑,身體往前一栽,想是將刀甩出去了。自己在廊下手無寸鐵,難以站立。又見燈光照耀,只得退下。見迎面有塊太湖石,暫且藏於後面,往這邊偷看。
  只見廳上一時寂靜。見眾姬妾從簾下一個一個爬出來,方嚷道:「了不得了!千歲爺的頭被妖精取了去了!」一時間,鼎沸起來。丁大爺在石後聽得明白,暗道:「這個妖精有趣。我也不必在此了,且自回廟再作道理。」想罷,從石後繞出,臨牆將身一縱,出了院牆。又縱身上了外圍牆,輕輕落下。腳剛著地,只見有個大漢奔過來,嗖的就是一棍。丁大爺忙閃身躲過。誰知大漢一連就是幾棍。虧得丁大爺眼快;雖然躲過,然而也就吃力得很。正在危急,只見牆頭坐著一人,擲下一物,將大漢打倒。丁大爺趕上一步按住。只見牆上那人飛身下來,將刀往大漢面前一晃,道:「你是何人?快說!」
  丁大爺細瞧飛下這人,不是別個,卻是那膽小無能的北俠歐陽春,手內刀就是他的寶刀。心中早已明白,又是歡喜,又是佩服。只聽大漢道:「罷了,罷了!花喋呀,咱們是對頭。不想俺弟兄皆喪於你手!」丁大爺道:「這大漢好生無禮。那個是甚麼花蝶?」大漢道:「難道你不是花沖麼?」丁大爺道:「我叫兆蘭,卻不姓花。」大漢道:「如此說來,是俺錯認了。」丁大爺也就將他放起。大漢立起,撢了塵土,見衣裳上一片血跡,道:「這是那裡的血呀?」丁大爺一眼瞧見那邊一顆首級,便知是北俠取的馬剛之首,方才打倒大漢,就是此物,連忙道:「咱們且離此處,在那邊說去。」
  三人一壁走著,大爺丁兆蘭問大漢道:「足下何人?」大漢道:「俺姓龍名濤。因花蝴蝶花沖將俺哥哥龍淵殺害。是俺懷仇在心,時刻要替兄報仇。無奈這花沖形蹤詭秘,譎詐多端,再也拿他不著,方才是我們伙計夜星子馮七告訴於我,說有人進馬剛家內。俺想馬剛家中姬妾眾多,必是花沖又相中了那一個;因此持棍前來,不想遇見二位。方才尊駕提兆蘭二字,莫非是茉花村丁大員外麼?」兆蘭道:「我便是丁兆蘭。」龍濤道:「俺久要拜訪,未得其便,不想今日相遇。──又險些兒誤傷了好人。」又問:「此位是誰?」丁大爺道:「此位複姓歐陽名春。」龍濤道:「哎呀!莫非是北俠紫髯伯麼?」丁大爺道:「正是。」龍濤道:「妙極!俺要報殺兄之仇,屢欲拜訪,懇求幫助。不期今日幸遇二位。無甚麼說的,求懇二位幫助小人則個。」說罷,納頭便拜。丁大爺連忙扶起,道:「何必如此。」龍濤道:「大官人不知,小人在本縣當個捕快差使。昨日奉縣尊之命,要捉捕馬剛。小人昨奉此差,一來查訪馬剛的破綻,二來暗尋花蝶的形蹤,與兄報仇。無奈自己本領不濟,恐不是他的對手。故此求二位官人幫助幫助。」北俠道:「既是這等,馬剛已死,你也不必管了。只是這花沖,我們不認得他,怎麼樣呢?」龍濤道:「若論花沖的形景,也是少年公子模樣,卻是武藝高強。因他最愛採花,每逢夜間出入,鬢邊必簪一枝蝴蝶;因此人皆喚他是花蝴蝶。每逢熱鬧場中,必要去遊玩。若見了美貌婦女,他必要下工夫,到了人家採花。這廝造孽多端,作惡無數。前日還聞得他要上灶君祠去呢。小人還要上那裡去訪他。」北俠道:「灶君祠在那裡?」龍濤道:「在此縣的東南三十里,也是個熱鬧去處。」丁大爺道:「既如此,這時離開廟的日期尚有半個月的光景,我們還要到家中去。倘到臨期,咱們俱在灶君祠會齊。如若他要往別處去,你可派人到茉花村給我們送個信,我們好幫助於你。」龍濤道:「大官人說的極是。小人就此告別。馮七還在那裡等我聽信呢。」
  龍七去後,二人離廟不遠,仍然從後面越牆而入。來到屋中,寬了衣服。丁大爺將皮鞘交付北俠,道:「原物奉還。仁兄何時將刀抽去?」北俠笑道:「就是賢弟用腳穩磚之時,此刀已歸吾手。」丁大爺笑道:「仁兄真乃英雄,弟弗如也!」北俠笑道:「豈敢,豈敢。」丁大爺又問道:「姬妾何以聲言妖精取了千歲之頭?此是何故?小弟不解。」北俠道:「凡你我俠義作事,不聲張,總要機密。能彀隱諱,寧可不露本來面目。只要剪惡除強,扶危濟困就是了,又何必諄諄叫人知道呢。就是昨夕酒樓所談及廟內說的那些話,以後勸賢弟再不可如此,所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方於事有稗益。」丁兆蘭聽了,深為有理,連聲道:「仁兄所言最是。」
  又見北俠從懷中掏出三個軟搭搭的東西,遞給丁大爺道:「賢弟請看妖怪。」兆蘭接來一看,原來是三個皮套做成皮臉兒,不覺笑道:「小弟從今方知仁兄是兩面人了。」北俠亦笑道:「劣兄雖有兩面。也不過逢場作戲,幸喜不失本來面目。」丁大爺道:「噯喲!仁兄雖是作戲呀,然而逢著的也不是當耍的呢。」北俠聽罷,笑了一笑,又將刀歸鞘擱起,開言道:「賢弟有所不知。劣兄雖逢場作戲,殺了馬剛,其中還有一個好處。」丁大爺道:「其中還有甚麼好處呢?小弟請教。望乞說明,以開茅塞。」
  未知北俠說出甚麼話來,下回分曉。



第六十一回     大夫居飲酒逢土棍 卞家?偷銀驚惡徒


  且說歐陽爺丁大爺在廟中彼此閒談。北俠說:「逢場作戲,其中還有好處。」丁大爺問道:「其中有何好處?請教。」北俠道:「那馬剛既稱孤道寡,不是沒有權勢之人。你若明明把他殺了,他若報官說他家員外被盜寇持械戕命。這地方官怎樣辦法?何況又有他叔叔馬朝賢在朝,再連催幾套文書,這不是要地方官紗帽麼?如今改了面目,將他除卻。這些姬妾婦人之見,他豈不又有枝添葉兒,必說這妖怪青臉紅髮來去無蹤,將馬剛之頭取去。況還有個胖妾嚇倒。他的疾向上來,十胖九虛,也必喪命。人家不說他是疾,必說是被妖怪吸了魂魄去了。他縱然報官,你家出了妖怪,叫地方官也是沒法的事。賢弟想想,這不是好處麼?」丁大爺聽了,越想越是,不由的贊不絕口。
  二人閒談多時,略為歇息,天已大亮,與了瘸道香資,二人出廟。丁大爺務必請北俠同上茉花村暫住幾日,俟臨期再同上灶君祠會齊,訪拿花沖。北俠原是無牽無掛之人,不能推辭,同上茉花村去了。這且不
  單說二員外韓彰,自離了湯圓鋪,竟奔杭州而來。沿路行去,聞的往來行人盡皆笑說,以「花蝶設誓」當做罵話。韓二爺聽不明白,又不知花蝶為誰,一時腹中饑餓,見前面松林內酒幌兒,高懸一個小小紅葫蘆。因此步入林中,見周圍蘆葦的花障,滿架的扁豆秧兒勤娘子。正當秋令,豆花盛開。地下又種著些兒草花,頗頗有趣。來到門前上懸一匾,寫著「大夫居」三字。韓爺進了門前,院中有兩張高桌。卻又鋪著幾領蘆席,設著矮座。那邊草房三間,有個老者在那裡打盹。
  韓爺看了一番光景,正愜心懷,便咳嗽一聲。那老者猛然驚醒,拿了手巾,前來問道:「客官吃酒麼?」韓爺道:「你這裡有什麼酒?」老者笑道:「鄉居野曠,無甚好酒,不過是白乾燒酒。」韓爺道:「且暖一壺來。」老者去不多時,暖了一壺酒,外有四碟:一碟鹽水豆兒,一碟豆腐乾,一碟麻花,一碟薄脆。韓爺道:「還有什麼吃食?」老者道:「沒有別的,還有鹵煮斜尖豆腐合熱雞蛋。」韓爺吩咐:「再暖一角酒來。一碟熱雞蛋,帶點鹽水兒來。」老者答應,剛要轉身。見外面進來一人,年紀不過三旬,口中道:「豆老丈,快暖一角酒來。還有事呢。」老者道:「吁!莊大爺,往那裡去?這等忙。」那人歎道:「曖!從那裡說起!我的外甥女巧姐不見了。我姐姐哭哭啼啼,叫我給姐夫送信去。」韓爺聽了,便立起身來讓坐。那人也讓了三言二語。韓爺便把那人讓到一處。那人甚是直爽,見老兒拿了酒來,他卻道:「豆老文,我有一事。適才見幛外有幾只雛雞,在那裡刨食吃。我與你商量,你肯賣一隻與我們下酒麼?」豆者笑道:「那有什麼呢。只要大爺多給幾錢銀子就是了。」那人道:「只管弄去,做成了,我給你二錢銀子如何?」老者聽說「二錢銀子」,好生歡喜的去了。韓爺卻攔道:「兄臺又何必宰雞呢。」那人道:「彼此有緣相遇,實是三生有幸,況我也當盡地主之誼。」說畢,彼此就座,各展姓字。原來此人姓莊名致和,就在村前居住。
  韓爺道:「方才莊兄說還有要緊事,不是要給令親送信呢麼。不可因在下耽擱了工夫。」莊致和道:「韓兄放心。我還要在就近處訪查訪查呢。就是今日趕急送信與舍親,他也是沒法子。莫若我先細細訪訪。……正說至此,只見外面進來了一人,口中嚷道:「老豆呀!咱弄一壺熱熱的。」他卻一溜歪斜坐在那邊桌上,腳登板凳,立愣著眼,瞅著這邊。韓爺見他這樣形景,也不理他。
  豆老兒擰著眉毛,端過酒去。那人摸了一摸道:「不熱呀,我要熱熱的。」豆老幾道:「很熱了吃不到嘴裡,又該抱怨小老兒了。」那人道:「沒事,沒事。你只管燙去。」豆老幾只得從新燙了來,道:「這可熱的很了。」那人道:「熱熱的很好,你給我斟上晾著。」豆老兒道:「這是圖什麼呢?」那人道:「別管!大爺是這未個脾氣兒。我且問你,有什麼葷腥兒拿一點我吃?」豆老幾道:「我這裡是大爺知道的,鄉村鋪兒,那裡討葷腥來。無奈何,大爺將就些兒吧。」那人把醉眼一瞪,道:「大爺花錢,為什麼將就呢?」說著話,就舉起手來。豆老兒見勢頭不好,便躲開了。
  那人卻趔趄趔趄的來至草房門前,一嗅,覺得一股香味撲鼻,便進了屋內一看,見柴鍋內煮著一隻小雞兒,又肥又嫩。他卻說道:「好呀!現放著葷菜,你說沒有。老豆,你可是猴兒拉稀,壞了腸子咧。」豆老忙道:「這是那二位客官花了二錢銀子,煮著自用的。大爺若要吃時,也花二錢銀子,小老兒再與你煮一隻就是了。」那人道:「什么二錢銀子!大爺先吃了,你再給他們煮去。」說罷,拿過方盤來,將雞從鍋內撈出,端著往外就走。豆老兒在後面說道:「大爺不要如此。凡事有個先來後到,這如何使得。」那人道:「大爺是嘴急的,等不得。叫他們等著去吧。」
  他在這裡說,韓爺在外面已聽明白,頓時怒氣填胸,立起身來,走到那人跟前,抬腿將木盤一踢,連雞帶盤全合在那人臉上。雞是剛出鍋的,又搭著一肚子滾湯。只聽那人「曖呀」一聲,撒了手,栽倒在地,頓時滿臉上猶如尿泡裡串氣兒,立刻開了一個果子鋪,滿臉鼓起來了。韓爺還要上前,莊致和連忙攔住。韓爺氣忿忿的坐下。那人卻也知趣,這一燙酒也醒了,自己想了一想也不是理;又見韓爺的形景,估量著他不是個兒,站起身來就走,連說:「結咧,結咧!咱們再說再議。等著,等著!」搭訕著走了。這裡莊致和將酒並雞的銀子會過,肴沒吃成,反多與了豆老兒幾分銀子。勸著韓爺,一同出了大夫居。
  這裡豆老兒將雞撿起來,用清水將泥土洗了去,從新放在鍋裡煮了一個開,用水盤撈出,端在桌上,自己暖了一角酒。自言自語:「一飲一啄,各有分定。好好一隻肥嫩小雞兒,那二位不吃,卻便宜老漢開齋。這是從那裡說起。」才待要吃,只見韓爺從外面又進來。豆老兒一見,連忙說道:「客官,雞已熟了,酒已熱了,好好放在這裡。小老兒卻沒敢動,請客官自用吧。」韓爺笑道:「俺不吃了。俺且問你:方才那廝,他叫什麼名字?在那里居住?」豆老兒道:「客官問他則甚?好鞋不黏臭狗屎,何必與他嘔氣呢。」韓爺道:「我不過知道他罷了。誰有工夫與他嘔氣呢。」豆老道:「客官不知。他父子家道殷實,極其俚吝,最是強梁。離此五里之遙,有一個卞家幢,就是他家。他爹爹名叫卞龍,自稱是鐵公雞,乃刻薄成家,真是一毛兒不拔。若非怕自己餓死,連飯也是不吃的。誰知他養的兒子更狠,就是方才那人,名叫卞虎,他自稱外號癩皮象。他為什麼起這個外號兒呢?一來是無毛可拔。二來他說當初他爹沒來由,起手立起家業來,故此外號止於『雞』。他是生成的胎裡紅,外號兒必得大大的壯門面,故此稱『象』。又恐人家看不起,因此又加上『癩皮』二字,說明他是家傳的吝嗇,也不是好惹的。自從他父子如此,人人把個卞家幢改成『扁家團』了。就是他來此吃酒,也是白吃白喝,盡賒帳,從來不知還錢。老漢又惹他不起,只好白填嗓他罷了。」韓爺又問道:「他那?裡,可有店房麼?」豆老兒道:「他那裡也不過是個村莊,那有店房。離他那裡不足三里之遙,有個桑花鎮,卻有客寓。」
  韓爺問明底細,執手別了豆老,竟奔桑花鎮而來,找了寓所。到了晚間,夜闌人靜,悄悄離了店房,來到卞家?。到了卞龍門前,躍牆而入。施展他飛簷走壁之能,趴伏在大房之上,偷睛往下觀看。見個尖嘴縮腮的老頭子,手托天平在那裡平銀子,左平右平,卻不嫌費事,必要銀子比砝碼微低些方罷。共平了二百兩,然後用紙包了四封,用繩子結好,又在上面打了花押,方命小童抱定,提著燈籠,往後面送去。他在那裡收拾天平。
  韓爺趁此機會,卻溜下房來,在卡子門垛子邊隱藏。小童剛邁門檻,韓爺將腿一伸,小童往前一撲,唧咕咚,栽倒在地,燈籠也滅了。老頭子在屋內聲言道:「怎麼了?栽倒咧。」只見小童提著滅燈籠來對著了,說道:「剛邁門檻,不防就一交倒了。」老頭子道:「小孩子家,你到底留神呀!這一栽,管保把包兒栽破。灑了錢渣兒,如何找尋呢?我不管--拿回來再平。倘若短少分兩,我是要扣你的工錢的。」說著話,同小童來至卡子門,用燈一照。罷咧!連個紙包兒的影兒也不見了。老頭子急的兩眼冒火,小童兒嚇的二日如燈,淚流滿面。老頭子暴躁道:「你將我的銀子藏於何處了?快快拿出來。如不然,就活活要了你的命。」正說著,只見卞虎從後面出來,問明此事。小童哭訴一番。卞虎那裡肯信,將眼一瞪,道:「好四攮的!人小鬼大,你竟敢弄這樣的戲法。咱們且向前面說來。」說罷,拉了小童,卞龍反打燈籠在前引路,來到大房屋內。早見桌上用磕碼押著個字帖兒,上面字有核桃大小,寫道:「爺爺今夕路過汝家,知道你刻薄成家,廣有金銀,又兼俺盤費短少,暫借銀四封,改日再還。不可誤賴好人。如不遵命,爺爺時常夜行此路,請自試爺爺的寶刀。免生後悔!」卞龍見了此帖,頓時渾身亂抖。卞虎將小童放了,也就發起愣來。父子二人無可如何,只得忍著肚子疼,還是性命要緊,不敢聲張,惟有小心而已。
  要知後文如何,下回分曉。


第六十二回     遇拐帶松林救巧姐 尋姦淫鐵嶺戰花沖


  且說韓二爺揣了四封銀子回歸舊路,遠遠聽見江西小車,吱吱扭扭的奔了松林而來。韓爺急中生智,揀了一株大樹,爬將上去,隱住身形。不意小車子到了樹下,咯噎的歇住。聽見一人說道:「白晝將貨物問了一天。此時趁著無人,何不將他過過風呢?」又聽有人說道:『哦也是如此想。不然間壞了,豈不白費了工夫呢!」答言的卻是婦人聲音。只見他二人從小車上開開箱子,搭出一個小小人來,叫他靠在樹木之上。
  韓爺見了,知他等不是好人,暗暗的把銀兩放在樹權之上,將樸刀拿在手中,從樹上一躍而下。那男子猛見樹上跳下一人,撒腿往東就跑。韓爺那裡肯捨,趕上一步,從後將刀一搠。那人「曖喲」了一聲,早已著了利刃,栽倒在地。韓爺撤步回身,看那婦人時,見他哆嗦在一堆兒,自己打的牙山響,猶如寒戰一般。韓爺用刀一指,道:「你等所做何事?快快實說!倘有虛言,立追狗命。講!」那婦人道:「爺爺不必動怒,待小婦人實說。我們是拐帶兒女的。」韓爺問道:「拐來男女置於何地?」婦人道:「爺爺有所不知。只因襄陽王爺那裡要排演優伶歌妓,收錄幼童弱女。凡有姿色的總要賞五六百兩。我夫妻團窮所迫,無奈做此闇昧之事。不想今日遇見爺爺識破,只求爺爺饒命。」
  韓爺又細看那孩兒,原來是個女孩兒,見他愣愣何柯的,便知道其中有詐。又問道:「你等用何物迷了他的本性?講!」婦人道:「他那泥丸宮有個藥餅兒,揭下來,少刻就可甦醒。」韓爺聽罷,伸手向女子頭上一摸,果有藥餅,連忙揭下,拋在道旁。又對婦人道:「你這惡婦,快將裙?解下來。」婦人不敢不依,連忙解下,遞給韓爺。韓爺將婦人髮髻一提,揀了一棵小小的樹木,把婦人捆了個結實。翻身竄上樹去,揣了銀子,一躍而下。才待舉步,只聽那女孩兒「哎呀」了一聲,哭出來了。韓爺上前問道:「你此時可明白了?你叫什麼?」女子道:「我叫巧姐。」韓爺聽了,驚駭道:「你母舅可是莊致和麼?」女子道:「正是。伯伯如何知道?」韓爺聽了,想道:「無心中救了巧姐,省我一番事。」又見天光閃亮,惟恐有些不便,連忙說道:「我姓韓,與你母舅認識。少時若有人來,你就喊『救人』,叫本處地方送你回家就完了。拐你的男女,我俱已拿住了。」說罷,竟奔桑花鎮去了。
  果然,不多時路上已有行人,見了如此光景,問了備細,知是拐帶,立刻找著地方保甲,放下婦人用鐵鎖鎖了,帶領女子同赴縣衙。縣官升堂,一訊即服。男子已死,著地方掩埋,婦人定案寄監。
  此信早已傳開了。莊致和聞知,急急赴縣,當堂將巧姐領回。路過大夫居,見了豆老,便將巧姐已有的話說了。又道:「是姓韓的救的。難道就是昨日的韓客官麼。」豆老聽見,好生歡喜,又給莊爺暖酒作賀。因又提起:「韓爺昨日復又回來,問卞家的底裡。誰知今早聞聽人說,卞家丟了許多的銀兩。莊大爺,你想這事詫異不詫異?老漢再也猜摸不出這位韓爺是個什麼人來。」
  他兩個只顧高談闊論,講究此事。不想那邊坐著一個道人,立起身來,打個稽首,問道:「請問莊施主,這位韓客官可是高大身軀,金黃面皮,微微的有點黃鬚麼?」莊致和見那道人骨瘦如柴,彷彿才病起來的模樣,卻又目光如電,炯炯有神,聲音洪亮,另有一番別樣的精神,不由的起敬道:「正是。道爺何以知之?」那道人道:「小道素識此人,極其俠義,正要訪他。但不知他向何方去了?」豆老兒聽到此,有些不耐煩,暗道:「這道人從早晨要了一角酒,直耐到此時,占了我一張座兒,彷彿等主顧的一般。如今聽我二人說話,他便插言,想是個安心哄嘴吃的。」便沒有好氣的答道:「我這裡過往客人極多,誰耐煩打聽他往那裡去呢。你既認得他,你就趁早兒找他去。」那道人見豆老兒說的話倔強,也不理他,索性就棍打腿,便對莊致和道:「小道與施主相遇,也是緣分,不知施主可肯佈施小道兩角酒麼?」莊致和道:「這有什麼。道爺請過來,只管用,俱在小可身上。」那道人便湊過來。莊致和又叫豆老暖了兩角酒來。豆老無可奈何,瞅了道人一眼,道:「明明是個騙酒吃的,這可等著主顧了。」嘟嘟囔囔的溫酒去了。
  原來這道人就是四爺蔣平。只因回明包相訪查韓彰,扮做雲遊道人模樣,由丹鳳嶺慢慢訪查至此。好容易聽見此事,焉肯輕易放過,一壁吃酒,一壁細問昨日之事,越聽越是韓爺無疑。吃畢酒,蔣平道了叨擾。莊致和會了錢鈔,領著巧姐去了。
  蔣平也就出了大夫居,逢村遇店,細細訪查,毫無下落。看看天晚,日色西斜,來到一座廟宇前,匾上寫著「鐵嶺觀」三字,知是道士廟宇,便上前。才待擊門,只見山門放開,出來一個老道,手內提定酒葫蘆;再往臉上看時,已然喝的紅撲撲的似有醉態。蔣平上前稽首道:「小道行路天晚,意欲在仙觀借宿一宵,不知仙長肯容納否?」那老道乜斜著眼,看了看蔣平,道:「我看你人小瘦弱,倒是個不生事的。也罷,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到前面沽了酒回來,自有道理。」蔣平接口道:「不瞞仙長說,小道也愛杯中之物。這酒原是咱們玄門中當用的。乞將酒器付與小道,待我沽來,奉敬仙長如何?」那老道聽了,滿面堆下笑來,道:「道友初來,如何倒要叨擾。」說著話,卻將一個酒葫蘆遞給四爺。四爺接過葫蘆,又把自己的漁鼓簡板以及算命招子交付老道。老道又告訴他賣酒之家,蔣平答應。回身去不多時,提了滿滿的一葫蘆酒,額外又買了許多的酒菜。老道見了好生歡喜,道:「道兄初來,卻破許多錢鈔,使我不安。」蔣平道:「這有甚要緊。你我皆是同門,小弟特敬老兄。」
  那老道更覺歡喜,回身在前引路,將蔣平讓進,關了山門,轉過影壁,便看見三間東廂房。二人來到屋內,進門卻是懸龕供著呂祖,也有桌椅等物。蔣爺倚了招子,放了漁鼓簡板,向上行了禮。老道掀起布簾,讓蔣平北間屋內坐。蔣平見有個炕桌上面放著杯壺,還有兩色殘肴。老道開櫃拿了傢伙,把蔣爺新買的酒菜擺了,然後暖酒添杯,彼此對面而坐。蔣爺自稱姓張,又問老道名姓,原來姓胡名和。觀內當家的叫做吳道成,生的黑面大腹,自稱綽號鐵羅漢,一身好武藝,慣會趨炎附勢。這胡和見了酒如命的一般,連飲了數杯,卻是酒上加酒,已然醺醺。他卻順口開河,道:「張道兄,我有一句話告訴你,少時當家的來時,你可不要言語,讓他們到後面去,別管他們作什麼。咱們倆就在前邊給他個痛喝,喝醉了,就給他個問睡,什麼全不管他。你道如何?」蔣爺道:「多承胡大哥指示。但不知當家的所做何事?何不對我說說呢?」胡和道:「其實告訴你也不妨事。我們這當家的,他乃響馬出身,畏罪出家。新近有他個朋友找他來,名叫花蝶,更是個不尷不尬之人,鬼鬼祟祟不知幹些什麼。昨晚有人追下來,竟被他們拿住,鎖在後院塔內,至今沒放。你說,他們的事管得麼?」蔣爺聽了心中一動,問道:「他們拿住是什麼人呢?」胡和道:「昨晚不到三更,他們拿住人了。是如此如彼,這般這樣。」蔣爺聞聽,嚇了個魂不附體,不由驚駭非常。
  你道胡和說什麼「如此如彼,這般這樣」?原來韓二爺於前日夜救了巧姐之後,來到桑花鎮,到了離所,便聽見有人談論花蝶。細細打聽,方才知道是個最愛採花的惡賊,是從東京脫案逃走的大案賊,怨不得人人以花蝶起誓。暗暗的忖度了一番,到了晚間,托言玩月,離了店房,夜行打扮,悄悄的訪查。
  偶步到一處有座小小的廟宇,借著月光初上,見匾上金字,乃「觀音庵」三字,便知是尼庵。剛然轉到那邊,只見牆頭一股黑煙落將下去。韓爺將身一伏,暗道:「這事奇怪!一個尼庵,我們夜行人到此做什麼?必非好事。待我跟進去。」一飛身躍上牆頭,往裡一望,卻無動靜。便落下平地,過了大殿,見角門以外路西,單有個門兒虛掩,挨身而入,卻是三間茅屋。惟有東間明亮,早見窗上影兒是個男子,巧在鬢邊插的蝴蝶,顫巍巍的在窗上搖舞。韓爺看在眼裡,暗道:「竟有如此的巧事!要找尋他,就遇見他。且聽聽動靜,再做道理。」穩定腳尖,悄悄蹲伏窗外。只聽花蝶道:「仙姑,我如此哀懇,你竟不從。休要惹惱我的性兒,還是依了好。」又聽有一女子聲音道:「不依你,便怎樣?」又聽花蝶道:「凡婦女入了花蝶之眼,再也逃不出去,何況你這女尼。我不過是愛你的容顏,不忍加害於你。再若不識抬舉,你可怨我不得了。」又聽女尼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只因自幼多災多病,父母無奈,將我捨入空門,不想今日遇見你這惡魔,好!好!好!惟有求其速死而己。」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忽聽花蝶道:「你這賤人,竟敢以死嚇我。我就殺了你!」韓爺聽到此,見燈光一晃,花蝶立起身來,起手一晃,想是抽刀。韓爺一聲高叫道:「花蝶,休得無禮!俺來擒你!」
  屋內花沖猛聽外面有人叫他,吃驚不小,噗的一聲,將燈吹滅,掀軟簾奔到堂屋,刀挑簾攏,身體往斜刺裡一縱。只聽「拍」,早有一枝灣箭釘在窗櫺之上。花蝶暗道:「幸喜不曾中了暗器。」二人動起手來。因院子窄小,不能十分施展,只是彼此招架。正在支持,忽見從牆頭跳下一人,咕咚一聲,其聲甚重。又見他身形一長,是條大漢,舉樸刀照花蝶劈來。花蝶立住腳,望大漢虛搠一刀。大漢將身一閃,險些兒栽倒。花蝶抽空躍上牆頭,韓爺一飛身跟將出去。花蝶已落牆外,往北飛跑。韓爺落下牆頭,追將下去。這裡大漢出角門,繞大殿,自己開了山門,也就順著牆往北追下去了。
  韓爺追花蝶有三里之遙。又見有座廟宇,花蝶躍身跳進,韓爺也就飛過牆去。見花蝶又飛過裡牆,韓爺緊緊跟隨。追到後院一看,見有香爐角三座小塔,惟獨當中的大些。花蝶便往塔後隱藏,韓爺步步跟隨,花蝶左旋右轉,韓爺前趕後攔。二人繞培多時,方見那大漢由東邊角門趕將進來,一聲喊叫:「花蝶,你往那裡走?」花蝶扭頭一看,故意腳下一跳,身體往前一栽。韓爺急趕一步,剛然伸出一手。只見花蝶將身一翻,手一撒,韓爺肩頭已然著了一下,雖不甚疼,覺得有些麻木。暗說:「不好!必是藥標。」急轉身躍出牆外,竟奔回桑花鎮去了。
  這裡花蝶閃身計打了韓彰,精神倍長,迎了大漢,才待舉手,只見那壁廂來了個雄偉胖大之人,卻是吳道成。因聽見有人喊叫,連忙趕來,幫著花蝶,將大漢拿住,鎖在後院塔內。
  胡和不知詳細,他將大概略述一番,已然把個蔣爺驚的目瞪癡呆。
  未知如何,下回分曉。



第六十三回     救莽漢暗刺吳道成 尋盟兄巧逢桑花鎮


  且說蔣四爺聽胡和之言,暗暗說道:「怨不得我找不著我二哥呢。原來被他們擒住了。」正在思索,忽聽外面叫門,胡和答應著,卻向蔣平擺手,隨後將燈吹滅,方趔趄趔趄出來開放山門。只聽有人問道:「今日可有什麼事麼?」胡和道:「什麼事也沒有。橫豎也沒有人找。我也沒有吃酒。」又聽一人道:「他已醉了,還說沒有吃酒呢。你將山門好好的關了吧。」說著,二人向後邊去了。
  胡和關了山門,從新點上燈來,道:「兄弟,這可沒了事咧。咱們喝吧。喝醉了給他個睡,什麼事全不管他。」蔣爺道:「很好。」卻暗暗算計胡和。不多時,將老道灌了個爛醉,人事不知。蔣爺脫了道袍,紮縛停當,來到外間,將招子拿起,抽出三枝鵝眉刺,熄滅了燈,悄悄出了東廂房,竟奔後院而來。果見有三座磚塔,見中間的極大。剛然走到跟前,忽聽嚷道:「好呀!你們將老爺捆縛在此,不言不語,到底是怎樣呵?快快給老爺一個爽利呀!」蔣爺聽了不是韓爺的聲音,悄悄道:「你是誰?不要嚷!我來救你。」說罷,走到跟前,把繩索挑去,輕輕將他二臂舒回。
  那大漢定了定神,方說道:「你是什麼人?」蔣爺道:「我姓蔣名平。」大漢失聲道:「曖喲!莫不是翻江鼠蔣四爺麼?」蔣平道:「正是。你不要高聲。」大漢道:「幸會,幸會。小人龍濤,自仁和縣灶君祠跟下花蝶來到此處,原要與家兄報仇,不想反被他們拿住。以為再無生理,誰知又蒙四爺知道搭救。」蔣爺聽了,便問道:「我二哥在那裡?」龍濤道:「並不曾遇見什么二爺。就是昨晚也是夜星子馮七給小人送的信。因此得信到觀音庵訪拿花蝶,爬進牆去,卻見個細條身子的與花蝶動手,是我跳下牆去幫助。後來花蝶跳牆,那人比我高多了,也就飛身躍牆,把花蝶追至此處。及至我爬進牆來幫助,不知那人為什麼反倒越牆走了。我本不是花蝶對手,又搭上個黑胖者道,如何敵得住,因此就被他們擒住了。」
  蔣爺聽罷,暗想道:「據他說來,這細條身子的倒象我二哥。只是因何又越牆走了呢?走了又往何處去呢?」又問龍濤道:「你方才可見二人進來麼?往那裡去了?」龍濤道:「往西一面竹林之後,有一段粉牆(想來有門),他們往那裡去了。」蔣爺道:「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去去就來。」轉身形來到林邊一望,但見粉壁光華,亂篩竹影。借著月光淺淡,翠陰蕭森,碧沉沉竟無門可入。蔣爺暗忖道:「看此光景,似乎是板牆。裡面必是個幽僻之所,且到臨近看看。」繞過竹林,來到牆根,仔細留神,踱來踱去。結構斗筍處,果然有些活動。伸手一摸,似乎活的。摸了多時,可巧手指一按,只聽咯噎一聲,將消息滑開,卻是個轉身門兒。蔣爺暗暗歡喜,挨身而入,早見三間正房,對面三間敞廳,兩旁有抄手游廊。院內安設著白玉石盆,並有幾色上樣的新菊花,甚覺清雅。正房西間內燈燭明亮,有人對談。
  澤長躡足潛蹤,悄立窗外。只聽有人唉聲歎氣,旁有一人勸慰道:「賢弟,你好生想不開。一個尼姑有什麼要緊,你再要如此,未免叫愚兄笑話你了。」這說話的卻是吳道成。又聽花蝶道:「大哥,你不曉得。自從我見了他之後,神魂不定,廢寢忘食。偏偏的他那古怪性兒,決不依從。若是別人,我花沖也不知殺卻了多少。惟獨他,小弟不但捨不得殺他,竟會不忍逼他。這卻如何是好呢?」說罷,復又長歎。吳道成聽了,哈哈笑道:「我看你竟自著了迷了。兄弟,既如此,你請我一請,包管此事必成。」花蝶道:「大哥果有妙計,成全此事。慢說請你,就是叫我給你磕頭,我都甘心情願的。」說著話,咕咚一聲就跪下了。蔣爺在外聽了,暗笑道:「人家為媳婦拜丈母,這小子為尼姑拜老道。真是無恥,也就可笑呢。」
  只聽吳道成說:「賢弟請起,不要太急。我早已想下一計了。」花蝶問道:「有何妙計?」吳道成道:「我明日叫我們那個主兒,假做游廟,到他那裡燒香。我將蒙汗藥叫他帶上些。到了那裡,無論飲食之間下上些,須將他迷倒,那時任憑賢弟所為。你道如何?」花沖失聲大笑,道:「好妙計,好妙計!大哥,你真要如此,方不愧你我是生死之交。」又聽吳道成道:「可有一宗。到了臨期,你要留些情分,千萬不可連我們那個主兒清濁不分,那就不成事體了。」花沖也笑道:「大哥放心。小弟不但不敢,從今後小弟竟把他當嫂子看待。」說罷,二人大笑。
  蔣爺在外聽了,暗暗切齒咬牙,道:「這兩個無恥無羞、無倫無禮的賊徒,又在這裡鋪謀定計,陷害好人。」就要進去。心中一轉想:「不可!須要用計。」說罷,轉身軀來到門前,高聲叫道:「無量壽佛!」他便抽身出來,往南趕行了幾步,在竹林轉身形隱在密處。此時屋內早已聽見。吳道成便立起身來,到了院中,問道:「是那個?」並無人應。卻見轉身門已開,便知有人,連忙出了板牆。左右一看,何嘗有個人影,心中轉省道:「是了。這是胡和醉了,不知來此做些什麼。看見此門已開,故此知會我們,也未見得。」心中如此想,腳下不覺不由的往南走去。可巧正在蔣爺隱藏之處,撩開衣服,腆著大肚,在那裡小解。蔣爺在暗處看的真切,暗道:「活該小子前來送死。」右手攥定鋼刺,復用左手按住手腕。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噗哧一聲,吳道成腹上已著了鋼刺,小水淋淋漓漓。蔣爺也不管他,卻將手腕一翻,鋼刺在肚子裡轉了一個身。吳道成那裡受得,「曖喲」一聲,翻筋斗栽倒在地。蔣爺趁勢趕步,把鋼刺一陣亂搗,吳道成這才成了道了。蔣爺抽出鋼刺,就在惡道身上搽抹血漬,交付左手,別在背上,仍奔板牆門而來。
  到了院內,只聽花蝶問道:「大哥,是什麼人?」蔣爺一言不發,好大膽!竟奔正屋。到了屋內軟簾北首,右手二指輕輕掀起一縫,往裡偷看。卻見花蝶立起身來,走到軟簾前一掀。蔣爺就勢兒接著,左手腕一翻。明晃晃的鋼刺,竟奔花蝶後心刺下來。只聽「嗑」的一聲響,把背後衣服劃腳,從腰間至背,便著了鋼刺。花蝶負痛難禁,往前一掙,頓時跳到院內。也是這廝不該命盡。是蔣爺把鋼刺別在背後,又是左手,且是翻起手腕,雖然刺著,卻不甚重,只是劃傷皮肉。蔣爺蹍步跟將出來,花蝶已出板牆,蔣爺緊緊追趕。花蝶卻繞竹林,穿入深密之處。蔣爺有心要趕上。猛見花蝶跳出竹林,將手一揚。蔣四爺暗說:「不好!」把頭一扭,覺得冷嗖嗖從耳旁過去,板牆上拍的一聲響。蔣爺便不肯追趕,眼見蝴蝶飛過牆去了。
  蔣爺轉身來到中間,往前見龍濤血脈已周,伸腰舒背,身上已覺如常,便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龍濤不勝稱羨。蔣爺道:「咱們此時往何處去方好?」龍濤道:「我與馮七約定在桑花鎮相見。四爺何不一同前往呢?」蔣爺道:「也罷。我就同你前去。且到前面,取了我的東西,再走不遲。」二人來到東廂房內,見胡和橫躺在炕上,人事不知。蔣爺穿上道袍,在外邊桌上拿了漁鼓簡板,旁邊拿起算命招子,裝了鋼刺。也不管胡和明日如何報官,如何結案。二人離了鐵嶺觀,一直竟奔桑花鎮而來。
  及至到時,紅日已經東升。龍濤道:「四爺辛苦了一夜,此時也不覺餓嗎?」蔣爺聽了,知他這兩日未曾吃飯,隨答道:「很好,正要吃些東西。」說著話,正走到飯店門前,二人進去,揀了一個座頭。剛然坐下,只見堂官從水盆中提了一尾歡跳的活魚來。蔣爺見了,連誇道:「好新鮮魚!堂官,你給我們一尾。」走堂的搖手道:「這魚不是賣的。」蔣爺道:「卻是為何?」堂官道:「這是一位軍官爺病在我們店裡,昨日交付小人的銀兩,好容易尋了數尾,預備將養他病的,因此我不敢賣。」蔣爺聽了,心內輾轉道:「此事有些蹊蹺。鯉魚乃極熱之物,如何反用他將養病呢?再者,我二哥與老五最愛吃鯉魚,在陷空島時往往心中不快,吃東西不香,就用鯉魚?湯,拿他開胃。難道這軍官就是我二哥不成?但只是我二哥如何扮做軍官呢?又如何病了呢?」蔣爺只顧犯想。旁邊的龍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先要了點心來,一上口就是五六碟。然後才問:「四爺,吃酒要什麼菜?」蔣爺隨便要了,毫不介意--總在得病的軍官身上。
  少時,見堂官端著一盤熱騰騰香噴噴的鯉魚,往後面去了。蔣爺他卻悄悄跟在後面。多時轉身回來,不由笑容滿面。龍濤問道:「四爺酒也不喝,飯也不吃,如何這等發笑?」蔣爺道:「少時你自然知道。」便把那堂官喚近前來,問道:「這軍官來了幾日了?」堂官道:「連今日四天了。」蔣爺道:「他來時可曾有病麼?」堂官道:「來時卻是好好的。只因前日晚上出店賞月,於四鼓方才回來,便得了病。立刻叫我們伙計三兩個到三處打藥,惟恐一個藥鋪趕辦不來。我們想著軍官爺必是緊要的症候,因此擋槽兒的、更夫,連小人分為三下裡,把藥抓了來。小人要與軍官爺煎,他不用。小人見他把那三包藥中揀了幾味先噙在口內,說道:『你們去吧。有了藥,我就無妨礙了。明早再來,我還有話說呢。』到了次日早起,小人過去一看,見那軍官爺病就好了,賞了小人二兩銀子買酒吃。外又交付小人一個錁子,叫小人務必的多找幾尾活鯉魚來,說:「我這病非吃活鯉魚不可。』因此昨日出去了二十多里路,方找了幾尾魚來。軍官爺說:『每日早飯只用一尾,過了七天後,便隔兩三天再吃,也就無妨了。』也不知這軍官爺得的什麼病。」蔣爺聽了,點了點頭,叫堂官且溫酒去,自己暗暗躊躇道:「據堂官說來,我二哥前日夜間得病。不消說了,這是在鐵嶺觀受了暗器,趕緊跑回來了。怨得龍濤他說:『剛趕到,那人不知如何越牆走了。』只是叫人兩三處打藥,難道這暗器也是毒藥味的麼』不然,如何叫人兩三處打藥。這明是秘不傳方之意。二哥呀,二哥,你過於多心了,一個方兒什麼要緊,自己性命也是當耍的。當初大哥勸了多少言語,說:『為人不可過毒了。似乎這些小傢伙稱為暗器,已然有個暗字,又用毒藥味飽,豈不是狠上加狠呢。如何使得?』誰知二哥再也不聽,連解藥兒也不傳人,不想今日臨到自己頭上,還要細心,不肯露全方兒。如此看來,二哥也太深心了。」又一轉想,暗說:「不好。當初在文光樓上我誆藥之時,原是兩九全被我盜去。如今二哥想起來,叫他這般費事,未嘗不恨我,罵我,也就未必肯認我呢。」想到此,只急的汗流滿面。
  龍濤在旁,見四爺先前歡喜,到後來沉吟納悶,此時竟自手足失措,便問道:「四爺,不吃不喝,到底為著何事?何不對我說說呢?」蔣爺歎氣道:「不為別的,就只為我二哥。」龍濤道:「二爺在那裡?」蔣爺道:「就在這店裡後面呢。」龍濤忙道:「四爺,大喜!這一見了二爺,又完官差,又全朋友義氣,還猶豫什麼呢?」說著話,堂官又過來。蔣爺喚住,道:「伙計,這得病的軍官可容人見麼?」堂官開言說道:「爺若不問,小人也不說。這位軍官爺一進門,就囑咐了。他說:『如有人來找,須問姓名。獨有個姓蔣的,他若找來,就回覆他說,我不在這店裡。』」四爺聽了,便對龍濤道:「如何?」龍濤聞聽,便不言語了。蔣爺又對堂官道:「此時軍官的鯉魚大約也吃完了。你作為取傢伙去,我悄悄的跟了你去。到了那裡,你合軍官說話兒,我做個不期而遇。倘若見了,你便溜去,我自有道理。」堂官不能不應。蔣爺別了龍濤,跟著堂官,來到後面院子之內。
  不知二人見了如何,下回分曉。


第六十四回     論前情感化徹地鼠 觀古蹟遊賞誅龍橋


  且說蔣爺跟了堂官來到院子之內,只聽堂官說道:「爺上吃著這魚可配口麼?如若短什麼調和,只管吩咐,明早叫灶上的多精點心。」韓爺道:「很好,不用吩咐了,調和的甚好。等我好了,再謝你們吧。」堂官道:「小人們理應伺候,如何擔的起謝字呢。」
  剛說到此,只聽院內說道:「哎喲,二哥呀!你想死小弟了。」堂官聽罷,端起盤子,往外就走。蔣四爺便進了屋內,雙膝跪倒。韓爺一見翻轉身,面向裡而臥,理也不理。蔣爺哭道:「二哥,你惱小弟,小弟深知。只是小弟委曲也要訴說明白了,就死也甘心的。當初五弟所做之事,自己逞強逞能,不顧國家法紀,急的大哥無地自容。若非小弟看破,大哥早已縊死在龐府牆外了。二哥,你老知道麼?就是小弟離間二哥,也有一番深心。凡事皆是老五作成,人人皆知是錦毛鼠的能為,並不知有姓韓的在內。到了歸結,二哥卻跟在裡頭打這不明不白的官司,豈不弱了徹地鼠之名呢?再者小弟附和著大哥,務必要拿獲五弟,並非忘了結義之情,這正是救護五弟之意。二哥難道不知他做的事麼?若非遇見包恩相與諸相好,焉能保的住他毫無傷損,並且得官授職?又何嘗委屈了他呢。你我弟兄五人自陷空島結義以來,朝夕聚首,原想不到有今日。既有今日,我四人都受皇恩,相爺提拔,難道就忘卻了二哥麼?我兄弟四人在一處已經哭了好幾場。大哥尤為傷懷,想念二哥。實對二哥說吧,小弟此番前來,一來奉旨欽命,二來包相鈞渝,三來大哥的分派。故此裝模作樣,扮成這番光景,遍處找尋二哥。小弟原有一番存心,若是找著了二哥固好;若是尋不著時,小弟從此也就出家,做個負屈含冤的老道罷了。」說到此,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他卻偷著眼看韓彰,見韓爺用巾拍抹臉,知是傷了心了,暗道:「有點活動了。」復又說道:「不想今日在此遇見二哥。二哥反惱小弟,豈不把小弟一番好心,倒埋沒了?總而言之,好人難作。小弟既見了二哥,把曲折衷腸訴明,小弟也不想活著了,隱跡山林,找個無人之處,自己痛哭一場,尋個自盡罷了。」說到此,聲咽音啞,就要放聲。
  韓爺那裡受得,由不得轉過身來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你言我行事太毒,你想想你做的事,未嘗不狠。」蔣爺見韓爺轉過身來,知他心意已回,聽他說:「做事大狠」,便急忙問道:「不知小弟做什麼狠事了?求二哥說明。」韓爺道:「你誆我藥,為何將兩丸俱備拿去,致令我昨日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是做事太狠麼?」蔣爺聽了,「噗哧」一聲笑了,道:「二哥若為此事惱我恨我,這可錯怪小弟了。你老自想想,一個小荷包兒有多大地方,當初若不將二丸藥掏出,如何裝的下那封字柬呢?再者,小弟又不是未卜先知,能夠知道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我二哥受藥縹,必要用此解藥。若早知道,小弟偷時也要留個後手兒,預備給二哥救急幾,也省的你老恨我咧。」韓爺聽了也笑了,伸手將蔣爺拉起來,問道:「大哥三弟五弟可好?」蔣爺道:「都好。」說畢,就在炕邊上坐了。彼此提起前情,又傷感了一回。
  韓爺便說:「與花蝶比較,他用閃身計,是我一時忽略,故此受了他的毒鏢,幸喜不重。趕回店來,急忙配藥,方能保得無事。」蔣爺聽了,方才放心,也將鐵嶺觀遇見胡和泄機,小弟只當是二哥被擒,誰知解救的卻是龍濤;如何刺死吳道成,又如何反手刺傷了花蝶,他在鋼刺下逃脫的話,說了一遍。韓爺聽了歡喜無限,道:「你這一刺,雖未傷他的性命,然而多少劃他一下,一來驚他一驚,二來也算報了一鏢之仇了。」
  二人正在談論,忽聽外面進來一人,撲翻身就給韓爺叩頭,倒把韓爺嚇了一跳。蔣爺連忙扶起,道:「二哥,此位便是捕快頭目龍濤龍二哥。」韓二爺道:「久仰,久仰。恕我有賤恙,不能還禮。」龍濤道:「小人今日得遇二員外,實小人之萬幸。務懇你老人家早早養好貴體,與小人報了殺兄之仇,這便是愛惜龍濤了。」說罷,淚如雨下。蔣爺道:「龍二哥,你只管放心。我等二哥好了,身體強健,必拿花賊與今兄報仇。我蔣平也是要助拿此賊的。」龍濤感謝不已。從此蔣爺服侍韓爺,又有龍濤幫著,更覺週到。鬧了不多幾日,韓爺傷痕已愈,精神復元。
  一日,三人正在吃飯之時,卻見夜星子馮七滿頭是汗,進來說道:「方才打二十里堡趕到此間,已然打聽明白,姓花的因吃了大虧,又兼本縣出票捕緝甚緊,到處有線,難以住居,他竟逃往信陽,投奔鄧家堡去了。」龍濤道:「既然如此,只好趕到信陽,再作道理。」便叫馮七參見了二員外,也就打橫兒坐了,一同吃畢飯。
  韓爺問蔣爺道:「四弟,此事如何區處?」蔣爺道:「花蝶這廝萬惡已極,斷難容留。莫若二哥與小弟同上信陽將花蝶拿獲,一來除了惡患,二來與龍兄報了大仇,三來二哥到開封也覺有些光彩。不知二哥意下如何?」韓爺點頭,道:「你說的有理。只是如何去法呢?」蔣澤長道:「二哥仍是軍官打扮,小弟照常道士形容。」龍濤道:「我與馮七做個小生意,臨期看勢作事。還有一事,我與歐陽爺丁大官人原有舊約。如今既上信陽,須叫馮七到茉花村送信才是,省得他們二位徒往灶君祠奔馳。」夜星子聽了,滿口應承,定准在誅龍橋西河神廟相見。龍濤又對韓蔣二人道:「馮七這一去尚有幾天工夫。明日我先趕赴信陽,容二員外多將養幾日。就是你們二位去時,一位軍官,一位道者,也不便同行,只好俱在河神廟會齊便了。」蔣爺深以為是,計議已定,夜星子收拾收拾,立刻起身,竟然奔茉花村而來。
  且言北俠與丁大爺來到茉花村,盤桓了幾日,真是義氣相投,言語投機。一日提及花蝶,三人便要赴灶君祠之約。兆蘭兆蕙進內稟明瞭老母。丁母關礙著北俠,不好推托。老太太便立了一個主意,連忙吩咐廚房預備送行的酒席,明日好打發他等起身。北俠與丁氏弟兄歡天喜地,收拾行李,分派人跟隨,忙亂了一天。到了掌燈時,飲酒吃飯。
  直到二鼓,剛然用完了飯,忽見丫環報來道:「老太太方才說身體不爽,此時已然歇下了。」丁氏弟兄聞聽,連忙跑到裡面看視,見老太太在帳子內,面向裡和衣而臥。問之不應。半晌方說:「我這是無妨的,你們幹你們的去。」丁氏弟兄那裡敢挪寸步,伺候到四鼓之半,老太太方解衣安寢。二人才暗暗出來,來到待客廳。誰知北俠聽說丁母欠安,也不敢就睡,獨自在那裡果等音信。見了丁家弟兄出來,便問:「老伯母因何欠安?」大爺道:「家母有年歲之人,往往如此,反累吾兄掛心,不得安眠。」北俠道:「你我知己兄弟,非比外人家,這有什麼呢。」丁二爺道:「此時家母業已安歇,吾兄可以安置吧。明日還要走路呢。」北俠道:「劣兄方才細想,此事也沒甚要緊,二位賢弟原可以不必去。何況老伯母今日身體不爽呢。就是再遲兩三日,也不為晚。總是老人家要緊。」丁氏昆仲連連稱:「是。且到明日再看。」彼此問了安置,弟兄二人仍上老太太那裡去了。
  到了次日,丁大爺先來到廳上,見北俠剛然梳洗。歐陽爺先問道:「伯母后半夜可安眠否?」兆蘭道:「托賴兄長庇廕,老母后半夜頗好。」正說話間,兆蕙亦到,便問北俠:「今日可起身麼?」北俠道:「尚在未定。等伯母醒時,看老人家的家景,再做道理。」忽見門上莊丁進來,稟道:「外面有人姓馮的,要求見歐陽爺丁大爺。」北俠道:「他來的很好,將他叫進來。」莊丁回身,不多時見一人跟莊丁進來,自說道:『小人夜星子馮七參見。」丁大爺問道:「你從何處而來?」馮七便將龍濤追下花蝶,觀中遭擒;如何遇蔣爺搭救,刺死吳道成,驚走花蝶;又如何遇見韓二爺;現今打聽明白,花沖逃往信陽,大家俱定准在誅龍橋西河神廟相見的話,述說了一回。北俠道:「你幾時回去?」馮七道:「小人特特前來送信,還要即刻趕到信陽,同龍二爺探聽花蝶的下落呢。」丁大爺道:「既如此,也不便留你。」回頭吩咐莊丁,取二兩銀子來賞與馮七。馮七叩謝道:「小人還有盤費,大官人如何又賞許多。如若沒有什麼吩咐,小人也就要走了。」又對北俠道:「爺們去時,就在誅龍橋西河神廟相見。」北俠道:「是了。我知道了。那廟裡方丈慧海我是認得的,手談是極高明的。」馮七聽了,笑了一笑,告別去了。
  誰知他們這裡說話,兆蕙已然進內看視老太太出來。北俠問道:「二弟,今日伯母如何?」丁二爺道:「方才也替吾兄請了安了。家母說:『多承掛念!』老人家雖比昨日好些,只是精神稍減。」北俠道:「莫怪劣兄說。老人家既然欠安,二位賢弟斷斷不可遠離。況此事也沒甚要緊。依我的主意,竟是我一人去到信陽,一來不至失約,二來我會同韓蔣二人再加上龍濤幫助,也可以敵的住姓花的了。二位賢弟以為何如?」兆蘭兆蕙原因老母欠安,不敢遠離,今聽北俠如此說來,連忙答道:「多承仁兄指教。我二人惟命是從。待老母大癒後,我二人再趕赴信陽就是。」北俠道:「那也不必。即便去時,也不過去一人足矣。總要一位在家伺候伯母要緊。」丁家弟兄點頭稱「是」。早見伴當擦抹舊椅,調開座位,安放杯著,擺上豐盛的酒席。這便是了母吩咐預備餞行的。酒飯已畢,北俠提了包裹,彼此珍重了一番,送出莊外,執手分別。
  不言丁氏昆仲回莊,在家奉母。單說北俠出了茉花村,上了大路,竟奔信陽而來。沿途觀覽山水,一日來到信陽境界,猛然想起人人都說誅龍橋下有誅龍劍。『哦雖然來過,並未賞玩。今日何不順便看看,也不枉再游此地一番。」想罷,來到河邊泊船之處僱船。船家迎將上來,道:「客官要上誅龍橋看古蹟的麼?待小子伺候爺上賞玩一番,何如?」北俠道:「很好。但不知要多少船價?須要說明。」船家道:「有甚要緊。只要客官暢快喜歡了,多賞些就是了。請問爺上是獨游,還是要會客呢?可要火食不要呢?」北俠道:「也不會客,也不要火食,獨自一人要遊玩遊玩,把我渡過橋西,河神廟下船,便完事了。」船家聽了,沒有什麼想頭,頓時怠兒慢兒的道:「如此說來,是要單座兒了。我們從早晨到此時,並沒開張。爺上一人,說不得走這一遭兒吧。多了也不敢說,破費爺上四兩銀子吧。」俗語說的,「車船店腳牙」,極是難纏的,他以為拿大價兒把歐陽爺難住,就拉倒了。
  不知北俠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北俠探奇毫無情趣 花蝶隱跡別有心機


  且說北俠他乃揮金似土之人,既要遣興賞奇,慢說是四兩,就是四十兩也是肯花的。想不到這個船家要價兒,竟會要在圈兒裡頭了。
  北俠道:「四兩銀子有甚要緊。只要淹看了誅龍劍,俺便照數賞你。」船家聽了,又立刻精神百倍,滿面堆下笑來,奉承道:「小人看爺上是個慷慨憐下的,只要看看古蹟兒,那在我們窮小子身上打算盤呢。伙計快搭跳板,攙爺上船。--到底靈便著些兒呀,吃飽了就發呆。」北俠道:「不用忙,也不用攙,俺自己會上船。」看跳板搭平穩了,略一墊步,輕輕來到船上。船家又囑咐道:「爺上坐穩了。小人就要開船了。」北俠道:「俺曉得。只是縴繩要拉的慢著些兒,俺還要沿路觀看江景呢。」船家道:「爺上放心。原為的是遊玩,忙什麼呢。」說罷,一篙撐開,順流而下,奔到北岸。縴夫套上纖板,慢慢牽曳。船家掌舵,北俠坐在舟中,清波蕩漾,蘆花飄揚,襯著遠山聳翠,古木撐青。一處處野店鄉村,炊煙直上;一行行白鷗秋雁,掠水頻繁。北俠對此三秋之景,雖則心曠神恰,難免幾番浩歎,想人生光陰迅速,幾輩英雄,而今何在?
  正在觀覽歎惜之際,忽聽船家說道:「爺上請看,那邊影影綽綽便是河神廟的旗桿。此處離誅龍橋不遠了。」北俠聽了,便要看古人的遺蹟:「不知此劍是何寶物?不料我今日又得瞻仰瞻仰。」早見船家將篙一撐蕩開,悠悠揚揚,竟奔誅龍橋而來,到此水勢急溜,毫不費力,已從橋孔過去。北俠兩眼左顧右盼,竟不見寶劍懸於何處。剛然要問,只見船已攏住,便要拉縴上河神廟去。
  北俠道:「你等且慢。俺原為遊賞誅龍劍而來。如今並沒看見劍在那裡,如何就上河神廟呢?」船家道:「爺上才從橋下過,寶劍就在橋的下面,如何不玩賞呢?」北俠道:「方才左瞧右瞧,兩旁並沒有懸掛寶劍,你叫我玩賞什麼呢?」船家聽了,不覺笑道:「原來客官不知古蹟所在之處。難道也沒聽見人說過麼?」北俠道:「實實沒有聽見過。到了此時,倒要請教。」船家道:「人人皆知:『誅龍橋,誅龍劍。若要看,須仰面。』爺上為何不往上看呢?」北俠猛省,也笑道:「俺倒忘了,竟沒仰面觀看。沒奈何,你等還將船撥轉。俺既到此,再沒有不看看之理。」船家便有些作難道:「此處水急溜,而且回去是逆水。我二人又得出一身汗,豈不費工夫呢?」北俠心下明白,便道:「沒甚要緊。俺回來加倍賞你們就是了。」船家聽了,好生歡喜,便叫:「伙計,多費些氣力吧。爺上有加倍賞呢。」二人踴躍非常,用篙將船往回撐起。
  果然逆水難行,多大工夫,方到了橋下。北俠也不左右顧盼,惟有仰面細細觀瞧。不看則可,看了時未免大掃其興。你道什麼誅龍劍?原來就在橋下石頭上面刻的一把寶劍,上面有模模糊糊幾個蝌蚪篆字,真是耳聞不如眼見。往往以訛傳訛,說的奇特而又奇特,再遇個探奇好占的人,恨不得頓時就要看看,及至身臨其境,只落得「原來如此」四個大字,毫無一點的情趣。
  就是北俠,他乃行俠作義之人,南北奔馳,什麼美景沒有看過。今日為個誅龍劍,白白的花了八兩頭,他算開了眼了,可瞧見石頭上刻的暗八仙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又遇船家縴夫不懂眼,使著勁兒撐住了船,動也不動。北俠問道:「為何不走?」船家道:「爺上賞玩盡興,小人聽吩咐方好開船。」北俠道:「此劍不過一目了然,俺已盡興了。快開船吧!咱們上河神廟去吧。」他二人復又撥轉船頭,一直來到河神廟下船。北俠在兜肚內掏出一個錁子,又加上多半個,合了八兩之數,賞給船家去了。
  北俠來到廟內,見有幾個人圍繞著一個大漢。這大漢地下放著一個笸蘿,口中說道:「俺這煎餅,是真正黃米麵的,又有蔥,又有醬,咬一口,噴鼻香。趕熱呀,趕熱。」旁邊也有買著吃的。再細看大漢時,卻是龍濤。北俠暗道:「他敢則早來了。」便上前故意的問道:「伙計,借光問一聲。」龍濤抬頭見是北俠,他卻笑嘻嘻的說道:「客官,你問什麼?」北俠道:「這廟內可有閒房?俺要等一個相知的朋友。」龍濤道:「巧咧,對勁兒。俺也是等鄉親的,就在這廟內落腳兒。俺是知道的,這廟內閒房多著咧。好體面屋子,雪洞兒似的,俺就是住不起。俺合廟內的老道在廚房裡打通腿兒。沒有什麼營生,就在柴鍋裡攤上了幾張煎餅,作個小買賣。你老趁熱,也鬧一張嚐嚐,包管噴鼻香。」北俠笑道:「不用。少時你在廟內,攤幾張新鮮的我吃。」龍濤道:「是咧。俺賣完了這個,再給你老攤幾張去。你老要找這廟內當家的,他叫慧海,是個一等一的人兒,好多著咧。」北俠道:「承指教了。」轉身進廟,見了慧海,彼此敘了闊情。本來素識,就在東廂房住下。到了下晚,北俠卻暗暗與龍濤相會,言花蝶並未見來。就是韓蔣二位也該來了,等他們到來再做道理。
  這日北俠與和尚在方丈裡下棋,忽見外面進來一位貴公子,衣服華美,品貌風流,手內提定馬鞭,向和尚執手。慧海連忙問訊。小和尚獻茶,說起話來。原是個武生,姓胡,特來暫租寓所,訪探相知的。北俠在旁細看,此人面上一團英氣,只是二目光芒,甚是不佳,暗道:「可惜這樣人物,被這雙眼帶累壞了,而且印堂帶煞,必是不良之輩。」正在思索,忽聽外面嚷道:「王弟二的,王弟二的。」說著話,扒著門,往裡瞧了瞧北俠,看了看公子。北俠早已看見是夜星子馮七。
  小和尚迎出來道:「你找誰?」馮七道:「俺姓張行三,找俺鄉親王弟二的。」小和尚說:「你找賣煎餅的王二呀。他在後面廚房裡呢。你從東角門進去,就瞧見廚房了。」馮七道:「沒狗呀?」小和尚道:「有狗,也不怕,鎖著呢。」馮七抽身往後去了。
  這裡貴公子已然說明,就在西廂房暫住,留下五兩定銀,回身走了,說:「遲會兒再來。」慧海送了公子回來,仍與北俠終局。北俠因記念著馮七,要問他花蝶的下落,胡亂下完。那盤棋卻輸與慧海七子。站起身來,回轉東廂房,卻見龍濤與馮七說著話,出廟去了。
  北俠連忙做散步的形景,慢慢的來到廟外,見他二人在那邊大樹下說話。北俠一見,暗暗送目,便往東走,二人緊緊跟隨。到了無人之處,方問馮七道:「你為何此時才來?」馮七道:『叫。人自離了茉花村,第三日就遇見了花蝶。誰知這廝並不按站走路,二十里也是一天,三十里也是一天。他到處拉攏,所以遲到今日。他也上這廟裡來了。」北俠道:「難道方才那公子,就是他麼?」馮七道:「正是。」北俠說:「怨不的。我說那樣一個人,怎麼會有那樣的眼光呢?原來就是他呀。怨不的說姓胡,其中暗指著蝴蝶呢。只是他到此何事?」馮七道:「這卻不知。就是昨晚在店內,他合店小二打聽小丹村來著,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北俠又問韓蔣二位。馮七道:「路上卻未遇見,想來也就該到了。」龍濤道:「今日這廝既來到此,歐陽爺想著如何呢?」北俠道:「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大家防備著就是了。」說罷,三人分散,仍然歸到廟中。
  到了晚間,北俠屋內卻不點燈,從暗處見西廂房內燈光明亮。後來忽見燈影一晃,彷彿蝴蝶兒一般。又見「噗」的一聲,把燈吹滅了。北俠暗道:「這廝又要鬧鬼了。倒要留神。」遲不多會,見格扇略起一縫,一條黑線相似,出了門,背立片時,原來是帶門呢。見他腳尖滑地,好門道,好靈便,「突」「突」往後面去了。北俠暗暗誇獎:「可惜這樣好本事!為何不學好?」連忙出了東廂房,由東角門輕輕來到後面。見花蝶已上牆頭,略一轉身,落下去了。北俠趕到,飛身上牆,往下一望,卻不見人。連忙縱下牆來,四下留神,毫無蹤跡,暗道:「這廝好快腿!果然本領不錯。」見那邊樹上落下一人,奔向前來。北俠一見,卻是馮七。又見龍濤來道:「小子好快腿,好快腿!」三人聚在一處,再也測度不出花蝶往那裡去了。
  北俠道:「莫若你我仍然埋伏在此,等他回來。就怕他回來不從此走。」馮七道:「此乃必由之地,白晝已瞧明白了。不然,我與龍二爺怎會專在此處等他呢?」北俠道:「既如此,你仍然上樹。龍頭領你就在僑根之下,我在牆內等他。裡外夾攻,再無不成功之理。」馮七聽了,說:「很好,就是如此。我在樹上瞭高,如他來時,拋磚為號。」三人計議已定,內外埋伏。
  誰知等了一夜,卻不見花沖回來。天已發曉,北俠來到前面,開了山門,見龍濤與馮七來了。彼此相見,道:「這廝那裡去了?」於是同到西廂房,見格扇虛掩。到了屋內一看,見北間?上有個小小包裹。打開看時,裡面只一件花氅官靴與公子巾。北俠叫馮七拿著奔方丈而來。
  早見慧海出來,迎面問道:「你們三位如何起的這般早?」北俠道:「你丟了人了。你還不曉得嗎?」和尚笑道:「我出家人吃齋念佛,恪守清規,如何會丟人?別是你們三位有了什麼故典了吧?」龍濤道:「真是師傅丟了人咧。我三人都替師傅找了一夜。」慧海道:「王二,你的口音如何會改了呢、』馮七道:「他也不姓王,我也不姓張。」和尚聽了,好生詫異。北俠道:「師傅不要驚疑,且到方丈細談。」大家來到屋內,彼此就座。
  北俠方將龍濤馮七名姓說出:「昨日租西廂房那人,也不姓胡,他乃作孽的惡賊花沖,外號花蝴蝶。我們俱是為訪拿此人,到你這裡。」就將夜間如何埋伏,他自從二更去後至今並未回來的話,說了一遍。慧海聞聽吃了一驚,連忙接過包裹,打開一看,內有花氅一件、官靴、公子巾,別無他物。又到西廂房內一看,?邊有馬鞭子一把,心中驚異非常,道:「似此如之奈何?」
  未知後文,下回分曉。



第六十六回     盜珠燈花蝶遭擒獲 救惡賊張華竊負逃


  且說紫髯伯聽和尚之言,答道:「這卻無妨。他決不肯回來了,只管收起來吧。--我且問你,聞得此處有個小丹村,離此多遠?」慧海道:「不過三四里之遙。」北俠道:「那裡有鄉紳富戶以及庵觀娼妓無有呢?」和尚道:「有庵觀,並無娼妓。那裡不過是個莊村,並無鎮店。若論鄉紳,卻有個勾鄉宦,因告終養在家,極其孝母,家道殷實。因為老母吃齋念佛,他便蓋造了一座佛樓,畫棟雕樑,壯觀之甚。慢說別的,就只他那寶珠海燈,便是無價之寶。上面用珍珠攢成纓絡,排穗俱有寶石鑲嵌。不用說點起來照徹明亮,就是平空看去也是金碧交輝,耀人二目。那勾員外只要討老母的喜歡,自己好善樂施,連我們廟裡一年四季皆是有香資佈施的。」北俠聽了,便對龍濤道:「聽師傅之言卻有可疑。莫若馮七你到小丹村暗暗探聽一番,看是如何?」馮七領命,飛也似的去了。龍濤便到廚房收拾飯食。北俠與和尚閒談。
  忽見外面進來一人,軍官打扮,金黃面皮,細條身子,另有一番英雄氣概,別具一番豪傑精神。和尚連忙站起相迎。那軍官一眼看見北俠,道:「足下莫非歐陽兄麼?」北俠道:『叫。弟歐陽春。尊兄貴姓?」那軍官道:「小弟韓彰,久仰仁兄,恨不一見,今日幸會。仁兄幾時到此?」北俠道:「弟來三日了。」韓弟道:「如此說來,龍頭領與馮七他二人也早到了。」北俠道:「龍頭領來在小弟之先,馮七是昨日才來。」韓爺道:「弟因有小恙,多將養了幾日,故爾來遲,叫吾兄在此耐等,多多有罪。」說著話,彼此就座。卻見龍濤從後面出來,見了韓爺,便問:「四爺如何不來?」韓爺道:「隨後也就到了。因他道士打扮,故在後走,不便同行。」
  正說之間,只見夜星子笑吟吟回來,見了韓彰,道:「二員外來了麼。來的正好,此事必須大家商議。」北俠問道:「你打聽的如何?」馮七道:「歐陽爺料事如見。小人到了那裡細細探聽,原來這小子昨晚真個到小丹村去了。不知如何被人拿住,又不知因何連傷二命,他又逃脫走了。早間勾鄉宦業已呈報到官,還未出簽緝捕呢。」大家聽了,測摸不出,只得等蔣爺來再做道理。
  你道花蝶因何上小丹村?只因他要投奔神手大聖鄧車,猛然想起鄧車生辰已近,素手前去,難以相見。早已聞得小丹村勾鄉宦家有寶珠燈,價值連城。莫若盜了此燈,獻與鄧車,一來祝壽,二來自覺有些光彩。這全是以小人待小人的形景。他那裡知道此燈有許多的蹊蹺。
  二更離了河神廟,一直奔到小丹村,以為馬到成功,伸手就可拿來。誰知到了佛樓之上,見寶燈高懸,內注清油,明晃晃明如白晝。卻有一根鎖鏈,上邊檁上有環,穿過去,將這一頭兒壓在鼎爐的腿下。細細端詳,須將香爐挪開,方能提住鎖鏈,繫下室燈。他便挽袖掖衣,來至供桌之前,舒開雙手,攥住爐耳,運動氣力往上一舉。只聽吱的一聲,這鼎爐競跑進佛龕去了。爐下桌子上卻露出一個窟窿。繫寶燈的鏈子也跑上房柁去了。花蝶暗說:「奇怪!」正在發呆,從桌上窟窿之內探出兩把撓鉤,周周正正將兩膀扣住。花蝶一見不由的著急,兩膀才待掙扎。又聽下面「吱」「吱」「吱」「吱」連聲響亮,覺的撓鉤約有千斤沉重,往下一勒,花賊再也不能支持,兩手一鬆,把兩膀扣了個結實。他此時是手兒扶著,脖兒伸著,嘴兒拱著,身兒探著,腰兒哈著,臀兒?著,頭上蝴蝶兒顫著,腿兒躬著,腳後跟兒蹺著,膝蓋兒合著,眼子是撅著,真是福相樣兒!
  誰知花蝶心中正在著急,只聽下面「嘩啷」「嘩啷」鈴鐺亂響,早有人嚷道:「佛樓上有了喊了!」從胡梯上來了五六個人,手提繩索,先把花蝶攏住。然後主管拿著鑰匙,從佛桌旁邊入了簧,「吱?」「吱?」一擰,隨擰隨鬆,將撓鉤解下,七手八腳,把花蝶捆住了,推擁下樓。主管吩咐道:「夜已深了,明早再回員外吧。你等拿賊有功,俱各有賞。方才是誰的更班兒?」卻見二人說道:「是我們倆的。」主管一看,是汪明吳升,便道:「很好。就把此賊押在你們更樓之上,好好看守。明早我單回員外,加倍賞你們兩個。」又吩咐幫拿之人道:「你們一同送到更樓,仍按次序走更巡邏,務要小心。」眾人答應,俱奔東北更樓上安置妥當,各自接撥走更去了。
  原來勾鄉宦莊院極大,四角俱有更樓。每樓上更夫四名,輪流巡更,週而復始。如今汪明吳升拿賊有功,免其坐更,叫他二人看賊。他二人興興頭頭,喜歡無限,看著花蝶道:「看他年輕輕的,什麼幹不得,偏要做賊。--還要偷寶燈。那個燈也是你偷的?為那個燈,我們員外費了多少心機,好容易安上消息。你就想偷去咧!」正在說話,忽聽下面叫道:「主管叫你們去一個人呢。」吳升道:「這必是先賞咱們點酒兒吃食。好兄弟,你辛苦辛苦去一趟吧。」汪明道:「我去。你好生看著。」他回身便下樓去了。吳升在上面,忽聽「噗?」一聲,便問道:「怎麼咧?栽倒咧。沒喝就醉。……」話未說完,卻見上來一人,凹面金腮,穿著一身皂衣,手持鋼刀。吳升才要嚷,只聽「嚓」,頭已落地。那人忽的一聲,跳上炕來,道:「朋友,俺乃病太歲張華,奉了鄧大哥之命,原為珠燈而來。不想你已入圈套,待俺來救你。」說罷,挑開繩索,將花蝶背在身上,逃往鄧家堡鄧車那裡去了。
  及至走更人巡邏至此,見更樓下面躺著一人,執燈一照,卻是汪明,被人殺死。這一驚非小,連忙報與主管,前來看視。便問:「吳升呢?」更夫說:「想是在更樓上面呢。」一疊連聲喚道:「吳升,吳升!」那裡有人答應。大家說:「且上去看看。」一看--罷咧!見吳升真是無生了,頭在一處,下在一處,炕上挑的繩索不少,賊已不知去向。主管看了這番光景,也著了慌,也顧不的夜深了,連忙報與員外去了。員外聞聽,急起來看,又細問了一番,方知道已先在佛樓上拿住一賊,因夜深未敢稟報。員外痛加申飭,言此事焉得不報。縱然不服,也該派人四下搜尋一回,更樓上多添人看守,不當如此粗心誤事。主管後悔無及,惟有伏首認罪而已。
  勾鄉宦無奈,只得據實稟報:如何拿獲鬢邊有蝴蝶的大盜,如何派人看守,如何更夫被殺大盜逃脫的情節,一一寫明,報到縣內。此事一吵嚷,誰人不知,那個不曉。因此馮七來到小丹村,容容易易把此事打聽回來。
  大家聽了,說:「等四爺蔣平來時,再做道理。」果然是日晚間,蔣爺趕到。大家彼此相見了,就把花蝶之事述說一番。蔣澤長道:「水從源流樹從根。這廝既然有投鄧車之說,還須上鄧家堡去找尋。誰叫小弟來遲,明日小弟就到鄧家堡探訪一番。可有一層,如若掌燈時小弟不回來,說不得眾位哥哥們辛苦辛苦,趕到鄧家堡方妥。」眾人俱各應允。飲酒敘話,吃畢晚飯,大家安息,一宿不提。
  到了次日,蔣平仍是道家打扮,提了算命招子,拿上漁鼓簡板,竟奔鄧家堡而來。誰知這日正是鄧車生日。蔣爺來到門前,踱來踱去,恰好鄧車送出一人來,卻是病太歲張華,因昨夜救了花蝶,聽花蝶說,近來霸王莊馬強與襄陽王交好,極其親密,意欲邀同鄧車前去。鄧車聽了滿心歡喜,就叫花沖寫了一封書信,特差張華前去投遞。不想花蝶也送出來,一眼瞧見蔣平,兜的心內一動,便道:「鄧大哥,把那唱道情的叫進來,我有話說。」鄧車即吩咐家人,把那道者帶進來。蔣四爺便跟定家丁進了門,見廳上鄧車花沖二人上坐。花沖不等鄧車吩咐,便叫家人快把那老道帶來。鄧車不知何意。
  少時,蔣四爺步上臺階,進入屋內,放下招子漁鼓板兒,從從容容的稽首,道:「小道有禮了。不知施主喚進小道,有何吩咐?」花沖說:「我且問你,你姓什麼?」蔣平道:「小道姓張。」花沖說:「你是自小兒出家,還是半路兒呢?還是故意兒假扮出道家的樣子,要訪什麼事呢?要實實說來。快講,快講!」鄧車在旁聽了,甚不明白,便道:「賢弟,你此問卻是為何?」花沖道:「大哥有所不知。只因在鐵嶺觀小弟被人暗算,險些兒喪了性命。後來在月光之下,雖然看不真切,見他身材瘦小,腳步靈便,與這道士頗頗相仿。故此小弟倒要盤問盤問他。」說畢,回頭對蔣平道:「你到底說呀,為何遲疑呢?」
  蔣爺見花蝶說出真病,暗道:「小子真好眼力,果然不錯,倒要留神。」方說道:「二位施主攀說,小道如何敢插言說話呢。小道原因家寒,毫無養贍,實實半路出家,仗著算命弄幾個錢吃飯。」花蝶道:「你可認得我麼?」蔣爺假意笑道:「小道剛到寶莊,如何認得施主?」花沖冷笑道:「俺的性命險些兒被你暗算,你還說不認得呢。大約束手問你,你也不應。」站起身走進屋內,不多時手內提著一把枯藤鞭子來,湊到蔣平身邊,道:「你敢不說實話麼?」
  蔣爺知他必要拷打,暗道:「小子,你這皮鞭,諒也打不動四大爺。瞧不的你四爺一身乾肉,你覿面來試,夠你小子啃個酒兒的。」這正是藝高人膽大。蔣爺竟不慌不忙的,答道:「實是半路出家的,何必施主追問呢?」花沖聽了,不由氣往上沖,將手一揚,「刷」「刷」「刷」「刷」就是幾下子。蔣四爺故意的「暖喲」道:「施主,這是為何?平空把小道叫進宅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小道亂打起來。我乃出家之人。這是什麼道理?暖喲!曖喲!這是從那裡說起?」鄧車在旁看不過眼,向前攔住道:「賢弟,不可,不可!」
  不知鄧車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紫髯伯庭前敵鄧車 蔣澤長橋下擒花蝶


  且說鄧車攔住花沖道:「賢弟不可。天下人面貌相同的極多,你知他就是那刺你之人嗎?且看為兄分上,不可誤賴好人。」花蝶氣沖沖的坐在那裡。鄧車便叫家人帶道士出去。蔣平道:「無緣無故,將我抽打一頓,這是那裡晦氣。」花蝶聽說「晦氣」二字,站起身來,又要打他,多虧了鄧車攔住。旁邊家人也向蔣平勸道:「道爺,你少說一句吧,隨我快走吧。」蔣爺說:「叫我走,到底拿我東西來。難道硬留下不成。」家人道:「你有什麼東西?」蔣爺道:「我的鼓板招子。」家人回身,剛要拿起漁鼓簡板,只聽花沖道:「不用給他,看他怎麼樣2」鄧車站起笑道:「賢弟既叫他去,又何必留他的東西,倒叫他出去說混話,鬧的好說不好聽的做什麼!」一壁說著,一壁將招子拿起。
  鄧車原想不到招子有分兩的,剛一拿手一脫落,將招子摔在地下,心下轉想道:「呀!他這招子如何恁般沉重?」又拿起仔細一看。誰知摔在地下時,就把鋼刺露出一寸有餘。鄧車看了,順手往外一抽,原來是一把極鋒芒的三稜鵝眉鋼刺。一聲「哎呀」道:「好惡道呀!快與我綁了。」花蝶早已看見鄧車手內擎著鋼刺,連忙過來,道:「大哥,我說如何?明明刺我之人,就是這個傢伙。且不要性急,須慢慢的拷打他。問他到底是誰,何人主使,為何與我等作對。」鄧車聽了,吩咐家人拿皮鞭來。
  蔣爺到了此時,只得橫了心,預備挨打。花沖把椅子挪出,先叫家人亂抽一頓,只不要打他致命之處,慢慢的拷打他。打了多時,蔣爺渾身傷痕已然不少。花蝶問道:「你還不實說麼?」蔣爺道:「出家人沒有什麼說的。」鄧車道:「我且問你:你既出家,要這鋼刺何用?」蔣爺道:『咄家人隨遇而安,並無庵觀寺院,隨方居住。若是行路遲了,或起身早了,難道就無個防身的傢伙麼?
  我這鋼刺是防範歹人的,為何施主就遲疑了呢?」鄧車暗道:「是呀。自古呂祖尚有寶劍防身。他是雲遊道人,毫無定止,難道就不准他帶個防身的傢伙麼?此事我未免莽撞了。」
  花蝶見鄧車沉吟,惟恐又有反悔,連忙上前道:「大哥請歇息去,待小弟慢慢的拷他。」回頭吩咐家人,將他抬到前面空房內,高高吊起。自己打了,又叫家人打。蔣爺先前還折辯,後來知道不免,索性不言語了。花蝶見他不言語,暗自想道:「我與家人打的工夫也不小了,他卻毫不承認。若非有本領的,如何禁的起這一頓打?」他只顧思索。誰知早有人悄悄的告訴鄧車,說那道士打的不言語了,鄧車聽了心中好生難安,想道:「花沖也太不留情了。這又不是他家,何苦把個道士活活的治死。雖為出氣,難道我也不嫌個忌諱麼?我若十分攔他,又恐他笑我,說我不擔事,膽忒小了。也罷,我須如此,他大約再也沒有說的。」想罷,來到前面。只是花沖還在那裡打呢。再看道士時,渾身抽的衣服狼藉不堪,身無完膚。鄧車笑吟吟上前道:「賢弟你該歇息歇息了。自早晨吃了些壽麵,到了此時,可也餓了。酒筵已然擺妥。非是劣兄給他討情,今日原是賤辰,難道為他耽誤咱們的壽酒嗎?」一番話把個花沖提醒,忙放下皮鞭,道:「望大哥恕小弟忘神。皆因一時氣憤,就把大哥的千秋忘了。」轉身隨鄧車出來,卻又吩咐家人:「好好看守,不許躲懶貪酒。候明日再細細的拷問。若有差錯,我可不依你們,惟你們幾個人是問。」二人一同往後面去了。
  這裡家人也有抱怨花蝶的,說他無緣無故,不知那裡的邪氣,也有說給他們添差使,還要充二號主子,盡裝蒜;又有可憐道士的,自午間揉搓到這時,渾身打了個稀爛,也不知是那葫蘆藥。便有人上前,悄悄的問道:「道爺,你喝點兒吧。」蔣爺哼了一聲。旁邊又有人道:「別給他涼水喝,不是玩的。與其給他水喝,現放著酒熱熱的給他溫一碗,不比水強麼?」那個說:「真個的。你看著他,我就給他溫酒去。」不多時,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酒。二人偷偷的把蔣爺繫下來,卻不敢鬆去了繩綁。一個在後面輕輕的扶起,一個在前面端著酒喂他。蔣爺一連呷了幾口,覺得心神已定,略喘息喘息,便把餘酒一氣飲乾。
  此時天已漸漸的黑上來了。蔣爺暗想道:「大約歐陽兄與我二哥差不多的也該來了。」忽聽家人說道:「二兄弟,你我從早晨鬧到這?昝晚了,我餓的受不得了。」那人答道:「大哥,我早就餓了。怎麼他們也不來替換替換呢?」這人道:「老二,你想想,咱們共總多少人。如今他們在上頭打發飯,還有空兒替換咱們嗎?」蔣爺聽了,便插言道:「你們二位只管吃飯。我四肢捆綁,又是一身傷痕,還跑的了麼?」兩個家人聽了,道:「慢說你跑不了。你就是真跑了,這也不是我們正宗差使,也沒甚要緊。你且養養精神,咱們回來再見。」說罷,二人出了空房,將門倒扣,往後面去了。
  誰知歐陽春與韓彰早已來了。二人在房上降望,不知蔣爺在於何處。歐陽春便遞了暗號,叫韓彰在房上降望,自己卻找尋蔣平。找到前面空房之外,正聽見二人嚷餓。後來聽他二人往後面去了,北俠便進屋內。蔣爺知道救兵到了。北俠將繩綁挑開,蔣爺悄悄道:「我這渾身傷痕卻沒要緊,只是四肢捆的麻了,一時血脈不能周流,須把我夾著,安置個去處方好。」北俠道:「放心。隨我來。」一伸臂膀將四爺夾起,往東就走。過了夾道,出了角門,卻是花園。四下一望,並無可以安身的去處。走了幾步,見那邊有一葡萄架,幸喜不甚過高。北俠悄悄道:「且屈四弟在這架上吧。」說罷,左手一順,將蔣爺雙手托起,如舉小孩子一般,輕輕放在架上,轉身從背後皮鞘內將七寶刀抽出,竟奔前廳而來。
  誰知看守蔣爺的二人吃飯回來,見空房子門已開了,道士也不見了。一時驚慌無措,忙跑到廳上,報與花蝶鄧車。他二人聽了就知不好,也無暇細問。花蝶提了利刃,鄧車摘下鐵把弓,挎上鐵彈子袋,手內拿了三個子彈。剛出廳房,早見北俠持刀已到。鄧車扣上彈子把手一揚,峻的就是一彈。北俠知他彈子有工夫,早已防備。見他把手一揚,卻把寶刀扁著一迎,只聽當的一聲彈子落地。鄧車見打不著來人,一連就是三彈,只聽「當」「當」「當」響了三聲,俱各打落在地。鄧車暗暗吃驚,說:「這人技藝超群。」便順手在袋內掏出數枚,連珠發出,只聽「丁當」「丁當」猶如打鐵一般。
  旁邊花蝶看的明白,見對面只一個人並不介意。他卻腳下使勁,一個健步,以為幫虎吃食,可以成功。不想忽然腦後生風,覺著有人。一回頭,見明晃晃的鋼刀劈將下來,說聲「不好!」將身一閃,翻手往上一迎。那裡知道韓爺勢猛刀沉,他是翻腕迎的不得力,刀對刀只聽咯當一聲,他的刀早已飛起數步,噹啷啷落在塵埃。花蝶那裡還有魂咧,一伏身奔了角門,往後花園去了,慌不擇路,無處藏身,他便到葡萄架根下將身一蹲,以為他算是葡萄老根兒。他如何想的到架上頭還有個人呢。
  蔣爺在架上,四肢剛然活動,猛聽腳步聲響。定睛細看,見一人奔到此處不動,隱隱頭上有黑影兒亂晃,正是花蝶。蔣爺暗道:「我的鋼刺被他們拿去,手無寸鐵。難道眼瞅著小子藏在此處,就罷了不成?--有了,我何不砸他一下子,也出一出拷打的惡氣。」想罷,輕拳兩腿,緊抱雙肩,往下一翻身,噗哧的一聲,正砸在花蝶的身上,把花蝶砸的往前一撲,險些兒嘴按地。幸虧兩手扶住,只覺兩耳嚶的一聲,雙睛金星亂迸,說聲:「不好!此處有了埋伏了。」一挺身,踉裡踉蹌,奔那邊牆根去了。
  此時韓彰趕到,蔣爺爬起來道:「二哥,那廝往北跑了。」韓彰嚷道:「好賊!往那裡走?」緊緊趕來,看看追上。花蝶將身一縱,上了牆頭。韓爺將刀一搠,花蝶業已躍下,「咕嘟」「咕嘟」往東飛跑。跑過牆角,忽見有人嚷道:「那裡走?龍濤在此!」嗖的就是一棍。好花蝶!身體靈便,轉身復往西跑。誰知早有韓爺攔住。南面是牆,北面是護莊河。花蝶往來奔馳許久,心神已亂,眼光迷離,只得奔板橋而來。剛剛到了橋的中間,卻被一人劈胸抱住,道:「小子,你不洗澡嗎?」二人便滾下橋去。花蝶不識水性,那裡還能掙扎。原來抱花蝶的就是蔣平。他同韓彰躍出牆來,便在此橋埋伏。到了水中,雖然不深,他卻掐住花蝶的脖項,往水中一浸,連浸了幾口水,花蝶已然人事不知了。
  此時韓爺與龍濤馮七俱各趕上。蔣爺托起花蝶,龍濤提上木橋,與馮七將他綁好。蔣爺竄將上來,道:「好冷!」韓爺道:「你等繞到前面,我接應歐陽兄去。」說罷,一躍身跳入牆內。
  且說北俠刀磕鐵彈,鄧車心慌,已將三十二子打完,敵人不退,正在著急。韓爺趕到,嚷道:「花蝶已然被擒。諒你有多大本領。俺來也!」鄧車聞聽,不敢抵敵,將身一縱,從房上逃走去了。北俠也不追趕,見了韓彰,言花蝶已擒,現在莊外。說話間,龍濤背著花蝶,蔣爺與馮七在後,來到廳前,放下花蝶。蔣爺道:「好冷,好冷!」韓爺道:「我有道理。」持著刀往後面去了。不多時,提了一包衣服來,道:「原來姓鄧的並無家小,家人們也藏躲了。四弟來換衣服。」蔣平更換衣服之時,誰知馮七聽韓爺說後面無人,便去到廚房將柴炭抱了許多,頓時點著烘起來。蔣平換了衣服出來,道:「趁著這廝昏迷之際,且鬆了綁。那裡還有衣服,也與他換了。天氣寒冷,若把他噤死了,反為不美。」龍濤馮七聽說有理,急忙與花蝶換妥,仍然綁縛,一壁控他的水,一壁向著火,小子鬧了個「水火既濟」。
  韓爺又見廳上擺著盛筵,大家也都餓了,彼此就座,快吃痛飲。蔣爺一眼瞧見鋼刺,急忙佩在身邊。只聽花蝶呻吟道:「淹死我也!」馮七出來,將他攙進屋內。花蝶在燈光之下一看:見上面一人碧睛紫髯;左首一人金黃面皮;右首一人形容枯瘦,正是那個道士;下面還有個黑臉大漢,就是鐵嶺觀被擒之人。看了半日,不解是何緣故。只見蔣爺斟了一杯熱酒,來到花蝶面前,道:「姓花的事已如此,不必遲疑。你且喝杯熱酒暖暖寒。」花蝶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與俺作對?」蔣爺道:「你作的事,你還不知道麼?拈污婦女,造孽多端,人人切齒,個個含冤。因此我等抱不平之氣,才特特前來拿你。若問我,我便是陷空島四鼠蔣平。」花蝶道:「你莫非稱翻江鼠的蔣澤長麼?」蔣爺道:「正是。」花蝶道:「好,好!名不虛傳。俺花沖被你拿住,也不凌辱於我。快拿酒來!」蔣爺端到他唇邊,花沖一飲而盡,又問道:「那上邊的又是何人?」蔣爺道:「那是北俠歐陽春。那邊是我二哥韓彰。這邊是捕快頭目龍濤。」花蝶道:「罷了,罷了!也是我花沖所行不正,所以惹起你等的義憤。今日被擒,正是我自作自受。你們意欲將我置於何地?」蔣爺道:「大丈夫敢作敢當,方是男子。明早將你解到縣內,完結了勾鄉宦家殺死更夫一案,便將你解赴東京,任憑開封府發落。」花沖聽了,便低頭不語。
  此時天已微明,先叫馮七到縣內呈報去了。北俠道:「劣兄有言奉告:如今此事完結,我還要回茉花村去。一來你們官事,我不便混在裡面;二來因雙俠之令妹於冬季還要與展南俠畢姻,面懇至再,是以我必須回去。」韓蔣二人難以強留,只得應允。
  不多時,縣內派了差役,跟隨馮七前來,起解花沖到縣。北俠與韓蔣二人出了鄧家堡,彼此執手分別。北俠仍回茉花村。韓蔣二人同到縣衙。惟有鄧車悄悄回家,聽說花沖被擒,他恐官司連累,忙忙收拾收拾,竟奔霸王莊去了。後文再表。
  不知花沖到縣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花蝶正法展昭完姻 雙俠餞行靜修測字


  且說蔣韓二位來到縣前。蔣爺先將開封的印票拿出,投遞進去。縣官看了連忙請到書房款待,問明底細,立刻升堂。花沖並無推倭,甘心承認。縣官急速辦了詳文,派差跟隨韓蔣龍濤等,押解花沖起身。一路上小心防範,逢州過縣,皆是添役護送。
  一日,來到東京,蔣爺先到公廳,見了眾位英雄,彼此問了寒暄。盧方先問:「我的二弟如何?」蔣平便將始末述說了一遍:「現今押解著花沖,隨後就到。」大家歡喜無限。盧方徐慶白玉堂展昭相陪,迎接韓彰。蔣爺連忙換了眼色,來到書房,回稟包公。包公甚喜,即命包興傳出話來:「如若韓義士到來,請到書房相見。」
  此時盧方等已迎著韓彰,結義弟兄,彼此相見了,自是悲喜交集。南俠見了韓爺,更覺親熱。暫將花沖押在班房。大家同定韓爺,來到公所,各道姓名相見。獨到了馬漢,徐慶道:「二哥,你老弩箭誤傷的,就是此人。」韓爺聽了,不好意思,連連謝罪。馬漢道:「三弟,如今俱是一家人了,你何必又提此事。」趙虎道:「不知者不作罪,不打不成相與。以後誰要忌妒誰,他就不是好漢,就是個小人了。」大眾俱備大笑。公孫先生道:「方才相爺傳出話來,如若韓兄到來,即請書房相見。韓兄就同小弟,先到書房要緊。」韓彰便隨公孫先生去了。
  這裡南俠吩咐備辦酒席,與韓蔣二位接風。不多時,公孫策等出來,剛到茶房門前,見張老兒帶定鄧九如在那裡恭候。九如見了韓爺,向前深深一揖,口稱:「韓伯伯在上,小姪有禮。」韓爺見是個宦家公子,連忙還禮,一時忘懷,再也想不起是誰來。張老兒道:「軍官爺,難道把湯圓鋪的張老兒忘了麼?」韓爺猛然想起,道:「你二人為何在此?」包興便將在酒樓相遇,帶到開封,他家三公子奉相諭將公子認為義子的話,說了一遍。韓爺聽了歡喜,道:「真是福隨貌轉,我如何認得。如此說,『公子請了』。」
  大家笑著,來到公所之內,見灑筵業已齊備。大家謙遜,彼此就座。盧方便問:「見了相爺如何?」公孫策道:「相爺見了韓兄,甚是歡喜,說了好些渴想之言。已吩咐小弟速辦折子,就以拿獲花沖,韓兄押解到京為題,明早啟奏。大約此折一上,韓兄必有好處。」盧方道:「全仗賢弟扶持。」韓爺又叫伴當,將龍濤請進來,大家見了。韓爺道:「多承龍兄一路勤勞,方才已回稟相爺,待事畢之後,回去不遲。所有護送差役,俱各有賞。」龍濤道:「小人仰賴二爺四爺拿獲花沖,只要報仇雪恨,龍濤生平之願足矣。」話剛到此,只見包興傳出話來,道:「相爺吩咐,立刻帶花沖二堂聽審。」公孫先生王馬張趙等聽了,連忙到二堂伺候去了。
  這裡無執事的,暫且飲酒敘話。南俠便問花蝶事體。韓爺便述說一番,又深贊他人物本領,惜乎一宗大毛病,把個人帶累壞了。正說之間,王馬張趙等俱各出來。趙虎連聲誇道:「好人物,好膽量!就是他所做之事不端,可惜了。」眾人便問:「相爺審的如何?」王朝、馬漢道:「何用審問,他自己俱備通說了。實實罪在不赦。招已畫了。此時相爺與公孫先生擬他的罪名,明日啟奏。」不多時,公孫策出來,道:「若論他殺害人命,實在不少,惟獨玷污婦女一節較重,理應凌遲處死。相爺從輕,改了個斬立決。」龍濤聽了心內暢快,大家從新飲酒,喜悅非常。飲畢,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包公上朝遞折,聖心大悅,立刻召見韓彰,也封了校尉之職。花沖罪名依議。包相就派祥符縣監斬,仍是龍濤馮七帶領銜役押赴市曹行刑。回來到了開封,見眾英雄正與韓彰賀喜。龍濤又謝了韓蔣二人,他要回去,韓爺蔣爺二位贈了龍濤百金,所有差役俱各賞賜,各回本縣。龍濤從此也不在縣內當差了。
  這裡眾英雄歡喜,聚在一處,快樂非常。除了料理官事之外,便是飲酒作樂。盧方等又在衙門就近處置了寓所,仍是五人同居。自鬧東京,弟兄分手,至此方能團聚。除了盧方一年回家幾次,收取地租,其餘四人就在此處居住,當差供職,甚是方便。
  南俠原是丁大爺給蓋的房屋,預備畢姻。因日期近了,也就張羅起來。不多幾日,丁大爺同老母妹子來京,南俠早已預備了下處。眾朋友俱各前來看望,都要會會北俠。誰知歐陽春再也不肯上東京,同丁二爺在家看家,眾人也只得罷了。到了臨期,所有迎妝嫁娶之事,也不必細說。
  南俠畢姻之後,就將了母請來同居,每日與丁大爺會同眾朋友歡聚。剛然過了新年,丁母便要回去。眾英雄與丁大爺義氣相投,戀戀難捨。今日你請,明日我邀,這個送行,那個餞別,聚了多少日期,好容易方才起身。
  丁兆蘭隨著丁母回到家中,見了北俠。說起:「開封府的朋友人人羨慕大哥,恨不得見面,抱怨小弟不了。」北俠道:「多承眾位朋友的愛惜,實是劣兄不慣應酬。如今賢弟回來,諸事已畢,劣兄也就要告辭了。」丁大爺聽了,詫異道:「仁兄卻是為何?難道小弟不在家時,舍弟有什麼不到之處麼?」北俠笑道:「你我豈是那樣的朋友。賢弟不要多心。劣兄有個賤恙,若要閒的日子多了便要生病。所謂勞人不可多逸,逸則便不消受了。這些日見賢弟不來,已覺焦心煩躁。如今既來了,必須放我前行,庶免災纏病繞。」兆蘭道:「既如此,小弟與仁兄同去。」北俠道:「那如何使得。你非劣兄可比,現在老伯母在堂,而且妹子新嫁,更要二位賢弟不時的在膝下承歡,省得老人家寂寞。再者,劣兄出去閒遊,毫無定所。難道賢弟就忘了『遊必有方』嗎?」兆蘭兆蕙聽見北俠之言是決意的要去,只得說道:「既如何,再屈留仁兄兩日,候後日起身如何?」北俠只得應允。這兩日的歡聚,自不必說。到了第三日,兆蘭兆蕙備了酒席,與北俠餞行。並問:「現欲何往?」北俠道:「還是上杭州一遊。」飲酒後提了包裹,雙俠送到莊外,各道珍重,彼此分手。
  北俠上了大路,散步逍遙,逢山玩山,遇水賞水。凡有古人遺蹟,再沒有不遊覽的。一日,來到仁和縣境內,見一帶松樹稠密,遠遠見旗桿高出青霄。北俠想道:「這必是個大寺院,何不瞻仰瞻仰。」來到廟前一看,見匾額上?著「盤古寺」三字,殿宇牆垣,極其齊整。北俠放下包裹,拂去塵垢,端正衣襟,方攜了包裹步入廟中。
  上了大殿,瞻仰聖像,卻是「三皇」。才禮拜畢,只見出來一個和尚,年紀不足三旬,見了北俠問訊。北俠連忙還禮,問道:「令師可在廟中麼?」和尚道:「在後面。施主敢是找師父麼?」北俠道:「我因路過寶剎,一來拜訪今師,二來討杯茶吃。」和尚道:「請到客堂待茶。」說罷,在前引路,來到客堂,真是窗明几淨,樸而不俗。和尚張羅煮茶。不多一會,茶已烹到。早見出來個老和尚,年紀約有七旬,面如童顏,精神百倍。見了北俠,問了姓名,北俠一一答對,又問:「吾師上下?」和尚答道:「上靜下修。」二人一問一答,談了多時,彼此敬愛。看看天已晚了,和尚獻齋,北俠也不推辭,隨喜吃了。和尚更覺歡喜,便留北俠多盤桓幾日。北俠甚合心意,便住了。晚間無事,因提起手談,誰知靜修更是酷好。二人就在燈下較了一局,不相上下,萍水相逢,遂成莫逆,北俠一連住了幾日。
  這日早晨,北俠拿出一錠銀來,交與靜修,作為房金。和尚那裡肯受,道:「我這廟內香火極多。客官就是住上一年半載,這點薪水之用足以供的起。千萬莫要多心。」北俠道:「雖然如此,我心甚是不安。權作香資,莫要推辭。」靜修只得收了。北俠道:「吾師無事,還要領一局,肯賜教否?」靜修道:「怎奈者借力弱,恐非敵手。」北俠道:「不吝教足矣。何必太謙。」二人放下棋秤,對奕多時。忽見外面進來一個儒者,衣衫襤摟,形容枯瘦,手內持定幾幅對聯,望著二人一揖。北俠連忙還禮,道:「有何見教?」儒者道:「學生貧困無資,寫得幾幅對聯,望祈居士資助一二。」和尚聽了,便立起身來,接過對聯,打開一看,不由的失聲叫「好」。
  未知靜修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杜雍課讀侍妾調奸 秦昌賠罪丫環喪命


  且說靜修和尚打開對聯一看,見寫的筆法雄健,字體遒媚,不由的連聲贊道:「好書法,好書法!」又往儒者臉上一望,見他雖然窮苦,頗含秀氣,而且氣度不凡,不由的慈悲心一動,便叫儒者將字放下,吩咐小和尚帶到後面,梳洗淨面,款待齋飯。儒者聽了,深深一揖,隨著和尚後面去了。
  北俠道:「我見此人,頗頗有些正氣,決非假冒斯文。」靜修道:「正是。老僧方才看他骨格清奇,更非久居人下之客。」說罷,復又下棋。
  剛然終局,只見進來一人,年約四旬以外。和尚卻認得是秦家莊員外秦昌,連忙讓坐,道:「施主何來?這等高興。」秦員外道:「無事不敢擅造寶剎,只因我這幾日心神有些不安,特來懇求吾師測一個字。」
  靜修起初不肯,後來推辭不掉,只得說道:「既如此,這倒容易。員外就說一個字,待老僧測測看。說的是了,員外別喜歡;說的不是了,員外也別惱。」秦昌道:「君子問禍不問福。方才吾師說『容易』,就是這個『容』字吧。」靜修寫出來,端詳了多時,道:「此字無偏無奇,卻是個端正字體。按字意說來,『有容德乃大』,『無欺心自安』。員外作事光明,毫無欺心,這是好處。然凡事須有涵容,不可急躁,未免急則生變,與事就不相宜了。員外以後總要涵容,遇事存在心裡,管保轉禍為福。老僧為何說這個話呢?只因此字拆開看,有些不妙。員外請看,此字若拆開看,是個穴下有人口。若要不涵容,惟恐人口不利。這也是老僧妄說,員外體要見怪。」員外道:「多承吾師指教,焉有見怪之理。」
  說話間,秦昌屢盼桌上的對聯。見靜修將字測完,方立起身來,把對聯拉開一看,連聲誇贊:「好字,好字!這是吾師的大筆麼?」靜修道:「老憎如何寫的來。這是方才一儒者賣的。」秦昌道:「此人姓甚名誰?現在何處?」靜修道:「現在後面。他原是求資助的,並未問他姓名。」秦昌道:「如此說來,是個寒儒了。我為小兒,屢欲延師訓誨,未得其人。如今既有儒者,吾師何不代為聘請,豈不兩便麼?」靜修笑道:「延師之道,理宣恭敬,不可因他是寒士,便藐視於他。似如此草率,非待讀書人之禮。」秦昌立起身來,道:「吾師責備的甚是。但弟子惟恐錯過機會,不得其人,故此覺得草率了。」連忙將外面家童喚進來,吩咐道:「你速速到家,將衣衫帽靴取來,並將馬快快備兩匹來。」靜修見他延師心盛,只得將儒者請來。誰知儒者到了後面,用熱水洗去塵垢,更覺滿面光華,秀色可餐。秦昌一見,歡喜非常,連忙延至上座,自己在下面相陪。
  原來此人姓杜名雍,是個飽學儒流,一生性氣剛直,又是個落落寡合之人。靜修便將秦昌延請之意說了。杜雍卻甚願意,秦昌樂不可言。少時家童將衣衫帽靴取來,秦昌恭恭敬敬奉與杜雍。杜雍卻不推辭,將通身換了,更覺落落大方。秦昌別了靜修北俠,便與杜雍同行。出了山門,秦昌便要墜鐙,杜雍不肯,謙讓多時,二人乘馬,來到莊前下馬。家童引路,來到書房,獻茶已畢,即叫家人將學生喚出。
  原來秦昌之子名叫國璧,年方十一歲。安人鄭氏,三旬以外年紀。有一妾,名叫碧蟾。丫環僕婦不少。其中有個大丫環名叫彩鳳,服侍鄭氏的;小丫環名叫彩霞,服侍碧蟾的。外面有執事四人:進寶、進財、進祿、進喜。秦昌雖然四旬年紀,還有自小兒的乳母白氏,年已七旬。算來人丁也有三四十口。家道饒餘。員外因一生未能讀書,深以為憾,故此為國壁諄諄延師,也為改換門庭之意。
  自拜了先生之後,一切肴撰,甚是精美。秦昌雖未讀過書,卻深知敬先生,也就難為他。往往有那不讀書的人,以為先生的飯食隨便俱可,漫不經心的很多。那似這秦員外拿著先生當天神敬的一般。每逢自己討取帳目之時,便囑咐鄭氏安人,先生飯食要緊,不可草率,務要小心。即或安人不得暇,就叫彩鳳照料,習以為常。誰知早已惹起侍妾的疑忌來了。一日,員外又去討帳,臨行囑咐安人與大丫頭,先生處務要留神,好好款待。員外去後,彩鳳照料了飯食,叫人送到書房。碧蟾也便悄悄隨到書房,在窗外偷看,見先生眉清目秀,三旬年紀,儒雅之甚,不看則己,看了時邪心頓起。
  也是活該有事。這日偏偏員外與國壁告了半天假,帶他去探親。碧蟾聽了此信,暗道:「許他們給先生做菜,難道我就不許麼?」便親手做了幾樣菜,用個小盒盛了,叫小丫頭彩霞送到書房。不多時,回來了。他便問:「先生做什麼呢?」彩霞道:「在那裡看書呢。」碧蟾道:「說什麼沒有?」丫環道:「他說:『往日俱是家童送飯,今日為何你來?快回去吧!』將盒放在那裡,我就回來了。」碧蟾暗道:「奇怪!為何不吃呢?」便叫彩霞看了屋子,他就三步兩步來到書房,撕破窗紙,往裡窺看,見盒子依然未動。他便輕輕咳嗽。杜先生聽了,抬頭看時,見窗上撕了一個窟窿,有人往裡偷看,卻是年輕婦女,連忙問道:「什麼人?」窗外答道:「你猜是誰?」杜先生聽這聲音有些不雅,忙說道:「這是書房,還不退了!」窗外答道:「諒你也猜不著。我告訴你,我比安人小,比丫環大。今日因員外出門,家下無人,特來相會。」先生聽了,發話道:「不要嘮叨,快迴避了!」外面說道:「你為何如此不知趣?莫要辜負我一片好心。這裡有表記送你。」杜雍聽了,頓時紫漲面皮,氣往上沖,嚷道:「滿口胡說!再不退,我就要喊叫起來。」一壁嚷,一壁拍案大叫。正在憤怒,忽見窗外影兒不見了,先生仍氣忿忿的坐在椅子上面,暗想道:「這是何說!可借秦公待我這番光景,竟被這賤人帶累壞了。我須得便點醒他,庶不負他待我之知遇。」
  你道碧蟾為何退了?原來他聽見員外回來,故此急忙退去。且言秦昌進內更換衣服,便來到書房,見先生氣忿忿坐在那裡,也不為禮。回頭見那邊放著一個小小元盒,裡面酒菜極精,紋絲兒沒動。剛要坐下問話,見地下黃澄澄一物,連忙毛腰撿起,卻是婦女戴的戒指。一聲兒沒言語,轉身出了書房。仔細一看,卻是安人之物,不由的氣沖霄漢,直奔臥室去了。
  你道這戒指從何而來?正是碧蟾隔窗拋入的表記。杜雍正在氣忿喊叫之時,不但沒看見,連聽見也沒有。秦昌來到臥室之內,見鄭氏與乳母正在敘話,不容分說,開口大罵道:「你這賤人,幹的好事!」乳母不知為何,連忙上前解勸,彩鳳也上來攔阻。鄭氏安人看此光景,不知是那一葫蘆藥。秦昌坐在椅上,半晌,方說道:「我叫你款待先生,不過是飲饌精心。誰叫你跑到書房,叫先生瞧不起我,連理也不理。這還有個閨範麼?」安人道:「那個上書房來?是誰說的?」秦昌道:「現有對證。」便把戒指一扔,鄭氏看時果是自己之物,連忙說道:「此物雖是我的。卻是兩個,一個留著自戴,一個賞了碧蟾了。」秦昌聽畢,立刻叫彩鳳去喚碧蟾。
  不多時,只見碧蟾披頭散髮,彩鳳哭哭啼啼,一同來見員外。一個說:「彩鳳偷了我的戒指,去到書房,陷害於我。」一個說:「我何嘗到姨娘屋內。這明是姨娘去到書房,如今反來訛我。」兩個你言我語,分爭不休。秦昌反倒不得主意,竟自分解不清。自己卻後悔,不該不分青紅皂白,把安人辱罵一頓,忒莽撞了。倒是鄭氏有主意,將彩鳳嚇唬住了,叫乳母把碧蟾勸回屋內。
  秦昌不能分析此事,坐在那裡發呆,生暗氣。少時,乳母過來,安人與乳母悄悄商議,此事須如此如此,方能明白。乳母道:「此計甚妙。如此行來,也可試出先生心地如何了。」乳母便一一告訴秦昌,秦昌深以為是。
  到了晚間,天到二鼓之後,秦昌同了乳母來到書房。只見裡面尚有燈光,杜雍業已安歇。乳母叩門,道:「先生睡了麼?」杜雍答道:「睡了。做什麼?」乳母道:「我是姨娘房內的婆子。因員外已在上房安歇了,姨娘派我前來請先生到裡面,有話說。」杜雍道:「這是什麼道理!白日在窗外聒絮了多時,怪道他說比安人小,比丫環大,原來是個姨娘。你回去告訴他,若要如此的鬧法,我是要辭館的了。豈有此理呀,豈有此理!」外面秦昌聽了心下明白,便把白氏一拉,他二人抽身回到臥室。秦昌道:「再也不消說了,也不用再往下問。只這『比安人小,比丫環大』一語,卻是碧蟾賤人無疑了。我還留他何用!若不及早殺卻他,難去心頭之火。」乳母道:「凡事不可急躁。你若將他殺死,一來人命關天,二來醜聲傳揚,反為不美。」員外道:「似此如之奈何呢?」乳母道:「莫若將他鎖禁在花園空房之內,或將他餓死,或將他國死,也就完事了。」秦昌深以為是。次日黎明,便吩咐進寶將後花園收拾出了三間空房,就把碧蟾鎖禁,吩咐不准給他飯食,要將他活活餓死。
  不知碧蟾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秦員外無辭甘認罪 金琴堂有計立明冤


  且說碧蟾素日原與家人進寶有染,今將他鎖禁在後花園空房,不但不能挨餓,反倒遂了二人私欲。他二人卻暗暗商量計策。碧蟾說:「員外與安人雖則住在上房,卻是分寢,員外在東間,安人在西間。莫若你夤夜持刀,將員外殺死,就說安人懷恨,將員外謀害。告到當官,那時安人與員外抵了命。我掌了家園,咱們二人一生快樂不盡。強如我為妾,你是奴呢。」說的進寶心活,半夜裡持刀來殺秦昌。
  且說員外自那日錯罵了安人,至今靜中一想,原是自己莽撞。如今既將碧蟾鎖禁,安人前如何不陪罪呢。到了夜靜更深,自己持燈來至西間。見鄭氏剛然歇下,他便進去。彩鳳見員外來了,不便在跟前,只得溜出來。他卻進了東間,摸了摸臥具,鋪設停當,暗自想道:「姨奶奶碧蟾,他從前原與我一樣是丫頭。員外揀了他,收作二房。我曾擬陪一次。如今碧蟾既被員外鎖禁,此缺已出,不消說了,理應是我坐補,」妄想得缺,不覺神魂迷亂,一歪身躺在員外枕上,竟自睡去。他卻那裡知道進寶持刀前來,輕輕的撬門而入,黑暗之中,摸著脖項,狠命一刀。可憐,一個即要補缺的彩鳳,竟被惡奴殺死。
  進寶以為得意,回到本屋之中,見一身的血跡,剛然脫下要換。只聽員外那裡,一疊連聲叫「進寶」。進寶聽了,吃驚不小,方知員外未死。一壁答應,一壁穿衣,來到上房。只因員外由西間陪罪回來,見彩鳳已被殺在臥具之上,故此連連呼喚。見了進寶,便告訴他彩鳳被殺一節。進寶方知把彩鳳誤殺了。此時安人已知,連忙起來,大家商議。鄭氏道:「事已如此,莫若將彩鳳之母馬氏喚進,告訴他。多多給他銀兩,將他女兒好好殯殮就是了。」秦昌並無主意,立刻叫進寶告訴馬氏去。誰知進寶見了馬氏就挑唆,說他女兒是秦昌因奸不遂憤怒殺死的,叫馬氏連夜到仁和縣報官。
  金必正金大老爺因是人命重案,立刻前來相驗。秦昌出其不意,只得迎接官府。就在住房廊下,設了公案。金令親到東屋看了,問道:「這鋪蓋是何人的?」秦昌道:「就是小民在此居住。」金令道:「這丫頭他叫什麼?」秦昌道:「叫彩鳳。」金令道:「他在這屋裡住麼?」秦昌道:「他原是服侍小民妻子,在西屋居住的。」金令道:「如此說來,你妻子住在西間了。」秦昌答應:「是。」金令理叫仵作前來相驗,果係刀傷。金令吩咐將秦昌帶到荷中聽審,暫將彩鳳盛殮。
  轉到衙中,先將馬氏細問了一番。馬氏也供出秦昌與鄭氏久已分寢,東西居住,他女兒原是服侍鄭氏的。金令問明,才帶上秦昌來,問他為何將彩鳳殺死。誰知秦昌別的事沒主意,他遇這件事倒有了主意,回道:「小民將彩鳳誘至屋內,因奸不遂,一時忿恨,將他殺死。」
  你道他如何恁般承認?他想:「我因向與妻子東西分住,如何又說出與妻子陪罪呢?一來說不出口,二來惟恐官府追問『因何陪罪』,又叨頓出碧蟾之事。那時鬧得妻妾當堂出醜,其中再連累上一個先生,這個聲名傳揚出去,我還有個活頭麼?莫若我把此事應起,還有個輾轉。大約為買的丫頭因奸致死,也不至抵償,總而言之,前次不該合安人急躁,這是我沒有涵容處。彼時若有涵容,慢慢訪查,也不必陪罪,就沒有這些事了。可見靜修和尚是個高僧,怨得他說人口不利,果應其言。」他雖如此想,不思索思索,若不陪罪,他如何還有命呢?
  金令見他滿口應承,反倒疑心,便問他:「兇器藏在何處?」秦昌道:「因一時忙亂,忘卻擲於何地。」其詞更覺含渾。金令暗想道:「看他這光景,又無兇器,其中必有緣故。須要慢慢訪查。」暫且懸案寄監。
  此時鄭氏已派進喜暗裡安置,秦昌在監不至受苦。他因家下無人,僕從難以靠托。仔細想來,惟有杜先生為人正直剛強,便暗暗寫信托付杜雍,照管外邊事體,一切內務全是鄭氏料理。監中叫進寶四人,輪流值宿服侍。
  一日,靜修和尚到秦員外家取香火銀兩,順便探訪杜雍。剛然來到秦家莊,迎頭遇見進寶。和尚見了,問道:「員外在家麼?杜先生可好?」進寶正因外面事務如今是杜先生料理,比員外在家加倍嚴緊,一肚子的氣無處發洩。聽靜修和尚問先生,他便進讒言道:「師傅還提杜先生呢。原來他不是好人,因與主母調奸,被員外知覺,大鬧了一場。杜先生懷恨在心,不知何時暗暗與主母定計,將丫頭彩鳳殺死,反告了員外因奸致命,將員外下在南牢。我此時便上縣內,瞧我們員外去。」說罷,揚長去了。
  和尚聽了,不勝驚駭詫異,大罵杜雍不止。回轉寺中,見了北俠,道:「世間竟有這樣人面獸心之人,實實可惡!」北俠道:「吾師為何生嗔?」靜修和尚便將聽得進寶之言,一一敘明。北俠道:「我看杜雍決不是這樣人,惟恐秦員外別有隱情。」靜修聽了好生不樂,道:「秦員外為人,老僧素日所知,一生原無大過,何至被囚。可恨這姓杜的竟自如此不堪,實實可惡!」北俠道:「我師還要三思。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難道不是吾師薦的麼?」這一句話,問得靜修和尚面紅過耳。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一言不發,站起來向後面去了。
  北俠暗想道:「據我看來,杜雍去了不多日期,何得驟與安人調奸?此事有些荒唐。今晚倒要去探聽探聽。」又想:「老和尚偌大年紀,還有如此火性,可見貪嗔癡愛的關頭,是難跳的出的。他大約因我拿話堵塞於他,今晚決不肯出來。我正好行事。」想罷,暗暗裝束,將燈吹滅,虛掩門戶,彷彿是早已安眠,再也想不到他往秦家莊來。
  到了門前,天已初鼓。先往書房探訪,見有兩個更夫要蠟,書童回道:「先生上後邊去了。」北俠聽了,又暗暗來到正室房上。忽聽乳母白氏道:「你等莫要躲懶,好好烹下茶。少時奶奶回來,還要喝呢。」北俠聽了,暗想:「事有可疑。為何兩個人俱不在屋內?且到後面看看再作道理。」
  剛然來到後面,見有三間花廳,格扇虛掩。忽聽裡面說道:「我好容易得此機會,千萬莫誤良宵。我這裡跪下了。」又聽婦人道:「真正便宜了你。你可莫要忘了我的好處呀。」北俠聽到此,殺人心陡起,暗道:「果有此事!且自打發他二人上路。」背後抽出七寶刀。說時遲,那時快,推開格扇,手起刀落。可憐男女二人剛得片時歡娛,雙魂已歸地府。北俠將二人之頭挽在一處,掛在格扇屈戍之上。滿腔惡氣全消,仍回盤古寺。他以為是杜雍與鄭氏無疑,那裡知道他也是誤殺了呢。
  你道方才書童答應更夫,說先生往後邊去了,是那個後邊?就是書房的後邊。原來是杜先生出恭呢。杜雍出恭回來,問道:「你方才合誰說話?」書童道:「更夫要蠟來了。」杜雍道:「他們如何這麼早就要蠟?昨夜五更時拿去的蠟,算來不過點了半枝,應當還有半枝。難道還點不到二更麼?員外不在家,我是不能叫他們賺。如要賺,等員外回來,愛怎麼賺,我是全不管的。」
  正說時,只見更夫跑了來道:「師老爺,師老爺!不好了!」杜雍道:「不是蠟不夠了?犯不上這等大驚小怪的。」更夫道:「不是,不是。方才我們上後院巡更,見花廳上有兩人執著格扇往外瞧。我們怕是歹人,拿燈籠一照,誰知是兩個人頭。」杜先生道:「是活的?是死的?」更夫道:「師老爺可嚇糊塗了。既是人頭,如何會有活的呢?」杜雍道:「我不是害怕,我是心裡有點發怯。我問的是男的?是女的?」更夫道:「我們沒有細瞧。」杜先生道:「既如此,你們打著燈籠在前引路,待我看看去。」更夫道:「師老爺既要去看,須得與我換蠟了。這燈籠裡剩了個蠟頭兒了。」杜先生吩咐書童拿幾枝蠟,交與更夫,換好了,方打著燈籠,往後面花廳而來。
  到了花廳,更夫將燈籠高高舉起。杜先生戰戰哆嗦看時,一個耳上有環,道:「喂呀!是個婦人。你們細看是誰?」更夫看了半晌,道:「好象姨奶奶。」杜雍便叫更夫:「你們把那個頭往外轉轉,看是誰?」更夫仗著膽子,將頭扭一扭,一看。這個說:「這不是進祿兒嗎?」那個道:「是不錯。是他,是他!」杜先生道:「你們要認明白了。」更夫道:「我認的不差。」杜先生道:「且不要動。」更夫道:「誰動他做什麼呢。」杜先生道:「你們不曉得,這是要報官的。你們找找四個管家。今日是誰在家?」變夫道:「昨日是進寶在監該班,今日應當進財該班。因進財有事去了,才進祿給進寶送信去叫他連班。不知進祿如何被人殺了?此時就剩進喜在家。」杜先生道:「你們把他叫來,我在書房等他。」更夫答應。一個去叫進喜,一個引著先生來到書房。
  不多時,進喜來到。杜先生將此事告訴明白,叫他進內啟知主母。進喜急忙進去,稟明瞭鄭氏。鄭氏正從各處檢點回來,嚇的沒了主意,叫間先生,此事當如何辦理。杜先生道:「此事隱瞞不得的,須得報官。你們就找地方去。」進喜立刻派人找了地方來,到後花廳看了,也不動,道:「這要即刻報官,耽延不得了。只好管家你隨我同去。」進喜嚇的半晌無音。還是杜先生有見識,知是地方勒索,只得叫進喜從內要出二兩銀子來,給了地方。他才一人去了。
  至次日,地方回來,道:「少時太爺就來,你們好好預備了。」不多時,金令來到,進喜同至後園。金令先問了大概情形,然後相驗,記了姓名,叫人將頭摘下。又進屋內去,看見男女二屍,下體赤裸,知是私情。又見?榻上有一字柬,金令拿起細看,攏在袖中,又在?下搜出一件血衣裹著鞋襪,問進喜道:「你可認得,此衣與鞋襪是誰的?」進喜瞧了瞧,回道:「這是進寶的。」金令暗道:「如此看來,此案全在進寶身上。我須如此如此,方能了結此事。」吩咐暫將男女盛殮,即將進喜帶入街中,立刻開堂。且不問進喜,也不問秦昌,吩咐:「帶進寶。」兩旁衙役答應一聲,去提進寶。
  此時進寶正在監中服侍員外秦昌,忽然聽見行役來說:「太爺現在堂上,呼喚你上堂,有話吩咐。」進寶不知何事,連忙跟隨行役,上了大堂。只見金令坐在上面,和顏悅色問道:「進寶,你家員外之事,本縣現在業已訪查明白。你既是他家的主管,你須要親筆寫上一張訴呈來。本縣看了,方好從中設法,如何出脫你家員外的罪名。」進寶聽了,有些不願意,原打算將秦昌謀死。如今聽縣官如此說,想是受了賄賂。無奈何,說道:「既蒙太爺恩典,小人下去寫訴呈就是了。」金令道:「就要遞上來,本縣立等。」回頭吩咐書吏:「你同他去,給他立個稿兒,叫他親筆謄寫。速速拿來。」書吏領命下堂。
  不多時,進寶拿了訴呈,當堂呈遞。金令問道:「可是你自己寫的?」進寶道:「是。求先生打的底兒,小人謄寫的」金令接來,細細一看,果與那字柬筆跡相同。將驚堂木一拍,道:「好奴才!你與碧蟾通姦設計,將彩鳳殺死,如何陷害你家員外,還不從實招上來!」進寶一聞此言,頂梁骨上嚶的一聲,魂已離殼,驚慌失色道:「此……此……此事小……小……小人不知。」金令吩咐:「掌嘴。」剛然一邊打了十個,進寶便嚷道:「我說呀,我說。」兩邊衙役道:「快招!快招!」進寶便將碧蟾如何留表記被員外揀著,錯疑在安人身上;又如何試探先生,方知是碧蟾,將他鎖禁花園;原是小人素與姨娘有染,因此暗暗定計要殺員外,不想秦昌那日偏偏的上西門去了,這才誤殺了彩鳳;一五一十,述了一遍。金令道:「如此說來,碧蟾與進祿昨夜被人殺死,想是你憤奸不平,將他二人殺了。」進寶碰頭道:「此事小人實實不知。昨夜小人在監內服侍員外,並未回家,如何會殺人呢?老爺詳情。」金令暗暗點頭,道:「他這話卻與字柬相符。只是碧蟾進祿卻被何人所殺呢叩
  你道是何字柬?原來進祿與進寶送信,叫他多連一夜。進寶恐其負了碧蟾之約,因此悄悄寫了一柬,托進祿暗暗送與碧蟾。誰知進祿久有垂涎之意,不能得手,趁此機會,方才入港。恰被北俠聽見,錯疑在杜雍鄭氏身上,故此將二人殺死。
  至於?下搜出血衫鞋襪,金令如何知道就在?下呢?皆因進寶字柬上,前面寫今日不能回來之故;後面又囑咐千萬,前次血污之物,恐?下露人眼目,須改別處隱藏方妥。有此一語,故而搜出。是進喜識認,說出進寶。金令已知是進寶所為。又恐進祿栽贓陷害別人,故叫進寶寫訴呈,對了筆跡,然後方問此事。以為他必狡賴,再用字柬衣衫鞋襪質證。誰知小子不禁打,十個嘴巴,他就通說了,卻倒省事。
  不知金令如何定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楊芳懷忠彼此見禮 繼祖盡孝母子相逢


  且說金公審明進寶,將他立時收監,與彩鳳抵命,把秦昌當堂釋放,惟有殺奸之人,再行訪查緝獲另結,暫且懸案。論碧蟾早就該死,進祿因有淫邪之行,致有殺身之禍。他二人既死,也就不必深究了。
  且說秦昌回家,感謝杜雍不盡,二人遂成莫逆。又想起靜修之言,杜雍也要探望,因此二人同來到盤古寺。靜修與北俠見了,彼此驚駭。還是秦昌直爽,毫無隱諱,將此事述明。靜修北俠方才釋疑,始悟進寶之言盡是虛假。四人這一番親愛快樂,自不必言。
  盤桓了幾日,秦昌與杜雍仍然回莊,北俠也就別了靜修,上杭州去了。沿路上聞人傳說道:「好了!杭州太守可換了。我們的冤枉可該訴了。」仔細打聽,北俠卻曉得此人。
  你道此人是誰?聽我慢慢敘來。只因春闈考試,欽命包大人主考,到了三場已畢,見中卷內並無包公姪兒。天子便問:「包卿,世榮為何不中?」包公奏道:「臣因欽命點為主考,臣姪理應迴避,因此並未入場。」天子道:「朕原為揀選人材,明經取士,為國求賢。若要如此,豈不叫包世榮抱屈麼?」即行傳旨,著世榮一體殿試。此旨一下,包世榮好生快樂。到了殿試之期,欽點包世榮的傳臚,用為翰林院庶吉士,包公叔姪碰頭謝恩。赴瓊林宴之後,包公遞了一本給包世榮告假,還鄉畢姻,三個月後仍然回京供職。聖上准奏,賞賚了多少東西。包世榮別了叔父,帶了鄧九如,榮耀還鄉。至於與玉芝畢姻一節,也不必細述。
  只因杭州太守出缺,聖上欽派了新中榜眼用為編修的倪繼祖。倪繼祖奉了聖旨,不敢遲延。先拜老師,包公勉勵了多少言語,倪繼祖一一謹記。然後告假還鄉祭祖。奉旨:「著祭祖畢,即赴新任。」你道倪繼祖可是倪太公之子麼?就是僕人可是倪忠麼?其中尚有許多的原委,真彷彿白羅衫的故事,此處不能不敘出。
  且說揚州甘泉縣有一飽學儒流,名喚倪仁,自幼定了同鄉李太公之女為妻。什麼禮聘呢?有祖傳遺留的一枝並梗玉蓮花,晶瑩光潤無比,拆開卻是兩枝,合起來便成一朵。倪仁視為珍寶,與妻子各佩一枝。只因要上泰州探親,便僱了船隻。這船戶一名陶宗,一名賀豹,外有一個僱工幫閒的名叫楊芳。不料這陶宗賀豹乃是水面上作生涯的,但凡客人行李輜重露在他眼裡,再沒有放過去的。如今見倪仁僱了他的船,雖無沉重行李,卻見李氏生的美貌,淫心陡起。賀豹暗暗的與陶宗商量,意欲劫掠了這宗買賣。他別的一概不要,全給陶宗,他單要李氏作個妻房。二人計議停當,又悄悄的知會了楊芳。楊芳原是僱工人,不敢多
  一日,來在揚子江,到幽僻之處,將倪仁拋向水中淹死。賀豹便通勒李氏。李氏哭訴道:「因懷孕臨邇,待分娩後再行成親。」多虧楊芳在旁解勸道:「他丈夫已死,難道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賀豹只得罷了。楊芳暗暗想道:「他等作惡,將來事犯,難免扳拉於我。再者看這婦人哭的可憐,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罷,他便沽酒買肉,慶賀他二人一個得妻,一個發財。二人見他慇懃,一齊說道:「何苦要叫你費心呢。你以後真要好時,我等按三七與你股分。你道好麼?」楊芳暗暗道:「似你等這樣行為,慢說三七股分,就是全給老楊,我也是不稀罕的。」他卻故意道:「如若二位肯提攜於我,敢則是好。」便慇懃勸酒。不多時,把二人灌的酩酊大醉,橫臥在船頭之上。楊芳便悄悄的告訴了李氏,叫他上岸,一直往東,過了樹林,有個白衣庵,他姑母在這廟出家,那裡可以安身。
  此時天已五鼓,李氏上岸不顧高低,拼命往前奔馳。忽然一陣肚痛,暗說:「不好!我是臨月身體,若要分娩,可怎麼好?」正思索時,一陣疼如一陣,只得勉強奔到樹林,存身樹下。不多時,就分娩了。喜得是個男兒。連忙脫下內衫,將孩兒包好,胸前就別了那半枝蓮花,不敢留戀,難免悲慼,急將小兒放在樹木之下。自己恐賊人追來,忙忙往東奔逃,上廟中去了。
  且說楊芳放了李氏,心下暢快,一歪身也就睡了。剛然睡下,覺得耳畔有人喚道:「你還不走,等待何時?」楊芳從夢中醒來,看了看四下無人,但見殘月西斜,疏星幾點,自己想道:「方才明明有人呼喚,為何竟自無人呢?」再看陶賀二人酣睡如雷,又轉念道:「不好!他二人若是醒來,不見了婦人,難道就罷了不成?不是埋怨於我,就是四下搜尋。那時將婦人訪查出來,反為不美。--有了,莫若我與他個溜之乎也。及至他二人醒來,必說我拐了婦人遠走高飛,也免得他等搜查。」主意已定,東西一概不動,隻身上岸,一直竟往白衣庵而來。
  到了庵前,天已做明,向前扣門,出來了個老尼,隔門問道:「是那個?」楊芳道:「姑母請開門,是姪兒楊芳。」老尼開了山門。楊芳來到客堂,尚未就座,便悄悄問道:「姑母,可有一個婦人投在庵中麼?」老尼道:「你如何知道?」楊芳便將灌醉二賊、私放李氏的話,說了一遍。老尼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惜乎你為人不能為徹。何錯你也沒什麼舛錯,只是他一點血脈失於路上,恐將來斷絕了他祖上的香煙。」楊芳追問情由。老尼便道:「那婦人已投在廟中,言於樹林內分娩一子。若被人撿去,尚有生路;倘若遭害,便絕了香煙,深為痛惜。是我勸慰再三,應許與他找尋,他方止了悲啼,在後面小院內將息。」楊芳道:「既如此,我就找尋去。」老尼道:「你要找尋,有個表記。他胸前有枝白玉蓮花,那就是此子。」楊芳謹記在心,離了白衣庵,到了樹林,看了一番,並無蹤跡,暗暗訪查了三日,方才得了實信。
  離白衣庵有數里之遙,有一倪家莊。莊中有個倪太公。因五更趕集,騎著個小驢兒來到樹林,那驢便不走了。倪太公詫異,忽聽小兒啼哭,連忙下驢一看,見是個小兒放在樹木之下,身上別有一枝白玉蓮花。這老半生無兒,見了此子,好生歡喜,連忙打開衣襟將小兒揣好,也顧不得趕集,連忙乘驢轉回家中。安人梁氏見了此子,問了情由。夫妻二人歡喜非常,就起名叫倪繼祖。他那裡知道小兒的本姓卻也姓倪呢。這也是天緣湊巧,姓倪的根芽就被姓倪的撿去。
  俗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哪日倪太公得了此子,早已就有人知道,道喜的不離門。又有薦乳母的。今日你來,明日我往,俱要給太公作賀。大公難以推辭,只得備了酒席請鄉黨父老。這些鄉黨父老也備了些須薄禮,前來作賀。
  正在應酬之際,只見又是兩個鄉親領來一人,約有三旬年紀。倪太公卻不認得,問道:「此位是誰?」二鄉老道:「此人是我們素來熟識的。因他無處安身,聞得太公得了小相公,他情願與太公作僕人。就是小相公大了,他也好照看。他為人最是樸實忠厚的。老鄉親看我二人分上,將他留下吧。」倪太公道:「他一人所費無幾,何況又有二位老鄉親美意,留下就是了。」二鄉老道:「還是老鄉親爽快。過來見了太公。太公就給他起個名兒。」倪太公道:「僕從總要忠誠,就叫他倪忠吧。」原來此人就是楊芳。因同他姑母商量,要照應此子,故要投到倪宅。因認識此莊上的二人,就托他們趁著賀喜,順便舉薦。
  楊芳聽見倪太公不但留下,而且起名倪忠,便上前叩頭,道:「小人倪忠與太公爺叩頭道喜。」倪太公甚是歡喜。倪忠便慇懃張羅諸事,不用吩咐。這日倪太公就省了好些心。從此倪忠就在倪太公莊上,更加小心留神。倪太公見他忠正樸實,諸事俱各托付於他,無有不盡心竭力的。倪太公倒得了個好幫手。
  一日,倪忠對太公道:「小人見小官人年紀七歲,資性聰明,何不叫他讀書呢?」太公道:「我正有此意。前次見東村有個老學究,學問頗好。你就揀個日期,我好帶去入學。」於是定了日期,倪繼祖入學讀書。每日俱是倪忠護持接送。倪忠卻時常到庵中看望,就只瞞過倪繼祖。
  剛念了有二三年光景,老學究便轉薦了一個儒流秀士,卻是濟南人,姓程名建才。老學究對太公道:「令郎乃國家大器,非是老漢可以造就的。若是從我敝友訓導訓導,將來必有可成。」倪太公尚有些猶疑,倒是倪忠攛掇,道:「小官人頗能讀書。既承老先生一番美意,薦了這位先生,何不叫小官人跟著學學呢?」太公聽了,只得應允,便將程先生請來訓誨繼祖。繼祖聰明絕頂,過目不忘,把個先生樂的了不得。
  光陰茬苒,日月如梭,轉眼間倪繼祖已然十六歲。程先生對太公說,叫倪繼祖科考。太公總是鄉下人形景,不敢妄想成人。倒是先生著急,不知會太公,就叫倪繼祖遞名去赴考,高高的中了生員。太公甚喜,酬謝了先生。自然又是賀喜,應接不暇。
  一日,先生出門。倪繼祖也要出門閒遊閒遊,稟明瞭太公,就叫倪忠跟隨。信步行來,路過白衣庵,倪忠道:「小官人,此庵有小人的姑母在此出家,請進去歇歇吃茶。小人順便探望探望。」倪繼祖道:「從不出門,今日走了許多的路,也覺乏了,正要歇息歇息。」倪忠向前叩門。老尼出來迎接,道:「不知小官人到來,未能迎接,多多有罪。」連忙讓到客堂待茶。
  原來倪忠當初訪著時,已然與他姑母送信。老厄便告訴了李氏,李氏暗暗念佛。自彌月後便拜了老尼為師,每日在大土前虔心懺悔,無事再也不出佛院之門。這一日正從大士前禮拜回來,忘記了關小院之門。恰好倪繼祖歇息了片時,便到各處閒遊,只見這院內甚是清雅,信步來到院中。李氏聽到院內有腳步聲響,連忙出來一看。不看時則已,看了時不由的一陣痛徹心髓,頓時落下淚來。他因見了倪繼祖的面貌舉止,儼然與倪仁一般。誰知倪繼祖見了李氏落淚,可煞作怪,他只覺的眼眶兒發酸,撲籟籟也就淚流滿面,不能自解。正在拭淚,只見倪忠與他姑母到了。倪忠道:「官人你為何啼哭?」倪繼祖道:「我何嘗哭來。」嘴內雖如此說,聲音尚帶悲哽。倪忠又見李氏在那裡呆呆落淚,看了這番光景,他也不言不語,拂袖拭起淚來。
  只聽老尼道:「善哉!善哉!此乃天性,豈是偶然。」倪繼祖聽了此言,詫異道:「此話怎講?」只見倪忠跪倒道:「望乞小主人赦宥老奴隱瞞之罪,小人方敢訴說。」好倪繼祖,見他如此,驚的目瞪癡呆。又聽李氏悲切切道:「恩公快些請起,休要折受了他。不然,我也就跪了。」倪繼祖好生納悶,連忙將倪忠拉起,問道:「此事端的如何?快些講來。」倪忠便把怎麼長、怎麼短,述說了一遍。他這裡說,那裡李氏已然哭了個聲哽氣噎。倪繼祖聽了半晌,還過一口氣來,道:「我倪繼祖生了十六歲,不知生身父母受如此苦處!」連忙向前抱住李氏,放聲大哭。老尼與倪忠勸慰多時,母子二人方才止住悲聲。李氏道:「自蒙恩公搭救之後,在此庵中一十五載。不想孩兒今日長成。只是今日相見,為娘的如同睡裡夢裡,自己反倒不能深信。問吾兒,你可知當初表記是何物?」倪繼祖聽了此言,惟恐母親生疑,連忙向那貼身裡衣之中,掏出白玉蓮花,雙手奉上。李氏一見蓮花,「曖喲」了一聲,身體往後一仰。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認明師學藝招賢館 查惡棍私訪霸王莊


  且說李氏一見了蓮花,睹物傷情,復又大哭起來。倪繼祖與倪忠商議,就要接李氏一同上莊。李氏連忙止悲,說道:「吾兒體生妄想!為娘的再也不染紅塵了。原想著你爹爹的冤仇,今生再世也不能報了。不料倪氏門中有你這根芽。只要吾兒好好攻書,得了一官半職,能夠與你爹爹報仇雪恨,為娘的平生之願足矣。」倪繼祖見李氏不肯上莊,便哭倒跪下,道:「孩兒不知親娘,便罷。如今既已知道,也容孩兒略盡孝心。就是孩兒養身的父母不依時,自有孩兒懇求哀告。何況我那父母也是好善之家,如何不能容留親娘呢?」李氏道:「言雖如此。但我自知罪孽深重,一生懺悔不來。倘若再墮俗緣,惟恐不能消受,反要生出災殃。那時吾兒豈不後悔?」倪繼祖聽李氏之言,心堅如石,毫無回轉,便放聲大哭道:「母親既然如此,孩兒也不回去了,就在此處侍奉母親。」李氏道:「你既然知道,讀書要明理,俗言『順者為孝』,為娘的雖未撫養於你,難道你不念劬勞之恩,竟敢違背麼?再者,你那父母哺乳三年,好容易養的你長大成人,你未能報答於萬一,又肯作此負心之人麼?」一席話說的倪繼祖一言不發,惟有低頭哭泣。
  李氏心下為難,猛然想起一計來,須如此如此,這冤家方能回去。想罷,說道:「孩兒不要啼哭。我有三件事,你要依從,諸事辦妥,為娘的必隨你去如何?」倪繼祖連忙問道:「那三件?請母親說明。」李氏道:「第一件,你從今後須要好好攻書,務須要得了一官半職;第二件,你須將仇家拿獲,與你爹爹雪恨;第三件,這白玉蓮花乃祖上遺留,原是兩個合成一枝,如今你將此枝仍然帶去,須把那一枝找尋回來。三事齊備,為娘必隨兒去;三事之中,倘缺一件,為娘的再也不能隨你去的。」說罷,又囑咐倪忠道:「恩公一生全仗忠義,我也不用饒舌。全賴恩公始終如一,便是我倪氏門中不幸之大幸了。你們速速回去吧!省得你那父母在家盼望。」李氏將話說完,一摔手回後去了。
  這裡倪繼祖如何肯去,還是倪忠連攙帶勸,真是一步幾回頭,好容易攙出院子門來。老尼後面相送。倪繼祖又諄囑了一番,方離了白衣庵,竟奔倪家莊而來。主僕在路途之中,一個是短歎長吁,一個是婉言相勸。倪繼祖道:「方才聽母親吩咐三件事,仔細想來,作官不難,報仇容易,只是那白玉蓮花卻往何處找尋?」倪忠道:「據老奴看來,物之隱現,自有定數,卻倒不難。還是作官難。總要官人以後好好攻書要緊。」倪繼祖道:「我有海洋深的仇,焉有自己不上進呢。老人家體要憂慮。倪忠道:「官人如何這等呼喚?惟恐折了老奴的草料。」倪繼祖道:「你甘屈人下,全是為我而起。你的恩重如山,我如何以僕從相待。」倪忠道:「言雖如此。官人若當著外人,還要照常,不可露了形跡。」倪繼祖道:「逢場作戲,我是曉得的。還有一宗,今日之事,你我回去千萬莫要泄漏。待功成名就之後,大家再為言明,庶乎彼此有益。」倪忠道:「這不用官人囑咐。老奴十五年光景皆未泄漏,難道此時倒隱瞞不住麼?」二人說話之間,來到莊前。倪繼祖見了太公梁氏,俱各照常。
  於是倪繼祖一心想著報仇,奮志攻書。遲了二年,又舉於鄉,益發高興,每日裡討論研求。看看的又過了二年。明春是大比之年,倪繼祖與先生商議,打點行裝,一同上京考試。太公跟前俱已稟明。誰知到了臨期,程先生病倒,竟自「嗚呼哀哉」了。因此倪繼祖帶了倪忠,悄悄到白衣庵,別了親娘,又與老尼留下銀兩,主僕一同進京。這才有會仙樓遇見了歐陽春丁兆蘭一節。
  自接濟了張老兒之後,在路行程非止一日,來到東京,租了寓所,靜等明春赴考。及至考試已畢,倪繼祖中了第九名進士,到了殿試,又欽點了榜眼,用為編修。可巧杭州太守出缺,奉旨又放了他。主僕二人,好生歡喜。又拜別包公。包公又囑咐了好些話。主僕衣錦還鄉,拜了父母,稟明認母之事。太公梁氏本是好善之家,聽了甚喜,一同來到白衣庵,欲接李氏在莊中同住。李氏因孩兒即刻赴任,一來莊中住著不便,二來自己心願不遂,決意不肯。因此仍在白衣庵與老尼同住。倪繼祖無法,只得安置妥當,且去上任。等接任後,倘能二事如願,那時再來迎接,大的母親也就無可推托了。即叫倪忠束裝就道,來到杭州,剛一接任,就收了無數的詞狀。細細看來,全是告霸王莊馬強的。
  你道這馬強是誰?原來就是太歲莊馬剛的宗弟,倚仗朝中總管馬朝賢是他叔父,他便無所不為。他霸田占產,搶掠婦女。家中蓋了個招賢館,接納各處英雄豪傑,因此無賴光棍投奔他家的不少。其中也有一二豪傑,因無處可去,暫且棲身,看他的動靜。現時有名的便是:黑妖狐智化、小諸葛沈仲元、神手大聖鄧車、病六歲張華、賽方朔方貂,其餘的無名小輩不計其數。每日裡舞劍掄槍,比刀對棒,魚龍混雜,鬧個不了。一來二去,聲氣大了,連襄陽王趙爵都與他交結往來。
  獨獨有一個小英雄,心志高傲,氣度不俗,年十四歲,姓艾名虎,就在招賢館內作個館童。他見眾人之中,惟獨智化是個豪傑,而且本領高出人上,便時刻小心,諸事留神,敬奉智化為師,真感得黑妖狐歡喜非常,便把他暗暗的收作徒弟,悄悄傳他武藝。誰知他心機活變,一教便會,一點就醒。不上一年光景,學了一身武藝。他卻時常悄悄的對智化道:「你老人家以後不要勸我們員外,不但白費唇舌,他不肯聽;反倒招的那些人背地裡抱怨,說你老人家忒膽小了。『搶幾個婦女什麼要緊。要是這末害起怕來,將來還能幹大事麼?』你老人家自己想想,這一群人都不成了亡命之徒了麼?」智化道:「你莫多言,我自有道理。」他師徒只顧背地裡閒談,誰知招賢館早又生出事來。
  原來馬強打發惡奴馬勇前去討帳回來,說債主翟九成家道艱難,分文皆無。馬強將眼一瞪,道:「沒有就罷了不成。急速將他送縣官追。」馬勇道:「員外不必生氣,其中卻有個極好的事情。方才小人去到他家,將小人讓進去,苦苦的哀求。不想炕上坐著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小人問他是何人。翟九成說是他外孫女,名叫錦娘。只因他女兒女婿亡故,留下女兒毫無倚靠,因此他自小兒撫養,今年已交十七歲。這翟九成全仗著他作些針線,將就度日。員外曾吩咐過小人,叫小人細細留神打聽,如有美貌婦女,立刻回稟。據小人今日看見這女子,真算是少一無二的了。」一句話說的馬強心癢難搔,頓時樂的兩眼連個縫兒也沒有了,立刻派惡奴八名,跟隨馬勇,到翟九成家將錦娘搶來,抵銷欠帳。
  這惡賊在招賢館立等,便向眾人誇耀道:「今日我又大喜了。你等只說前次那女子生的美貌,那裡知道比他還有強的呢。少時來時,叫你們眾人開開眼咧。」眾人聽了,便有幾個奉承道:「這都是員外福田造化,我們如何敢比。這喜酒是吃定了。」其中就有聽不上的,用話打趣他:「好雖好,只怕叫後面知道了,那又不好了。」馬強哈哈笑道:「你們吃酒時,作個雅趣,不要吵嚷了。」
  說話間,馬勇回來稟道:「錦娘已到。」馬強吩咐:「快快帶上來。」果見個裊裊婷婷女子,身穿樸素衣服,頭上也無珠翠,哭哭啼啼來到廳前。馬強見他雖然啼哭,那一番嬌柔?媚,真令人見了生憐,不由的笑逐顏開,道:「那女子不要啼哭,你要好好依從於我,享不盡榮華,受不盡富貴。你只管向前些,不要害羞。」忽聽見錦娘嬌嚦嚦道:「你這強賊,無故的搶掠良家女子,是何道理?奴今到此,誰有一死而已,還講什麼榮華富貴!我就向前些。」誰知錦娘暗暗攜來剪子一把,將手一揚,竟奔惡賊而來。馬強見勢不好,把身子往旁一閃,刷的一聲,把剪子紮在椅背上。馬強「曖喲」一聲:「好不識抬舉的賤人!」吩咐惡奴將他下在地牢。惡賊的一團高興,頓時掃盡,無可釋問,且與眾人飲酒作樂。
  且說翟九成因護庇錦娘,被惡奴們拳打腳踢,亂打一頓,仍將錦娘搶去,只急得跺腳捶胸,嚎陶不止。哭夠多時,檢點了一下,獨獨不見了剪子,暗道:「不消說了。這是外孫女去到那裡,一死相拚了。」忙到那裡探望了一番,並無消息。又恐被人看見,自己倒要吃苦,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來。見路旁有柳樹,他便席地而坐,一壁歇息,一壁想道:「自我女兒女婿亡故,留下這條孽根。我原打算將他撫養大了,聘嫁出去,了卻一生之願。誰知平地生波,竟有這無法無天之事。再者,錦娘一去,不是將惡賊一剪紮死,他也必自戕其生。他若死了,不消說了,我這撫養勤勞付於東流。他若將惡賊紮死,難道他等就饒了老漢不成。」越思越想,又是著急,又是害怕。忽然把心一橫,道:「曖!眼不見,心不煩。莫若死了乾淨。」站起身來,找了一株柳樹,解下絲綜,就要自縊而死。
  忽聽有人說道:「老丈休要如此。有什麼事何不對我說呢?」翟九成回頭一看,見一條大漢,碧睛紫髯,連忙上前哭訴情由,口口聲聲說自己無路可活,難以對去世的女兒女婿。北俠歐陽春聽了道:「他如此惡霸,你為何不告他去?」翟九成道:「我的爺!談何容易。他有錢有勢,而且聲名在外,誰人不知,那個不曉。縱有呈子,縣裡也是不准的。」北俠道:「不是這裡告他。是叫你上東京開封府去告他。」翟九成道:「哎呀呀!更不容易了。我這裡到開封府,路途遙遠,如何有許多的盤費呢?」北俠道:「這倒不難。我這裡有白銀十兩,相送如何?」翟九成道:「萍水相逢,如何敢受許多銀兩。」北俠道:「這有什麼要緊呢。只要你拿定主意。若到開封,包管此恨必消。」說罷,從皮兜內摸出兩個銀棵,遞與翟九成。翟九成便撲翻身拜倒,北俠攙起。
  只見那邊過來一人,手提馬鞭,道:「你何必捨近而求遠呢?新任太守極其清廉,你何不到那裡去告呢?」北俠細看此人,有些面善,一時想不起來。又聽這人道:「你如若要告時,我家東人與衙中相熟,頗頗的可托。你不信。請看那邊樹林下坐的就是他。」北俠先挺身往那邊一望,見一儒士坐在那裡,旁邊有馬一匹。不看則可,看了時倒抽了口氣,暗暗說:「這不好!他如何這般形景?霸王莊能人極多,倘然識破,那時連性命不保。我又不好勸阻,只好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想罷,即對翟九成道:「既是新任太守清廉,你就托他東人便了。」說罷,回身往東去了。
  你道那儒士與老僕是誰?原來就是倪繼祖主僕。北俠因看見倪繼祖,方想起老僕倪忠來。認明後,他卻躲開。倪忠帶了翟九成,見了倪繼祖。太守細細的問了一番,並給他寫了一張呈子。翟九成歡天喜地回家,五更天預備起身赴府告狀。
  誰知冤家路兒窄,馬強團錦娘不從,下在地牢,飲酒之後,又帶了惡奴出來,騎著高頭大馬,迎頭便碰見了翟九成。翟九成一見膽裂魂飛,回身就跑。馬強一疊連聲叫「拿」。惡賊抖起威風,追將下去。翟九成上了年紀之人,能跑多遠,早被惡奴揪住,連拉帶扯,來到馬強的馬前。馬強問道:「我罵你這老狗!你叫你外孫女用剪子刺我,我已將他下在地牢,正要差人尋你。見了我,不知請罪,反倒要跑。你也就可惡的很呢!」惡賊原打算拿話威嚇威嚇翟九成,要他陪罪,好叫他勸他外孫女依從之意。不想翟九成喘吁吁道:「你這惡賊,硬搶良家之女,還要與你請罪。我恨不能立時青天報仇雪恨,方遂我心頭之願。」馬強聽了,圓瞪怪眼,一聲呵叱:「曖呀!好老狗!你既要青天,必有上告之心。想來必有冤狀。」只聽說了一聲「搜」,惡奴等上前扯開衣襟,便露出一張紙來,連忙呈與馬強。惡賊看了一遍,一言不發,暗道:「好利害狀子!這是何人與他寫的?他倒留神訪查訪查。」吩咐惡奴二名將翟九成送到縣內,立刻嚴追欠債。正然吩咐,只見那邊過來了一個也是乘馬之人,後面跟定老僕。惡賊一見心內一動,眉一皺,計上心來。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惡姚成識破舊伙計 美絳貞私放新黃堂


  且說馬強將翟九成送縣,正要搜尋寫狀之人,只見那邊來了個乘馬的相公,後面跟定老僕。看他等形景,有些疑惑,便想出個計較來,將絲韁一抖,迎了上來,雙手一拱道:「尊兄請了!可是上天竺進香的麼?」原來乘馬的就是倪繼祖,順著惡賊的口氣答道:「正是。請問足下何人?如何知道學生進香呢?」惡賊道:「小弟姓馬,在前面莊中居住。小弟有個心願,但凡有進香的,必要請到莊中待茶,也是一片施捨好善之心。」說著話,目視惡奴。眾家人會意,不管倪繼祖依與不依,便上前牽住嚼環,拉著就走。倪忠見此光景,知道有些不妥,只得在後面緊緊跟隨。不多時,來至莊前,過了護莊橋,便是莊門。馬強下了馬,也不謙讓,回頭吩咐道:「把他們帶進來。」惡奴答應一聲,把主僕蜂擁而入。倪繼祖暗道:「我正要探訪,不想就遇見他。看他這般權勢,惟恐不懷好意。且進去看個端的怎樣。」
  馬強此時坐在招賢館,兩旁羅列坐著許多豪傑光棍。馬強便說:「遇見翟九成搜出一張呈子,寫的甚是利害。我立刻派人將他送縣。正要搜查寫狀之人,可巧來了個斯文秀才公,我想此狀必是他寫的,因此把他誆來。」說罷,將狀子拿出,遞與沈仲元。沈仲元看了道:「果然寫的好。但不知是這秀才不是?」馬強道:「管他是不是,把他吊起拷打就完了。」沈仲元道:「員外不可如此。他既是讀書之人,須要以禮相待,用言語套問他。如若不應,再行拷打不遲,所謂先禮而後兵也。」馬強道:「賢弟所論甚是。」吩咐請那秀士。
  此時惡奴等俱在外面候信,聽見說請秀士,連忙對倪繼祖道:「我們員外請你呢。你見了要小心些。」倪繼祖來到廳房,見中間廊下懸一匾額,寫著「招賢館」三字,暗暗道:「他是何等樣人,竟敢設立招賢館。可見是不法之徒。」及至進了廳房,見馬強坐在上位,傲不為禮。兩旁坐著許多人物,看上去俱非善類。卻有兩個人站起,執手讓道:「請坐。」倪繼祖也只得執手回答道:「恕坐。」便在下手坐了。
  眾人把倪繼祖留神細看,見他面龐豐滿,氣度安詳,身上雖不華美,卻也整齊。背後立定一個年老僕人。只聽東邊一人問道:「請問尊姓大名?」繼祖答道:「姓李名世清。」西邊一人問道:「到此何事?」繼祖答道:「奉母命前往天竺進香。」馬強聽了,哈哈笑道:「俺要不提進香,你如何肯說進香呢?我且問你:既要進香,所有香袋錢糧,為何不帶呢?」繼祖道:「已先派人挑往天竺去了。故此單帶個老僕,賞玩途中風景。」馬強聽了,似乎有理。
  忽聽沈仲元在東邊問道:「賞玩風景原是讀書人所為;至於調詞告狀,豈是讀書人幹得的呢。」倪繼祖道:「此話從何說起?學生幾時與人調詞告狀來?」又聽智化在西邊問道:「翟九成,足下可認得麼?」倪繼祖道:「學生並不認得姓翟的。」智化道:「既不認得,且請到書房少坐。」便有惡奴帶領主僕出廳房,要上書房。剛剛的下了大廳,只見迎頭走來一人,頭戴沿氈大帽,身穿青布箭袖,腰束皮帶,足登薄底靴子,手提著馬鞭,滿臉灰塵。他將倪繼祖略略的瞧了一瞧,卻將倪忠狠狠的瞅了又瞅。誰知倪忠見了他,頓時面目變色,暗說:「不好!這是對頭來了。」
  你道此人是誰?他姓姚名成,原來又不是姚成,卻是陶宗。只因與賀豹醉後醒來,不見了楊芳與李氏,以為楊芳拐了李氏去了。過些時,方知楊芳在倪家莊作僕人,改名倪忠,卻打聽不出李氏的下落。後來他二人又劫掠一伙客商,被人告到甘泉縣內,追捕甚急。他二人便收拾了一下,連夜逃到杭州,花費那無義之財,猶如糞土,不多幾時精精光光。二人又幹起舊營生來,劫了些資財。賀豹便娶了個再婚老婆度日。陶宗卻認得病太歲張華,托他在馬強跟前說了,改名姚成。他便趨炎附勢的,不多幾日,把個馬強哄的心花俱開,便把他當作心腹之人,作了主管。因閱朝中邸報,見有奉旨欽派杭州太守,乃是中榜眼用為編修的倪繼祖,又是當朝首相的門生。馬強心裡就有些不得主意,特派姚成扮作行路之人,前往省城細細打聽明白了回來,好作準備。因此姚成行路模樣回來,偏偏的剛進門,迎頭就撞見倪忠。
  且說姚成到了廳上,參拜了馬強,又與眾人見了。馬強便問:「打聽的事體如何?」姚成道:『小人到了省城,細細打聽,果是欽派榜眼倪繼祖作了太守。自到任後,接了許多狀子,皆與員外有些關礙。」馬強聽了,暗暗著慌,道:「既有許多狀子,為何這些日並沒有傳我到案呢?」姚成道:「只因官府一路風霜,感冒風寒,現今病了,連各官稟見俱各不會。小人原要等個水落石出,誰知再也沒有信息,因此小人就回來了。」馬強道:「這就是了。我說呢,一天可以打兩個來回兒,你如何去了四五天呢?敢則是你要等個水落石出。那如何等得呢?你且歇歇兒去吧。」姚成道:「方才那個斯文主僕是誰?」馬強道:「那是我遇見誆了來的。」便把翟九成之事說了一遍:「我原疑惑是他寫的呈子。誰知我們大伙盤問了一回,並不是他。」姚成道:「雖不是他,卻別放他。」馬強道:「你有什麼主意?」姚成道:「員外不知,那個僕人我認得,他本名叫做楊芳,只因投在倪家莊作了僕人,改名叫作倪忠。」
  沈仲元在旁聽了,忙問道:「他投在倪家莊有多年了?」姚成道:「算來也有二十多年了。」沈仲元道:「不好了!員外你把太守誆了來了。」馬強聽罷此言,只嚇得雙睛直瞪,闊口一張,呵呵了半晌,方問道:「賢……賢……賢弟,你如何知……知……知道?」小諸葛道:「姚主管既認明老僕是倪忠,他主人焉有不是倪繼祖的?再者問他姓名,說姓李名世清,這明明自己說我辦理事情要清之意。這還有什麼難解的?」馬強聽了,如夢方覺,毛骨悚然:「這可怎麼好?賢弟你想個主意方好。」沈仲元道:「此事須要員外拿定主意。既已誆來,便難放出,暫將他等鎖在空房之內。等到夜靜更深,把他請至廳上,大家以禮相求。就說,明知是府尊太守,故意的請府尊大老爺到莊,為分析案中情節。他若應了人情,說不得員外破些家私,將他買囑,要張印信甘結,將他榮榮耀耀送到衙署。外人聞知,只道府尊接交員外。不但無人再敢告狀,只怕以後還有些照應呢。他若不應時,說不得只好將他處死,暗暗知會襄陽王舉事便了。」智化在旁聽了,連忙誇道:「好計!好計!」馬強聽了,只好如此,便吩咐將他主僕鎖在空房。
  雖然鎖了,他卻踞促不安,坐立不守。出了大廳,來到臥室,見了郭氏安人,唉聲歎氣。原來他的娘子,就是郭槐的姪女。見丈夫愁眉不展,便問:「又有什麼事了?這等煩惱。」馬強見問,便把已往情由述說一遍。郭氏聽了,道:「益發鬧的好了,竟把欽命的黃堂太守弄在家內來了。我說你結交的全是狗朋狗友,你再不信。我還聽見說,你又搶了個女孩兒來,名叫錦娘,險些兒沒被人家紮一剪子。你把這女子下在地窖裡了。這如今又把個知府關在家裡,可怎麼樣呢?」口裡雖如此說,心裡卻也著急。馬強又將沈仲元之計說了,郭氏方不言語。此時天已初鼓,郭氏知丈夫憂心,未進飲食,便吩咐丫環擺飯。夫妻二人,對面坐了飲酒。
  誰知這些話竟被服侍郭氏的心腹丫頭聽了去了。此女名喚絳貞,年方一十九歲,乃舉人朱煥章之女。他父女原籍揚州府儀徵縣人氏。只因朱先生妻亡之後,家業凋零,便帶了女兒上杭州投親。偏偏的投親不遇,就在孤山西冷橋租了幾間茅屋,一半與女兒居住,一半立塾課讀。只因朱先生有端硯一方,愛如至寶,每逢惠風和暢之際,窗明几淨之時,他必親自捧出賞玩一番,習以為常。不料半年前有一個館童,因先生養贍不起,將他辭出,他卻投在馬強家中,無心中將端硯說出。頓時的蕭牆禍起,惡賊立刻派人前去拍門,硬要。遇見先生迂闊性情,不但不賣,反倒大罵一場。惡奴等回來,枝上添葉,激得馬強氣沖牛斗,立刻將先生交前任太守,說他欠銀五百兩,並有借券為證。這太守明知朱先生被屈,而且又是舉人,不能因帳目加刑。因受了惡賊重賄,只得交付縣內管押。馬強趁此時便到先生家內,不但搜出端硯,並將朱絳貞搶來,意欲收納為妾。誰知作事不密,被郭氏安人知覺,將陳醋發出,大鬧了一陣,把朱絳貞要去,作為身邊貼己的丫環。馬強無可如何,不知暗暗陪了多少不是,方才討得安人歡喜。自那日起,馬強見了朱絳貞,慢說交口接談,就是拿正眼瞅他一瞅,卻也是不敢的。朱絳貞暗暗感激郭氏,他原是聰明不過的女子,便把郭氏哄的猶如母女一般,所有簪環首飾衣服古玩並鎖鑰,全是交他掌管。
  今日因為馬強到了,他便隱在一邊,將此事俱各竊聽去了,暗自思道:「我爹爹遭屈已及半年,何日是個出頭之日。如今我何不悄悄將太守放了,叫他救我爹爹。他焉有不以恩報恩的!」想罷,打了燈籠,一直來到空房門前。可巧竟自無人看守。原來惡奴等以為是斯文秀士與老僕人,有甚本領,全不放在心上,因此無人看守。
  朱絳貞見門兒倒鎖,連忙將燈一照,認了鎖門,向腰間掏出許多鑰匙,揀了個恰恰投簧,鎖已開落。倪太守正與倪忠毫無主意,看見開門,以為惡奴前來陷害,不由的驚慌失色。忽見進來個女子將燈一照,恰恰與倪太守對面,彼此覷視,各自驚訝。朱絳貞又將倪忠一照,悄悄道:「快隨我來。」一伸手便拉了倪繼祖往外就走,倪忠後面緊緊跟隨。不多時,過了角門,卻是花園。往東走了多時,見個隨牆門兒,上面有鎖,井有橫閂。朱絳貞放下燈籠,用鑰匙開鎖。誰知鑰匙投進去,鎖尚未開,鑰匙再也拔不出來。倪太守在旁看著,叫倪忠尋了一塊石頭,猛然一砸,方才開了。忙忙去閂開門。朱絳貞方說道:「你們就此逃了去吧。奴有一言奉問:你們到底是進香的?還是真正太守呢?如若果是太守,奴有冤枉。」
  好一個聰明女子!他不早問,到了此時方向,全是一片靈機。何以見得?若在空房之中問時,他主僕必以為惡賊用軟局套問來了,焉肯說出實話呢?再者,朱絳貞他又惟恐不能救出太守。幸喜一路奔至花園並未遇人。及至將門放開,這已救人徹了,他方才問此句。你道是聰明不聰明?是靈機不是?
  倪太守到了此時,不得不說了,忙忙答道:「小生便是新任的太守倪繼祖。姐姐有何冤枉?快些說來。」朱絳貞連忙跪倒,口稱:「大老爺在上,賤妾朱絳貞叩頭。」倪繼祖連忙還禮,道:「姐姐不要多禮,快說冤枉。」朱絳貞道:「我爹爹名喚朱煥章,被惡賊誤賴,欠他紋銀五百兩,現在本縣看押,已然半載。將奴家搶來。幸而馬強懼內,奴家現在隨他的妻子郭氏,所以未遭他手。求大老爺到街後,務必搭救我爹爹要緊。別不多言,你等快些去吧!」倪忠道:「姑娘放心,我主僕俱各記下了」朱絳貞道:「你們出了此門直往西北,便是大路。」主僕二人才待舉步,朱絳貞又喚道:「轉來,轉來。」
  不知有何言語,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淫方貂誤救朱烈女 貪賀豹狹逢紫髯伯


  且說倪繼祖又聽朱烈女喚轉來,連忙說道:「姐姐還有什麼吩咐?』朱絳貞道:「一時忙亂,忘了一事。奴有一個信物,是自幼佩戴不離身的。倘若救出我爹爹之時,就將此物交付我爹爹,如同見女兒一般。就說奴誓以貞潔自守,雖死不辱,千萬叫我爹爹不必掛念。」說罷,遞與倪繼祖。又道:「大老爺務要珍重。」倪繼祖接來,就著燈籠一看,不由的失聲道:「曖喲!這蓮花……」剛說至此,只見倪忠忙跑回來道:「快些走吧!」將手往胳肢窩裡一夾,拉著就走。倪繼祖回頭看來,後門已關,燈火已遠。
  且說朱絳貞從花園回來,芳心亂跳,猛然想起,暗暗道:「一不作,二不休。趁此時,我何不到地牢將錦娘也救了,豈不妙哉?」連忙到了地牢。惡賊因這是個女子,不用人看守。朱小姐也是佩了鑰匙,開了牢門,便問錦娘有投靠之處沒有。錦娘道:「我有一姑母離此不遠。」朱統貞道:「我如今將你放了,你可認得麼?」錦娘道:「我外祖時常帶我往來,奴是認得的。」朱絳貞道:「既如此,你隨我來。」兩個人仍然來至花園後門。錦娘感恩不盡,也就逃命去了。
  朱小姐回來靜靜一想,暗說:「不好!我這事鬧的不小。」又轉想:「自己服侍郭氏,他雖然嫉妒,也是水性揚花。倘若他被惡賊哄轉,要討丈夫歡喜,那時我難保不受污辱。哎!人生百歲,終須一死。何況我爹爹冤枉已有太守搭救,心願已完。英若自盡了,省得耽驚受怕。但死於何地才好呢?有了!我索性縊死在地牢。他們以為是錦娘懸樑,及至細瞧,卻曉得是我。也叫他們知道是我放的錦娘,由錦娘又可以知道那主僕也是我放的。我這一死,也就有了名了。」主意已定,來到地牢之中,將絹巾解下,拴好套兒,一伸脖頸,覺的香魂縹緲,悠悠蕩蕩,落在一人身上。漸漸甦醒,耳內只聽說道:「似你這毛賊,也敢打門棍,豈不令人可笑。」
  這話說的是誰?朱絳貞如何又在他身上?到底是上了弔了?不知是死了沒死?說的好不明白,其中必有緣故,待我慢慢敘明。
  朱絳貞原是自縊來著。只因馬強白晝間在招賢館將錦娘搶來,眾目所觀,早就引動了一人,暗自想道:「看此女美貌非常,惜乎便宜了老馬。不然時,我若得此女,一生快樂,豈不勝似神仙?」後來見錦娘要刺馬強,馬強一怒,將他下在地牢,卻又暗暗歡喜道:「活該這是我的姻緣。我何不如此如此呢?」
  你道此人是誰?乃是賽方朔方貂。這個人且不問他出身行為,只他這個綽號兒,便知是個不通的了。他不知聽誰說過東方朔偷桃,是個神賦。他便起了綽號叫賽方朔。他又何嘗知道複姓東方名朔呢。如果知道,他必將「東」字添了,叫「賽東方朔」。不但念著不受聽,而且拗口,莫若是賽方朔吧,管他通不通,不過是賦罷了。
  這方貂因到二更之半,不見馬強出來,他便悄悄離了招賢館,暗暗到了地牢。黑影中正碰在吊死鬼身上,暗說:「不好。」也不管是錦娘不是,他卻右手攬定,聽了聽喉間尚然作響,忙用左手順著身體摸到項下,把巾帕解開,輕輕放在?上。他卻在對面將左手拉住右手,右手拉住左手,往上一揚,把頭一低,自己一翻身,便把女子兩胳膊搭在肩頭上;然後一長身,回手把兩腿一攏往上一顛,把女子背負起來,邁開大步,往後就走。誰知他也是奔花園後門,皆因素來瞧在眼裡的。及至來到門前,卻是雙扇虛掩,暗暗道:「此門如何會開了呢?不要管他,且自走路要緊。」一氣走了三四里之遙,剛然背到夾溝,不想遇見個打問棍的,只道他背著包袱行李,冷不防就是一棍。方貂早已留神,見棍臨近,一側身把手一揚,奪住悶棍往懷裡一帶,又往外一聳,只見那打門棍的將手一撒,哈哈一聲栽倒在地,爬起來就跑,因此方貂說道:「似你這毛賊,也敢打門棍,豈不令人可笑。」可巧朱絳貞就在此時甦醒,聽見此話。
  誰知那毛賊正然跑時,只見迎面來了一條大漢攔住,問道:「你是作什麼的?快講!」真是賊起飛智,他就連忙跪倒,道:「爺爺救命呵!後面有個打悶棍的,搶了小人的包袱去了。」原來此人卻是北俠,一聞此言,便問道:「賊在那裡?」賊說:「賊在後面。」北俠回手抽出七寶鋼刀,迎將上來。
  這裡方貂背著朱絳貞往前,正然走著,迎面來了個高大漢子,口中吆喝著:「快將包袱留下!」方貂以為是方才那賊的伙計,便在樹下將身體一蹲,往後一仰,將朱絳貞放下,就舉起那賊的問棍打來。北俠將刀只一磕,根已削去半截。方貂道:「好傢伙!」撒了那半截木棍,回手即抽出樸刀,斜刺裡砍來。北俠一順手,只聽噌的一聲,樸刀分為兩段。方貂「哎呀」一聲,不敢戀戰,回身逃命去了。北俠也不追趕。
  誰知這賊在旁邊看熱鬧兒,見北俠把那賊戰跑了。他早已看見樹下黑??一堆,他以為是包袱,便道:「多虧爺爺搭救。幸喜他包袱撂在樹下。」北俠道:「既如此,隨我來,你就拿去。」那賊滿心歡喜,剛剛走到跟前,不防包袱活了,連北俠也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是什麼人?」只聽道:「奴家是遇難之人,被歹人背至此處。不想遇見此人,他也是個打門棍的。」北俠聽了,一伸手將賊人抓住,道:「好賊!你竟敢哄我不成?」賦人央告道:「小人實實出於無奈。家中現有八旬老母,求爺爺饒命。」北俠道:「這女子從何而來?快說!」賊人道:「小人不知,你老問他。」
  北俠揪著賊人問女子道:「你因何遇難?」朱絳貞將已往情由述了一遍:「原是自己上吊,不知如何被那人背出。如今無路可投,求老爺搭救搭救。」北俠聽了,心中為難,如何帶著女子黑夜而行呢?猛然省悟道:「有了,何不如此如此。」回頭對賊人道:「你果有老母麼?」賊人道:「小人再不敢撒謊。」北俠道:「你家住在那裡?」賊人道:「離此不遠,不過二里之遙,有一小村,北上坡就是。」北俠道:「我對你說:我放了你,你要依我一件事。」賊人道:「任憑爺爺吩咐。」北俠道:「你將此女背到你家中,我自有道理。」賊人聽了,便不言語。北俠道:「你怎麼不願意?」將手一攏勁。賦人「哎呀」道:「我願意,我願意。我背,我背。」北俠道:「將他好好背起,不許回首。背的好了,我還要賞你。如若不好生背時,難道你這頭顱比方才那人樸刀還結實麼?」賊人道:「爺爺放心,我管保背的好好的。」便背起來,北俠緊緊跟隨,竟奔喊人家中而來。一時來在高坡之上,向前叩門。暫且不表。
  再說太守被倪忠夾了胳膊,拉了就走。太守回頭看時,門已關閉,燈光已遠,只得沒命的奔馳。一個懦弱書生,一個年老蒼頭,又是黑夜之間,瞧的是忙,腳底下邁步卻不能大。剛走一二里地,倪太守道:「容我歇息歇息。」倪忠道:「老奴也發了喘了。與其歇息,莫若款款而行。」倪太守道:「老人家說的真是。只是這蓮花從何而來,為何到了這女子手內?」倪忠道:「老爺說什麼蓮花?」倪太守道:「方才那救命姐姐說,他父親有冤枉,恐不憑信。他給了我這一枚白玉蓮花,作為信物,彼時就著燈光一看,合我那枝一樣顏色一樣光潤。我才待要問,就被你夾著胳膊跑了。我心中好生納悶。」倪忠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悶的。物件相同的頗多,且自收好了,再作理會。只是這位小姐搭救我主僕,此乃莫大之恩。而且老奴在燈下看這小姐,生得十分端莊美貌。老爺呀!為人總要知恩報恩。莫要因門媚,辜負了他這番好意。」倪太守聽了此話,歎道:「嗐!你我性命尚且顧不來,還說什麼門楣不門楣,報恩不報恩呢。」
  誰知他主僕絮絮叨叨,奔奔波波,慌不擇路,原是往西北,卻忙忙誤走了正西。忽聽後面人馬聲嘶,猛回頭見一片火光燎亮。倪忠著急道:「不好了!有人追了來了。老爺且自逃生,待老奴迎上前去,以死相拚便了。」說罷,他也不顧太守,一直往東,竟奔火光而來。剛剛的迎了有半里之遙,見火光往西北去了。原來這火光走的是正路,可見他主僕方才走的岔了。
  倪忠喘息了喘息,道:「敢則不是追我們的。」(何嘗不是追你們的。若是走大路,也追上了。)他定了定神,仍然往西,來尋太守。又不好明明呼喚,他也會想法子,口呼:「同人!同人!同人在那裡?同人在那裡?」只見迎面來了一人,答道:「那個喚同人?」卻也是個老者聲音。倪忠來至切近,道:「我因有個同行之人失散,故此呼喚。」那老者道:「既是同人失散,待我幫你呼喚。」於是也就「同人」、「同人」呼喚多時,並無人影。倪忠道:「請問老丈,是往何方去的?」那老者歎道:「嗐!只因我老伴兒有個姪女被人陷害,是我前去探聽並無消息,因此回來晚了。又聽人說前面有夾溝子,有打問棍的,這怎麼處呢?」倪忠道:「我與同人也是受了顛險的,偏偏的到此失散。如今我這兩腿酸疼,再也不能走了,如何是好?我還沒問老丈貴姓。」那老者道:「小老兒姓王名鳳山。動問老兄貴姓?」倪忠道:「我姓李。咱們找個地方,歇息歇息方好。」鳳山道:「你看那邊有個燈光,咱們且到那裡。」
  二人來到高坡之上,向前叩門,只聽裡面有婦人問道:「什麼人叩門?」外面答道:「我們是遇見打問棍的了,望乞方便方便。」裡頭答道:「等一等。」不多時門已開放,卻是一個婦人,將二人讓進,仍然把門閉好。來至屋中,卻是三間草屋,兩明一暗。將二人讓到?上坐了。倪忠道:「有熱水討杯吃。」婦人道:「水卻沒有,倒有村醪酒。」王鳳山道:「有酒更妙了。求大嫂溫的熱熱的,我們全是受了驚恐的了。」不一時,婦人暖了酒來,拿兩個茶碗斟上。二人端起就喝。每人三口兩氣,就是一碗。還要喝時,只見王鳳山說:「不好了!我為何天旋地轉?」倪忠說:「我也有些頭迷眼昏。」說話時,二人栽倒?上,口內流涎。婦人笑道:「老娘也是服侍你們的!這等受用,還叫老娘溫的熱熱的。你們下?去吧,讓老娘歇息歇息。」說罷,拉拉拽拽,拉下?來。他便坐在?上,暗想道:「好天殺王八!看他回來如何見我?」他這樣害人的婦人,比那救人的女子真有天淵之別。
  婦人正自暗想,忽聽外面叫道:「快開門來!快開門來!」婦人在屋內答道:「你將就著,等等兒吧。來了就是這時候。要忙,早些兒來呀。不要臉的王八!」北俠在外聽了,問道:「這是你母親麼?」賊人道:「不是。不是。這是小人的女人。」忽又聽婦人來到院內,埋怨道:「這是你出去打槓子呢!好麼,把行路的趕到家裡來。若不虧老娘用藥將他二人迷倒,孩兒呀,明日打不了的官司呢。」北俠外面聽了有氣,道:「明是你母親,怎麼說是你女人呢?」賊人聽了著急,恨道:「快開開門吧!爺爺來了。」
  北俠已聽見藥倒二人,就知這婦人也是個不良之輩。開開門時,婦人將燈一照,只見丈夫背了個女子。婦人大怒道:「好呀!你敢則鬧這個兒呢。還說爺爺來了。」剛說到此,忽然瞧見北俠身量高大,手內拿著明晃晃的鋼刀,便不敢言語了。
  北俠進了門,順手將門關好,叫婦人前面引路。婦人戰戰兢兢引到屋內,早見地下躺著二人。北俠叫賊人將朱絳貞放在?上。只見賊夫賊婦俱備跪下,說道:「只求爺爺開一線之路,饒我二人性命。」北俠道:「我且問你,此二人何藥迷倒?」婦人道:「有解法。只用涼水灌下,立刻甦醒。」北俠道:「既如此,涼水在那裡?」賊人道:「那邊罈子裡就是。」北俠伸手拿過碗來,舀了一碗,遞與賊人道:「快將他二人救醒。」賊人接過去灌了。
  北俠見他夫婦俱不是善類,已定了主意,道:「這蒙汗灑只可迷倒他二人,若是我喝了決不能迷倒。不信,你等就對一碗來試試看,如何?」婦人聽了,先自歡喜,連忙取出酒與藥來,加料的合了一碗,溫了個熱。北俠對賊婦說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既可藥人,自己也當嚐嚐。」賊人聽了,慌張道:「別人吃了,用涼水解。我們吃了,誰給涼水呢?」北俠道:「不妨事,有我呢。縱然不用涼水,難道藥性走了,便不能甦醒麼?」賊人道:「雖則甦醒,是遲的。須等藥性發散盡了,總不如涼水醒的快。」
  正說間,只見地下二人甦醒過來。一個道:「李兄,喝得一碗酒就醉了。」一個道:「王兄,這酒別有些不妥當吧?」說罷,俱各坐起來揉眼。北俠一眼望去,忙問道:「你不是倪忠麼?」倪忠道:「我正是倪忠。」一回頭看見了賊人,忙問道:「你不是賀豹麼?」賊人道:「我正是賀豹。楊伙計,你因何至此?」王鳳山便問倪忠道:「李兄,你到底姓什麼?如何又姓楊呢?」北俠聽了,且不追問,立刻催逼他夫婦將藥酒喝了,二人頓時迷倒在地。方問倪忠:「太守那裡去了?」倪忠就把誆到霸王莊、被陶宗識破、多虧一個被搶的女人名喚朱絳貞這位小姐搭救他主僕逃生、不想見了火光、只道是有人追來、卻又失散的話,說了一遍。北俠尚未答言,只聽?上的朱絳貞說道:「如此說來,奴是枉用了心機了。」倪忠聽此話,往?上一看,道:「曖喲!小姐如何也到這裡?」朱絳貞便把地牢又釋放了錦娘、自己自縊的話,也說了一遍。王鳳山道:「這錦娘可是翟九成的外孫女麼?」倪忠道:「正是。」王鳳山道:「這錦娘就是小老兒的姪女兒。小老兒方才說打聽遇難之女,正是錦娘。不料已被這位小姐搭救。此恩此德,何以報答!」北俠在旁聽明此事,便道:「為今之計,太守要緊。事不宜遲,我還要上霸王莊去呢。等候天明,務必僱一乘小轎,將朱小姐就送在王老丈家中。倪主管,你須要安置妥協了,即刻趕到本府。那時自有太守的下落。」倪忠與王鳳山一一答應。
  北俠又將賀豹夫婦提到裡間屋內。惟恐他們甦醒過來,他二人又要難為倪忠等。那邊有現成的繩子,將他二人捆綁了結實,倪忠等更覺放心。北俠臨別,又諄諄囑咐了一番,竟奔了霸王莊而來。
  要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倪太守途中重遇難 黑妖狐牢內暗殺奸


  且說北俠與倪忠等分別之後,竟奔霸王莊而來。
  更表前文。倪太守因見火光,倪忠情願以死相拚,已然迎將上去,自己只得找路逃生。誰知黑暗之中,見有白亮亮一條蚰蜒小路兒,他便順路行去。出了小路,卻正是大路。見道旁地中有一窩棚,內有燈光。他卻慌忙奔到跟前,意欲借行。誰知看窩棚之人不敢存留,道:「我們是有家主,天天要來稽查的。似你夤夜至此,知道是什麼人呢?你且歇息歇息,另投別處去吧。省得叫我們跟著擔不是。」倪太守無可如何,只得出了窩棚,另尋去處。剛剛才走了幾步,只見那邊一片火光,有許多人直奔前來。倪太守心中一急,不分高低,卻被道埂絆倒,再也掙扎不起來了。此時火光業已臨近,原來正是馬強。
  只因惡賊等到三鼓之時,從內出來到了招賢館,意欲請太守過來,只見惡奴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空房之中門已開了,那主僕二人竟自不知何處去了。」馬強聞聽,這一驚不小。獨有黑妖狐智化與小諸葛沈仲元暗暗歡喜,卻又納悶,不知何人所為,竟將他二人就放走了。馬強呆了半晌,問道:「似此如之奈何?」其中就有些光棍各逞能為,說道:「大約他主僕二人也逃走不遠,莫若大家騎馬分頭去趕,趕上拿回,再作道理。」馬強聽了,立刻吩咐備馬,一面打著燈籠火把,從家內搜查一番。卻見花園後門已開,方知道由內逃走。連忙帶了惡奴光棍等,打著燈籠火把,乘馬追趕,竟奔西北大路去了。追了多時,不見蹤影,只得勒馬回來。不想在道旁土坡之上,有人躺臥,連忙用燈籠一照,惡奴道:「有了,有了!在這裡呢。」伸手輕輕慢慢提在馬強的馬前。馬強問道:「你如何竟敢開了花園後門,私自逃脫了?」倪太守聽了,心中暗想:「若說出朱絳貞來,豈不又害了難女,恩將仇報麼?」只得厲聲答道:「你問我如何脫逃麼?皆因是你家娘子憐我,放了我的。」惡賊聽了,不由的暗暗切齒,罵道:「好個無知賤人!險些兒誤了大事。」吩咐帶到莊上去,眾惡奴擁護而行。
  不多時,到了莊中,即將太守下在地牢,吩咐眾惡奴:「你們好好看著,不可再有失誤。不是當耍的。」且不到招賢館去,氣忿忿的一直來到後面,見了郭氏,暴躁如雷的道:「好呀!你這賤人,不管事情輕重,竟敢擅放太守!是何道理?」只見郭氏坐在?上,肘打磕膝,手內拿著耳挖剔著牙兒,連理也不理。半晌,方問道:「什麼太守?你合我嚷。」馬強道:「就是那斯文秀士與那老蒼頭。」郭氏啤道:「瞎扯臊!滿嘴裡噴屁!方才不是我合你一同吃飯麼,誰又動了一動兒?你見我離了這個窩兒了麼?」馬強聽了,猛然省悟道:「是呀。自初鼓吃飯直到三更,他何嘗出去了呢。」只得回嗔作喜,道:「是我錯怪你了。」回身就走。郭氏道:「你回來。你就這樣胡吹亂嚷的鬧了一陣就走呀,還說點子什麼?」馬強笑道:「是我暴躁了。等我們商量妥當,回來再給你賠不是。」郭氏道:「你不用合我鬧米湯。我且問你,你方才說放了太守,難道他們跑了麼?」馬強拍拍手道:「何嘗不是呢。是我們騎馬四下追尋,好容易,單單的把太守拿回來了。」郭氏聽了冷笑,道:「好嗎!哥哥兒,你提防著官司吧。」馬強問道:「什麼官司?」郭氏道:「你要拿,就該把主僕同拿回來呀。你為什麼把蒼頭放跑了?他這一去不是上告,就是調兵。那些巡檢守備千把總,聽說太守被咱們拿了來,他們不合咱們要人呀?這個亂子才不小呢。」馬強聽了,急的搓搓手道:「不好,不好!我須合他們商量去。」說罷,竟奔招賢館去了。
  郭氏這裡叫朱絳貞拿東西,竟不見了朱絳貞,連所有箱櫃上鑰匙都不見了,方知是朱絳貞把太守放走。他還不知連錦娘都放了。
  且說馬強到了招賢館,便把郭氏的話對眾人說了。沈仲元聽了並不答言。智化佯為不理,彷彿驚呆了的樣子。只聽眾光棍道:「兵來將擋。事到頭來,說不得了。莫若將太守殺掉,以滅其口。明日縱有兵來,只說並無此事,只要牙關咬的緊緊的,毫不應承,也是沒有法兒的。太守怎的員外?你老要把這場官司滾出來,那才是一條英雄好漢!即不然,還有我等眾人,齊心努力,將你老救出來。咱們一同上襄陽舉事,豈不妙哉?」馬強聽了,頓時豪氣沖空,威風疊起,立刻喚馬勇付與鋼刀一把,前到地牢將太守殺死,把屍骸撂於後園井內。黑妖狐聽了,道:「我幫著馬勇前去。」馬強道:「賢弟若去更好。」
  二人離了招賢館,來到地牢。智化見有人看守,對著眾惡奴道:「你們只管歇息去吧。我們奉員外之命來此看守。再有失閃,有我二人一面承管。」眾人聽了,樂得歇息,一哄而散。馬勇道:「智爺為何叫他們散了?」智化道:「殺太守這是機密事,如何叫眾人知得的呢?」馬勇道:「倒是你老想的到。」
  進了地牢,智化在前,馬勇在後。智化回身道:「刀來。」馬勇將刀遞過。智化接刀,一順手先將馬勇殺了。回頭對倪太守道:「略等一等,我來救你。」說罷,提了馬勇屍首,來到後園,撂入井內,急忙忙轉到地牢一看,罷咧!太守不見了。
  智化這一急非小,猛然省悟道:「是了。這是沈仲元見我隨了馬勇前來,暗暗猜破,他必救出太守去了。」後又一轉想道:「不好。人心難測,焉知他不又獻功去了?且去看個端的。」即躍身上房,猶如猿猴一般,輕巧非常,來到招賢館房上,偷偷兒看了,並無動靜,而且沈仲元正與馬強說話呢。黑妖狐道:「這太守往那裡去了?且去莊外看看。」抽身離了招賢館。竄身越牆來到莊外,留神細看。卻見有一個影兒,奔入樹林中去了。智化一伏身追入樹林之中,只聽有人叫道:「智賢弟,劣兄在此。』黑妖狐仔細一看,歡喜道:「原來是歐陽兄麼?」北俠道:「正是。」黑妖狐道:「好了,有了幫手了。太守在那裡?」北俠道:「那樹木之下就是。」智化見了。三人計議,於明日二更拿馬強,叫智化作為內應。倪太守道:「多承二位義士搭救。只是學生昨日起直到五更,晝夜辛勤,實實的骨軟筋酥,而且不知道路,這可怎麼好?」
  正說時,只聽得嗒嗒馬蹄聲響,來到林前,竄下一個人來,悄悄說道:「師父,弟子將太守馬盜得來在此。」智化聽了,是艾虎的聲音,說道:「你來的正好,快將馬拉過來。」北俠問道:「這小孩子是何人?如何有此本領?」智化道:「是小弟的徒弟,膽量頗好。過來見過歐陽伯父。」艾虎唱了一個喏。北俠道:「你師徒急速回去,省得別人犯疑。我將太守送到衙署便了。」說罷,執手分別。
  智化與小爺艾虎回莊,便問艾虎道:「你如何盜了馬來?」艾虎道:「我因暗地裡跟你老到地牢前,見你老把馬勇殺了,就知要救太守。弟子惟恐太守膽怯力軟,逃脫不了,故此偷偷的備了馬來。原打算在樹林等候,不想太守與師父來的這般快。」智化道:「你還不知道呢。太守還是你歐陽伯父救的呢。」艾虎道:「這歐陽伯父,不是師父常提的紫髯伯麼?」智化道:「正是。」艾虎跌足道:「可惜黑暗之中,未能瞧見他老的模樣兒。」智化悄悄道:「你別忙。明晚二更,他還來呢。」艾虎聽了,心下明白,也不往下追問。說話間,已到莊前。智化道:「自尋門路,不要同行。」艾虎道:「我還打那邊進去。」說罷,颶的一聲,上了高牆,一轉眼就不見了。智化暗暗歡喜,也就越牆來到地牢,從新往招賢館而來。說馬勇送屍骸往後花園井內去了。
  且說北俠護送倪太守,在路上已將朱絳貞遇見了的話說了一遍。一個馬上,一個步下,走個均平。看看天亮,已離府衙不遠,北俠道:「大老爺前面就是貴衙了,我不便前去。」倪繼祖連忙下馬,道:「多承恩公搭救。為何不到敝衙,略申酬謝?」北俠道:「我若隨到衙門,恐生別議。大老爺只想著派人,切莫誤了大事。」倪太守道:「定於何地相會?」北俠道:「離霸王莊南二里有個瘟神廟,我在那裡專等。至遲,掌燈總要會齊。」倪太守緊記在心,北俠轉身,就不見了。
  太守復又扳鞍上馬,迤邐行來,已到荷前。門上等連忙接了馬匹,引到書房,有書房小童余慶參見。倪太守問:「倪忠來了不曾?」余慶稟道:「尚未回來。」伺候太守淨面更衣吃茶時,余慶請示老爺,在那裡擺飯。太守道:「飯略等等。候倪忠回來再吃。」余慶道:「老爺先用些點心,喝點湯兒吧。」倪太守點了點頭。余慶去不多時,捧了大紅漆盒,擺上小菜,極熱的點心,美味的羹湯,太守吃畢,在書房歇息,盼望倪忠,見他不回來,心內有些焦躁。
  好容易到了午刻,倪忠方才回來,已知主人先自到署,心中歡喜。及至見面時,雖則別離不久,然而皆從難中脫逃出來,未免彼此傷心,各訴失散之後的情由。倪忠便說:「送朱繹貞到王鳳山家中,誰知錦娘先已到他姑母那裡。娘兒兩個見了朱絳貞,千恩萬謝,就叫朱小姐與錦娘同居一室。王老者有個兒子極其儒雅,那老兒恐他在家不便,卻打發他上縣,一來與翟九成送信,二來就叫他在那裡照應。老奴見諸事安置停當,方才回來。偏偏僱的驢兒又慢,要早到是再不能的,所以來遲,叫老爺懸心。」大守又將與北俠定於今晚捉拿馬強的話也說了。倪忠快樂非常。
  此時余慶也不等吩咐,便傳了飯來,安放停當。太守就叫倪忠同桌兒吃飯畢。然後倪忠出來問:「今日該值頭目是誰?」上來二人答道:「差役王愷張雄。」倪忠道:「隨我來。老爺有話分派。」倪忠帶領二人來到書房。差役跪倒報名。太守吩咐道:「特派你二人帶領二十名捕快,暗藏利刃,不准同行,陸續散走,全在霸王莊南二里之遙,有個瘟神廟那裡聚齊。只等掌燈時,有個碧睛紫髯的大漢來時,你等須要聽他調遣。如有敢違背者,回來我必重責。此係機密之事,不可聲張,倘有洩露,惟你二人是問。」王愷張雄領命出來,挑選精壯捕快二十名,悄悄的預備了。
  且說馬強雖則一時聽了眾光棍之言,把太守殺害,卻不見馬勇回來,暗想道:「他必是殺了太守,心中害怕逃走了,或者失了腳也掉在井裡了。」胡思亂想,總覺不安。惟恐官兵前來捉捕要人,這個亂子實在鬧的不小,未免短歎長吁,提心吊膽,無奈叫家人備了酒席,在招賢館大家聚飲。
  眾光棍見馬強無精打采的,知道為著此事,便把那作光棍闖世路的話頭各各提起:什麼「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咧;又是什麼「敢作敢當,才是英雄好漢」咧;又是什麼「砍了腦袋去,不過碗大疤」咧;又是什麼「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咧--但是受了刑咬牙不招,方算好的,稱的起人上人。說的馬強漏了氣的乾尿泡似的,那麼一鼓一鼓的,卻長不起腔兒來。
  正說著,只見惡奴前來道:「回員外。……」馬強打了個冷戰:「怎麼,官兵來了?」惡奴道:「不是。南莊頭兒交糧來了。」馬強聽了,將眼一瞪,道:「收了就是了。這也值的大驚小怪!」復又喝酒:「偏偏的今兒事情多。」正在講交情,論過節,猛抬頭見一個惡奴在那邊站著,嘴兒一拱一拱的,意思要說話。馬強道:「你不用說,可是官兵到了不是?」那家人道:「不是。小人才到東莊取銀子回來了。」馬強道:「瞎!好煩呀!交到帳房裡去就結了。這也犯的上擠眉弄眼的。」這一天似此光景,不一而足。
  不知到底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割帳?北俠擒惡霸,對蓮瓣太守定良緣


  且說馬強擔了一天驚怕,到了晚間,見毫無動靜,心裡稍覺寬慰,對眾人說道:「今日白等了一天,並沒見有個人來。別是那老蒼頭也死了吧?」眾光棍道:「員外說的是。一個老頭子有多大氣脈,連嚇帶累,准死無疑。你老可放心吧。」眾人只顧奉承惡賊歡喜,也不想想朝廷家平空的丟了一個太守,也就不聞不問,焉有是理。其中獨有兩個人明白:一個是黑妖狐智化,心內早知就裡,卻不言語,一個是小諸葛沈仲元,瞧著事情不妥,說肚腹不調,在一邊躲了。剩下些渾蟲糊塗漿子渾吃渾喝,不說理,順著馬強的竿兒往上爬,一味的抱粗腿,說的惡賊一天愁悶都拋於九霄雲外,端起大杯來,哈哈大笑。左一巡,右一盞,不覺醺醺,便起身往後邊去了。見了郭氏,未免訕訕的沒說強說,沒笑強笑,哄的郭氏臉上下不來,只得也說些安慰的話兒,又提撥著叫他寄信與叔父馬朝賢暗裡照應。馬強更覺歡喜,喝茶談話。不多時已交二鼓,馬強將大衫脫去,郭氏也把簪環卸了,脫去裙衫。二人剛要進帳安歇,忽見較簾?的一聲,進來一人,光閃閃碧睛暴露,冷森森寶刀生輝。惡賊一見骨軟筋酥,雙膝跪倒,口中哀求:「爺爺饒命!」北俠道:「不許高聲。」惡賊便不敢言語。北俠將帳子上絲綜割下來,將他夫婦捆了,用衣襟塞口。回身出了臥室,來到花園,將雙手「拍」「拍」「拍」一陣亂拍。見王愷張雄帶了捕快俱各出來。
  他等眾人都是在瘟神廟會齊,見了北俠。北俠引著王悄張雄,認了花園後門,叫他們一更之後俱在花園藏躲,聽拍掌為號。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跟了北俠來到臥室。北俠吩咐道:「你等好生看守兇犯。待我退了眾賊,咱們方好走路。」
  說話間,只聽前面一片人聲鼎沸。原來有個丫環從窗下經過,見屋內毫無聲響,撕破窗紙一看,見馬強郭氏俱各捆綁在地,只嚇的膽裂魂飛,忙忙的告訴了眾丫環,方叫主管姚成到招賢館請眾寇。神手大聖鄧車、病大歲張華聽了,帶領眾光棍,各持兵刃,打著亮子,跟隨姚成往後面而來。
  此時北俠在儀門那裡持定寶刀,專等退賊。眾人見了,誰也不敢向前。這個說:「好大身量!」那個說:「瞧那刀有多亮,必是鋒快。」這個叫:「賢弟,我一個兒不是他的對手。你幫幫哥哥一把兒。」那個喚:「仁兄,你在前面虛招架,我繞到後面給他個冷不防。」鄧車道:「你等不要如此,待我來。」伸手向彈囊中掏出彈子,扣上弦,拽開鐵靶弓。北俠早已看見,把刀扁著。只見發一彈來,北俠用刀往回裡一磕,只聽『噹啷」一聲,那邊眾賊之中有個就哎喲了一聲道:「打了我了!」鄧車連發,北俠連磕。此次非鄧家堡可比,那是黑暗之中,這是燈光之下,北俠看的尤其真切。左一刀,右一刀,接連磕下彈子,也有打在眾賊身上的,也有磕丟了的。
  病太歲張華以為北俠一人可以欺負,他從旁邊過去,嗖的就是一刀。北俠早已提防,見刀臨近,用刀往對面一削,噌的一聲,張華的刀飛起去半截。可巧落在一個賊人頭上,外號兒叫做鐵頭渾子徐勇。這一下子把小子戳了一個窟窿。眾賊見了,亂嚷道:「了不得了!祭起飛刀來了。這可不是玩的呀!我可了不了!不是他的對手,趁早兒躲開吧,別叫他做了活。」七言八語,只顧亂嚷,誰肯上前。哄的一聲,俱備跑回招賢館,就把門窗戶壁關了個結實,連個大氣兒也不敢出。要咳嗽,俱用袖子握著嘴,嗓子裡撇著。不敢點燈,全在黑影兒裡坐著。
  此時黑妖狐智化已叫艾虎將行李收拾妥當了,師徒兩個暗地裡瞭高,瞧到熱鬧之處,不由暗暗叫好。艾虎見北俠用寶刀磕那彈子,迅速之極,只樂得他抓耳撓腮,暗暗誇道:「好本身!好目力!後來見寶刀削了張華的利刃,又樂的他手舞腳蹈,險些兒沒從房上掉下來,多虧智化將他揪往了。見眾人一哄而散,他師徒方從房上躍下,與北俠見了,問馬強如何。北俠道:「已將他夫妻拿獲。」智爺道:「郭氏無甚大罪,可以免其到府,單拿惡賊去就是了。」北俠道:「吾弟所論甚是。」即吩咐王愷張雄等單將馬強押解到府。智化又找著姚成叫他備快馬一匹,與員外乘坐。姚成不敢違拗,急忙備來。艾虎背上行李,跟定智化歐陽春一同出莊,彷彿護送員外一般。
  此時天已五鼓,離府尚有二十五六里之遙。北俠見艾虎甚是伶俐,且少年一團英氣,一路上與他說話,他又乖滑的很,把個北俠愛的個了不得。而且艾虎說他無父無母,孤苦之極,幸虧拜了師父,蒙他老人家疼愛,方學習了些武術,這也是小孩的造化。北俠聽了此話,更覺可憐他,回頭便對智爺道:「令徒很好,劣兄甚是愛惜。我意欲將他認為義子螟嶺,賢弟以為何如?」智化尚未答言,只見艾虎撲翻身拜倒道:「艾虎原有此意。如今伯父既有此心,這更是孩兒的造化了。爹爹就請上,受孩兒一拜。」說罷,連連叩首在地。北俠道:「就是認為父子,也不是這等草率的。」艾虎道:「什麼草率不草率,只要心真意真,比那虛文套禮強多了。」說的北俠智爺二人都樂了。艾虎爬起來,快樂非常。智化道:「只顧你磕頭認父,如今被他們落遠了,快些趕上要緊。」艾虎道:「這值什麼呢。」只見他一伏身,「突」「突」「突」「突」,頓時不見了。北俠智化又是歡喜,又是贊美,二人也就往前﹠步。
  看看天色將曉,馬強背剪在馬上,塞著口,又不能言語,心中暗暗打算:「所做之事,俱是犯款的情由,說不得只好捨去性命,咬定牙根,全給他不應,那時也不能把我怎樣。」急的眼似鑾鈴,左觀右看。就見智化跟隨在後,還有艾虎隨來,肩頭背定包裹。馬強心內歎道:「招賢館許多賓朋,如今事到臨頭,一個個畏首畏尾,全不想念交情,只有智賢弟一人相送,可見知己朋友是難得的。可憐艾虎小孩子天真爛漫,他也跟了來,還背著包袱,想是我應換的衣服。若能夠回去,倒要多疼他一番。」他那裡知道他師徒另存一番心呢。
  北俠見離府行不遠,便與智爺艾虎煞住腳步。北俠道:「賢弟,你師徒意欲何往?」智爺道:「我等要上松江府茉花村去。」北俠道:「見了丁氏昆仲,務必代劣兄致意。」智爺道:「歐陽兄何不一同前往呢?」北俠道:「剛從那裡來的不久,原為到杭州遊玩一番。誰知遇見此事。今已將惡人拿獲,尚有招賢館的餘黨,恐其滋事。劣兄只得在此耽延幾時,等結案無事,我還要在此處遊覽一回,也不負我跋涉之勞。後會有期,請了。」智化也執手告別。艾虎從新又與北俠行禮叩別,戀戀不捨,幾乎落下淚來。北俠從此就在杭州。
  再言招賢館的眾寇聽了些時,毫無動靜,方敢掌燈,彼此查看,獨不見了智化,又呼館童艾虎,也不見了。大家暗暗商量,就有出主意:「莫若上襄陽王趙爵那裡去。」又有說:「上襄陽去缺少盤川,如何是好?」又有說:「向郭氏嫂嫂借貸去。」又有說:「他丈夫被人拿去,還肯借給咱們盤川,叫奔別處去的麼?」又有說:「依我,咱們如此如此,搶上前去。」眾人聽了俱各歡喜,一個個頓時抖起威風,出了招賢館,到了儀門,吶一聲喊道:「我等乃北俠帶領在官人役,因馬強陷害平民,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先搶了他的家私,以泄眾恨。」說到「搶」字,一擁齊人。
  此時郭氏多虧了丫環們鬆了綁縛,哭夠多時,剛入帳內安歇。忽聽此言,那裡還敢出聲,只用被蒙頭,亂抖在一處。過一會兒不聽見聲響,方敢探出頭來一看。好苦!箱櫃拋翻在地。自己慢慢起來,因?下有兩個丫環藏躲,將他二人喚出,戰戰兢兢,方將僕婦婆子尋來。到了天明,仔細查看,所丟的全是金銀簪環首飾衣服等物,別樣一概沒動。立刻喚進姚成。那知姚成從半夜裡逃在外邊巡風,見沒什麼動靜,等到天亮方敢出頭,仍然溜進來。恰巧喚他,他便見了郭氏,商議寫了失單,並聲明賊寇自稱北俠,帶領官役,明火執杖。姚成急急報呈縣內。郭氏暗想丈夫事體吉少凶多,須早早稟知叔父馬朝賢,商議個主意,便細細寫了書信一封,連被搶一節並失單,俱各封妥,就派姚成連夜赴京去了。
  且說王悄張雄將馬強解到,倪太守立刻升堂,先追問翟九成朱煥章兩案。惡賊皆言他二人欠債不還,自己情願以女為質,並無搶掠之事。又問他:「為何將本府誆到家中,下在地牢?講!」馬強道:「大老爺乃四品黃堂,如何能到小人莊內?既是大老爺被小民誆去,又說下在地牢,如何今日大老爺仍在公堂問事呢?似此以大壓小的問法,小人實實吃罪不起。」倪太守大怒,吩咐打這惡賊。一邊掌了二十嘴巴,鮮血直流。問他不招,又吩咐拉下去,打了四十大板。他是橫了心,再也不招。又調翟九成朱煥章到案,與馬強當面對質。這惡賊一口咬定是他等自願以女為質,並無搶掠的情節。
  正在審問之間,忽見縣裡詳文呈報馬強家中被劫,乃北俠帶領差役明火執杖,搶去各物,現有原遞失單呈閱。太守看了,心中納悶:「我看義士歐陽春,決不至於如此。其中或有別項情弊。」吩咐暫將馬強收監,翟九成回家聽傳,原案朱煥章留在荷中,叫倪忠傳喚王愷張雄問話。不多時,二人來到書房。太守問道:「你等如何拿的馬強?」他二人便從頭至尾,述說一遍。太守又問道:「他那屋內物件,你等可曾混動?」王凱張雄道:「小人們當差多年,是知規矩的。他那裡一草一木,小人們是斷不敢動的。」太守道:「你等固然不能,惟恐跟去之人有些不妥。」王張二人道:「大老爺聽管放心。就是跟隨小人們當差之人,俱是小人們訓練出來的。但凡有點毛手毛腳的,小人決不用他。」太守點頭道:「只因馬強家內失盜,如今縣內呈報前來。你二人暗暗訪查,回來稟我知道。」王張領命去了。
  太守又叫倪忠請朱先生。不多時,朱煥章來到書房,太守以賓客相待,先謝了朱絳貞救命之恩,然後把那枚玉蓮花拿出。朱煥章見了,不由的淚流滿面。太守將朱絳貞誓以貞潔自守的話說了,朱煥章更覺傷心。太守又將朱絳貞脫離了仇家,現在王鳳山家中居住的話說了一回,朱煥章反悲為喜。
  太守便慢慢問那玉蓮花的來由。朱煥章道:「此事已有二十多年。當初在儀徵居住之時,舍間後門便臨著揚子江的江岔。一日見漂來一男子死屍,約有三旬年紀,是我心中不忍,惟恐暴露,因此備了棺木,打撈上來。臨殯葬時,學生給他整理衣服,見他胸前有玉蓮花一枝。心中一想,何不將此物留下,以為將來認屍之證。因此解下交付賤荊收藏。後來小女見了愛惜不已,隨身佩帶,如同至寶。太尊何故問此?」倪太守聽了,已然落下淚來。朱煥章不解其意。只見倪忠上前道:「老爺何不將那枝對對,看是如何?」太守一邊哭,一邊將裡衣解開,把那枝玉蓮花拿出。兩枝合來,恰恰成為一朵,而且精潤光華,一絲也是不差。太守再也忍耐不住,手捧蓮花,放聲大哭。朱煥章到底不解是何緣故。倪忠將玉蓮花的原委,略說梗概。朱先生方才明白,連忙勸慰太守道:「此乃珠還壁返,大喜之兆。且無心中又得了先大人的歸結下落,雖則可悲,其實可喜。」太守聞言,才止悲痛,復又深深謝了,就留下朱先生在衙內居住。
  倪忠暗暗一力攛掇,說:「朱小姐有救命之恩,而且又有玉蓮花為媒,真是千里婚姻一線牽走。」太守亦甚願意。因此倪忠就托王鳳山為冰人,向朱先生說了。朱公樂從,慨然允許。王鳳山又托了倪忠,向翟九成說合錦娘與兒子聯姻,親上作親。翟九成亦欣然應允,霎時間都成了親眷,更覺親熱。
  太守又打點行裝,派倪忠接取家眷,把玉蓮花一對交老僕好好收藏,到白衣庵見了娘親,就言二事已齊備,專等母親到任所,即便遷葬父親靈樞,拿獲仇家報仇雪恨。候諸事已畢,再與絳貞完姻。
  未知後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倪太守解任赴京師 白護衛喬妝逢俠客


  且說倪忠接取家眷去後,又生出無限風波,險些兒叫太守含冤。
  你道如何?只因由京發下一套文書,言有馬強家人姚成進京上告太守倪繼祖私行出遊,詐害良民,結連大盜,明火執仗。今奉旨:「馬強提解來京,交大理寺嚴訊。太守倪繼祖暫行解任,一同來京,歸案備質。」倪太守遵奉來文,將印信事件交代委署官員,即派差役押解馬強赴京。倪太守將眾人遞的狀子案卷俱備帶好,止於派長班二人跟隨來京。
  一日來到京中,也不到開封府,因包公有師生之誼,理應迴避,就在大理寺報到。文老大人見此案人證到齊,便帶馬強過了一堂。馬強已得馬朝賢之信,上堂時一味口刁,說太守不理民情,殘害百姓,又結連大盜夤夜打搶,現有失單報縣尚未七獲。文大人將馬強帶在一邊,又問倪太守此案的端倪原委。倪太守一一將前事說明:如何接狀;如何私訪被拿兩次,多虧難女朱絳貞、義士歐陽春搭救;又如何捉拿馬強惡賊,他家有招賢館窩藏眾寇,至五更將馬強拿獲立刻解到;如何升堂審訊,惡賊狡賴不應。「如今他暗暗使家人赴京呈控,望乞大人明鑒詳查,卑府不勝感幸。」文彥博聽了,說:「請太守且自歇息。」倪太守退下堂來。老大人又將眾人冤呈看了一番,立刻又叫帶馬強。逐件問去,皆有強辭較賴。文大人暗暗道:「這廝明仗著總管馬朝賢與他作主,才橫了心不肯招承。惟有北俠打劫一事,真假難辨。須叫此人到案作個硬證,這廝方能服輸。」吩咐將馬強帶去收禁,又叫人請太守,細細問道:「這北俠又是何人?」太守道:「北俠歐陽春,因他行俠尚義,人皆稱他為北俠,就猶如展護衛有南俠之稱一樣。」文彥博道:「如此說來,這北俠決非打劫大盜可比。此案若結,須此人到案方妥。他現在那裡?」倪繼祖道:「大約還在杭州。」文彥博道:「既如此,我明日先將大概情形復奏,看聖意如何。」就叫人將太守帶到獄神廟好好看待。
  次日,文大人遞折之後,聖旨即下,欽派四品帶刀護衛白玉堂訪拿歐陽春,解京歸案審訊。錦毛鼠參見包公,包公吩咐了許多言語,白玉堂一一領命。辭別出來,到了公所,大家與玉堂餞行。飲酒之間,四爺蔣平道:「五弟此一去見了北俠,意欲如何?」白玉堂道:「小弟奉旨拿人,見了北俠,自然是秉公辦理,焉敢徇情。」蔣平道:「遵奉欽命,理之當然。但北俠乃尚義之人,五弟若見了他,公然以欽命自居,惟恐歐陽春不受欺侮,反倒費了周折。」白玉堂聽了,有些不耐煩,沒奈何問道:「依四哥怎麼樣呢?」蔣爺道:「依劣兄的主意,五弟到了杭州,見署事的太守,將奉旨拿人的情節與他說了,即叫他出張告示,將此事前後敘明;後面就提五弟,雖則是奉旨,然因道義相通,不肯拿解,特來訪請。北俠若果在杭州,見了告示,他必自己投到。五弟見了他,以情理相感,他必安安穩穩隨你來京,決不費事。若非如此,惟恐北俠不肯來京,倒費事了。」五爺聽了,暗笑蔣爺軟弱,嘴裡卻說道:「承四哥指教,小弟遵命。」飲酒已畢,叫伴當白福備了馬匹,拴好行李,告別眾人。盧方又諄諄囑咐:「路上小心。到了杭州,就按你四哥主意辦理。」五爺只得答應。展爺與王馬張趙等俱各送出府門,白五爺執手道:「請。」慢慢步履而行。出了城門,主僕二人扳鞍上馬,竟奔杭州而來。在路行程,無非「曉行夜宿,渴飲饑餐」八個大字。沿途無事可記。
  這一日來到杭州,租了寓所,也不投文,也不見官,止於報到:一來奉旨;二來相諭要訪拿欽犯,不准聲張。每日叫伴當出去暗暗訪查,一連三四日不見消息。只得自己喬妝改扮了一位斯文秀才模樣,頭戴方巾,身穿花氅,足下登一雙厚底大紅朱履,手中輕搖泥金折扇,搖搖擺擺,出了店門。
  時值殘春,剛交初夏,但見農人耕於綠野,遊客步於紅橋,又見往來之人不斷。仔細打聽,原來離此二三里之遙,新開一座茶社,各曰玉蘭坊,此坊乃是官宦的花園,亭榭橋樑,花草樹木,頗可玩賞。白五爺聽了,暗隨眾人前往。到了那裡,果然景致可觀。有個亭子,上面設著座位,四面點綴些巉岩怪石,又有新篁圍繞。白玉堂到此,心曠神恰,便在亭子上泡了一壺茶,慢慢消飲。意欲喝點茶再沽酒,忽聽竹叢中浙瀝有聲。出了亭子一看,霎時天陰,淋淋下起雨來。因有綠樹撐空,陰晴難辨。白五爺以為在上面亭子內對此景致,頗可賞雨。誰知越下越大,遊人俱已散盡,天色已晚。自己一想離店尚有二三里,又無雨具,倘然再大起來,地下泥泞,未免難行,莫若冒雨回去為是。急急會鈔下亭,過了板橋,用大袖將頭巾一遮,順著柳樹行子冒雨急行。猛見紅牆一段,卻是整齊的廟宇。忙到山門下避雨,見匾額上題著慧海妙蓮庵。低頭一看,朱履已然踏的泥污,只得脫下。才要收拾,只見有個小童手內托著筆硯,只呼「相公相公」,往東去了。忽然見廟的角門開放,有一年少的尼姑悄悄答道:「你家相公在這裡。」白五爺一見心中納悶。誰知小童往東,只顧呼喚相公,並沒聽見。這幼尼見他去了,就關上角門進去。
  五爺見此光景,暗暗忖道:「他家相公在他廟內,又何必悄悄喚那小童呢?其中必有闇昧。待我來。」站起身來,將朱履後跟一倒,他拉腳兒穿上,來到東角門,敲戶道:「裡面有人麼?我乃行路之人,因遇雨天晚,道路難行,欲借寶庵避雨,務乞方便。」只聽裡面答道:「我們這廟乃尼庵,天晚不便容留男客,請往別處去吧。」說完,也不言語,連門也不開放。白玉堂聽了,暗道:「好呀!他廟內現有相公,難道不是男客麼?既可容得他,如何不容我呢?這其中必有緣故了。我倒要進去看看。」轉身來到山門,索性把一雙朱履脫下,光著襪底,用手一摟衣襟,飛身上牆,輕輕跳將下去。在黑影中細細留神,見有個道姑,一手托定方盤,裡面熱騰騰的菜蔬,一手提定酒壺,進了角門。有一段粉油的板牆也是隨牆的板門,輕輕進去。白玉堂也就暗暗隨來,挨身而入。見屋內燈光閃閃,影射幽窗。五爺卻暗暗立於窗外。
  只聽屋內女音道:「天已不早,相公多少用些酒飯,少時也好安歇。」又聽男子道:「甚的酒飯!甚的安歇!你們到底是何居心?將我拉進廟來,又不放我出去,成個什麼規矩,象個什麼體統!還不與我站遠些。」又聽女音說道:「相公不要固執。難得今日『油然作雲,沛然下雨』。上天尚有雲行雨施,難道相公倒忘了雲情雨意麼?」男子道:「你既知『油然作雲,沛然下雨』,為何忘了『男女授受不親』呢?我對你說,『讀書人持躬如圭壁』,又道『心正而後身修』。似這無行之事,我是『大旱之雲霓』,想降時雨是不能的。」白五爺窗外聽了,暗笑:「此公也是書癡,遇見這等人還合他講什麼書,論什麼文呢個』又聽一個女尼道:「雲霓也罷,時雨也罷,且請吃這杯酒。」男子道:「唔呀!你要怎麼樣?」只聽噹啷一聲,酒杯落地,砸了。尼姑嗔道:「我好意敬你酒,你為何不識抬舉?你休要咬文嚼字的。實告訴你說,想走不能!不信,給你個對證看。現在我們後面,還有一個臥病在?的,那不是榜樣麼?」男子聽了,著急道:「如此說來,你們這裡是要害人的。吾要嚷了呢!」尼姑道:「你要嚷,只要有人聽的見。」男子便喊道:「了不得了!他們這裡要害人呢。救人呀,救人!」
  白玉堂趁著喊叫,連忙闖入,一掀軟簾,道:「兄臺為何如此喉急?想是他們奇貨自居,物抬高價了。」把兩個女尼嚇了一跳。那人道:「兄臺請坐。他們這裡不正經,了……了不得的。」白五爺道:「這有何妨。人生及時行樂,也是快事。他二人如此多情,兄臺何如此之拘泥?請問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湯名夢蘭,乃揚州青葉村人氏,只因探親來到這裡,就在前村居住。可巧今日無事,要到玉蘭坊閒步闡步。恐有題詠,一時忘記了筆硯,因此叫小童回莊去取。不想落下雨來,正在躊躇,承他一番好意,讓我廟中避雨。我還不肯。他們便再三拉我到這裡,不放我動身,甚的雲咧雨咧,說了許多的混話。」白玉堂道:「這就是吾兄之過了。」湯生道:「如何是我之過?」白玉堂道:「你我讀書人,待人接物,理宜從權達變,不過隨遇而安,行雲流水。過猶不及,其病一也。兄臺豈不失於中道乎?」湯生搖頭道:「否,否。吾寧失於中道。似這樣隨遇而安,我是斷斷乎不能為也!請問足下安乎?」白玉堂道:「安。」湯生嗔怒道:「汝安,則為之。我雖死不能相從。」白玉堂暗暗贊道:「我再三以言試探,看他頗頗正氣,須當搭救此人。」
  誰知尼姑見玉堂比湯生強多了,又見責備湯生,以為玉堂是個慣家,頓時就把柔情都移在玉堂身上。他也不想想玉堂從何處進來的,可見邪念迷心,竟忘其所以。白玉堂再看那兩個尼姑,一個有三旬,一個不過二旬上下,皆有幾分姿色。只見那三旬的連忙執壺,滿斟了一杯,笑容可掬,捧至白五爺跟前,道:「多情的相公,請吃這杯合歡酒。」玉堂並不推辭,接過來一飲而盡,卻哈哈大笑。那二旬的見了,也斟一杯近前,道:「相公喝了我師兄的,也得喝我的。」白玉堂也便在他手中喝了。湯生一旁看了,道:「豈有此理呀,豈有此理!」
  二尼一邊一個伺候玉堂。玉堂問他二人,卻叫何名。三旬的說:「我叫明心。」二旬的說:「我叫慧性。」玉堂道:「明心明心,心不明則迷;慧性慧性,性不慧則昏。你二人迷迷昏昏,何時是了?」說著話,將二尼每人握住一手,卻問湯生道:「湯兄,我批的是與不是?」湯生見白五爺合二尼拉手,已氣的低了頭,正在煩惱。如今聽玉堂一問,便道:「誰呀?呀!你還來問我。我看你也是心迷智昏了。這還了得。放肆!豈有呀,豈有此……」話未說完,只見兩個尼姑口吐悲聲,道:「噯喲!喲!疼死我也。放手,放手!禁不起了。」只聽白玉堂一聲斷喝道:「我把你這兩個淫尼!無端引誘人家子弟,殘害好人,該當何罪?你等害了幾條性命?還有幾個淫尼?快快進來。」二尼跪倒,央告道:「庵中就是我師兄弟兩個,還有兩個道婆,一個小徒。小尼等實實不敢害人性命。就是後面的周生,也是他自己不好,以致得了弱症。若都似湯相公這等正直,又焉敢相犯,望乞老爺饒恕。」
  湯生先前以為玉堂是那風流尷尬之人,毫不介意;如今見他如此,方知他也是個正人君子,連忙斂容起敬。又見二尼哀聲不止,疼的兩淚交流,湯生一見,心中不忍,卻又替他討饒。白玉堂道:「似這等的賊尼,理應治死。」湯生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請放手吧。」玉堂暗道:「此公孟子真熟,開口不離書。」便道:「明日務要問明周生家住那裡,現有何人,急急給他家中送信,叫他速速回去,我便饒你。」二尼道:「情願,情願。再也不敢阻留了。老爺快些放手,小尼的骨節都碎了。」五爺道:「便宜了你等。後日俺再來打聽,如不送回,俺必將你等送官究辦。」說罷,一鬆手,兩個尼姑紮煞兩隻手,猶如卸了拶子的一般,踉踉蹌蹌,跑到後面藏躲去了。湯生又從新給玉堂作揖,二人復又坐下攀話。
  「忽見較簾一動,進來一條大漢,後面跟著一個小童,小童手內托著一雙朱履。大漢對小童道:「那個是你家相公?』小童對著湯生道:「相公為何來至此處?叫我好找。若非遇見這位老爺,我如何進得來呢。」大漢道:「既認著了,你主僕快些回去吧。」小童道:「相公穿上鞋走吧。」湯生一抬腿道:「我這裡穿著鞋呢。」小童道:「這雙鞋是那裡來的呢?怎麼合相公腳上穿著的那雙一樣呢?」白玉堂道:「不用猶疑,那雙鞋是我的。不信,你看。」說畢,將腳一抬,果然光著襪底兒呢。小童只得將鞋放下,湯生告別,主僕去了。
  未知大漢是誰,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紫髯伯藝高服五鼠 白玉堂氣短拜雙俠


  且說白玉堂見湯生主僕已然出廟去了,對那大漢執手道:「尊兄請了。」大漢道:「請了。請問尊兄貴姓?」白玉堂道:「不敢。小弟姓白,名玉堂。」大漢道:「曖喲!莫非是大鬧東京的錦毛鼠白五弟麼?」玉堂道:「小弟綽號錦毛鼠。不知兄臺尊姓。」大漢道:「劣兄複姓歐陽名春。」白玉堂頓時雙睛一瞪,看了多時,方問道:「如此說來,人稱北俠號為紫髯伯的就是足下了。請問到此何事?」北俠道:「只因路過此廟,見那小童啼哭,問明,方知他相公不見了,因此我悄悄進來一看,原來五弟在這裡竊聽,我也聽了多時。後來五弟進了屋子,劣兄就在五弟站的那裡,又聽五弟發落兩個賊尼。劣兄方回身,開了廟門,將小童領進,使他主僕相認。」玉堂聽了,暗道:「他也聽了多時,我如何不知道呢?再者我原為訪他而來,如今既見了他,焉肯放過。須要離了此廟,再行拿他不遲。」想罷,答言:「原來如此。此處也不便說話,何不到我下處一敘?」北俠道:「很好。正要領教。」
  二人出了板牆院,來到角門。白玉堂暗使促狹,假作遜讓,托著北俠的肘後,口內道:「請了。」用力往上一托,以為能將北俠搡出。誰知猶如蜻蜒撼石柱一般,再也不動分毫。北俠卻未介意,轉一回手,也托著玉堂肘後,道:「五弟請。」白玉堂不覺不由,就隨著手兒出來了,暗暗道:「果然力量不小。」
  二人離了慧海妙蓮庵。此時雨過天晴,月明如洗,星光朗朗,時有初鼓之半。北俠問道:「五弟到杭州何事?」玉堂道:「特為足下而來。」北俠便住步問道:「為劣兄何事?」白玉堂就將倪太守與馬強在大理寺審訊、供出北俠之事說了一遍,說:「是我奉旨前來,訪拿足下。」北俠聽玉堂這樣口氣,心中好生不樂,道:「如此說來,白五老爺是欽命了。歐陽春妄自高攀,多多有罪。請問欽命老爺,歐陽春當如何進京?望乞明白指示。」北俠這一問,原是試探白爺懂交情不懂交情。白玉堂若從此拉回來,說些交情話,兩下裡合而為一,商量商量,也就完事了。不想白玉堂心高氣傲,又是奉旨,又是相諭,多大的威風,多大的膽量;本來又仗著自己的武藝。他便目中無人,答道:「此乃奉旨之事,既然今日邂逅相逢,只好屈尊足下,隨著白某赴京便了。何用多言。」歐陽春微微冷笑道:「紫髯伯乃堂堂男子,就是這等隨你去,未免貽笑於人。尊駕還要三思。」北俠這個話雖是有氣,還是耐著性兒,提撥白玉堂的意思。誰知五爺不辨輕重,反倒氣往上沖,說道:「大約合你好說,你決不肯隨俺前去,必須較量個上下,那時被擒獲,休怪俺不留情分了。」北俠聽畢,也就按捺不住,連連說道:「好,好,好!正要領教,領教。」
  白玉堂急將花氅脫卻,摘了儒巾,脫下朱履,仍然光著襪底兒,搶到上首,拉開架式。北俠從容不迫,也不趕步,也不退步,卻將四肢略為騰挪,只是招架而已。白五爺抖擻精神,左一拳,右一腳,一步緊如一步。北俠暗道:「我盡力讓他,他盡力的逼勒,說不得叫他知道知道。」只見玉堂拉了個回馬勢,北俠故意的跟了一步。白爺見北俠來的切近,回身劈面就是一掌。北俠將身一側,只用二指看準脅下輕輕的一點。白玉堂倒抽了一口氣,頓時經絡閉塞,呼吸不通,手兒揚著落不下來,腿兒邁著抽不回去,腰兒哈著挺不起身軀,嘴兒張著說不出話語,猶如木雕泥塑一般,眼前金星亂滾,耳內蟬鳴,不由的心中一陣噁心迷亂,實實難受得很。那二尼禁不住白玉堂兩手,白玉堂禁不住歐陽春兩指。這比的雖是貶玉堂,然而玉堂與北俠的本領究有上下之分。
  北俠惟恐工夫大了,必要受傷,就在後心陡然擊了一掌。白玉堂經此一震,方轉過這口氣來。北俠道:「恕劣兄莽撞,五弟休要見怪。」白玉堂一語不發,光著襪底,呱咭呱咭,竟自揚長而去。
  白玉堂來到寓所,他卻不走前門,悄悄越牆而入,來到屋中。白福見此光景,不知為著何事,連忙遞過一杯茶來。五爺道:「你去給我烹一碗新茶來。」他將白福支開,把軟簾放下,進了裡間,暗暗道:「罷了,罷了!俺白玉堂有何面目回轉東京?悔不聽我四哥之言!」說罷,從腰間解下絲綜,登著椅子,就在橫楣之上,拴了個套兒。剛要脖項一伸,見結的扣兒已開,絲?落下;復又結好,依然又開,如是者三次。暗道:「哼!這是何故?莫非我白玉堂不當死於此地?」話尚未完,只覺後面一人手拍肩頭,道:「五弟,你太想不開了。」只這一句,倒把白爺嚇了一跳,忙回身一看,見是北俠,手中托定花氅,卻是平平正正,上面放著一雙朱履,惟恐泥污沾了衣服,又是底兒朝上。玉堂見了,羞的面紅過耳,又自忖道:「他何時進來,我竟不知不覺。可見此人藝業比我高了。」也不言語,便存身坐在椅凳之上。
  原來北俠算計玉堂少年氣傲,回來必行短見,他就在後跟下來了。及至玉堂進了屋子,他卻在窗外消立。後聽玉堂將白福支出去烹茶,北俠就進了屋內。見玉堂要行短見,正在他仰面拴套之時,北俠就從椅旁挨人,卻在玉堂身後隱住。就是絲?連開三次,也是北俠解的。連白玉堂久慣飛簷走壁的人,竟未知覺,於此可見北俠的本領。
  當下北俠放下衣服,道:「五弟,你要怎麼樣?難道為此事就要尋死,豈不是要劣兄的命麼?如果你要上吊,咱們倆就搭連搭吧。」白玉堂道:「我死我的,與你何干?此話我不明白。」北俠道:「老弟,你可真糊塗了。你想想,你若死了,歐陽春如何對的起你四位兄長?又如何去見南俠與開封府的眾朋友?也只好隨著你死了吧。豈不是你要了劣兄的命了麼?」玉堂聽了,低頭不語。北俠急將絲?拉下,就在玉堂旁邊坐下,低低說道:「五弟,你我今日之事,不過遊戲而已,有誰見來?何至於輕生?就是叫劣兄隨你去,也該商量商量。你只顧你臉上有了光彩,也不想想把劣兄置於何地。五弟,豈不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又道:『我不欲人之加諸我者,吾也欲無加諸人』。五弟不願意的,別人他就願意麼?」玉堂道:「依兄臺怎麼樣呢?」北俠道:「劣兄倒有兩全其美的主意。五弟明日何不到茉花村,叫丁氏昆仲山頭,算是給咱二人說合的。五弟也不落無能之名,劣兄也免了被獲之醜,彼此有益。五弟以為如何?」白玉堂本是聰明特達之人,聽了此言,頓時豁然,連忙深深一揖,道:「多承吾兄指教。實是小弟年幼無知,望乞吾兄海涵。」北俠道:「話已言明,劣兄不便久留,也要回去了。」說罷,出了裡間,來到堂屋。白五爺道:「仁兄請了,茉花村再見。」北俠點了點頭,又悄悄道:「那頂頭巾合泥金折扇,俱在衣服內夾著呢。」玉堂也點了點頭。剛一轉眼,已不見北俠的蹤影。五爺暗暗誇獎:「此人本領勝我十倍,我真不如也。」
  誰知二人說話之間,白福烹了一杯茶來,聽見屋內悄悄有人說話,打簾縫一看,見一人與白五爺悄語低言,白福以為是家主途中遇見的夜行朋友,恐一杯茶難遞,只得回身又添一盞。用茶盤托著兩杯茶,來到裡間,抬頭看時,卻仍是玉堂一人。白福端著茶,納悶道:「這是什麼朋友呢?給他端了茶來,他又走了。我這是什麼差使呢?」白玉堂已會其意,便道:「將茶放下,取個燈籠來。」白福放下茶托,回身取了燈籠。白玉堂接過,又把衣服朱履夾起,出了屋門,縱身上房,仍從後面出去。
  不多時,只聽前邊打的店門山響。白福迎了出去,叫道:「店家快開門。我們家主回來了。」小二連忙取了鑰匙,開了店門。只見玉堂仍是斯文打扮,搖搖擺擺進來。小二道:「相公怎麼這會才回來?」玉堂道:「因在相好處避雨,又承他待酒,所以來遲。」白福早已上前接過燈籠,引到屋內。茶尚未寒,玉堂喝了一杯。又吃了點飲食。吩咐白福於五鼓備馬起身,上松江茉花村去。自己歇息,暗想:「北俠的本領,那一番和藹氣度,實然別人不能的。而且方才說的這個主意,更覺週到,比四哥說的出告示訪請又高一籌。那出告示眾目所睹,既有『訪請』二字,已然自餒,那如何對人呢?如今歐陽兄出的這個主意,方是萬全之策。怨的展大哥與我大哥背地裡常說他好,我還不信,誰知果然真好。仔細想來,全是我自作聰明的不是了。」他翻來覆去,如何睡的著。到了五鼓,白福起來,收拾行李馬匹,到了櫃上,算清了店帳,主僕二人上茉花村而來。
  話休煩絮。到了茉花村,先叫白福去回稟,自己乘馬隨後。高莊門不遠,見多少莊丁伴當分為左右,丁氏弟兄在臺階上面立等。玉堂連忙下馬,伴當接過。丁大爺已迎接上來。玉堂搶步,口稱:「大哥,久違了,久違了。」兆蘭道:「賢弟一向可好?」彼此執手。兆蕙卻在那邊垂手,恭敬侍立,也不執手,口稱:「白五老爺到了,恕我等未能遠迎虎駕,多多有罪。請老爺到寒舍待茶。」玉堂笑道:「二哥真是好玩,小弟如何擔的起。」連忙也執了手。三人攜手來到待客廳上,玉堂先與丁母請了安,然後歸座。獻茶已畢。丁大爺問了開封府眾朋友好,又謝在京師叨擾盛情。丁二爺卻道:「今日那陣香風兒,將護衛老爺吹來,真是蓬篳生輝,柴門有慶。然而老爺此來,還是專專的探望我們來了,還是有別的事呢?」一席話說的玉堂臉紅。
  丁大爺恐玉堂臉上下不來,連忙瞅了二爺一眼,道:「老二,弟兄們許久不見,先不說說正經的,只是說這些作什麼?」玉堂道:「大哥不要替二哥遮飾。本是小弟理短,無怪二哥惱我。自從去歲被擒,連衣服都穿的是二哥的。後來到京受職,就要告假前來。誰知我大哥因小弟新受職銜,再也不准動身。」丁二爺道:「到底是作了官的人,真長了見識了。惟恐我們說,老爺先自說了。我問五弟,你縱然不能來,也該寫封信差個人來,我們聽見也喜歡喜歡。為什麼連一紙書也沒有呢?」玉堂笑道:「這又有一說。小弟原要寫信來著。後來因接了大哥之信,說大哥與伯母送妹子上京與展大哥完煙。我想遲不多日,就可見面,又寫什麼信呢。彼時若真寫了信來,管保二哥又說白老五盡鬧虛文假套了。左右都是不是。無論二哥怎麼怪小弟,小弟惟有伏首認罪而已。」丁二爺聽了,暗道:「白老五,他竟長了學問,比先前乖滑多了。且看他目下這宗事怎麼說法。」回頭吩咐擺酒,玉堂也不推辭,也不謙讓,就在上面坐了。丁氏昆仲左右相陪。
  飲酒中間,問玉堂道:「五弟此次是官差還是私事呢?」玉堂道:「不瞞二位仁兄,實是官差。然而其中有許多原委,此事非仁兄賢崑玉相助不可。」丁大爺便道:「如何用我二人之處?請道其詳。」玉堂便將倪太守馬強一案供出北俠、小弟奉旨特為此事而來說了一遍。丁二爺問道:「可見過北俠沒有?」玉堂道:「見過了。」兆蕙道:「既見過,便好說了。諒北俠有多大本領,如何是五弟對手。」玉堂道:「二哥差矣!小弟在先原也是如此想;誰知事到頭來不自由,方知人家之末技俱是自己之絕技。慚愧的很,小弟輸與他了。」丁二爺故意詫異道:「豈有此理!五弟焉能輸與他呢!這話愚兄不信。」玉堂便將與北俠比試,直言無隱,俱備說了:「如今求二位兄臺將歐陽兄請來,那怕小弟央求他呢,只要隨小弟赴京,便叨愛多多矣。」丁兆蕙道:「如此說來,五弟竟不是北俠對手了。」玉堂道:「誠然。」丁二爺道:「你可佩服呢?」玉堂道:「不但佩服,而且感激。就是小弟此來,也是歐陽兄教導的。」丁二爺聽了,連聲贊揚叫好,道:「好兄弟!丁兆蕙今日也佩服你了。」便高聲叫道:「歐陽兄,你也不必藏著了,請過來相見。」
  只見從屏後轉出三人來。玉堂一看,前面走的就是北俠,後面一個三旬之人,一個年幼小兒。連忙出座,道:「歐陽兄幾時來到?」北俠道:「昨晚方到。」玉堂暗道:「幸虧我實說了,不然這才丟人呢。」又問:「此二位是誰?」丁二爺說:「此位智化,綽號黑妖狐,與劣兄世交通家相好。」(原來智爺之父,與丁總鎮是同僚,最相契的。)智爺道:「此是小徒艾虎。過來,見過白五叔。」艾虎上前見禮。玉堂拉了他的手,細看一番,連聲誇獎。彼此敘座。北俠坐了首座,其次是智爺白爺,又其次是丁氏弟兄,下首是艾虎。大家歡飲。
  玉堂又提請北俠到京,北俠慨然應允。丁大爺丁二爺又囑咐白玉堂照應北俠。大家暢談,彼此以義氣相關,真是披肝瀝膽,各明心志。惟有小爺艾虎與北俠有父子之情,更覺關切。酒飯已畢,談至更深,各自安寢。到了天明,北俠與白爺一同赴京去了。
  未知後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智公子定計盜珠冠 裴老僕改妝扮難叟


  且說智化兆蘭兆蕙與小爺艾虎送了北俠玉堂回來,在廳下閒坐,彼此悶悶不樂。艾虎一旁短歎長吁。只聽智化道:「我想此事關係非淺。倪太守乃是為國為民,如今反遭誣害;歐陽兄又是濟困扶危,遇了賊扳。似這樣的忠臣義士負屈含冤,仔細想來,全是馬強叔姪過惡。除非設法先將馬朝賢害倒,剩了馬強,也就不難除了。」丁二爺道:「與其費兩番事,何不一網打盡呢?」智化道:「若要一網打盡,說不得卻要作一件欺心的事,生生的訛在他叔姪身上,使他贓證俱明,有口難分。所謂『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雖想定計策,只是題目太大,有些難作。」丁大爺道:「大哥何不說出,大家計較計較呢?」智化道:「當初劣兄上霸王莊者,原為看馬強的舉動;因他結交襄陽王,常懷不軌之心。如今既為此事鬧到這步田地,何不借題發揮,一來與國家除害,二來剪卻襄陽王的羽翼。--話雖如此,然而其中有四件難事。」
  丁二爺道:「那四件?」智化道:「第一要皇家緊要之物。--這也不必推倭,全在我的身上。第二,要一個有年紀之人,一個或童男或童女隨我前去,誆取緊要之物回來。要有膽量,又要有機變,又要受得苦。第三件,我等盜來緊要之物,還得將此物送到馬強家,藏在佛樓之內,以為將來的真贓實犯。……」丁二爺聽了,不由的插言道:「此事小弟卻能夠。只要有了東西,小弟便能送去。這第三件算是小弟的了。第四件又是什麼呢?」智化道:「惟有第四件最難,必須知根知底之人前去出首,不但出首,還要單上開封府出首去。別的事情俱好說,惟獨這第四件是最要緊的,成敗全在此一舉。此一著若是錯了,滿盤俱空。這個人竟難得的很呢。」口裡說著,眼睛卻瞟著艾虎。艾虎道:「這第四件莫若徒弟去吧。」智化將眼一瞪,道:「你小孩家,懂得什麼,如何幹得這樣大事!」艾虎道:「據徒弟想來,此事非徒弟不可。徒弟去了有三益。」
  丁二爺先前聽艾虎要去,以為小孩子不知輕重。此時又見他說出三益,頗有意思,連忙說道:「智大哥不要攔他。」便問艾虎道:「你把三益說給我聽聽。」艾虎道:「第一,小姪自幼在霸王莊,所有馬強之事小姪盡知。而且三年前馬朝賢告假回家一次,那時我師父尚未到霸王莊呢。如今盜了緊要東西來,就說三年前馬朝賢帶來的,於事更覺有益。這是第一益。第二,別人出首,不如小姪出首。什麼緣故呢?俗語說的好,『小孩嘴裡討實話』。小侄要到開封府舉發出來,叫別人再想不到這樣一宗大事,卻是個小孩子作個硬證。此事方是千真萬真,的確無疑。這是第二益。第三益卻沒有什麼,一來為小姪的義父,二來也不枉師父教訓一場。小姪兒要借著這件事,也出場出場,大小留個名兒,豈不是三益麼?」丁大爺丁二爺聽了,拍手大笑道:「好!想不到他竟有如此的志向。」
  智化道:「二位賢弟且慢誇他。他因不知開封府的利害。他此時只管說。到了身臨其境,見了那樣的威風,又搭著問事如神的包丞相,(他小孩子家有多大膽量,有多大智略,--何況又有御賜銅鍘,)倘若說不投機,白白的送了性命,那時豈不耽誤了大事?」艾虎聽了,不由的雙眉倒豎,二日圓翻,道:「師父忒把弟子看輕了!難道開封府是森羅殿不成?他縱然是森羅殿,徒弟就是上劍樹,登刀山,再也不能改口,是必把忠臣義士搭救出來。又焉肯怕那個御賜的銅鍘呢。」兆蘭兆蕙聽了,點頭咂嘴,嘖嘖稱羨。智化道:「且別說你到開封府。就是此時我問你一句,你如果答應的出來,此事便聽你去,如若答應不來,你只好隱姓埋名,從此再別想出頭了。」艾虎嘻嘻笑道:「待徒弟跪下,你老就審,看是如何。」說罷,他就直挺挺的跪在當地。
  兆蘭兆蕙見他這般光景,又是好笑,又是愛惜。只聽智爺道:「你員外家中犯禁之物,可是你太老爺親身帶來的麼?」艾虎道:「回老爺:只因三年前小的太老爺告假還鄉,親手將此物交給小人的主人,小人的主人叫小人托著,收在佛樓之上。是小人親眼見的。」智爺道:「如此說來,此物在你員外家中三年了。」艾虎道:「是三年多了。」智爺用手在桌上一拍,道:「既是三年,你如何今日才來出首?講!」丁家弟兄聽了這一問,頓時發怔,暗想道:「這當如何對答呢?」只聽艾虎從從容容道:「回老爺:小人今年才十五歲。三年前小人十二歲,毫無知覺,並不知道知情不舉的罪名。皆因我們員外犯罪在案,別人向小人說:『你提防著吧,多半要究出三年前的事來。你就是隱匿不報的罪,要加等的。若出首了,罪還輕些。』因此小人害怕,急急趕來出首在老爺臺下。」兆蕙聽了,只樂得跳起來,道:「好對答!好對答!賢姪你起來吧。第四件是要你去定了。」丁大爺也誇道:「果然對答的好。智大哥,你也可以放心。」智爺道:「言雖如此,且到臨期再寫兩封信,給他也安置安置,方保無虞。如今算起來,就只第二件事不齊備。賢弟且開出個單兒來。」
  丁二爺拿過筆硯,鋪紙提筆。智爺念道:「木車子一輛,席簍子兩個,舊布被褥大小兩分,鐵鍋勺黃瓷大碗粗碟家具俱全,老頭兒一名,或幼男幼女俱可--一名,外有隨身舊布衣服行頭三分。」丁大爺在旁看了,問道:「智大哥,要這些東西何用?」智爺道:「實對二位賢弟說。劣兄要到東京盜取聖上的九龍珍珠冠呢。只因馬朝賢他乃四值庫的總管,此冠正是他管理;再者此冠乃皇家世代相傳之物,輕易動不著的。為什麼又要老頭兒幼孩兒合這些東西呢?我們要扮作逃荒的模樣,到東京安准了所在。劣兄探明白了四值庫。盜此冠,須連冠並包袱等全行盜來。似此黃澄澄的東西,如何滿路上背著走呢?這就用著席簍子了:一邊裝上此物,上用被褥遮蓋,一邊叫幼女坐著。人不知不覺,就回來了。故此必要有膽量能受苦的老頭兒,合那幼女。二位賢弟想想,這二人可能有麼?」丁大爺已然聽得呆了。
  丁二爺道:「卻有個老頭兒名叫裴福。他隨著先父在鎮時,多虧了他有膽量,又能受苦。只因他為人直性正氣,而且當初出過力,到如今給弟等管理家務。如有不週不備,連弟等都要讓他三分。此人頗可去得。」智化道:「伺候過老人家的,理應容讓他幾分。如此說來,這老管家卻使得。」丁二爺道:「但有一件,若見了他切不可提出盜冠。須將馬強過惡述說一番,然後再說倪太守歐陽兄被害,他必憤恨。那時再說出此計來,他方沒有什麼說的,也就樂從了。」智化聽了,滿心歡喜,即吩咐伴當將裴福叫來。
  不多時,見裴福來到,雖則六旬年紀,卻是精神百倍。先見了智爺,後又見了大官人,又見二官人。智爺叫伴當在下首預備個座兒,務必叫他坐了。裴福謝坐,便問:「呼喚老奴,有何見諭?」智爺說起馬強作惡多端,欺壓良善,如何霸佔田地,如何搶掠婦女。裴福聽了,氣的他摩拳擦掌。智爺又說出倪太守私訪遭害,歐陽春因搭救太守,如今被馬強京控,打了罣誤官司,不定性命如何。
  裴福聽到此,便按捺不住,立起身來對丁氏弟兄道:「二位官人終朝行俠尚義,難道俠義竟是嘴裡空說的麼?似這樣的惡賊,何不早早除卻?」丁二爺道:「老人家不要著急。如今智大爺定了一計,要煩老人家上東京走一遭,不知可肯去否?」裴福道:「老奴也是閒在這裡。何況為救忠臣義士,老奴更當效勞了。」智爺道:「必須扮作逃荒的樣子,咱二人權作父子,還得要個小女孩兒,咱們父子祖孫三輩兒逃荒。你道如何?」裴福道:「此計雖好,只是大爺受屈,老奴不敢當。」智爺道:「這有什麼,逢場作戲罷咧。」裴福道:「這個小女兒卻也現成,就是老奴的孫女兒,名叫英姐,今年九歲,極其伶俐,久已磨著老奴要上東京逛了。莫若就帶了他去。」智爺道:「很好,就是如此吧。」
  商議已定,定日起身。丁大爺已按著單子,預備停當,俱備放在船上。待客廳備了餞行酒席,連裴福英姐不分主僕,同桌而食。吃畢,智爺起身,丁氏弟兄送出莊外,瞧著上了船,方同艾虎回來。
  智爺不辭勞苦,由松江奔到鎮江,再往江寧,到了安徽,過了長江,到河南境界棄舟登岸,找了個幽僻去處,換了行頭。英姐伶俐非常,一教便會,坐在席簍之中,那邊簍裝著站行李臥具,挨著靶的橫小筐內裝著傢伙,額外又將鐵鍋扣在席簍旁邊,用繩子拴好。裴福跨絆推車,智爺背繩拉縴。一路行來,到了熱鬧叢中鎮店集場,便將小車兒放下。智爺趕著人要錢,口內還說:「老的老,小的小,年景兒不濟,實在的沒有營生。你老幫幫吧!」裴福卻在車子旁邊一蹲,也就道:「眾位爺們可憐吧!俺們不是久慣要錢的。那不是行好呢。」英姐在車上也不閒著,故意揉著眼兒,道:「怪餓的,俺兩天沒吃么兒呢。」口裡雖然說著,他卻偷著眼兒瞧熱鬧兒。真正三個人裝了個活脫兒。
  在路也不敢耽擱。一日,到了東京,白晝間仍然乞討。到了日落西山,便有地面上官人對裴福道:「老頭子,你這車子這裡擱不住呀,趁早兒推開。」裴福道:「請問太爺,俺往那裡推呀?」官人道:「我管你呀,你愛往那裡推,就往那裡推。」旁邊一人道:「何苦呀,那不是行好呢。叫他推到黃亭上去吧。那裡也僻靜,也不礙事。」便對裴福道:「老頭子你瞧,那不是鼓樓麼?過了鼓樓,有個琉璃瓦的黃亭子,那裡去好。」裴福謝了。智爺此時還趕著要錢。裴福叫道:「俺的兒呀,你不用跑,咱走吧。」智爺止步問道:「爹爹呀,咱往那去?」裴福道:「沒有聽見那位太爺說呀,咱上黃亭子那行行兒去。」智爺聽了,將縴繩背在肩頭拉著,往北而來。走不多時,到了鼓樓,果見那邊有個黃亭子,便將車子放下。將英姐抱下來,也叫他跑跑,活動活動。
  此時天已昏黑,又將被褥拿下來,就在黃亭子臺階上鋪下。英姐睏了,叫他先睡。智爺與裴福那裡睡得著,一個是心中有事,一個是有了年紀。到了夜靜更深,裴福悄悄問道:「大爺,今已來到此地,可有什麼主意?」智爺道:「今日且過一夜。明日看個機會,晚間俺就探聽一番。」正說著,只聽那邊噹噹鑼聲響亮,原來是巡更的二人。智爺與裴福便不言語。只聽巡更的道:「那邊是什麼?那裡來的小車子?」又聽有人說道:「你忘了,這就是昨日那個逃荒的,地面上張頭兒叫他們在這裡。」說著話,打著鑼,往那邊去了。智爺見他們去了,又在席簍裡面揭開底屜,拿出些細軟飲食,與裴福二人吃了,方和衣而臥。
  到了次日,紅日尚未東升,見一群人肩頭擔著鐵??頭,又有抬著大筐繩槓,說說笑笑,順著黃亭子而來。他便迎了上去,道:「行個好吧,太爺們捨個錢吧。」其中就有人發話道:「大清早起,也不睜開眼瞧瞧。我們是有錢的麼?我們還不知合誰要錢呢?」又有人說:「這樣一個小伙子,什麼幹不得,卻手背朝下合人要錢,也是個沒出息的。」又聽有人說道:「倒不是沒出息兒,只因他叫老的老,小的小累贅了。你瞧他這個身量兒,管保有一膀子好話。等我合他商量商量。」
  你道這個說話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假作工御河挖泥土 認方向高樹捉猴獼


  話說智爺正向眾人討錢,有人向他說話,乃是個工頭,此人姓王行大。因前日他曾見過有逃難的小車,恰好作活的人不夠用,抓一個是一個,便對智爺道:「伙計,你姓什麼?」智爺道:「俺姓王行二,你老貴姓?」王大道:「好。我也姓王。有一句話對你說:如今紫禁城內挖御河,我瞧你這個樣兒怪可憐的,何不跟了我去作活呢?一天三頓飯,額外還有六十錢,有一天算一天。你願意不願意?」智爺心中暗喜,尚未答言。只見裴福過來道:「敢則好。什麼錢不錢的,只要叫俺的兒吃飽了就完了。」王大把裴福瞧了瞧,問智爺道:「這是誰?」智爺道:「俺爹。」王大道:「算了吧,算了吧!你不用說了。」對著裴福道:「告訴你,皇上家不使白頭工,這六十錢必是有的,你若願意,叫你兒子去。」智爺道:「爹呀,你老怎麼樣呢?」裴福道:「你只管幹你的去。身去口去,俺與小孫女哀求哀求,也就夠吃的了。」王大道:「你只管放心。大約你吃飽了,把那六十錢拿回來買點子餑餑餅子,也就夠他們爺兒倆吃的了。」智爺道:「就是這末著。咱就走。」王大便帶了他,奔紫禁城而來。
  一路上這些作工的人欺負他。這個叫:「王第二的!」智爺道:「怎樣?」這個說:「你替我扛著這六把?。」智爺道:「使得。」接過來扛在肩頭。那個叫:「王第二的!」智爺道:「怎麼?」那個說:「你替我扛著這五把?頭。」智爺道:「使得。」接過來也扛在肩頭。大家提呆子,你也叫扛,我也叫扛。不多時,智爺的兩肩頭猶如鐵??頭山一般。王大猛然回頭一看,發話道:「你們這是怎麼說呢?我好容易找了個人來,你們就欺負。趕到明兒,你們擠跑了他,這圖什麼呢?也沒見王第二的你這麼傻!這堆的把腦袋都夾起來了。這是什麼樣兒呢?」智爺道:「扛扛罷咧!怕怎的!」說的眾人都笑了,才各自把各自的傢伙拿去。
  一時來到紫禁門,王頭兒遞了腰牌,注了人數,按名點進。到了御河,大家按檔兒做活。智爺拿了一把鐵鍬,撮的比人多,擲的比人遠,而且又快。旁邊作活的道:「王第二的!」智爺道:「什麼?」旁邊人道:「你這活計不是這麼做。」智爺道:「怎麼?挖的淺咧?做的慢咧?」旁邊人道:「這還淺!你一鍬,我兩鍬也不能那樣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這一點兒。俗語說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兒的蹭。』你要這末做,還能吃的長麼?」智爺道:「做的慢了,他們給飯吃嗎?」旁邊人道:「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智爺道:「既是這樣,俺就慢慢的。」旁邊人道:「是了。--來吧,你先幫著我撮撮啵。」智爺道:「俺就替你撮撮。」哈下腰正替那人撮時,只見王頭兒叫道:「王第二的!」智爺道:「怎麼?」王大道:「上來吧,吃飯了。你難道沒聽見梆子響麼?」智爺道:「沒大理會。怎麼剛作活就吃飯咧?」王大道:「我告訴你,每逢梆子響是吃飯,若吃完了一篩籮,就該做活了。天天如此,頓頓如此。」智爺道:「是了,俺知道了。」王大帶他到吃飯的所在,叫他拿碗盛飯。智爺果然盛了碗飯,大口小口的吃了個噴鼻兒香。
  王大在旁見他盡吃空飯,便告訴他道:「王第二的,你怎麼不吃鹹菜呢。」智爺道:「怎麼還吃那行行兒,不創工錢呀?」王頭道:「你只管吃,那不是買的。」智爺道:「俺不知道呢。敢則也是白吃的。哼!有鹹菜,吃的更香。」一日三頓,皆是如此。
  到晚散工時,王頭兒在紫禁門按名點數出來,一人給錢一分。智化隨著眾人,回到黃亭子,拿著六十錢,見了裴福,道:「爹呀,俺回來了。給你這個。」裴福道:「吃了三頓飯還得錢,真是造化咧。」工頭道:「明早我還從此過,你仍跟了我去。」智爺道:「是咧。」裴福道:「叫你老分心,你老行好得好吧。」工頭道:「好說,好說。」回身去了。智爺又問道:「今日如何乞討?」裴福告訴他:「今日比昨日容易多了。見你不在跟前,都可憐我們,施捨的多。」彼此歡喜。到了無人之時,又悄悄計議,說這一做工倒合了機會,只要探明瞭四值庫便可動手了。
  一宿晚景已過。到了次日,又隨著進內做活。到了吃晌飯時,吃完了,略略歇息。只聽人聲一陣一陣的喧嘩。智化不知為著何事,左右留神。只見那邊有一群人都仰面往上觀看,智爺也湊了過去。仰面一看,原來樹上有個小猴兒,項帶鎖鏈,在樹上跳躍。又見有兩個內相公公,急的只是搓手,道:「可怎麼好?算了吧,不用只是笑了。你們只顧大聲小氣的嚷,嚷的裡頭聽見了,叫咱家擔不是,叫主子瞧見了,那才是個大亂兒呢。這可怎麼好呢?」智爺瞧著,不由的順口兒說道:「那值嗎呢,上去就拿下來了。」內相聽了,剛要說話。只見王頭兒道:「王第二的,你別呀。你就只作你的活就完了,多管什麼閒事呢。你上去萬一拿跑了呢,再者倘或摔了那裡呢,全不是玩的。」剛說至此,只聽內相道:「王頭兒,你也別呀。咱家待你灑好兒的。這個伙計,他既說能上去拿下來,這有什麼呢,難道咱家還難為他不成?你要是這麼著,你這頭兒也就提防著吧。」王頭兒道:「老爺別怪我。我惟恐他不能拿下來,那時拿跑了,倒耽誤事。」內相道:「跑了就跑了,也不與你相干。」王頭兒道:「是了,老爺。你老只管支使他吧,我不管了。」內相對智化道:「伙計,托付你上樹給咱家拿下來吧。」智爺道:「俺不會上樹呀。」內相回頭對王頭兒道:「如何?全是你鬧的!他立刻不會上樹咧。今晚上散工時,你這些傢伙別想拿出去咧。」王頭兒聽了著急,連忙對智爺道:「王第二的,你能上樹,你上去給他老拿拿吧;不然,晚上我的鐵鍬?頭不定去多少,我怎麼交的下去呢?」智爺道:「俺先說下,上去不定拿的住拿不住,你老不要見怪。」內相說:「你只管上去,跑了也不怪你。」
  智爺原因挖河,光著腳兒。雙手一撥樹木,把兩腿一拳,「赤」「赤」「赤」猶如上面的猴子一般。誰知樹上的猴子見有人上來,他連竄帶跳已到樹梢之上。智爺且不管他,找了個大杈椏坐下,明是歇息,卻暗暗的四下裡看了方向。眾人不知用意,卻說道:「這可難拿了。那猴兒蹲的樹枝兒多細兒,如何禁得住人呢?」王頭兒捏著兩把汗,又怕拿不住猴兒,又怕王第二的有失閃,連忙攔說:「眾位瞧就是了,莫亂說,越說,他在上頭越不得勁兒。」攔之再三,眾人方壓靜了。智爺在上面見猴子蹲在樹梢。他卻端詳,見有個斜杈椏,他便奔到斜枝上面。那樹枝兒連身子亂晃。眾人下面瞧著,個個耽驚。只見智爺喘息了喘息,等樹枝兒穩住,他將腳丫兒慢慢的一抬,夠著搭拉的鎖鏈兒,將指頭一紮煞,攏住鎖鏈。又把頭上的氈帽摘下來作個兜兒,腳指一拳,往下一沉。猴子在上面蹲不住,咭溜咭溜一陣亂叫,掉將下來。他把氈帽一接,猴兒正排在氈帽裡面。連忙將氈帽沿兒一折,就用鐵鏈捆好,銜在口內,兩手倒爬順流而下,毫不費力。眾人無不喝采。
  智爺將猴兒交與內相。內相眉開眼笑道:「叫你受乏了。你貴姓呀?」智爺道:「俺姓王行二。」內相回手在兜肚內掏出兩個一兩重的小元寶兒,遞與智爺道:「給你這個,你別嫌輕,喝碗茶吧。」智爺接過來一看,道:「這是嗎行行兒?」王頭道:「這是銀錁兒。」智爺道:「要他幹嗎呀?」王頭兒道:「這個換得出錢來。」智爺道:「怎麼這鉛塊塊兒也換的出錢來?」內相聽了,笑道:「那不是鉛,是銀子,那值好幾弔錢呢。」又對王頭兒道:「咱家看他真誠實。明日頭兒給他找個輕鬆檔兒,咱家還要單敬你一杯呢。」王頭兒道:「老爺吩咐,小人焉敢不遵,何用賞酒呢。」內相道:「說給你喝酒,咱家再不撒謊。你可不許分他的。」王頭道:「小人不至於那麼下作。他登高爬梯,耽驚受怕的得的賞,小人也忍得分他的。」內相點了點頭,抱著猴子去了。這裡眾人仍然作活。
  到了散工,王頭同他到了黃亭子,把得銀之事對裴福說了。裴福歡天喜地,千恩萬謝。智化又裝傻道:「爹呀,咱有了銀子咧,治他二畝地,蓋地幾間房,再買他兩隻牛咧。」王頭兒忙攔住道:「夠了,夠了。算了吧!你這二兩來的銀子,幹不了這些事怎麼好呢?沒見過世面。治二畝地,幾間房子,還要買牛咧買驢的,統共攏兒夠買個草驢旦子的。盡攪麼!明日我還是一早來找你。」智爺道:「是了。俺在這裡恭候。」三頭道:「是不是,剛吃了兩天飽飯,有了二兩銀子的家當兒,立刻就掀起京腔來了。你又恭候咧!」說笑著,就去了。
  到了次日,一同進城。智爺仍然拿了鐵鍬,要作活去,王頭道:「王第二的,你且擱下那個。」智爺道:「怎麼你不叫俺奏咧?」工頭道:「這是什麼話!誰不叫你奏了!連前幾個,我吃了你兩三個烏塗的了。你這裡來看堆兒吧。」智爺道:「俺看著這個不做活,也給飯吃呀?」王頭道:「照舊吃飯,仍然給錢。」智爺道:「這倒好了。任麼兒不幹。吃飽了,竟墩膘,還給錢兒。這倒是鐘鼓上雀兒成了鴿子咧。」王頭道:「是不是,又說傻話了。我告訴你說,這是輕鬆檔兒,省得內相老爺來了……」
  剛說至此,只見他又悄悄的道:「來了,來了。」早見那邊來的,恰是昨日的小內相,捧著一個金絲累就、上面嵌著寶石蟠桃式的小盒子,笑嘻嘻的道:「王老二,你來了嗎?」智爺道:「早就來咧。」內相道:「今日什麼檔兒?」智爺道:「叫俺看著堆兒。」內相道:「這就是了。我們老爺怕你還作活,一來叫我來瞧瞧,二來給你送點心,你自嚐嚐。」智爺接過盒子道:「這挺硬的怎麼吃呀?」內相哈哈笑道:「你真嘔人!你到底打開呀。誰叫你吃盒子呢?」智爺方打開盒子,見裡面皆是細巧炸食,拿起來掂了掂,又聞了聞,仍然放在盒內,動也不動,將盒蓋兒蓋上。內相道:「你為什麼不吃呢?」智爺道:「咱有爹。這樣好東西,俺拿回去給咱爹吃去。」內相此時聽了,笑著點頭兒,道:「咱爹不咱爹的倒不挑你。你是好的,倒有孝心。既是這樣,連盒子先擱著,少時咱家再來取。」
  到了午間,只見昨日丟猴兒的內相,帶著送吃食的小內相,二人一同前來。王頭看見,連忙迎上來。內相道:「王頭兒,難為你。咱家聽說叫王第二的看堆兒,很好。來,給你這個。」王頭兒接來一看,也是兩個小元寶兒。王頭兒道:「這有什麼呢,又叫老爺費心。」連忙謝了。內相道:「什麼話呢。說給你喝,焉有空口說白話的呢。王第二的呢?」王頭兒道:「他在那裡看堆兒呢。」連忙叫道:「王第二的!」智爺道:「做嗎呀?俺這裡看堆兒呢。」王頭兒道:「你這裡來吧。那些東西不用看著,丟不了。」智爺過來。內相道:「聽說你很有孝心。早起那個盒子呢?」智爺道:「在那裡放著沒動呢。」內相道:「你拿來,跟了我去。」
  智爺到那裡拿了盒子,隨著內相,到了金水橋上,只聽內相道:「咱家姓張,見你酒好的。咱家給你裝了一匣子小炸食,你拿回去給你爹吃。你把盒子裡的先吃了吧。」小內相打開盤子,叫他拿衣襟兜著吃。智爺一壁吃,一壁說道:「好個大廟!蓋的雖好,就只門口兒短個戲臺。」內相聽了,笑的前仰後合,道:「你呀,難道你在鄉下就沒聽見說過皇宮內院麼?竟會拿著這個當大廟!要是大廟,豈止短戲臺,難道門口就不立旗桿麼?」智爺道:「那邊不是旗桿嗎?」內相笑道:「那是忠烈祠合雙義祠的旗桿。」智爺道:「這個大殿呢?」內相道:「那是修文殿。」智爺道:「那後稿閣呢?」內相道:「什麼後槁閣呢,那是耀武樓。」智爺道:「那邊又是嗎去處呢?」內相道:「我告訴你,那邊是寶藏庫,這是四值庫。」智爺道:「這是四值庫。」內相道:「哦。」智爺道:「俺瞧著這房子全是蓋的四直呀,並無有歪的呀。怎麼單說他四值呢?」內相笑道:「那是庫的名兒,不是蓋的四直,你瞧那邊是緞匹庫,這邊是籌備庫。」智爺暗暗將方向記明,又故意的說道:「這些房子蓋的雖好,就只短了一樣兒。」內相道:「短什麼?」智爺道:「各房上全沒有煙筒,是不是?」內相聽了,笑個不了,道:「你真嘔死人,笑的我肚腸子都斷了。你快拿了匣子去吧,咱家也要進宮去了。」
  智爺見內相去後,他細細的端詳了一番,方攜了匣子回來。到了晚間散工,來到黃亭子,見了裴福,又是歡喜,又是擔驚。及至天交二鼓,智爺紮縛停當,帶了百寶囊,別了裴福,一直競奔內苑而來。
  不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盜御冠交托丁兆蕙 攔相轎出首馬朝賢


  且說黑妖狐來到皇城,用如意?越過皇牆,已到內圍,他便施展生平武藝,走壁飛簷。此非尋常房舍牆垣可比:牆呢是高的,房子是大的,到處一層層皆是殿閣琉璃瓦蓋成,腳下是滑的,並且各所在皆有上值之人,要略有響動,那是玩的嗎?
  好智化!輕移健步,躍脊竄房,所過處皆留暗記,以便歸路熟識。「嗖」、「嗖」、「嗖」一直來到四值庫的後坡,數了數瓦?,便將瓦揭開,按次序排好,把灰土扒在一邊。到了錫被四週,用利刃劃腳望板,也是照舊排好,早已露出了椽子來。又在百寶囊中取出連環鋸,斜岔兒鋸了兩根,將鋸收起。用如意綜上的如意鉤搭住,手握絲?,剛倒了兩三把,到了天花板,揭起一塊,順流而下,腳踏實地,用腳尖滑步而行,惟恐看出腳印兒來。
  剛要動手,只見牆那邊牆頭露出燈光,跳下人來道:「在這裡。有了。」智爺暗說:「不好!」急奔前面坎牆,貼伏身體,留神細聽。外邊卻又說道:「有了三個了。」智化暗道:「這是找什麼呢?」忽又聽說道:「六個都有了。」復又上了牆頭,越牆去了。原來是隔壁值宿之人,大家擲骰子,耍急了,隔牆兒把骰子扔過來了。後來說合了,大家圓場兒,故此打了燈籠,跳過牆來找。「有了三個」又「六個都有了」,說的是骰子。
  且言智爺見那人上牆過去了,方引著火扇一照,見一溜朱紅格子上面有門兒,俱各黏貼封皮,鎖著鍍金鎖頭。每門上俱有號頭,寫著「天字一號」,就是九龍冠。即伸手掏出一個小皮壺兒,裡面盛著燒酒,將封皮印濕了,慢慢揭下。又摸鎖頭兒,鎖門是個工字兒的,即從囊中掏出皮鑰匙,將鎖輕輕開開,輕啟朱門,見有黃包袱包定冠盒,上面還有象牙牌子,寫著「天字第一號九龍冠一頂」,並有「臣某跪進」,也不細看。智爺兢兢業業請出,將包袱挽手打開,把盒子頂在頭上,兩邊挽手往自己下巴底下一勒,繫了個結實。然後將朱門閉好,上了鎖。恐有手印,又用袖子擦擦。回手百寶囊中掏出個油紙包兒,裡面是漿糊,仍把封皮黏妥。用手按按,復用火扇照了一照,再無形跡。腳下卻又滑了幾步,彌縫腳蹤,方攏了如意?,倒爬而上。到了天花板上,單手攏?,腳下絆住,探身將天花板放下安穩。翻身上了後坡,立住腳步,將如意?收起。安放斜岔兒椽子,抹了油膩子,絲毫不錯。搭瞭望板,蓋上錫被,將灰土俱各按攏堆好,挨次兒穩了瓦。又從懷中掏出小笤帚掃了一掃灰土,紋絲兒也是不露。收拾已畢,離了四值庫,按舊路歸來,到處取了暗記兒。此時已五鼓天了。
  他只顧在這裡盜冠,把個裴福急的坐立不安,心內胡思亂想。由三更盼到四更,四更盼到五更,盼的老眼欲穿。好容易,見那邊影影綽綽似有人影。忽聽鑼聲震耳,偏偏的巡更的來了。裴福嚇的膽裂魂飛。只見那邊黑影一蹲,卻不動了。巡更的問道:「那是什麼人?」裴福忙插口道:「那是俺的兒子出恭呢。你老歇歇去吧。」更夫道:「巡邏要緊,不得工夫。」「當」「當」「當」打著五更,往北去了。裴福趕上一步,智爺過來道:「巧極了。巡更的又來了,險些兒誤了大事。」說罷,急急解下冠盒。裴福將席簍子底屜兒揭開,智化安放妥當,蓋好了屜子。自己脫了夜行衣,包裹好了,收藏起來,上面用棉被褥蓋嚴。此時英姐尚在睡熟未醒。裴福悄悄問道:「如何盜冠?」智化一一說了。把個裴福嚇的半天做聲不得。智爺道:「功已成了,你老人家該裝病了。」
  到了天明,王頭兒來時,智化假意悲啼,說:「俺爹昨晚偶然得病,鬧了一夜,不省人事。俺只得急急回去。」王頭兒無奈,只得由他。英姐不知就裡,只當他祖父是真病呢,他卻當真哭起來了。智爺推著車子,英姐跟步而行,哭哭啼啼。一路上有知道他們是逃荒的,無不嗟歎。出了城門,到了無人之處,智化將裴福喚起,把英姐抱上車去,背起繩絆,急急趕路。離了河南,到了長江,乘上船,一帆風順。
  一日來到鎮江口,正要換船之時,只見那邊有一隻大船出來了三人,卻是兆蘭兆蕙艾虎,彼此見了。俱備歡喜。連忙將小車搭跳上船,智爺等也上了大船。到了艙中,換了衣服,大家就座。雙俠便問:「事體如何?」智爺說明原委,甚是暢快。
  趁著順風,一日到了本府,在停泊之處下船,自有莊丁伴當接待,推小車。一同進莊,來至待客廳,將席簍搭下來,安放妥當。自然是飲酒接風。智化又問丁二爺如何將冠送去。兆蕙道:「小弟已備下錢糧筐了,一頭是冠,一頭是香燭錢糧,又潔淨,又靈便。就說奉母命天竺進香,兄長以為何如?」智爺道:「好!但不知在何處居住?」二爺道:「現有周老幾名叫周增,他就在天竺開設茶樓,小弟素來與他熟識,且待他有好處。他那裡樓上極其幽雅,頗可安身。」智爺聽了,甚為放心。
  飲酒吃飯之後,到了夜靜更深,左右無人,方將九龍珍珠冠請出供上。大家打開,瞻仰了瞻仰。此冠乃赤金累龍,明珠鑲嵌。上面有九條金龍,前後臥龍,左右行龍,頂上有四條攪尾龍,捧著一個團龍。周圍珍珠不記其數,單有九顆大珠,晶瑩煥發,光芒四射。再襯著赤金明亮,閃閃灼灼,令人不能注目。大家無不贊揚,真乃稀奇之寶。好好包裹,放在錢糧筐內,遮蓋嚴密。到了五鼓,丁二爺帶了伴當,離了茉花村,竟奔中天竺而去。
  遲不幾時回來,大家迎到廳上,細問其詳。丁二爺道:「到了中天竺,就在周老茶樓居住。白日進了香,到了晚間,托言身體困乏,早早上樓安歇。周老惟恐驚醒於我,再也不敢上樓。因此趁空兒到了馬強家中佛樓之上,果有極大的佛龕三坐。我將寶冠放在中間佛龕左邊格扇的後面,仍然放下黃緞佛簾,人人不能理會。安放妥當,回到周家樓上,已交五鼓,我便假裝起病來,叫伴當收拾起身。周老那裡肯放,務必趕作羹湯暖酒。他又拿出四百兩銀子來要歸還原銀,我也沒要,急急的趕回來了。」大家聽了,歡喜非常。惟有智爺瞅著艾虎一語不發。
  但見小爺從從容容道:「丁二叔既將寶冠放妥,姪兒就該起身了。」兆蘭兆蕙聽了此言,倒替艾虎為難,也就一語不發。只聽智化道:「艾虎呀,我的兒,此事全為忠臣義士起見,我與你丁二叔方涉深行險,好容易將此事作成。你若到了東京,口齒中稍有含糊,不但前功盡棄,只怕忠臣義士的性命也就難保了。」丁氏弟兄極口答道:「智大哥此話是極,賢姪你要斟酌。」艾虎道:「師父與二位叔父但請放心。小姪此去,此頭可斷,此志不能回!此事再無不成之理。」智爺道:「但願你如此。這有書信一封你拿去,找著你白五叔,自有安置照應。」小俠接了書信,揣在裡衣之內,提了包囊,拜別智爺與丁大爺丁二爺。他三人見他小小孩童幹此關係重大之事,又是耽心,又是愛惜,不由的送出莊處。艾虎道:「師父與二位叔父不必遠送,艾虎就此拜別了。」智化又囑咐道:「金冠在佛龕中間左邊格扇的後面,要記明瞭!」艾虎答應,背上包裹,頭也不回,揚長去了。請看艾虎如此的光景,豈是十五歲的小兒,差不多有年紀的也就甘拜下風。他人兒雖小,膽子極大,而且機變謀略俱有。這正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
  這艾虎在路行程,不過是饑餐渴飲。一日來到開封府,進了城門,且不去找白玉堂,他卻先奔開封府署,要瞧瞧是什麼樣兒。不想剛到街兒前,只見那邊喝道之聲,攆逐閒人,說:「太師來了。」艾虎暗道:「巧咧!我何不迎將上去呢?」趁著忙亂之際,見頭踏已過,大轎看看切近。他卻從人叢中鑽出來,迎轎跪倒,日呼:「冤枉呀!相爺,冤枉!」包公在轎內見一個小孩子,攔轎鳴冤,吩咐帶進衙門。左右答應一聲,上來了四名差役,將艾虎攏住,道:「你這小孩子淘氣的很,開封府也是你戲耍的麼?」艾虎道:「眾位別說這個話。我不是玩來了,我真要告狀。」張龍上前道:「不要驚嚇於他。」問艾虎道:「你姓什麼?今年多大了?」艾虎-一說了。張龍道:「你狀告何人?為著何事?」艾虎道:「大叔,你老不必深問。只求你老帶我見了相爺,我自有話回稟。」張龍聽了此言,暗道:「這小孩子竟有些意思。」
  忽聽裡面傳出話來:「帶那小孩子。」張龍道:「快些走吧。相爺升了堂了。」艾虎隨著張龍,到了角門,報了門,將他帶至丹墀上,當堂跪倒。艾虎偷偷在上觀瞧,見包公端然正坐,不怒自威,兩旁羅列行役甚是嚴肅,真如森羅殿一般。只聽包公問道:「那小孩子姓甚名誰?狀告何人?訴上來。」艾虎道:「小人名叫艾虎,今年十五歲,乃馬員外馬強的家奴。」包公聽說馬強的家奴,便問道:「你到此何事?」艾虎道:「小人特為出首一件事。小人卻不知道什麼叫出首。只因這宗事,小人知情。聽見人說:『知情不舉,罪加一等』。故此小人前來在相爺跟前言語一聲兒,就完了小人的事了。」包公道:「慢慢講來。」艾虎道:「只因三年前,我們太老爺告假還鄉……」包公道:「你家太老爺是誰?」艾虎伸出四指道:「就是四指庫的馬朝賢。他是我們員外的叔叔。」包公聽了,暗想道:「必是四值庫總管馬朝賢了。小孩子不懂得四值,拿著當了四指了。」又問道:「告假還鄉,怎麼樣了?」艾虎道:「小人的太老爺坐著轎到了家中,抬到大廳之上,下了轎,就叫左右迴避了。那時小人跟著員外,以為是個小孩子,卻不忌諱。只見我們太老爺從轎內捧出一個黃龍包袱來,對著小人的員外悄悄說道:『這是聖上的九龍冠,咱家順便帶來。你好好的供在佛樓之上。將來襄陽王爺舉事,就把此冠呈獻,千萬不可洩露。』我家員外就接過來了,叫小人托著。小人端著沉甸甸的,跟著員外,上了佛樓。我們員外就放在中間龕的左邊格扇後面了。」包公聽了暗暗吃驚,連兩旁的衙役無不駭然。
  只聽包公問道:「後來便怎麼樣?」艾虎道:「後來也不怎麼樣。到一來二去,我也大些了,常聽見人說:『知情不舉,罪加一等。』小人也不理會。後來又有人知道了,卻向小人打聽,小人也就告訴他們。他們都說:『沒事便罷,若有了事,你就是知情不舉。』到了新近,小人的員外拿進京來,就有人合小人說:『你提防著吧!員外這一到京,若把三年前的事兒說出來,你就是隱匿不報的罪名。』小人聽了害怕。比不得三年前,人事不知天日不懂的,如今也覺明白些了,越想越不是玩的。因此小人趕到京中,小人卻不是出首,只是把此事說明了,就與小人不相干了。」
  包公聽畢,忖度了一番,猛然將驚堂木一拍,道:「我罵你這狗才!你受了何人主使,竟敢在本閣跟前陷害朝中總管與你家主人?是何道理?還不與我從實招上來!」左右齊聲吆喝道:「快說,快說!」
  未知艾虎如何答對,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試御刑小俠經初審 遵欽命內宦會五堂


  且說艾虎聽包公問他是何人主使,心中暗道:「好利害!怪道人人說包相爺斷事如神,果然不差。」他卻故意驚慌道:「沒有什麼說的。這倒為了難了。不報吧,又怕罪加一等;報了吧,又說被人主使。要不,就算沒有這宗事,等著我們員外說了,我再呈報如何?」說罷,站起身來,就要下堂。兩邊衙役見他小孩子不懂官事,連忙喝道:「轉來,轉來。跪下,跪下。」艾虎復又跪倒。包公冷笑道:「我看你雖是年幼頑童,眼光卻甚詭詐。你可曉得本閣的規矩麼?」艾虎聽了暗暗打個冷戰,道:「小人不知什麼規矩。」包公道:「本閣有條例,每逢以小犯上者,俱要將四肢鍘去。如今你既出首你家主人,犯了本閣的規矩,理宜鍘去四肢。來呵!請御刑。」只聽兩旁發一聲喊,王馬張趙將狗頭鍘抬來,撂在當堂,抖去龍袱,只見黃澄澄冷森森一口銅鍘,放在艾虎面前。
  小俠看了雖則心驚,暗暗自己叫著自己:「艾虎呀,艾虎!你為救忠臣義士而來,慢說鍘去四肢,縱然腰斷兩截,只要成了名,千萬不可露出馬腳來。」忽聽包公問道:「你還不說實話麼?」艾虎故意顫巍巍的道:「小人實實害怕,惟恐罪加一等,不得已呈訴呀。相爺呀!」包公命去鞋襪。張龍趙虎上前,左右一聲吶喊,將艾虎丟翻在地,脫去鞋襪。張趙將艾虎托起雙足,入了鍘口。王馬掌住鍘刀,手攏鬼頭把,面對包公。只等相爺一擺手,刀往下落,不過「嚓」一聲,艾虎的腳丫兒就結了。張龍趙虎一邊一個架著艾虎,馬漢提了艾虎的頭髮,面向包公。包公問道:「艾虎,你受何人主使?還不快招麼?」艾虎故意哀哀的道:「小人就知害怕,實實沒有什麼主使的。相爺不信,差人去取珠冠;如若沒有,小人情甘認罪。」包公點頭道:「且將他放下來。」馬漢鬆了頭髮,張趙二人連忙將他往前一搭,雙足離了鍘口。王朝、馬漢將御刑抬過一邊。此時慢說艾虎心內落,就是四義士等無不替艾虎僥倖的。
  包公又問道:「艾虎,現今這頂御冠還在你家主佛樓之上麼?」艾虎道:「現在佛樓之上。回相爺,不是玉冠,小人的太老爺說是珍珠九龍冠。」包公問實了,便吩咐將艾虎帶下去。該值的聽了,即將艾虎帶下堂來。早有禁子郝頭兒接下差使,領艾虎到了監中單間屋裡,道:「少爺,你就這裡坐吧。待我取茶去。」少時取了新泡的蓋碗茶來。艾虎暗道:「他們這等光景,別是要想錢吧?怎麼打著官司的稱呼少爺,還喝這樣的好茶,這是什麼意思呢?」只見郝頭兒悄悄與伙計說了幾句話,頓時擺上菜蔬,又是酒,又是點心,並且親自慇懃斟酒,鬧的艾虎反倒不得主意了。
  忽聽外面有人「嗤嗤」的聲音,郝頭兒連忙迎了出來,請安道:「小人已安置了少爺,又孝敬了一桌酒飯。」又聽那位官長說道:「好,難為你了。賞你十兩銀子,明日到我下處去取。」郝頭兒叩頭謝了賞。只聽那位官長吩咐道:「你在外面照看,我合你少爺有句話說。呼喚時方許進來。」郝禁子連連答應,轉身在監口攔人。凡有來的,他將五指一伸,努努嘴,擺擺手,那人見了急急退去。
  你道此位官長是誰?就是玉堂白五爺。只因聽說有個小孩子告狀,他便連忙跑到公堂之上細細一看,認得是艾虎,暗道:「他到此何事?」後來聽他說出原因,驚駭非常。又暗暗揣度了一番,竟是為倪太守歐陽兄而來,不由的心中躊躇道:「這樣一宗大事,如何擱在小孩子身上呢?」忽聽公座上包公發怒,說請御刑。白五爺只急的搓手,暗道:「完了,完了!這可怎麼好?』咱己又不敢上前,惟有兩眼直勾勾瞅著艾虎。及至艾虎一口咬定,毫無更改,白五爺又暗暗誇獎道:「好孩子!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這要是從鍘口裡爬出來,方是男兒。」後來見包公放下艾虎,准了詞狀,只樂得心花俱開,便從堂上溜了下來,見了郝禁子,囑咐道:「堂上鳴冤的是我的姪兒。少時下來,你要好好照應。」郝禁子那敢怠慢,故此以少爺稱呼,伺候茶水酒飯,知道白五爺必來探監。為的是當好差使,又可於中取利。果然,白五爺來了,就賞了十兩銀子,叫他在外瞭望。
  五爺便進了單屋。艾虎抬頭見是白玉堂,連忙上前參見。五爺悄悄道:「賢姪,你好大膽量!竟敢在開封府弄玄虛。這還了得!我且問你,這是何人主意?因何賢姪不先來見我呢?」艾虎見問,將始末情由述了一遍,道:「姪兒臨來時,我師父原給了一封信,叫姪兒找白五叔。姪兒一想,一來恐事不密,露了形跡;二來可巧遇見相爺下朝,因此姪兒就喊了冤了。」說著話,將書信從裡衣內取出,遞與玉堂。
  玉堂接來拆看,無非托他暗中調停,不叫艾虎吃虧之意。將書看畢,暗自忖道:「這明是艾虎自逞膽量,不肯先投書信。可見高傲,將來竟自不可限量呢。」便對艾虎道:「如今緊要關隘已過,也就可以放心了。方才我聽說你的口供,打了折底,相爺明早就要啟奏了。且看旨意如何,再做道理。你吃了飯不曾?」艾虎道:「飯倒不消,就只酒……」說至此,便不言語。白五爺問道:「怎麼沒有酒?」艾虎道:「有酒。那點點兒剛喝了五六碗就沒了。」白玉堂聽了,暗道:「這孩子敢則愛喝。其實五六碗也不為少。」便喚道:「郝頭兒呢?」只聽外面答應,連忙進來。五爺道:「再取一瓶酒來。」郝禁子答應去了。白五爺又囑咐道:「少時酒來,樽節而飲,不可過於貪杯。知道明日是什麼旨意呢,你也要留神提防著。」艾虎道:「五叔說的是。姪兒再喝這一瓶,就不喝了。」白玉堂也笑了。郝頭兒取了酒來,白五爺又囑咐了一番,方才去了。
  果然,次日包公將此事遞了奏折。仁宗看了,將折留中,細細揣度,偶然想起:「兵部尚書金輝曾具折二次,說朕的皇叔有謀反之意,是朕一時之怒,將他謫貶。如何今日包卿折內又有此說呢?事有可疑。」即宣都堂陳林密旨派往稽查四值庫。老伴伴領旨,帶領手下人等,傳了馬朝賢,宣了聖旨。馬朝賢不知為著何事,見是都堂奉欽命而來,敢不懍遵,只得隨往一同上庫,驗了封,開了庫門。就從朱格天字一號查起,揭開封皮,開了鎖,拉開朱門一看。罷咧!卻是空的。陳公公問道:「這九龍珍珠冠那裡去了?」誰知馬朝賢見沒了此冠,已然嚇的面目焦黃。如今見都堂一問,那裡還答應的上來。張著嘴,瞪著眼,半晌說了一句:「不……不……不知道。」陳公公見他神色驚慌,便道:「本堂奉旨查庫者,就是為查此冠。如今此冠既不見,本堂只好回奏,且聽旨意便了。」回頭吩咐道:「孩兒們把馬總管好好看起來。」陳公公即時復奏。聖上大怒,即將總管馬朝賢拿問,就派都堂審訊。陳公公奏道:「現有馬朝賢之姪馬強在大理寺審訊。馬朝賢既然監守自盜,他姪兒馬強必然知情,理應歸大理寺質對。」天子准奏,將原折並馬朝賢俱交大理寺。天子傳旨之後,恐其中另有情弊,又特派刑部尚書杜文輝、都察院總憲范仲禹、樞密院掌院顏查散,會同大理寺文彥博隔別嚴加審訊。
  此旨一下,各部院堂官俱赴大理寺。誰有樞密院顏查散顏大人剛要上轎,只見虞候手內拿一字柬,回道:「白五老爺派人送來,請大人即升。」顏查散接過拆閱,原來是白玉堂托付照應艾虎。顏大人道:「是了。我知道了,叫來人回去吧。」虞候傳出話去。顏大人暗暗想道:「此係奉旨交審的案件,難以詢情,只好臨期看機會便了。」上轎來到大理寺。
  眾位堂官會了齊,大家俱看了原折,方知馬朝賢監守自盜,其中有襄陽王謀為不軌的話頭,個個駭目驚心,彼此計議。范仲禹道:「少時都堂到來,固然先問這小孩子,真偽莫辨。莫若如此如此,先試探他一番如何?」大家深以為然。又都向文大人問了問馬強一案,審的如何。文大人道:「這馬強強梁霸道,俱已招承。惟獨一隻咬定倪太守結連大盜,搶掠他的家私一節,已將北俠歐陽春拿到。原來是個俠客義士,倪太守多虧他救出。至於搶掠之事,概不知情,堅不承認。下官問過幾堂,見他為人正直,言語豪爽,決非劫掠大盜。下官已派人暗暗訪查去了。如今既有艾虎,他是馬強家奴,他家被劫,他自然知道的。此事也可以問他。」大家稱「是」。
  忽見稟道:「都堂到了。」眾大人迎至丹墀。只見陳公公下轎,搶行幾步,與眾位大人見了,說道:「眾位大人早到了,恕咱家來遲。只因聖上為此震怒,懶進飲食,還是我宛轉進諫,聖上方才進膳。咱家伺候膳畢,急急趕到,所以來遲。」彼此到了公堂之上,見設著五堂公位,大家挨次而坐。陳公公道:「眾位大人還沒有問問麼?」眾人道:「等都堂大人。我等已計議了一番。」便將方才商酌的話說了。陳公公道:「眾位大人高見不差。很好。就是如此吧。」吩咐先帶艾虎。左右一聲喊,接連不斷:「帶艾虎!帶艾虎!」
  小爺在開封府經過那樣風波,如今到了大理寺,雖則是五堂會審,他卻毫不介意,上得堂來,雙膝跪倒,兩隻眼睛,滴溜嘟嚕東瞧西看。陳公公先就說道:「哎喲!咱家只道什麼艾虎呢,原來是個小孩子。看他渾渾實實,卻倒伶伶俐俐的。--你今年多大了?」艾虎道:「小人十五歲了。」陳公公道:「你小小年紀有甚冤屈,竟敢告狀呢?大著點聲兒,說給眾位大人聽。」艾虎將昨日在開封府的口供說了一遍。又說道:「包相爺要將小人四肢鍘去,小人實在是畏罪之故,並不敢陷害主人,因此蒙相爺施恩,方准了小人的狀子。」說罷,向上叩頭。
  陳公公聽了,對著眾人說道:「眾位大人俱備聽明了。有什麼問的只管問。咱家雖是奉旨欽派,然而咱家只知進御當差,這案子上頭甚不明白。」只聽杜大人問道:「艾虎,你在馬強家幾年了?」艾虎道:「小人自幼就在那裡。」杜大人道:「三年前你家太老爺交給你主人的九龍冠,是你親眼見的麼?」艾虎道:「親眼見的。小人的太老爺先給小人的主人,小人的主人就叫小人捧著,一同到了佛樓,放在中間龕的左邊格扇後面。」杜大人道:「既是三年前之事,你為何今日才來出首?講!」陳公公道:「是呀,三年前馬總管告假,咱家還依稀記得,大約是為修理墓瑩,告了三個月的假。我們這裡還有底帳可考。既是那時候的事情,為何這時候才說出來呢?你說。」艾虎道:「小人三年前方交十二歲,天日不懂,人事不知。小人今年十五歲,到底明白點了。又因小人主人目下道了官事,惟恐說出這件事情來,小人如何擔的起知情不舉、隱匿不報的罪名呢。」范大人道:「這也罷了。我且問你,當初你太老爺交付你主人九龍冠時,說些什麼?」艾虎道:「小人就聽見我太老爺說:『此冠好好收藏,等著襄陽王舉事時,就把此冠獻上,必得大大的爵位。』小人也不知舉什麼事。」范大人道:「如此說來,你家太老爺你自然是認得的了。」一句話,問的艾虎張口結舌。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矢口不移心靈性巧 真贓實犯理短情屈


  且說艾虎聽范大人問他可認得他家太老爺這一句話,艾虎暗暗道:「這可罷了我咧!當初雖見過馬朝賢,我並未曾留心。何況又別了三年呢。然而又說不得我不認得。但這位大人如何單問我認得不認得,必有什麼緣故吧?」想罷,答道:「小人的太老爺,小人是認得的。」范大人聽了,便吩咐:「帶馬朝賢。」左右答應一聲,朝外就走。
  此時顏大人旁觀者清,見艾虎沉吟後方才答應「認得」,就知艾虎有些恍惚,暗暗著急擔驚,惟恐年幼一時認錯了,那還了得。急中生智,便將手一指,大袍袖一遮,道:「艾虎,少時馬朝賢來時,你要當面對明,體得袒護。」嘴裡說著話,眼睛卻遞眼色,雖不肯搖頭,然而紗帽翅兒也略動了一動。艾虎本因范大人問他認得不認得,心中有些疑心,如今見顏大人這番光景,心內更覺明白。只聽外面鎖鐐之聲,他卻跪著偷偷往外觀看,見有個年老的太監,雖然項帶刑具,到了丹墀之上,面上尚微有笑容,及至到了公堂,他才斂容息氣。而且見了大人們,也不下跪報名,直挺挺站在那裡,一語不發,小爺更覺省悟。
  只聽范大人問道:「艾虎,你與馬朝賢當面對來。」艾虎故意的抬頭望了一望那人道:「他不是我家太老爺。我家太老爺小人是認得的。」陳公公在堂上笑道:「好個孩子,真好眼力!」又望著范大人道:「似這等光景,這孩子真認得馬總管無疑了。來呀!你們把他帶下去,就把馬朝賢帶上來吧。」左右將假馬朝賢帶下。不多時,只見帶上了個欺心背反、蓄意謀奸、三角眼含痛淚、一片心術不端的總管馬朝賢來。左右當堂打去刑具,朝上跪倒。陳公公見這番光景,未免心生側隱,無奈說道:「馬朝賢,今有人告你三年前告假回鄉時,你把聖上九龍珍珠冠擅敢私攜至家。你要從實招上來。」馬朝賢嚇得膽裂魂飛,道:「此冠實是庫內遺失,犯人概不知情呀!」只聽文大人道:「艾虎,你與他當面對來。」艾虎便將口供述了一回,道:「太老爺,事已如此,也就不用推倭了。」馬朝賢道:「你這小廝,著實可惡!咱家何嘗認得你來。」艾虎:「太老爺如何不認得小人呢?小人那時才十二歲,伺候了你老人家多少日子,太老爺還時常誇我很伶俐,將來必有出息。難道太老爺就忘了麼?可見是『貴人多忘事』。」馬朝賢道:「我縱然認得你,我幾時將御冠交給馬強了呢?」文大人道:「馬總管,你不必抵賴。事已如此,你好好招了,免得皮肉受苦。倘若不招,此乃奉旨案件,我們就要動大刑了。」馬朝賢道:「犯人實無此事。大人如若賞刑,或夾或打,任憑吩咐。」顏大人道:「大約束手問他,決不肯招。左右,請大刑來。」
  兩旁發一聲喊,剛要請刑,只見艾虎哭著道:「小人不告了!小人不告了!」陳公公便問道:「你為何不告了。」艾虎道:「小人只為害怕,怕擔罪名,方來出首,不想如今害得我太老爺偌大年紀,受如此苦楚,還要用大刑審問。這不是小人活活把太老爺害了麼?小人實實不忍,小人情願不告了。」陳公公聽了,點了點頭,道:「傻孩子!此事已經奉旨,如何由的你呢。」只見杜大人道:「暫且不必用刑,左右將馬總管帶下去,艾虎也下去。不可叫他們對面交談。」左右分別帶下。
  顏大人道:「下官方才說請刑者,不過威嚇而已。他有了年紀之人,如何禁得起大刑呢?」杜大人道:「方才見馬總管不認得艾虎,下官有些疑心,焉知艾虎不是被人主使出來的呢?」顏大人聽了暗道:「此言利害。但是白五弟托我照應艾虎,我豈可坐視呢?」連忙說道:「大人慮的雖是。但艾虎是個小孩子,如何擔的起這樣大事呢?且包太師已然測到此處,因此要用御刑鍘他的四肢。他若果真被人主使,焉有捨去性命,不肯實說的道理呢?」杜大人道:「言雖如此,下官又有一個計較,莫若將馬強帶上堂來,如此如此追問一番,如何?」眾人齊聲說「是」。吩咐:「帶馬強,不許與馬朝賢對面。」左右答應。
  不多時,將馬強帶到。杜大人道:「馬強,如今有人替你鳴冤,你認得他麼?」馬強道:「但不知是何人。」杜大人道:「帶那鳴冤的當面認來。」只見艾虎上前跪倒。馬強一看,暗道:「原來是艾虎這孩子,倒有為主之心,真是好!」連忙稟道:「他是小人的家奴,名叫艾虎。」杜大人道:「他有多大歲數了?」馬強道:「他十五歲了。」杜大人道:「他是你家世僕麼?」馬強道:「他自幼就在小人家裡。」惡賊只顧說出此話,堂上眾位大人無不點頭,疑心盡釋。杜大人道:「既是你家世僕,你且聽他替你嗚的冤。艾虎快將口供訴上來。」艾虎便將口供訴完,道:「員外休怪,小人實實擔不起罪名。」馬強喝道:「我罵你這狗才!滿嘴裡胡說!太老爺何嘗交給我什麼冠來!」陳公公喝道:「此乃公堂之上,豈是你喝呼家奴的所在,好不懂好歹。就該掌嘴。」馬強跪爬了半步,道:「回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叔父回家,並未交付小人九龍冠。這都是艾虎的謊言。」顏大人道:「你說你叔父並未交付於你,如今艾虎說你把此冠供在佛樓之上。倘若搜出來時,你還抵賴麼?」馬強道:「如果從小人家中搜出此冠,小人情甘認罪,再也不敢抵賴。」顏大人道:「既如此,具結上來。」馬強以為斷無此事,欣然具結。眾位大人傳遞看了,叫把馬強仍然帶下去。又把馬朝賢帶上堂來,將結念與他聽,問道:「如今你姪兒已然供明,你還不實說麼?」馬朝賢道:「犯人實無此事。如果從犯人姪兒家中搜出此冠,犯人情甘認罪,再無抵賴。」也具了一張結。將他帶下去,分別寄監。
  文大人又問艾虎道:「你家主人被劫一事,你可知道麼?」艾虎道:「小人在招賢館服侍我們主人的朋友。」文大人道:「什麼招賢館?」艾虎道:「小人的員外家大廳就叫招賢館,有好些人在那裡住著,每日裡耍槍弄棒,對刀比武,都是好本事。那日因我們員外誆了個儒流秀士帶著一個老僕人,後來說是新太守,就把他主僕鎖在空房之內。不知什麼工夫,他們主僕跑了。小人的員外知道了,立刻騎馬趕去,又把那秀士一人拿回來,就下在地牢裡了。」文大人道:「什麼地牢?」艾虎道:「是個地窖子,凡有緊要事情,都在地牢。回大人,這個地牢之中,不知害了多少人命。」陳公公冷笑道:「他家竟敢有地牢,這還了得麼!這秀士必被你家員外害了。」艾虎道:「原要害來著。不知什麼工夫,那秀士又被人救了去了。小人的員外就害起怕來。那些人勸我們員外說沒事,如有事時,大伙兒一同上襄陽去。就是那天晚上有二更多天,忽然來了個大漢,帶領官兵,把我們員外合安人在臥室內就捆了。招賢館眾人聽見,一齊趕到儀門前救小人的主人。誰知那些人全不是大漢的對手,俱各跑回招賢館藏了。小人害怕,也就躲避了。不知如何被劫。」文大人道:「你可知道什麼時候,將你家員外起解到府?」艾虎道:「小人聽姚成說有五更多天。」文大人聽了,對眾人道:「如此看來,這打劫之事與歐陽春不相干了。」眾大人問道:「何以見得?」文大人道:「他原失單上報的是黎明被劫。五更天大漢隨著官役押解馬強赴府,如何黎明又打劫了呢?」眾位大人道:「大人高見不差。」陳公公道:「大人且別問此事,先將馬朝賢之事復旨要緊。」文大人道:「此案與御冠相連,必須問明一並復旨,明日方好搜查提人。」說罷,吩咐帶原告姚成。誰知姚成聽見有九龍冠之事,知道此案大了,他卻逃之夭夭了。差役去了多時,回來稟道:「姚成懼罪,業已脫逃,不知去向。」文大人道:「原告脫逃,顯有情弊。這九龍冠之事益發真了。只好將大概情形復奏聖上便了。」大家共同擬了折底,交付陳公公,先行陳奏。
  到了次日,奉旨立刻行文到杭州捉拿招賢館的眾寇,並搜查九龍冠,即刻赴京歸案備質。過了數日,署事太守用黃亭子抬走龍冠,派役護送進京,連郭氏一並解到。你道郭氏如何解來?只因文書到了杭州,立刻知會巡檢守備帶領兵牟,以為捉拿招賢館的眾寇必要廝殺,誰知到了那裡,連個人影兒也不見了,只得追問郭氏。郭氏道:「就於那夜俱各逃走了。」署事官先查了招賢館,搜出許多書信,俱是與襄陽王謀為不軌的話頭。又叫郭氏隨同來到佛樓之上,果在中間龕的左邊格扇後面,搜出御冠帽盒來。署事官連忙打開驗明,依然封好妥當,立刻備了黃亭子請了御冠,因郭氏是個要犯硬證,故此將他一同解京。
  眾位大人來到大理寺,先將御冠請出,大家驗明,供在上面。把郭氏帶上堂來,問他:「御冠因何在你家中?」郭氏道:「小婦人實在不知。」范大人道:「此冠從何處搜出來的?」郭氏道:「從佛樓中間龕內搜出。」杜大人道:「是你親眼見的麼?」郭氏道:「是小婦人親眼見的。」杜大人叫他畫招畫供。吩咐帶馬強。
  馬強剛至堂上,一眼瞧見郭氏,吃了一驚,暗說:「不好!他如何來到這裡?」只得向上跪倒。范大人道:「馬強,你妻子已然供出九龍冠來,你還敢抵賴麼?快與郭氏當面對來。」馬強聽了,戰戰兢兢問郭氏道:「此冠從何處搜出?」郭氏道:「佛樓之上中間龕內。」馬強道:「果是那裡搜出來的?」郭氏道:「你如何反來問我?你不放在那裡,他們就能從那裡搜出來麼?」文大人不容他再辯,大喝一聲道:「好過賊!連你妻子都如此說,你還不快招麼?」馬強只嚇的目瞪癡呆,叩頭碰地,道:「冤孽罷了!小人情願畫招。」左右叫他畫了招。顏大人吩咐將馬強夫妻帶在一旁,立刻帶馬朝賢上堂,叫他認明此冠並郭氏口供,連馬強畫的招俱備與他看了,只嚇得他魂飛魄散,又當面問了郭氏一番,說道:「罷了,罷了!事已如此,叫我有口難分。犯人畫招就是了。」左右叫他畫了招。眾位大人相傳看了,把他叔姪分別帶下去。文大人又問郭氏被劫一事。
  忽聽外面嘈雜,有人喊冤,只見街役跪倒稟道:「外面有一老頭子手持冤狀,前來申訴。眾人將他攔住,他那裡喊聲不止,小人不敢不回。」顏大人道:「我們是奉旨審問要犯,何人膽大,擅敢在此喊冤?」差役稟道:「那老頭子口口聲聲說是替倪太守嗚冤的。」陳公公道:「巧極了。既是替倪太守鳴冤的,何妨將老頭兒帶上來,眾位大人問問呢。」吩咐:「帶老頭兒。」不多時,見一老者上堂跪倒,手舉呈子,淚流滿面,高呼「冤枉」。顏大人吩咐將呈子接上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道:「原來果是為倪太守一案。」將此呈傳遞眾位大人看了,齊道:「此狀正是奉旨應訊案件。如今雖將馬朝賢監守自盜訊明,尚有倪太守與馬強一案未能質訊。今既有倪忠補呈申訴,理應將全案人證提到當堂審問明白。明日一並復旨。」陳公公道:「正當如此。」便往下問道:「你就叫倪忠麼?」倪忠道:「是。小人叫倪忠,特為小人主人倪繼祖前來伸冤。」陳公公道:「你不必啼哭,慢慢的訴上來。」
  未知說些什麼,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復原職倪繼祖成親 觀水災白玉堂捉怪


  且說倪忠在公堂之上,便說起奉旨上杭州接太守之任,如何暗暗私訪,如何被馬強拿去兩次:「頭一次多虧了一個難女,名叫朱絳貞,乃朱舉人之女,被惡霸搶了去的,是他將我主僕放走。慌忙之際,一時失散,小人遇見個義士歐陽春,將此事說明。義士即到馬強家中,打聽小人的主人下落。誰知小人的主人又被馬強拿去下在地牢,多虧義士歐陽春搭救出來。就定於次日,義士幫助捉拿馬強,護送到府。我家主人審了馬強幾次,無奈惡霸總不招承。不想惡霸家中被劫,他就一口咬定,說小人的主人結連大盜明火執杖,差遣惡奴進京呈控。可憐小人的主人堂堂太守,因此解任,遭這不明不白的冤枉。望乞眾位大人明鏡高懸,細細詳查是幸。」范大人道:「你主人既有此冤枉,你如何此時方來申訴呢?」倪忠道:「只因小人奉家主之命,前往揚州接取家眷。及至到了任所,方知此事,因此急急趕赴京師,替主嗚冤。」說罷,痛哭不止。陳公公點頭道:「難為這老頭兒,眾位大人當怎麼辦呢?」文大人道:「倪忠的呈詞正與太守倪繼祖、義士歐陽春、小童艾虎所供俱各相符。惟有被劫一案,尚不知何人,須問倪繼祖歐陽春,便見明白。」吩咐帶倪太守與歐陽春。
  不多時,二人上堂。文大人問太守道:「你與歐陽春定於何時捉拿馬強?又於何時解到本府?」倪繼祖道:「定於二更帶領差役捉拿馬強,於次日黎明方才到府。」文大人又問歐陽春道:「既是二更捉拿馬強,為何於次日黎明到府呢?」歐陽春道:「原是二更就把馬強拿住,只因他家招募了許多勇士與小人對壘,小人好容易將他等殺退,於五更時方將馬強馱在馬上。因霸王莊離府街二十五六里之遙,小人護送到府時,天已黎明。」
  文大人又叫帶郭氏上來,問道:「你丈夫被何人拿住?你可知道麼?」郭氏道:「被個紫髯大漢拿住,連小婦人一同捆縛的。」文大人道:「你丈夫幾時離家的?」郭氏道:「天已五鼓。」文大人道:「你家被劫是什麼時候?」郭氏道:「天尚未亮。」文大人道:「我看失單內劫去許多物件,非止一人,你可曾看見麼?」郭氏道:「來的人不少,小婦人嚇的以被蒙頭,那裡還敢瞧呢。後來就聽賊人說:『我們乃北俠歐陽春帶領官役前來搶掠』,因此小婦人失單上有北俠的名字。」文大人道:「你丈夫結交招賢館的朋友,如何不見?」郭氏道:「就是那一夜的早起,小婦人因查點東西,不但招賢館內無人,連那裡的東西也短了許多。回大人,我丈夫交的這些朋友,全不是好朋友。」文大人聽了,笑對眾人道:「列位聽見了。這明是眾寇打劫,聲言北俠與官役、移害於人之意無疑了。眾人道:「大人高見不差。歐陽春五鼓護送馬強,焉有黎明從新帶領人役打劫之理?此是眾寇打劫無疑了。」又把馬強帶上來,與倪忠當面質對。馬強到了此時再無折辯,就一一招了。
  文大人吩咐將太守主僕北俠艾虎另在一處候旨,其餘案內之人分別收監。共同將復奏折子擬定,連招供並往來書信,預備明早謹呈御覽。天子看了大怒,卻將折子留中。你道為何?皆因仁宗為君,以孝治天下。其中關礙著皇叔趙爵不肯深究,止於發上諭,說:「馬朝賢監守自盜,理應處斬。馬強搶掠婦女,私害太守,也定了斬立決。郭氏著勿庸議。」所有襄陽王之事一概不提:「倪繼祖官復原職。歐陽春義舉無事。艾虎雖以小犯上,薄有罪名,因為御冠出首,著寬免。」
  倪繼祖具折謝恩,旨意問朱絳貞釋放一節,倪繼祖一一陳奏;又隨了一個夾片,是敘說倪仁被害,李氏含冤,賊首陶宗賀豹,義僕楊芳即倪忠,並有祖傳並梗玉蓮花,如何失而復得的情由,細細陳奏。天子看了,聖心大悅,道:「卿家有許多的原委,可稱一段佳話。」即追封倪仁五品官銜,李氏封誥隨之。倪太公倪老兒也賞了六品職銜,隨任養老。義僕倪忠賞了六品承議郎,仍隨任服役。朱絳貞有玉蓮花聯姻之誼,奉旨畢姻。朱煥章恩賜進士。陶宗賀豹嚴緝拿獲,即行正法。倪繼祖磕頭謝恩,復又請訓,定日回任。又到開封府拜見包公。此時北俠父子卻被南俠請去,眾英雄俱備歡聚一處。倪太守又到展爺寓所,一來拜望,二來敦請北俠小俠務必隨同到任。北俠難以推辭,只得同艾虎到了杭州。倪太守從新接了任後,即拜見了李氏夫人,與太公夫婦。李氏夫人依然持齋,另在靜室居住。倪太守又派倪忠隨了朱煥章同去,遷了倪仁之柩,立刻提出賀豹正法祭靈後,安葬立塋。白事已完,又辦紅事。即與朱老先生定了吉日,方與朱絳貞完姻。自然是熱鬧繁華,也不必細述。北俠父子在任,太守敬如上賓,待諸事已畢,他父子便上茉花村去了。
  且說仁宗天子自從將馬朝賢正法之後,每每想起襄陽王來,聖心憂慮。偏偏的洪澤湖水災連年為患,屢接奏折,不是這裡淹了百姓,就是那裡傷了禾苗,盡為河工消耗國課無數,枉自勞而無功。這日單單召見包相,商酌此事,包相便保舉顏查散,才識諸練,有守有為,堪勝此任。聖上即升顏查散為巡按,稽查水災,兼理河工民情。顏大人謝恩後,即到開封府,一來叩辭,二來討教治水之法。包公說了些治水之法,雖有成章,務必隨地勢之高低,總要堵泄合宜,方能成功。顏查散又向包公要公孫策白玉堂,同往幫辦一切,包公應允。次日早朝,包公奏明瞭,主簿公孫策護衛白玉堂隨顏查散前去治水,聖上久已知道公孫策頗有才能,即封六品職銜;白玉堂的本領更是聖上素所深知之人,准其二人隨往。顏巡按謝恩請訓,即刻起程。
  一日來到泗水城,早有知府鄒喜迎接大人。顏大人問了問水勢的光景,忽聽行外百姓喧嘩,原來是赤堤墩的百姓控告水怪。顏大人吩咐把難民中有年紀的喚幾個來問話。不多時帶進四名鄉老,但見他等形容憔悴,衣衫襤褸,苦不可言,向上叩頭,道:「救命呀!大人。」顏大人問道:「你們到此何事?」鄉老道:「小民連年遭了水災,已是不幸,不想近來水中生了水怪,時常出來現形傷人。如遇腿快的跑了,他便將窩棚拆毀,東西掠盡,害得小民等時刻不能聊生。望乞大人捉拿水怪要緊。」顏大人道:「你等且去,本院自有道理。」眾多老叩頭出街去了。知會了眾人,大家散去。顏大人與知府談了多時,定於明月登西虛山觀水。知府退後,顏大人又與公孫先生白五爺計議了一番。
  到了次日,乘轎到西虛山下,知府早已伺候,換了馬匹,上到半山,連馬也不能騎了,只得下馬步行,好容易到了山頭,但見一片白茫茫沸騰澎湃,由赤堤灣浩浩蕩蕩漫到赤墩,順流而下,過了橫塘,歸於楊家廟。一路沖浸之處,不可勝數。慢說房屋四分五落,連樹木也是七歪八扭。又見赤堤墩的百姓,全在水浸之處,搭了窩棚棲身,自命名曰「捨命村」。他等本應移在橫塘,因路途遙遠,難以就食,故此捨命在此居住。那一番慘淡形景,令人不堪注目。
  旁邊的白五爺早動了惻隱之心,暗想道:「黎民遭此苦楚,連個准窩棚沒有,還有水怪侵擾,可見是禍不單行。但只一件,他既不傷人,如何拆毀窩棚,搶掠東西呢?事有可疑。俺今日夜間倒要看個動靜。」他卻悄悄的知會了顏巡按,帶領四名差役,暗暗來到赤堤墩,假作奉命查驗的光景。眾百姓俱備上前叩頭訴苦。白玉堂叫他們騰出一個窩棚,進去坐下。又叫幾個老農,大家席地而坐。又細細問了水怪的來蹤去跡:「可有什麼聲息沒有?」眾百姓道:「也沒有什麼聲息,不過嘔嘔亂叫。」白玉堂道:「你們仍在各窩棚內隱藏。我就在這窩棚內存身,夜間好與你們捉拿水怪。你們切不可聲張,惟恐水怪通靈,你們嚷嚷的他要知道了,他就不肯出來了。」眾百姓聽了,登時連個大氣兒也不敢出,立刻悄語低言,努嘴,打手勢。白玉堂看了,又要笑又可憐,想來被水怪嚇的膽都破了。白玉堂回手在兜肚內摸出兩個鎳子,道:「你們將此銀拿去,備些酒來。餘下的你們糴米買柴。大家吃飽了,夜間務必警醒。倘若水怪來時,你們千萬不可亂跑。只要高聲一嚷,就在窩棚內穩坐,不要動身。我自有道理。」眾百姓聽了,歡天喜地,選腿快的尋找酒食去,腿慢的整理現成的魚蝦。七手八腳,登時的你拿這個,我拿那個,白五爺看了也覺有趣。仍叫這幾個有年紀的同自己吃酒,並問他水勢兇猛的情形。問他如何埽壩,再也打疊不起。眾鄉老道:「惟有山根之下水勢逆,到了那裡是個旋渦,那點兒地方不知傷害了多少性命。雖有行舟來往,到了那裡,沒有不小心留神的。」白五爺道:「旋渦那邊是什麼地方?」眾鄉老道:「過了旋渦,那邊二三里之遙,便是三皇廟了。」白五爺暗記在心。
  吃畢酒飯,早見一輪明月湧出,清光皎潔,襯著這滿湖蕩漾,碧浪茫茫,清波浩浩,真是月光如水水如天。大家閉氣息聲。錦毛鼠五爺踱來踱去,細細在水內留神。約有二鼓之半,只聽水面?喇喇一聲響。白玉堂將身軀一伏,回手將石子掏出。見一物跳上岸來,是披頭散髮,面目不分,見他竟奔窩棚而去。白五爺好大膽,也不管妖怪不妖怪,有何本領,會什麼法術,他便悄悄尾在後面。忽聽窩棚內嚷了一聲道:「妖怪來了!」白玉堂在那物的後面吼了一聲,道:「妖怪往那裡走!」嗖的一聲,就是一石子,正打在那物後心之上。只聽噗麻一聲,那物往前一栽。猛見那物一回頭,白五爺又是一石子飛來,不偏不歪,又打在那物面門之上。只聽拍的一聲響,那怪哎喲了一聲,咕咚栽倒在地。白五爺急趕上前,將那妖怪按住。早有差役從窩棚出來,一齊湧上,將妖怪拿住,抬在窩棚一看,見他哼哼不止,原來是個人,外穿皮套。急將皮套扯去,見他血流滿面,口吐悲聲,道:「求爺爺饒命呀!」剛說至此,只聽那邊窩棚嚷道:「水怪來了!」白玉堂連忙出來,嚷道:「在那裡?一並拿來審問。」又聽那邊喊道:「跑了,跑了!」白五爺這裡叱?道:「速速追上拿來,莫要叫他跑了。」早已聽見水面上「撲通」「撲通」,跳下水去了。
  眾鄉老聚在一處,來看水怪,方知是人假扮水怪搶掠。一個個摩拳擦掌,全要打水怪以消忿恨。白五爺攔道:「你等不要如此,俺還要將他帶到衙門,按院大人要親審呢。你等既知是假水怪,以後見了務必齊心努力捉拿,押解到按院衙門,自有賞賚。」眾鄉民道:「什麼賞不賞的。只要大人與民除害,難民等就感恩不淺了。今日若非老爺前來識破,我等焉知他是假的呢。如今既知他是假的,還怕他什麼。倒要盼他上來,拿他幾個。」說到高興,一個個精神百倍。就有沿岸搜尋水怪的,那裡有個影兒呢,安安靜靜過了一夜。
  到了天明,眾鄉民又與白五爺叩頭:「多虧老爺前來除害,眾百姓難忘大恩。」白五爺又安慰了眾人一番,方帶領差役,押解水賊,竟奔巡按衙門而來。
  未知後文審辦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公孫策探水遇毛生 蔣澤長沿湖逢鄔寇


  且說白玉堂到了巡按衙門,請見大人。顏大人自西虛山回來,甚是耽心,一夜未能好生安寢,如今聽說白五爺回來,心中大喜,連忙請進相見。白玉堂將水怪說明。顏大人立刻升堂審問了一番,原來是十三名水寇,聚集在三皇廟內,白日以劫掠客船為生,夜間假裝水怪要將赤堤墩的眾民趕散,他等方好施為作事。偏偏這些難民惟恐赤墩的堤岸有失,故此雖無房屋,情願在窩棚居住,死守此堤,再也不肯遠離。
  白玉堂又將鄉老說的旋渦說了。公孫策聽了,暗想道:「這必是別處有壅塞之處,發洩不通,將水攻激於此,洋溢泛濫,埽壩不能疊成。必須詳查根源,疏濬開了,水勢流通,自無災害。」想罷,回明按院,他要明日親去探水。顏大人應允。玉堂道:「既有水寇,我想水內本領,非我四哥前來不可。必須急速具折寫信,一面啟奏,一面稟知包相,方保無虞。」顏大人連忙稱是,即叫公孫策先生寫了奏折,具了稟帖,立刻拜發起身。
  到了次日,顏大人派了兩名千總,一名黃開,一名清平,帶了八名水手,兩隻快船,隨了公孫先生前去探水。知府又來稟見,顏大人請到書房相見,商議河工之事。忽見清平驚慌失色,回來稟道:「卑職跟隨公孫先生前去探水,剛至旋渦,卑職攔阻,不可前進。不想船頭一低,順水一轉,將公孫先生與千總黃開具各落水不見了。卑職難以救援,特來在大人跟前請罪。」顏大人聽了,心裡著忙,便問道:「這旋渦可有往來船隻麼?」清平道:「先前本有船隻往來,如今此處成了匯水之所,船隻再也不從此處走了。」顏大人道:「難道黃開他不知此處麼?為何不極力的攔阻先生呢?」清平道:「黃開也曾攔阻至再,無奈先生執意不聽,卑職等也是無法的。」顏大人無奈,叱退了清平,吩咐知府多派水手前去打撈屍首。知府回去派人去了半天,再也不見蹤影,回來稟知按院。顏大人只急得唉聲歎氣。白玉堂道:「此必是水寇所為,只可等蔣四哥來了,再做道理。」顏大人無法,只好靜聽消息罷了。
  過了幾天,果然蔣平到了,見了按院。顏大人便將公孫策先生與千總黃開溺水之事,說了一遍。白玉堂將捉拿水怪一名,供出還有十二名水寇在旋渦那邊三皇廟內聚集,作了窩巢的話,也一一說了。蔣平道:「據我看來,公孫先生斷不至死。此事須要訪查個水落石出,得了實跡,方好具折啟奏。」即吩咐預備快船一隻,仍叫清平帶到旋渦。
  蔣爺上了船,清平見他身軀瘦小,形如病夫,心中暗道:「這樣人從京中特特調了來,有何用處?他也敢去探水?若遇見水寇,白白送了性命。」正在胡思,只見蔣爺穿了水靠,手提鵝眉鋼刺,對清平道:「千總,將我送到旋渦。我若落水,你等只管在平坦之處,遠遠等候。縱然工夫大了,不要慌張。」清平不敢多言,惟有喏喏而已。
  水手搖櫓擺槳,不多時,看看到了旋渦,清平道:「前面就是旋渦了。」蔣爺立起身來,站在船頭上,道:「千總站穩了。」他將身體往前一撲,雙腳把船往後一蹬。看他身雖弱小,力氣卻大。又見蔣爺側身入水,彷彿將水穿刺了一個窟窿一般,連個大聲氣兒也沒有,更覺罕然。
  且說蔣平到了水中,運動精神,睜開二目。忽見那邊來了一人,穿著皮套,一手提著鐵錐,一手亂摸而來。蔣爺便知他在水中不能睜目,急將鋼刺對準那人的胸前哧的一下,可憐那人在水中,連個「哎喲」也不能嚷、便就啞叭嗚呼了。蔣爺把鋼刺往回裡一抽,一縷鮮血,順著鋼刺流出,咕嘟一股水泡翻出水面,屍首也就隨波浪去了。
  話不重敘,蔣爺一連殺了三個,順著他等來路,搜尋下去,約有二三里之遙,便是堤岸。蔣平上得堤岸來,脫了水靠,揀了一棵大樹,放在權椏之上。邁步向前,果見一座廟宇,匾上題著「三皇廟」。蔣爺悄悄進來一看,連個人影兒也是沒有。左尋右尋,又找到了廚下,只聽裡面呻吟之聲。蔣爺向前一看,是個年老有病僧人。那僧人一見蔣爺,連忙說道:「不干我事。這都是我徒弟將那先生與千總放走,他卻也逃走了,移害於我。望乞老爺可憐。」蔣爺聽了,話內有因,連忙問道:「俺正為搭救先生而來。他等端的如何?你要細細說來。」老和尚道:「既是為搭救先生與千總的,想來是位官長了。恕老憎不能為禮了。--只因數日前有二人在旋渦落水,眾水寇撈來,將他二人控水救活。其中有個千總黃大老爺,不但僧人認得,連水寇俱各認得。追問那人,方知是公孫策老爺,是幫助按院奉旨查驗水災修理河工的。水寇聽了著忙,大家商量,私拿官長不是當耍的,便將二位老爺交與我徒弟看守,留下三人仍然劫掠行船,其餘的俱各上襄陽王那裡報信,或將二位官長殺害,或將二位官長解到軍山,交給飛叉太保鍾雄。自他等去後,老僧與徒弟商議,莫若將二位老爺放了。叫徒弟也逃走了,拚著僧家這條老命,又是疾病的身體不能脫逃,該殺該剮,任憑他等,雖死無怨。」蔣平連連點頭,難得這僧人一片好心,連忙問道:「這頭目叫什麼名字?」老僧道:「他自稱鎮海蛟鄔澤。」蔣爺又問道:「你可知那先生合千總往那裡去了?」老僧道:「我們這裡極荒涼幽僻,一邊臨水,一邊靠山,單有一條路崎嶇難行,約有數里之遙,地名螺螄灣。到了那裡,便有人家。」蔣爺道:「若從水路到螺螄灣,可能去得麼?」老僧道:「不但去得,而且極近,不過二三里之遙。」蔣爺道:「你可曉得,水寇幾時回來?」老僧道:「大約一二日間就回來了。」蔣平問明來歷,道:「和尚你只管放心,包管你無事。明日即有官兵到來捉拿水寇,你卻不要害怕。俺就去也。」說罷,回身出廟,來到大樹之下,穿了水靠,竄入水中。
  不多時,過了旋渦,挺身出水,見清平在那邊船上等候,連忙上了船,悄悄對清平道:「千總急速回去稟見大人。你明日帶領官兵五十名,乘舟到三皇廟,暗暗埋伏。如有水寇進廟,你等將廟團團圍住,聲聲吶喊,不要進廟。等他們從廟內出來,你們從後殺進。倘若他等入水,你等只管換班巡查。俺在水中自有道理。」清平道:「只恐旋渦難過,如何能到得三皇廟呢?」蔣爺道:「不妨事。先前難以過去,只因水內有賊,用鐵錐鑿船。目下我將賦人殺了三名,平安無事了。」清平聽了,暗暗稱奇,又問道:「蔣老爺此時往何方去呢?」蔣平道:「我已打聽明白,公孫先生與黃千總俱有下落,趁此時我去探訪一番。」清平聽說公孫先生與黃千總有了下落,心中大喜。只見蔣爺復又竄入水內,將頭一紮,水面上瞧,只一溜風,波水紋分左右,直奔西北去了。清平這才心服口服,再也不敢瞧不起蔣爺了。吩咐水手撥轉船頭,連忙回轉按院衙門,不表。
  再說蔣爺在水內,欲奔螺螄莊,連換了幾口氣,正行之間,覺得水面上刷的一聲,連忙挺身一望。見一人站在筏子上,撒網捕魚。那人只顧留神在網上面,反把那人嚇了一跳。回頭見蔣爺穿著水靠,身體瘦小,就如猴子一般,不由的笑道:「你這個樣兒,也敢在水內為賊作寇,豈不見笑於人?我對你說,似你這些毛賊,俺是不怕的。何況你這點點兒東西,俺不肯加害於你,還不與我快滾麼?倘再延捱,惱了我性兒,只怕你性命難保。」蔣爺道:「俺看你不象在水面上作生涯的,俺也不是那在水內為賊作寇的。請問貴姓。俺是特來問路的。」那人又道:「你既不是賊定,為何穿著這樣東西?」蔣爺道:「俺素來深識水性,因要到螺螄灣訪查一人,故此穿了水靠,走這捷徑路兒,為的是近而且快。」那人道:「你姓其名誰?要訪何人?細細講來。」蔣爺道:「俺姓蔣名平。」那人道:「你莫非是翻江鼠蔣澤長麼?」蔣爺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賤號呢?」那人哈哈大笑,道:「怪道,怪道。失敬,失敬。」連忙將網攏起,從新見禮,道:「恕小人無知,休要見怪。小人姓毛名秀,就在螺螄莊居住。只因有二位官長現在舍下居住,曾提尊號,說不日就到,命我鋪魚時留心訪問。不想今日巧遇,易勝幸甚。請到寒舍領教。」蔣爺道:「正要拜訪,惟命是從。」毛秀撐篙,將筏子攏岸拴好,肩擔魚網,手提魚籃。蔣爺將水靠脫下,用鋼刺也挑在肩頭,隨著毛秀來到螺螄莊中。舉目看時,村子不大,人家不多,一概是草舍籬牆,柴扉竹牖,家家晾著魚網,很覺幽雅。
  毛秀到門前,高聲喊道:「爹爹開門,孩兒回來了。有貴客在此。」只見從裡面出來一位老者,鬚髮半白,不足六旬光景,開了柴扉,問道:「貴客那裡?」蔣爺連忙放下挑的水靠,雙手躬身道:「蔣平特來拜望老丈,恕我造次不恭。」老者道:『小老兒不知大駕降臨,有失遠迎,多多有罪。請到寒舍待茶。」
  他二人在此謙遜說話,裡面早已聽見。公孫策與黃開就迎出來,大家彼此相見,甚是歡喜,一同來到茅屋,毛秀後面已將蔣爺的鋼刺水靠帶來,大家彼此敘坐,各訴前後情由。蔣平又謝老丈收留之德。公孫先生代為敘明老丈名九錫,是位高明隱士,而且頗曉治水之法。蔣平聽了,心中甚覺暢快。不多時,擺上酒席,雖非珍饈,卻也整理的精美,團團圍坐,聚飲談心。毛家父子高雅非常,令人欣羨。蔣平也在此住了一宿。
  次日,蔣平惦記著捉拿水寇,提了鋼刺,仍然挑著水靠,別了眾人,言明剿除水寇之後,再來迎接先生與千總,並請毛家父子。說畢,出了莊門,仍是毛秀引到湖邊,要用筏子渡過蔣爺去。蔣爺攔阻道:「那邊水勢洶湧,就是大船尚且難行,何況筏子。」說罷,跳上筏子,穿好水靠,提著鋼刺,一執手道:「請了。」身體一側,將水面刺開,登時不見了。毛秀暗暗稱奇道:「怪不得人稱翻江鼠,果然水勢精通,名不虛傳!」贊羨了一番,也就回莊中去了。
  再說這裡蔣四爺水中行走,直奔旋渦而來。約著離旋渦將近,要往三皇廟中去打聽打聽清平,水寇來否,再作道理。心中正然思想主意,只見迎面來了二人,看他身上並未穿著皮套,手中也未拿那鐵錐,卻各人手中俱拿著鋼刀。再看他兩個穿的衣服,知是水寇,心中暗道:「我要尋找他們,他們趕著前來送命。」手把鋼刺,照著前一人心窩刺來。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個已經是傾生喪命。抽出鋼刺,又將後來的那人一下,那一個也就「嗚呼哀哉」了。這兩個水寇,連個手兒也沒動,糊裡糊塗的都被蔣爺刺死,屍首順流去了。蔣爺一連殺了二賊之後,剛要往前行走,猛然一槍順水刺來。蔣爺看見也不磕迎撥挑,卻把身體往斜刺裡一閃,便躲過了這一槍。
  原來水內交戰,不比船上交戰,就是兵刃來往,也無聲息,而且水內俱是短兵刃來往,再沒有長槍的。這也有個緣故。
  原來迎面之人就是鎮海蛟鄔澤,只因帶了水寇八名仍回三皇廟,奉命把公孫先生與黃千總送到軍山。進得廟來,坐來暖席,忽聽外面聲聲吶喊:「拿水寇呀,拿水寇呀!好歹別放走一個呀!務要大家齊心努力。」眾賊聽了,那裡還有魂咧,也沒個商量計較,各持利刃,一擁的往外奔逃。清平原命兵弁不許把住山門,容他們跑出來,大家追殺。清平卻在樹林等候,見眾人出來,迎頭接住。倒是鄔澤還有些本領,就與清平交起手來。眾兵一擁上前,先擒了四個,殺卻兩個。那兩個瞧著不好,便持了利刃,奔到湖邊,跳下水去。蔣爺才殺的就是這兩個。後來鄔澤見幫手全無,單單的自己一人,恐有失閃,虛點一槍,抽身就跑到湖邊,也就跳下水去,故此提著長槍,竟奔旋渦。
  他雖能夠水中開目視物,卻是偶然。見蔣爺從那邊而來,順手就是一槍。蔣爺側身躲過,仔細看時,他的服色不比別個,而且身體雄壯,暗道:「看他這樣光景,別是鄔澤吧,倒要留神,休叫他逃走了。」鄔澤一槍刺空,心內著忙,手中不能磨轉長槍,立起從新端平方能再刺。只這點工夫,蔣爺已貼立身後,揚起左手,攏住網巾,右手將鋼刺往鄔澤腕上一點。鄔澤水中不能哎喲,覺得手腕上疼痛難忍,端不住長槍,將手一撒,槍沉水底,蔣爺水勢精通,深知訣竅,原在他身後攏住網巾,卻用磕膝蓋猛在他腰眼上一拱,他的氣往上一湊,不由的口兒一張。水流線道,何況他張著一個大乖乖呢,焉有不進去點水兒的呢?只聽咕嘟兒的一聲,蔣爺知道他嗆了水了。連連的「咕嘟兒」「咕嘟兒」幾聲,登時把個鄔澤嗆的迷了,兩手紮撒,亂抓亂撓,不知所以。蔣爺索性一翻手,身子一閃,把他的頭往水內連浸了幾口。這鄔澤每日裡淹人當事,今日遇見硬對頭兒,也合他玩笑玩笑。誰知他不禁玩兒,不大的工夫,小子也就灌成水車一般。蔣爺知他沒了能為,要留活口,不肯再讓他喝了,將網巾一提,兩足踏水,出了水面。鄔澤嘴裡還吸溜滑拉往外流水,忽聽岸上嚷道:「在這裡呢。」蔣爺見清平帶領兵弁,果是沿岸排開。蔣爺道:「船在那裡?」清平道:「那邊兩隻大船就是。」蔣爺道:「且到船上接人。」清平帶領兵弁數人,將鄔澤用撓鉤搭在船上,即刻控水。
  蔣爺便問擒拿的賊人如何。清平道:「已然擒了四名,殺了二名,往水內跑了二名。」蔣爺道:「水內二名俺已了卻,但不知拿獲這人,是鄔澤不是?」便叫被擒之人前來識認,果是頭目鄔澤。蔣爺滿心歡喜,道:「不肯叫千總在廟內動手者,一來恐污佛地,二來惟恐玉石俱焚。若都殺死,那是對證呢?再者他既是頭目,必然他與眾不同,故留一條活路,叫他等脫逃。除了水路,就近無路可去,俺在水內等個正著。俺們水旱皆兵,令他等難測。」清平深為佩服,誇贊不已,吩咐兵弁,押解賊寇一同上船,俱回按院衙門而來。
  要知詳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按圖治水父子加封 好酒貪杯叔姪會面


  且說蔣四爺與千總清平押解水定上船,直奔按院衙門而來。此刻顏大人與白五爺俱各知道蔣四爺如此調度,必然成功,早已派了差人在湖邊等候瞭望。見他等船隻過了旋渦,蕩蕩漾漾回來,連忙跑回衙門稟報。白五爺迎了出來,與蔣爺清千總見了,方知水寇已平,不勝大喜。同到書房,早見顏大人階前立候。蔣爺上前見了,同到屋中坐下,將拿獲水寇之事敘明;並提螺螄莊毛家父子極其高雅,頗曉治水之道,公孫先生叫回稟大人,務必備禮聘請出來,幫同治水。顏大人聽見了,甚喜,即備上等禮物,就派千總清平帶領兵弁二十名押解禮物,前到螺螄莊,一來接取公孫先生,即請毛家父子同來。清平領命,帶領兵弁二十名,押解禮物,只用一隻大船,竟奔螺螄灣而去。
  這裡顏大人立刻升堂,將鎮海蛟鄔澤帶上堂來審問。鄔澤不敢隱瞞,據實說了。原來是襄陽王因他會水,就派他在洪澤湖攪擾,所有拆埽毀壩,俱是有意為之,一來殘害百姓,二來消耗國帑,復又假裝水怪,用鐵錐鑿漏船隻,為的是鄉民不敢在此居住,行旅不敢從此經過,那時再派人來占住了洪澤湖,也算是一個咽喉要地。可笑襄陽王無人,既有此意,豈是鄔澤一人帶領幾個水寇就能成功,可見將來不能成其大事。
  且說顏大人立時取了鄔澤的口供,又問了水寇眾人。水寇四名雖然不知詳細,大約所言相同,也取了口供,將鄔澤等交縣寄監嚴押,候河工竣時一同解送京中,歸部審訊。
  剛將鄔澤等帶下,只見清平回來稟說:「公孫先生已然聘請得毛家父子,少刻就到。」顏大人吩咐備馬,同定蔣四爺白五爺迎到湖邊。不多時,船已攏岸,公孫先生上前參見,未免有才不勝任的話頭。顏大人一概不提,反倒慰勞了數語。公孫策又說毛九錫因大人備送厚禮,心甚不安。早有備用馬數匹,大家乘騎,一同來到衙署。進了書房,顏大人又要以賓客禮相待。毛九錫遜讓至再至三,仍是欽命大人上面坐了,其次是九錫,以下是公孫先生蔣爺白爺,末座方是毛秀。千總黃開又進來請安請罪。顏大人不但不罪,並勉勵了許多言語:「待河工報竣,連你等俱要敘功的。」黃開聞聽,叩謝了,仍在外面聽差。顏大人便問毛九錫治水之道,毛九錫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幅地理圖來,雙手呈獻。顏大人接來一看,見上面山勢參差,水光蕩漾,一處處崎嶇周折,一行行字跡分明,地址闊隘遠近不同,水面寬窄深淺各異,何方可用埽壩,那裡應當發洩,界面極清,宛然在目。顏大人看了,心中大喜,不勝誇贊。又遞與公孫先生看了,更覺心清目朗,如獲珍寶一般。就將毛家父子留在衙署,幫同治水,等候綸音。公孫先生與黃千總又到了三皇廟與老和尚道謝,佈施了百金,令人將他徒弟找回,酬報他釋放之恩。
  不多幾日,聖旨已下,即刻動工,按著圖樣,當泄當壩,果無差謬。不但國帑不致妄消,就是工程也覺省事。算來不過四個月光景,水平土平,告厥成功。顏大人工完回京,將鎮海蛟鄔澤並四名水寇俱交刑部審問,顏大人遞折請安,額外隨了夾片,聲明毛九錫毛秀並黃開清平功績,聖上召見,顏大人面奏敘功。仁宗甚喜,賞了毛九錫五品頂戴,毛秀六品職銜,黃開清平俟有守備缺出,盡先補用。刑部尚書歐陽修審明鄔澤果係襄陽王主使,啟奏當今。原來顏查散升了巡按之後,樞密院的掌院就補放刑部尚書杜文輝;所遺刑部尚書之缺,就著歐陽修補授。
  天子見了歐陽修的奏章,立刻召見包相計議,襄陽王已露形跡,須要早為剿除。包相又密奏道:「若要發兵,彰明較著,惟恐將他激起,反為不美。莫若派人暗暗訪查,須剪了他的羽翼,然後一鼓擒之,方保無虞。」天子准奏,即加封顏查散為文淵閣大學士,特旨巡按襄陽。仍著公孫策白玉堂隨往。加封公孫策為主事,白玉堂實授四品護衛之職,所遺四品護衛之銜,即著蔣平補授,立即馳驛前往。
  誰知襄陽王此時已然暗裡防備,左有黑狼山金面神藍驍督率旱路,右有飛叉太保鍾雄督率水寨,與襄陽成了鼎足之勢,以為羽翼,嚴密守汛。
  且說聖上因見歐陽修的本章,由歐陽二字猛然想起北俠歐陽春,便召見包相,問及北俠。包相將北俠為人,正直豪爽,行俠尚義,一一奏明。天子甚為稱羨。包公見此光景,下朝回衙,來到書房,叫包興請展護衛來,告訴此事。南俠回到公所,對眾英雄述了一番。只見四爺蔣平說道:「要訪北俠,還是小弟走一趟,庶不負此差。什麼緣故呢?現今開封府內王馬張趙四位是再不能離了左右的,公孫兄與白五弟上了襄陽了。這開封府必須展大哥在此料理一切事務。如有不到之處,還有俺大哥可以幫同協辦。至於小弟原是清閒無事之人,與其閒著,何不討了此差,一來訪查歐陽兄,二來小弟也可以疏散疏散,豈不是兩便麼?」大家計議停當,一同回了相爺。包公心中甚喜,即時吩咐起了開封府的龍邊信票,交付蔣爺,用油紙包妥,貼身帶好。別了眾人,意欲到松江府茉花村。行了幾日,不過是饑餐渴飲。
  一日,天色將晚,到了來峰鎮悅來店,住了西耳房單間。歇息片時,飲酒吃飯畢,又泡了一壺茶,覺得味香水甜,未免多喝了幾碗。到了半夜,不由的要小解起來。剛剛的來到院內,只見那邊有人以指彈門,卻不聲喚。蔣爺將身一隱,暗裡偷瞧。見開門處那人挨身而入,仍將門兒掩閉,蔣爺暗道:「事有可疑,倒要看看。」也不顧小解,飛身上牆,輕輕躍下,原來是店東居住之所。
  只聽有人說道:「小弟求大哥幫助幫助。方才在東耳房我已認明,正是我們員外的對頭,如何放得他過!」又聽一人答道:「言雖如此,怎麼替你報仇呢?」那人道:「小弟已見他喝了個大醉,莫若趁醉將他勒死,撇在荒郊,豈不省事?」又聽答道:「索性等他睡熟了,再動不遲。」蔣爺聽到此,抽身越牆出來,悄悄奔到東耳房,見掛著軟布簾兒,屋內尚有燈光。從簾縫兒往裡一看,見燈花結蕊,有一人頭向裡面而臥,身量卻不甚大。蔣爺側身來到屋內,剪了燈花,仔細看時,嚇了一跳,原來是小俠艾虎。見他爛醉如泥,呼聲震耳,暗道:「這樣小小年紀,貪杯誤事。若非我今日下在此店,險些兒把小命兒喪了。但不知那要害他的是何人?不要管他,俺且在這裡等他便了。」「撲」,將燈吹滅,屏息而坐。偏偏急著要小解,再也忍不住,無可如何,將單扇門兒一掩,就在門後小解起來。因工夫等的大了,他就小解了個不少,流了一地,剛然解完,只聽外面有些個聲息。他卻站在門後,只見進來一人,腳下一跳,往前一撲。後面那人緊步跟到,正撞在前面身上。蔣爺將門一掩,從後轉出,也就壓在二人身上,卻高聲先嚷道:「別打我!我是蔣平。底下的他倆才是賊呢。」
  艾虎此時已醒,聽是蔣爺,連忙起身。蔣爺抬身叫艾虎按住了二人。此時店小二聽見有人嚷賊,連忙打著燈籠前來。蔣爺就叫他將燈點上一照,一個是店東,一個是店東朋友。蔣爺就把他拿的繩了捆了他二人。底下的那人衣服濕了好些,卻是蔣爺撒的溺。
  蔣爺坐下,便問店東道:「你為何聽信奸人的言語,要害我姪兒?是何道理?講!」店東道:「老爺不要生氣,小人名叫曹標,我這個朋友名叫陶宗,因他家員外被人害卻,事不隨心,投奔我來。皆因這位小客人下在我店內,左一壺,有一壺,喝了許多的酒。是陶宗心內犯疑,一個小客官為何喝了許多的酒呢?況且又在年幼之間呢。他就悄悄的前來偷看,不想被他認出,說是他家員外的仇人,因此央煩小人陪了他來,作個幫手。」蔣爺道:「作幫手是叫你幫著來勒人,你就應他?」曹標道:「並無此事,不過叫小人幫著拿住他。」蔣爺道:「你們的事,如何瞞的過我呢?你二人商議明白,將他勒死,撇在荒郊。你還說:『等他睡了,再動不遲。』你豈是盡為做幫手呢?」一席話說的曹標,再也不敢言語,惟有心中納悶而已。蔣爺道:「我看你決非良善之輩,包管也害的人命不少。」說著話,叫:『艾虎把那個拉過來,我也問問。」艾虎上前,將那人提起一看:「哎呀!原來是你麼?」便對蔣爺道:「四叔,他不叫陶宗,他就是馬強告狀脫了案的姚成。」蔣爺聽了,連忙問道:「你既是姚成,如何又叫陶宗呢?」陶宗道:「我起初名叫陶宗,只因投在馬員外家,就改名叫姚成。後來知道員外的事情鬧大,惟恐連累於我,因此脫逃,又復了本名,仍叫陶宗。」蔣爺道:「可見你反覆不定,連自己姓名都沒有準主意。既是如此,我也不必問了。」回頭對店小二道:「你快去把地方保甲叫了來。我告訴你,此乃是脫了案的要犯。你家店東卻沒有什麼要緊。你就說我是開封府差來拿人,叫他們快些來見,我這裡急等。」店小二聽了,那敢怠慢。
  不多時,進來了二人,朝上打了個千兒道:「小人不知上差老爺到來,實在眼瞎,望乞老爺怒罪。」蔣爺道:「你們倆誰是地方?」只聽一人道:『小人王大是地方。他是保甲,叫李二。」蔣爺道:「你們這裡屬那裡管?」王大道:「此處地面皆屬唐縣管。」蔣爺道:「你們官姓什麼?」王大道:「我們太爺姓何,官名至賢。請問老爺貴姓。」蔣爺道:「我姓蔣,奉開封府包太師的鈞諭,訪查要犯,可巧就在這店內擒獲,我已捆縛好了在這裡。說不得你們辛苦看守,明早我與你們一同送縣。見了你們官兒,是要即刻起解的。」二人同聲說道:「蔣老爺只管放心,請歇息去吧。就交給小人們,是再不敢錯的。別說是脫案要犯,無論什麼事情,小人們斷不敢徇私。」蔣爺道:「很好。」說罷,立起身,攜著艾虎的手,就上西耳房去了。
  要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為知己三雄訪沙龍 因救人四義撇艾虎


  且說蔣爺吩咐地方保甲好好看守,二人連聲答應,說了許多的小心話。蔣爺立起身來,攜著艾虎的手,一步步就上西耳房而來。爺兒倆個坐下。蔣爺方問道:「賢姪,你如何來到這裡?你師傅往那裡去了?」艾虎道:「說起來話長。只因我同著我義父在杭州倪太守那裡住了許久,後來義父屢次要走,倪太守斷不肯放。好容易等他完了婚之後,方才離了杭州,到茉花村給丁家二位叔父並我師傅道乏道謝,就在那裡住下了。不想丁家叔父那裡早已派人上襄陽打聽事情去了。不多幾日回來,說道:襄陽王已知朝廷有些知覺,惟恐派兵征剿,他那裡預為防備。左有黑狼山安排下金面神藍驍把守旱路,右有軍山安排下飛叉太保鍾雄把守水路。這水旱兩路皆是咽喉緊要之地。倘若朝廷有什麼動靜,即刻傳檄飛報。因此我師傅與我義父聽見此信,甚是驚駭。什麼緣故呢?因有個至好的朋友姓沙名龍,綽號鐵面金剛,在臥虎溝居住。這臥虎溝離黑狼山不遠,一來恐沙伯父被賊人侵害,二來又怕沙伯父被賊人誆去入伙。大家商量。我師父與義父還有丁二叔,他們三位俱各上臥虎溝去了。就把我交與丁大叔了。姪兒一想,這樣的熱鬧不叫姪兒開開眼,反倒關在家裡,我如何受得來呢!一連闖了好幾日。偏偏的丁大叔時刻不離左右,急的姪兒沒有法兒。無奈何,悄悄的偷了丁大叔五兩銀子,做了盤費,我要上臥虎溝看個熱鬧去。不想今日住在此店,又遇見了對頭。」
  蔣爺聽了,暗暗點頭,道:「好小子!拿著廝殺對壘當熱鬧兒。真好膽量,好心胸!但只一件,歐陽見智賢弟既將他交給丁賢弟,想來是他去不得。若去得時,為什麼不把他帶了去呢?其中必有個緣故。如今我既遇見他,豈可使他單人獨往呢!」正在思索,只聽艾虎問道:「蔣叔父今日此來,是為拿要犯,還是有什麼別的事呢?」蔣爺道:「我豈為要犯而來,原是為奉相諭,派我找尋你義父。只因聖上想起,相爺惟恐一時要人沒個著落,如何回奏呢,因此派我前來。不想在此先得了姚成。」艾虎道:「蔣叔父如今意欲何往呢?」蔣爺道:『哦原要上茉花村來著。如今既知你義父上了臥虎溝,明日只好將姚成送縣起解之後,我也上臥虎溝走走。」艾虎聽了歡喜道:「好叔叔!千萬把姪兒帶了去!若見了我師父與義父,就說叔父把姪兒帶了去的,也省得他二位老人家嗔怪。」蔣爺聽了,笑道:「你倒會推乾淨兒。難道久後你丁大叔也不告訴他們二人麼?」艾虎道:「趕到日子多了,誰還記得這些事呢?即使丁大叔告訴了,事已如此,我師父與義父也就沒有什麼怪的了。」
  蔣爺暗想道:「我看艾虎年幼貪酒,而且又是私逃出來的,莫若我帶了他去,一來盡了人情,二來又可找歐陽兄。只是他這酒,必須如此如此。」想罷,對艾虎道:「我帶雖把你帶去,你只是要依我一件事。」艾虎聽說帶了他去,好生歡喜,便問道:「四叔,你老只管說是什麼事,姪兒無有不應的。」蔣爺道:「就是你的酒。每頓只准你吃三角,多喝一角都是不能的。你可願意麼?」艾虎聽了,半晌方說道:「三角就是三角,吃葷強如吃素。到底有三角可以解解饞,也就是了。」叔姪兩個整整的談了半夜。
  不一時到東耳房照看,惟聽見曹標抱怨姚成不了,姚成到了此時一言不發,不過垂頭歎氣而已。
  到了天色將曉,蔣爺與艾虎梳洗已畢,打了包裹。艾虎不用蔣爺吩咐,他就背起行李,叫地方保甲押著曹標姚成,竟奔唐縣而來。到了縣衙,蔣爺投了龍邊信票。不多時,請到書房相見。蔣爺面見何縣令,將始末說明。因還要訪查北俠,就著縣內派差役押解赴京。縣官即刻辦了文書,並將護衛蔣爺上臥虎溝帶了一筆。蔣爺辭了縣官,將龍票仍用油紙包好,帶在貼身,與艾虎竟自起身。
  這裡文書辦妥起解到京,來至開封,投了文書。包公升堂,用刑具威嚇的姚成一一供招:原是水賊,曾害過倪仁夫婦。又追問馬強交通襄陽之事。姚成供出馬強之兄馬剛曾在襄陽交通信息。取了招供,即將姚成斃於鍘下。曹標定罪充軍。此案完結不表。
  再說蔣平艾虎自離了唐縣,往湖廣進發。果然艾虎每頓三角酒。一日來至濡口僱船,船家富三,水手二名。蔣爺在船上賞玩風景,心曠神恰,頗覺有趣。只見艾虎兩眼蒙俄,不似坐船,彷彿小孩子上了搖車兒,睡魔就來了。先前還前仰後合,掙扎著坐著打噸,到後來放倒頭便睡。惟獨到喝酒之時,精神百倍,又是說,又是笑。只要三角酒一完,咯噎的就打起哈氣來了,飯也不能好生吃。蔣爺看了這番光景,又怕他生出病來。想了想在船上無妨,也只好見一半不見一半,由他去便了。
  這日剛交申時光景,正行之間,忽見富三說道:「快些撐船,找個避風的所在。風暴來了。」水手不敢怠慢,連忙將船撐在鵝頭礬下。此處卻是珍五口,極其幽僻,將船灣住,下了鐵錨。整頓飯食吃畢,已有掌燈之時,卻是風平浪靜,毫無動靜。蔣爺暗道:「並無風暴,為何船家他說有風呢?哦,是了,想是他心懷不善,別是有什麼意思吧?倒要留神。」只聽呼嚕嚕呼聲振耳,原來是艾虎飲後食困,他又睡著了。蔣爺暗道:「他這樣貪杯好睡,焉有不誤事的呢。」正在犯想,又聽忽喇喇一陣亂響,連船都擺起來,萬籟皆嗚。果然大風驟起,波濤洶湧,浪打船頭。蔣爺方信富三之言,不為虛謬。幸喜亂刮了一陣,不大工夫,天開月霽,襯著清平波浪蕩漾,夜色益發皎潔。不肯就睡,獨坐船頭,賞玩多時。約有二鼓,剛要歇息,覺得耳畔有人聲喚:「救人呀,救人!」順著聲音,細著眼往西北一觀,隱隱有個燈光閃閃灼灼。蔣爺暗道:「此必有人暗算。我何不救他一救呢。」忙迫之中也不顧自己衣眼,將鞋脫在船頭,跳在水內,踏水面而行。忽見一人忽上忽下,從西北順流漂來。蔣爺奔到跟前讓他過去,從後將髮揪住往上一提。那人兩手亂抓亂撓,蔣爺卻不叫他揪住。這就是水中救人的絕妙好法子。
  但凡人落了水,慢說道是無心落水,就是自己情願淹死,到了臨危之際,再無有不望人救之理。他兩手紮煞,見物就抓,若被抓住,卻是死勁,再也不得開的。往往從水中救人,反被溺水的帶累傾生,皆是救的不得門道之故。再者幾溺水的兩手必抓兩把淤泥,那就是掙命之時亂抓的。
  如今蔣爺提住那人,容他亂抓之後,方一手提住頭髮,一手把住腰帶,慢慢踏水奔到崖岸之上。幸喜工夫不大,略略控水,即便甦醒,哼哼出來。蔣爺方問他名姓。原來此人是個五旬以外的老者,姓雷名震。蔣爺聽了,便問道:「現今襄陽王殿前站堂官雷英可是本家麼?」雷震道:『哪就是小老兒的兒子。恩公如何知道?」蔣爺道:「我是聞名。有人常提,卻未見過。請問老丈家住那裡?意欲何往?」雷震道:「小老兒就在襄陽王的府行後面,有二里半之遙,在八寶村居住。因女兒家內貧寒,是我備了衣服簪珥,前往陵縣探望,因此僱了船隻。誰知水手是弟兄二人,一個米三,一個米七。他二人不懷好意,見我有這衣服箱籠,他說有風暴船不可行,便藏在此處。他先把我跟的人殺了,小老兒喊叫『救人』,他卻又來殺我。是我一急將船窗撞開,跳在水中,自己也就不覺了。多虧恩公搭救。」蔣爺道:「大約船尚未開。老丈在此略等,我給你瞧瞧箱籠去。」雷震聽了,焉有不願意的呢,連忙說道:「敢則是好,只是又要勞動恩公。」蔣爺道:「不打緊。你在此略等,俺去去就來。」說罷,跳在水內,一個猛子,來到有燈光的船邊。只聽二賊說道:「把開箱籠看看,包管興頭的。」蔣爺把住船邊,身體一躍,道:「好賊!只顧你們興頭,卻不管別人晦氣了。」說著話,到船上。米七猛聽見一人答言,提了刀鑽出艙來,尚未立穩,蔣爺抬腿就是一腳。雖然未穿鞋,這一腳兒踢了個正著,恰恰踢在米七的腮頰之上,如何禁得起,身體一歪,栽在船上,手鬆刀落。蔣爺跟步,搶刀在手,照著米七一搠,登時了帳。米三在船上看的明白,說聲:「不好!」就從雷老者破窗之處,竄入水內去了。蔣爺如何肯放,縱身下水,捉住賊的雙腳往上一提,出了水面,猶如搗碓一般,立刻將米三提到船上,進艙找著繩子,捆縛好了,將他臉面向下控起水來。蔣爺復又跳在水內,來到崖岸,背了雷震送上船去,告訴他道:「此賊如若醒來,老丈只管持刀威嚇他,不要害怕,已然捆縛好好的了。等天亮時,另僱船隻便了。」說罷,翻身入水,來到自己灣船之處一看。罷了!蹤影全無,敢則是富三見得了順風,早已開船去了。
  蔣爺無奈,只得仍然踏水面到雷震那裡船上。正聽雷老者顫巍巍的聲音道:「你動∼動,我就是一刀。」蔣爺知道他是害怕,遠遠就答言道:「雷老丈,俺又回來了。」雷震聽了,一抬頭見蔣爺已然上船,心中好生歡喜,道:「恩公為何去而復返?」蔣爺道:「只因我的船隻不見,想是開船走了。莫若我送了老丈去如何?」雷震道:「有勞恩公,何以答報?」蔣爺道:「老丈有衣服,借一件換換。」雷震應道:「有,有,有。卻是四垂八卦的。」蔣爺用絲?束腰,將衣襟拽起。等到天明,用篙撐開,一腳將米三踢入水中。倒把老者嚇了一跳,道:「人命關天,這還了得!」蔣爺笑道:「這廝在水中做生涯,不知劫了多少客商,害了多少性命。如今遇見蔣某,理應除卻。還心疼他怎的?」雷震嗟歎不已。
  且不言蔣爺送雷震上陵縣。再說小爺艾虎整整的睡了一夜,猛然驚醒,不見了蔣平,連忙出艙問道:「我叔叔往那裡去了?」富三道:「你二人同艙居住,如何問我?」艾虎聽了,慌忙出艙看視,見船頭有鞋一雙,不覺失聲道:「哎喲!四叔掉在水內了。別是你等有意將他害了吧?」富三道:「你這小客官,說話好不曉事。昨晚風暴將船灣住,我們俱是在後艄安歇的。前艙就是你二人。想是那位客官夜間出來小解,失足落水,或者有的。如何是我們害了他呢?」水手也說道:「我們既有心謀害,何不將小客官一同謀害?為何單單害那客官一人呢?」又一水手道:「別是你這小客官見那客官行李沉重,把他害了,反倒誣賴我們吧?」小爺聽了將眼一瞪,道:「豈有此理!滿口胡說!那是我叔父,俺如何肯害他?」水手道:「那可難說。現在包裹行李都在你手內,你還賴誰呢?」小爺聽了,揎拳掠袖,就要打他們水手。富三忙攔道:「不要如此。據我看來,那位客官也不是被人謀害的,也不是失腳落水的,竟是自投在水內的。大家想想,若是被人謀害,或者失足落水,焉有兩隻鞋好好放在一邊之理呢?」一句話說的眾人省悟,水手也不言語了。艾虎也不生氣,連忙回轉艙內,見包裹未動,打開時衣服依然如故,連龍票也在其內;又把兜肚內看了一看,尚有不足百金,只得仍然包好,心中納悶道:「蔣四叔往何處去了呢?--難道夤夜之間摸魚去了?」正在思索,只聽富三道:「小客官,已到停泊之處了。」艾虎無奈,束兜肚,背了包裹,搭跳上岸,邁步向前去了。船價是開船付給了,所謂「船家不打過河錢」。
  不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搶魚奪酒少弟拜兄 談文論詩老翁擇婿


  且說艾虎下船之後,一路上想起:「蔣爺在悅來店救了自己,蒙他一番好意,帶我上臥虎溝,不想竟自落水,如今弄得我一人踽踽涼涼。」不由的悽慘落淚。正在哭啼,猛然想起蔣爺頗識水性,綽號翻江鼠,焉有淹死的呢。想到此,又不禁大樂起來。走著,走著,又轉想道:「不好,不好!俗語說的好,『慣騎馬的慣跌跤,河裡淹死是會水的』。焉知他不是藝高人膽大,陰溝裡會翻船,也是有的。可憐一世英名,卻在此處傾生。」想到此,不由的又痛哭起來。哭了多時,忽又想起那雙鞋來,別是真個的下水摸魚去了呢?若果如此,還有相逢之日。想到此,不禁又狂笑起來。他哭一陣,笑一陣。旁人看著皆以為他有瘋魔之症,遠遠的躲開,誰敢招惹於他。
  艾虎此時千端萬緒,縈繞於心,竟自忘饑,因此過了宿頭。看看天色已晚,方覺饑餓,欲覓飯食,無處可求。忽見燈光一閃,急忙奔到臨近一看,原來是個窩鋪,見有二人對面而坐,並聽有豁拳之聲。他卻趕到跟前。一人剛叫了個「八馬」,艾虎也把手一伸道:「三元。」誰知豁拳的卻是兩個漁人,猛見艾虎進來,不分青紅皂白硬要豁拳,便發話道:「你這後生,好生無理!我們在此飲酒作樂,你如何前來混攪?」艾虎道:「實不相瞞:俺是行路的,只因過了宿頭,一時肚中饑餓,沒奈何將就將就,留下相與吧。」說著話,他就要端酒碗。那漁人忙攔道:「你要吃食,也等我們吃剩下了,方好周濟於你。」艾虎道:「俺又不是乞兒化子,如何要你周濟。俺有銀兩,買你幾碗酒。你可肯賣麼?」漁人道:「俺這裡又不是酒市。你要買,前途買去,我這裡是不賣的。」說罷,二人又腦袋摘巾兒豁起拳來。一人剛叫了個「對手」,艾虎又伸一拳道:「元寶。」二漁人大怒道:「你這小廝好生憊懶!說過不賣,你卻歪廝纏則甚?」艾虎道:「不賣,俺就要搶了。」漁人冷笑道:「你說別的罷了。你說要搶,只怕我們此處不容你放搶。」說罷,站起身來,出了窩棚,揎拳掠袖道:「小廝,你搶個樣兒我看!」艾虎將包袱放下,笑哈哈的道:「你不要忙,俺先與你說明。俺要輸了,任憑你等;俺若贏了,不消說了,不但酒要夠,還要管俺一飽。」那漁人也不答應,揚手就是一拳。艾虎也不躲閃,將手接住,往旁邊一領,那漁人不知不覺爬伏在地。這漁人一見,氣忿忿的道:「好小廝竟敢動手!」抽後就是一腳。艾虎回身將腳後跟往上一托,那漁人仰巴叉栽倒在地。二人爬起來,一擁齊上。小俠只用兩手左右一分,二人復又跌倒。一連三次,漁人知道不是對手,抱頭鼠竄而去。
  艾虎見他等去了,進了窩棚,先端起一碗酒飲乾。又要端那碗酒時,方看見中間大盤內是一尾鮮串鯉魚,剛吃了不多,滿心歡喜。又飲了這碗酒,也不用筷著,抓了一塊魚放在口內。又拿起酒瓶來斟酒。一碗酒,一塊魚,霎時間杯盤狼藉。正吃的高興,酒卻沒了。他便端起大盤來,囫圇吞的連湯都喝了。雖未盡興,也可搪饑。回首見有現成的魚網將手擦抹了擦抹。站起身來剛要走時,覺有一物將頭碰了一下。回頭看時,原來是個大酒葫蘆,不由的滿心歡喜,摘將下來。復又回身就燈一看,卻是個錫蓋。艾虎不知是轉螺螄的,左打不開,右打不開,一時性起,用力一掰,將葫蘆嘴撅下來。他就嘴對嘴勻了四五氣飲乾,一鬆手拍叉的一聲,葫蘆正落在大盤子上,砸了個粉碎。艾虎也不管他,提了包裹,出了窩鋪,也不管東西南北,信步行去。誰知冷酒後犯,一來是吃的空心酒,二來吃的太急,又著風兒一吹,不覺的酒湧上來。晃裡晃蕩,才走了二三里的路,再也掙扎不來。見路旁有個破亭子,也不顧塵垢,將包袱放下,做了枕頭,放倒身軀,呼嚕嚕酣睡如雷,真是「一覺放開心地穩,不知日出已多時」。
  正在睡濃之際,覺得身上一陣亂響,似乎有些疼痛。慢閃二目,天已大亮,見五六個人各持木棒,將自己圍繞,猛然省悟,暗道:「這是那兩個漁人調了兵來了。」再一回想:「原是自己的不是,莫若叫他們打幾下子出出氣也就完了事了。」誰知這些人俱是魚行生理,因那兩個漁人被艾虎打跑,他倆便知會了眾漁人各各擎木棍奔了窩棚而來。大家看時,不獨魚酒皆無,而且葫蘆掰了,盤子碎了,一個個氣沖兩脅,分頭去趕。只顧奔了大路,那知小俠醉後混走,倒岔在小路去了。眾人追了多時不見蹤影,俱說:「便宜他!」只得大家分散了。
  誰知有從小路回家的,走到破亭子,忽聽呼聲振耳。此時天已黎明,看不真切,似乎是個年幼之人,急忙令人看守,復又知會就近的,湊了五六個人。其中便有窩棚中的漁人,看了道:「就是他。」眾人就要動手。有個年老的道:「眾位不要混打,惟恐傷了他的致命之處,不大穩便。須要將他肉厚處打,只是戒他下次就是了。」因此一陣亂響,又是打艾虎,又是棒磕棒。打了幾下,見艾虎不動。大家猶疑,恐怕傷了性命。
  那知艾虎故意的不語,叫他打幾下子出氣呢。遲了半天,見他們不打了,方睜開眼道:「你們為什麼不打了?」一翻身爬起,提了包裹,撢了撢塵垢,拱了拱手,道:「請了,請了。」眾人圍繞著,那裡肯放。艾虎道:「你們為何攔我?」眾人道:「你搶了我們的魚酒,難道就罷了不成?」艾虎道:「你們不打我嗎?打幾下子出了氣,也就是了。還要怎麼?」漁人道:「你掰了我的葫蘆,砸了我的大盤,好好的還我。不然,想走不能。」艾虎道:「原來壞了你的葫蘆盤子。不要緊,俺給你銀另買一分吧。」漁人道:「只要我的原舊東西,要銀子作什麼?」艾虎道:「這就難了。人有生死,物有毀壞。業已破了,還能整的上麼?你不要銀子,莫若再打幾下,與你那東西報報仇,也就完了事了。」說罷,放下包裹,復又躺在地下,鬧頑皮子,鬧的眾人生氣不是,要笑不是,再打也不是。年老的道:「真這後生實在嘔人。他倒鬧起頑皮來了。」漁人道:「他竟敢鬧頑皮。我把他打死,給他抵命。」年老的道:「休出此言。難道我們眾人瞅著你在此害人不成?」
  正說間,只見那邊來了個少年的書生,向著眾人道:「列位請了。不知此人犯了何罪,你等俱要打他?望乞看小生薄面饒了他吧。」說罷,就是一揖。眾人見是個斯文相公,連忙還禮,道:「叵耐這廝饒搶了嘴吃,還把我們的傢伙毀壞,實實可惡。既是相公給他討情,我們認個晦氣罷了。」說罷,大家散去。
  年少後生見眾人散去,再看時,見他用袖子遮了面,仍然躺著不肯起來,向前將袖子一拉。艾虎此時臊的滿面通紅,無可搭訕,噗哧的一聲,大笑不止。書生道:「不要發笑。端的為何?有話起來講。」艾虎無奈站起,撢去塵垢,向前一揖,道:「慚愧,慚愧。實在是俺的不是。」便將搶酒吃魚,以及毀壞傢伙的話,毫無粉飾,和盤托出,說罷,又大笑不止。書生聽了,暗暗道:「聽他之言,倒是個率直豪爽之人。」又看了看他的相貌,滿面英風,氣度不凡,不由的傾心羨慕,問道:「請問尊兄貴姓?」艾虎道:「小弟姓艾名虎。尊兄貴姓?」那書生道:「小弟施俊。」艾虎道:「原來是施相公。俺這不堪的形景,休要見笑。」施俊道:「豈敢,豈敢。『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焉有見笑之理。」艾虎聽了「皆兄弟也」,以「皆」字當作「結」字,答道:「俺乃粗鄙之人,焉敢與斯文貴客結為兄弟。既蒙不棄,俺就拜你為兄。」施俊聽了甚喜,知他是錯會意了,以為他梗直可交,便問:「尊兄青春幾何?」艾虎道:「小弟今年十六歲了。哥哥,你今年多大了?」施俊道:「比你長一歲,今年十七歲了。」艾虎道:「俺說是兄長,果然不差。如此,哥哥請上,受小弟一拜。」說罷,爬在地下就磕頭。施俊連忙還禮。二人彼此攙扶。
  小俠提了包裹,施俊一伸手攜了艾虎,離了破亭,竟奔樹林而來。早見一小童拉定兩匹馬在那裡瞭望。施俊來到小童跟前,喚道:「錦箋過來,見過你二爺。」小童錦箋先前見二人說話,後來又見二人對磕頭,心中早就納悶。如今聽見相公如此說,不敢怠慢,上前跪倒,道:「小人錦箋與二爺叩頭。」艾虎從來沒受過人的頭,沒聽見人稱呼過二爺,今見錦箋如此,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是好,連忙說道:「起來,起來!」回身在兜肚內掏出兩個錁子,遞與錦箋道:「拿去買果子吃。」錦箋卻不敢受,兩眼瞅著施俊。施俊道:「二爺既賞你,你收了就是。」錦箋接過,復又叩頭謝賞。艾虎心中暗道:「為何他又叩頭?哦,是了。想是不夠用的,還合我再討些回手。」又向兜肚內要掏。(艾虎當初也是館童,皆因在霸王莊上並沒受過這些排場禮節,所以不懂,並非前後文不對。)施俊道:「二弟賞他一錠足矣,何必賞他許多呢。請問二弟,意欲何往?」一句話方把艾虎岔開,答道:「小道要上臥虎溝,尋我師父與義父。請問兄長意欲何往呢?」施俊道:「愚兄要上襄陰縣金伯父那裡,一來看文章,二來就在那裡用功。你我二人不能盤桓暢敘,如何是好?」艾虎道:「既然彼此有事,莫若各奔前程。後會有期。兄長請乘騎,待小弟送你一程。」施俊道:「賢弟不要遠進。我是騎馬,你是步下,如何趕的上?不如就此拜別了吧。」說罷,二人彼此又對拜了。錦箋拉過馬來,施俊謙讓多時,扳鞍上馬。錦箋因艾虎在步下,他不肯騎馬,拉著步行。艾虎不依,務必叫他騎上馬,跟了前去。目送他主僕已遠,自己方扛起包裹,邁開大步,竟奔大路去了。
  且說施俊父名施喬,字必昌,曾作過一任知縣,因害目疾失明,告假還鄉。生平有兩個結義的朋友:頭一個便是兵部尚書金輝,因參襄陽王遭貶在家。第二個便是新調長沙太守邵邦傑。三個人雖是結義的朋友,卻是情同骨肉。施老爺知道金老爺有一位千金小姐,自幼兒見過好幾次,雖有聯姻之說,卻未納聘。如今施俊年已長成,莫若叫施俊去到那裡,明是托金公看文章,暗暗卻是為結婚姻。
  這日施俊來到襄陰縣九雲山下九仙橋邊,問著金老爺的家,投遞書信。金老爺即刻請至書房,見施俊品貌軒昂,學問淵博,那一派謙讓和藹,令人羨慕。金公好生歡喜,而且看了來書,已知施喬之意,便問施俊道:「令尊目力可覺好些?不然,如何能寫書信呢?」施俊鞠躬答道:「家嚴止於通徹三光,別樣皆不能視。此言乃家嚴諄囑小姪代筆,望伯父海涵勿曬。」金輝道:「如此看來,賢姪的書法是極妙的了。這上面還要叫老拙改正文章,如何當得。學業久已荒疏,拈筆猶如馬囗,還講什麼改正。只好賢姪在此用功,閒時談談講講,彼此教正,大家有益罷了。」
  說到此處,早見家人稟告:「飯已齊備,請示在那裡擺?」金公道:「在此擺。我同施相公一處用,也好說話。」飲酒之間,金公盤問了多少書籍,施俊一一對答如流,把個金輝樂的了不得。吃畢飯,就把施俊安置在書房下榻,自己洋洋得意往後面而來。
  不知見了夫人有何話講,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憨錦箋暗藏白玉釵 癡佳蕙遺失紫金墜


  且說金輝見了夫人何氏,盛誇施俊的人品學問。夫人聽了,也覺歡喜。原來何氏夫人就是唐縣何至賢之妹,膝下生得兩個兒女:女名牡丹,今年十六歲;兒名金章,年方七歲。老爺還有一妾,名喚巧娘。
  且說夫人見老爺誇施俊不絕口,知有許婚之意,便問:「施賢姪到此何事?」金老爺道:「施公雙目失明,如今寫信前來,叫施俊在此讀書,從我看文章。雖是如此,書中卻有求婚之意。」何氏道:「老爺意下如何呢?」金公道:「當初施賢弟也曾提過,因女兒尚幼,並未聘定。不想如今施賢姪年紀長成,不但品貌端好,而且學問淵博,堪與我女兒匹配。」何氏道:「既如此,老爺何不就許了這頭親事呢?」金公道:「且不要忙。他既在此居住,我還要細細看看他的行止如何,如果真好,慢慢再提親不遲。」
  老爺夫人只顧講論此事,誰知有跟小姐的親信丫頭名喚佳蕙,是自幼兒服侍小姐的,(因他聰明伶俐,而且模樣兒生的俏麗,又跟著小姐讀書習字,文理頗通,故此起名用個「蕙」字,上面又加上個「佳」字,言他是香而且美。佳蕙既然如此,小姐的容顏學問可想而知了。)這日他正到夫人臥室,忽聽見老夫妻講論施俊才貌雙全,有許婚之意。他便回轉繡戶,嘻嘻笑笑道:「小姐大喜了!」牡丹小姐道:「你道的什麼喜?」佳蕙道:「方才我從太太那裡來,老爺正在講究。原來施老爺打發小官人來在我們這裡讀書,從著老爺看文章。老爺說他不但學問好,而且品貌極美。老爺太太樂得了不得,有意將小姐許配與他。難道小姐不是大喜麼?」牡丹正看書,聽說至此,把書一放,嗔道:「你這丫頭,益發愚頑了!這些事也是大驚小怪,對我說的麼?越大越沒出息了。還不與我退下!」
  佳蕙一團高興,被小姐申飭了一頓,臉上覺的訕訕的,羞答答回轉自己屋內,細細思索道:「我與小姐雖是主僕,卻是情同骨肉。為何今日聽了此話,不但不喜,反倒嗔怪呢?哦,是了。往往有才的必不能有貌,有貌的必不能有才,如何能夠才貌兼全呢?小姐想來不能深信。仔細想來,倒是我莽撞了。理應替他探個水落石出,方不負小姐待我的深情。」想到此,侷促不安,他便悄悄偷到書房,把施俊看了個十分仔細,回來暗道:「怨得老爺誇他,果然生的不錯。據我看來,他既有如此的容貌,必有出奇的才情。小姐不知,若要固執起來,豈不把這樣的好事耽擱了麼?曖!我何不如此如此,替他們成全成全,豈不是好?」想罷,連忙回到自己屋內,拿出一方芙蓉手帕,暗道:「這也是小姐給我的,我就拿他作了引線。」立刻提筆,在手帕上寫了「關關睢鳩,在河之洲」二句,折疊了折疊,藏在一邊。
  到了次日,午間無事,抽空兒袖了手帕,來到書房。可巧施俊手倦拋書,午夢正長,錦箋也不在跟前。桂蕙悄悄的臨近桌邊,把手帕一丟,轉身時又將桌子一靠。施俊驚醒,矇矓二目,翻身又復睡了。誰知錦箋從外面回來,見相公在外面瞌睡,腕下卻露著手帕,慢慢抽出,抖開一看,異香撲鼻,上面還有字跡,卻是兩句詩經,心中納悶道:「這是什麼意思?此帕從何來呢?不要管他,我且藏起來。相公如問我時,我再問相公,便知分曉。」及至施俊睡醒,也不找手帕,也不問錦箋。錦箋心中暗道:「看此光景,這手帕必不是我們相公的。若是我們相公的,焉有不找不問之理呢?但只一件,既不是我們相公的,這手帕從何而來呢?倒要留神查看。」
  到了次日,錦箋不時的出入來往,暗裡窺探。果然佳蕙從後面出來,到了書房,見相公正在那裡開箱找書,不便驚動,抽身回來。剛要入後,只見一人迎面攔住道:「好呀!你跑到書房作什麼來了?快說!不然,我就嚷了。」佳蕙見是個小童,問道:「你是誰?」小童道:「我乃自幼服侍相公、時刻不離左右、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言聽計從的錦箋。你是誰?」佳蕙笑道:「原來是錦兄弟麼。你問我,我便是自幼服侍小姐、時刻不離左右、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言聽計從的佳蕙。」錦箋道:「原來是佳姐姐麼。」佳蕙道:「什麼佳咧錦咧,叫著怪不好聽的。莫若我叫你兄弟,你叫我姐姐,咱們把佳錦二字去了,好不好?我問兄弟,昨日有塊手帕,你家相公可曾瞧見了沒有?」錦箋想道:「原來手帕是他的,可見他人大心大。我何不嘲笑他幾句。」想罷,說道:「姐姐不要性急,事寬則圓。姐姐終久總要有女婿的,何必這末忙呢。」佳蕙紅了臉道:「兄弟體要胡說。只因我家小姐待我思深義重,又有老爺太太願意聯婚之言,故此我才拿了手帕來知會你家相公,叫他早早求婚,莫要耽誤了大事。難道詩經二句詩在手帕上寫的,你還不明白麼?那明是韞玉待價之意。」錦箋道:「姐姐,原來為此,我倒錯會了意了。姐姐還不知道呢,我們相公此來原是奉老爺之命到此求婚。惟恐這裡老爺不願意,故此懇懇切切寫了一封信,叫我們相公在此讀書,是叫這裡老爺知道我們相公的人品學問。如今姐姐既要知恩報恩,那手帕是不中用的。何不弄了真實的表記來!我們相公那裡有我一面承管。」佳蕙聽了道:「兄弟放心。我們小姐那裡有我一面承管,咱二人務必將此事作成,庶不負主僕的情意一場。」說罷,佳蕙往後面去了,錦箋也就回轉書房。
  且說佳蕙自與錦箋說明之後,處處留神,時刻在念。不料事有湊巧,牡丹小姐叫他收拾鏡妝,他見有精巧玉釵一對,暗暗袖了一枝,悄悄遞與錦箋。錦箋回轉書房,得便開了書箱,瞧瞧無物可拿,見有一把扇子拴的個紫金魚的扇墜,連忙解下來,就勢兒將玉釵放在箱內。卻把前次的芙蓉手帕打開,剛要包上紫金魚,見帕上字跡分明。他又賣弄起才學來,急忙提筆寫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句,然後將扇墜包裹。得意洋洋,來見佳蕙道:「我說事成在我,姐姐不信。你看如何?」說罷,打開給佳蕙看了。佳蕙等的工夫大了,已然著急,見有個回禮,急急忙忙接了過來:「兄弟,改日聽信吧。」回手向衣襟一掖,轉身就去了。
  剛走了不多時,只見巧娘的杏花兒年方十二歲,極其聰明,見了佳蕙,問道:「姐姐那裡去了?」佳蕙道:「我到花園掐花兒去來。」杏花幾道:「掐的花在那裡?給我幾朵兒。」佳蕙道:「花尚未開,因此空手而回。」杏花兒道:「我不信。可巧一朵兒沒有嗎?我要搜搜。」說罷,拉住佳蕙不放。佳蕙藏藏躲躲道:「你這丫頭,豈有此理!慢說沒花兒,就是有花兒,也犯不上給你。難道你怕走大了腳,不會自己掐去麼?拉拉扯扯什麼意思!」說罷,將衣服一頓,揚長去了。杏花兒覺得不好意思,紅漲了臉,發話道:「這有什麼呢!明兒我們也掐去,單希罕你的咧。」說著話,往地下一看,見有一個包兒,連忙撿起,恰正是芙蓉手帕包著紫金魚兒,急忙忙籠在抽內,氣忿忿回轉姨娘房內而來。巧娘問道:「你往那裡去來?又合誰嘔了氣了?因為什麼撅著嘴?」杏花兒道:「可惡佳蕙,他掐了花來,我向他要一兩朵,饒不給,還摔打我。姨娘自想想,可氣不可氣?偏偏的他掉了一個包兒,我是再也不給他的了。」巧娘聽了,忙問道:「你撿了什麼了?拿來我看。」杏花兒將包兒遞將過來。不想巧娘一看,便生出許多是非來了。
  你道為何?只因金輝自從遭貶之後,將宦途看淡了,每日間以詩酒自娛。但凡有可以消遣處,不是十天,就是半月,樂而忘返。家中多虧了何氏夫人調度的井井有條。惟有巧娘水性揚花,終朝盡盼老爺回來。誰知金公是放浪形骸之外,又不在婦人身上用工夫的。他便急的猶如熱地螞蟻一般,如何忍耐得住,未免有些饑不擇食,悄地裡就與幕賓先生刮拉上了。俗語說:「色膽大來,難保機關不泄。」一日,正與幕賓在花園廳上,剛然入港,恰值小姐與佳蕙上花園燒香,將好事沖散。偏這幕賓是個膽小的,惟恐事要發覺,第二日收拾收拾,竟自逃走了。巧娘失了心上之人,他既不思己過,反把小姐與佳蕙恨入骨髓,每每要將他二人陷害,又是無隙可乘。
  如今見了手帕,又有紫金魚,正中心懷,便哄杏花兒:「這個包兒既是撿的,你給我吧。我不白要你的,我給你作件衫子如何?」杏花兒道:「罷喲!姨娘前次叫我給先生送禮送信,來回跑了多少次,應許給我作衫子,到如今何嘗作了呢。還提衫子呢,沒的盡叫我擔個名兒罷了。」巧娘道:「往事休提。此次一定要與你作衫子的,並且兩次合起來,我給你作件夾衫子如何?」杏花道:「果真那樣,敢則是好。我這裡先謝謝姨娘。」巧娘道:「不要謝。我還告訴你,此事也不可對別人說,只等老爺回來,你千萬不要在跟前。我往後還要另眼看待於你。」杏花兒聽了歡喜,滿口應承。
  一日,金公因與人會酒,回來過晚,何氏夫人業已安歇,老爺憐念夫人為家計操勞,不忍驚動,便來到巧娘屋內。巧娘迎接就座,慇懃獻茶畢,他便雙膝跪倒,道:「賤妾有一事稟老爺得知。」金公道:「你有何事?只管說來。」巧娘道:「只因賤妾撿了一宗東西,事關重大。雖然老爺知道,必須訪查明白,切不可聲張。」說著話,便把手帕拿出,雙手呈上。金公接過來一看,見裡麵包著紫金魚扇墜兒;又見手帕上字跡分明,寫著詩經四句,筆跡卻不相同,前二句寫的輕巧?媚,後二句寫的雄健草率。金輝看畢,心中一動,便問:「此物從何處拾來?」巧娘道:「賤妾不敢說。」金輝道:「你只管說來,我自有道理。」巧娘道:「老爺千萬不要生氣。只因妾給太太請安回來,路過小姐那裡,拾得此物。」金輝聽了,登時蒼顏改變,無名火起,暗道:「好賤人!竟敢作出這樣事來。這還了得!」即將手帕金魚包好,攏在抽內。巧娘又加言道:「老爺,此事與門楣有關,千萬不要聲張,必須訪查明白。據妾看來,小姐決無此事,或者是佳蕙那丫頭也未可知。」老爺聽了,點了點頭,一語不發,便向書安安歇去了。
  不知後來金公如何辦理,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避嚴親牡丹投何令 充小姐佳蕙拜邵公


  且說金輝聽了巧娘的言語,明是開脫小姐,暗裡卻是葬送佳蕙。佳蕙既有污行,小姐焉能清白呢?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那知後來金公見了玉釵,便把佳蕙拋開,竟自追問小姐,生生的把個千金小姐險些兒喪了性命。可見他的計謀狠毒。言雖如此,巧娘說「焉知不是佳蕙那丫頭」這句話,說的何嘗不是呢?他卻有個心思,以為要害小姐,必先剪除了佳蕙。佳蕙既除,然後再害小姐就容易了。偏偏的遇見個心急性拗的金輝,不容分說,又搭著個純孝的小姐不敢強辯,因此這件事倒閉的蒙混了。
  且說金輝到了內書房安歇,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悄悄到了外書房一看,可巧施俊今日又會文去了。金公便在書房搜查,就在書箱內搜出一枝玉釵,仔細留神,正是給女兒的東西。這一氣非同小可,轉身來到正室,見了何氏,問道:「我曾給過牡丹一對玉欽,現在那裡?」何氏道:「既然給了女兒,必是女兒收著。」金輝道:「要來,我看。」何氏便叫丫環到小姐那裡去取。去不多時,只見丫環拿了一枝玉欽回來,稟道:「奴婢方才到小姐那裡取釵,小姐找了半天,在鏡箱內找了一枝。問佳蕙時,佳蕙病的昏昏沉沉,也不知那一枝那裡去了。小姐說:『待找著那一枝,即刻送來。』」金輝聽了,哼了一聲,將丫環叱退,對夫人道:「你養的好女兒!豈有此理!」何氏道:「女兒丟了玉欽,容他慢慢找去。老爺何必生氣?」金公冷笑道:「再要找時,除非到書房找這一枝去。」何氏聽了詫異道:「老爺何出此言?」金公便將手帕扇墜擲與何氏,道:「這都是你養的好女兒作的!」便在抽內把那一枝玉釵取出,道:「現有對證,還有何言支吾?」何氏見了此物,問道:「此釵老爺從何得來?」金輝便將施生書箱內搜出來的事說了。又道:「我看父女之情,給他三日限期,叫他尋個自盡,體來見我!」說罷,氣憤憤的上外面書房去了。
  何氏見此光景,又是著急,又是傷心,忙忙來到小姐臥室。見了牡丹放聲大哭。牡丹不知其詳,問道:「母親,這是為何?」夫人哭哭啼啼,將始末原由述了一遍。牡丹聽畢,只嚇的粉面焦黃,嬌音軟顫,也就哭將起來。哭了多時,道:「此事從何說起!女兒一概不知。叫乳母梁氏追問佳蕙去。」誰知佳蕙自那日遺失手帕扇墜,心中一急,登時病了。就在那日告假,躺在自己屋內將養。此時正在昏憒之際,如何答應得上來。梁氏無奈,回轉繡房,道:「問了佳蕙,他也不知。」何氏夫人道:「這便如何是好!」復又痛哭起來。牡丹強止淚痕,說道:「爹爹既然吩咐孩兒自盡,孩兒也不敢違拗。只是母親養了孩兒一場,未能答報,孩兒雖死也不瞑目。」夫人聽到此,上前抱住牡丹,道:「我的兒呀!你既要死,莫若為娘的也同你死了吧。」牡丹哭道:「母親休要顧惜女兒。現在我兄弟方交七歲,母親若死了,叫兄弟倚靠何人?豈不絕了金門之後麼?」說罷,也抱住夫人,痛哭不止。
  旁邊乳母梁氏,猛然想起一計,將母女勸住,道:「老奴倒有一事回稟。我家小姐自幼穩重,閨門不出,老奴敢保斷無此事,未免是佳蕙那丫頭幹的,也未可知。偏偏他又病的人事不知。若是等他好了再問,惟恐老爺性急,是再不能等的。若依著老爺逼勒小姐,又恐日後事明,後悔也就遲了。」夫人道:「依你怎麼樣呢?」梁氏道:「莫若叫我男人悄悄僱上船一隻,兩口子同著小姐帶佳蕙,投到唐縣舅老爺那裡,暫住幾時。待佳蕙好了,求舅太太將此事訪查,以明事之真假,一來暫避老爺的盛怒,二來也免得小姐傾生。只是太太擔些干係,遇便再求老爺便了。」夫人道:「老爺跟前,我再慢慢說明。只是你等一路上,叫我好不放心。」梁氏道:「事已如此,無可如何了。」牡丹道:「乳娘此計雖妙,但只一件,我自幼兒從未離了母親,一來拋頭露面,我甚不慣;二來違背父命,我心不安,還是死了乾淨。」何氏夫人道:「兒呀,此計乃乳母從權之道。你果真死了,此事豈不是越發真了麼?」牡丹哭道:「只是孩兒捨不得母親奈何?」乳娘道:「此不過解燃眉之急。日久事明,依然團聚,有何不可?小姐如若怕出頭露面,我更有一計在此。就將佳蕙穿了小姐的衣服,一路上說小姐臥病,往舅老爺那裡就醫養病。小姐卻扮作丫環模樣,誰又曉得呢?」何氏夫人聽了,道:「如此很好。你們就急急的辦理去吧。我且安置安置老爺去。」牡丹此時心緒如麻,縱有千言萬語,一字卻也道不出來,只是說道:「孩兒去了。母親保重要緊!」說罷,大哭不止。夫人痛徹心懷,無奈何,狠著心去了。
  這裡梁氏將他男子漢找來,名叫吳能。既稱男子漢,可又叫吳能,這明說是無能的男子漢。他但凡有點能為,如何會叫老婆作了奶子呢。可惜此事交給他,這才把事辦壞了。(他不及他哥吳燕能有本事,打的很好的刀。)到了河邊,不論好歹,僱了船隻。然後又僱了小轎三乘,來到花園後門。奶娘梁氏帶領小姐與佳蕙乘轎到河邊上船,一篙撐開,飄然而去。
  且說金輝氣憤憤離了上房,來到了書房內。此時施生已回,見了金公,上前施禮。金輝洋洋不睬。施俊暗道:「他如何這等慢待於我?哦,是了。想是嗔我在這裡攪他了。可見人情險惡,世道澆薄,我又非倚靠他的門楣覓生活,如何受他的厭氣!」想罷,便道:「告稟大人得知,小生離家日久,惟恐父母懸望,我要回去了。」金輝道:「很好。你早就該回去。」施俊聽了這樣口氣,登時羞的滿面紅漲,立刻喚錦箋備馬。錦箋問道:「相公往那裡去?」施俊道:「自有去處,你備馬就是了。誰許你問!狗才,你仔細,休要討打。」錦箋見相公動怒,一聲兒也不敢言語,急忙備了馬來。施生立起身來,將手一拱,也不拜揖,說聲「請了」。金輝暗道:「這言生如此無禮,真正可惡!」又聽施生發話道:「可惡呀,可惡!真正豈有此理!」金輝明明聽見,索性不理他了,以為他少年無狀。又想起施老爺來,他如何會生出這樣子弟,未免歎息了一番,然後將書籍看了看,依然照舊。又將書籍打開看了看,除了詩文之外,只有一把扇兒,是施生落下的,別無他物。
  可惜施生忙中有錯,來時原是孤然一身,所有書籍曲章全是借用這裡的。他只顧生氣,卻忘了扇兒,放在書籍之內。彼時若是想起,由扇子追問扇墜,錦箋如何隱瞞?何況當著金輝再加一質證,大約此冤立刻即明。偏偏的施生忘了此扇,竟遺落在書籍之內。扇兒雖小,事關重大。若是此時就明白此事,如何又生出下文多少的事來呢?
  且說金輝見施俊賭氣走了,便回到內室,見何氏夫人哭了個淚人一般,甚是悽慘。金輝一語不發,坐在椅上歎氣。忽見何氏夫人雙膝跪倒,口口聲聲:「妾身在老爺跟前請罪。」老爺連忙問道:「端的為何?」夫人將女兒上唐縣情由述了一遍,又道:「老爺只當女兒已死,看妾身薄面,不必深究了。」說罷,哭癱在地。金輝先前聽了,急的跺腳,惟恐醜聲播揚。後來見夫人匍匐不起,究竟是老夫老妻,情分上過意不去,只得將夫人攙起來道:「你也不必哭了。事已如此,我只好置之度外便了。」
  金輝這裡不究,那知小姐那裡生出事來。只因吳能忙迫僱船,也不留神,卻僱了一隻賊船。船家弟兄二人,乃是翁大翁二,還有一個幫手王三。他等見僕婦男女二人帶領著兩個俊俏女子,而且又有細軟包袱,便起了不良之意,暗暗打號兒。走不多時,翁大忽然說道:「不好了,風暴來了。」急急將船撐到幽僻之處。先對奶公道:「咱們須要祭賽祭賽,方好。」吳能道:「這裡那討香蠟紙馬去?」翁二道:「無妨,我們船上皆有,保管預備的齊整,只要客官出錢就是了。」吳能道:「但不知用多少錢?」翁二道:「不多,不多,只要一千二百錢足夠了。」吳能道:「用什麼,要許多錢?」翁二道:「雞魚羊頭三牲,再加香蠟紙錁,這還多嗎?敬神佛的事兒,不要打算盤。」吳能無奈,給了一千二百錢。
  不多時,翁大請上香。奶公出船一看,見船頭上面放的三個盤子,中間是個少皮無腦的羊腦袋,左邊是只折脖缺膀的雞嫁妝,右邊是一尾飛鱗四目的鯉魚乾;再搭上四零五落的一掛元寶,還配著滴溜搭拉的幾片千張。更可笑的,是少顏無色的三張黃錢;最可憐的,七長八短的一束高香。還有一高一矮的一對瓦燈臺上,插的不紅不白的兩個蠟頭兒。吳能一見,不由的氣往上沖,道:「這就是一千二百錢辦的麼?」翁二道:「諸事齊備,額外還得酒錢三百。」吳能聽了發急道:「你們不是要訛呀!」翁大道:「你這人祭賽不虔,神靈見怪,理應赴水,以保平安。」說罷,將吳能一推,噗咚一聲,落下水去。
  乳母船內聽著不是話頭,剛要出來,正見他男子漢被翁大推下水去,心中一急,連嚷道:「救人呀,救人!」王三奔過來就是一拳,乳母站立不穩,摔倒船內,又嚷道:「救人呀,救人呀!」牡丹此時在船內知道不好,極力將竹窗撞下,隨身跳入水中去了。翁大趕進艙來,見那女子跳入水內,一手將佳蕙拉住道:「美人不要害怕,俺合你有話商量。」佳蕙此時要死不能死,要脫不能脫,只急的通身是汗,覺的心內一陣清涼,病倒好了多一半。外面翁二合王三每人一枝篙將船撐開。佳蕙在船內被翁大拉著,急的他高聲叫喊:「救人呀,救人!」
  忽見那邊飛也似的來了一隻快船,上面站著許多人,道:「這船上害人呢,快上船進艙搜來。」翁二王三見不是勢頭,將篙往水內一拄,嗖的一聲跳下水去。翁大在艙內見有人上船,說進艙搜來。他惟恐被人捉住,便從窗戶竄出,赴水逃生去了。可恨他三人貪財好色,枉用心機,白白的害了奶公並小姐落水,也只得赤手空拳赴水而去。
  且言眾人上船,其中有個年老之人道:「你等莫忙。大約賊人赴水脫逃。且看船內是什麼人。」說罷,進艙看時,誰知梁氏藏在?下,此時聽見有人,方才從?下爬出。見有人進來,他便急中生智,道:「眾位救我主僕一命。可憐我的男人被賊人陷害,推在水內淹死。丫環著急,竄出船窗投水也死了。小姐又是疾病在身,難以動轉。望乞眾位見憐。」說罷,淚流滿面。這人聽了,連說道:「不要啼哭,待我回老爺去。」轉身去了。梁氏悄悄告訴佳蕙,就此假充小姐,不可露了馬腳。佳蕙點頭會意。
  那人去不多時,只見來了僕婦丫環四五個攙扶假小姐,叫梁氏提了包裹,紛紛亂亂一陣,將祭賽的禮物踏了個稀爛。來到官船之上,只見有一位老爺坐在大圈椅上面,問道:『哪女子家住那裡?姓什麼?慢慢講來。」假小姐向前萬福,道:「奴家金牡丹,乃金輝之女。」那老爺問道:「那個金輝?」假小姐道:「就是作過兵部尚書的。只因家父連參過襄陽王二次,聖上震怒,將我父親休致在家。」只見那老爺立起身來,笑吟吟的道:「原來是姪女到了。幸哉,幸哉,何如此之巧呀!」假小姐連忙問道:「不知老大人為誰?」因何以姪女呼之?請道其詳。」那老爺笑道:「老夫乃邵邦傑,與令尊有金蘭之誼。因奉旨改調長沙太守,故此急急帶了家眷前去赴任。今日恰好在此停泊,不想救了姪女,真是天緣湊巧。」假小姐聽了,復又拜倒,口稱叔父。邵老爺命丫環攙起,設座坐了。方問道:「姪女為何乘舟,意欲何往?」
  不知假小姐說些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死裡生千金認張立 苦中樂小俠服史雲


  且說假小姐聞聽邵公此問,便將身體多病、奉父母之命、前往唐縣就醫養病的話,說了一遍。邵老爺道:「這就是令尊的不是了。你一個閨中弱質,如何就叫奶公奶母帶領去赴唐縣呢?」假小姐連忙答道:「平素時常往來。不想此次船家不良,也是姪女命運不濟。」邵老爺道:「理宜將姪女送回,奈因欽限緊急,難以遲緩。與其上唐縣,何不隨老夫到長沙,現有老荊同你幾個姊妹,頗不寂寞。待你病體好時,我再寫信與令尊,不知姪女意下如何?」假小姐道:「既承叔父憐愛,姪女敢不從命。但不知嬸母在於何處?待姪女拜見。」邵老爺滿心歡喜,連忙叫僕婦丫環攙著小姐,送到夫人船上。原來邵老爺有三個小姐,見了假小姐,無不歡喜。從此佳蕙就在邵老爺處將養身體。他原沒有什麼大病,不多幾日,也就好了。夫人也曾背地裡問過他,有了婆家沒有。他便答道:「自幼與施生結親。」夫人也悄悄告訴了老爺。自那日開船行到梅花灣的雙岔口,此處卻是兩條路:一股往東南,卻是上長沙;一股往東北,卻是綠鴨灘。
  且說綠鴨灘內有漁戶十三家,內中有一人年紀四旬開外,姓張名立,是個極其本分的,有個老伴兒李氏,老兩口兒無兒無女,每日捕魚為生。這日張老兒夜間撒下網去,往上一拉,覺得沉重,以為得了大魚,連喚:「媽媽,快來,快來!」李氏聽了,出來問道:「大哥,喚我做什麼?」(這老兩口子素來就是這等稱呼:男人管著女人叫媽媽,女人管著男人叫大哥。當初不知是怎麼論的,如今慣了,習以為常。)張立道:「媽媽幫我一幫,這個行貨子可不小。」李氏上前幫著拉上船來,將網打開,看時卻是一個女屍,還有竹窗一扇托定。張立連連啤道:「晦氣!晦氣!快些擲下水去。」李氏忙攔道:「大哥不要性急,待我摸摸,還有氣息沒有。豈不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果然摸了摸,胸前兀的亂跳,說道:「還有氣息,快些控水。」李氏又舒掌揉胸。不多時清水流出不少,方才漸漸甦醒,哼哼出來。婆子又扶他坐起,略定定神,方慢慢呼喚,細細問明來歷。
  原來此女就是牡丹小姐。自落水之後,虧了竹窗托定,順水而下,不計裡數,漂流至此。自己心內明白,不肯說出真情,答言:「是唐縣宰的丫環,因要接金小姐去,手扶竹窗,貪看水面。不想竹窗掉落,自己隨窗落水,不知不覺漂流至此。請問媽媽貴姓?」李氏一一告訴明白,又悄悄合張立商量道:「你我半生無兒無女。我今看見此女生的十分俏麗,言語聰明,咱們何不將他認為女兒,將來豈不有靠麼?」張立道:「但憑媽媽區處。」李氏便對牡丹說了,牡丹連聲應允。李氏見牡丹應了,歡喜非常。登時疼女兒的心盛,也不願捕魚,急急催大哥快快回莊,好與女兒換衣服。張立撐開船,來到莊內。李氏攙著牡丹進了茅屋,找了一身乾淨衣服,叫小姐換了。本是珠圍翠繞,如今改了荊釵布裙。
  李氏又尋找茶葉燒了開水,將茶葉放在鍋內,然後用瓢和弄個不了,方拿過碗來,擦抹淨了,吹開沫子,舀了半碗,擦了碗邊,遞與牡丹道:「我兒喝點熱水,暖暖寒氣。』啦丹見他慇懃,不忍違卻,連忙接過來,喝了幾口。又見他將葉掏出,從新刷了鍋,舀上一瓢水,找出小米麵,做了一碗熱騰騰的白水小米麵的疙瘩湯,端到小姐面前,放下一雙黃油四稜竹著,一個白沙碟兒醃蘿蔔條兒。牡丹過意不去,端起碗來,喝了點兒,嘗著有些甜津津的,倒沒有別的味兒,於是就喝了半碗。咬了一點蘿蔔條兒,覺著紮口的鹹,連忙放下了。他因喝了半碗熱湯,登時將寒氣散出,滿面香汗如洗。婆子在旁看見,連忙掀起衣襟,輕輕給牡丹拂拭,更露出本來面目,鮮妍非常。婆子越瞧越愛,越愛越瞧,如獲至寶一般。又見張立進來問道:「閨女這時好些了?」牡丹道:「請爹爹放心。」張立聽小姐的聲音改換,不象先前微弱,而且活了不足五十歲,從來沒聽見有人叫他「爹爹」二字,如今聽了這一聲,彷彿成仙了道,醍醐灌頂,從心窩裡發出一股至性達天的樂來,哈哈大笑道:「媽媽,好一個閨女呀!」李氏道:「正是,正是。」說罷,二人大笑不止。
  此時天已發曉。李氏便合張立商議,說:「女兒在縣宰處,必是珍饈美味慣了,千萬不要委屈了他。你賣魚回來時,千萬買些好吃食回來。」張立道:「既如此,我多秤些肥肉,再帶些豆腐白菜。你道好不好?」李氏道:「很好。就是如此。」
  鄉下人不懂的珍饈,就知肥肉是好東西,若動了豆腐白菜便是開齋,這都是輕易不動的東西。其實所費幾何?他卻另有個算盤。他道有了好菜,必要多吃;既多吃,不但費菜,連飯也是費的。仔細算來,還是不吃好菜的好。如今他夫妻乍得了女兒,一來怕女兒受屈,二來又怕女兒笑話瞧不起,因此發著狠兒,才買肉買菜,調著樣兒收拾出來。牡丹不過星星點點的吃些就完了。
  一來二去,人人納罕兒,說張老者老兩口兒想開了,無兒無女,天天弄嘴吃,就有搭訕過來聞聞香味的意思,遇巧就要嚐嚐。誰知到了屋內一看,見?上坐著一位花枝招展、猶如月殿嫦娥、瑤池仙女似的一位姑娘,這一驚不小。各各追問起來,方知老夫妻得了義女,誰不歡喜,誰敢怠慢,登時傳揚開了。十二家漁戶俱各要前來賀喜。
  其中有一人姓史名雲,會些武藝,且膽量過人,是個見義敢為的男子,因此這些漁人們皆器重他。凡遇大小事兒或是他出頭,或是與他相商。他若定了主意,這些漁戶們沒有不依的。如今要與張老兒賀喜,這三一群,五一伙,陸陸續續俱備找了他去,告訴他張老兒得女兒的情由。
  史雲聽了,拍手大樂道:「張大哥為人誠實,忠厚有餘,如今得了女兒,將來必有好報。這是他老夫妻一片至誠所感。列位到此何事?」眾人道:「因要與他賀喜,故此我等特來計較。」史雲道:「很好。咱們莊中有了喜事,理應作賀。但只一件,你我俱是貧苦之人,家無隔宿之糧,誰是充足的呢。大家這一去,人也不少,豈不叫張大哥為難麼?既要與他賀喜,總要大家真樂方好。依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原是魚行生理,乃是本地風光。大家以三日為期,全要辛苦辛苦,奮勇捕了魚來,俱備交在我這裡出脫。該留下咱們吃的留下吃,該賣的賣了錢買調和沽酒,全有我呢。」又對一人道:「弟老的,這兩天你要常來。你到底認得幾個字,也拿的起筆來,有可以寫的需要幫著我記記方好。」原來這人姓李,滿口應承道:「我天天早來就是了。」史雲道:「更有一宗要緊的。是日大家去時,務必連桌凳俱要攜了去方好,不然,張大哥那裡,如何有這些凳子傢伙桌子呢?咱們到了那裡,大家動手,索性不用張大哥張羅,叫他夫妻安安穩穩樂一天。只算大家湊在一處,熱熱鬧鬧的吃喝一天就完了。別的送禮送物,皆是虛文,一概不用。眾位以為何如?」眾人聽罷,俱備歡喜道:「好極,好極!就是這樣吧。但只一件,其中有人口多的,有少的,這怎麼樣呢?」史雲道:「全有我呢,包管平允。誰也不能吃虧,誰也不能佔便宜。其實鄉里鄉親何在乎這上頭呢,然而辦事必得要公。大家就辛苦辛苦吧,我到張大哥那裡給他送信去。」眾人散了。
  史雲便到了張立的家中,將此事說明,又見了牡丹果真是如花似玉的女子,快樂非常。張立便要張羅起事來。史雲道:「大哥不用操心,我已俱各辦妥。老兄就張羅下燒柴就是了,別的一概不用。」張立道:「我的賢弟,這個是不容易,如何張羅下燒柴就是了呢?」史雲道:「我都替老兄打算下了,樣樣俱全,就短柴火,別的全有了。我是再不撒謊的。」張立仍是半疑半信的,只得深深謝了。史雲執手回家去了。
  眾漁人果然齊心努力,辦事容易的很。真是爭強賭勝,竟有出去二三十里地捕魚去的,也有帶了老婆孩兒去的,也有帶了弟男子姪去的。剛到了第二天,交到史雲處的魚蝦真就不少。史雲裁奪著,各家平勻了,估量著夠用的,便告訴他等道:「某人某人交的多,明日不必交了。某人某人交的少,明日再找補些來。」他立刻找著行頭,公平交易,換了錢鈔,沽酒買菜,全送到張立家中,張立見了這些東西,又是歡喜,又是著急。歡喜的是得了女兒,如此風光體面,著急的是這些東西,可怎麼措置呢?」史雲笑道:「這有何難。我只問你,燒柴預備下了沒有?」張立道:「預備下了。你看,靠著籬笆那兩垛,可夠了麼?」史雲瞧了瞧道:「夠了,夠了。還用不了呢。燒柴既有,老兄你就不必管了。今夜五鼓咱們鄉親都來這裡,全是自己動手。你不用張羅,盡等著喝喜酒吧。」張立聽了,哈哈大笑道:「全仗賢弟分心,劣兄如何當得!」史雲笑道:「有甚要緊,一來給老兄賀喜,二來大家湊個熱鬧,暢快暢快,也算是咱們漁家樂了。」
  正說間,只見有許多人扛著桌凳的,挑著傢伙的,背著大鍋的,又有倒換挑著調和的,還有合伙挑著菜蔬的,紛紛攘攘送來,老兒接迎不暇,登時放滿一院子。也就是綠鴨灘,若到別處,似這樣行人情的也就少少兒的。全是史雲張羅幫忙。卻好李弟老的也來了,將東西點明記帳,一一收下。張老兒惟恐錯了,還要自己記了暗記兒。來一個史雲囑付一個,道:「鄉親,明日早到,不要遲了。千萬,千萬!」到黃昏時,俱已收齊,史雲方同李弟老的回去了。
  次日四鼓時,史雲與李弟老的就來了。果是五鼓時,眾鄉親俱備來到。張老兒迎著道謝。史雲便分開腳色,誰挖灶燒火,誰做菜蔬,誰調座位,誰抱柴挑水,俱不用張立操一點心,樂的個老頭兒出來進去,這裡瞧瞧,那裡看看,猶如跳圈猴兒一般。一會兒又進屋內問媽媽道:「閨女吃了什麼沒有?」李氏道:「大哥不用你張羅,我與女兒自會調停。」張立猛見李氏,笑道:「哎呀!媽媽今日也高興了,竟自洗了臉,梳了頭。」李氏笑道:「什麼話呢。眾鄉親賀喜,我若黑臉烏嘴的,如何見人呢?你看我這頭還是女兒給我梳的呢。」張立道:「顯見得你有了女兒,就支使我那孩子梳頭。再過幾時,你吃飯還得女兒喂你呢。」李氏聽了,哼道:「呸!沒的瞎說白道的了。」張立笑吟吟的出去了。
  不多時,天已大亮,陸陸續續四婦村姑俱各來了。李氏連忙迎出,彼此拂袖道喜道謝,又見了牡丹,一個個咂嘴吐舌,無不驚訝。牡丹到了此時,也只好接待應酬,略為施展,便哄的這些人歡喜,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飯得之時,座兒業已調好。屋內是女眷,所有桌凳俱是齊全的,就是傢伙也是挑秀氣的。外面院子內是男客,也有高桌,也有矮座,大盤小碗,一概不拘。這全是史雲的調度,真真也難為他。大家不論親疏,以齒為序。我拿凳子,你拿傢伙,彼此嘻嘻哈哈,團團圍住,真是爽快。霎時杯盤狼藉。雖非佳餚美味,卻是鮮魚活蝦,葷素俱有,左添右換,以多為盛。大家先前慢飲,後來有些酒意,便呼臺喝六豁起拳來。
  恰好史雲與張立豁拳。張立叫了個「七巧」,史雲叫了個「全來」。忽聽外面接聲道:「可巧俺也來了,可不是全來嗎?」史雲便仰面往外側聽。張立道:「聽他則甚?咱們且豁拳。」史雲道:「老兄且慢。你我十三家俱各在此,外面誰敢答言?待我出去看來。」說罷,立起身來,啟柴扉一看,見是個年幼之人,背著包裹,正在那裡張望。史雲咄的一聲,道:「你這後生,窺探怎的?方才答言的,敢則是你麼?」年幼的道:「不敢,就是在下。因見你們飲酒熱鬧,不覺口內流涎,俺也要沽飲幾杯。」史雲道:「此處又非酒肆飯鋪,如何說『沽飲』二字?你妄自答言,俺也不計較於你,快些去吧。」說罷,剛要轉身,只見少年人一伸手將史雲拉住,道:「你說不是酒肆,如何有這些人聚飲?敢是你欺負我外鄉人麼!」史雲聽了,登時喝道:「你這小廝好生無禮!俺饒放你去,你反拉我不放。說欺負你,俺就欺負你,待怎麼!」說著,揚手就是一掌打來。年少之人微微一笑,將掌接住往懷裡一帶,又往外一揉。只聽「咕咚」一聲,史雲仰面栽倒在地,心中暗道:「好大力量!倒要留神。」急忙起來,復又動手。只見張立出來勸道:「不要如此,有話慢說。」問了原由,便對年幼的道:「老弟休要錯會了意。這真不是酒肆飯鋪。這些鄉親俱是給老漢賀喜來的。老弟如要吃酒,何妨請進,待老漢奉敬三杯。」年幼的聽見了酒,便喜笑顏開的道:「請問老丈貴姓。」張立答了姓名,他又問史雲。史雲答道:「俺史雲。你待怎麼?」年幼的道:「史雲大哥恕小弟莽撞,休要見怪。」說罷,一揖到地。
  未知如何,下回分曉。


第九十二回     小俠揮金貪杯大醉 老葛搶雉惹禍著傷


  且說史雲見年幼之人如此,鬧的倒不好意思了,連忙問道:「足下貴姓?」年幼的道:「小弟艾虎。只因要上臥虎溝,從此經過,見眾位在此飲酒作樂,不覺口渴。既蒙賜酒,感領厚情。請了。」說罷,邁步就進了柴門。
  你道艾虎如何來到此處?只因他與施俊結拜之後,每日行程五里也是一天,十里也算一站。若遇見好酒,不定住三天五天,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左右是蔣平不心疼的銀子,由著他的性兒花罷了。當下眾漁戶見張立史雲同了個年幼之人進來,大家都不認得,只有一拱手而已。史雲便將艾虎讓在自己一處。張立拿起壺來,滿滿斟了一杯,遞與艾虎。艾虎也不謙讓,連忙接過來一飲而盡。史雲接過來也斟上一杯,艾虎也就喝了。他又復與二人各斟一杯,自己也陪了一杯,然後慢慢問道:『方才老文說府上賀喜,不知為著何事?」史雲代為說明。艾虎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理當賀的。」說罷,回手向兜肚內掏出兩錠銀子來,遞與張立道:「些須薄禮,望乞笑納。」張立如何肯接。艾虎強扭強捏的,揣在他懷內。
  張立無奈,謝了又謝。轉身來到屋內,叫聲:「媽媽,這是方才一位小客官給女兒的賀禮,好好收了。」李氏接來一看,見是兩錠五兩的錁子,不由吃驚道:「哎喲!如何有這樣的重禮呢?」正說間,牡丹過來,問道:「母親,什麼事?」張立便將客官送賀禮的事說了。牡丹道:「此人可是爹爹素來認得的麼?」張立道:「並不認得。」牡丹道:「既不認得,萍水相逢,就受他如此厚禮,此人就令人難測。焉知他不是惡人暴客呢?據孩兒想來,還是不受他的為是。」李氏道:「女兒說的是,大哥趁早兒還他去。」張立道:「真是閨女想的週到,我就還他去。」仍將銀子接過,出外面去了。
  張立當下拿回銀子,見了艾虎,說道:「方才老漢與我老伴並女兒一同言明。他母女說客官遠道而來,我等理宜盡地主之情,酒食是現成的,如何敢受如此厚禮。仍將原銀奉還,客官休要見怪。」艾虎道:「這有甚要緊。難道今日此舉,老丈就不耗費資財麼?權當做薪水之資就是了。」張立道:「好叫客官得知。今日此舉全是破費眾鄉親的。不信,只管問我們史鄉親。」史雲在旁答道:「此話千真萬確,決不欺哄。」艾虎道:「俺的銀子已經拿出,如何又收回呢?--也罷,俺就煩史大哥拿此銀兩,明日照舊預備。今日是俺擾了眾鄉親,明日是俺作東回請眾位鄉親。如若少了一位,俺是不依史大哥的。」史雲見此光景,連忙說道:「我看文客官是個豪爽痛快人,莫若張大哥從實收了吧,省得叫客官為難。」張立只得又謝了。
  史雲便陪著艾虎,左一碗,有一碗,把個史雲也喝的愣了,暗道:「這樣小小年紀卻有如此大量。」就是別人也往這邊瞅著。喝來喝去,小俠漸漸醉了,前仰後合,身體亂晃,就靠著桌子垂眉閉眼。史雲知他酒深,也不驚動他。不多時,只聽呼聲振耳,已入夢鄉。艾虎既是如此,眾漁人也就醺醺,獨有張立史雲喝的不多。張立是素來不能多飲的,史雲酒量卻豪,只因與張老兒張羅辦事,也就不肯多喝了。張立仍是按座張羅。
  忽聽外面有人喚道:「張老兒在家麼?」張立忙出來一看,不由的吃了一驚,道:「二位請了。到此何事?」二人道:「怎麼你倒問我們?今日是誰的班兒了?」
  你道此二人是誰?原來是黑狼山的嘍囉。自從藍驍佔據了此山,知道綠鴨灘有十三家漁戶,定了規矩,每日著一人值日。所有山上用的魚蝦,皆出在值日的身上。這日正是張立值日。他只顧賀喜,就把此事忘了。今日竣羅來了,方才想起,連忙告罪道:「是老漢一時忽略,望乞二位在頭領跟前方便方便。明日我多備魚蝦補還上就是了。」二嘍囉道:「你這話竟是胡說!明日補還,今日大王先空一頓嗎?我們全不管你,今日只好跟了我們去見頭領。有什麼說的你自己去說吧。」
  此時史雲已然出來,連忙插言道:「二位不要如此。委是張伙計今日有事,務求包容包容。」就把他得女兒賀喜的話說了一遍。二嘍囉聽了道:「既是如此,我們瞧瞧你這閨女,回去見了頭領,也好回話。」說罷,不容張立依不依,硬往裡走。到了屋內見了牡丹,暗暗喝采。轉身出來,一眼瞧見了艾虎,在那裡端坐不動。原來眾人見嘍囉進來,知有事故,膽大的站起來在一旁聽著,膽小的怕有連累也就溜了。獨有艾虎坐在那裡。這嘍囉如何知道他是沉醉酣睡呢,大聲嗔喝道:「他是什麼人?竟敢見了我做不為禮,這等可惡!快快與我綁了,解上山去。」張立忙上前分解道:「他不是本莊之人,而且吃醉了,求爺們寬恕。」史雲在旁,也幫著說話。二嘍囉方氣憤憤的去了。
  眾人見嘍囉去了,嘈嘈雜雜,議論不休。史雲便合張立商議,莫若將這客官喚醒,叫他早些去吧,省得連累了他。張立聽了,急急將艾虎喚醒,說明原由。艾虎不聽則可,聽了時一聲怪叫道:「哎喲喲!好山賊野寇。俺艾虎正要尋他,他反來捋虎鬚。待他來時,俺自對付他。」張立著急,只好苦功。
  忽聽得人喊馬嘶,早有漁戶跑的張口結舌道:「不……不好了!葛頭領帶領人馬入莊了。」張立聽了,只嚇得渾身亂抖,艾虎道:「老丈不要害怕,有俺在此。」說罷,將包袱遞與張立,回頭叫道:「史大哥,隨俺來。」剛然出了柴扉,只見有二三十名嘍囉簇擁著一個老頭騎在馬上,聲聲叫道:「張老兒,聞得你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正好與俺匹配。俺如今特來求親。」艾虎聽了一聲叱?道:「你這廝叫什麼?快些說來!」馬上的道:「誰不曉得俺葛瑤明,綽號蛤蜊蚌子嗎?你是何人,竟敢前來多事?」艾虎道:「我只當是藍驍那廝,原來是個無名的小輩。俺艾虎爺爺在此,你敢怎麼?」葛瑤明聽了,喝道:「好小廝,滿口胡說!」吩咐嘍囉將他綁了。?的上來了四五個。艾虎不慌不忙,兩隻臂膀往左右一分,先打倒了兩個,一轉身抬腿又踢倒了一個。眾唆羅見小爺勇猛,又上來了十數個,心想以多為勝。那知小俠指東打西,竄南躍北,猶如虎蕩羊群,不大的工夫,打了個落花流水。
  史雲在旁,見小爺英勇非常,不由喝采,自己早托定五股魚叉,猛然喊了一聲,一個健步,竟奔葛瑤明而來。原來這些嘍囉以為漁戶好欺負,並未防備,皆是赤手而來,獨葛瑤明腰間繫著一把順刀,見眾嘍囉不是艾虎對手,剛然拔刀,要上前相助,史雲魚叉已到,連忙用刀一迎。史雲把叉往回裡一抽。誰知叉上有倒鬚鉤兒,早把順刀攏住。史雲力猛,葛瑤明在馬上一晃,手不吃動,噹啷啷順刀落地,說聲「不好!」將馬一帶,哧留的往莊外就跑。眾嘍囉見頭領已跑,大家也抱頭鼠竄而去。
  艾虎打的高興,那裡肯放,上前將葛瑤明的刀撿起就追,史雲也便大喊「趕呀!」手內托定五股魚叉,也追下去了。艾虎追出莊外,見賊人前面亂跑,他便撒腳緊緊追趕。俗云:「歸師勿掩,窮寇莫追。」如今小俠真是初生的犢兒不怕虎,又仗著自己的本領,那把這一眾山賊放在眼裡,又搭著史雲也是一勇之夫,隨後緊趕。看看來到山環之內,只見艾虎平空的栽倒在地,兩邊跑出多少嘍囉,將艾虎按住,捆綁起來。史雲見了,說聲「不好!」急轉身往回裡就跑,給莊中送信去了。
  你道艾虎如何栽倒?只因葛賊騎馬跑的快,先進了山環,便有把守的嘍兵,他就吩咐暗暗埋伏絆腳繩。小俠那裡理會。他是跑開了,冷不防,焉有不栽倒之理呢。眾嘍囉拿了艾虎。葛瑤明業已看見,忙將嘍兵分為兩路,著十五人押著艾虎同自己上山,著十五人回轉莊中到張老兒家搶親。葛賊洋洋得意,將馬馱了艾虎,忙忙的入山。
  正走之間,只見一隻野雞打空中落下。葛瑤明上前撿起一看,見雞胸流血,知是有人打的。復往前面一看,早見有人嚷道:「快些將山雞放下!那是我們打的。」葛賊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極醜的女子,約有十五六歲。葛瑤明道:「這雞是你的麼?」醜女子道:「是我的。」葛賊道:「你休要哄我。既是你的,你手無寸鐵,如何會打下野雞來?」醜女子道:「原是我姐姐打的。不信,你看那樹下站的不是?」葛賊轉臉一看,見一女子生的美貌非常,果然手握彈弓,在那裡站著。葛賊暗暗歡喜道:「我老葛真是紅鸞星照命。張老兒那裡有了一個,如今又遇見一個,這才是雙喜臨門呢。」想罷,對醜女子道:「你說你姐姐打的,我不信。叫你姐姐跟了我去,我們山後頭有雞,叫他打一個我看看。」說罷,兩隻賊眼直勾勾的瞅著那邊女子。醜女子大怒:「你若不還,只怕你姑娘不容你過去。」說畢,拉開架式,就要動手。只聽葛瑤明哎喲一聲,仰面栽倒在地,掙扎著爬起來,早見兩眉攢中流下血來。醜女子已知是姐姐用鐵丸打的,不容他站穩,嗖的一聲,照後心?的就是一腳。葛瑤明他倒聽教訓,噗哧的一聲,嘴吃屎又躺下了。眾嘍囉一擁齊上。醜女子微微冷笑,抬了抬手,一個個東倒西歪;動了動腳,一個個毗牙咧嘴。此時葛賊知道女子利害,不敢抵敵,爬起來就跑。眾人見頭領跑了,誰還敢怠慢,也就唧溜咕嚕的一齊跑了。醜女子正在趕打嘍卒,忽聽有人高聲喝采叫好。
  不知後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辭綠鴨漁獵同合伙 歸臥虎姊妹共談心


  且說醜女子將眾卒打散,單單剩下了捆綁的艾虎在馬上馱著,又高闊,又得瞧。見那醜女子打這些人,猶如捕蝶捉蜂,輕巧至甚。看到痛快處,不由的高聲叫好喝采,扯開嗓子,哈哈大笑道:「打的好!打的妙!」正在快樂,忽聽五女子問道:「你是什麼人?」艾虎方住笑,說道:「俺叫艾虎,是被他們暗算拿住的。」醜女子道:「有個黑妖狐與北俠,你可認得麼?」艾虎道:「智化是我師傅,歐陽春是我義父。」醜女子道:「如此說來,是艾虎哥哥到了。」連忙上前解了繩縛。艾虎下馬,深深一揖,道:「請問姐姐貴姓?」醜女子道:「我名秋葵。沙龍是我義父。」艾虎道:「方才用彈弓打賊人的,那是何人?」秋葵道:「那就是我姐姐鳳仙,乃我義父的親女兒。」說話間,便招手道:「姐姐這裡來。」鳳仙在樹下見秋葵給艾虎解縛,心甚不樂,暗暗怪說:「妹子好不曉事,一個女兒家不當近於男子。這是什麼意思!」後來見秋葵招手,方慢慢過來道:「什麼事?」秋葵道:「艾虎哥哥到了。」鳳仙聽了艾虎二字,不由的將艾虎看了一看,滿心歡喜,連忙向前萬福,艾虎還了一揖。
  忽聽半山中一聲叱?道:「好兩個無恥的丫頭,如何擅敢與男子見禮!」鳳仙秋葵抬頭一看,見山腰裡有三人,正是鐵面金剛沙龍,與兩個義弟,一名孟傑,一名焦赤。秋葵便高聲喚道:「爹爹與二位叔父這裡來,艾虎哥哥在此。」右邊的焦赤聽了道:「噯呀!艾虎姪兒到了。大哥快快下山呀。」說著話,他就「突、突、突、突」跑下山來,嚷道:「那個是艾虎姪兒?想煞俺也!」
  你道焦赤為何說此言語?只因北俠與智公子丁二官人到了臥虎溝、敘話說到盜冠拿馬朝賢一節,其中多虧了艾虎,如何年少英勇,如何膽量過人,如何開封首告,親身試鍘,五堂會審,救了忠臣義士,從此得了個小俠之名。說得個孟傑焦赤一壁聽著,一壁樂了個手舞足蹈。惟有焦赤性急,恨不得立刻要見艾虎。自那日起,心裡時刻在念。如今聽說到了,他如何等得,立時要會,先跑下出來,亂喊亂叫,說:「想煞俺也。」艾虎聽了也覺納悶,道:「此人是誰呢?我從來未見過,他想我作什麼?」
  及至來到切近,焦赤扔了鋼叉,雙關子抱住艾虎,右瞧左看,左觀右瞧。艾虎不知為何,挺著身軀,紋絲兒不動。只聽焦赤哈哈大笑道:「好呀!果然不錯。這親事做定了。」說著話,沙龍孟傑俱備到了。焦赤便嚷道:「大哥,你看看相貌,好個人品,不要錯了主意。這門親事作定了。」沙龍忙攔道:「賢弟太莽撞了。此事也是亂嚷的麼?」
  原來北俠與智公子聽見沙員外有個女兒名叫鳳仙,一身的武藝,更有絕技是金背彈弓,打出鐵丸百發百中;因此一個為義兒,一個為徒弟,轉托丁二爺,在沙員外跟前求親。沙龍想了一想,既是黑妖狐的徒弟,又是北俠的義兒,大約此子不錯,也就有些願意了。彼時對丁二爺說道:「既承歐陽兄與智賢弟願結秦晉,劣兄無不允從。但我有個心願:秋葵乃劣兄受了托孤重任,認為義女。我疼他比鳳仙尤甚,一來憐念他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二來愛惜他兩膀有五六百斤的膂力--不過生的醜陋些。須將秋葵之事完結後,方能聘嫁鳳仙。求賢弟與他二人說明方好。」丁二爺就將此事,暗暗告訴了北俠智爺。二人聽了,深為器重沙龍,說:「你我做事,理應如此。」又道:「艾虎年紀尚小,再過幾年,也不為晚。」便滿口應承了。誰知後來孟焦二人聽見有求親之說,他倆便極力攛攝沙龍道:「有這樣好事,為何不早早的應允?」沙龍因他二人粗鹵,不便細說,隨意答道:「愚兄從來沒有見過艾虎,知他品貌如何,兒女大事,也有這樣就應得的麼?」孟焦二人無的可說,也就罷了。故此今日,焦赤見了艾虎,先端詳了品貌,他就嚷「這親事做定了」。他只顧如此說,旁邊把個鳳仙羞的滿面通紅,背轉身去了。
  秋葵方對艾虎道:「這是我爹爹。這是孟叔父與焦叔父。」艾虎一一見了。沙龍見艾虎年少英雄,滿心歡喜,便問道:「賢姪為何來到此處?」艾虎一一說了,又道:「他等又派人仍去搶親,小姪還得回去搭救張老者的女兒。」焦赤聽了,舒出大指,道:「好的!正當如此。待俺同你走走。」從那邊收起鋼叉。沙龍見艾虎赤著雙手,便把自己的齊眉棍遞與小爺。他二人邁開大步,轉身迎來。
  方到山環,只見搶牡丹的嘍囉抬定一個四方的東西,周圍裹著布單,上面蓋著一塊似紅非紅的袱子,(敢則是個沒有頂兒的轎子!)裡面隱隱有哭泣之聲。艾虎見了,輪開大棍,吼了一聲,一路好打。焦赤托定鋼叉,左右一晃,叉環亂響。嘍囉等那裡還有魂咧,趕著放下轎子,四散的逃命去了。
  艾虎過來扯去紅袱一看,原來是張桌子,腿兒朝上。再細看時,見裡面綁著個女子,已然嚇的人事不省,呼之不應。正在為難,只見山口外哭進一個婆子來,口中嚷道:「天殺的呀!好好的還我女兒。如若不然,我也不活著了。我這老命合你們拚了吧。」正是李氏。艾虎喚道:「媽媽不要啼哭。我已將你女兒截下了。」又見張立從那邊踉裡踉蹌來了。彼此見了,好生歡喜。此時李氏將牡丹的繩綁鬆了,甦醒過來。恰好沙龍父女與孟傑不放心,大家迎了上來,見將女子截下,嘍囉逃脫。艾虎又帶了張立,見過沙龍,李氏帶了牡丹,見過鳳仙秋葵,彼此傾心愛慕。鳳仙道:「姐姐何不隨我們上臥虎溝呢?大料山賊決不死心。倘若再來,怎生是好?」牡丹聽了,甚是害怕。秋葵心直口快,轉身去見沙龍,將此事說了。沙龍道:「我也正為此事躊躇。」便問張立道:「聞得綠鴨灘有漁戶十三家,約有多少人口?」張立道:「算來男婦老幼不足五六十口。」沙龍道:「既是如此,老丈你急急回去告訴眾人,陳說利害,叫他等急急收拾,俱各上臥虎溝便了。」艾虎道:「小姪同張老丈回去。我還有個包袱要緊。」孟傑道:「俺也隨了去。」焦赤也要去,被沙龍攔住道:「賢弟隨我回莊,且商議安置眾人之處。」便向秋葵道:「這母女二人就交給你姐兒兩個。我們先回莊去了。」
  誰知牡丹受了驚恐,又綁了一繩,如何轉動得來。秋葵道:「無妨。我背著姐姐。」鳳仙道:「妹子如何背的了這麼遠呢?」秋葵道:「姐姐忘了,前面樹上還拴著馱姐夫的馬呢。」說罷,噗哧的一聲笑了。鳳仙臉一紅,一聲兒也不言語了。秋葵背起牡丹去了。走不多時,見那馬仍拴在那裡。秋葵放下牡丹。牡丹卻不會騎馬。鳳仙過去將馬拉過來,認鏡乘上,走了幾步,卻無毛病,說道:「姐姐只管騎上,我在旁邊照拂著,包管無事。」還是秋葵將牡丹抱上馬去。鳳仙攏住嚼環,慢慢步行,牡丹心甚不安。只聽秋葵道:「媽媽走不動,我背你幾步兒。」李氏笑道:「婆子何敢當?告訴姑娘說:我那一天不走一二十里路呢,全是方才這些天殺的亂搶混奪,我又是急又是氣,所以跑的兩條腿軟了。走了幾步兒,溜開了就好了。姑娘放心,我是走的動的。」一路上說著話兒,竟奔臥虎溝而來。
  你道臥虎溝的沙龍,為何不怕黑狼山的藍驍呢?其中有個緣故。臥虎溝內原是十一家獵戶,算來就是沙龍的年長,武藝超群,為人正直,因此這十家皆聽他的調度。自藍驍佔據了黑狼山,他便將眾獵戶叫來,傳授武藝,以防不測。後來又交結了孟傑、焦赤,更有了幫手。暗暗打聽,知道綠鴨灘眾漁戶已然輪流上山,供給魚蝦。「焉知那賊不來合我們要野獸呢?俺臥虎溝既有沙龍,斷斷不準此例,眾位入山,大家留神。倘有信息,自有俺應候他,你等不要驚慌。」眾人遵命,誰也不肯獻獸於山賊。
  不料藍驍那裡,已知臥虎溝有個鐵面金剛沙龍。他卻親身來到臥虎溝,明是索取常例,暗裡要會會沙龍。及至見面,藍驍責備為何不上山納獸。沙龍破口大罵,所有十一家獵戶俱是他一人承當。藍驍聽了大怒,彼此翻臉,動起手來。一個步下,一個馬上,走了幾合,只聽「哧」一聲,沙龍一刀砍在藍驍的馬鐙之上。沙龍道:「俺手下留情,山賊你要明白。」藍驍回馬,一執手道:「沙員外,你的本領藍驍曉得了。」說畢,竟自回山去了。暗暗寫信與襄陽王,說沙龍本領高強,將來可做先鋒。他有意要結交沙龍,所有獵戶入山,一提臥虎溝三字,唆羅再也不敢惹,因此沙龍英名遠振。如今又把綠鴨灘十三家漁戶也歸臥虎溝來,從此黑狼山交魚蝦的例也就免了。
  再說沙龍同焦赤先到莊中,將西院數間房屋騰出安頓男子,又將裡間跨所安頓婦女,俱是暫且存身。即日鳩工,隨莊修蓋房屋。等告成時,再按各家分住。不多時,牡丹母女與鳳仙姐妹一同來到,聽說在裡間跨所安頓婦女,姐兒兩個大喜。秋葵道:「這等住法很好,咱們可熱鬧了。」鳳仙道:「就是將來房屋蓋成,別人俱各挪出,使得;惟獨張家的姐姐不許搬出去,就同張老伯仍住跨所,一來他是個年老之人,二來咱們姊妹也不寂寞。你說好不好?」牡丹道:「只是攪擾府上,心甚不安。」鳳仙道:「姐姐以後千萬不要說這些客套話,只求姐姐諸事包涵就完了。」秋葵聽了,一扭頭道:「瞧你們這個俗氣法,叫我聽著怪牙磣的。--走吧,咱們先見見爹爹去。」說著話,俱各來到廳上,見了沙龍。沙龍正然吩咐殺豬宰羊,預備飯食。只見他姐妹前來,後邊跟定李氏牡丹,上前從新見禮。沙龍還揖不迭。仔細瞧了牡丹,舉止安詳,禮數週到,而且與鳳仙比起來,尤覺秀美,心中暗忖道:「看此女氣度體態,決非漁家女子,必是大家的小姐。」笑盈盈說道:「姪女到此,千萬莫要見外。如若有應用的,只管合小女說聲,千萬不必拘束。」秋葵將房屋蓋好,不許張家姐姐搬出去的話也說了。沙龍一一應允。李氏也上前致謝。鳳仙方將他母女領到後邊去了。原來沙員外並無妻室,就只鳳仙姐妹同居。如今同定牡丹,且不到跨所,就在正室閒談敘話。
  未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赤子居心尋師覓父 小人得志斷義絕情


  且說艾虎同了孟傑張立,回到莊中。史雲正在那裡與眾商議,忽見艾虎等回來了,便問事體如何,張立一一說了。艾虎又將大家上臥虎溝避兵的話,說了一遍。眾漁戶聽了,誰不願躲了是非,一個個忙忙碌碌,俱備收拾衣服細軟,所有粗重傢伙都拋棄了。攜男抱女,攙老扶少,全都在張立家會齊。此時張立已然收拾妥當。艾虎背上包裹,提了齊眉棍,在前開路。孟傑與史雲做了合後,保護眾漁戶家口,竟奔臥虎溝而來。可憐熱熱鬧鬧的漁家樂,如今弄成冷冷清清的綠鴨灘!可是話又說回來,若不如此,後來如何有漁家兵呢?
  一路上嘈嘈雜雜,紛紛亂亂,好容易才到了臥虎溝。沙員外迎至莊門,焦赤相陪。艾虎趕步上前相見,先交代了齊眉棍。沙員外叫莊丁收起,然後對著眾漁戶道:「只因房屋窄狹,不能按戶居住,暫且屈尊眾位鄉親。男客俱在西院居住,所有堂客俱在後面與小女同居。待房屋造完時,再為分住。」眾人同聲道謝。
  沙龍讓艾虎同張立、史雲、孟焦等,俱各來到廳上。艾虎先就開言問道:「小姪師傅、義父、丁二叔在於何處?」沙員外道:「賢姪來晚了些,三日前他三人已上襄陽去了。」艾虎聽了,不由的頓足道:「這是怎麼說!」提了包裹,就要趲路。沙龍攔道:「賢姪不要如此。他三人已走了三日,你此時即便去了,追不上了。何必忙在一時呢?」艾虎無可如何,只得將包裹仍然放下。原是興興頭頭而來,如今垂頭喪氣。自己又一想,全是貪酒的不好,路上若不耽延工夫,豈不早到了這裡,暗暗好生後悔。
  大家就座獻茶。不多時,調開座位,放了杯著,上首便是艾虎,其次是張立、史雲、孟焦二人左右相陪,沙員外在主位打橫兒。飲酒之間,敘起話來。焦赤便先問盜冠情由,艾虎述了一回,樂的個焦赤狂呼叫好。然後沙員外又問:「賢姪如何來到這裡?」艾虎止於答言,特為尋找師傅義父。又將路上遇了蔣平,不意半路失散的話,說了一遍。只聽史雲道:「艾爺為何只顧說話,卻不飲酒?」沙龍道:「可是呀,賢姪為何不飲酒呢?」艾虎道:「小姪酒量不佳,望伯父包容。」史雲道:「昨日在莊上喝的何等痛快,今日為何吃不下呢?」艾虎道:「酒有一日之長。皆因昨日喝的多了,今日有些害酒,所以吃不下。」史雲方不言語了。這便是艾虎的靈機巧辯,三五語就遮掩過去。你道艾虎為何的忽然不喝酒了呢?他皆因方才轉想之時,全是貪酒誤事,自己後悔不置,此其一也;其次他又有存心。皆因焦赤聲言這親事做定了,他惟恐新來乍到,若再貪杯喝醉了,豈不被人恥笑麼?因此他忍心耐性,忍而又忍,暫且斷他兩天兒再做道理。
  酒飯已畢,沙龍便叫莊丁將眾獵戶找來,吩咐道:「你等明日入山,要細細打聽藍驍有什麼動靜,急急回來稟我知道。」又叫莊丁將器械預備手下,惟恐山賊知道綠鴨灘漁戶俱歸在臥虎溝,必要前來廝鬧。等了一日,不見動靜。到了第二日,獵戶回來,說道:「藍驍那裡並無動靜。我等細細探聽,原來搶親一節皆是葛瑤明所為,藍驍一概不知。現今葛瑤明稟報山中,說綠鴨灘漁戶不知為何俱備逃匿了,藍驍也不介意。」沙龍聽了也就不防備了。
  獨有艾虎一連兩日不曾吃酒,委實難受,決意要上襄陽。沙龍阻留不住,只得定於明日餞行起身。至次日,艾虎打開包裹,將龍票拿出交給沙龍,道:「小姪上襄陽不便帶此,恐有遺失。此票乃蔣叔父的,奉的相諭,專為尋找義父而來。倘小怪去後,我那蔣叔父若來時,求伯父將此票交給蔣叔父便了。」沙龍接了,命人拿到後面,交鳳仙好好收起。這裡眾人與艾虎餞行。艾虎今日卻放大了膽,可要喝酒了。從沙龍起,每人各敬一杯,全是杯到酒乾。把個焦赤樂的拍手大笑道:「怨得史鄉親說賢姪酒量頗豪,果然,果然。來,來,來。咱爺兒兩個單喝三杯。」孟傑道:「我陪著。」執起壺來,俱備溜溜斟上酒。這酒到唇邊,吱的一聲,將杯一照,「乾!」沙龍在旁,不好攔阻。三杯飲畢,艾虎卻提了包裹,與眾人執手拜別。大家一齊送出莊來。史雲張立還要遠送,艾虎不肯,阻之再三。彼此執手,目送艾虎去遠了,大家方才回莊。
  艾虎上襄陽,算是書中節目交代明白。然而仔細想來,其中落了一筆。是那一筆呢?焦赤剛見艾虎,就嚷這親事做定了;為何到了莊中,艾虎一連住了三日,焦赤卻又一字不提?列位不知書中有明點,有暗過,請看前文便知。艾虎同張立回莊取包裹,孟傑隨去,沙龍獨把焦赤攔住道:「賢弟隨我回莊。」此便是沙龍的用意。知道焦赤性急,惟恐他再提此事,故此叫他一同回莊。在路上就合他說明,親事是定了,只等北俠等回來,覲面一說就結了,所以焦赤他才一字不提了,非是編書的落筆忘事。
  這也罷了。既說不忘事,為何蔣平總不提了?這又有一說。書中有緩急,有先後。敘事難,斗筍尤難。必須將通身理清,那裡接著這裡,是絲毫錯不得的。稍一疏神,便說的驢唇不對馬口,那還有什麼趣味呢?編書的用心最苦,手裡寫著這邊,眼光卻注著下文。不但蔣平之事未提,就是顏大人巡按襄陽,何嘗又提了一字呢。只好是按部就班,慢慢敘下去,自然有個歸結。
  如今既提蔣平,咱們就把蔣平敘說一番。蔣平自救了雷震,同他到了陵縣。雷老丈心內感激不盡,給蔣平做了合體衣服,又贈了二十兩銀子盤費。蔣平致謝了,方告別起身。臨別時又諄諄囑問雷英好。彼此將手一拱,道:「後會有期,請了。」蔣平便奔了大路趲行。
  這日天色已晚,忽然下起雨來,既無鎮店,又無村莊,無奈何冒雨而行。好容易道旁有個破廟,便奔到跟前。天已昏黑,也看不出是何神聖,也顧不得至誠行禮,只要有個避雨之所。誰知殿宇頹圮,仰面可以見天,處處皆是滲漏。轉到神聖背後,看了看尚可容身,他便席地而坐,屏氣歇息。到了初鼓之後,雨也住了,天也晴了,一輪明月照如白晝。剛要動身,看看是何神聖。忽聽腳步響,有二人說話。一個道:「此處可以避雨,咱們就在這裡說話吧。」一個道:「我們親弟兄有什麼講究呢,不過他那話說的太絕情了。」一個道:「老二,這就是你錯了。俗語說的好,『久賭無勝家』。大哥勸你的好話,你還不聽說,拿話堵他;所以他才著急,說出那絕情的話來。你如何怨的他呢?」一人道:「丟了急的說快的,如今三哥是什麼主意?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兄弟無不從命。」一人道:「皆因大哥應了個買賣頗有油水,叫我來找你來,請兄弟過去,前頭勾了,後頭抹了,任什麼不用說,哈哈兒一笑就結了。張羅買賣要緊。」一人道:「什麼買賣,這麼要緊?」一人道:「只因東頭兒玄月觀的老道找了大哥來,說他廟內住著個先生,姓李,名喚平山,要上湘陰縣九仙橋去,托付老道僱船;額外還要找個跟役,為的是路上服侍服侍。大哥聽了,不但應了船,連跟役也應了。」一人道:「大哥這就胡鬧!咱們張羅咱們的船就完了,那有那末大工夫替他僱人呢?」一人道:「老二,你到底不中用,沒有大哥有算計。大哥早已想到了,明兒就將我算做跟役人,叫老道帶了去。他若中了意,不消說了,咱們三人合了把兒更好;倘若不中意,難道老哥倆連個先生也服侍不住麼?故此大哥叫我來找你去。打虎還得親兄弟。老二,你別傻咧!」說罷,哈哈大笑的去了。
  你道此二人是誰,就是害牡丹的翁二與王三。所提的大哥就是翁大。只因那日害了奶公,未能得手,俱各赴水逃脫,但逃在此處,噁心未改,仍要害人。那知被蔣四爺聽了個不亦樂乎呢。
  到了黎明,出了破廟,訪到玄月觀中,口呼:「平山兄在那裡?平山兄在那裡?」李先生聽了道:「那個喚吾呀?」說著話,迎了出來,道:「那位?那位?」見是個身量矮小、骨瘦如柴、年紀不過四旬之人,連忙彼此一揖,道:「請問尊兄貴姓?有何見教?」蔣爺聽了,是浙江口音。他也打著鄉談道:「小弟姓蔣,無事不敢造次,請借一步如何?」說話間,李先生便讓到屋內對面坐了。蔣爺道:「同得尊兄要到九仙橋公幹,兄弟是要到湘陰縣找個相知,正好一路同行,特來附驥。望乞尊兄攜帶如何?」李先生道:「滿好個。吾這里正愁一人寂寞,難得尊兄來到,你我同船是極妙的了。」
  二人正議論之間,只見老道帶了船戶來見,說明船價,極其便宜。老道又說:「有一人頗能幹老成,堪以服侍先生。」李平山道:「帶來吾看。」蔣爺答道:「李兄,你我乘船,何必用人。到了湘陰縣,那裡還短了人麼?」李平山道:「也罷,如今有了尊兄,咱二人路上相幫,可以行得。到了那裡,再僱人也不為晚。」便告訴老道,股役之人不用了。蔣爺暗暗歡喜道:「少去了一個,我蔣某少費些氣力。」言明於明日急速開船。蔣爺就在李先生處住了。李先生收拾行李,蔣爺幫著捆縛,甚是妥當。李先生大樂,以為這個伙計搭著了。
  到了次日黎明,搬運行李下船,全虧蔣爺。李先生心內甚是不安,連連道乏稱謝。諸事已畢,翁大兄弟撐起船來,往前進發。沿路上蔣爺說說笑笑,把個李先生樂的前仰後合,贊揚不絕,不住的搖頭兒,咂嘴兒,拿腳畫圈兒,酸不可耐。
  忽聽嘩喇喇連聲響亮。翁大道:「風來了!風來了!快找避風所在呀。」蔣爺立起身來,就往艙門一看,只當翁大等說謊,誰知果起大風。便急急的攏船,藏在山環的去處,甚是幽僻。李平山看了,驚疑不止,悄悄對蔣爺說道:「蔣兄,你看這個所在好不怕人呀!」蔣爺道:「遇此大風,也是無法,只好聽天由命罷了。」
  忽聽外面「?」「?」「?」,鑼聲大響。李平山嚇了一跳,同蔣爺出艙看時,見幾只官船從此經過,因風大難行,也就停泊在此。蔣爺看了道:「好了,有官船在這裡,咱們是無妨礙的了。」果然,二賊見有官船,不敢動手,自在船後安歇了。李平山同蔣爺在這邊瞭望,猛見從那邊官船內出來了一人,按船吩咐道:「老爺說了,叫你等將鐵錨下的穩穩的,不可搖動。」眾水手齊聲答應。
  李平山見了此人,不由的滿心歡喜,高聲呼道:「那邊可是金大爺麼?」那人抬頭,往這裡一看,道:「那邊可是李先生麼?」李平山急答道:「正是,正是。請大爺往這邊些。請問這位老爺是那個?」那人道:「怎麼先生不知道麼?老爺奉旨升了襄陽太守了。」李平山聽了,道:「哎呀!有這等事,好極,好極。奉求大爺在老爺跟前回稟一聲,說吾求見。」那人道:「既如此……」回頭吩咐水手搭跳板,把李平山接過大船去了。蔣爺看了心中納悶,不知此官是李平山的何人。
  原來此官非別個,卻正是遭過貶的、正直無私的兵部尚書金輝。因包公奏明聖上,先剪去襄陽王的羽翼。這襄陽太守是極要緊的,必須用個赤膽忠心之人方好。包公因金輝連上過兩次奏章,參劾襄陽王,在駕前極力的保奏。仁宗天子也念金輝正直,故此放了襄陽太守。那主管便是金福祿。
  蔣爺正在納悶,只見李平山從跳板過來,揚著臉兒,鼓著腮兒,搖著膀兒,扭著腰兒,見了蔣平也不理,竟進艙內去了。蔣爺暗道:「這小子是什麼東西!怎麼這等的酸!」只得隨後也進艙,問道:「那邊官船,李兄可認得麼?」李平山半晌,將眼一翻,道:「怎麼不認得!那是吾的好朋友。」蔣爺暗道:「這酸是當酸的。」又問道:「是那位呢?」李平山道:「當初做過兵部尚書,如今放了襄陽太守,金輝金大人,那個不曉得呢。吾如今要隨他上任,也不上九仙橋了。明早就要搬行李到那邊船上,你只好獨自上湘陰去吧。」小人得志,立刻改樣,就你我相稱,把兄弟二字免了。
  蔣爺道:「既如此,這船價怎麼樣呢?」李平山道:「你坐船,自然你給錢了,如何問吾呢?」蔣爺道:「原說是幫伙,彼此公攤。我一人如何拿得出來呢?」李平山道:「那白合吾說,吾是不管的。」蔣爺道:「也罷,無奈何,借給我幾兩銀子就是了。」李平山將眼一翻,道:「萍水相逢,吾合你啥個交情,一借就是幾兩頭。你不要瞎鬧好不好?現有太守在這裡,吾把你送官究治,那時休生後悔!」蔣爺聽了,暗道:「好小子,翻臉無情,這等可惡!」
  忽聽走的跳板響,李平山迎了出來。蔣爺卻隱在艙門格扇後面,側耳細聽。
  不知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闇昧人偏遭闇昧害 豪俠客每動豪俠心


  卻說蔣爺在艙門側耳細聽,原來是小童(就是當初服侍李平山的),手中拿的個字簡道:「奉姨奶奶之命,叫先生即刻拆看。」李平山接過,映著月光看了,悄悄道:「吾知道了。你回去上復姨奶奶,說夜闌人靜,吾就過去。」原來巧娘與幕賓相好就是他。蔣爺聽在耳內,暗道:「敢則這小子,還有這等行為呢。」又聽見跳板響,知道是小童過去。他卻回身歪在?上,假裝睡著。李平山喚了兩聲不應。他卻賊眉賊眼在燈下將字簡又看了一番,樂的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無奈何也歪在?上裝睡。那裡睡得著,呼吸之氣不知怎樣才好。蔣爺聽了,不由的暗笑,自己卻呼吸出入,極其平勻,令人聽著,直是真睡一般。
  李平山耐了多時,悄悄的起來奔到艙門,又回頭瞧了瞧蔣爺,猶疑了半晌,方才出了艙門。只聽跳板咯?咯?亂響。蔣爺這裡翻身起來,脫了長衣,出了艙門,只聽跳板咯噎一響跳上去。到了大船之上,將跳板輕輕扶起,往水內一順。他方到三船上窗板外細聽,果然聽見有男女淫欲之聲,又聽得女音悄悄說:「先生,你可想煞我也!」蔣爺卻不性急,高高的嚷了兩聲:「三船上有了賊了!有了喊了!」他便刺開水面下水去了。
  金福祿立刻帶領多人,各船搜查。到了第三船,正見李平山在那邊著急:因沒了跳板,不能夠過在小船之上。金福祿見他慌張形景,不容分說,將他帶到頭船,回稟老爺。金公即叫帶進來。李平山戰戰哆嗦,哈著腰兒,進了艙門,見了金公,張口結舌,立刻形景難畫難描。金公見他哈著腰兒,不住的將衣襟兒遮掩,仔細看時,原來他赤著雙腳。
  金公已然會意,忖度了半晌,主意已定,叫福祿等看著平山。自己出艙,提了燈籠,先到二船,見燈光已息。即往三船一看,卻有燈光,忽然滅了。金公更覺明白,連忙來到三船,喚道:「巧娘睡了麼?」喚了兩聲,裡面答道:「敢則是老爺麼?」彷彿是睡夢初醒之聲。金公將艙門一推,進來用燈一照,見巧娘雲鬢蓬鬆,桃腮帶赤,問道:「老爺為何不睡?」金公道:「原要睡來,忽聽有賊,只得查看。」隨手把燈籠一放,卻好?前有雙來履。巧娘見了,只嚇得心內亂跳,暗道:「不好!怎麼會把他忘了呢!」原來巧娘一知將平山拿到船上,就怕有人搜查,他急急忙忙將平山的褲襪護膝等俱各收藏。真是忙中有錯,他再也想不到平山是光著腳跑的,獨獨的把雙鞋兒忘了。如今見金公照著鞋,好生害怕。誰知金公視而不見,置而不問,轉說道:「你如何獨自孤眠?杏花兒那裡去了。」巧娘略定了定神,隨機獻媚,搭訕過來說道:「賤妾惟恐老爺回來不便,因此叫他後艙去了。」上面說著話,下面卻用腳把鞋兒向?下一踢。金公明明知道,卻也不問,反言一句道:「難為你細心,想的到。我同你到夫人那邊。方才嚷有賊,你理應問問安。回來我也就在這裡睡了。」說罷,攜了巧娘的手,一同出艙,來到船頭。金公猛然將巧娘往下一擠,噗咚的一聲落在水內,然後咕嘟嘟冒了幾個泡兒。金公容他沉底,方才嚷道:「不好了,姨娘落在水內了!」眾人俱各前來叫水手,救已無及。
  金公來到頭船,見了平山道:「我這裡人多,用你不著,你回去吧。」叫福祿:「帶他去吧。」帶到三船,誰知水手正為跳板遺失,在那裡找尋。後來見水中漂浮,方從水中撈起,仍然搭好,叫平山過去,即將跳板撤了。
  金公如何不處治平山,就這等放了平山呢?這才透出金公忖度半晌、主意拿定的八個字。他想平山夤夜過船,非奸即盜。若真是盜,卻倒好辦;看他光景,明露著是奸。因此獨自提了燈籠,親身查看。見三船燈明復滅,已然明白。不想又看見那一雙朱履,又瞧見巧娘手足失措的形景。此事已真,巧娘如何留得?故誆出艙來溺於水中。轉想平山倒難處治。惟恐他據實說出,醜聲播揚,臉面何在?莫若含糊其詞,說:「我這裡人多,用你不著,你回去吧。」雖然便宜他,其中省卻多少口舌,免得眾人知覺。
  且說李平山就如放放一般,回到本船之上。進艙一看,見蔣平?上只見衣服,卻不見人,暗道:「姓蔣的那裡去了?難道他也有什麼外遇麼?」忽聽後面嚷道:「誰?誰?誰?怎麼掉在水裡頭了?到底留點神呀!這是船上比不得下店,這是玩的麼?--來吧,我攙你一把兒。這是怎麼說呢!」然後方聽戰戰哆嗦的聲音,進了艙來。平山一看,見蔣平水淋淋的一個整戰兒,問道:「蔣兄怎麼樣了?」蔣爺道:「我上後面去小解,不想失足落水。多虧把住了後舵,不然險些兒喪了性命。」平山見他哆嗦亂戰,自己也覺發起噤來了。連忙站起拿過包袱來,找出褲襪等件,又揀出了一分舊的給蔣平,叫他:「換下濕的來晾乾了,然後換了還吾。」他卻拿出一雙新鞋來。二人彼此穿的穿,換的換。蔣爺卻將濕衣擰了,抖了抖,晾起來,只顧自己收拾衣服。猛回頭見平山愣愣何何坐在那裡,一會兒搓手,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拿起巾帕來拭淚。蔣平知他為那葫蘆子藥,也不理他。
  蔣爺晾完了衣服,在?上坐下,見他這番光景,明知故問道:「先生為著何事傷心呢?」平山道:「吾有吾的心事,難以告訴別人。吾問蔣兄到湘陰縣,是什麼公幹?」蔣爺道:「原先說過,吾到湘陰縣找個相知的。先生為何忘了?」平山道:「吾此時精神恍惚,都記不得了。蔣兄既到湘陰縣找相知,吾也到湘陰找個相知。」蔣爺道:「先生昨晚不是說跟了金太守上任麼?為何又上湘陰呢?」平山道:「蔣兄為何先生先生稱起來呢』你吾還是弟兄,不要見外。吾對你說,他那裡人吾看著有些不相宜,所以昨晚上吾又見了金主管,叫他告訴太守,回覆了他,吾不去了。」蔣爺暗笑道:「好小子,他還合我撇大腔兒呢。似他這樣反覆小人,真正可殺不可留的。」復又笑道:「如此說來,這船價怎麼樣呢?」平山道:「自然是公攤的了。」蔣爺道:「很好。吾這才放了心了。天已不早了,咱們歇息歇息吧。」平山道:「蔣兄只管睡,吾略略坐坐,也就睡了。」蔣爺說了一聲:「有罪了。」放倒頭,不多時竟自睡去。
  平山坐了多時,躺在?上,那裡睡得著,翻來覆去,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後來又聽見官船上鳴鑼開船,心裡更覺難受。蔣爺也就驚醒,即喚船家收拾收拾,這裡也就開船了。
  這一日平山在船上唉聲歎氣,無精打采,也不吃,不喝,只是呆了的一般。到了日暮之際,翁大等將船藏在蘆葦深處。蔣爺誇道:「好所在!這才避風呢。」翁大等不覺暗笑。平山道:「吾昨夜不曾合眼,今日有些困倦,吾要先睡了。」蔣爺道:「尊兄就請安置吧,包管今夜睡的安穩了。」平山也不答言,竟自放倒頭睡了。
  蔣平暗道:「按理應當救他。奈因他這樣行為,無故的置巧娘於死地;我要救了他,叫巧娘也含冤於地下。莫若讓翁家弟兄把他殺了與巧娘報仇,我再殺了翁家弟兄與他報仇,豈不兩全其美麼?」正在思索,只聽翁大道:「弟兄,你了?我了?」翁二道:「有甚要緊。兩個膿包,不管誰了都使得。」蔣平暗道:「好了,來咧!」他便悄地出來,爬伏在艙房之上。見有一物風吹擺動,原來是根竹竿,上面晾著件棉襖。蔣爺慢慢的抽下來,攏在懷內,往下偷瞧。見翁二持刀進艙,翁大也持刀把守艙門。忽聽艙內竹?一陣亂響,蔣平已知平山了結了。他卻一長身將棉襖一抖,照著翁大頭上放下來。翁大出其不意,不知何物,連忙一路混撕。也是活該,偏偏的將頭裹住。蔣爺挺身上來,奪刀在手。翁大剛然露出頭來,已著了利刃。蔣爺復又一刀,翁大栽下水去。翁二尚在艙內找尋瘦人,聽得艙門外有響動,連忙回身出來,說:「大哥,那瘦蠻子不見了。」話未說完,蔣爺道:「吾在這裡!」「哧」就將刀一顫,正戳在翁二咽喉之上。翁二哎喲了一聲,他就兩手一紮煞,一半截在艙內,一半截在艙外。蔣爺哈腰將髮綹一揪,拉到船頭一看。誰知翁二不禁戳,一下兒就死了。蔣爺將手一鬆,放在船頭,便進艙內將燈剔亮,見平山扎手舞腳於竹?之上。蔣平暗暗的歎息了一番,便將平山的箱籠擰開,仔細搜尋,卻有白銀一百六十兩。蔣平道聲「慚愧」,將銀放在兜肚之內。算來蔣爺頗不折本,艾虎拿了他的一百兩,他如今得了一百六十兩,再加上雷震購了二十兩,裡外裡倒多了八十兩。這才算是好利息呢。
  且說蔣爺從新將燈照了,通身並無血跡。他又將雷老兒給做的大衫招疊了,又把自己的濕衣(也早乾了)招好,將平山的包袱拿過來,揀可用的打了包裹。收拾停當,出艙,用篙撐起船來。出了蘆葦深處,奔到岸邊,連忙提了包裹,套上大衫,一腳踏定泊岸,這一腳往後盡力一蹬。只見那船味的滴溜一聲,離岸有數步多遠,飄飄蕩蕩,順著水面去了。
  蔣爺邁開大步,竟奔大路而行。此時天光一亮,忽然颳起風來,揚土飛沙,難睜二目。又搭著蔣爺一夜不曾合眼,也覺得乏了,便要找個去處歇息。又無村莊,見前面有片樹林。及至趕到跟前一看,原來是座墳頭,院牆有倒塌之處。蔣爺心內想著,進了圍牆可以避風。剛剛轉過來往裡一望,只見有個小童面黃肌瘦,滿臉淚痕,正在那小樹上拴套兒呢。蔣平看了,嚷道:「你是誰家小廝,跑到我墳地裡上吊來?這還了得嗎?」那小童道:「我是小童,可怕什麼呢?」蔣爺聽了,不覺好笑,道:「你是小童原不怕,要是小童上吊,也就可怕了。」小童道:「若是這末說,我可上那樹上死去才好呢?」說罷,將絲?解下,轉身要走。蔣平道:「那小童,你不要走。」小童道:「你這瑩地不叫上吊,你又叫我做什麼?」蔣爺道:「你轉身來,我有話問你。你小小年紀,為何尋自盡?來,來,來,在這邊牆根之下,說與我聽。」小童道:「我皆因活不得了,我才尋死呀。你要問,我告訴你。若是當死,你把這棵樹讓給我,我好上吊。」蔣爺道:「就是這等,你且說來我聽。」小童未語,先就落下淚來,把已往情由,滔滔不斷述了一遍。說罷,大哭。
  蔣爺聽了,暗道:「看他小小年紀倒是個有志氣的。」便道:「你原來如此,我如今贈你盤費,你還死不死呢?」小童道:「若有了盤費,我還死?--我就不死了。真個的我這小命兒是鹽換來的嗎?」蔣爺回手在兜肚內摸出兩個錁子,道:「這些可以夠了麼?」小童道:「足已夠了,只有使不了的。」連忙接過來,爬在地下磕頭道:「多謝恩公搭救,望乞留下姓名。」蔣平道:「你不要多問,急早快赴長沙要緊。」小童去後,蔣爺竟奔臥虎溝去了。
  不知小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連升店差役拿書生 翠芳塘縣官驗醉鬼


  且說蔣爺救了小童,竟奔臥虎溝而來,這是什麼原故?小童到底說的什麼?蔣爺如何就給銀子呢?列位不知,此回書是為交代蔣平。這回把蔣平交代完了,再說小童的正文,又省得後來再為敘寫。
  蔣爺到了臥虎溝,見了沙員外,彼此言明。蔣爺已知北俠等上了襄陽,自己一想:「顏巡按同了五弟前赴襄陽,我正愁五弟沒有幫手。如今北俠等既上襄陽,焉有不幫五弟之理呢?莫若我且回轉開封,將北俠現在襄陽的話回稟相爺,叫相爺再為打算。」沙龍又將艾虎留下的龍票當面交付明白。蔣爺便回轉東京,見了包相,將一切說明。包公即行奏明聖上,說歐陽春已上襄陽,必有幫助巡按顏查散之意。聖上聽了大喜,道:「他行俠尚義,實為可嘉。」又欽派南俠展昭同盧方等四人陸續前赴襄陽,俱在巡按衙門供職,等襄陽平定後,務必邀北俠等一同赴京,再為升賞。此是後話,慢慢再表。
  蔣平既已交代明白,翻回頭來再說小童之事。你道這小童是誰?原來就是錦箋。自施公子賭氣離了金員外之門,乘在馬上,越想越有氣,一連三日,飲食不進,便病倒旅店之中。小童錦箋見相公病勢沉重,即托店家請醫生調治,診了脈息,乃鬱悶不舒,受了外感,意是夾氣傷寒之症。開方用藥。錦箋衣不解帶,晝夜服侍,見相公昏昏沉沉,好生難受。又知相公沒多餘盤費,他又把艾虎賞的兩錠銀子換了,請醫生,抓藥。好容易把施俊調治的好些了,又要病後的將養。偏偏的馬又倒了一匹,正是錦箋騎的。他小孩子家心疼那馬,不肯售賣,就托店家僱人掩埋。誰知店家悄悄的將馬出脫了,還要合錦箋要工飯錢。這明是欺負小孩子。再加這些店用房錢草料鼓子七折八扣,除了兩錠銀子之外,倒該下了五六兩的帳。錦箋連急帶氣,他也病了。先前還掙扎著服侍相公。後來施俊見他那個形景,竟是中了大病,慢慢的問他,他不肯實說。問的急了,他就哭了。施俊心中好生不忍,自己便掙扎起來,諸事不用他服侍,得便倒要服侍服侍錦箋。一來二去,錦箋竟自伏頭不起。施俊又托店家請醫生。醫生道:「他這雖是傳染,卻比相公沉重,而且症候耽誤了,必須趕緊調治方好。」開了方子卻不走,等著馬錢。施俊向櫃上借。店東道:「相公帳上欠了五六兩,如何還借呢?很多了,我們墊不起。」施俊沒奈何,將衣服典當了,開發了馬錢並抓藥。到了無事,自己到櫃上從新算帳,方知錦箋已然給了兩錠銀子,就知是他的那兩錠賞銀,又是感激,又是著急。因瞧見馬工飯銀,便想起他自己騎的那匹馬來了。就合店東商量要賣馬還帳。店東樂得的賺幾兩銀子呢,立刻會了主兒,將馬賣了。除了還帳,剛剛的剩了一兩頭。施俊也不計較,且調治錦箋要緊。
  這日自己拿了藥方出來抓藥,正要回店,卻是集場之日,可巧遇見了賣糧之人,姓李名存,同著一人姓鄭名申,正在那裡吃酒。李存卻認識施俊,連聲喚道:「施公子那裡去?為何形容消減了?」施使道:「一言難盡。」李存道:「請坐,請坐。這是我的伙計鄭申,不是外人。請道其詳。」施俊無奈,也就入了坐,將前後情由述了一番。李存聽了,道:「原來公子主僕都病了。卻在那個店裡?」施俊道:「在西邊連升店。」李存道:「公子初癒,不必著急。我這裡現有十兩銀子,且先拿去,一來調治尊管,二來公子也須好生將養。如不夠了,趕到下集,我再到店中送些銀兩去。」施生見李存一片志誠,趕忙站起,將銀接過來,深深謝了一禮,也就提起藥包要走。
  誰知鄭申貪酒有些醉了。李存道:「鄭兄少喝些也好,這又醉了。別的罷了,你這銀褡連怎麼好呢?」鄭申醉言醉語道:「怕什麼!醉了人,醉不了心。就是這一頭二百兩銀子,算了事了!我還拿的動。何況離家不遠呢。」施生問道:「在那裡住?」李存道:「遠卻不遠,往西去不足二里之遙,地名翠芳塘就是。」施生道:「既然不遠,我卻也無事,我就選送他何妨。」李存道:「怎敢勞動公子。偏偏的我要到糧行算帳--莫若還是我送了他回去,再來算帳。」鄭申道:「李賢弟你胡鬧麼!真個的我就醉了麼?瞧瞧我能走不能走?」說著話,一溜歪斜往西去了。李存見他如此,便托咐施生道:「我就煩公子送送他吧。務必,務必!等下了集,我到店中再道乏去。」施生道:「有甚要緊,只管放心,俱在我的身上。」說罷,趕上鄭申,搭扶著鄭申一同去了。真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千不合,萬不合,施生不應當送鄭申,只顧覲面應了李存,後來便脫不了干係。
  且說鄭申見施生趕來,說道:「相公你幹你的去,我是不相干的。」施生道:「那如何使得,我既受李伙計之託,焉有不送去之理呢?」鄭申道:「我告訴相公說,我雖醉了,心裡卻明白,還帶著都記得。相公,你不是與人家抓藥嗎?請問病人等著吃藥,要緊不要緊?你只顧送我,你想想那個病人受得受不得?這是一。再者我家又不遠,常來常去是走慣了的。還有一說,我那一天不醉。天天要醉,天天得人送,那得用多少人呢。到咧!這不是連升店嗎?相公請。你要不進店,我也不走了。」正說間,忽見小二說道:「相公,你家小主管找你呢?」鄭申道:「巧咧,相公就請吧。」施生應允。鄭申道:「結咧!我也走咧。」
  施生進了店,問問錦箋,心內略覺好些,施生急忙煎了藥,服侍錦箋吃了,果然夜間見了點汗。到了次日,清爽好些。施生忙又托咐店家請醫生去。錦箋道:「業已好了,還請醫生做什麼?那有這些錢呢?」施生悄悄的告訴他道:「你放心,不用發愁,又有了銀兩了。」便將李存之贈說了一遍。錦箋方不言語。不多時,醫生來看脈開方,道:「不妨事了。再眼兩帖,也就好了。」施生方才放心,仍然按方抓藥,給錦箋吃了,果然見好。
  過了兩日,忽見店家帶了兩個公人進來,道:「這位就是施相公。」兩個公人道:「施相公,我們奉太爺之命,特來請相公說話。」施生道:「你們太爺請我做什麼呢?」公人道:「我們知道嗎?相公到了那裡,就知道了。」施生還要說話。只見公人嘩啷一聲,掏出索來,捆上了施生,拉著就走了。把個錦箋只嚇的抖衣而戰,細想相公為著何事,竟被官人拿去?說不得只好掙扎起來,到縣打聽打聽。
  原來鄭申之妻王氏因丈夫兩日並未回家,遣人去到李存家內探問。李存說:「自那日集上散了,鄭申拿了二百兩銀子已然回去了。」王氏聽了,不勝駭異,連忙親自到了李存家,面問明白。現今人銀皆無,事有可疑。他便寫了一張狀子,此處攸縣所管,就在縣內擊鼓鳴冤,說:「李存圖財害命,不知把我丈夫置於何地。」縣官即把李存拿在街內,細細追問。李存方說出原是鄭申喝醉了,他煩施相公送了去了。因此派役前來將施生拿去。
  到了行內,縣官方九成立刻升堂,把旋生帶上來一看,卻是個懦弱書生,不象害人的形景,便問道:「李存曾煩你送鄭申麼?」施生道:「是。因鄭申醉了,李存不放心,煩我送他,我卻沒送。」方今道:「他既煩你送去,你為何又不送呢?」施生道:「皆因鄭申攔阻再三。他說他醉也是常醉,路也是常走,斷斷不叫送,因此我就回了店了。」方令道:「鄭申拿的是什麼?」施生道:「有個大褡連肩頭搭著,裡面不知是什麼。李存見他醉了,曾說道:『你這銀褡連要緊。』鄭申還說:『怕什麼,就是這一頭二百兩銀子算了事了。』其實並沒有見褡連內是什麼。」方今見施生說話誠實,問什麼說什麼,毫無狡賴推諉,不肯加刑,吩咐寄監,再行聽審。
  眾衙役散去。錦箋上前問道:「拿我們相公為什麼事?」衙役見他是個帶病的小孩子,誰有工夫與他細講,只是回答道:「為他圖財害命。」錦箋嚇了一跳,又問道:「如今怎麼樣呢?」衙役道:「好嘮叨呀,怎麼樣呢,如今寄了監了。」錦箋聽了寄監,以為斷無生理,急急跑回店內,大哭了一場。仔細想來,「必是縣官斷事不明。前次我聽見店東說,長沙新升來一位太守,甚是清廉,斷事如神,我何不去到那裡給他鳴冤呢。」想罷,看了看又無可典當的,只得空身出了店,一直竟奔長沙。不料自己病體初癒,無力行走,又兼缺少盤費,偏偏的又遇了大風,因此進退兩難。一時越想越窄,要在墳塋上吊。可巧遇見了蔣平,贈他的銀兩錠。真是「錢為人之膽」,他有了銀子,立刻精神百倍,好容易趕赴長沙,寫了一張狀子,便告到邵老爺臺下。
  邵老爺見呈子上面有施俊的姓名,而且敘事明白清順,立刻升堂,將錦箋帶上來細問,果是盟弟施喬之子。又問:「此狀是何人所寫?」錦箋回道:「是自己寫的。」邵老爺命他背了一遍,一字不差,暗暗歡喜,便准了此狀,即刻行文到攸縣,將全案調來。就過了一堂,與原供相符,縣宰方公隨後乘馬來到稟見。邵老爺面問:「貴縣審的如何?」方九成道:「卑職因見施俊不是行兇之人,不肯加刑,暫且寄監。」邵太守道:「貴縣此案當如何辦理呢?」方公道:「卑職意欲到翠芳塘查看,回來再為稟復。」邵老爺點頭,道:「如此甚好。」即派差役仵作跟隨方公到攸縣。來到翠芳塘,傳喚地方。方今先看了一切地勢,見南面是山,東面是道,西面有人家,便問:「有幾家人家?」地方道:「八家。」方公道:「鄭申住在那裡?」地方道:「就是西頭那一家。」方公指著蘆葦,道:「這北面就是翠芳塘了?」地方道:「正是。」方公忽見蘆葦深處烏鴉飛起,復落下去。方公沉吟良久,吩咐地方下蘆葦去看來。地方拉了鞋襪,進了蘆葦。不多時,出來,稟道:「蘆葦塘之內有一屍首,小人一人弄他不動。」方公又派差役下去二名,一同拉上來,叫仵作相驗。仵作回道:「屍首係死後入水,脖項有手扣的傷痕。」縣宰即傳鄭王氏廝認,果是他丈夫鄭申。方公暗道:「此事須當如此。」吩咐地方將那七家主人不准推諉,即刻同赴長沙候審。方公先就乘馬到府,將鄭申屍首稟相,並將七家鄰居帶來,俱備回了。邵太守道:「貴縣五請歇息,候七家到齊,我自有道理。」邵老爺將此事揣度一番,忽然計上心來。
  這一日七家到齊。邵老爺升堂入座。方公將七家人名單呈上。邵老爺叫:「帶上來。不准亂跪。」一溜排開,按著名單跪下。邵老爺從頭一個看起,挨次看完,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怨得他說,果然不差。」便對眾人道:「你等就在翠芳塘居住麼?」眾人道:「是。」邵老爺道:「昨夜有冤魂告到本府案下,名姓已然說明。今既有單在此,本府只用硃筆一點,便是此人。」說罷,提起硃筆,將手高揚,往下一落,虛點一筆,道:「就是他,再無疑了。無罪的只管起去,有罪的仍然跪著。」眾人俱備起去。獨有西邊一人,起來復又跪下,自己犯疑,神色倉皇。邵老爺將驚堂木一拍,道:「吳玉,你既害了鄭申,還想逃脫麼?本府縱然寬你,那冤魂斷然不放你的。快些據實招上來!」左右齊聲喝道:「快招,快招!」
  不知吳玉招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長沙府施俊遇丫環 黑狼山金輝逢盜寇


  說話邵老爺當堂叫吳玉據實招上來。吳玉道:「小……小……小人沒有招……招的。」邵老爺吩咐:「拉下去打。」左右吶了一聲喊,將吳玉拖翻在地,竹板高揚,打了十數極。吳玉嚷道:「我招呀,我招!」左右放他起來,道:「快說,快說!」
  吳玉道:「小人原無生理,以賭為事。偏偏的時運不好,屢賭屢輸。東幹東不著,西幹西不著,要帳堆了門,小人白日不敢出門來。那日天色將晚,小人剛然出來,就瞧見鄭申晃裡晃蕩山東而來。我就追上前去,見他肩頭扛著個褡連,裡面鼓鼓囊囊的。小人就合他借貸,誰知鄭申他不借,還罵小人。小人一時氣忿,將他盡力一推,『噗哧』『咕咚』就栽倒了。一個人栽倒了怎麼兩聲兒呢?敢則鄭申喝成酒泡兒了,栽在地下,噗哧的一聲。倒是那大褡連摔在地下,咕咚的一聲。小人聽的聲音甚是沉重,知道裡面必是財資。我就一屁股坐在鄭申胸脯之上。鄭申才待要嚷,我將兩手向他咽喉一扣,使勁在地下一按。不大的工夫,鄭申就不動了。小人把他拉入葦塘深處,以為此財是發定了,再也無人知曉。不想冤魂告到老爺臺前。回老爺:「鄭申說的全是醉話,聽不的呢。小人冤枉呀!」邵老爺問道:「你將銀褡連放在何處?」吳玉道:「那是二百兩銀子。小人將褡連理好,埋在缸後頭了,分文沒動。」
  邵老爺命吳玉畫了招,帶下去,即請縣宰方公將招供給他看了。叫方公派人將贓銀起來,果然未動,即叫屍親鄭王氏收領。李存與翠芳塘住的眾街坊釋放回家。獨有施生留在本府。吳玉定了秋後處決,派役押赴縣內監收。方公一一領命,即刻稟辭,回本縣去了。
  邵老爺退堂,來到書房,將錦箋喚進來,問道:「錦箋,你在施宅是世僕呀?還是新去的呢?」錦箋道:「小人自幼就在施老爺家。我們相公唸書,就是小人伴讀。」邵老爺道:「既如此,你家老爺相知朋友有幾位,你可知道麼?」錦箋道:「小人老爺,有兩位盟兄,是知己莫逆的朋友。」邵老爺道:「是那兩位?」錦箋道:「一位是做過兵部尚書的金輝金老爺,一位是現任太守邵邦傑邵老爺。」旁邊書童將錦箋衣襟一拉,悄悄道:「太老爺的官諱,你如何渾說?」錦箋連忙跪倒:「小人實實不知,求太老爺饒恕。」邵老爺哈哈笑道:「老夫便是新調長沙太守的邵邦傑。金老爺如今已升了襄陽太守。」錦箋復又磕頭。邵老爺吩咐:「起來,本府原是問你,豈又怪你。」即叫書童拿了衣巾,同錦箋到外面與施俊更換。錦箋悄悄告訴施俊,說:「這位太守就是邵老爺。方才小人已聽邵老爺說,金老爺也升任襄陽府太守了。相公如若見了邵老爺,不必提與金老爺嘔氣一事,省的彼此疑忌。」施生道:「我提那些做什麼,你只管放心。」就隨了書童,來至書房。錦箋跟隨在後。
  施生見了邵公,上前行禮參見。邵公站起相攙。施生又謝為案件多蒙庇情。邵公吩咐看座,施生告坐。邵公便問已往情由,施生從頭述了一遍。說到與金公嘔氣一節,改說:「因金公赴任不便在那裡,因此小姪就要回家。不想走到攸縣,我主僕便病了,生出這節事來。」邵公點了點頭。
  說話間,飯已擺妥。邵公讓施生用飯,施生不便推辭。飲酒之間,邵公盤詰施生學問,甚是淵博,滿心歡喜,就將施生留在衙門居住,無事就在書房談講。因提起親事一節,施生言:「家父與金老伯提過,因彼此年幼,尚未納聘。」此句暗暗與佳蕙之言相符。邵公聽了大樂,便將路上救了牡丹的話一一說了:「如今有老夫作主,一個盟兄之女,一個盟弟之子,可巧姪男姪女皆在老夫這裡,正好成其美事。」施俊到了此時,也就難以推辭。
  邵公大高其興,來到後面與夫人商量,叫夫人向牡丹說起。一面派丁雄送信給金公,說明要將牡丹與施使成婚。誰知夫人將假小姐喚來,這時佳蕙再難隱瞞,便將前後事情大概說明。他說到小姐溺水之苦,不由的淚流滿面。夫人等倒可憐他,勸慰了多少言語,只得將婚事作罷。一面派人將丁雄追回,但已經趕不上了。
  且說丁雄與金公送信,從水面迎來,已見有官船預備。問時,果是迎接襄陽太守的。丁雄打聽了一下,說金太守由枯梅嶺起旱而來,他便棄舟乘馬,急急趕到枯梅嶺。先見有馱轎行李過去。知是金太守的家眷,後面方是太守乘馬而來。丁雄下馬,搶步上前請安,稟道:「小人丁雄奉家主邵老爺之命,前來投書。」說罷,將書信高高舉起。金太守將馬拉住,問了邵老爺起居。丁雄站起,一一答畢,將書信遞過。金太守伸手接書,卻問道:「你家太太好?小姐們可好?」丁雄一一回答。金公道:「管家乘上馬吧。等我到驛,再答回信。」丁雄退後,一抖絲韁上了馬,就在金公後面跟隨。見了金福祿等,彼此各道辛苦,套敘言語,俱不必細表。
  且說金公因是邵老爺的書信,非比尋常,就在馬上拆看。見前面無非請安想念話頭。看到後面,有施俊與牡丹完婚一節,心中一時好生不樂,暗道:「邵賢弟做事荒唐!兒女大事,如何硬作主張?倒遂了施俊那言生的私欲。此事太欠斟酌。」卻又無可如何。將書信折疊折疊,揣在懷內。丁雄雖在後面跟隨,卻留神瞧,以為金公見了書信,必有話面問。誰知金公不但不問,反覺得有些不樂的光景。丁雄暗暗納悶。
  正走之間,離赤石崖不遠,見無數的嘍囉排開,當中有一個人,黃面金睛,濃眉凹臉,頷下滿部繞絲的黃鬚(無怪綽號金面神),坐下騎著一匹黃驟馬,手中拿著兩根銀牙棒,雄赳赳,氣昂昂,在那裡等候。金公見已看見,不知山賊是何主意。猛見丁雄伏身撒馬過去。話語不多,山賊將棒一舉,連晃兩晃,上來了一群嘍囉,鷹拿燕省,將丁雄拖翻,下馬擱了。金公一見,暗說:「不好!」才待撥轉馬頭,只見山賊忽喇喇縱馬跑過來,一聲叱?道:「俺藍驍特來請太守上山敘話。」說罷,將棒往後一擺,嘍囉蜂擁上前,拉住金公坐下嚼環,不容分說,竟奔山中去了。金福祿等見了,誰敢上前,忽的一聲,大家沒命的好跑。
  且說藍驍邀截了金公,正然回山,只見葛瑤明飛馬近前來稟道:「啟大王:小人奉命劫掠馱轎,已然到手。不想山凹竄出一隻白狼,後面有三人追趕,卻是臥虎溝的沙員外,帶領孟傑焦赤。三人見小人劫掠馱轎,心中大忿,急急上前,將嘍囉趕散,仍將馱轎奪去,押赴莊中去了。」藍驍聽了大怒,道:「沙龍欺吾大甚!」吩咐葛瑤明押解金公上山,安置妥協,急急帶嘍囉前來接應。葛瑤明領命,只帶數名嘍囉,押解金公丁雄上山,其餘俱隨藍驍來到赤石崖下。早見沙龍與孟傑二人迎將上來。藍驍道:「沙員外,俺待你不薄,你如何管俺的閒事?」沙龍道:「非是俺管你的閒事。只因聽見馱轎內哭的慘切,母子登時全要自盡,俺豈有不救死之理?」藍驍道:「員外不知,俺與金太守素有仇隙,知他從此經過,特特前來邀截。方才已然擒獲上山。忽聽葛瑤明說,員外將他家眷搶奪回莊,不知是何主意?」沙龍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金太守乃國家四品黃堂,你如何擅敢邀截?再者,你與太守有仇,卻與他家眷何干?依俺說,莫若你將太守放下山來,交付與俺。俺與你在太守跟前說個分上,置而不理,免得你吃罪不起。」藍驍聽了一聲怪叫:「哎喲,好沙龍!你真欺俺太甚,俺如今合你誓不兩立。」說罷,催馬掄棒打來。沙龍扯開架式抵敵,孟傑幫助相攻。藍驍見沙孟二人步下竄躍,英勇非常。他便使個暗令將棒往後一擺,眾唆羅圍裹上來。沙龍毫不介意,孟傑漠不關心,一個東指西殺,一個南擊北搠。二人殺夠多時,誰知嘍囉益發多了,笸籮圈將沙龍孟傑困在當中,二人漸漸的覺得乏了。
  原來葛瑤明將金公解入山中,招呼眾多嘍囉下山。他卻指拔嘍囉層層疊疊的圍裹,所以人益發多了。正在分派,只見那邊來了個女子,仔細打量,卻是前次打野雞的。他一見了,邪念陡起,一催馬迎將上來,道:「嬌娘,往那裡走?」這句話剛然說完,只聽弓弦響處,這邊葛瑤明眼睛內咕唧的一聲,一個鐵丸打入眼眶之內,生生把個眼珠兒擠出。葛瑤明哎喲的一聲,栽下馬來。
  原來焦赤押解馱轎到莊,叫鳳仙秋葵迎接進去,告訴明白,說藍驍現領唆羅在山中截戰。鳳仙姐妹聽了,甚不放心,就托張媽媽在裡頭照料,他等隨焦赤前來救應沙龍。在路上言明,焦赤從東殺進,鳳仙姐妹從西殺進。不料剛然上山,就被葛瑤明看見,伸馬迎來。秋葵眼快嘴急,叫聲:「姐姐,前日搶野雞的那廝又來了。」鳳仙道:「妹妹不要忙,待我打發他。前次手下留情,打在他眉攢中間,是個『二龍戲珠』。如今這廝又來,可要給他個『喚虎出洞』了。」列位白想想:葛瑤明眉目之間有多大的地方,擱的住鬧個龍虎鬥麼?他從馬上栽了下來,秋葵趕上將鐵棒一揚,只聽拍的一聲,葛瑤明登時了帳,琉璃珠兒砸碎了。
  未知他姐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沙龍遭困母女重逢 智化運籌弟兄奮勇


  且說鳳仙秋葵從西殺來。只見秋葵掄開鐵棒,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打的嘍囉四分五落。鳳仙拽開彈弓,連珠打出,打的嘍囉東躲西藏。忽又聽東邊吶喊,卻是焦赤殺來,手托鋼叉,連嚷帶罵。裡面沙龍孟傑見嘍囉一時亂散,他二人奮勇往外衝突,裡外夾攻,嘍囉如何抵擋得住,往左右一分,讓開一條大路。卻好鳳仙秋葵接住沙龍,焦赤卻也趕到,彼此相見。沙龍道:「鳳仙,你姐妹到此做甚?」秋葵道:「聞得爹爹被山賊截戰,我二人特來幫助。」沙龍才要說話,只聽山崗上咕嚕嚕鼓聲如雷,所有山口外「瞠瞠瞠」鑼聲振耳,又聽人聲吶喊:「拿呀!別放走了沙龍呀!大王說咧:『不准放冷箭呀!務要生擒呀!』姓沙的,你可跑不了呀!各處俱有埋伏呀!快些早些投降!」沙龍等聽了,不由的駭目驚心。
  你道如何?原來藍驍暗令嘍囉圍困沙龍。只要誘敵,不准交鋒,心想把他奈何乏了,一鼓而擒之,將他制伏,作為自己的膀臂,故此他在高山崗上瞭望。見沙龍二人有些乏了,滿心歡喜。惟恐有失,又叫唆羅上山,調四哨頭領按山口埋伏。如聽鼓響,四面鑼聲齊鳴,一齊吶喊,驚嚇於他。那時再為勸說,斷無不歸降之理。猛又見東西一陣披靡,嘍囉往左右一分,已知是沙龍的接應。他便擂起鼓來,果然各山口響應,吶喊揚威,聲聲要拿沙龍。他在高崗之上揮動令旗,沙龍投東,他便指東;沙龍投西,他便指西。沙龍父女孟焦二人跑夠多時,不是石如驟雨,就是箭似飛蝗,毫無一個對手廝殺之人。跑來跑去,並無出路。只得五人團聚一處,歇息商酌。
  且不言沙龍等被困。再說臥虎莊上自從焦赤押馱轎進莊,所有漁獵眾家的妻女皆知救了官兒娘子來,誰不要瞧瞧官兒娘子是什麼樣,全當做希希罕兒一般。你來我去,只管頻頻往來,卻不敢上前,只有偷偷摸摸,扒扒窗戶,或又掀掀簾子。及到人家瞧見他,他又將身一撤。倒是張立之妻李氏受了鳳仙之託,極力的張羅,卻又一人張羅不過來,應酬了何夫人,又應酬小相公金章,額外還要應酬丫環僕婦,覺得累的很,出來便向眾婦人道:「眾位大媽嬸子,你們與其在這裡張的望的,怎的不進去看看,陪著說說話兒呢?我也有個替換。」眾人也不答言,也有擺手的,也有搖頭的,又有扭扭捏捏躲了的,又有嘰嘰咕咕笑了的。李氏見了這番光景,賭氣轉身進了角門。
  原來角門以內,就是跨所。當初鳳仙秋葵曾說過,如若房屋蓋成,也不准張家姐姐搬出,故此張立夫婦帶同牡丹仍在跨所居住。李氏見了牡丹道:「女兒,今有員外救了官兒娘子前來,媽媽一人張羅不過來,別人都不敢上前。女兒敢去也不敢呀?你若敢去,媽媽將你帶過去,咱娘兒兩個也有個替換。你不願意,就罷。」牡丹道:「母親,這有什麼呢,孩兒就過去。」李氏歡喜道:「還是女兒大方。你把那頭兒抿抿,把大褂子罩上。我這裡烹茶,你就端過去。」牡丹果然將頭兒整理整理,換了繫裙。
  不多時,李氏將茶烹好,用茶盤托來,遞與牡丹。見牡丹抿的頭兒光光油油的,襯著臉兒紅紅白白的,穿著件翠森森的衫兒,繫著條青簇簇的裙兒,真是嬌嬌娜娜,裊裊婷婷,雖是布裙荊釵,勝過珠圍翠繞。李氏看了,樂的他眉花眼笑,隨著出了角門。眾婦女見了,一個個低言悄語,接耳交頭。這個道:「大妗子,你看喲,張奶奶又顯擺他閨女呢。」那個道:「二娘兒,你聽吧,看他見了官兒娘子說些嗎耶,咱們也學些見識。」
  說話間,李氏上前將簾掀起。牡丹端定茶盤,到屋內慢閃秋波一看,覺得肝連膽一陣心酸。忽聽小金章說道:「哎喲!你不是我牡丹姐姐麼?想煞兄弟了!」跑過來,抱膝跪倒。牡丹到了此時,手顫腕軟,噹啷啷茶杯落地,將金章抱住,癱軟在地。何氏夫人早已向前摟住牡丹,兒一聲,肉一聲,叫了半日,哇的一聲,方哭出來了,真是悲從中心出。慢說他三人淚流滿面,連僕婦丫環無不拭淚,在旁勸慰。窗外的困婦村姑不知為著何事,俱各納悶。獨有李氏張媽愣?可?可的功又不是,不勸又不是,好容易將他母女三人攙起。
  何氏夫人一手拉住牡丹,一手拉住了金章,哀哀切切的,一同坐了,方問與奶公奶母赴唐縣如何到此。牡丹哭訴遇難情由。剛說到張公夫婦撈救,猛聽的李氏放聲哭道:「哎喲,可坑了我了!」他這一哭,比方才他母女姐弟相識,猶覺慘切。他想:「沒有兒女的怎生這樣的苦法,索性沒有也倒罷了。好容易認著一個,如今又被本家認去,這以後可怎麼好?」越想越哭,越哭越痛。何氏夫人感念他救女兒之情,將他攙過來,一同坐了,勸慰多時。牡丹又說:「媽媽只管放心,決不辜負厚恩。」李氏方住了聲。
  金章見他姐姐穿的是粗布衣服,立刻磨著何氏夫人要他姐姐的衣服。一句話提醒了李氏,即到跨所取衣服。見張立拿茶葉要上外邊去,李氏道:「大哥那是給人家的女兒預備茶葉,你如何拿出去?」張立道:「外面來了多少二爺們,連杯茶也沒有。說不得只好將這茶葉拿出,你如何又說人家女兒的話呢?」李氏便將方才母女相認的話說了,張立聽了也無可如何,且先到外面張羅。張立來到廳房,眾僕役等見了道謝,張立急忙烹茶。
  忽見莊客進來,說道:「你等眾位在此廳上坐不得了,且到西廂房吃茶吧。我們員外三位至厚的朋友到了。」眾僕役聽了,俱備出來躲避。只見外面進來了三人,卻是歐陽春智化丁兆蕙。
  原來他三人到了襄陽,探聽明白。趙爵立了盟書,恐有人盜取,關係非淺,因此蓋了一座沖霄樓,將此書懸於梁間,下面設了八封銅網陣,處處設了消息,時時有人看守。原打算進去探訪一番,後來聽說聖上欽派顏大人巡按襄陽,又是白玉堂隨任供職。大家計議,莫若仍回臥虎溝與沙龍說明,同去輔佐巡按,幫助玉堂,又為國家,又盡朋情,豈不兩全其美,因此急急趕回來了。
  來到莊中,不見沙龍。智化連忙問道:「員外那裡去了?」張立說:「救了太守的家眷,藍驍劫戰赤石崖。不但員外與孟焦二位去了,連兩位小姐也去了,打算救應,至今未回。」智化聽了,說道:「不好!此事必有舛錯,不可遲疑。歐陽兄與丁賢弟務要辛苦辛苦。」丁二爺道:「叫我們上何方去呢?」智化道:「就解赤石崖之圍。」丁二爺道:「我與歐陽兄都不認得,如何是好?」張立道:「無妨,現有史雲,他卻認得。」丁二爺道:「如此,快喚他來。」張立去不多時,只見來了七人,聽說要上赤石崖,同史雲全要去的。智化道:「很好。你等隨了二位去吧。不許逞強好勇,只聽吩咐就是了。歐陽兄專要擒獲藍驍。丁賢弟保護沙兄父女。我在莊中防備賊人分兵搶奪家屬。」北俠與丁二官人急急帶領史雲七人,直奔赤石崖去了。這裡智化叫張立進內,安慰眾女眷人等,不必驚怕,惟恐有著急欲尋自盡等情,又吩咐:「眾莊客前後左右,探聽防守。倘有賊寇來時,不要聲張,暗暗報我知道,我自有道理。」登時把個臥虎莊安排的井井有條。可見他料事如神,機謀嚴密。
  且說北俠等來到赤石崖的西山口,見有許多嘍囉把守。這北俠招呼眾人道:「守汛唆羅聽真:俺歐陽春前來解圍,快快報與你家山主知道。」西山口的頭領不敢怠慢,連忙報與藍驍。藍驍問道:「來有多少人?」頭領道:「來了二人,帶領莊丁七人。」藍驍暗道:「共有九人,不打緊。好便好;如不好時,連他等也困在山內,索性一網打盡。」想罷,傳於頭領,叫把他等放進山口。早見沙龍等正在那裡歇息,彼此相見,不及敘話。北俠道:「俺見藍驍去。丁賢弟小心呀!」說罷,帶了七人,奔到山同。
  藍驍迎了下來,問道:「來者何人?」北俠道:「俺歐陽春特來請問山主:今日此舉是為金太守呀?還是為沙員外呢?」藍驍道:「俺原是為擒拿太守金輝,卻不與沙員外相干。誰知沙員外從我們頭領手內將金輝的家眷搶去不算,額外還要合我要金輝。這不是沙員外欺我太甚麼?所以將他困住,務要他歸附方罷。」北俠笑道:「沙員外何等之人,如何肯歸附於你?再者你無故的截了皇家的四品黃堂,這不成了反叛了麼?」藍驍聽了大怒,道:「歐陽春,你今此來,端的為何?」北俠道:「俺今特來拿你。」說罷,掄開七寶刀照腿砍來,藍驍急將鐵棒一迎。北俠將手往外一削,噌的一聲,將鐵棒狼牙削去。藍驍暗道:「不好!」又將左手鐵棒打來。北俠盡力往外一磕,又往外一削,迎的力猛,藍驍覺的從手內奪的一般,「嗖」的一聲,連磕帶削,棒已飛出數步以外。藍驍身形晃了兩晃。北俠趕步,縱身上了藍驍的馬後,一伸左手攥住他的皮鞋帶,將他往上一提,藍驍已離鞍心。北俠將身一轉,連背帶扛,往地下一跳,右肘把馬跨一搗。那馬?的一聲,往前一竄。北俠提著藍驍,一鬆手,咕咚一聲栽倒塵埃。史雲等連忙上前擒住,登時捆縛起來。
  此一段北俠擒藍驍,迥與別書不同,交手別緻,迎逢各異。至於擒法更覺新奇。雖則是失了征戰的規矩,卻正是俠客的行藏,一味的巧妙靈活,決不是魯莽滅裂、好勇鬥狠那一番的行為。
  且說丁兆蕙等早望見高崗之上動手,趁他不能揮動令旗,失卻眼目,大家奮勇殺奔西山口來。頭領率領嘍囉,如何抵擋的住一群猛虎,發了一聲喊,各自逃出去了。丁兆蕙獨自一人擎刀把住山口。先著鳳仙秋葵回莊,然後沙龍與兆蕙復又來到高崗。
  此時北俠已追問藍驍,金太守在於何處。藍驍只得說出已解山中,即著嘍囉將金輝、丁雄放下山來。北俠就著史雲帶同金太守先行回莊,到西山口,叫孟焦二人也來押解藍驍,上山剿滅巢穴去了。
  要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見牡丹金輝深後悔 提艾虎焦赤踐前言


  且說史雲引著金輝、丁雄來到莊中,莊丁報與智化。智化同張立迎到大廳之上。金太守並不問妻子下落如何,惟有致謝搭救自己之恩。智化卻先言夫人公子無恙,使太守放心。略略吃茶,歇息歇息,即著張立引太守來到後面,見了夫人公子。此時鳳仙姊妹已知母女相認,正在慶賀。忽聽太守進來,便同牡丹上跨所去了。
  這些田婦村姑誰不要瞧瞧大老爺的威嚴。不多時,見張立帶進一位戴紗帽的,翅兒缺少一個;穿著紅袍,襟子搭拉半邊;玉帶繫腰,因揪折鬧的裡出外進;皂靴裹足,不合腳弄的底綻幫垂;一部蒼髯,揉得上頭紮煞下頭卷;滿面塵垢,抹的左邊漆黑右邊黃。初見時只當做走會的槓箱官,細瞧來方知是新印的金太守。眾婦女見了這狼狽的形狀,一個個握著嘴兒嘻笑。
  夫人公子迎出屋來,見了這般光景,好不傷慘。金章上前請安,金公拉起,攜手來到屋內。金公略述山主邀截的情由。何氏又說恩公搭救的備細。夫妻二人又是嗟歎,又是感激。忽聽金章道:「爹爹,如今卻有喜中之喜了。」太守問道:「此話怎講?」何氏安人便將母女相認的事說出。太守詫異道:「豈有此理?難道有兩個牡丹不成?」說罷,從懷中將邵老爺書信拿出,遞給夫人看了。何氏道:「其中另有別情。當初女兒不肯離卻閨閣,是乳母定計將佳蕙扮做女兒,女兒改了丫環。不想遇了賊船,女兒赴水傾生。多虧張公夫婦撈救,認為義女。老爺不信,請看那兩件衣服,方才張媽媽拿來,是當初女兒投水穿的。」金公拿起一看,果是兩件丫環眼色,暗暗忖度道:「如此看來,牡丹不但清潔,而且有智。竟能保金門的臉面,實屬難得。」再一轉想:「當初手帕金魚原從巧娘手內得來,焉知不是那賤人作弄的呢?就是書箱翻出玉釵,我看施生也並不懼怕,仍然一團傲氣。仔細想來,其中必有情弊。是我一時著了氣惱,不辨青紅皂白,竟把他二人委屈了。」再想起逼勒牡丹自盡一節,未免太狠,心中愧悔難禁,便問何氏道:「女兒今在那裡?」何氏道:「方才在這裡,聽說老爺來了,他就上他乾娘那邊去了。」金公道:「金章,你同丫環將你姐姐請來。」
  金章去後,何氏道:「據我想來,老爺不見女兒倒也罷了。惟恐見了時,老爺又要生氣。」金公知夫人話內有譏消之意,也不答言,只有付之一笑。只見金章哭著回來道:「我姐姐斷不來見爹爹,說惟恐爹爹見了又要生氣。」金公哈哈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女,無奈何,煩夫人同我走走如何?」何氏見金公如此,只得叫張媽媽引路,老夫妻同進了角門,來到跨所之內。鳳仙姐妹知道太守必來,早已躲避。只見三間房屋,兩明一暗,所有擺設頗頗的雅而不俗,這俱是鳳仙在這裡替牡丹調停的。張李氏將軟簾掀起,道:「女兒,老爺親身看你。」金公便進屋內,見牡丹面裡背外,一言不答。金公見女兒的梳妝打扮,居然的布裙荊欽,回想當初珠圍翠繞,不由的痛徹肺腑,道:「牡丹我兒,是為父的委屈了你了。皆由當初一時氣惱,不加思索,無怪女兒著惱。難道你還嗔怪爹爹不成?你母親也在此,快些見了吧。」張媽媽見牡丹端然不動,連忙上前道:「女兒,你乃明理之人,似此非禮,如何使得?老爺太太是你生身父母,尚且如此,若是我夫妻得罪了你,那時豈不更難乎為情了麼?快些下來,叩拜老爺吧。」
  此時牡丹已然淚流滿面,無奈下?,雙膝跪倒,口尊:「爹爹,兒有一言告稟:孩兒不知犯了何罪,致令爹爹逼孩兒自盡?如今現為皇家太守,倘若遇見孩兒之事,爹爹斷理不清,逼死女子是小事,豈不於德行有虧?孩兒無知頂撞,望乞爹爹寬宥。」金公聽了,羞的面紅過耳,只得陪笑,將牡丹攙起道:「我兒說的是,以後爹爹諸事細心了。以前之事全是爹爹不是,再體提起了。」又向何氏道:「夫人,快些與女兒將衣服換了。我到前面致謝致謝恩公去。」說罷,抽身就走。張立仍然引至大廳。智化對金公道:「方才主管帶領眾役們來央求於我,惟恐大人見責,望乞大人容諒。」金公道:「非是他等無能,皆因山賊兇惡,老夫怪他們則甚。」智化便將金福祿等喚來,與老爺磕頭。眾人又謝了智爺,智爺叫將太守衣服換來。
  只見莊丁進來報道:「我家員外同眾位爺們到了。」智化與張立迎到莊門。剛到廳前,見金公在那裡立等,見了眾人,連忙上前致謝。沙龍見了,便請太守與北俠進廳就座。智化問剿滅巢穴如何。北俠道:「我等押了藍驍入山,將輜重俱散與嘍囉,所有寨柵全行放火燒了。現時把藍驍押來交在西院,叫眾人看守,特請太守老爺發落。」太守道:「多承眾位恩公的威力。既將賦首擒獲,下官也不敢擅專。待到任所、即行具折,連賊首押赴東京,交到開封府包相爺那裡,自有定見。」智化道:「既如此,這藍驍倒要嚴加防範,好好看守,將來是襄陽的硬證。」復又道:「弟等三人去而復返者,因聽見顏大人巡按襄陽,欽派白五弟隨任供職。弟等急急趕回來,原欲會同兄長齊赴襄陽,幫助五弟,共襄此事。如今既有要犯在此,說不得必須耽遲幾日工夫。沙兄長、歐陽兄、丁賢弟,大家俱各在莊,留神照料藍驍。惟恐襄陽王暗裡遣人來盜取,卻是要緊的。就是太守赴任,路上也要仔細。若要小弟護送前往,一到任所,急急具折。待折子到時,即行將藍驍押赴開封。諸事已畢,再行趕到襄陽,庶乎於事有益。不知眾位兄長以為如何?」眾人齊聲道:「好。就是如此。」金公道:「只是又要勞動恩公,下官心甚不安。」說話間,酒筵擺設齊備,大家入座飲酒。
  只見張立悄悄與沙龍附耳。沙龍出席來到後面,見了鳳仙秋葵,將牡丹之事-一敘明。沙龍道:「如何?我看那女子舉止端方,決不是村莊的氣度,果然不錯。」秋葵道:「如今牡丹姐姐不知還在咱們這里居住,還是要隨任呢?」沙龍道:「自然是要隨任,跟了他父母去。豈有單單把他留在這裡之理呢?」秋葵道:「我看牡丹姐姐他不願意去。如今連衣服也不換,彷彿有什麼委屈,擦眼抹淚的。莫若爹爹問問太守,到底帶他去不帶他去,早定個主意為是。」沙龍道:「何必多此一問。那有他父母既認著了,不帶了去,還把女兒留在人家的道理?這都是你們貪戀難捨心生妄想之故。我不管。你牡丹姐姐如若不換衣服,我惟你們二人是問。少時我同太守還要進來看呢。」說罷轉身上廳去了。
  鳳仙聽了,低頭不語。惟有秋葵,將嘴一咧,哇的一聲哭著,奔到後面,見了牡丹,一把拉住,道:「哎喲!姐姐呀,你可快走了!我們可怎麼好呀!」說罷,放聲痛哭。牡丹也就陪哭起來了。眾人不知為著何故。隨後鳳仙也就來了,將此事說明。大家這才放了心了。何氏夫人過來拉住秋葵,道:「我的兒,你不要啼哭,你捨不得你的姐姐,那知我心裡還捨不得你呢。等著我們到了任所,急急遣人來接你。實對你說,我很愛你這實心眼兒,為人憨厚。你若不憎嫌,我就認你為乾女兒,你可願意麼?」秋葵聽了,登時止住淚,道:「這話果真麼?」何氏道:「有什麼不真呢?」秋葵便立起身來,道:「如此,母親請上,待孩兒拜見。」說罷,立時拜下去。何氏夫人連忙攙起。鳳仙道:「牡丹姐姐,你不要哭了,如今有了傻妹子了。」牡丹噗哧的一聲也笑了。鳳仙道:「妹子,你只顧了認母親。方才我爹爹說的話,難道你就忘了麼?」秋葵道:「我何嘗忘了呢!」便對牡丹道:「姐姐,你將衣服換了吧。我爹爹說了,如若不換衣服,要不依我們倆呢。你若拿著我當親妹妹,你就換了。若你瞧不起我,你就不換。」張媽媽也來相勸。鳳仙便吩咐丫環道:「快拿你家小姐的簪環衣服來。」彼此攛攝,牡丹礙不過臉去,只得從新梳洗起來。不多時,梳妝已畢,換了衣服,更覺鮮豔非常。牡丹又將簪珥贈了鳳仙姊妹許多,二人深謝了。
  且說沙龍來到廳上,復又執壺斟酒,剛然坐下,只見焦赤道:「沙大哥,今日歐陽兄智大哥俱在這裡,前次說的親事今日還不定規麼?」一句話說的也有笑的,也有怔的。怔的因不知其中之事體,此話從何說起;笑的是笑他性急,粗莽之甚。沙龍道:「焦賢弟,你忙什麼?為女兒之事何必在此一時呢?」焦赤道:「非是俺性急。明日智大哥又要隨太守赴任,豈不又是耽擱呢?還是早些定規了的是。」丁二爺道:「眾位不知,焦二哥為的是早些定了,他還等著吃喜酒呢。」焦赤道:「俺單等吃喜酒。這裡現放著酒。來,來,來,咱們且吃一杯。」說罷,端起來一飲而盡,大家歡笑快飲。酒飯已畢,金公便要了筆硯來,給邵邦傑細細寫了一信,連手帕並金魚玉釵俱備封固停當,當面交與丁雄,叫他回去,就托邵邦傑將此事細細訪查明白。匆忙之間,金公只說起牡丹投河自盡,卻忘了說明牡丹已經遇救,以及父女重逢。賞了丁雄二十兩銀子,即刻起身,趕赴長沙去了。
  沙龍此時已到後面,秋葵將何氏夫人認為乾女兒之事說了。又說起牡丹小姐已然換了衣服,還要請太守與爹爹一同拜見。沙龍便來到廳上,請了金公,來到後面。牡丹出來,先拜謝了沙龍。沙龍見牡丹花團錦簇,滿心喜歡。牡丹又與金公見禮,金公連忙攙起。見牡丹依然是閨閣妝扮,雖然歡喜,未免有些悽慘。牡丹又帶了秋葵與義父見禮。金公連忙叫牡丹攙扶。沙龍也叫鳳仙見了。金公又致謝沙龍:「小女在此打攪,多蒙兄長與二位姪女照拂。」沙龍連說:「不敢。」
  他等只管親的乾的,見父認女,旁邊把個張媽媽瞅的眼兒熱了,眼眶裡不由的流下淚來,用絹帕左擦右擦。早被牡丹看見,便對金公道:「孩兒還有一事告稟。」金公道:「我兒有話,只管說來。」牡丹道:「孩兒性命,多虧乾爹乾娘搭救,才有今日,而且老夫妻無男無女,孤苦隻身,求爹爹務必將他老夫妻帶到任上,孩兒也可以稍為報答。」金公道:「正當如此,我兒放心。就叫他老夫妻收拾收拾,明日隨行便了。」張媽媽聽了,這才破涕為笑。
  沙龍又同金公來到廳上,金公見設筵豐盛,未免心甚不安。沙龍道:「今日此筵,可謂四喜俱備。大家坐了,待我說來。」仍然太守首座,其次北俠、智公子、丁二官人、孟傑、焦赤,下首卻是沙龍與張立。焦赤先道:「大哥快說四喜。若說是了,有一喜俺喝一碗,如何?」沙龍道:「第一,太守今日一家團聚,又認了小姐,這個喜如何?」焦赤道:「好!可喜可賀。俺喝這一碗。快說第二。」沙龍道:「這第二就是賢弟說的了。今日湊著歐陽兄智賢弟在此,就把女兒大事定規了。從此咱三人便是親家了。一言為定,所有納聘的禮節再說。」焦赤道:「好呀!這才痛快呢。這二喜俺要喝兩碗,一碗陪歐陽兄、智大哥,一碗陪沙兄長。你三人也要換盅兒才是。」說的大眾笑了。果然北俠、智公子與沙員外彼此換杯。焦赤已然喝了兩碗。沙龍道:「三喜是明月太守榮任高升,這就算餞行的酒席,如何?」焦赤道:「沙兄長會打算盤,一打兩副成。也倒罷了,俺也喝一碗。」孟傑道:「這第四喜不知是什麼?倒要聽聽。」沙龍道:「太守認了小女為女是乾親家,歐陽兄與智賢弟定了小女為媳是新親家,張老丈認了太守的小姐為女是乾親家。通盤算來,今日乃我們三門親家大會齊兒,難道算不得一喜麼?」焦赤聽了卻不言語,也不飲酒。丁二爺道:「焦二哥,這碗酒為何不喝?」焦赤道:「他們親家鬧他們的親家,管俺什麼相干?這酒俺不喝他。」丁二爺道:「焦二哥,你莫要打不開算盤。將來這裡的姪女兒過了門時,他們親家爹對親家爺,咱們還是親家叔叔呢。」說的大家全笑了,彼此歡飲。飯畢之後,大家歇息。
  到了次日,金太守起身,智化隨任,獨有鳳仙秋葵與牡丹三人痛哭,不忍分別,好容易方才勸止。智化又諄諄囑咐,好生看守藍驍,等折子到時即行押解進京。北俠又提撥智化,一路小心。大家珍重,執手分別,上任的上任,回莊的回莊,俱各不表。
  要知後文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     探形蹤王府遣刺客 趕道路酒樓問書童


  且說小俠艾虎自從離了臥虎溝,要奔襄陽。他因在莊三日未曾飲酒,頭天就飲了個過量之酒,走了半天就住了。次日也是如此。到了第三日,猛然省悟道:「不好!若要如此,豈不又象上臥虎溝一樣麼?倘然再要誤事,那就不成事了。從今後酒要檢點才好。」自己勸了自己一番。因心裡惦著走路,偏偏的起得早了,不辨路徑,只顧往前進發。及至天亮,遇見行人問時,誰知把路走錯了。理應往東,卻岔到東北,有五六十里之遙。幸喜此人老成,的的確確告訴他,由何處到何鎮,再由何鎮到何堡,過了何堡幾里方是襄陽大路。艾虎聽了,躬身道謝,執手告別,自己暗道:「這是怎麼說!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這半夜的工夫白走了。仔細想來,全是前兩日貪酒之過。若不是那兩天醉了,何至有今日之忙,何至有如此之錯呢?可見酒之誤事不小。」自己悔恨無及。
  那知他就在此一錯上,便把北俠等讓過去了,所以直到襄陽全未遇見。這日好容易到了襄陽,各處店寓詢問,俱各不知。他那知道北俠等三人再不住旅店,惟恐怕招人的疑忌,全是在野寺古廟存身。小俠尋找多時,心內煩躁,只得找個店寓住了。
  次日便在各處訪查,酒也不敢多吃了。到處聽人傳說,新升來一位巡按大人姓顏,是包丞相的門生,為人精明,辦事梗直。倘若來時,大家可要把冤枉申訴申訴。又有悄悄低言講論的,他卻聽不真切。他便暗暗生智,坐在那裡,彷彿瞌睡,前仰後合,卻是閉目合睛,側耳細聽,漸漸的聽在耳內。原來是講究如何是立盟書,如何是蓋沖霄樓,如何設銅網陣。一連探訪了三日,到處講究的全是這些,心內早得了些主意。
  因知銅網陣的利害,不敢擅入,他卻每日在襄陽王府左右暗暗窺覷,或在對過酒樓瞭望。這日正在酒樓之上飲酒,卻眼巴巴的瞧著對過,見府內往來行人出入,也不介意。忽然來了二人,乘著馬,到了府前下馬,將馬拴在樁上,進府去了。有頓飯的工夫,二人出來,各解偏韁,一人扳鞍上馬,一人剛才認鐙只見跑出一人一招手,那人趕到跟前,附耳說了幾句,形色甚是倉皇。小俠見了,心中有些疑惑,連忙會鈔下樓,暗暗跟定二人,來到雙岔路口,只聽一人道:「咱們定准在長沙府關外十里堡鎮上會齊。請了。」各自加上一鞭,往東西而去。他二人只顧在馬上交談,執手告別,早被艾虎一眼看出,暗道:「敢則是他兩個呀!」
  你道此二人是誰?原來俱是招賢館的舊相知。一個是陡起邪念的賽方朔方貂。自從在夾溝被北俠削了他的刀,他便脫逃,也不敢回招賢館,他卻直奔襄陽投在奸王府內。那一個是機謀百出的小諸葛沈仲元。只因捉拿馬強時,他卻裝病不肯出頭。後來見他等生心搶劫,不由的暗笑,這些沒天良之人,什麼事都幹的出來。又聽見大家計議投奔襄陽,自己轉想:「趙爵久懷異心,將來國法必不赦宥。就是這些烏合之眾也不能成其大事。我何不將計就計,也上襄陽投在奸王那裡,看個動靜。倘有事關重大的,我在其中調停:一來與朝廷出力報效,二來為百姓剪惡除奸,豈不大妙。」
  但凡俠客義士行止不同。若是沈仲元尤難,自己先擔個從奸助惡之名,而且在奸王面前還要隨聲附和,逢迎獻媚,屈己從人,何以見他的俠義呢?殊不知他仗著自己聰明,智略過人。他把事體看透,猶如掌上觀文,彷彿逢場作戲。從遊戲中生出俠義來,這才是真正俠義。即如南俠北俠雙俠,甚至小俠,處處濟困扶危,誰不知是行俠尚義呢,這是明露的俠義,卻倒容易。若沈仲元決非他等可比。他卻在暗中調停,毫無露一點聲色,隨機應變,譎作多端。到了歸結,恰在俠義之中,豈不是個極難的事呢!他的這一番慧心靈機,真不愧小諸葛三字。
  他這一次隨了方貂同來,卻有一件重大之事。只因藍驍被人擒拿之後,將輜重分散唆羅。其中就有無賴之徒,噁心不改,急急趕赴襄陽,稟報奸王。奸王聽了,暗暗想道:「事尚未舉,先折了一隻臂膀,這便如何是好?」便來到集賢堂與大眾商議,道:「孤家原寫信一封與藍驍,叫他將金輝邀截上山,說他歸附。如不依從,即行殺害,免得來到襄陽,又要費手。不想藍驍被北俠擒獲。事到如今,列位可有什麼主意?」其中卻有明公,說道:「縱然害了金輝,也不濟事。現今聖上欽派顏查散巡按襄陽,而且長沙又改調了邵邦傑。這些人都有虎視眈眈之意。若欲加害,索性全然害了,方為穩便。如今卻有一計害三賢的妙策。」奸王聽了滿心歡喜,問道:「何謂一計害三賢?請道其詳。」這明公道:「金輝必由長沙經過。長沙關外十里堡,是個迎接官員的去處。只要派個有本領的去到那裡,夤夜之間,將金輝刺死。倘若成功,邵邦傑的太守也就作不牢了。金輝原是在他那裡住宿,既被人刺死了,焉有本地太守無罪之理?咱們把行刺之人深藏府內,卻辦一套文書,迎著顏巡按呈遞。他做襄陽巡按,襄陽太守被人刺死,他如何不管呢?既要管,又無處緝拿行刺之人。事要因循起來,聖上必要見怪,說他辦理不善。那時慢說他是包公的門生,就是包公也就難以迴護了。」奸王聽畢,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就派方貂前往。」
  旁邊早驚動了一個大明公沈仲元,見這明公說的得意洋洋,全不管行得行不得,不由的心中暗笑。惟恐萬一事成,豈不害一忠良?莫若我也走走,因此上前說道:『啟上千歲:此事重大,方貂一人惟恐不能成功,待微臣幫他同去如何?」奸三更加歡喜。方貂道:「為日有限,必須乘馬,方不誤事。」奸王道:「你等去到孤家御廄中,自己揀選馬匹去。」二人領命,就到御廄選了好馬,備辦停當,又到府內,見奸王稟辭。奸三囑咐了許多言語,二人告別出來。剛要上馬,奸王又派親隨之人出來,吩咐道:「此去成功不成功,務要早早回來。」二人答應,騎上馬,各要到下處收拾行李,所以來到雙岔口,言明會齊的所在。這才分東西,各回下處去了。
  所以艾虎聽了個明白,看了個真切,急急回到店中,算還了房錢,直奔長沙關外十里堡而來。一路上酒也不喝,恨不得一步邁到長沙,心內想著:「他們是騎馬,我是步行,如何趕的過馬去呢?」又轉想道:「他二人分東西而走,必然要帶行李,再無有不圖安逸的。圖安逸的必是夜宿曉行。我不管他,我給他個晝夜兼行,難道還趕不上他麼?」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卻是艾虎預先到了。歇息了一夜,次日必要訪查那二人的下落。出了旅店,在街市閒遊,果然見個鎮店之所,熱鬧非常。自己散步,見路東有接官廳,懸花結綵。仔細打聽,原來是本處太守邵老爺與襄陽太守金老爺是至相好,皆因太守上襄陽赴任,從此經過,故此邵老爺預備的這樣整齊。艾虎打聽這金老爺幾時方能到此,敢則是後日才到公館。艾虎聽在心裡,猛然省悟道:「是了。大約那兩個人必要在公館鬧什麼玄虛,後日我倒要早早的隱候他。」
  正在揣度之間,忽聽耳畔有人叫道:「二爺那裡去?」艾虎回頭一看,瞧著認得,一時想不起來,連忙問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怎么二爺連小人也認不得了呢?小人就是錦箋。二爺與我家爺結拜,二爺還賞了小人兩錠銀子。」艾虎道:「不錯,不錯。是我一時忘記了。你今到此何事?」錦箋道:「哎!說起來話長。二爺無事,請二爺到酒樓,小人再慢慢細稟。」艾虎即同錦箋上了路西的酒樓,揀個僻靜的桌兒坐了。錦箋還不肯坐。艾虎道:「酒樓之上何須論禮,你只管坐了,才好講話。」錦箋告坐,便在橫頭兒坐了。茶博士過來,要了酒菜。艾虎便問施公子。錦箋道:「好。現在邵老爺太守衙門居住。」艾虎道:「你主僕不是上九仙橋金老爺那裡,為何又到這裡呢?」錦箋道:「正因如此,所以話長。」便將投奔九仙橋始末原由,以及後來如何病在攸縣,說了一遍:「若不虧二爺賞了兩個錁子,我家相公如何養病呢?」艾虎說:「些須小事,何必提他。你且說,後來怎麼樣?」
  錦箋初見面何以就提賞了小人兩錠銀子?只因艾虎給的銀兩恰恰與錦箋救了急,所以他深深感激,時刻在念。俗語說的好:「寧給饑人一口,不送富人一斗。」是再不錯的。
  錦箋又說起遇了官司,如何要尋自盡:「卻好遇見一位蔣爺,賞了兩錠銀子,方能奔到長沙。」艾虎聽到此,便問道:「姓蔣的是什麼模樣?」錦箋說了形狀。艾虎不勝大喜,暗道:「蔣叔父也有了下落了。」錦箋又說起,邵老爺要與我家爺完婚,派丁雄送信給金公,誰知小姐卻是假的,婚事只好作罷。要追回丁雄,已經無及。昨日丁雄回來,金老爺那裡寫了一封信來,說他小姐因病上唐縣就醫,乘舟玩月,誤墮水中。那個小姐是假冒的。艾虎聽了詫異,道:「那個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錦箋將以前自己同佳蕙做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接著道:「邵老爺見信,將我家爺叫了過去,將信給他看了,額外還有一包東西。我家爺便喚佳蕙來,將這東西給他看了。佳蕙才哭了個哽氣倒噎。」艾虎道:「見了什麼東西,就這等哭?」錦箋道:「就是芙蓉帕金魚和玉鋇。我家爺因尼帕上有字,便問是誰人寫的。佳蕙方才道,這前面是他寫的。」艾虎問道:「佳蕙如何冒稱小姐呢?」錦箋又將對換衣服說了。艾虎說:「這就是了。後來怎麼樣呢?」錦箋道:「這佳蕙說:『前面字是妾寫的,這後邊字不是老爺寫的麼?』一句話倒把我家爺提醒了。仔細一看,認出是小人筆跡。立刻將小人叫進去,三曹對案,這才都說了,全是佳蕙與小人彼此對偷的,我家爺與金小姐一概不知。我家爺將我責備一番,便回明了邵老爺。邵老爺倒樂了,說小人與佳蕙兩小無猜,全是一片為主之心,倒是有良心的。只可惜小姐薄命傾生。誰知佳蕙自那日起痛念小姐,飲食俱廢。我家爺也是傷感。因此叫小人備辦祭禮,趁著明日邵老爺迎接金老爺去,他二人要對著江邊遙祭。」艾虎聽了,不勝悼歎。他那知道綠鴨灘給張公賀得義女之喜,那就是牡丹呢。
  錦箋說畢,又問小俠意欲何往。艾虎不肯明言,托言往臥虎溝去,又轉口道:「俺既知你主僕在此,俺倒要見見。你先去備辦祭禮,我在此等你,一路同往。」錦箋下樓,去不多時回來。艾虎會了錢鈔上樓,竟奔衙署。相離不遠,錦箋先跑去了,報知施生。施生歡喜非常,連忙來至衙外,將艾虎讓至東跨所之書房內。彼此歡敘,自不必說。
  到了次日,打聽邵老爺走後,施生見了艾虎,告過罪,暫且失陪。艾虎已知為遙祭之事,也不細問。施生同定佳蕙錦箋,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來到江邊,設擺祭禮,這一番痛哭,不想卻又生出巧事來了。
  欲知端底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     兩個千金真假已辨 一雙刺客妍媸自分


  且說施生同錦箋乘馬,佳蕙坐了一乘小轎,私自來到江邊,擺下祭禮,換了素服。施生拜奠,錦箋佳蕙跟在相公後面行禮。佳蕙此時哀哀戚戚的痛哭至甚,施生也是慘慘淒淒淚流不止,錦箋在旁懇懇切切百般勸慰。痛哭之後,復又拈香。候香燼的工夫,大家觀望江景。只見那邊來了一幫官船,卻是家眷行囊,船頭上艙門口一邊坐著一個丫環,裡面影影綽綽有個半老的夫人同著一位及笄的小姐,還有一個年少的相公。船臨江近,不由的都往岸邊瞭望。見施生背著手兒遠眺江景,瞧佳蕙手持羅帕,仍然試淚。小姐看了多時,搭訕著對相公說道:「兄弟,你看那人的面貌好似佳蕙。」小相公尚未答言,夫人道:「我兒悄言,世間面貌相同者頗多。他若是佳蕙,那廂必是施生了。」小姐方不言語,惟有秋水凝眸而已。
  原來此船就是金太守的家眷,何氏夫人帶著牡丹小姐金章公子。何氏夫人早已看見岸邊有素服祭奠之人,仔細看來,正是施生與佳蕙。施生是自幼兒常見的,佳蕙更不消說了,心中已覺慘切之至。一來惟恐小姐傷心,現有施生,不大穩便;二來又因金公脾氣不敢造次相認,所以說了句「世間面貌相同者頗多」。
  船已過去,到了停泊之處,早有丁雄呂慶在那裡伺候迎接。呂慶已從施公處回來,知是金公家眷到了,連忙伺候。僕婦丫環上前攙扶著,棄舟乘轎,直奔長沙府衙門去了。不多時,金老爺也到,丁雄呂慶上前請安,說:「家老爺備的馬匹在此,請老爺乘用。」金公笑吟吟的道:「你家老爺在那裡呢?」丁雄道:「在公館恭候老爺。」金公忙接絲韁,呂慶墜鐙,上了坐騎。丁雄呂慶也上了馬。呂慶在前引路,丁雄策著馬在金公旁邊。金公問他:「幾時到的長沙?你家老爺見了書信說些什麼?」丁雄道:「小人回來時極其迅速,不多幾日就到了。家老爺見了老爺的書信,小人不甚明白。等老爺見了家老爺,再為細述。」金公點了點頭。說話間,丁雄一伏身,?喇喇馬已跑開。
  又走了不多會,只見邵太守同定闔署官員,俱在那裡等候。此時呂慶已然下馬,急忙過來伺候。金公下馬,二位太守彼此相見,歡喜不盡。同到公廳之上,眾官員又從新參見。金公一一應酬了幾句,即請安歇去吧。眾官員散後,二位太守先敘了些彼此渴想的話頭,然後擺上酒肴,方問及完婚一節。邵老爺將錦箋佳蕙始末原由述了一遍。金公方才大悟,全與施生小姐毫無相干。二人暢飲敘闊。酒飯畢後,金老爺請邵老爺回署,邵老爺又陪坐多時,方才告別,坐轎回衙。
  此時施生早已回來了,獨獨不見了艾虎,好生著急,忙問書童。書童說:「艾爺並未言語,不知向何方去了。」施生心中懊悔,暗自揣度道:「想是賢弟見我把他一人丟在此處,他賭氣的走了。明日卻又往何方找尋去呢?」
  忽聽邵老爺回衙,連忙迎接,相見畢。邵老爺也不進內,便來至東跨所之內安歇,施生陪坐。邵老爺即將今日面見金公及牡丹遇救未死之事說了一遍:「你金老伯不但不怪你,反倒後悔。還說明日叫賢姪隨到任上與牡丹完婚。明日必到衙署回拜於我,賢任理應見見為是。」施生嗒嗒連聲,又與邵公拜揖,深深謝了。
  且說金公在公館大廳之內,請了智公子來談了許久。智化惟恐金公勞乏,便告退了。原來智化隨金公前來,處處留神。每夜人靜,改換行妝,不定內外巡查幾次。此時天已二鼓,智爺紮抹停當,從公館後面悄悄的往前巡來。剛至卡於門旁,猛抬頭見倒廳有個人影往前張望。智爺一聲兒也不言語,反將身形一矮,兩個腳尖兒沾地,「突,突,突」,順著牆根,直奔倒座東耳房而來。到了東耳房,將身一躬,腳尖兒墊勁兒,「嗖」便上了東耳房。抬頭見倒座北耳房高著許多,也不驚動倒座上的人,且往對面觀瞧。見廳上有一人爬伏,兩手把住椽頭,兩腳撐住瓦隴,倒垂勢往下觀瞧。智爺暗道:「此人來的有些蹊蹺,倒要看著。」忽見脊後又過來一人,短小身材,極其伶便。見他將爬伏那人的左腳登的磚一抽,那人腳下一鬆,猛然一跳。急將身形一長,從新將腳按了一按,復又爬伏。本人卻不理會,這邊智化看的明白,見他將身一長,背的利刃已被那人兒抽去。智爺暗暗放心,只是防著對面那人而已。轉眼之間,見爬伏那人從正房上翻轉下去,趕步進前,回手剛欲抽刀,誰知剩了皮鞘,暗說「不好」,轉身才待要走,只見迎面一刀砍來,急將腦袋一歪,身體一側,「噗哧」左膀著刀,「哎呀」一聲,栽倒在地。艾虎高聲嚷道:「有刺客!」早又聽見有人接聲,說道:「對面上房還有一個呢。」艾虎轉身竟奔倒座。卻見倒座上的人,跳到西耳房,身形一晃,已然越過牆去。艾虎卻不上房,就從這邊一伏身,躥上牆頭,隨即落下。腳底尚未站穩,覺的耳邊涼風一般。他卻一轉身,將刀往上一迎。只聽咯當一聲,刀對刀,火星亂進。只聽對面人道:「好!真正伶便。改日再會。請了。」一個健步,腳不沾地,直奔樹林去了。
  艾虎如何肯捨,隨後緊緊追來。到了樹林,左顧右盼,毫不見個人形。忽聽有人問道:「來的可是艾虎麼?有我在此。」艾虎驚喜道:「正是。可是師傅麼?賊人那裡去了呢?」智爺道:「賊已被擒。」艾虎尚未答言。只聽賊人道:「智大哥,小弟若是賊,大哥,你呢?」智爺連忙追問,原來正是小諸葛沈仲元,即行釋放。便問一問現在那裡,沈仲元將在襄陽王處說了。
  艾虎早已過來見了智爺,轉身又見了沈仲元。沈仲元道:「此是何人?」智化道:「怎麼賢弟忘了麼?他就是館童艾虎。」沈爺道:「哎呀!敢則是令徒麼!怪道,怪道。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好個伶俐身段。只他那抽刀的輕快與越牆的躲閃,真正靈通之至。」智化道:「好是好,未免還有些魯莽,欠些思慮。幸而樹林之內,是劣兄在此。倘若賢弟令人在此埋伏,小徒豈不吃了大虧麼?」說的沈爺也笑了。艾虎卻暗暗佩服。
  智爺又問道:「賢弟,你在襄陽王那裡作甚?」沈爺道:「有的,沒的,幾個好去處,都被眾位哥哥兄弟們占了,就剩了個襄陽王。說不得小弟任勞任怨罷了。再者,他那裡一舉一動,若無小弟在那裡,外面如何知道呢?」智化聽了,歎道:「似賢弟這番用心,又在我等之上了。」沈爺道:「分什麼上下。你我不能致君澤民,止於借俠義二字,了卻終身而已,有甚講究!」智爺連連點頭稱「是」。又托沈爺。倘有事關重大,務祈幫助。沈爺滿口應承。彼此分手,小諸葛卻回襄陽去了。
  智化與艾虎一同來到公館。此時已將方貂捆縛。金公正在那裡盤問。方貂仗著血氣之勇,毫無畏懼,一一據實說來。金公誆了口供,將他帶下去。令人看守。然後智爺帶了小俠拜見了金公,將來歷說明,金公感激不盡。
  等到了次日,回拜邵老爺,入了衙署,二位相見就座。金公先把昨夜智化艾虎拿住刺客的話說了。邵老爺立刻帶上方貂,略問了一問,果然口供相符,即行文到首縣寄監,將養傷痕,嚴加防範,以備押解東京。邵老爺叫請智化艾虎相見。金老爺請施俊來見。不多時,施生先到,拜見金公,金公甚覺郝顏,認過不已。施生也就謙遜了幾句。
  剛然說完,只見智爺同著小俠進來,參見邵老爺。邵公以客禮相待。施生見了小俠,歡喜非常,道:「賢弟,你往那裡去來?叫劣兄好生著急。」大家便問:「你二位如何認得?」施生先將結拜的情由述了一遍。然後小俠道:「小弟此來,非是要上臥虎溝,是為捉拿刺客而來。」大家駭異,問道:「如何就知有刺容呢?」小俠說:「私探襄陽府,聽見二人說的話,因此急急趕來,惟恐預先說了,走漏風聲,再者又恐兄長耽心,故此不告辭而去,望祈兄長莫怪。」大家聽了,慢說金公感激,連邵老爺與施生俱各佩服。
  飲酒之際,金公就請施生隨任完婚。施生道:「只因小婿離家日久,還要到家中探望雙親。待稟明父母后,再赴任所。不知岳父大人以為何如?」金公點點頭,也倒罷了。智化道:「公子回去,難道獨行麼?」施生道:「有錦箋跟隨。」智化道:「雖有錦箋,也不濟事。我想公子回家固然無事,若稟明令尊令堂之後,趕赴襄陽,這幾日的路程恐有些不便。」一句話提醒了金公,他乃屢次受了驚恐之人,連連說道:「是呀!還是恩公想的週到。似此如之奈何?」智化道:「此事不難,就叫小徒保護前去,包管無事。」艾虎道二「弟子願往。」施生道:「又要勞動賢弟,愚兄甚是不安。」艾虎道:「這勞什麼。」大家計議已定,還是女眷先行起身,然後金公告別。邵老爺諄諄要送,金老爺苦苦攔住,只得罷了。
  此時錦箋已備了馬匹。施生送岳父送了幾里,也就回去了。回到衙署的東院書房,邵老爺早吩咐丁雄備下行李盤費,交代明白,剛要轉後,只見邵老爺出來,又與他二人錢別,諄諄囑咐路上小心。施艾二人深深謝了,臨別叩拜。二人出了衙署,錦箋已將行李扣備停當,丁雄幫扶伺候。主僕三人乘馬,竟奔長洛縣施家莊去了。
  金牡丹事好容易收煞完了。後面雖有歸結,也不過是施生到任完婚。再要敘說那些沒要緊之事,未免耽誤正文。如今就得由金太守提到巡按顏大人,說緊要關節為是。想顏巡按起身在太守之先,金太守既然到任,顏巡按不消說了,固然是早到了。自顏查散到任,接了呈子無數,全是告襄陽王的:也有霸佔地畝的;也有搶奪妻女的;甚至有稚子弱女之家無故被搜羅入府,稚子排演優伶,弱女教習歌舞。黎民遭此慘害,不一而足。顏大人將眾人一一安置,叫他等俱備好好回去,不要聲張,也不用再遞催呈:「本院必要設法將襄陽王拿獲,與爾等報仇雪恨。」眾百姓叩頭謝恩,俱備散去。誰知其中就有襄陽王那裡暗暗派人前來,假作呈詞告狀,探聽巡按言詞動靜。如今既有這樣的口氣,他等便回去,啟知了襄陽王。
  不知奸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錦毛鼠初探沖霄樓 黑妖狐重到銅網陣


  且說奸王聽了探報之言,只氣得怪叫如雷,道:「孤乃當今皇叔,顏查散他是何等樣人,擅敢要捉拿孤家與百姓報仇雪恨!此話說的太大了,實實令人可氣!他仗的包黑子的門生,竟敢藐視孤家。孤家要是叫他好好在這裡為官,如何能夠成其大事?必須設計將他害了,一來出了這口惡氣,二來也好舉事。」因此轉想起:「俗言:『捉奸要雙,拿賊要贓。』必是孤家聲勢大了,朝廷有些知覺。孤家只要把盟書放好,嚴加防範,不落他人之手。無有對證,如何誣賴孤家呢!」想罷,便吩咐集賢堂眾多豪傑光棍,每夜輪流看守沖霄樓。所有消息線索,俱各安放停當。額外又用弓箭手、長槍手。倘有動靜,鳴鑼為號。大家齊心努力,勿得稍為懈弛。奸王這裡雖然防備,誰知早有一人暗暗探聽了一番,你道是誰?就是那爭強好勝不服氣的白玉堂。
  自顏巡按接印到任以來,大人與公孫先生料理公事,忙忙碌碌,毫無暇晷,而且案件中多一半是襄陽王的。白玉堂卻悄地裡訪查,已將八卦銅網陣聽在耳內。到了夜間人靜之時,改扮行裝,出了衙署,直奔襄陽府而來。先將大概看了,然後越過牆去,處處留神。在集賢堂竊聽了多時,夜靜無聲。從房上越了幾處牆垣,早見那邊有一高樓,直沖霄漢,心中暗道:「怪道起名沖霄樓,果然巍聳,且自下去看看。」回手掏出小小石子輕輕問路,細細聽去卻是實地,連忙飛身躍下,躡足潛蹤,滑步而行。來到切近一立身,他卻摸著木城板做的圍城,下有石基,上有垛口,垛口上面全有鋒芒。中有三門緊閉,用手按了一按,裡面關的紋絲兒不能動。只得又走了一面,依然三個門戶,也是雙扇緊閉。一連走了四面,都是如此,自己暗道:「我已去了四面,大約那四面也不過如此。他這八面每面三門,想是從這門上分出八卦來。各門俱都緊緊關閉,我今日來的不巧了,莫若暫且回去。改日再來打探,看是如何。」想罷,剛要轉身,只聽那邊有鑼聲,又是梆響,知是巡更的來了。他卻留神一看,見那邊有座小小更棚,連忙隱到更棚的後面,側耳細聽。
  不多時,只聽得鑼梆齊鳴,到了更棚,歇了。一人說道:「老王呀,你該當走走了。讓我們也歇歇。」一人答道:「你們只管進來歇吧。今日沒事。你忘了咱們上次該班,不是遇見了這麼一天麼。各處門全關著,怕什麼呢?今兒又是如此。咱們彷彿是個歇班日子,偷點懶兒很使得。」又一人道:「雖然如此上頭傳行的緊,鑼梆不響,工夫大了,頭兒又要問下來了,何苦呢?說不得王三李八你們二位辛苦辛苦,回來我們再換你。」說罷,王李二人就巡更去了。白玉堂趁著鑼梆聲音,暗暗離了更棚,竄房躍牆,回到署中。天已五鼓,悄悄進屋安歇。
  到了次日,便接了金輝的手本。顏大人即刻相見。金輝說起赤石崖捉了盜首藍驍,現在臥虎溝看守;十里堡拿了刺客方貂,交到長沙府監禁:此二人係趙爵的硬證,必須解赴東京。顏大人吩咐趕緊辦了奏折,寫了稟帖,派妥當差官先到長沙起了方貂,沿途州縣僅要派役護送;後到臥虎溝押了藍驍,不但官役護送,還有歐陽春丁兆蕙暗暗防備。丁二爺因要到家中探看,所以約了北俠,待諸事已畢,仍要同赴襄陽。後文再表。
  且說黑妖狐智化自從隨金公到任,他乃無事之人,同張立出府閒步。見西北有一去處,山勢峻岩,樹木蔥鬱,二人慢慢順步行去。詢之土人,此山名叫方山,及至臨近細細賞玩。山上有廟,朱垣碧瓦,宮殿巍峨。山下有潭,曲折迴環,清水漣滴。水曲之限有座漢?臺。石徑之畔又有解珮亭,乃是鄭交甫遇仙之處。這漢?就是方山的別名,而且房屋樓閣不少;雖則傾倒,不過略為修補,即可居住。似此妙境,卻不知當初是何人的名園。智化端詳了多時,暗暗想道:「好個藏風避氣的所在。聞得聖上為襄陽之事,不肯彰明較著,要暗暗削去他的羽翼。將來必有鄉勇義上歸附。倘是聚集人也不少,難道俱在府衙居住麼?莫若回明金公,將此處修理修理,以備不虞。豈不大妙。」想罷,同張立回來,見了太守,回明此事。金公深以為然,又稟明按院,便動工修理。智化見金公辦事梗直,晝夜勤勞,心中暗暗稱羨不已。
  這日智化猛然想起:「奸王蓋造沖霄樓,設立銅網陣。我與北俠丁二弟前次來時,未能探訪。如今我卻閒在這裡,何不悄地前去走走。」主意已定,便告訴了張立:「我找個相知,今夜惟恐不能回來。」暗暗帶了夜行衣百寶囊,出了衙署,直奔襄陽王的府第而來。找了寓所安歇。到了二鼓之時,出了寓所,施展飛簷走壁之能,來到木城之下。留神細看,見每面三門,有洞開的,有關閉的,有中間開兩邊關的,有兩邊開中間閉的,又有兩門連開單閉這頭或那頭的,又有單開這頭或那頭連閉兩門的:八面開閉,全然不同,與白玉堂探訪時全不相同。智化略定了定神,辨了方向,心中豁然明白,暗道:「是了。他這是按乾、坎、良、震、巽、離、坤、?的卦象排成。我且由正門進去,看是如何。」及至來到門內,裡面又是木板牆,斜正不一,大小不同。門更多了,曲折彎轉,左右往來。本欲投東,卻是向西;及要往南,反倒朝北。而且門戶之內,真的假的,開的閉的,迥不相同。就是夾道之中,通的塞的,明的暗的,不一而足。智化暗道:「好利害法子!幸虧這裡無人隱藏。倘有埋伏,就是要跑,卻從何處出去呢?」正在思索,忽聽「拍」的一聲,打在木板之上,「呱噠」又落在地下。彷彿有人擲磚瓦,卻是在木板子那邊。這邊左右留神細看,又不見人。智化納悶,不敢停步,隨彎就彎。轉了多時,剛到一個門前。只見嗖的一下,連忙一存身。那邊木板之上,「拍」的一響,一物落地。智化連忙撿起一看,卻是一塊石子,暗暗道:「這石子乃五弟白玉堂的技藝。難道他也來了麼?且進此門看看去。一伏身進門往旁一閃,是提防他的石子。抬頭看時,見一人東張西望,形色倉皇,連忙悄悄喚道:「五弟,五弟。劣兄智化在此。」只見那人往前一湊道:「小弟正是白玉堂。智兄幾時到來?」智化道:「劣兄來了許久。叵耐這些門戶鬧的人眼迷心亂,再也看不出方向來。賢弟何時到此?」白玉堂道:「小弟也來了許久了。果然的門戶曲折,令人難測。你我從何處出去方好?」智化道:「劣兄進來時,心內明明白白。如今左旋右轉,鬧的糊裡糊塗,竟不知去向了。這便怎麼處?」
  只聽木板那邊有人接言道:「不用忙,有我呢。」智化與白玉堂轉身往門外一看。見一人迎面而來,智化細細留神,滿心歡喜,道:「原來是沈賢弟麼?」沈仲元道:「正是。二位既來至此--那位是誰?」智化道:「不是外人,乃五弟白玉堂。」彼此見了。沈仲元道:「索性隨小弟看個水落石出。」二人道:「好。」沈仲元在前引路,二人隨後跟來。又過了好些門戶,方到沖霄樓。只見此樓也是八面朱窗玲瓏,周圍玉石柵欄,前面丹墀之上,一邊一個石象駝定寶瓶,別無他物。沈仲元道:「咱們就在此打坐。此地可遠觀,不可近玩。」說罷,就在臺基之上拂拭了拂試,三人坐下。
  沈爺道:「今日乃小弟值日之期。方才聽得有物擊木板之聲,便知是兄弟們來了,所以才迎了出來。虧得是小弟,若是別位,難免聲張起來。」白玉堂道:「小弟因一時性急,故此飛了兩個石子,探探路徑。」沈爺道:「二位兄長莫怪小弟說,以後眾家兄弟千萬不要到此。這樓中消息線索利害非常。奸王惟恐有人盜去盟書,所以嚴加防範。每日派人看守樓梯,最為要緊。」智化道:「這樓梯卻在何處?」沈爺道:「就在樓底後面,猶如馬道一般。梯底下面有一鐵門,裡面僅可存身。如有人來,只用將索簧上妥,盡等拿人。這製造的底細,一言難盡。二位兄長回去,見了眾家兄弟,諄囑一番,千萬不要到此。倘若遇了圈套,惟恐性命難保。休怪小弟言之不早也。」白玉堂道:「他既設此機關,難道就罷了不成?」沈仲元道:「如何就罷了呢?不過暫待時日。待有機緣,小弟探准了訣竅,設法破了索簧。只要消息不動,那時就好處治了。」智化道:「全仗賢弟幫助。」沈仲元道:「小弟當得效勞,兄長只管放心。」
  智化道:「我等從何處出去呢?」沈仲元道:「隨我來。」三人立起身來,下了臺基。沈仲元帶領二人,彎彎曲曲,過了無數的門戶,俱是從左轉。不多時,已看見外邊的木城。沈仲元道:「二位兄長出了此門,便無事了。以後千萬不要到此!恕小弟不送了。」智化二人謝了沈仲元,暗暗離了襄陽王府。智化又向白玉堂諄囑了一番,方才分手。白玉堂回轉按院衙門。智化悄地裡到了寓所。到次日方回太守衙門,見了張立,無非托言找個相知未遇。私探一節,毫不提起。
  且說白玉堂自從二探銅網陣,心中鬱鬱不樂,茶飯無心。這日顏大人請到書房,與公孫先生靜坐閒談,雨墨烹茶伺候。說到襄陽王,所有收的呈詞至今並未辦理,奸王目下嚴加防範,無隙可乘。顏大人道:「辦理民詞,卻是極易之事。只是如何使奸王到案呢?」公孫策道:「言雖如此,惟恐他暗裡使人探聽,又恐他別生枝節攪擾。他那裡既然嚴加防範,我這裡時刻小心。」白玉堂道:「先生之言甚是。第一做官以印為主。」便吩咐雨墨道:「大人印信要緊,從今後你要好好護持,不可忽略。」雨墨領命,才待轉身,白玉堂喚住,道:「你往那裡去?」雨墨道:「小人護印去。」白玉堂笑道:「你別性急,提起印來,你就護印去;方才要不提起,你也就想不起印來了。何必忙在此時呢?--再者還有一說,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焉知此時奸王那裡不有人來窺探。你這一去,提撥他了。曾記當初俺在開封盜取三寶之時,原不知三寶放於何處,因此用了個拍門投石問路之計,多虧郎官包興把俺領了去,俺才知三寶所在。你今若一去,豈不是『前車之鑒』麼?不過以後留神就是了。」雨墨連連稱「是」。白玉堂又將誆誘南俠入島、暗設線網拿住展昭的往事,述了一番。彼此談笑到二鼓之半,白玉堂辭了顏大人,出了書房,前後巡查。又吩咐更夫等,務要慇懃,回轉屋內去了。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回     巡按府氣走白玉堂 逆水泉搜求黃金印


  且說白五爺回到屋內,總覺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自己暗暗詫異道:「今日如何眼跳耳鳴起來?」只得將軟靠紮縛停當,挎上石袋,彷彿預備廝殺的一般。一夜之間,驚驚恐恐,未能好生安眠。到了次日,覺的精神倦怠,飲食懶進,而且短歎長吁,不時的摩拳擦掌。
  及至到了晚間,自己卻要早些就寢。誰知躺在?上千思萬慮,一時攢在心頭,翻來覆去,反倒焦急不寧。索性賭氣起來,穿好衣服,挎上石袋,佩了利刃,來到院中,前後巡邏。由西邊轉到東邊,猛聽得人聲嘈雜,嚷道:「不好了!西廂房失火了!」白玉堂急急從東邊趕過來。抬頭時見火光一片,照見正堂之上,有一人站立。回手從袋內取出石子,揚手打去,只聽噗哧一聲,倒而復立。白玉堂暗說:「不好!」此時眾差役俱各看見,又嚷有賊,又要救火。白玉堂一眼看見雨墨在那裡指手畫腳,分派眾人,連忙趕向前來,道:「雨墨,你不護印,張羅這些做什麼?」一句話提醒了雨墨,跑到大堂裡面一看,哎喲道:「不好了!印匣失去了!」
  白玉堂不暇細問,轉身出了衙署,一直追趕下去。早見前面有二人飛跑。白玉堂一壁趕,一壁掏出石子隨手擲去,卻好打在後面那人身上。只聽『咯當」一聲,卻是木器聲音。那人往前一撲,可巧跑的腳急,收煞不住,「噗咚」嘴吃屎爬在塵埃。白玉堂早已趕至跟前,照著腦後連脖子當的一下,跺了一腳。忽然前面那人抽身回來,將手一揚,弓弦一響。白玉堂跺腳伏身,眼光早已注定前面,那人回身揚手弦響,知有暗器,身體一蹲。那人也就湊近一步。好白玉堂,急中生智,故意的將左手一握臉。前面那人只打量白玉堂著傷,急奔前來。白玉堂覷定,將右手石子飛出。那人忙中有錯,忘了打人一拳,防人一腳。只聽「拍」,面上早已著了石子,哎喲了一聲,顧不得救他的伙計,負痛逃命去了。白玉堂也不追趕,就將爬伏那人按住,摸了摸脊背上卻是印匣,滿心歡喜。隨即背後燈籠火把,來了多少差役;因聽雨墨說白五爺追趕賊,故此隨後趕來幫助。見白五爺按住喊人。大家上前解下印匣,將賊人綁縛起來。只見這賊人滿臉血跡,異口皆腫,卻是連栽帶跺的。差役捧了印匣,押著賊人。白五爺跟隨在後,回到衙署。
  此時西廂房火已撲滅,顏大人與公孫策俱在大堂之上,雨墨在旁亂抖。房上之人已然拿下,卻是個吹氣的皮人兒。差役先將印匣安放在公堂之上。雨墨一眼看見,他也不抖了。然後又見眾人推擁著一個滿臉血漬矮胖之人,到了公堂之上。頗大人便問:「你叫什麼名字?」那人也不下跪,聲音洪亮,答道:「俺號鑽雲燕子,又叫坐地炮申虎。那個高大漢子,他叫神手大聖鄧車。」公孫策聽了,忙問道:「怎麼你們是兩個同來的麼?」申虎道:「何嘗不是。他偷的印匣卻叫我背著的。」公孫策叫將申虎帶將下去。
  說話間,白五爺已到,將追賊情形,如何將申虎打倒,又如何用石子把鄧車打跑的話說了。公孫策搖頭道:「如此說來,這印匣須要打開看看,方才放心。」白五爺聽了,眉頭一皺,暗道:「唸書人這等腐氣。共總有多大的工夫,難道他打開印匣,單把印拿了去麼?若真拿去,印匣也就輕了,如何還能夠沉重呢?就是細心,也到不了如此的田地。且叫他打開看了,我再奚落他一番。」即說道:「俺是粗莽人,沒有先生這樣細心,想的週到。倒要大家看看。」回頭吩咐雨墨將印匣打開。雨墨上前解開黃袱,揭起巨蓋,只見雨墨又亂抖起來,道:「不……不好咧!這……這是什麼?」白玉堂見此光景,連忙近前一看,見黑漆漆一塊東西,伸手拿起,沉甸甸的卻是一塊廢鐵。登時連急帶氣,不由的面目變色,暗暗叫著自己:「白玉堂呀,白玉堂!你枉自聰明,如今也被人家暗算了。可見公孫策比你高了一籌,你豈不愧死?」顏查散惟恐白玉堂臉上下不來,急問前道:「事已如此,不必為難。慢慢訪查,自有下落。」公孫策在旁,也將好言安慰。無奈白玉堂心中委實難安,到了此時,一語不發,惟有愧憤而已。公孫策請大人同白玉堂且上書房,待他慢慢誘問申虎。顏大人會意,攜了白玉堂的手,轉後面去了。
  公孫策又叫雨墨將印匣暫且包起,悄悄告訴他,第一白五爺要緊,你與大人好好看守,不可叫他離了左右。雨墨領命,也就上後面去了。
  公孫策吩咐差役帶著申虎,到了自己屋內。卻將申虎鬆了綁縛,換上了手鍋腳鐐,卻叫他坐下,以朋友之禮相待。先論交情,後講大義,嗣後替申虎抱屈,說:「可惜你這樣一個人,竟受了人的欺哄了。」申虎道:「此差原是奉王爺的鉤諭而來,如何是欺哄呢?」公孫先生笑道:「你真是誠實豪爽人,我不說明,你也不信。你想想同是一樣差使,如何他盜印,你背印匣呢?果然真有印,也倒罷了。人家把印早已拿去請功,卻叫你背著一塊廢鐵,遭了擒獲。難道你不是被人欺哄了麼?」申虎道:「怎麼印匣內不是印麼?」公孫策道:「何嘗是印呢。方才共同開看,只有一塊廢鐵。印信早被鄧車拿去。所以你遭擒時,他連救也不救,他樂得一個人去請功呢。」幾句話說的申虎如夢方醒,登時咬牙切齒,恨起鄧車來。
  公孫先生又叫人備了酒肴,陪著申虎飲酒,慢慢探問盜印的情由。申虎深恨鄧車,便吐實說道:「此事原是襄陽王在集賢堂與大家商議,要害按院大人,非盜印不可。鄧車自逞其能,就討了此差,卻叫我陪了他來。我以為是大家之事,理應幫助。誰知他不懷好意,竟將我陷害。我等昨晚就來了,只因不知印放在何處。後來聽見白五爺說,叫雨墨防守印信,我等聽了,甚是歡喜。不想白五爺又吩咐雨墨不必忙在一時,惟恐隔牆有耳。我等深眼白五爺精細,就把雨墨認準了,我們就回去了。故此今晚才來。可巧雨墨正與人講究護印之事。他在大堂的裡間,我們揣度印匣必在其中。鄧車就安設皮人,叫我在西廂房放火,為的是惑亂眾心,匆忙之際,方好下手。果然不出所料,眾人只顧張羅救火,又看見房上有那皮人,登時鼎沸起來。趁此時,鄧車到了裡間,提了印匣,越過牆垣,我隨後也出了衙署。尋覓了多時,方見鄧車,他就把印匣交付於我。想來就在這個工夫,他把印拿去了,才放上廢鐵。可恨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若早知是塊廢鐵,久已擲去,也不至於遭擒了。越想越是他有意捉弄我,實實令人可氣可恨!」
  公孫策又問道:「他們將印盜去,意欲何為?」申虎道:「我索性告訴先生吧。襄陽王已然商議明白:如若盜了印去,要丟在逆水泉內。」公孫策暗暗吃驚,急問道:「這逆水泉在那裡?」申虎道:「在洞庭湖的山環之內,單有一泉,水勢逆流,深不可測。若把印丟下去,是再也不能取出來的。」公孫策探問明白,飲酒已畢,叫人看守申虎,自己即來到書房見了顏大人,一五一十將申虎的話說了。顏大人聽了,雖則驚疑,卻也無可如何。
  公孫策左右一看,不見了白玉堂,便問:「五弟那裡去了?」顏大人道:「剛才出去。他說到屋中換換衣服就來。」公孫策道:「瞎!不該叫他一人出去。」急喚雨墨:「你到白五爺屋中,說我與大人有緊要事相商,請他快來。」雨墨去不多時,回來稟道:「小人問白五爺伴當,說五爺換了衣服,就出去了。說上書房來了。」公孫策搖頭道:「不好了!白五弟走了。他這一去,除非有了印方肯回來;若是無印,只怕要生出別的事來。」顏大人著急,道:「適才很該叫雨墨跟了他去。」公孫策道:「他決意要去,就是派雨墨跟了去,他也要把他支開。我原打算問明了印的下落,將五弟極力的開導一番,再設法將印找回。不想他竟走了。此時徒急無益,只好暗暗訪查,慢慢等他便了。」
  自此日為始,顏大人行坐不安,茶飯無心,白日盼到昏黑,昏黑盼到天亮,一連就是五天,毫無影響,急的顏大人歎氣唉聲,語言顛倒。多虧公孫策百般勸慰,又要料理官務。
  這日,只見外班進來稟道:「外面有五位官長到了,現有手本呈上。」公孫先生接過一看,滿心歡喜。原來是南俠同定盧方四弟兄來了。連忙回了顏大人,立刻請到書房相見。外班轉身出去。公孫策迎了出來,彼此各道寒暄。獨蔣平不見玉堂迎接,心中暗暗輾轉。及至來到書房,顏大人也出公座見禮。展爺道:「卑職等一來奉旨,二來相諭,特來在大人衙門供職。』要行屬員之禮。顏大人那裡肯受,道:「五位乃是欽命,而且是敝老師衙署人員,本院如何能以屬員相待。」吩咐:「看座。只行常禮罷了。」五人謝了坐。只見顏大人愁眉不展,面帶赧顏。
  盧方先問:「五弟那裡去了?」顏大人聽此一問,不但垂頭不語,更覺滿面通紅。公孫策在旁答道:「提起話長。」就將五日前鄧車盜印情由述了一遍:「五弟自那日不告而去,至今總未回來。」盧方等不覺大驚失色,道:「如此說來,五弟這一去別有些不妥罷了?」蔣平忙攔道:「有什麼不妥呢。不過五弟因印信丟了,臉上有些下不來,暫且躲避幾時。待有了印,也就回來了。大哥不要多慮。請問先生,這印信可有些下落?」公孫策道:「雖有下落,只是難以求取。」蔣平道:「端的如何?」公孫策又將申虎說出逆水泉的情節說了。蔣平說道:「既有下落,咱們先取印要緊。堂堂接院,如何沒有印信?但只一件,襄陽王那裡既來盜印,他必仍然暗裡使人探聽,又恐他別生事端,須要嚴加防備方妥。明日我同大哥二哥上逆水泉取印,展大哥同三哥在衙署守護。白晝間還好,獨有夜間更要留神。」計議已定,即刻排宴飲酒,無非講論這節事體。大家喝的也不暢快,囫圇吃畢飯後,大家安歇。展爺單住了一間,盧方四人另有三間一所,帶著伴當居住。
  展爺晚間無事,來到公孫先生屋內閒談。忽見蔣爺進來,彼此就座。蔣爺悄悄道:「據小弟想來,五弟這一去,凶多吉少。弟因大哥忠厚,心路兒窄,三哥又是莽鹵性子兒太急,所以小弟用言語兒岔開。明日弟等取印去後,大人前公孫先生須要善為解釋。到了夜間,展兄務要留神。我三哥是靠不得的。再者五弟吉凶,千萬不要對三哥說明。五弟倘若回來,就求公孫先生與展兄將他絆住,斷不可再叫他走了。如若仍不回來,只好等我們從逆水泉回來,再作道理。」公孫先生與展爺連連點頭應允,蔣平也就回轉屋內安歇。
  到了次日,盧方等別了眾人,蔣爺帶了水靠,一直竟奔洞庭湖而來,到了金山廟,蔣爺惟恐盧方跟到逆水泉瞅著害怕著急,便對盧方道:「大哥,此處離逆水泉不遠了,小弟就在此改裝。大哥在此專等,又可照看了衣服包裹。」說著話,將大衣服脫下,折了折,包在包裹之內,即把水靠穿妥,同定韓彰,前往逆水泉而去。這裡盧爺提了包裹,進廟瞻仰了一番。原來是五顯財神廟。將包裹放在供桌上,轉身出來,坐在門檻之上,觀看山景。
  不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四回     救村婦劉立保泄機 遇豪傑陳起望探信


  且說盧方出廟觀看山景。急見那邊來了個婦人慌慌張張,見了盧方,說道:「救人呀,救人呀!」說著話,邁步跑進廟去了。盧方才待要問,又見後面有一人穿著軍卒眼色,口內胡言亂道,追趕前來。盧方聽了,不由的氣往上沖,迎面將掌一晃,腳下一踢,那軍卒栽倒在地。盧方趕步,腳踏胸膛,喝道:「你這廝擅自追趕良家婦女,意欲何為?進!」說罷,揚拳要打。那軍卒道:「你老爺不必動怒,小人實說。小人名叫劉立保,在飛叉太保鍾大王爺寨內做了四等的小頭目。只因前日襄陽王爺派人送來一個罈子,裡面裝定一位英雄的骨殖,說此人姓白名玉堂。襄陽王爺恐人把骨殖盜去,因此交給我們大王,我們大王說,這位姓白的是個義士好朋友,就把他埋在九截松五峰嶺下。今日又派我帶領一十六個嘍囉抬了祭禮前來,與姓自的上墳。小人因出恭,落在後面,恰好遇見這個婦人。小人以為幽山荒僻,欺負他是個孤行的婦女,也不過是臊皮打哈哈兒,並非誠心要把他怎麼樣。就是這麼一件事情,你老聽明白了?」劉立保一壁說話,一壁偷眼瞅盧方。見盧方愣愣柯柯,不言不語,彷彿出神,忘其所以,後面說的話大約全沒聽見。劉立保暗道:「這位別有什麼症候吧?我不趁此時逃走,還等什麼?」輕輕從盧方的腳下滾出,爬起來就往前追趕嘍囉去了。
  到了那裡,見眾人祭禮擺妥,單等劉立保。劉立保也不說長,也不道短,走到祭桌跟前雙膝跪倒。眾人同聲道:「一來奉上命差遣,二來聞聽說死者是個好漢。來,來,來,大家行個禮兒,也是應當的。」眾人跪倒,剛磕下頭去。只聽劉立保哇的一聲,放聲大哭。眾人覺得詫異,道:「行禮使得,哭他何益?」劉立保不但哭,嘴裡還數數落落的道:「白五爺呀!我的白五爺!今日奉大王之命前來與你老上墳,差一點兒沒叫人把我毀了。焉知不是你老人家的默佑保護,小人方才得脫。若非你老的陰靈顯應,大約我這劉立保保不住,叫人家弄死了。哎呀!我那有靈有聖的白五爺呀。」眾人聽了不覺要笑,只得上前相勸,好容易方才住聲。眾人原打算祭奠完了,大家團團圍住,一吃一喝。不想劉立保餘慟尚在。眾人見頭兒如此,只得仍將祭禮裝在食盒裡面,大家抬起。也有抱怨的,辛苦了這半天連個祭餘也沒嘗著;也有納悶的,劉立保今兒受了誰的氣來到這裡借此發洩呢?俱各猜不出是什麼緣故。
  劉立保眼尖,見那邊來了幾個獵戶,各持兵刃,知道不好,他便從小路溜之乎也。這裡唆羅抬著食盒,冷不防劈叉拍一陣亂響,將食盒傢伙砸個稀爛。其中有兩個獵戶,一個使棍,一個托叉,問道:「劉立保那裡去了?」眾唆羅中有認的二人的,便說道:「陸大爺,魯二爺,這是怎麼說?我等並沒敢得罪尊駕,為何將傢伙俱各打碎?我們如何回去交差呢?」只聽使棍的說:「你等休來問俺。俺只問你,劉立保在那裡?」嘍囉道:「他早已從小路逃走,大爺找他則甚?」使棍的冷笑道:「好呀!他竟逃走了,便宜這廝。你等回去上復你家大王,問他這洞庭之內,可有無故劫掠良家婦女的規矩麼?而且他敢邀截俺的妻小,是何道理?」眾嘍囉聽了,方明白劉立保所做之事。大約方才慟哭,想來是已然受了委屈了,便向前央告道:「大爺二爺不要動怒,我們回去必稟知大王,將他重處,實實不干小人們之事。」使叉的還要搶叉動手,使棍的攔住道:「賢弟體要傷害他等。且看鍾大王素日情面。」又對眾嘍囉道:「俺若不看你家大王的分上,將你等一個也是不留。你等回去,務必將劉立保所做之惡說明,也叫你家大王知道俺等並非無故廝鬧。且饒恕爾等去吧。」眾嘍囉抱頭鼠竄而去。
  原來此二人乃是郎舅,使棍的姓陸名彬,使叉的姓魯名英。方才那婦人便是陸彬之妻,魯英之姊,一身好武藝,時常進山搜羅禽獸。因在山上就看見一群唆羅上山,他便急急藏躲,惟恐叫人看見,不甚雅相,待眾嘍囉過去,他才慢慢下山,意欲歸家,可巧迎頭遇見劉立保胡言亂語。魯氏故意的驚慌,將他誘下,原要用袖箭打他,以戒下次。不想來到五顯廟前,一眼看見盧方,倒不好意思,只得嚷道:「救人呀,救人呀!」盧大爺方把劉立保踢倒。這婦人也就回家告訴陸魯二人。所以二人提了利刃,帶了四個獵戶前來,要拿劉立保出氣。誰知他早已脫逃,只得找尋那紫面大漢。先到廟中尋了一遍,見供桌上有個包裹,卻不見人。又吩咐獵戶四下搜尋,只聽那邊獵戶道:「在這裡呢。」陸魯二人急急趕到樹後,見盧方一張紫面,滿部髭髯,身材凜凜,氣概昂昂,不由的暗暗羨慕。連忙上前致謝道:「多蒙恩公救拔,我等感激不盡,請問尊姓大名。」
  誰知盧方自從聽了劉立保之言,一時慟徹心髓,迷了本性,信步出廟,來到樹林之內,全然不覺。如今聽陸魯二人之言,猛然還過一口氣來,方才清醒,不肯說出名姓,含糊答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請了。」陸魯二人見盧方不肯說出名姓,也不便再問,欲邀到莊上酬謝。盧方答道:「因有同人在山下相等,礙難久停。改日再為拜訪。」說罷,將手一拱轉身竟奔逆水泉而來。
  此時已有薄暮之際,正走之間,只見前面一片火光,旁有一人往下注視。及至切近,卻是韓彰,便悄悄問道:「二弟,怎麼樣了?」韓彰道:「四弟已然下去二次,言下面極深極冷,寒氣徹骨,不能多延時刻,所以用乾柴烘著,一來上來時可以向火暖寒,二來借火光以作水中眼目。大哥腳下立穩著,再往下看。」盧方登住頑石,往泉下一看。但見碧澄澄迴環來往,浪滾滾上下翻騰,那一股冷颼颼寒氣侵入肌骨。盧方不由的連打幾個寒噤道:「了不得,了不得!這樣寒泉逆水,四弟如何受得,尋不著印信,性命卻是要緊。怎麼好,怎麼好!四弟呀,四弟。摸的著,摸不著,快些上來吧!你若再不上來,劣兄先就禁不起了。」嘴裡說著,身體已然打起戰來,連牙齒咯咯咯抖的山響。韓彰見盧方這番光景,惟恐有失,連忙過來攙住,道:「大哥且在那邊向火去。四弟不久也就上來了。」盧方那裡肯動,兩隻眼睛直勾勾往水裡緊瞅。半晌,只聽忽喇喇水面一翻,見蔣平剛然一冒,被逆水一滾,打將下去。轉來轉去,一連幾次,好容易扒往沿石,將身體一長,出了水面。韓彰伸手接住,將身往後一仰,用力一提,這才把蔣平拉將上來,攙到火堆烘烤暖寒。遲了一會,蔣平方說出話來,道:「好利害!好利害!若非火光,險些兒心頭迷亂了。小弟被水滾的已然力盡筋疲了。」盧方道「四弟呀,印信雖然要緊,再不要下去了。」蔣平道:「小弟也不下去了。」回手在水靠內掏出印來,道:「有了此物,我還下去做什麼?」
  忽聽那邊有人答道:「三位功已成了,可喜可賀。」盧方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陸魯兄弟,連忙執手,道:「二位為何去而復返?」陸彬道:「我等因恩公竟奔逆水泉而來,甚不放心,故此悄悄跟隨。誰知三位特為此事到此。果然這位本領高強。這泉內沒有人敢下去的。」韓彰便問此二位是何人,盧方就把廟前之事說了一遍。蔣平此時卻將水靠脫下,問道:「大哥,小弟很冷,我的衣服呢?」盧方道:「喲!放在五顯廟內了。這便怎處?賢弟且穿愚兄的。」說罷,就要脫下。蔣平攔道:「大哥不要脫。你老的衣服,小弟如何穿的起來。莫若將就到五顯廟再穿不遲。」只見魯英早已脫下衣服來,道:「四爺且穿上這件吧。那包袱弟等已然叫莊丁拿回莊去了。」陸彬道:「再者天色已晚,請三位同到敝莊略為歇息,明早再行如何呢?」盧方等只得從命。
  蔣平問道:「貴莊在那裡?」陸彬道:「離此不過二里之遙,名叫陳起望,便是舍下。」說罷,五人離了逆水泉,一直來到陳起望。相離不遠,早見有多少燈籠火把迎將上來。火光之下看去,好一座莊院,甚是廣闊齊整,而且莊丁人煙不少。進了莊門,來在待客廳上,極其宏敞暄赫。陸彬先叫莊丁把包袱取出,與蔣平換了衣服。轉眼間已擺上酒肴,大家敘座,方才細問姓名,彼此一一說了。陸魯二人本久已聞名,不能親近,如今見了,曷勝敬仰。陸彬道:「此事我弟兄早已知道。只因五日前來了個襄陽王府的站堂官,此人姓雷,他把盜印之事述說一番,弟等不勝驚駭。本要攔阻,不想他已將印信撂在逆水泉內,才到敝莊。我等將他埋怨不已,陳說利害,他也覺的後悔,惜乎事已做成,不能更改。自他去後,弟等好生的替按院大人憂心。誰知蔣四兄有這樣的本領,弟等真不勝拜服之至!」蔣爺道:「豈敢,豈敢。請問這姓雷的,不是單名一個英字,在府街之後二里半地八寶莊居住麼?」陸彬道:「正是,正是。四兄如何認得?」蔣平道:「小弟也是聞名,卻未會面。」
  盧方道:「請問陸兄,這裡可有九截松五峰嶺麼?」陸彬道:「有。就在正南之上。盧兄何故問他?」盧方聽見,不由的落下淚來,就將劉立保說的言語敘明。說罷,痛哭。韓蔣二人聽了,驚疑不止。蔣平惟恐盧方心路兒窄,連忙遮掩道:「此事恐是訛傳,未必是真。若果有此事,按院那裡如何連個風聲也沒有呢?據小弟看來,其中有詐。待明日回去,小弟細細探訪就明白了。」陸魯二人見蔣爺如此說,也就勸盧方道:「大哥不要傷心。此一節事我弟兄就不知道,焉知不是訛傳呢?等四兄打聽明白,自然有個水落石出。」盧方聽了也就無可如何,而且新到初交的朋友家內,也不便痛哭流涕,只得止住淚痕。
  蔣平就將此事岔開,問陸魯如何生理。陸彬道:「小弟在此莊內以漁獵為生。我這鄉鄰有捕魚的,有打獵的,皆是小弟二人評論市價。」三人聽了,知他二人是丁家兄弟一流人物,甚是稱羨。酒飯已畢,大家歇息。三人心內有事,如何睡的著。到了五鼓,便起身別了陸魯弟兄,離了陳起望。那敢耽延,急急趕到按院衙門,見了顏大人,將印呈上。不但顏大人歡喜感激,連公孫策也是誇獎佩服,更有個雨墨暗暗高興,殷慇懃勤,盡心服侍。
  盧方便問:「這幾日五弟可有信息麼?」公孫策道:「仍是毫無影響。」盧方連聲歎氣,道:「如此看來,五弟死矣!」又將聽見劉立保之言說了一遍。顏大人尚未聽完,先就哭了。蔣平道:「不必猶疑。我此時就去細細打聽一番,看是如何。」
  要知白玉堂的下落,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五回     三探沖霄玉堂遭害 一封印信趙爵擔驚


  且說蔣平要去打聽白玉堂下落,急急奔到八寶莊找著了雷震。恰好雷英在家,聽說蔣爺到了,父子一同出迎。雷英先叩謝了救父之恩。雷震連忙請蔣爺到書房獻茶,寒暄敘罷,蔣爺便問白玉堂的下落。雷英歎道:「說來實在可慘可傷。」便一長一短說出。蔣爺聽了,哭了個哽氣倒噎,連雷震也為之掉淚。
  這段情節不好說,不忍說,又不能不說。你道白玉堂端的如何?自那日改了行裝,私離衙署,找了個小廟存身,卻是個小天齊廟,自己暗暗思索道:「白玉堂英名一世,歸結卻遭了別人的暗算,豈不可氣可恥。按院的印信別人敢盜,難道奸王的盟書我就不敢盜麼?前次沈仲元雖說銅網陣的利害,他也不過說個大概,並不知其中的底細,大約也是少所見而多所怪的意思。如何能夠處處有線索,步步有消息呢?但有存身站腳之處,我白玉堂仗著一身武藝,也可以支持得來。倘能盟書到手,那時一本奏上當今,將奸工參倒,還愁印信沒有麼?」越思越想,甚是得意。
  到了夜間二鼓之時,便到了木城之下。來過二次,門戶已然看慣,毫不介意。端詳了端詳,就由坎門而入。轉了幾個門戶。心中不耐煩,在百寶囊中掏出如意綜來。凡有不通閉塞之處,也不尋門,也不找戶,將如意?拋上去,用手理定絨繩,便過去。一連幾次,皆是如此,更覺爽快無阻,心中暢快,暗道:「他雖然設了疑陣,其奈我白玉堂何!」越過多少板牆,便看見沖霄樓。仍在石基之上歇息了歇息,自己犯想道:「前次沈仲元說過,樓梯在正北。我且到樓梯看看。』順著臺基,繞到樓梯一看,果與馬道相似。才待要上,只見有人說道:「什麼人?病太歲張華在此。」「嗖」的一刀砍來。白玉堂也不招架,將身一閃,刀卻砍空。張華往前一撲,白玉堂就勢一腳。張華站不穩栽將下來,刀已落地。白玉堂趕上一步,將刀一拿,覺著甚是沉重壓手,暗道:「這小子好大力氣。不然,如何使這樣的笨物呢!」
  他那知道張華自從被北俠將刀削折,他卻打了一把厚背的利刃,分量極大。他只顧圖了結實,卻忘了自己使他不動。自從打了此刀之後,從未對壘廝殺,不知兵刃累手。今日猛見有人上梯,出其不意,他盡力的砍來。卻好白爺靈便,一閃身,他的刀砍空。力猛刀沉,是刀把他累的,往前一撲。再加上白爺一腳,他焉有不撤手擲刀,栽下去的理呢?
  且說白爺提著笨刀,隨後趕下,照著張華的哽嗓,將刀不過往下一按。真是兵刃沉重的好處,不用費力,只聽「噗哧」的一聲,刀會自己把張華殺了。白玉堂暗道:「兵刃沉了也有趣,殺人真能省勁。」
  誰知馬道之下,鐵門那裡,還有一人,卻是小瘟?徐敝。見張華喪命,他將身一閃,進了鐵門,暗暗將索簧上妥,專等拿人的。白玉堂那裡知道,見樓梯無人攔擋,攜著笨刀,就到沖霄樓上。從欄杆往上觀瞧,其高非常。又見樓卻無門,依然八面窗櫺,左尋右找,無門可入。一時性起,將笨刀順著窗縫,往上一撬一撬。不多的工夫,窗戶已然離糟。白爺滿心歡喜,將左手把住窗櫺,右手再一用力,窗戶已然落下一扇,順手輕輕的一放。樓內已然看見,卻甚明亮,不知光從何生。回手掏出一塊小小石子,往樓內一擲。側耳一聽,咕嚕嚕石子滾到那邊不響了,一派木板之聲。白玉堂聽了放心,將身一縱,上了窗戶臺兒,卻將笨刀往下一探,果真是實在的木板。輕輕躍下,來到樓內,腳尖滑步,卻甚平穩。往亮處奔來一看,又是八面小小窗櫺,裡面更覺光亮,暗道:「大約其中必有埋伏。我既來到此處,焉有不看之理。」又用笨刀將小窗略略的一撬,誰知小窗隨手放開。白玉堂舉目留神,原來是從下面一縷燈光照徹上面一個燈毯,此光直射到中梁之上,見有絨線繫定一個小小的錦匣,暗道:「原來盟書在此。」這句話尚未出口,覺得腳下一動。才待轉步,不由將笨刀一扔,只聽「咕嗜」一聲,滾板一翻。白爺說聲:「不好!」身體往下一沉,覺得痛徹心髓。登時從頭上到腳下無處不是利刃,週身已無完膚。
  只見一陣鑼聲亂響,人聲嘈雜,道:「銅網陣有了人了。」其中有一人高聲道:「放箭!」耳內如聞飛蝗驟雨,銅網之上猶如刺蝟一般,早已動不的了。這人又吩咐:「住箭!」弓箭手下去,長槍手上來。打來火把照看,見銅網之內血漬淋漓,慢說面目,連四肢俱各不分了。小瘟?徐敝滿心得意,吩咐:「拔箭。」血肉狼藉,難以注目。將箭拔完之後,徐敝仰面覷視,不防有人把滑車一拉,銅網往上一起,那把笨刀就落將下來,不歪不斜,正砍在徐敝的頭上,把個腦袋平分兩半,一張嘴往兩下裡一咧,一邊是「哎」,一邊是「呀」,身體往後一倒,也就「嗚呼哀哉」了。
  眾人見了,不敢怠慢,急忙來到集賢堂。此時奸王已知銅網有人,大家正在議論,只見來人稟道:「銅網不知打住何人。從網內落下一把笨刀來,將徐敝砍死。」奸王道:「雖然銅網打住一人,不想倒反傷了孤家兩條好漢。又不知此人是誰?孤家倒要看看去。」眾人來到銅網之下。吩咐將屍骸抖下來,已然是塊血餅,如何認得出來。旁邊早有一人看見石袋,道:「這是什麼物件?」伸手拿起,裡面尚有石子。這石袋未傷,是笨刀擋住之故。沈仲元駭目驚心,暗道:「五弟呀,五弟!你為何不聽我的言語,竟自遭此慘毒?好不傷感人也!」只聽鄧車道:「千歲爺萬千之喜。此人非別個,他乃大鬧東京的錦毛鼠白玉堂,除他並無第二個用石子的,這正是顏查散的幫手。」奸王聽了,心中歡喜。因此用罈子盛了屍首,次日送到軍山交給鍾雄掩埋看守。
  前天劉立保說的原非訛傳。如今蔣平又聽雷英說的傷心慘目,不由的痛哭。雷震在旁拭淚,勸慰多時。蔣爺止住傷心,又問道:「賢弟,如今奸王那裡作何計較?務求明以告我,幸勿吝教。」雷英道:「奸王雖然謀為不軌,每日以歌童舞女為事,也是個聲色貨利之徒。他此時刻刻不忘的惟有按院大人,總要設法將大人陷害了,方合心意。恩公回去稟明大人,務要晝夜留神方好。再者,恩公如有用著小可之時,小可當效犬馬之勞,決不食言。」蔣爺聽了,深深致謝。辭了雷英父子,往按院衙門而來,暗暗忖道:「我這回去,見了我大哥,必須如此如此,索性叫他老死心塌地的痛哭一場,省得懸想出病來,反為不美。就是這個主意。」
  不多時,到了街中。剛到大堂,見雨墨從那邊出來,便忙問道:「大人在那裡?」雨墨道:「大人同眾位俱在書房,正盼望四爺。」蔣爺點頭,轉過二堂,便看見了書房。他就先自放聲大哭,道:「哎呀,不好了!五弟叫人害了!死的好不修苦呀!」一壁嚷著,一壁進了書房。見了盧方,伸手拉住,道:「大哥,五弟真個死了也。」盧方聞聽,登時昏暈過去。韓彰徐慶連忙扶住,哭著呼喚。展爺在旁,又是傷心,又是勸慰。不料顏查散那裡瞪著雙睛,口中叫了一聲「賢弟呀!」將眼一翻,往後便仰,多虧公孫先生扶住。卻好雨墨趕到,急急上前,也是亂叫。此時書房就如孝棚一般,哭的叫的,忙在一處。好容易,盧大爺哭了出來,蔣四爺等放心。展爺又過來照看頗大人,幸喜也還過氣來。這一陣悲啼,不堪入耳。展爺與公孫先生雖則傷心,到了此時,反要百般的解勸。
  盧大爺痛定之後,方問蔣平道:「五弟如何死的?」蔣平道:「說起咱五弟來,實在可憐。」便將誤落銅網陣遭害的原由說了。說了又哭,哭了又說,分外的比別人鬧的利害。後來索性要不活著了,要跟了老五去。急的個實心的盧方,倒把他勸解了多時。徐慶粗豪直爽人,如何禁的住揉磨,連說帶嚷,道:「四弟,你好胡鬧!人死不能復生,只是哭他,也是無益。與其哭他,何不與他報仇呢?」眾人道:「還是三弟想的開。」此時顏大人已被雨墨攙進後面歇息去了。
  忽見外班拿進一角文書,是襄陽王那裡來的官務。公孫先生接來,拆開看畢,道:「你叫差官略等一等,我這裡即有回文答復。」外班回身出去傳說。公孫策對眾人道:「他這文書不是為官務而來。」眾人道:「不為官事卻是為何?」公孫策道:「他因這些日不見咱們衙門有什麼動靜,故此行了文書來,我這裡必須答復。他明是移文,暗裡卻打聽印信消息而來。」展爺道:「這有何妨。如今有了印信,還愁什麼答復麼?」蔣平道:「雖則如此。他若看見有了印信,只怕又要生別的事端了。」公孫策點頭,道:「四弟慮的是極。如今且自答了回文,我這裡嚴加防備就是了。」說罷按著原文答復明白,叫雨墨請出印來用上,外面又打了封口,交付外班,即交原差領回。
  官務完畢之後,大家擺上酒飯,仍是盧方首座,也不謙遜,大家團團圍坐。只見盧方無精打采,短歎長吁,連酒也不沾唇,卻一汪眼淚泡著眼珠兒,何曾是個乾。大家見此光景,俱各悶悶不樂。惟獨徐慶一言不發,自己把著一壺酒,左一杯,右一盞,彷彿拿酒煞氣的一般。不多會,他就醉了,先自離席,一邊躺著去了。眾人因盧方不喝不吃,也就說道:「大哥如不耐煩,何不歇息歇息呢?」盧方順口說道:「既然如此,眾位賢弟,恕劣兄不陪了。」也就回到自己屋內去了。
  這裡公孫策展昭韓彰蔣平四人飲酒之間,商議事體。蔣平又將雷英說奸王刻刻不忘要害大人的話說了。公孫策道:「我也正為此事躊躇。我想今日這套文書回去,奸王見了必是驚疑詫異。他如何肯善罷干休呢?咱們如今有個道理:第一,大人處要個精細有本領的,不消說了,是展大哥的責任。什麼事展兄全不用管,就只保護大人要緊。第二,盧大哥身體欠爽,一來要人眼侍,二來又要照看,此差交給四弟。我與韓二兄徐三弟今晚在書房,如此如此。倘有意外之事,隨機應變,管保諸事不至遺漏。眾位兄弟想想如何呢?」展爺等聽了道:「很好,就是如此料理吧。」酒飯已畢,展爺便到後面,看了看顏大人,又到前面,瞧了瞧盧大爺,兩下裡無非俱是傷心,不必細表。
  且說襄陽王的差官領了回文,來到行中,問了問奸王正同眾人在集賢堂內,即刻來到廳前。進了廳房,將回文呈上。奸王接來一看,道:「哎呀!按院印信既叫孤家盜來,他那裡如何仍有印信?豈有此理?事有可疑。」說罷,將回文遞與鄧車。鄧車接來一看,不覺的滿面通紅,道:「啟上千歲:小臣為此印信原非容易,難道送印之人有弊麼?」一句話提醒了奸王,立刻吩咐:「快拿雷英來。」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六回     公孫先生假扮按院 神手大聖暗中計謀


  且說襄陽王趙爵因見回文上有了印信,追問鄧車。鄧車說:「必是送印之人舞弊。」奸王立刻將雷英喚來,問道:「前次將印好好交代托付於你,你送往那裡去了?」雷英道:「小臣奉千歲密旨,將印信小心在意撂在逆水泉內,並見此泉水勢洶湧,寒氣凜冽。王爺因何追問?」奸王道:『你既將印信撂在泉內,為何今日回文仍有印信?」說罷,將回文扔下。雷英無奈從地下拾起一看,果見印信光明,毫無錯謬,驚的無言可答。奸王大怒道:「如今有人扳你送印作弊,快快與我據實說來?」雷英道:「小臣實實將印送到逆水泉內,如何擅敢作弊?請問千歲,是誰說來。」奸王道:「方才鄧車說來。」
  雷英聽了,暗暗發恨。心內一動,妙計即生,不由的冷笑道:「小臣只道那個說的,原來是鄧車。小臣啟上千歲,小臣正為此事心中犯疑。我想按院乃包相的門生,智略過人,而且他那衙門裡能人不少,如何能夠輕易的印信叫人盜去?必是將真印藏過,故意的設一方假印,被鄧車盜來。他以為幹了一件少一無二的奇功,誰知今日真印現出,不但使小臣徒勞無益,額外還擔個不白之冤,兀的不委屈死人了。」一席話說的個奸王點頭不語。鄧車羞愧難當,真是羞惱便成怒,一聲怪叫道:「哎喲!好顏查散!你竟敢欺負俺麼!俺合你誓不兩立。」雷英道:「鄧大哥不要著急,小弟是據理而論。你既能以廢鐵倒換印信,難道不准人家提出真的換上假的麼?事已如此,須要大家一同商議方好。」鄧車道:「商議什麼!俺如今惟有殺了按院,以泄欺侮之恨,別不及言。有膽量的隨俺走走呀!」只見沈仲元道:「小弟情願奉陪。」奸王聞聽,滿心歡喜。就在集賢堂擺上酒肴,大家暢飲。
  到了初鼓之後,鄧車與沈仲元俱備改扮停當,辭了奸王,竟往按院衙門而來。路途之間計議明白:鄧車下手,沈仲元觀風。及至到了按院衙門,鄧車往左右一看,不見了沈仲元,並不知他何時去的,心中暗道:「他方才還合我說話,怎麼轉眼間就不見了呢?哦!是了!想來他也是個畏首畏尾之人,瞧不得素常誇口,事到頭來也不自由了。且看鄧車的能為。待成功之後,再將他極力的奚落一場。」
  想罷,縱身越牆,進了衙門。急轉過二堂,見書房東首那一間燈燭明亮。躡足潛蹤,悄到窗下,濕破窗紙,覷眼偷看。見大人手執案卷,細細觀看,而且時常掩卷犯想。雖然穿著便服,卻是端然正坐。旁邊連雨墨也不伺候。鄧車暗道:「看他這番光景,卻象個與國家辦事的良臣,原不應將他殺卻。奈俺老鄧要急於成功,就說不得了。」便奔到中間門邊一看,卻是四扇格扇,邊格有鎖鎖著,中間兩扇親閉。用手輕輕一撼,卻是豎著立閂。回手從背後抽出刀來,順著門縫將刀伸進,右腕一挺勁,刀尖就紮在立閂之上。然後左手按住刀背,右手只用將腕子往上一拱,立閂的底下已然出槽,右手又往旁邊一擺,左手往下一按,只聽咯當的一聲,立柱落實。輕輕把刀抽出,用口銜住。左右手把住了格扇,一邊往懷裡一帶,一邊往外一推,微微有些聲息,「吱溜溜」便開開了一扇。鄧車回手攏住刀把,先伸刀,後伏身,斜跨而入。即奔東間的軟簾,用刀將簾一挑,「呼」的一聲,腳下邁步,手舉鋼刀,只聽「咯當」一聲。鄧車口說:「不好!」磨轉身往外就跑。早已聽見嘩啷一聲。又聽見有人道:「三弟放手,是我!」「噗哧」的一聲,隨後就追出來了。
  你道鄧車如何剛進來就跑了呢?只因他撬閂之時,韓二爺已然諄諄注視,見他將門推開,便持刀下來。尚未立穩,鄧車就進來了。韓二爺知他必奔東間,卻搶步先進東間。及至鄧車掀簾邁步舉刀,韓二爺的刀已落下。鄧車借燈光一照,即用刀架開,「咯當」轉身出來,忙迫中將桌上的蠟燈嘩啷碰在地下。此時三爺徐慶赤著雙足仰臥在?上,酣睡不醒,覺得腳下後跟上有人咬了一口,猛然驚醒,跳下地來就把韓三爺抱住。韓二爺說:「是我!」一摔身,恰好徐三爺腳踏著落下蠟燈的蠟頭兒一滑,腳下不穩,「噗哧」爬伏在地。
  誰知看案卷的不是大人,卻是公孫先生。韓爺未進東間之先,他已溜了出來。卻推徐爺,又恐徐爺將他抱住。見他赤著雙足,沒奈何才咬了他一口。徐爺這才醒了。因韓二爺摔脫追將出去,他卻跌倒的快當,爬起來的剪絕,隨後也就呱嘰呱嘰追了出來。
  且說韓二爺跟定鄧車,竄房越牆,緊緊跟隨,忽然不見了。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正然納悶,猛聽有人叫道:「鄧大哥,鄧大哥!榆樹後頭藏不住,你藏在松樹後頭吧。」韓二爺聽了,細細往那邊觀瞧,果然有一棵榆樹,一棵松樹,暗暗道:「這是何人呢?明是告訴我這賊在榆樹後面。我還發呆麼?」想罷,竟奔榆樹而來。果真鄧車離了榆樹,又往前跑。韓二爺急急墊步緊趕,追了個嘴尾相連,差不了兩步,再也趕不上。
  又聽見有人叫道:「鄧大哥!鄧大哥!你跑只管跑,小心著暗器呀!」這句話卻是沈仲元告訴韓彰防著鄧車的鐵彈。不想提醒了韓彰,暗道:「是呀!我已離他不遠,何不用暗器打他呢?這個朋友真是旁觀者清。」想罷,左手一撐,將弩箭上上。把頭一低,手往前一點。這邊「噌」,那邊「拍」,又聽「哎呀」。韓二爺已知賊人著傷,更不肯捨。誰知鄧車肩頭之上中了弩箭,覺得背後發麻,忽然心內一陣噁心,暗道:「不好,此物必是有毒。」又跑了有一二里之遙,心內發亂,頭暈眼花,翻筋斗栽倒在地。韓二爺已知藥性發作,賊人昏暈過去,腳下也就慢慢的走了。只聽背後呱嘰呱嘰的亂響,口內叫道:「二哥!二哥!你老在前面麼?」韓二爺聽聲音是徐三爺,連忙答道:「三弟!劣兄在此。」說話間,徐慶已到,說:「怪道那人告訴小弟,說二哥往東北追下來了,果然不差。賊人在那裡?」韓二爺道:「已中劣兄的暗器栽倒了。但不知暗中幫助的卻是何人?方才劣兄也虧了此人。」二人來到鄧車跟前,見他四肢紮煞,躺在地下。徐爺道:「二哥將他扶起,小弟背著他。」韓彰依言,扶起鄧車,徐慶背上,轉回衙門而來。走不多幾步,見有燈光明亮,卻是差役人等前來接應,大家上前,幫同將鄧車抬回街去。
  此時公孫策同定盧方蔣平俱在大堂之上立等。見韓彰回來,問了備細,大家歡喜。不多時,把鄧車抬來。韓二爺取出一丸解藥,一半用水研開灌下,並立即拔出箭來,將一半敷上傷口。公孫先生即吩咐差役拿了手鐲腳鐐,給鄧車上好,容他慢慢甦醒。遲了半晌,只聽鄧車口內嘟囔道:「姓沈的!你如何是來幫俺,你直是害我來了。好呀,氣死俺也!」「哎呀」了一聲,睜開二目往上一看,上面坐著四五個人,明燈亮燭,照如白晝。即要轉動,覺著甚不得力。低頭看時,腕上有鐲,腳下有鐐,自己又一犯想,還記得中了暗器,心中一陣迷亂,必是被他們擒獲了。想到此,不由的五內往上一翻,咽喉內按捺不住,將口一張,哇的一聲,吐了許多綠水涎痰,胸隔雖覺亂跳,卻甚明白清爽。他卻閉目,一語不發。
  忽聽耳畔有人喚道:「鄧朋友,你這時好些了?你我作好漢的,決無兒女情態,到了那裡說那裡的話。你若有膽量,將這杯暖酒喝了!如若疑忌害怕,俺也不強讓你。」鄧車聽了,將眼睜開看時,見一人身形瘦弱,蹲在身旁,手擎著一杯熱騰騰的黃酒,便問道:「足下何人!」那人答道:「俺蔣平特來敬你一杯。你敢喝麼!」鄧車笑道:「原來是翻江鼠。你這話欺俺太甚!既被你擒來,刀斧尚且不怕,何況是酒!縱然是砒霜毒藥,俺也要喝的。何懼之有!」蔣平道:「好朋友!真正爽快。」說罷,將酒杯送至唇邊。鄧車張開口,一飲而盡。又見過來一人道:「鄧朋友,你我雖有嫌隙,卻是道義相通,各為其主。何不請過來大家坐談呢?」鄧車仰面看時,這人不是別人,就是在燈下看案卷的假按院,心內輾轉道:「敢則他不是顏按院?如此看來,就是遭了他們圈套了。」便問道:「尊駕何人?」那人道:「在下公孫策,」回手又指盧方道:「這是鑽天鼠盧方大哥,這是徹地鼠韓彰二哥,那邊是穿山鼠徐慶徐三哥。還有御貓展大哥在後面保護大人,已命人請去了,少刻就到。」鄧車聽了道:「這些朋友,俺都知道。久仰,久仰。既承臺愛,俺倒要隨喜隨喜了。」蔣爺在旁伸手將他攙起,吟溜嘩啷蹭到桌邊,也不謙遜,剛要坐下,只見展爺從外面進來,一執手道:「鄧朋友,久違了!」鄧車久已知道展昭,無可回答,只是說道:「請了。」展爺與大眾見了,彼此就座,伴當添杯換酒。鄧車到了此時,講不得砢磣,只好兩手捧杯,縮頭而飲。
  只聽公孫先生問道:「大人今夜睡得安穩麼?」展爺道:「略覺好些,只是思念五弟,每每從夢中哭醒。」盧方聽了,登時落下淚來。忽見徐慶瞪起雙睛,擦摩兩掌,立起身來道:「姓鄧的!你把俺五弟如何害了?快快說來。」公孫策連忙說道:「三弟,此事不關鄧朋友相干,體要錯怪了人。」蔣平道:「三哥,那全是奸王設下圈套。五弟爭強好勝,自投羅網,如何抱怨得別人呢?」韓爺也在旁攔阻。展爺知道公孫先生要探問鄧車,惟恐徐慶攪亂了事體,不得實信,只得張羅換酒,用言語岔開。徐慶無可如何,仍然坐在那裡,氣忿忿的一語不發。
  展爺換酒斟畢,方慢慢與公孫策你一言我一語套問鄧車,打聽襄陽王的事件。鄧車原是個卑鄙之人,見大家把他朋友相待,他便口不應心的說出實話來,言:「襄陽王所仗的是飛叉太保鍾雄為保障,若將此人收伏,破襄陽王便不難矣。」公孫策套問明白,天已大亮,便派人將鄧車押到班房,好好看守。大家也就各歸屋內,略為歇息。
  且說盧方回到屋內,與三個義弟說道:「愚兄有一事與三位賢弟商議。想五弟不幸遭此茶毒,難道他的骨殖,就擱在九截松五峰嶺不成?劣兄意欲將他骨殖取來,送回原籍。不知眾位賢弟意下如何?」三人聽了,同聲道:「正當如此,我等也是這等想。」只見徐慶道:「小弟告辭了。」盧方道:「三弟那裡去?」徐慶道:「小弟盜老五的骨殖去。」盧方連忙搖頭道:「三弟去不得。」韓彰道:「三弟太莽撞了。就去,也要大家商議明白,當如何去法。」蔣平道:「據小弟想來,襄陽王既將骨殖交付鍾雄,鍾雄必是加意防守。事情若不預料,恐到了臨期有了疏虞,反為不美。」盧方點頭道:「四弟所論甚是。當如何去法呢?」蔣平道:「大哥身體有些不爽,可以不去。叫二哥替你老去。三哥心急性躁,此事非衝鋒打仗可比,莫若小弟替三哥去。大哥在家也不寂寞,就是我與二哥同去,也有幫助。大哥想想如何?」盧方道:「很好。就這樣吧。」徐慶瞅了蔣平一眼,也不言語。只見伴當拿了杯著放下,弟兄四人就座。盧方又問:「二位賢弟幾時起身?」蔣平道:「此事不必匆忙,後日起身也不為遲。」商議已畢,飲酒用飯。
  不知他等如何盜骨,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七回     愣徐慶拜求展熊飛 病蔣平指引陳起望


  且說盧方自白玉堂亡後,每日茶飯無心,不過應個景而已。不多時,酒飯已畢,四人閒坐。盧方因一夜不曾合眼,便有些困倦,在一旁和衣而臥。韓彰與蔣平二人計議如何盜取骨殖,又張羅行李馬匹。獨獨把個愣爺撇在一邊,不瞅不睬,好生氣悶,心內輾轉道:「同是結義弟兄,如何他們去得,我就去不得呢?難道他們盡弟兄的情長,單不許我盡點心麼?豈有此理!我看他們商量的得意,實實令人可氣。」站起身來,出了房屋,便奔展爺的單間而來。
  剛然進屋,見展爺方才睡醒,在那裡擦臉,他也不管事之輕重,撲翻身跪倒道:「哎呀!展大哥呀!委屈煞小弟了。求你老幫扶幫扶呀!」說罷,痛哭。倒把展爺嚇了一跳,連忙拉起他道:「三弟,這是為何?有活起來說。」徐慶更會撒潑,一壁抽泣著,一壁說道:「大哥,你老若應了幫扶小弟,小弟方才起來;你老若不應,小弟就死在這裡了!」展爺道:「是了,劣兄幫扶你就是了。三弟快些起來講。」徐慶又磕了一個頭,道:「大哥應了,再無反悔。」方立起身來,拭去淚痕,坐下道:「小弟非為別事,求大哥同小弟到五峰嶺走走。」展爺道:「端的為著何事?」徐慶便將盧方要盜白玉堂的骨殖說了一遍:「他們三個怎麼拿著我不當人,都說我不好。我如今偏要賭賭這口氣。沒奈何,求大哥幫扶小弟走走。」展爺聽了,暗暗思忖道:「原來為著此事。我想蔣四弟是個極其精細之人,必有一番見解。而且盜骨是機密之事,似他這魯莽烈性,如何使得呢?若要不去,已然應了他,又不好意思。而且他為此事屈體下禮,說不得了,好歹只得同他走走。」便問道:「三弟幾時起身?」徐慶道:「就在今晚。」展爺道:「如何恁般忙呢?」徐慶道:「大哥不曉得,我二哥與四弟定於後日起身。我既要賭這口氣,須早兩天。及至他們到時,咱們功已成了。那時方出這口惡氣。還有一宗,大哥千萬不可叫二哥四弟知道。晚間我與大哥悄悄的一溜兒,急急趕向前去,方妙。」展爺無奈何,只得應了。徐慶立起身來道:『小弟還到那邊照應去。大哥暗暗收拾行李器械馬匹。起身以前,在衙門後牆專等。」展爺點頭。
  徐慶去後,展爺又好笑又後悔,笑是笑他粗鹵,悔是不該應他。事已如此,無可如何,只得叫過伴當來,將此事悄悄告訴他,叫他收拾行李馬匹。又取過筆硯來,寫了兩封字兒藏好。然後到按院那裡看了一番,又同眾人吃過了晚飯。看天已昏黑,便轉回屋中,問伴當道:「行李馬匹俱有了?」伴當道:「方才跟徐爺的伴當來了,說他家爺在衙門後頭等著呢。將爺的行李馬匹也攏在一處了。」展爺點了點頭,回手從懷中掏出兩個字柬來道:「此柬是給公孫老爺的,此柬是給蔣四爺的。你在此屋等著,候初更之後再將此字送去,就交與跟爺們的從人,不必面遞。交待明白,急急趕赴前去。我們在途中慢慢等你。這是怕他們追趕之意,省得徐三爺抱怨於我。」伴當一一答應。
  展爺卻從從容容出了衙門,來到後牆,果見徐慶與伴當拉著馬匹,在那裡張望,上前見了。徐慶問道:「跟大哥的人呢?」展爺道:「我叫他隨後來,惟恐同行叫人犯疑。」徐應道:「很好。小弟還忘了一事,大哥只管同我的伴當慢慢前行。小弟去去就來。」說罷,回身去了。
  且說跟展爺的伴當,在屋內候到起更,方將字柬送去。蔣爺的伴當接過字柬,來到屋內一看,只見盧方仍是和衣而臥,韓彰在那裡吃茶,卻不見四爺蔣平。只得問了問同伴,說在公孫先生那裡。伴當即來到公孫策屋內,見公孫策拿過字柬,正在那裡講論,道:「展大哥囑咐小心奸細刺客,此論甚是。然而不當跟隨徐三弟同去。」蔣平道:「這必是我三哥磨著展大哥去的。」剛說著,又見自己的伴當前來,便問道:「什麼事件?」伴當道:「方才跟展老爺的人給老爺送了個字柬來。」說罷,呈上。蔣爺接來打開看畢,笑道:「如何?我說是我三哥磨著展大哥去的,果然不錯。」即將字帖遞與公孫策。公孫策從頭至尾看去,上面寫著:「徐慶跪求,央及劣兄,斷難推辭,只得暫時隨去。賢弟見字,務於明日急速就到,共同幫助。千萬不要追趕!惟恐識破了,三弟面上不好看。……」云云。公孫策道:「言雖如此,明日二位再要起身,豈不剩了盧大哥一人,內外如何照應呢?」蔣平道:「小弟回去,與大哥二哥商量。既是展大哥與三哥先行,明日小弟一人足已夠了。留下二哥如何?」公孫策道:「甚好,甚好。」
  正說間,只見看班房的差人慌慌張張進來道:「公孫老爺,不好了!方才徐老爺到了班房,吩咐道:『你等歇息,俺要與姓鄧的說句機密話。』獨留小人伺候。徐老爺進屋,尚未坐穩,就叫小人看茶去。誰知小人烹了茶來,只見屋內漆黑,急急喚人掌燈看時,哎呀!老爺呀!只見鄧車仰臥在?上,昏迷不省,滿?血漬。原來鄧車的雙睛,被徐老爺剜去了。現時不知鄧車的生死。特來回稟二位老爺知道。」公孫策與蔣平二人聽了,驚駭非常,急叫從人掌燈來至外面班房看時,多少差役將鄧車扶起,已然甦醒過來,大罵徐慶不止。公孫策見此慘然形景,不忍注目。蔣平吩咐差人好生服侍將養,便同公孫策轉身來見盧方,說了詳細,不勝駭然。大家計議了一夜。
  至次日天明,只見門上的進來,拿著稟帖遞與公孫先生一看,歡喜道:「好,好,好。快請,快請。」原來是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蕙,自從押解金面神藍驍賽方朔方貂之後,同到茉花村,本欲約會丁兆蘭同赴襄陽,無奈丁母欠安,雙俠只得在家侍奉。北俠告辭,丁家弟兄苦苦相留。北俠也是無事之人,權且住下。後來了母痊癒,雙俠商議,老母是有了年歲之人,為人子者不可遠離膝下。又恐北俠踽踽涼涼一人上襄陽,不好意思;而且因老母染病,晨昏問安,耽擱了多少日期,左右為難,只得仍叫了二爺隨著北俠同赴襄陽,留下丁大爺在家奉親,又可以照料家務。因此北俠與丁二爺起身。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來到襄陽太守衙門。可巧門上正是金福祿,上前參見,急急回稟了老爺金輝,立刻請至書房,暫為少待。此時黑妖狐智化早已接出來,彼此相見,快樂非常。不多時,金太守更衣出來,北俠與丁二官人要以官長見禮。金公那裡肯受,口口聲聲以恩公呼之。大家謙讓多時,仍是以賓客相待。左右獻茶已畢,寒溫敘過,便提起按院衙門近來事體如何。黑妖狐智化連聲歎氣道:「一言難盡!好叫仁兄賢弟得知,玉堂白五弟遭了害了。」北俠聽了,好生詫異,丁二爺不勝驚駭,同聲說道:「竟有這等事!請道其詳。」智化便從訪探沖霄樓說起,如何遇見白玉堂,將他勸回;後來又聽得按院失去印信,想來白五弟就因此事拚了性命,誤落在銅網陣中傾生喪命,滔滔不斷,說了一遍。北俠與丁二爺聽畢,不由的俱各落淚歎息。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原是聲應氣求的弟兄,焉有不傷心的道理。因此也不在太守衙門耽擱,便約了智化急急趕到按院衙門而來。早見公孫策在前,盧方等隨在後面,彼此相見。雖未與盧方道惱,見他眼圈兒紅紅的,面龐兒比先前瘦了好些,大家未免唏噓一番。獨有丁兆蕙拉著盧方的手,由不得淚如雨下。想起當初陷空島與茉花村不過隔著蘆花蕩,彼此義氣相投,何等的親密,想不到五弟卻在襄陽喪命,而且又在少年英勇之時,竟是如此夭壽,尤為可傷。二人哭泣多時,還虧了智化用言語勸慰。北俠也攔住丁二爺道:「二弟,盧大哥全仗你我開導解勸,你如何反招大哥傷起心來呢?」說罷,大家來到盧方的屋內,就座獻茶。北俠等三人又問候顏大人的起居,公孫策將顏大人得病的情由述了一番。三人方知大人也是為念五弟欠安,不勝浩歎。
  智化便問衙門近來事體如何。公孫策將已往之事一一敘說,漸漸說到拿住鄧車。蔣平又接言道:「不想從此又生出事來。」丁二爺間道:「又有何事?」蔣平便說:「要盜五弟的骨殖。誰知俺三哥暗求展大哥幫助,昨晚已然起身。起身也罷了,臨走時俺三哥把鄧車二目剜去。」北俠聽了皺眉,道:「這是何意?」智化道:「三哥不能報仇,暫且拿鄧車出氣。鄧車也就冤的很了。」丁二爺道:「若論鄧車的行為傷天害理,失去二目也就不算冤。」公孫策道:「只是展大哥與徐三弟此去,小弟好生放心不下。」蔣平道:「如今歐陽兄智大哥丁二弟俱各來了,妥當的很。明日我等一同起身。行中留下我二哥服侍大哥,照應內外。小弟仍是為盜五弟骨殖之事。歐陽兄三位另有一宗緊要之事。」智化問道:「還有什麼事?」蔣平道:「只因前次拿獲鄧車之時,公孫先生與展大哥探訪明白:原來襄陽王所仗者飛又太保鍾雄,若能收伏此人,則襄陽不難破矣。如今就將此事托付三位弟兄,不知肯應否?」智化丁兆蕙同聲說道:「既來之,則安之。四弟不必問我等應與不應,到了那裡,看勢做事就是了,何能預為定准。」公孫先生在旁,稱贊道:「是極!是極!」
  說話間,酒席早已擺開,大家略為謙遜,即便人席。卻是歐陽春的首座,其次智化丁兆蕙,又其次公孫策盧方,下首是韓彰蔣平。七位爺把酒談心,不必細表。
  到了次日,北俠等四個別了公孫策與盧韓二人,四人在路行程。偏偏的蔣平肚泄起來,先前還可掙扎,到後來連連泄了幾次,覺得精神倦怠,身體勞乏。北俠道:「四弟既有貴恙,莫若找個寓所暫為歇息,明日再做道理,有何不可呢。」蔣平道:「不要如此,你三位有要緊之事,如何因我一人耽擱。小弟想起來了,有個去處頗可為聚會之所。離洞庭湖不遠,有個陳起望,莊上有郎二人,一人姓陸名彬,一人姓魯名英,頗尚俠義。三位到了那裡,只要提出小弟,他二人再無不掃榻相迎之理。咱們就在那裡相會吧。」說著,擰眉攢目,又要肚泄起來。北俠等三人見此光景,只得依從。蔣平又叫伴當隨去,沿途好生服侍,不可怠慢。伴當連連答應,跟隨去了。
  蔣爺這裡左一次,右一次,泄個不了。看看的天色晚了,心內好生著急,只得勉強認鐙,上了坐騎,往前進發。心急嫌馬慢,又不敢極力的催他,恐自己氣力不佳,乘控不住,只得緩轡而行。此時天已昏黑,滿天星斗。好容易來到一個村莊,見一家籬牆之上,高高挑出一個白紙燈籠。及至到了門前,又見柴門之旁,掛著個小小笊籬,知是村莊小店,滿心歡喜,猶如到了家裡一般,連忙下馬,高聲喚道:「裡面有人麼?」只聽裡面顫巍巍的聲音答應。
  不知果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八回     圖財害命旅店營生 相女配夫閨閣本分


  且說蔣平聽得裡面問道:「什麼人?敢則是投店的麼?」蔣平道:「正是。」又聽裡面答道:「少待。」不多時燈光顯露,將柴扉開放,道:「客官請進。」蔣平道:「我還有鞍馬在此。」店主人道:「客官自己拉進來吧。婆子不知尊騎的毛病,恐有失閃。」蔣平這才留神一看,原來是個店媽媽,只得自己拉進了柴扉。見是正房三間,西廂房三間,除此並無別的房屋。蔣平問道:「我這牲口在那裡喂呢?」婆子道:「我這裡原是村莊小店,並無槽頭馬棚,那邊有個碾子,在那碾臺兒上,就可以餵了。」蔣平道:「也倒罷了。只是我這牲口就在露天地裡了。好在夜間還不甚涼,尚可以將就。」說罷,將坐騎拴在碾臺子樁柱上,將鐙扣好,打去嚼子,打去後?,把皮?攏起,用稍繩捆好;然後解了肚帶,輕輕將鞍子揭下,屜卻不動,恐鞍心有汗。
  此時店婆已將上房撢掃,安放燈燭。蔣爺抱著鞍子,到了上房,放在門後。抬頭一看,卻是兩明一暗。掀起舊布單簾,來到暗間,從腰間解下包囊,連馬鞭俱放在桌子上面,撢了撢身上灰塵。只聽店媽媽道:「客官是先淨面後吃茶?是先吃茶後淨面呢?」蔣平這才把店媽媽細看,卻有五旬年紀,甚是乾淨利便,答道:「臉也不淨,茶也不吃。請問媽媽貴姓。」店婆道:「婆子姓甘。請問客官尊姓。」蔣爺道:「我姓蔣。請問此處是何地名?」甘婆子道:「此處名叫神樹崗。」蔣爺道:「離陳起望尚有多遠?」婆子道:「陳起望在正西,此處卻是西北。從此算起,要到陳起望,足有四五十里之遙。客官敢則是走差了路了?」蔣爺道:「只因身體欠爽,又在昏黑之際,不料把道路走錯了。請問媽媽,你這裡可有酒麼?」甘婆子道:「酒是有的,就只得村醪,並無上樣名酒。」蔣爺道:「村醪也好,你與我熱熱的暖一角來。」甘婆子答應,回身去了。
  多時,果然暖了一壺來,傾在碗內。蔣爺因肚泄口燥,那管好歹,端起來一飲而盡。真真是「溝裡翻船」。想蔣平何等人物,何等精明,一生所作何事,不想他在媽媽店,竟會上了大當。可見為人藝高是膽大不得的。此酒入腹之後,覺得頭眩目轉。蔣平說聲「不好」!尚未說出口,身體一晃,咕咚栽倒塵埃。
  甘婆子笑道:「我看他身體瘦弱,是個不禁酒的。果然。」伸手向桌子上拿起包囊一摸,笑容可掬,正在歡喜。忽聽外面叫門,道:「裡面有人麼?」這一叫不由的心裡一動,暗道:「忙中有錯。方才既住這個客官,就該將門前燈籠挑了。一時忘其所以,又有上門的買賣來了。既來了,再沒有往外推之理。且喜還有兩間廂房,莫若讓到那屋裡去。」心裡如此想,口內卻應道:「來了,來了。」執了燈籠,來開柴扉,一看卻是主僕二人。只聽那僕人問道:「此間可是村店麼?」甘婆道:「是便是,卻是鄉村小店,惟恐客官不甚合心。再者並無上房,只有廂房兩間,不知可肯將就麼?」又聽那相公道:「既有兩間房屋,已足夠了,何必定要正房呢。」甘婆道:「客官說的是。如此請進來吧。」主僕二人剛然進來。甘婆子卻又出去,將那白紙燈籠繫下來,然後關了柴扉,就往廂房導引。
  忽聽僕人說道:「店媽媽,你方才說沒有上房,那不是上房麼?」甘婆子道:「客官不知。這店並無店東主人,就是婆子帶著女兒過活。這上房是婆子住家,只有廂房住客。所以方才說過,恐其客官不甚合心呢。」這婆子隨機應變,對答的一些兒馬腳不露。這主僕那裡知道上房之內,現時迷倒一個呢。
  說話間來到廂房,婆子將燈對上。這主僕看了看,倒也罷了,乾乾淨淨可以住得。那僕人將包裹放下。這相公卻用大袖撢去灰塵。甘婆子見相公形容俏麗,肌膚凝脂,?媚之甚,便問道:「相公用什麼?趁早吩咐。」相公尚未答言,僕人道:「你這裡有什麼,只管做來,不必問。」甘婆道:「可用酒麼?」相公道:「酒倒罷了。」僕人道:「如有好酒,拿些來也可以使得。」
  甘婆聽了笑了笑,轉身出來,執著燈籠,進了上房,將桌子上包裹拿起。出了上房卻進了東邊角門。原來角門以內仍是正房廂房以及耳房,共有數間。只聽屋內有人問:「母親,前面又是何人來了?」婆子道:「我兒體問,且將這包裹收起,快快收拾飯食。又有主僕二人到了,老娘看這兩個也是雛兒。少時將酒預備下就是了。」忽聽女子道:「母親,方才的言語難道就忘了麼?」甘婆子道:「我的兒呀,為娘的如何忘了呢。原說過就做這一次,下次再也不做了。偏他主僕又找上門來,叫為娘的如何推出去呢?說不得,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好孩子,你幫著為娘再把這買賣做成了,從此後為娘的再也不幹這營生了。--可是你說的咧,傷天害理做什麼。好孩子,快著些兒吧!為娘的安放小菜去。」說著話,又出去了。
  原來這女子就是甘婆之女,名喚玉蘭,不但女工針黹出眾,而且有一身好武藝,年紀已有二旬,尚未受聘。只因甘婆作事闇昧,玉蘭每每規諫,甘婆也有些回轉。就是方才取酒藥蔣平時,也央及了個再三,說過就作這一次。不想又有主僕二人前來。玉蘭無奈何將菜蔬做妥,甘婆往來搬運,又稱贊這相公極其俊美。玉蘭心下躊躇。後來甘婆拿了酒去。玉蘭就在後面跟來,在窗外偷看。見這相公面如傅粉,白而生光,唇似塗朱,紅而帶潤,惟有雙眉緊蹙,二目含悲,長吁短歎,似有無限的愁煩。玉蘭暗道:「看此人不是俗子村夫,必是貴家公子。」再看那僕人坐在橫頭,粗眉大眼,雖則醜陋,卻也有一番嬌媚之態。只聽說道:「相公早間打尖,也不曾吃些什麼。此時這些菜蔬雖則清淡,卻甚精美,相公何不少用些呢?」又聽相公嚦嚦鶯鶯說道:「酒肴雖美,無奈我吃不下咽。」說罷,又長歎了一聲。忽聽甘婆道:「相公既懶進飲食,何不少用些暖酒,開開胃口,管保就想吃東西了。」玉蘭聽至此,不由的發恨道:「人家愁到這步田地,還要將酒害人,我母親太狠心了!」忿忿回轉房中去了。
  不多時,忽聽甘婆從外角門進來,拿著包裹,笑嘻嘻的道:「我的兒呀,活該我母女要發財了。這包裹比方才那包裹尤覺沉重,快快收起來,幫著為娘的打發他們上路。」口內說著,眼兒卻把玉蘭一看。見玉蘭面向裡,背朝外,也不答言,也不接包裹。甘婆連忙將包裹放下,趕過來將玉蘭一拉,道:「我的兒,你又怎麼了?」誰知玉蘭已然哭的淚人兒一般。婆子見了,這一驚非小,道:「哎喲!我的肉兒,心兒,你哭的為何?快快說與為娘的知道,不是心裡又不自在了?」說罷,又用巾帕與玉蘭拭淚。玉蘭將婆子的手一推,悲切切的道:「誰不自在了呢?」婆子道:「既如此,為何啼哭呢?」玉蘭方說道:「孩兒想爹爹留下的家業,夠咱們娘兒兩個過的了。母親務要作這傷天害理的事作什麼?況且爹爹在日,還有三不取:僧道不取,囚犯不取,急難之人不取。如今母親一概不分,只以財帛為重。倘若事發,如何是好?叫孩兒怎不傷心呢。」說罷,復又哭了。
  婆子道:「我的兒,原來為此。你不知道為娘的也有一番苦心,想你爹爹留下家業,這幾年間坐吃山空,已然消耗了一半,再過一二年也就難以度日了。再者你也不小了,將來陪嫁妝奩,那不用錢呢。何況我偌大年紀,也不弄下個棺材本兒麼?」玉蘭道:「媽媽也是多慮。有說有的話,沒說沒的話。似這樣損人利己,斷難永享,而且人命關天的,如何使得?」婆子道:「為娘的就做這一次,下次再也不做了。好孩子!你幫了媽媽去。」玉蘭道:「母親休要多言。孩兒就知恪遵父命。那相公是急難之人,這樣財帛是斷取不得的。」甘婆聽了犯想道:「鬧了半天,敢則是為相公。可見他人大心大了。」便問道:「我兒,你如何知那相公是急難之人呢?」玉蘭道:「實對媽媽說知:方才孩兒已然悄到窗下看了,見他愁容滿面,飲食不進,他是有急難之事的,孩兒實實不忍害他。孩兒問母親將來倚靠何人?」甘婆道:「哎喲!為娘的又無多餘兒女,就只生養了你一個,自然靠著你了。難道叫娘靠著別人不成麼?」玉蘭道:「雖然不靠別人,難道就忘了半子之勞麼?」
  一句話提醒了甘婆,心中恍然大悟,暗道:「是呀,我正愁女兒沒有人家,如今這相公生的十分俊美,正可與女兒匹配。我何不把他作個養老女婿,又完了女兒終身大事,我也有個倚靠,豈不美哉?可見『利令智昏』,只顧貪財,卻忘了正事。」便嘻嘻笑道:「虧了女兒提撥我,險些兒錯了機會。如此說來,快快把他救醒,待為娘的與他慢慢商酌--只是不好啟齒。」玉蘭道:「這也不難。莫若將上房的客官也救醒了,只認做合他戲耍,就煩那人替說,也免得母親礙口,豈不兩全其美麼?」甘婆哈哈笑道:「還是女兒有計算。快些走吧,天已三鼓了。」玉蘭道:「母親還得將包裹拿著,先還了他們。不然,他們醒來時不見了包裹,那不是有意圖謀了麼?」甘婆道:「正是,正是。」便將兩個包裹抱著,執了燈籠,玉蘭提了涼水。
  母女二人出了角門,來到前院,先奔西廂房,將包裹放下。見相公伏几而臥,卻是飲的酒少之故。甘婆上前輕輕扶起。玉蘭端過水來,慢慢灌下,暗將相公著實的看了一番,滿心歡喜。然後見僕人已然臥倒在地,也將涼水灌下。甘婆依然執燈籠,又提了包囊。玉蘭拿著涼水,將燈剔亮了,臨出門時,還回頭望了一望,見相公已然動轉。連忙奔到上房,將蔣平也灌了涼水。玉蘭歡歡喜喜,回轉後面去了。
  且說蔣平飲的藥酒工夫大了,已然發散,又加灌了涼水,登時甦醒,拳手伸腿,揉了揉眼,睜開一看,見自己躺在地下。再看桌上燈光明亮,旁邊坐著個店媽媽,嘻嘻的笑。蔣平猛然省悟,爬起來道:「好呀!你這婆子不是好人,竟敢在俺跟前弄玄虛,也就好大膽呢。」婆子「噗哧」的一聲笑道:「你這人好沒良心,饒把你救活了,你反來嗔我。請問你既知玄虛,為何入了圈套呢?你且坐了,待我細細告訴你:老身的丈夫名喚甘豹,去世已三年了,膝下無兒,只生一女。……」蔣平道:「且住。你提甘豹,可是金頭太歲甘豹麼?」甘婆道:「正是。」蔣平連忙站起,深深一揖,道:「原來是嫂嫂,失敬了。」甘婆道:「客官如何如此相稱?請道其詳。」蔣平道:「小弟翻江鼠蔣平。甘大哥曾在敝莊盤桓過數日,後來又與白面判官柳青劫掠生辰黃金,用的就是蒙汗藥酒。他說還有五鼓雞鳴斷魂香,皆是甘大哥的傳授。不想大哥竟自仙逝,有失弔唁,望乞恕罪。」說罷,又打一躬。甘婆連忙福了一福,道:「慚愧,慚愧。原來是蔣叔叔到了。恕嫂嫂無知,體要見怪。亡夫在日,曾說過陷空島的五義,實實令人稱羨不盡。方才叔叔提的柳青,他是亡夫的徒弟。自從亡夫去世,多虧他殯殮發送,如今還時常的資助銀兩。」
  蔣平道:「方才提膝下無兒,只生一女。姪女有多大了?」甘婆道:「今年十九歲,名喚玉蘭。」蔣平道:「可有婆家沒有?」甘婆道:「並無婆家。嫂嫂意欲求叔叔作個媒的,不知可肯否?」蔣平道:「但不知要許何等樣人家?」甘婆道:「好叫叔叔得知,遠在天涯,近在颶尺。」就將投宿主僕已然迷倒的事說了:「是女兒不依,勸我救醒。看這相公甚是俊美,女兒年紀相仿。嫂嫂不好啟齒,求叔叔作個保山如何?」蔣平道:「好呀!若不虧姪女勸阻,大約我等性命休矣。如今看著姪女分上,且去說說看。--但只一件,小弟自進門來,蒙嫂嫂踢了一杯問酒,到了此時也覺餓了。可還有什麼吃的沒有呢?」甘婆道:「有,有,有。待我給你收拾飯食去。」蔣平道:「且說下,說的事成與不成,事在兩可,好歹別因不成了,嫂嫂又把那法子使出來了,那可不是玩的。」甘婆哈哈笑道:「豈有此理!叔叔只管放心吧。」甘婆子上後面收拾飯去了。
  不知親事說成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九回     騙豪傑貪婪一萬兩 作媒妁認識二千金


  且說甘婆去後,誰知他二人只顧在上房說話,早被廂房內主僕二人聽了去了,又是歡喜,又是愁煩。歡喜的是認得蔣平,愁煩的是機關洩露。你道此二人是誰?原來是鳳仙秋葵姊妹兩個,女扮男妝,來到此處。
  自從沙龍沙員外拿住金面神藍驍,後來起解了,也就無事了。每日與孟傑、焦赤、史雲等游田射獵,甚是清閒。一日,本縣令尹忽然來拜,聲言為訪賢而來,襄陽王特請沙龍作個領袖,督率鄉勇操演軍務。沙員外以為也是好事,只得應充。到了縣內,令尹待為上賓,優隆至甚,隔三日設一小宴,十日必是一大宴。慢說是沙員外自以為得意,連孟傑焦赤俱是望之垂涎,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
  那知這令尹是個極其奸猾的小人,皆因襄陽王知道沙龍本領高強,情願破萬兩黃金,拿獲沙龍,與藍驍報仇。偏偏的遇見了這貪婪的贓官,他道:「拿沙龍不難,只要金銀湊手,包管事成。」奸王果然如數交割。他便設計將沙龍誆上圈套。
  這日正是大宴之期,他又暗設牢籠,以慇懃勸酒為題,你來敬三杯,我來敬三杯。不多的工夫,把個沙龍喝的酩酊大醉,步履艱難,便叫伴當回去,說:「你家員外多吃了幾杯,就在本縣堂齋安歇。明早還要操演軍務。」又賞了伴當幾兩銀子,伴當歡歡喜喜回去。就是孟焦二人也習以為常,全不在意。他卻暗暗將沙龍交付來人,連夜押解襄陽去了。
  後來焦孟二人見沙龍許多日期不見回來,便著史雲前去探望幾次,不見信息,好生設疑。一時惹惱了焦赤性兒,便帶了史雲獵戶人等闖到公堂廝鬧。誰知人人皆說縣宰因親老告假還鄉,已於三日前起身了。又問沙龍時,早已解到襄陽去了。焦赤聽了急得兩手紮煞,毫無主意。縱要鬧,正頭鄉主已走,別人全不管事的。只得急急回莊,將此情節告訴孟傑。孟傑也是暴跳如雷。登時傳揚,裡面皆知,鳳仙秋葵姊妹哭個不了。幸虧鳳仙有主意,先將孟傑焦赤二人安置,恐他二人粗鹵生出別的事來,便對二人說道:「二位叔父不要著急,襄陽王既與我父作對,他必暗暗差人到臥虎溝前來圖害,此莊卻是要緊的。我父親既不在家,全仗二位叔父支持,說不得二位叔父操勞,晝夜巡察,務要加意的防範,不可疏懈。」孟焦二人滿口應承。只有晝夜保護此莊,再也不生妄想了。
  後來鳳仙卻暗暗使得用之人,到了襄陽打聽。幸喜襄陽王愛沙龍是一條好漢,有意收伏,不肯加害,惟有囚禁而已。差人回來將此情節說了,鳳仙姊妹心內稍覺安慰,復有思忖道:「襄陽王作事這等機密,大約歐陽伯父與智叔父未必盡知其詳,莫若我與妹子親往襄陽走走。倘能見了歐陽伯父與智叔父,那時大家商議,搭救父親便了。」主意已定,暗暗與秋葵商議。秋葵更是樂從,便說道:「很好。咱們把正事辦完了,順便到太守衙門再看看牡丹姐姐,我還要與乾娘請請安呢。」鳳仙道:「只要到了那裡,那就好說了。但咱如何走法呢?」秋葵道:「這有何難呢。姐姐扮作相公,充作姐夫,就算艾虎;待妹子扮作個僕人跟著你,豈不妥當麼?」鳳仙道:「好是好,只是妹妹要受些屈了。」秋葵道:「這有什麼呢。為救父親,受些屈也是應當的,何況是逢場作戲呢。」二人商議明白,便請了孟焦二位,一五一十俱備說明,托他二人好好保守莊園,又派史雲急急趕到茉花村,惟恐歐陽伯父還在那裡,尚未起身,約在襄陽會齊。諸事分派停妥,他二人改扮起來,也不乘馬,惟恐犯人疑忌,彷彿是閒遊一般。虧得他姐妹二人雖是女流,卻是在山中行圍射獵慣的,不至於鞋弓襪小,寸步難行。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這天恰恰行路遲了,在媽媽店內,雖被甘婆用藥酒迷倒,多虧玉蘭勸阻搭救。
  且說鳳仙飲水之後,即刻甦醒。睜眼看時,見燈光明亮,桌上菜蔬猶存,包裹照舊,自己納悶道:「我喝了兩三口酒,難道就喝醉了不成?」正在思索,只見秋葵張牙欠口,翻身起來,道:「姐姐,我如何醉倒了呢?」鳳仙擺手道:「你滿口說的是什麼!」秋葵方才省悟,手把嘴一握,悄悄道:「幸虧沒人。」鳳仙將頭一點,秋葵湊到跟前。鳳仙低言道:「我醉的有些奇怪,別是這酒有什麼緣故吧?」秋葵道:「不錯。如此說來,這不是賊店麼?」鳳仙道:「你聽!上房有人說話。咱們悄地聽了,再做道理。」因此姊妹二人來至窗下,將蔣平與甘婆的說話,聽了個不亦樂乎。急急回轉廂房,又是歡喜,又是愁煩。忽聽窗外腳步聲響,是蔣爺與馬添草料,奔了碾臺兒去了。鳳仙道:「等蔣叔父回來,便喚住,即速請進。」秋葵即倚門而待。
  少時,蔣平添草回來。秋葵便喚道:「蔣叔請進內屋坐。」只這一句,把個蔣平嚇了一跳,只得進屋。又見一個後生,迎頭拜揖,道:「姪兒艾虎拜見。」蔣爺借燈光一看,雖不是艾虎,卻也面善,更覺發起怔來了。秋葵在旁道:「他是鳳仙,我是秋葵,在道上冒了艾虎的名兒來的。」蔣爺在臥虎溝住過,俱是認得的,不覺詫異道:「你二人如何來到此處呢?」說罷,回身往外望一望。鳳仙叫秋葵在門前站立,如有人來時,咳嗽一聲。方對蔣爺將父親被獲情節略說梗概,未免的淚隨語下。蔣平道:「且不必啼哭。姪女仍以艾虎為名,同我到上房。」說畢,和鳳仙來到明間坐下,秋葵一同來到上房。
  忽見甘婆從後面端了小菜杯箸來,見蔣爺已將那廂房主僕讓到上屋明間,知道為提親一事,便嘻嘻笑道:「怎麼叔叔在明間坐麼?」蔣爺道:「明間寬闊豁亮。嫂嫂且將小菜放下,過來見了。這是我姪兒艾虎,他乃紫髯伯的義兒,黑妖狐的徒弟。」甘婆道:「呀!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就是歐陽爺智公子,亡夫俱是好相識。原來是他二位義兒高徒,怪道這樣的英俊呢。相公休要見怪,恕我無知,失敬了!」說罷,福了一福。鳳仙只得還了一揖,連稱:「好說!不敢!」秋葵過來,將桌子幫著往前搭了一搭。甘婆安放了小菜,卻是兩分杯著:原來是蔣爺一分,自己陪的一分。如今見這相公過來,轉身還要取去。蔣爺道:「嫂嫂不用取了,廂房中還有兩分,拿過來豈不省事。不過是嫂嫂將酒杯洗淨了,就不妨事了。」甘婆瞅了蔣平一眼,道:「多嘴討人嫌呀!」蔣平道:「嫂嫂嫌我多嘴,回來我就一句話也不說了。」甘婆笑道:「好叔叔,你說吧!嫂嫂多嘴不是了。」笑著,端菜去了。這裡蔣爺悄悄的問了一番。
  不多時,甘婆端了菜來,果然帶了兩分杯奢,俱各安放好了。蔣爺道:「賢姪,你這尊管,何不也就叫他一同坐了呢?」甘婆道:「真個的又沒有外人,何妨呢。就在這裡打橫兒,豈不省了一番事呢!」於是蔣平上座,鳳仙次座,甘婆主座相陪,秋葵在下首打橫。甘婆先與蔣爺斟了酒,然後挨次斟上,自己也斟上一杯。蔣平道:「這酒喝了,大約沒有事了。」甘婆笑道:「你喝吧。不怪人家說你多嘴。你不信,看嫂嫂喝個樣兒你看。」說著,端起來,「吱」的一聲就是半杯子,蔣平笑道:「嫂嫂你不要喉急,小弟情願奉陪。」又讓那主僕二人,端起杯來一飲而盡。鳳仙秋葵俱備喝了一口,甘婆復又斟上。這婆子一壁慇懃,一壁注意在相公面上,把個鳳仙倒瞅的不好意思了。
  蔣平道:「嫂嫂,我與艾虎姪兒相別已久,還有許多言語細談一番。嫂嫂不必拘泥,有事請自尊便。」甘婆聽了,心下明白,順口說道:「既是叔叔要與令姪攀話,嫂嫂在此反倒攪亂清談。我那裡還吩咐你姪女作的點心羹湯,少時拿來,外再烹上一壺新茶如何?」蔣平道:「很好。」甘婆又向鳳仙道:「相公,夜深了,隨意用些酒飯,休要作客,老身不陪了。」鳳仙道:「媽媽請便,明日再為面謝。」甘婆道:「好說,好說。請坐吧。」秋葵送出屋門。甘婆道:「管家,讓你相公多少吃些,不要餓壞了。」秋葵答應,回身笑道:「這婆子竟有許多嘮叨。」蔣爺道:「你二人可知他的意思麼?」秋葵道:「不用細言,我二人早已俱聽明白了。」鳳仙努嘴道:「悄言,不要高聲。」蔣平道:「既然聽明,我也不必絮說。姪女的意下如何呢?」鳳仙道:「姪女是個女子,怎麼成呢?」蔣平道:「若論此女,我知道的。當初甘大哥在日,我們時常盤桓,提起此女來,不但品貌出眾,而且家傳的一口飛刀,甚是了得。原要與盧大哥攀親,不如替盧珍姪兒定下吧。」
  正在談論,果然甘婆端了羹湯點心來,又是現烹的一壺新茶,還間:「要什麼不要?」蔣爺道:「已足夠了,嫂嫂歇歇吧。」甘婆方轉身回到後面去了。鳳仙問蔣平因何到此,蔣爺將往事說了一遍,又言:「與姪女在此,遇的很巧。明日同赴陳起望,你歐陽伯父智叔父丁二叔父等俱在那裡,大家商議搭救你父親便了。」鳳仙秋葵深深謝了。真是事多話長,整整說了一夜。
  天光發曉,甘婆早已出來張羅。蔣平把艾虎已經定了親,想替盧珍姪兒定下這頭婚事對甘婆說了,待向盧爺談過後即來納聘。甘婆聽了也自欣喜。又見蔣爺打開包囊,取出了二十兩銀,道:「大哥仙逝,未能弔唁。些須薄意,聊以代格。」甘婆不能推辭,欣然受了。鳳仙叫秋葵拿出白銀一封,道:「媽媽將此銀收下,作為日用薪水之資。以後千萬不要做此闇昧之事了。」一句話說的甘婆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只是說道:「相公放心。如此厚貺,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權且存留就是了。」說罷,就福了一福。
  此時蔣平已將坐騎備妥,連鳳仙的包裹俱備扣備停當,拉出柴扉,彼此叮嚀一番。甘婆又指引路徑,蔣平等謹記在心,執手告別,直奔陳起望的大路而來。
  未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     陷御貓削城入水面 救三鼠盜骨上峰頭


  且說蔣平因他姊妹沒有坐騎,只得拉著馬一同步行。剛走了數里之遙,究竟鳳仙柔弱,已然香汗津津,有些嬌喘吁吁。秋葵卻好,依然行有餘力。蔣平勸著鳳仙騎馬歇息。鳳仙也就不肯推辭,摟過絲韁,上馬緩轡而行。蔣爺與秋葵慢慢隨後步履。又走了數里之遙,秋葵步下也覺慢了。蔣爺是昨日泄了一天肚,又熬了一夜,未免也就出汗。因此找了個荒村野店,一壁打尖,一壁歇息。問了問陳起望,尚有二十多里。隨意吃了些飲食,餵了坐騎,歇息足了。天將掛午,復又起身,仍是鳳仙騎馬。及至到了陳起望,日已斜西。來到莊門,便有莊丁問了備細,連忙稟報。
  只見陸彬魯英迎接出來,見了蔣平,彼此見禮。魯英便問道:「此位何人?」蔣爺道:「不必問,且到裡面自然明白。」於是大家進了莊門,早見北俠等正在大廳的月臺之上恭候。丁二爺問道:「四哥如何此時才來?」蔣爺道:「一言難盡。」北俠道:「這後面是誰?」蔣爺道:「兄試認來。」只見智化失聲道:「哎喲!姪女兒為何如此妝束?」丁二爺又說道:「這後面的也不是僕人,那不是秋葵姪女兒麼?」大家詫異。陸魯二人更覺愕然。蔣爺道:「且到廳上,大家坐了好講。」進了廳房,且不敘座。鳳仙就把父親被獲,現在襄陽王那裡囚禁。「姪女等特特改妝來尋伯父叔父,早早搭救我的爹爹要緊。」說罷,痛哭不止。大家驚駭非常,勸慰了一番。陸彬急急到了後面,告訴魯氏,叫他預備簪環衣服,又叫僕婦丫環將鳳仙姊妹請至後面,梳洗更衣。
  這裡眾人方問蔣爺道:「如何此時方到?」蔣平笑道:「更有可笑事。小弟卻上了個大當。」大家問道:「又是什麼事?」蔣爺便將媽媽店之事述說一番,眾人聽了笑個不了。其中多有認得首豹的,聽說亡故了,未免又歎息一番。蔣爺往左右一看,問道:「展大哥與我三哥怎麼還沒到?」智化道:「並未曾來。」
  正說之間,只見莊丁進來稟道:「外面有二人說是找眾位爺們的。」大家說道:「他二人如何此時方到呢?快請!莊丁轉身去不多時,眾人才要迎接,誰知是跟展爺徐爺的伴當,形色倉皇。蔣爺見了,就知不妥,連忙問道:「你家爺為何不來?」伴當道:「四爺,不好了!我家爺們被鍾雄拿去了。」眾人問道:「如何會拿了去呢?」展爺的伴當道:「只因昨晚徐三爺要到五峰嶺去,是我家爺攔之再三,徐三爺不聽,要一人單去。無奈何,我家爺跟隨去了,卻暗暗吩咐叫小人二人暗暗瞧望:『倘能將五爺骨殖盜出,事出萬幸;如有失錯之時,你二人收拾馬匹行李,急急奔陳起望便了。』誰知到了那裡,徐三爺不管高低,硬往上闖。我家爺再也攔擋不住。剛然到了五峰嶺上,徐三爺往前一跑,不想落在塹坑裡面。是我家爺心中一急,原要上前解救,不料腳下一跳,也就落下去了。原來是梅花塹坑。登時出來了多少嘍兵,用撓鉤套索將二位爺搭將上來,立刻綁縛了。眾嘍兵聲言必有餘黨,快些搜查。我二人聽了,急跑回寓所,將行李馬匹收拾收拾,急急來到此處。眾位爺們早早設法搭救二位爺方好。」眾人聽了,俱各沒有主意。智化道:「你二人且自歇息去吧。」二人退了下來。
  此時廳上已然調下桌椅,擺上酒飯。大家入座,一壁飲酒,一壁計議。智化問陸彬道:「賢弟,這洞庭水寨廣狹可有幾里?」陸彬道:「這水寨在軍山內,方圓有五里之遙。雖稱水寨,其中又有旱寨,可以屯積糧草。似這九截松五峰嶺,僅是水寨之外的去處。」智化又問道:「這水寨周圍可有什麼防備呢?」陸彬道:「防備的甚是堅固。每逢通衢之處,俱有碗口粗細的大竹柵一座竹城。此竹見水永無損壞。縱有槍炮,卻也不怕;倒是有純鋼利刃可削的折,餘無別法。」蔣平道:「如此說來,丁二弟的寶劍卻是用著了。」智化點了點頭,道:「此事須要偷進水寨,探個消息方好。」蔣平道:「小弟同丁二弟走走。」陸彬道:「弟與魯二弟情願奉陪。」智化道:「好極。就是二位賢弟不去,劣兄還要勞煩。什麼緣故呢?因你二位地勢熟識。」陸彬道:「當得,當得。」回頭吩咐伴當預備小船一隻,水手四名,於二鼓起身,伴當領命,傳話去了。
  蔣平又遭:「還有一事,沙員外又當怎麼樣呢?」智化道:「據我想來,奸王囚禁沙大哥,無非使他歸服之意,決無殺害之心。我明日寫封書信暗暗差人知會沈仲元,叫他暗中照料,待有機緣,得便救出,也就完事了。」大家計議已定。飲酒吃飯已畢,時已初鼓之半。
  丁蔣陸魯四位收拾停當,別了眾人,乘上小船。水手搖槳,蕩開水面,竟奔竹城而來。此時正在中秋,淡雲籠月,影映清波,寂靜至甚。越走越覺幽僻,水面更覺寬了。陸彬吩咐水手往前搖,來到了竹城之下。陸彬道:「住槳。」水手四面撐住。陸彬道:「蔣四兄這外面水勢寬闊,竹城以內卻甚狹隘。不遠即可到岸,登岸便是旱寨的境界了。」魯英向丁二爺要過劍來,對著竹城掄開就劈,只聽「吱」一聲。魯二爺連聲稱:「好劍!好劍!」蔣爺看時,但見大竹斜岔兒已然開了數根。丁二爺道:「好是好,但這一聲真是爆竹相似,難道裡面就無人知覺麼?」陸彬笑道:「放心,放心。此處極其幽僻的所在,裡面之人輕易不得到此的。」蔣平道:「此竹雖然砍開,只是如何拆法呢?」魯二爺道:「何用拆呢。待小弟來。」過去伸手將大竹捻住,往上一挺。一挺,上面的竹梢兒就比別的竹梢兒高有三尺,底下卻露出一個大洞來。魯英道:「四兄請看,如何?」蔣平道:「雖則開了便門,只是上下斜尖鋒芒,有些不好過。又恐要過時,再落下一根來,紮上一下,也就不輕呢。」陸彬道:「不妨事。此竹落不下來。竹梢之上有竹枝,彼此攀繞,是再也不能動的。實對四兄說:我們漁戶往往要進內偷魚,就用此法,萬無一失。」
  蔣爺聽了,急急穿了水靠,又將丁二爺的寶劍掖在背後,說聲:「失陪。」一伙身,「哩」的一聲,只見那邊「撲通」的一響,就是一個猛子,不用換氣,便抬起頭來一看,已然離岸不遠,果然水面狹窄。急忙奔到岸上,順堤行去。只見那邊隱隱有個燈光,忽忽悠悠而來。蔣爺急急奔到樹林,躍身上樹,坐在杈醚之上,往下覷視。
  可巧那燈也從此條路經過,卻是兩個人。一個道:「咱們且商量商量。剛才回了大王,叫咱們把那黑小子帶了去。你想想他那個樣子,咱們服侍的住麼?告訴你說,我先幹不了。」那一個道:「你站站,別推乾淨呀。你要幹不了,誰又幹得了呢?就是回,不是你要回的麼?怎麼如今叫帶了去,你就不管了呢?這是什麼話呢?」這一個道:「我原想著:他要酒要菜鬧的不象,回回大王,或者賞下些酒菜來,咱們也可以潤潤喉,抹抹嘴。不想要帶了去,要收拾。早知叫帶了去,我也就不回了。」那人道:「我不管。你既回了,你就帶了去,我全不管。」這一個道:「好兄弟,你別著急,我倒有個主意,你得幫著我說。見了黑小子,咱們就說替他回了,可巧大王正在吃酒。聽說他要喝酒,甚是歡喜,立刻請他去,要與他較較酒量。他聽見這話,包管歡歡喜喜,跟著咱們走。只要誆到水寨,咱們把差事交代了,管他是怎麼著呢。你想好不好?」那人道:「這倒使得,咱們快著去吧。」二人竟奔旱寨去了。
  蔣爺見他們去遠,方從樹上下來,暗暗跟在後面。見路旁有一塊頑石,頗可藏身,便隱住身體等候。不多時,見燈光閃爍而來。蔣爺從背後抽出劍來,側身而立。見燈光剛到跟前,只將腳一伸,打燈籠的不防栽倒在地。蔣爺回手一劍,已然斬訖。後面那人還說:「大哥走的好好的,怎麼躺下了?……」話未說完,鋼鋒已到,也就嗚呼哀哉了。
  此時徐慶卻認出是四爺蔣平,連聲喚道:「四弟!四弟!」蔣爺見徐慶鎖銬加身,急急用劍砍斷。徐慶道:「展大哥現在水寨,我與四弟救他去。」蔣平聞聽,心內輾轉,暗道:「水寨現有鍾雄,如何能夠救的出來?若說不去救,知道徐爺的脾氣,他是決意不肯一人出去的,何況又是他請來的呢。」只得扯謊道:「展大哥已然救出,先往陳起望去了。還是聽見展大哥說三哥押旱寨,所以小弟特特前來。」徐慶道:「你我從何處出去?」蔣爺道:「三哥隨我來。」他仍然繞到河堤。可巧那邊有個小小的划子,並且有個掉子,是個打魚小船。蔣爺道:「三哥少待。」他便跳下水去,上了划子搖起掉子;來到堤下,叫徐慶坐好。奔到竹洞之下,先叫徐慶竄出,自己隨後也就出來,卻用腳將划子蹬開。陸彬且不開船,叫魯英仍將大竹一根一根按斜岔兒對好。收拾已畢,方才開船回莊。此時已有五鼓之半了。
  大家相見,徐慶獨獨不見展熊飛,便問道:「展大哥在那裡?」蔣爺已悄悄的告訴了二爺了。丁二爺見問,即接口道:「因聽見沙員外之事,急急回轉襄陽去了。」真是粗魯之人好哄,他聽了此話,信以為真,也就不往下問了。
  到了次日,智爺又囑陸魯二人派精細漁戶數名,以打魚為由,前到湖中探聽。這裡眾人便商量如何收伏鍾雄之計。智化道:「怎麼能夠身臨其境,將水寨內探訪明白,方好行事,似這等望風捕影,實在難以預料。如今且商量盜五弟的骨殖要緊。」正在議論,只見數名漁戶回來,真道:「探得鍾雄那裡因不見了徐爺,各處搜查,方知殺死嘍兵二名,已知有人暗到湖中。如今各處添兵防守,並且將五峰嶺的嘍兵俱各調回去了。」智化聽了,滿心歡喜,道:「如此說來,盜取五弟的骨殖不難了。」便仍囑丁蔣魯陸四位道:「今晚務將骨殖取回。」四人欣然願往。智化又與北俠等商議,備下靈幡祭禮,等到取回骨殖,大家共同祭奠一番,以盡朋友之誼。眾人見智化處事合宜,無不樂從。
  且說蔣了陸魯四人到了晚間初鼓之後,便上了船,卻不是昨日晚間去的路徑。丁二爺道:「陸兄為何又往南去呢?」陸彬道:「丁二哥卻又不知。小弟原說過這九截松五峰嶺,不在水寨之內。昨日愉進水寨,故從那裡去;今晚要上五峰嶺,須向這邊來。再者他雖然將嘍兵撤去,那梅花塹坑必是依然埋伏。咱們與其涉險,莫若繞遠。俗話說的好:『寧走十步遠,不走一步險。』小弟意欲從五峰嶺的山後上去,大約再無妨礙。」丁蔣二人聽了,深為佩服。
  一時來到五峰嶺山後,四位爺棄舟登岸。陸彬吩咐水手留下兩名看守船隻,叫那兩名水手扛了鍬?,後面跟隨。大家攀藤附葛,來到山頭。原來此山有五個峰頭,左右一邊兩個俱各矮小,獨獨這個山頭高而大。襯著這月朗星稀,站在峰頭往對面一看,恰對著青簇簇翠森森的九株松樹。丁二爺道:「怪道喚作九截松五峰嶺,真是天然生成的佳景。」蔣平到了此時,也不顧細看景致,且向地基尋找埋玉堂之所。才下了峻嶺,走未數步,已然看見一座荒丘,高出地上。蔣平由不得痛徹肺腑,淚如雨下--卻又不敢放聲,惟有悲泣而已。陸魯二人便吩咐水手動手,片刻工夫,已然露出一個瓷壇。蔣平卻親身扶出土來,丁二爺即叫水手小心運到船上。才待轉身,卻見一人在那邊啼哭。
  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一回     定日盜簪逢場作戲 先期祝壽改扮喬妝


  且說丁蔣陸魯四位將白玉堂骨殖盜出,又將埋葬之處仍然堆起土丘。收拾已畢,才待回身,只聽那邊有人啼哭。蔣爺這裡也哭道:「敢則是五弟含冤,前來顯魂麼?」說著話,往前一湊,仔細看來,是個樵夫。雖則明月之下,面龐兒卻有些個熟識。一時想不起來,心內思忖道:「五弟在日並未結交樵夫,何得夤夜來此啼哭呢?」再細看時,只見那人哭道:「白五兄為人一世英名,智略過人。惜乎你這一片血心,竟被那忘恩負義之人欺哄了。什麼叫結義,什麼叫立盟,不過是虛名具文而已。何能似我柳青三日一次喬妝,哭奠於你。哎呀!白五兄呀,你的那陰靈有知,大約妍媸也就自明瞭。」蔣爺聽說柳青,猛然想起果是白面判官,連忙上前勸道:「柳賢弟少要悲痛。一向久違了。」柳青登時住聲,將眼一瞪,道:「誰是你的賢弟!也不過是陌路罷了。」蔣爺道:「是,是。柳員外責備的甚是。但不知我蔣平有什麼不到處,倒要說說。」魯英在旁,見柳青出言無狀,蔣平卻低聲下氣,心甚不平。剛要上前,陸彬將他一拉,丁二爺又暗暗送目,魯英只得忍住。又聽柳青道:「你還問我!我先問你:你們既結了生死之交,為何白五兄死了許多日期,你們連個仇也不報,是何道理?」蔣平笑道:「員外原來為此。這報仇二字豈是性急的呢。大丈夫作事,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我五弟既然自作聰明,輕身喪命。他已自誤,我等豈肯再誤。故此今夜前來,先將五弟骨殖取回,使他魂歸原籍,然後再與他作慢慢的報仇,何晚之有?若不分事之輕重,不知先後,一味的邀虛名兒,毫無實惠,那又是徒勞無益了。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員外何得怪我之深呀?」柳青聽了此言大怒,而且聽說白玉堂自作聰明、枉自輕生,更加不悅,道:「俺哭奠白五兄是盡俺朋友之誼,要那虛名何用?俺也不合你巧辯饒舌。想白五兄生平作了多少驚天動地之事,誰人不知,那個不曉,似你這畏首畏尾,躲躲藏藏,不過作鼠竊狗盜之事,也算得運籌與決勝,可笑呀,可笑呀!」旁邊魯英聽到此,又要上前。陸彬攔道:「賢弟,人家說話,又非拒捕,你上前作甚?」丁二爺也道:「且聽四兄說什麼。」魯英只得又忍住了。蔣爺道:「我蔣平原無經濟學問,只這鼠竊狗盜,也就令人難測。」柳青冷笑道:「一技之能,何至難測呢。你不過行險,一時僥倖耳。若遇我柳青,只怕你討不出公道。」蔣平暗想道:「若論柳青,原是正直好人,我何不將他制伏,將來以為我用,豈不是個幫手!」想罷,說道:「員外如不相信,你我何不戲賭一番,看是如何。」柳青道:「這倒有趣。」即回手向頭上拔下一枝簪來,道:「就是此物,你果能盜了去,俺便服你。」蔣爺接來,對月光細細看了一番,卻是玳瑁別簪,光潤無比,仍遞與柳青,道:「請問員外定於何時?又在何地呢?」柳青道:「我為白五兄設靈遙祭,尚有七日的經懺。諸事完畢,須得十日工夫,過了十日後,我在莊上等你。但止一件,以三日為期。倘你若不能,以後再休要向柳某誇口,你也要甘拜下風了。」蔣平笑道:「好極,好極!過了十日後,俺再到莊,問候員外便了。請。」彼此略一執手,柳青轉身下嶺而去。
  這裡陸彬魯英道:「蔣四兄如何就應了他?知他設下什麼埋伏呢?」蔣平道:「無妨。我與他原無仇隙,不過同五弟生死一片熱心。他若設下埋伏,豈不怕別人笑話他麼?」陸彬又道:「他頭上的簪兒,吾兄如何盜得呢?」蔣平道:「事難預料。到他那裡還有什麼刁難呢,且到臨期再作道理。」說罷,四人轉身下嶺。此時水手已將骨殖壇安放好了。四人上船,搖起槳來。
  不多一會,來到莊中,時已四鼓,從北俠為首,挨次祭奠,也有垂淚的,也有歎息的。因在陸彬家中,不便放聲舉哀,惟有徐慶咧著個大嘴痛哭,蔣平哽咽悲泣不止。眾人奠畢,徐慶蔣平二人深深謝了大家,從新又飲了一番酒,吃夜飯,方才安歇。
  到了次日,蔣爺與大眾商議,即著徐爺押著罈子先回衙署,並派兩名伴當沿途保護而去。這裡眾人調開桌椅飲酒。丁二爺先說起柳青與蔣爺賭戲。智化問道:「這柳青如何?」蔣爺就將當日劫掠黃金述說一番。因他是金頭太歲甘豹的徒弟,慣用蒙汗藥酒,五鼓雞鳴斷魂香。智化道:「他既有這樣東西,只怕將來倒用的著。」
  正說之間,只見莊丁拿著一封字柬,向陸大爺低言,說了幾句。陸彬即將字柬接過,拆開細看。陸彬道:「是了,我知道了。告訴他修書不及,代為問好。這些日如有大魚,我必好好收存。等到臨期,不但我親身送去,還要拜壽呢。」莊丁答應,剛要轉身,智化問道:「陸大弟,是何事?我們可以共聞否?」陸彬道:「無甚大事,就是鍾雄那裡差人要魚。」說著話,將字柬遞與智化。智化看畢,笑道:「正要到水寨探訪,不想來了此柬,真好機會也。請問陸賢弟,此時可有大魚?」陸彬道:「早間漁戶報到,昨夜捕了幾尾大魚,尚未開簪。」智化道:「妙極。賢弟吩咐管家,叫他告訴來人,就說大王既然用魚,我們明日先送幾尾,看看以為如何。如果使得,我們再照樣捕魚就是了。」陸彬向莊丁道:「你聽明白了?就照著智老爺的話告訴來人吧。」莊丁領命,回覆那人去了。
  這裡眾人便問智化:「有何妙策?」智化道:「少時飯畢,陸賢弟先去到船上揀大魚數尾,另行裝囗。待明日我與丁二弟改扮漁戶二名,陸賢弟與魯二弟仍是照常,算是送魚。額外帶水手二名,只用小船一隻足矣。咱們直入水寨,由正門而入,劣兄好看他的佈置如何。到了那裡,二位賢弟只說:『聞得大王不日千秋,要用大魚。昨接華函,今日捕得幾尾,特請大王驗看。如果用得,我等回去告訴漁戶,照樣搜捕。大約有數日工夫,再無有不敷之理。』不過說這冠冕言語,又盡人情,又叫他不懷疑忌。劣兄也就可以知道水寨大概情形了。」眾人聽了,歡喜無限,飲酒用飯。陸魯二人下船揀魚。這裡眾人又細細談論了一番。當日無事。
  到了次日,智爺叫陸爺問漁戶要了兩身衣服,不要好的。卻叫陸魯二人打扮齊整,定於船上相見。智爺與丁二爺惟恐眾人瞧看發笑,他二人帶著伴當,攜了衣服,出了莊門,找了個幽僻之處改扮起來。脫了華衣,抹了面目,帶了斗笠,穿了漁服,拉去鞋襪,將褲腿卷到磕膝之上。然後穿上褲叉兒,繫上破裙,登上芒鞋,腿上抹了污泥。丁二爺更別緻,發邊還插了一枝野花。二人收拾已畢,各人的伴當已將二位爺的衣眼鞋襪包好,問明下船所在。到了那裡,卻見陸魯二人遠遠而來,見他二人如此妝束,不由的哈哈大笑。魯英道:「猛然看來,直彷彿怯王二與俏皮李四。」智化道:「很好,我就是王二,丁二弟就是俏皮李四。你們叫著也順口。」吩咐水手,就以王二李四相稱。陸魯二人先到船上。智丁二人隨後上船,卻守著漁囗,一邊一個,真是賣藝應行,幹何事,司何事,是再不錯的。陸魯二人只得在船頭坐了,依然是當家的一般。水手開船,直奔水寨而來。
  一葉小舟,悠悠蕩蕩。一時過了五孔大橋,卻離水寨不遠。但見旌旗密布,劍戟森嚴。又到切近看時,全是大竹紮縛,上面敵樓,下面甕門,也是竹子做成的水柵。小船來到寨門,只聽裡面隔著竹柵問道:「小船上是何人?快快說明。不然,就要放箭了。」智化挺身來到船頭,道:「你放嗎箭呀?俺們陳起望的當家的弟兄都來了,特特給你家大王送魚來了。官兒還不打送禮的呢。你又放箭做嗎呢?」裡面的道:「原來是陸大爺魯二爺麼,請少待,待我回稟。」說罷,乘著小船不見了。
  這裡智化細細觀看寨門,見那邊掛著個木牌,字有碗口大小。用目力覷視,卻是一張招募賢豪的榜文。智化暗暗道:「早知有此榜文,我等進水寨多時矣,又何必費此周折。」正在犯想,忽聽鼓樓咕嚕咕嚕的一陣鼓聲,下面接著????幾棒鑼鳴,立刻落鎖抬閂。吱嘍嘍門分兩扇,從裡面衝出一隻小船,上面有個頭目,躬身道:「我家大王請二位爺進寨。」說罷,將船一撥,讓出正路。只見左右兩邊卻有無數船隻一字兒排開,每船上有二人帶刀侍立,後面隱隱又有弓箭手埋伏。船行未到數武,只見路北有接官廳一座,擺設無數的兵器利刃,早有兩個頭目迎接上來,道:「請二位爺到廳上坐。」陸魯二人只得下船,到廳上遜座獻茶。頭目道:「二位到此何事?」陸彬道:「只因昨日大王差人到了敝莊,寄去華函一封,言不日就是大王壽誕之期,要用大魚。我二人既承鈞命,連夜叫漁戶照樣搜捕。難道頭領不知,大王也沒傳行麼?」那頭目道:「大王業已傳行。這是我們規矩,不得不問。再者也好給跟從人的腰牌。二位休要見怪。」
  原來此廳是鍾雄設立,盤查往來行人的。雖是至親好友進了水寨,必要到此廳上。雖不能掛號,他們也要暗暗記上門簿,記上年月日時,進寨為著何事,總要寫個略節。今日陸魯之來,鍾雄已然傳令知會了。他們非是不知道,卻故意盤查盤查,一來好登門簿,二來查看隨從來幾名,每人給腰牌一個。待事完回來時,路過此處,再將腰牌繳回。一個水賊竟有如此規矩!
  且說頭目問明了來歷。此時水手漁戶既然給了腰牌,又有一個頭目陪著陸魯二人從新上了船,這才一同來到鍾雄住居之所。好大一所宅子,甚是暄赫,猶如府第一般。竟敢設立三間宮門,有多少帶刀虞候兩旁侍立。頭目先跑上臺階,進內回稟。陸魯二人在階下恭候。智爺與丁二爺抬著魚囗,遠遠而立,卻是暗暗往四下偷看。見周圍水繞住宅,惟中間一條直路卻甚平坦。正南面一座大山正是軍山,正對宮門。其餘峰嶺不少,高低不同。原來這水寨在軍山山環之間,真是山水匯源之地。再往那邊看去,但見樹木叢雜,隱隱的旗幡招展,想來那就是旱寨了。
  此時卻聽見傳梆擊點,已將陸魯弟兄請進。遲不多會,只見跑出三四人來站在臺階上點手,道:「將魚抬到這裡來。」智爺聽見,只得與丁二爺抬過來,就要上臺階兒。早有一人跑過來道:「站住!你們是進不去的。」智化道:「俺怎麼進不去呢?」有一人道:「朋友,告訴你,這個地方大王傳行的緊,閒雜人等是進不去的了。」智化道:「怎麼著?難道俺們是閒雜人?你們是幹嗎的呢?」那人道:「我們是跟著頭目當散差使,俗名叫作打雜兒的。」智爺道:「哦!這就是了。這末說起來,你們是不閒盡雜了。」那人聽了,道:「好呀!,真正會說。」又有一個道:「你本來胡鬧,張口就說人家閒雜人,怎麼怨得人家說呢?快著吧。忙忙接過來,抬著走吧。」說罷,二人接過來,將魚囗抬進去了。
  不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招賢納士准其投誠 合意同心何妨結拜


  且說智爺丁爺見他等將魚囗抬進去了,得便又望裡面望了一望,見樓臺殿閣,畫棟雕樑,壯麗非常,暗道:「這鍾雄也就僭越的很呢。」二人在臺基之上等候。又見方才抬魚那人出來,叫:「王哥哥,王哥哥,你真會吃個巧兒。我告訴你,這是兩包銀子,每包二兩,大王賞你們倆的。」智爺接過道:「回去替俺倆謝賞。」又將包兒顛了一顛。那人道:「你顛他做什麼?」智爺道:「俺顛著,你可別打俺們的脖子拐呀。」那人笑道:「豈有此理!你也太知道的多了。你看你們伙計,怎麼不言語呢?」智爺道:「你還不知道他呢,他叫俏皮李四。他要鬧起俏皮來,只怕你更架不住。」
  剛說到此,只見陸魯二人從內出來,兩旁人俱備垂手侍立。仍是那頭目跟隨,下了臺階。智丁二人也就一同來到船邊,乘舟搖槳,依然由舊路回來。到了接官廳,將船攏住。那頭目還讓廳上待茶,陸魯二人不肯。那人縱身登岸,復又執手。此時早有人將智丁與水手的腰牌要去。水手搖槳,離寨門不遠,只見方才迎接的那只小船,有個頭目將旗一展,又是一聲鑼鼓齊鳴,開了竹柵。小船上的頭目送出陸魯的船來,即撥轉船頭,進了竹柵,依然鑼鼓齊鳴,寨門已閉。真是法令森嚴,甚是齊整。智化等深加稱贊。
  及至過了五孔橋,忽聽了二爺「噗嗤」的一笑,然後又大笑起來。陸魯二人連忙問道:「丁二哥,笑什麼?」兆蕙道:「實實憋的我受不了了。這智大哥妝什麼象什麼,真真嘔人。」便將方才的那些言語述了一遍,招的陸魯二人也笑了。丁二爺道:「我彼時如何敢答言呢,就只自己忍了又忍。後來智大哥還告訴那人說我俏皮,那知我俏皮的都不俏皮了。」說罷,復又大笑。智化道:「賢弟不知,凡事到了身臨其境,就得搜索枯腸,費些心思,稍一疏神,馬腳畢露。假如平日原是你為你,我為我。若到今日,你我之外又有王二李四。他二人原不是你我。既不是你我,必須將你之為你我之為我俱各撇開,應是他之為他。既是他之為他,他之中決不可有你,也不可有我。能夠如此設身處地的做去,斷無不象之理。」丁二爺等聽了,點頭稱是,佩服之至。
  說話間,已到莊中。只見北俠等俱在莊門瞭望,見陸魯等回來,彼此相見。忽見智化兆蕙這樣形景,大家不覺大笑。智化卻不介意,回手從懷中掏出兩包兒銀子,賞了兩個水手,叫他不可對人言講。
  眾人說說笑笑,來到客廳上。智爺與了爺先梳洗改妝,然後大家就座。方問:「探的水寨如何?」智爺將寨內光景說了,又道:「鍾雄是個有用之材,惜乎缺少輔佐,竟是用而不當了。再者他那裡已有招賢的榜文,明日我與歐陽兄先去投誠,看是如何。」蔣平失驚道:「你二位還如何去得。現今展大哥尚且不知下落,你二人再若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呢?」智化道:「無妨。既有招賢的榜,決無陷害之心。他若懷了歹意,就不怕阻了賢路麼?而且不入虎穴,焉能伏得鍾雄。眾位弟兄放心,成功直在此一舉。料得定的是真知。」計議已定,大家飲酒吃飯。是日無話。
  到了次日,北俠扮作個赳赳的武夫,智化扮作個翩翩公子,各自佩了利刃一把,找了個買賣渡船,從上流頭慢慢的搖曳,到了五孔橋下。船家道:「二位爺往那裡去?」智爺道:「從橋下過去。」船家道:「那裡到了水寨了。」智爺道:「我等正要到水寨。」船家慌道:「他那裡如何去得?小人不敢去的。」北俠道:「無妨。有我們呢,只管前去。」船家尚在猶疑,智化道:「你放心。那裡有我的親戚朋友,是不妨事的。」船家無奈何,戰戰哆嗦,撐起篙來。過了橋,更覺的害起怕來。好容易剛到寨門,只聽裡面吱的一聲,船家就縮堆了一塊。又聽得裡面道:「什麼人到此?快說!不然就要放箭了。」智化道:「裡面聽真。我們因聞得大王招募賢豪,我等特來投誠。若果有此事,煩勞通稟一聲。如若掛榜是個虛文,你也不必通報,我們也就回去了。」裡面的答道:「我家大王求賢若渴,豈是虛文。請少待,我們與你通稟去。」不多時,只聽敵樓一陣鼓響,又是三棒鑼鳴,水寨竹柵已開。從裡面衝出一隻小船,上面有個頭目,道:「既來投誠,請過此船。那只船是進去不得的。」這船家聽了,猶如放赦一般,連忙催道:「二位快些過去吧。」智化道:「你不要船價麼?」船家道:「爺,改日再賞吧,何必忙在一時呢。」智爺笑了一笑,向兜肚中摸出一塊銀子,道:「賞你吃杯酒吧。」船家喜出望處。二位爺跳在那邊船上。這船家不顧性命的,連撐幾篙,直奔五孔橋去了。
  且說北俠黑妖狐進了水寨,門就閉了。一時來到接官廳,下來兩個頭目,智化看時卻不是昨日那兩個頭目,而且昨日自己未到廳上,今日見他等迎了上來,連忙棄舟登岸,彼此執手。到了廳上,遜座獻茶。這頭目謙恭和藹的問了姓名,以及來歷備細。著一人陪坐,一人通報。不多時,那頭目出來,笑容滿面,道:「適才稟過大王。大王聞得二位到來,不勝歡喜,並且問歐陽爺可是碧睛紫髯的紫髯伯麼?」智化代答道:「正是。我這兄長就是北俠紫髯伯。」頭目道:「我家大王言歐陽爺乃當今名士,如何肯臨賤地,總有些疑似之心。忽然想起歐陽爺有七寶刀一口,堪作實驗。意欲借寶刀一觀,不知可肯賜教否?」北俠道:「這有何難。刀在這裡,即請拿去。」說罷,從裡衣取下寶刀,遞與頭目。頭目雙手捧定,恭恭敬敬的去了。遲不多時,那頭目轉來道:「我家大王奉請二位爺相見。」智化聽頭目之言,二位下面添了個爺字,就知有些意思。便同北俠下船,來到泊岸,到了宮門。北俠袒腹挺胸,氣昂昂英風滿面;智化卻是一步三扭,文縐縐酸態週身。
  進了宮門,但見中間一溜花石甬路,兩旁嵌著石子直達月臺。再往左右一看,俱有配房五間,襯殿七間,俱是畫棟雕樑,金碧交輝,而且有一塊鬧龍金匾,填著洋藍青字,寫著銀安殿三字。剛到廊下,早有虞候高挑簾櫳。只見有一人身高七尺,面如獬豸,頭戴一頂鬧龍軟翅繡蓋巾,身穿一件鬧龍寬袖團花紫氅,腰繫一條香垂穗如意絲條,足登一雙元青素緞時款官靴。鍾雄略一執手,道:「請了。」吩咐看座獻茶。北俠也就執了一執手,智爺卻打一躬。彼此就座。鍾雄又將二人看了一番,便對北俠道:「此位想是歐陽公了。」北俠道:「豈敢。僕歐陽春聞得寨主招賢納士,特來竭誠奉謁。素昧平生,殊深冒讀。」鍾雄道:「久仰英名,未能面晤,局勝悵望。今日幸會,實慰鄙懷。適才瞻仰寶刀,真是稀世之物,可羨呀可羨!」
  智化見他二人說話,卻無一語道及自己,未免有些不自在。因鍾雄稱羨寶刀,便說道:「此刀雖然是寶,然非至寶也。」鍾雄方對智化道:「此位想是智公了。如此說來,智公必有至寶。」智化道:「僕孓然一身之外,並無他物,何至寶之有?」鍾雄道:「請問至寶安在?」智爺道:「至寶在在皆有,處處皆是。為善以為寶,仁親以為寶,土地人民政事又是三寶。寨主何得捨正路而不由,嘖嘖以刀為寶乎?再者僕等今日之來,原是投誠,並非獻刀。寨主只顧稱羨此刀,未免重物輕人。惟望寨主賤貨而貴德,庶不負招賢的那篇文字。」鍾雄聽智化咬文嚼字的背書,不由的冷晒道:「智公所論雖是,然而未免過於腐氣了。」智化道:「何以見得腐氣?」鍾雄道:「智公所說的全是治國為民道理。我鍾雄原非三臺卿相,又非世冑功勛,要這些道理何用?」智化也就微微冷晒道:「寨主既知非三臺卿相,又非世冑功勛,何得穿鬧龍服色,坐銀安寶殿?此又智化所不解也。」一句話說的鍾雄啞口無言。半晌,忽然向智化一揖,道:「智兄大開茅塞,鍾雄領教多多矣。」從新復又施禮,將北俠智化讓到客位,分賓主坐了,即喚虞候等看酒宴伺候。又悄悄吩咐了幾句。虞候轉身不多時,拿了一個包袱來,連忙打開。鍾雄便脫了鬧龍紫氅,換了一件大領天藍花氅,除去鬧龍頭巾,戴一頂碎花武生頭巾。北俠道:「寨主何必忙在一時呢?」鍾雄道:「適才聽智兄之言,覺得背生芒刺,是早些換的好。」
  此時酒宴已擺設齊備。鍾雄遜讓再三,仍是智爺北俠上座,自己下位相陪,飲酒之間,鍾雄又道:「既承智兄指教,我這殿上……」剛說至此,自己不由的笑了,道:「還敢吞顏稱殿。我這廳上匾額應當換個名色方好。」智爺道:「若論匾額名色極多,若是晦了不好,不貼切也不好。總要雅俗共賞,使人一見即明,方覺恰當。」仰面想了一想道:「卻倒有個名色,正對寨主招募賢豪之意。」鍾雄道:「是何名色?」智化道:「就是思齊堂三字,雖則俗些,卻倒現成。『見賢思齊焉』。此處原是待賢之所,寨主卻又求賢若渴。既曰思齊,是已見了賢了。必思與賢齊,然後不負所見,正是說寨主已得賢豪之意。然而這賢字弟等卻擔不起。」鍾雄道:「智兄太謙了。今日初會,就教導弟歸於正道,非賢而何?我正當思齊,好極,妙極!清而且醒,容易明白。」立刻吩咐虞候即到船場,取木料改換匾額。
  三人傳杯換盞,互應議論,無非是行俠尚義,把個鍾雄樂的手舞足蹈,深恨相見之晚,情願與北俠智化結為異姓兄弟。智化因見鍾雄英爽,而且有意收伏他,只得應允。那知鍾雄是個性急人,登時叫虞候備了香燭,敘了年庚,就在神前立盟。北俠居長,鍾雄次之,智化第三。結拜之後,復又入席,你兄我弟,這一番暢快,樂不可言。鍾雄又派人到後面把世子喚出來。原來鍾雄有一男一女,女名亞男,年方十四歲,子名鍾麟,年方七歲。
  不多時,鍾麟來到廳上。鍾雄道:「過來拜了歐陽伯父。」北俠躬身還禮,鍾雄斷斷不依。然後又道:「這是你智叔父。」鍾麟也拜了。智化拉著鍾麟細看,見他方面大耳,目秀眉清,頭戴束髮金冠,身穿立水蟒袍。問了幾句言語,鍾麟應答如流。智化暗道:「此子相貌非凡,我今既受了此子之拜,將來若負此拜,如何對的過他呢!」便叫虞候送入後面去了。鍾雄道:「智賢弟,看此子如何?」智化道:「好則好矣。小弟又要直言了。方才姪兒出來,嚇了小弟一跳,真不象吾兄的兒郎,竟彷彿守缺的太子。以此如何使得?再者世子之稱,也屬越禮,總宜改稱公子為是。」鍾雄拍手大樂,道:「賢弟見教,是極,是極!劣兄從命。」回頭便吩咐虞候等人,從此改稱公子。
  你道鍾雄既能言聽計從,說什麼就改什麼,智化何不勸他棄邪歸正,豈不省事,又何必後文費許多周折呢?這又有個緣故。鍾雄佔據軍山非止一日,那一派的驕侈倔傲,同流合污,已然習慣性成,如何一時能夠改的來呢?即或俊改,稍不如意,必至依然照舊,那不成了反覆小人了麼?就是智化今日勸他換了鬧龍眼色,除了銀安匾額,改了世子名號,也是試探鍾雄服善不服善。他要不服善,情願以賊定判道終其身,那就另有一番剿滅的謀略。誰知鍾雄不但服善,而且勇於改悔。知時務者,呼為俊傑。他既是好人,智化焉有不勸他之理。所以後文智化委曲婉轉,務必叫鍾雄歸於正道,方見為朋友的一番苦心。
  是日三人飲酒談心,到更深夜靜方散。北俠與智爺同居一處。智爺又與北俠商議如何搭救沙龍展昭,便定計策,必須如此如此方妥。商議已畢,方才安歇。
  不知如何救他二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鍾太保貽書招賢士 蔣澤長冒雨訪賓朋


  且說北俠智化二人商議已畢,方才安歇。到了次日,鍾雄將軍務料理完時,便請北俠智爺在書房相會。今日比昨日更覺親熱了。閒話之間,又提起當今之世誰是豪傑,那個是英雄。北俠道:「劣兄卻知一個人,惜乎他為宦途羈絆,再也不能到此。」鍾雄道:「是何等人物?姓甚名誰?」北俠道:「就是開封府的四品帶刀護衛展昭字熊飛,為人行俠尚義,濟困扶危,人人都稱他為南俠,敕封號為御貓。他乃當世之豪傑也。」鍾雄聽了,哈哈大笑,道:「此人現在小弟寨中,兄長如何說他不能到此?」北俠故意吃驚道:「南俠如何能夠到此地呢?劣兄再也不信。」鍾雄道:「說起來話長。襄陽王送了一個罈子來,說是大鬧東京錦毛鼠白玉堂的骨殖,交到小弟處。小弟念他是個英雄,將他葬在五峰嶺上,小弟還親身祭奠一回。惟恐有人盜去此壇,就在那墳塚前刨了個梅花塹坑,派人看守,以防不虞,不料遲不多日,就拿了二人:一個是徐慶,一個是展昭。那徐慶已然脫逃。展昭弟也素所深知,原要叫他作個幫手,不想他執意不肯,因此把他囚在碧雲崖下。」北俠暗暗歡喜,道:「此人頗與劣兄相得,待明日作個說客,看是如何。」
  智化接言道:「大哥既能說南俠,小弟還有一人,也可叫他投誠。」鍾雄道:「賢弟所說之人為誰呢?」智化道:「說起此人也是有名的豪傑。他就在臥虎溝居住,姓沙名龍。」鍾雄道:「不是拿藍驍的沙員外麼?」智化道:「正是。兄何以知道?」鍾雄道:「劣兄想此人久矣!也曾差人去請過,誰知他不肯來。後來聞得黑狼山有失。劣兄還寫一信與襄陽王,叫他把此人收伏,就叫他把守黑狼山,卻是人地相宜。至今未見回音,不知事體如何。」智化道:「既是兄長知道此人,小弟明日就往臥虎溝便了。大約小弟去了,他沒有不來之理。」鍾雄聽了大樂。三個人就在書房飲酒用飯,不必細表。
  到次日,智化先要上臥虎溝。鍾雄立刻傳令開了寨門,用小船送出竹柵,過了五孔橋。他卻不奔臥虎溝,竟奔陳起望而來。進了莊中,莊丁即刻通報。眾人正在廳上,便問投誠事體如何。智爺將始末原由說了一遍,深贊鍾雄是個豪傑,惜乎錯走了路頭,必須設法將這朋友提出苦海方好。又將與歐陽兄定計搭救展大哥與沙大哥之事說了。蔣平道:「事有湊巧,昨晚史雲到了,他說因找歐陽兄,到了茉花村,說與丁二爺起身了。他又趕到襄陽,見了張立,方知歐陽兄丁二弟與智大哥俱在按院那裡。他又急急趕到按院衙門,盧大哥才告訴他說,咱們都上陳起望了,他從新又到這裡來。所以昨晚才到。」智化聽了,即將史雲叫來,問他按院衙門可有什麼事。史雲道:「我也曾問了。盧大爺叫問眾位爺們好,說衙門中甚是平安。顏大人也好了。徐三爺也回去了,諸事妥當。請諸位爺們放心。」智化道:「你來得正好。歇息兩日,即速回臥虎溝,告訴孟焦二人,叫他將家務派妥當人管理,所有漁戶獵戶人等,凡有本領的,齊赴襄陽太守衙門。」丁二爺道:「金老爺那裡如何住得許多人呢?」智化笑道:「劣兄早已預料,已在漢?那裡修葺下些房屋。」陸彬道:「漢?就是方山,在府的正北上。」智化道:「正是此處。張立盡知。到了那裡,見了張立,便有居住之處了。」說罷,大家人席飲酒。
  蔣平問道:「鍾雄到底是幾時生日?」智化道:「前者結拜時已敘過了,還早呢,尚有半月的工夫。我想要制服他,就在那生日。趁著忙亂之時,必要設法把他請到此處。你我眾兄弟以大義開導他,一來使他信服,二來把聖旨相諭說明,他焉有不傾心向善之理。」丁二爺道:「如此說來,不用再設別法。只要四哥到柳員外莊上贏了柳青,就請帶了斷魂香來。臨期如此如此。豈不大妙?」智化點頭道:「此方甚善。不知四弟幾時才去?」蔣平道:「原定於十日後,今剛三日。再等四五天,小弟再去不遲。」智化道:「很好。我明日回去,先將沙大哥救出。然後暗暗探他的事件,掌他的權衡,那時就好說了。」這一日大家聚飲歡呼,至三鼓方散。
  第二日智化別了眾人,駕一小舟,回至水寨,見了鍾雄。鍾雄問道:「賢弟為何回來的這等快?」智化道:「事有湊巧。小弟正往臥虎溝進發,恰好途中遇見臥虎溝來人。問沙員外,原來早被襄陽王拿去,囚在王府了。因此急急趕回,與兄長商議。」鍾雄道:「似此,如之奈何?」智化道:「據小弟想來,襄陽王既囚沙龍,必是他不肯順從。莫若兄長寫書一封,就說咱們這裡招募了賢豪,其中頗有與沙龍至厚的;若要將他押到水寨,叫這些人勸他歸降,他斷無不依的。不知兄長意下如何?」鍾雄道:「此言甚善。就求賢弟寫封書信吧。」智化立刻寫了封懇切書信,派人去了。
  智化又問:「歐陽兄說的南俠如何?」鍾雄道:「昨日去說,已有些意思。今日又去了。」正說間,虞候報:「歐陽老爺回來了。」鍾雄智化連忙迎出來,問道:「南俠如何不來?」北俠道:「劣兄說至再三,南俠方才應允,務必叫親身去請,一來見賢弟誠心,二來他臉上覺得光彩。」智化在旁幫襯道:「兄長既要招募賢豪,理應折節下士。此行斷不可少。」鍾雄慨然應充。於是大家乘馬到了碧雲崖。這原是北俠作就活局,從新給他二人見了。彼此謙遜了一番,方一同回轉思齊堂。四個人聚飲談心,歡若平生。
  再說那奉命送信之人到了襄陽王那裡,將信投遞府內。誰知襄陽王看了此書,暗暗合了自己心意,恨不得沙龍立時歸降自己,好作幫手。急急派人押了沙龍送到軍山。送信人先趕回來,報了回信。智化便對鍾雄道:「沙員外既來了,待小弟先去迎接。仗小弟舌上鈍鋒,先與他陳說利害,再以交誼規勸,然後述說兄長禮賢下士。如此諄諄勸勉,包管投誠無疑矣。」鍾雄聽了,大悅。即刻派人備了船隻,開了竹柵。他只知智化迎接沙龍遞信,那知他們將圈套細說明白。一同進了水寨,把沙龍安置在接官廳上。智化卻先來,見了鍾雄道:「小弟見了沙員外,說到再三。沙員外道,他在臥虎溝,雖非簪纓,卻乃清白的門楣。只因誤遭了贓官局騙,以致被獲遭擒,已將生死置於度外。既不肯歸降襄陽王,如何肯投誠鍾太保呢。」鍾雄道:「如此說來,這沙員外是斷難收伏的了。」智化道:「虧了小弟百般的苦功,又述說兄長的大德。他方說道『為人要知恩報恩。既承寨主將俺救出囹圄之中,如何敢忘大德。話要說明了,俺若到了那裡,情願以客自居,所有軍務之事概不與聞,止如是相好朋友而已。倘有急難之處用著俺時,必效犬馬之勞,以報今日之德。』小弟聽他這番言語,他是怕墮了家聲,有些留戀故鄉之意。然而既肯以朋友相許,這是他不肯歸伏之歸伏了。若再諄諄,又恐怕他不肯投誠。因此安置他在接官廳上,特來稟兄長得知。」北俠在旁答道:「只要肯來便好說了,什麼客不客呢,全是好朋友罷了。」鍾雄笑道:「誠哉是言也!還是大哥說的是。」南俠道:「咱們還迎他不迎呢?」智化道:「可以不必遠迎,止於在宮門接接就是了。小弟是先要告辭了。」
  不多時,智化同沙龍到來,上了泊岸,望宮門一看,見多少虞候侍立宮門之下,鍾太保與南北兩快等候。智化導引在前,沙龍在後,登臺階,兩下彼此迎湊。智化先與鍾雄弓悅。沙龍道:「某一介魯夫,承寨主錯愛,實實叨恩不淺。」鍾雄道:「久慕英名,未能一見。今日幸會,何樂如之!」智化道:「此位是歐陽兄,此位是展大哥。」沙龍一一見了,又道:「難得南北二俠俱備在此,這是寨主威德所致,我沙龍今得附驥,幸甚呀幸甚!」鍾雄聽了,甚為得意。彼此來到思齊堂,分賓主坐定。鍾雄又問沙龍,如何到了襄陽王那裡。沙龍便將縣宰的騙局說了:「若不虧寨主救出囹圄,俺沙某不復見天,實實受惠良多。改日自當酬報。」鍾雄道:「你我作豪傑的,乃是常事,何足掛齒。」沙龍又故意的問了問南北二俠。彼此攀話。酒宴已擺設下。鍾雄讓沙龍。沙龍謙讓再三,寨主長,寨主短。鍾雄是個豪傑,索性敘明年庚,即以兄長呼之,真是英雄的本色。沙龍也就磊磊落落,不問那些虛文。
  飲酒之間,鍾雄道:「難得今日沙兄長到此,足慰平生。方才智賢弟已將兄長的豪志大度說明,沙兄長只管在此居住。千萬莫要拘束。小弟決不有費清心。惟有歐陽兄展兄小弟還要奉托,替小弟操勞。從今後水寨之事求歐陽兄代為管理;旱寨之事原有妻弟姜鎧料理,恐他一人照應不來,求展兄協同經理。智賢弟作個統轄,所有兩寨事條全要賢弟稽查。眾位兄弟如此分勞,小弟就可以清閒自在。每日與沙大哥安安靜靜的盤桓些時,庶不負今日之歡聚,素日之渴想。」智化聽了,甚合心意,也不管南北二俠應與不應,他就滿口應承。是日四人盡歡而散。
  到了次日,鍾雄傳諭大小頭目:所有水寨事務俱回北俠知道;旱寨事務俱回南俠與姜爺知道;倘有兩寨不合宜之事,俱備會同智化參酌。不上五日工夫把個軍山料理得益發整齊嚴肅,所有大小頭目兵丁無不歡呼頌揚。鍾雄得意洋洋,以為得了幫手,樂不可言。那知這些人全是算計他的呢。
  且說蔣平在陳起望,到了日期,應當起身,早別了丁二爺與陸魯二人,竟奔柳家莊而來。此時正在深秋之際,一路上黃花鋪地,落葉飄飄,偏偏陰雨密布,漸漸泠泠下起雨來。蔣爺以為深秋沒有什麼大雨,因此冒雨前行。誰知細雨濛濛,連綿不斷,刮來金風瑟瑟,遍體清涼。低頭看時,渾身皆濕。再看天光,已然垂暮。又算計柳家莊尚有四五十里之遙,今日斷不能到。幸虧今日是十日之期,就是明日到,也不為遲,因此要找個安身之處,且歇息避雨。往前又趲行了幾里,好容易看見那邊有座廟宇,急急奔到山門,敲打聲喚,再無人應。心內甚是躊躇,更兼渾身皆濕,秋風吹來,冷不可當。自己說道:「利害!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可怎麼好呢?」只見那邊柴扉開處,出來一老者,打著一把半零不落的破傘。見蔣平瘦弱身軀,猶如水雞兒一般啼啼呵呵的,心中不忍,便問道:「客官,想是走路遠了,途中遇雨。如不憎嫌,何不到我豆腐房略為避避呢!」蔣平道:「難得老丈大發慈悲。只是小可素不相識,怎好攪擾!」老丈道:「有甚要緊。但得方便地,何處不為人。休要拘泥。請呀!」蔣平見老丈誠實,只得隨老丈進了柴扉。
  不知老丈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     忍饑挨餓進廟殺僧 少水無茶開門揖盜


  且說蔣平進了柴扉一看,卻是三間茅屋,兩明間有磨與屜板羅格等物,果然是個豆腐房。蔣平將濕衣脫下,擰了一擰,然後抖晾。這老丈先燒了一碗熱水,遞與蔣平。蔣平喝了幾口,方問道:「老丈貴姓?」老丈道:「小老兒姓尹,以賣豆腐為生。膝下並無兒女,有個老伴兒。就在這裡居住。請問客官貴姓,要往何處去呢?」蔣平道:「小可姓蔣,要上柳家莊找個相知,不知此處離那裡還有多遠?」老丈道:「算來不足四十里之遙。」說話間,將壁燈點上。見蔣平抖晾衣服,即回身取了一捆柴草來,道:「客官就在那邊空地上將柴草引著,又向火,又烘衣,只是小心些就是了。」蔣平深深謝了,道:「老丈放心。小可是曉得的。」尹老兒道:「老漢動轉一天也覺乏了。客官烘乾衣服也就歇息吧,恕老漢不陪了。」蔣平道:「老丈但請尊便。」尹老兒便向裡屋去了。
  蔣平這裡向火烘衣,及至衣服快乾,身體暖和,心裡卻透出餓來了,暗道:「自我打尖後只顧走路,途中再加上雨淋,竟把餓忘了。說不得只好忍一夜罷了。」便將破?撢了撢,倒下頭,心裡想著要睡。那知肚子不作勁兒,一陣陣咕嚕嚕的亂響,鬧的心裡不得主意,突突突的亂跳起來,自己暗道:「不好。索性不睡的好。」將壁燈剔了一剔,悄悄開了屋門,來到院內。仰面一看,見滿天星斗,原來雨住天晴。正在仰望之間,耳內只聽乒乒乓乓猶如打鐵一般,再細聽時,卻是兵刃交架的聲音,心內不由的一動,思忖道:「這樣荒僻去處,如何夤夜比武呢?倒要看看。」登時把餓也忘了,縱身跳出土牆,順著聲音一聽,恰好就在那邊廟內,急急緊行幾步,從廟後越牆而過。見那邊屋內燈光明亮,有個婦人啼哭,連忙挨身而入。
  婦人一見,嚇的驚慌失色。蔣爺道:「那婦人休要害怕,快些說明,為何事來,俺好救你。」那婦人道:「小婦人姚王氏,只因為與兄弟回娘家探望,途中遇雨,在這廟外山門下避雨,被僧人開門看見,將我等讓到前面禪堂。剛然坐下,又有人擊戶,也是前來避雨的,僧人道:『前面禪堂男女不便。』就將我等讓在這裡。誰知這僧人不懷好意,到了一更之後,提了利刃進來時,先將我兄弟踢倒,捆縛起來,就要逼勒於我。是小婦人著急喊叫,僧人道:『你別嚷!俺先結果了前面那人,回來再合你算帳。』因此提了利刃,他就與前面那人殺起來了。望乞爺爺搭救搭救。」蔣爺道:「你不必害怕。待俺幫那人去。」說罷,回身見那邊立著一根門閂,拿在手中,趕到跟前。見一大漢左右躲閃,已不抵敵;再看和尚,上下翻騰,堪稱對手。蔣爺不慌不忙將門閂端了個四平,彷彿使槍一般,對準那僧人的脅下,一言不發盡力的一戳,那僧人只顧趕殺那人,那知他身後有人戳他呢。冷不防覺得左脅痛徹心髓,翻筋斗栽倒塵埃。前面那人見僧人栽倒,趕上一步,抬腳往下一跺。只聽的拍的一聲,僧人的臉上已然著重,這僧人好苦,臨死之前,先挨一戳,後挨一跺。「曖喲」一聲,手一紮煞,刀已落地。蔣爺撤了門閂,趕上前來,搶刀在手,往下一落。這和尚頓時了帳。歎他身入空門,只因一念之差,枉自送了性命。
  且說那人見蔣平殺了和尚,連忙過來施禮,道:「若不虧恩公搭救,某險些兒喪有僧人之手。請問尊駕大名?」蔣平道:「俺姓蔣名平。足下何人?」那人道:「哎呀!原來是四老爺麼。小人龍濤。」說罷,拜將下去。蔣四爺連忙攙起,問道:「龍兄為何到此?」龍濤道:「自從拿了花蝶與兄長報仇,後來回轉本縣繳了回批,便將捕快告退不當,躲了官的轄制,自己務了農業,甚是清閒。只因小人有個姑母別了三年,今日特來探望。不料途中遇雨,就到此廟投宿。忽聽後面聲嚷救人,正欲看視,不想這個惡僧反來尋找小人,與他對壘。不料將刀磕飛。可惡,僧人好狠,連搠幾刀,皆被我躲過。正在危急。若不虧四老爺前來,性命必然難保,實屬再生之德。」蔣平道:「原來如此,你我且到後面,救那男女二人要緊。」
  蔣平提了那僧人的刀在前,龍濤在後跟隨,來到後面,先將那男人釋放,姚王氏也就出來叩謝。龍濤問道:「這男女二人是誰?」蔣爺道:「他是姊弟二人,原要回娘家探望,也因避雨,誤被惡僧誆進。方才我已問過,乃是姚王氏。」龍濤道:「俺且問你,你丈夫他可叫姚猛麼?」婦人道:「正是。」龍濤道:「你婆婆可是龍氏麼?」婦人道:「益發是了。不幸婆婆已於去年亡故了。」龍濤聽說他婆婆亡故了,不覺放聲大哭,道:「哎呀!我那姑母呀!何得一別三年,就作了故人了。」姚王氏聽如此說,方細看了一番,猛然想起道:「你敢是表兄龍濤哥哥麼?」龍濤此時哭的說不上話來,止於點頭而已,姚王氏也就哭了。蔣爺見他等認了親戚,便勸龍濤止住哭聲。龍濤便問道:「表弟近來可好?」敘了多少話語。龍濤又對蔣爺謝了,道:「不料四老爺救了小人並且救人小人的親眷,如此恩德,何以答報!」蔣爺道:「你我至契好友,何出此言。龍兄,你且同我來。」
  龍濤不知何事,跟著蔣爺,左尋右找,到了廚房。現成的燈燭,仔細看時,不但菜蔬饅首,而且有一瓶好燒酒。蔣爺道:「妙極,妙極!我實對龍兄說吧,我還沒吃飯呢。」龍濤道:「我也覺得餓了。」蔣爺道:「來吧,來吧,咱們搬著走。大約他姐幾兩個也未必吃飯呢。」龍濤見那邊有個方盤,就拿出那當日賣煎餅的本事來了,端了一方盤。蔣爺提了酒瓶,拿了酒杯碗碟筷子等,一同來到後面。他姐幾兩個果然未進飲食,卻不喝酒,就拿了菜蔬點心在屋內吃。蔣爺與龍濤在外間,一壁飲酒,一壁敘話。龍濤便問蔣爺何往。蔣爺便敘述已往情由,如今要收伏鍾雄,特到柳家莊找柳青要斷魂香的話,說了一遍。龍濤道:「如此說來,眾位爺們俱在陳起望。不知有用小人處沒有?」蔣爺道:「你不必問哪。明日送了令親去,你就到陳起望去就是了。」龍濤道:「既如此,我還有個主意。我這表弟姚猛,身量魁梧,與我不差上下,他不過年輕些。明日我與他同去如何?」蔣平道:「那更好了。到了那裡,丁二爺你是認得的,就說咱們遇著了。還有一宗,你告訴了二爺,就求陸大爺寫一封薦書,你二人直奔水寨,投在水寨之內。現有南北二俠,再無有不收錄的。」龍濤聽了,甚是歡喜。
  二人飲酒多時,聽了聽已有雞鳴,蔣平道:「你們在此等候我,我去去就來。」說罷,出了屋子,仍然越過後牆,到了尹老兒家內。又越了土牆,悄悄來到屋內。見那壁上燈點的半明不滅的,從新剔了一剔,故意的咳嗽,將尹老兒驚醒,伸腰欠口,道:「天是時候了。該磨豆腐了。」說罷,起來,出了裡屋,見蔣爺在?上坐著,便問道:「客官起來的恁早?想是夜靜有些寒涼。」蔣平道:「此屋還暖和。多承老丈掛心。天已不早了,小可要趕路了。」尹老幾道:「何必忙呢?等著熱熱的喝碗漿,暖暖寒,再去不遲。」蔣爺道:「多承美意,改日叨擾吧。小可還有要緊事呢。」說著話,披上衣服,從兜肚中摸出一塊銀子,足有二兩重,道:「老丈,些須薄禮,望乞笑納。」老丈道:「這如何使得?客官在此屈尊一夜,費了老漢什麼,如何破費許多呢?小老兒是不敢受的。」蔣爺道:「老丈體要過謙。難得你一片好心。再要推讓,反覺得不誠實了。」說著話,便掖在尹老兒袖內。尹老兒還要說話,蔣爺已走到院內,只得謝了又謝,送出柴扉。彼此執手,那尹老兒還要說話,見蔣爺已走出數步,只得回去,掩上柴扉。
  蔣爺仍然越牆進廟。龍濤便問:「上何方去了?」蔣平將尹老兒留住的話說了一遍。龍濤點頭,道:「四老爺作事真個週到。」蔣平道:「咱們也該走了。龍兄送了令親之後,便與令表弟同赴陳起望便了。」龍濤答應。四人來到山門。蔣爺輕輕開了山門,往外望了一望,悄悄道:「你三人快些去吧。我還要關好山門,仍從後面而去。」龍濤點頭,帶領著姊弟二人揚長去了。
  蔣爺仍將山門閉妥,又到後面檢點了一番,就撂下這沒頭腦的事兒讓地面官辦去,他仍從後牆跳出,溜之乎也。一路觀看清景,走了二十餘里,打了早尖。及至到了柳家莊,日將西斜,自己暗暗道:「這末早到那裡作什麼,且找個僻靜的酒肆沽飲幾杯。知他那裡如何款待呢?別象昨晚餓的抓耳撓腮。若不虧那該死的和尚預備下,我如何能夠吃到十二分。」心裡想著,早見有個村居酒市,彷彿當初大夫居一般,便進去,揀了座頭坐下。酒保兒卻是個少年人,暖了酒。蔣爺慢慢消飲,暗聽別的座上三三兩兩,講論柳員外,這七天的經懺費用了不少。也有說他為朋友盡情,真正難得的;也有說他家內充足,耗財買臉兒的;又有那窮小子苦混混兒說:「可惜了兒的!交朋友不過是了就是了。人在人情在,那裡犯的上呢。若把這七天費用幫了苦哈哈,包管夠過一輩子的。」蔣爺聽了暗笑,酒飲夠了,又吃了些飯。看看天色已晚,會了錢鈔,離了村居,來到柳青門首,已然掌燈。連忙擊戶。
  只見裡面出來了個蒼頭,問道:「什麼人?」蔣爺道:「是我,你家員外可在家麼?」蒼頭將蔣爺上下打量一番,道:「俺家員外在家等賊呢。請問尊駕貴姓?」蔣爺聽了蒼頭之言,有此語辣,只得答道:「我姓蔣,特來拜望。」蒼頭道:「原來是賊爺到了。請少待。」轉身進去。蔣爺知道這是柳青吩咐過了,毫不介意,只得等候。
  不多時,只見柳青便衣便帽出來,執手道:「姓蔣的,你竟來了!也就好大膽呢!」蔣平道:「劣兄既與賢弟定準日期,劣兄若不來,豈不叫賢弟果等麼?」柳青說:「且不要論兄弟。你未免過於不自量了。你既來了,只好叫你進來。」說罷,也不謙讓,自己卻先進來。蔣爺聽了此話,見此光景,只得忍耐。剛要舉步,只見柳青轉身奉了一揖,道:「我這一揖你可明白?」蔣爺笑道:「你不過是『開門揖盜』罷了,有甚難解。」柳青道:「你知道就好。」說著便引到西廂房內。蔣爺進了西廂房一看,好樣兒,三間一通連,除了一盞孤燈,一無所有,止於迎門一張?,別無他物。蔣爺暗道:「這是什麼意思?」
  只聽柳青道:「姓蔣的,今日你既來了,我要把話說明了。你就在這屋內居住,我在對面東屋內等你。除了你我,再無第三人,所有我的僕婦人等早已吩咐過了,全叫他們迴避。就是前次那枝簪子,你要偷到手內,你便隔窗兒叫一聲,說『姓柳的,你的簪子我偷了來了。』我在那屋裡在頭上一摸,果然不見了,這是你的能為。不但偷了來,還要送回去,再遲一回,你能夠送去,還是隔窗叫一聲:『姓柳的,你的簪子我還了你了。』我在屋內向頭上一摸,果然又有了。若是能夠如此,不但你我還是照舊的弟兄,而且甘心佩服,就是叫我赴湯蹈火我也是情願的。」蔣爺點頭,笑道:「就是如此。賢弟到了那時,別又後悔。」柳青道:「大丈夫說話,焉有改悔?」蔣爺道:「很好,很好。賢弟請了。」
  不知果能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隨意戲耍智服柳青 有心提防交結姜鎧


  且說柳青出了西廂房,高聲問道:「東廂房炭燭茶水酒食等物,俱預備妥當了沒有?」只聽僕從應道:「俱已齊備了。」柳青道:「你們俱各迴避了,不准無故的出入。」又聽婦人聲音說道:「婆子丫環,你們警醒些!今晚把賊關在家裡,知道他淨偷簪子,還偷首飾呢。」早有個快嘴丫環接言道:「奶奶請放心吧。奴婢將褲腿帶子都收拾過了,外頭任嗎兒也沒有了。」婦人嗔道:「多嘴的丫頭子,進來吧,不要混說了。」這說話的原來是柳娘子。蔣爺聽在心內,明知是說自己,置若罔聞。
  此時已有二鼓。柳青來到東廂房內,抱怨道:「這是從那裡說起!好好的美寢不能安歇。偏偏的這盆炭火也不旺了,茶也冷了,這還要自己動轉。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才偷,真叫人等的不耐煩。」忽聽外面「他拉」「他拉」的聲響,猛見簾兒一動,蔣爺從外面進來,道:「賢弟不要抱怨。你想你這屋內,又有火盆,又有茶水,而且裱糊的嚴緊,鋪設的齊整。你瞧瞧我那屋子猶如冰害一般,八下裡冒風,連個鋪墊也沒有。方才躺了一躺,實在的難受。我且在這屋裡暖和暖和。」柳青聽了此話,再看蔣爺頭上只有網巾,並無頭巾,腳上他拉著兩隻鞋,是躺著來著,便說道:「你既嚷冷,為什麼連帽子也不戴?」蔣爺道:「那屋裡什麼全沒有。是我剛才摘下頭巾枕著來,一時寒冷,只顧往這裡來,就忘了戴了。」柳青道:「你坐坐,也該過去了。你有你的公事,早些完了,我也好歇息。」蔣爺道:「賢弟,你真個不講交情了。你當初到我們陷空島,我們是何等待你。我如今到了這裡,你不款待也罷了,怎麼連碗茶也沒有呢?」柳青笑道:「你這話說得可笑。你今日原是偷我來了。既是來偷我,我如何肯給你預備茶水呢?你見世界上有給賊預備妥當了,再等著他來偷的道理麼?」蔣平也笑道:「賢弟說的也是。但只一件,世界上有這末明燈蠟燭等賊偷的麼?你這不是『開門揖盜』,竟是『對面審賊』了。」柳青將眼一瞪,道:「姓蔣的,你不要強辯饒舌。你縱能說,也不能說了我的簪子去。你趁早兒打主意便了。」蔣爺道:「若論盜這簪子原不難,我只怕你不戴在頭上那就難了。」
  柳青登時生起氣來,道:「那豈是大丈夫所為!便摘下頭巾,拔下簪子,往桌上一擲,道:「這不是簪子?說還哄你不成。你若有本事,就拿去。」蔣平者著臉兒,伸手拿起,揣在懷內,道:「多謝賢弟。」站起來就要走。柳青微微冷晒,道:「好個翻江鼠蔣平!俺只當有什麼深韜廣略,原來只會撒賴!可笑呀,可笑!」蔣爺聽了,將小眼一瞪,瘦臉兒一紅,道:「姓柳的,你不要信口胡說。俺蔣平堂堂男子,要撒賴做什麼?」回手將簪子掏出,也往桌上一擲,道:「你提防著,待我來偷你。」說罷,轉身往西廂房去了。
  柳青自言自語道:「這可要偷了。須當防備。」連忙將簪子別在頭上,戴上頭巾,兩隻眼睛睜睜的往屋門瞅著,以為看他如何進來,怎麼偷法。忽聽蔣爺在西廂房說道:「姓柳的,你的簪子我偷了來了。」柳青嚇了一跳,急將頭巾摘下,摸了一摸,簪子仍在頭上,由不的哈哈大笑,道:「姓蔣的,你是想簪子想瘋了心了。我這簪子好好還在頭上,如何被你偷去?」蔣平接言道:「那枝簪子是假的,真的在我這裡。你不信,請看那枝簪子,背後沒有暗壽字兒。」柳青聽了,拔下來仔細一看,寬窄長短分毫不錯,就只背後缺少壽字兒。柳青看了暗暗吃驚,連說「不好!」只得高聲嚷道:「姓蔣的,偷算你偷去,看你如何送來?」蔣爺也不答言。
  柳青在燈下賞玩那枝假簪,越看越象自己的,心中暗暗罕然,道:「此簪自從在五峰嶺上,他不過月下看了一看,如何就記得恁般真切?可見他聰明至甚。而且方才他那安安詳詳的樣兒行所無事,想不到他抵換如此之快。只他這臨事好謀,也就令人可羨。」復又一轉念,猛然想起:「方才是我不好了!絕不該合他生氣,理應參悟他的機謀,看他如何設法兒才是。只顧暴躁,竟自入了他的術中。總而言之,是我量小之故。且看他將簪子如何送回。千萬再不要動氣了!」等了些時不見動靜,便將火盆撥開,溫暖了酒,自斟自飲,怡然自得。
  忽聽蔣爺在那屋張牙欠口打哈氣,道:「好冷!夜靜了,更覺涼了。」說著話,「他拉」「他拉」又過來了,恰是剛睡醒了的樣子,依然沒戴帽子。柳青拿定主意,再也不動氣,卻也不理蔣爺。蔣爺道:「好呀,賢弟會樂呀。屋子又暖和,又喝著酒兒,敢則好呀。劣兄也喝盅兒,使得使不得呢?」柳青道:「這有什麼呢。酒在這裡,只管請用。你可別忘了送簪子。」蔣爺道:「實對賢弟說,我只會偷不會送。」說罷,端起酒盅一飲而盡,復又斟上,道:「我今日此舉不過遊戲而已。劣兄卻有緊要之事奉請賢弟。」柳青道:「只要送回簪子來,叫我那裡去,我都跟了去。」蔣爺道:「咱們且說正經事。」他將大家如何在陳起望聚義,歐陽春與智化如何進的水寨,怎麼假說展昭,智誆沙龍,又怎麼定計在鍾雄生辰之日收伏他,特著我來請賢弟用斷魂香的話,哩哩??,說個不了。柳青聽了,唯唯喏喏,毫不答言。蔣爺又道:「此乃國家大事。我等欽奉聖旨,謹遵相諭,捉拿襄陽王,必須收伏了鍾雄,奸王便好說了。說不得賢弟隨劣兄走走。」柳青聽了這一番言語,這明是提出聖旨相諭押派著,叫我跟了他去,不由的氣往上沖,忽然轉念道:「不可,不可。這是他故意的惹我生氣,他好於中取事,行他的譎詐。我有道理。」便嘻嘻笑道:「這些事都是你們為官做的,與我這草民何干?不要多言,還我的簪子要緊。」蔣爺見說不動,賭氣帶上桌上頭巾,「他拉」「他拉」出門去了。
  柳青這裡又奚落他道:「那帽子當不了被褥,也擋不了寒冷。原來是個抓帽子賊,好體面哪!」蔣爺回身進來,道:「姓柳的,你不要嘲笑刻薄,誰沒個無心錯呢。這也值得說這些沒來由的話。」說罷,將他的帽子劈面摔來。柳青笑嘻嘻,雙手接過,戴在頭上,道:「我對你說,我再也不生氣的。慢說將我的帽子摔來,就是當面唾我,我也是容他自乾,決不生氣。看你有什麼法子?」蔣爺聽了此言,無奈何的樣兒。轉回西廂房內去了。
  柳青暗暗歡喜,自以為不動聲色,是絕妙的主意了。又將酒溫了一溫,斟上剛要喝,只聽蔣爺在西廂房內說道:「姓柳的,你的簪子,我還回去了。」柳青連忙放下酒盅,摘去頭巾,摸了一摸,並無簪子。又見那枝假的仍在桌上放著。又聽蔣爺在那屋內說道:「你不必猶疑,將帽子裡兒看看就明白了。」柳青聽了,即將帽子翻過看時,那枝簪子恰好別在上面,不由的倒抽了一口氣道:「好呀!真正令人不測。」再細想時,更省悟了:「敢則他初次光頭過來,就為二次還簪地步。這人的智略機變,把我的喜怒全叫他體諒透了,我還合他鬧什麼?」
  正在思索,只見蔣爺進來,頭巾也戴上了,鞋也不他拉著了,早見他一躬到地,柳青連忙站起,還禮不迭。只聽蔣爺道:「賢弟,諸事休要掛懷。懇請賢弟跟隨劣兄走走,成全朋友要緊。」柳青道:「四兄放心,小弟情願前往。」於是把蔣爺讓到上位,自己對面坐了。蔣爺道:「鍾雄為人豪俠,是個男子,因眾弟兄計議,務要把他勸化回頭,方是正理。」柳青道:「他既是好朋友,原當如此。但不知幾時起身?」蔣爺道:「事不宜遲,總要在他生日之前趕到方好。」柳青道:「既如此,明早起身。」蔣平道:「妙極。賢弟就此進內收拾去,劣兄還要歇息歇息。實對賢弟說,劣兄昨日一夜不曾合眼,此時也覺乏的很了。」柳青道:「兄長只管歇著,天還早呢,足可以睡一覺。恕小弟不陪了。」柳青便進內去了。到了天亮,柳青背了包裹出來,又預備羹湯點心吃了。二人便離了柳家莊,竟奔陳起望而來。
  且說智化作了軍山的統轄,所有水旱二寨之事俱備料理的清清楚楚。這日,忽見水寨頭目來報道:「今有陳起望陸大爺那裡來了二人,投書信一封。」說罷,將書呈上。智爺接來拆閱畢,吩咐道:「將他二人放進來。」頭目去不多時,早見兩個大漢晃裡晃蕩而來。見了智爺,參見道:「小人龍濤姚猛,望乞統轄老爺收錄。」智爺見他二人循規蹈矩,頗有禮數,便知是丁二爺教的。不然,他兩個魯莽之人,如何懂得「統轄」與「收錄」呢?內心甚是歡喜。卻又故意問了幾句,二人應答的頗好,智爺更覺放心,便將二人帶到思齊堂。智爺將書呈上,說明來歷。鍾雄便要看看來人。智化即喚龍濤姚猛,二人答應,聲若巨雷。及至到了廳上,參見大王。那一番騰騰煞氣,凜凜威風,真個是方相一般。鍾雄看了大樂,道:「難得他二人的身材體態,竟能一樣,很好。我這廳上正缺兩個領班頭目,就叫他二人充當此差,妙不可言。」龍濤姚猛聽了,連忙叩謝,甚是恭謹。旁邊北俠早已認得尤濤,見他舉止端詳,言語的當,心內也就明白了。是日,沙龍等同鍾雄把酒談心,盡一日之長,到晚方散。
  智化北俠暗暗與龍濤打聽,如何能夠到此。龍濤將避雨遇見蔣爺一節說了,又道:「蔣爺不日也就要回來了。自從小人送了表弟妹之後,即刻同著姚猛上路,前日趕到陳起望。丁二爺告訴我等備細,教導了言語。陸大爺寫了薦書,所以今日就來了。」智爺道:「你二人來的正好,而且又在廳上,更就近了。到了臨期,自有用處,千萬不要多言,惟有小心謹慎而已。」龍濤道:「我等曉得。倘有用我等之處,自當效力。」智化點頭,叫他二人去了。然後又與北俠計議一番,方才安歇。
  到了次日,他又不憚勤勞,各處稽查。但有不明不知的,必要細細詢問。因此這軍山之內,由那裡到何處,至何方,俱已曉得。他見大小頭目雖有多人,皆沒甚要緊。惟有姜夫人之弟姜鎧甚是了得,極其梗直,生得凹面金腮,兩道濃眉,一張闊口,微微有些髭鬚,綽號小二郎。他單會使一般器械,名叫三截棍,中間有五尺長短,兩頭俱有鐵葉打就,鐵環包定。兩根短棒足有二尺多。每逢對壘,施展起來,遠近都可打得,英勇非常。智化把他看在眼裡。又因他是鍾雄的親戚,因此待他甚好,極其親近。這二郎見智化志廣才高,料事精詳,更加喜悅。除了姜鎧之外,還有鍾雄兩個親信之人,卻是同族兄弟武伯南武伯北。此二人專管料理家務,智化也時常的與他等親密。
  他又算計鍾雄生日,不過三日就到了。他便托言查閱,悄悄的又到陳起望。恰好蔣爺正與柳青剛到,彼此見了,各生羨慕,喜愛非常。蔣爺便問:「龍濤姚猛到了不曾?」丁二爺道:「不但到了,謹遵兄命,已然進了水寨門了。」智化道:「昨日他二人去了,我甚憂心。後來見他等的光景甚是合宜,我就知是二弟的傳授了。」智化又問蔣爺道:「四弟,前次所論之事,想柳兄俱已備妥了。今日我就同柳兄進水寨。」柳青道:「小弟惟命是從。但不知如何進水寨法?」智化道:「我自有道理。」
  不知用何計策,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計出萬全極其容易 算失一著甚是為難


  且說智化要將柳青帶入水寨,柳青團問如何去法。智化便問柳青可會風鑒,柳青道:「小弟風鑒不甚明白,卻會談命。」智化道:「也可以使得。柳兄扮作談命的先生,到了那裡,不過奉承幾句,只要混到他的生辰,便完了事了。」柳青依允。
  智化又向陸魯二人道:「二位賢弟大魚可捕妥了?」陸彬道:「早已齊備,俱備養在那裡。」智化道:「很好。明日就給他送去,只用大船一隻,帶了漁戶去。到那裡二位賢弟自然是住下的,卻將船隻泊在幽僻之處。到了臨期,如此如此。」又對了二爺蔣四爺說道:「二位賢弟務於後日夜間,要快船二隻,每船水手四名,就在前次砍斷竹城之處專等,千萬莫誤!」
  計議已定。智化與柳青來到水寨見了鍾雄,說柳青是算命先生,筆法甚好:「小弟因一人事繁,難以記載,故此帶了他來,幫著小弟作個記室。」鍾雄見柳青人物軒昂,意甚歡喜。
  到次日,陸彬魯英來到水寨送魚,鍾雄迎到思齊堂,深深謝了。陸彬魯英又提寫信薦龍濤姚猛二人。鍾雄笑道:「難得他二人身體一般,雄壯一樣,我已把他二人派了領班頭目。」陸彬道:「多蒙大王收錄。」也就謝了。陸魯二人又與沙龍北俠南俠智化見了,彼此歡悅。就將他二人款留住下,為的明日好一同慶壽。
  到了次日,智爺早已辦的妥協,各處結綵懸花,點綴燈燭,又有笙蕭鼓樂,雜劇聲歌,較比往年生辰不但熱鬧,而且整齊。所有頭目兵丁,俱有賞賜,並傳令今日概不禁酒,縱有飲醉者也不犯禁。因此人人踴躍,個個歡欣,無有不稱羨統轄之德的。
  思齊堂上排開花筵,擺設壽禮,大家衣冠鮮明,獨有展爺卻是四品服色,更覺出眾。及至鍾雄來到,見眾人如此,不覺不樂,道:「今日小弟賤辰,敢承諸位兄弟如此的錯愛,如此的費心。我鍾雄何以克當!」說話間,階下奏起樂來。就從沙龍讓起,不肯受禮,彼此一揖。次及歐陽春,也是如此。再又次就是展熊飛,務要行禮。鍾雄道:「賢弟乃皇家棟樑,相府的輔粥,劣兄如何敢當?還是從權行個常禮罷了。」說罷,先奉下揖去。展爺依舊從命,連揖而已。只見陸彬魯英二人上前相讓。鍾雄道:「二位賢弟是客,劣兄更不敢當。」也是常禮,彼此奉揖不迭。此時智化諄諄要行禮。鍾雄托住,道:「若論你我兄弟,劣兄原當受禮;但賢弟代劣兄操勞,已然費心,竟把這禮免了吧。」智化只得行個半禮,鍾雄連忙攙起。忽見外面進來一人,撲翻身跪下,向上叩頭,原來是鍾雄的妻弟姜鎧。鍾雄急急攙起,還揖不迭。姜鎧又與眾人一一見了。然後是武伯南武伯北與龍濤姚猛,率領大小頭目,一起一起,拜壽已畢。復又安席入座,樂聲頓止。堂上觥籌交錯,階前彩戲俱陳。智爺吩咐放了賞錢。早飯已畢,也有靜坐閒談的,也有料理事務的。獨有小二郎姜鎧卻到後面與姜夫人談了多時,便回旱寨去了。
  到了午酒之時,大家俱要敬起壽星酒來。從沙龍起,每人三杯。鍾雄難以推卻,只得杯到酒乾,真是大將必有大量。除了姜鎧不在座,現時座中六人俱各敬畢。然後團團圍住,剛要坐下。只見白面判官柳青從外面進來,手持一卷紙紮,道:「小可不知大三千秋華誕,未能備禮。倉促之間,無物可敬。方才將諸事記載已畢,特特寫得條幅對聯,望乞大王笑納。」說罷,高高奉上。鍾雄道:「先生初到,如何叨擾厚賜?」連忙接過,打開看時,是七言的對聯。乃:「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寫的頗好。滿口稱贊道:「先生真好書法也!」說罷,奉了一揖。柳青還要拜壽,鍾雄斷斷不肯。智化在旁道:「先生禮倒不消,莫若敬酒三杯,豈不太妙!」柳青道:「統轄吩咐極是。但只一件,小可理應早間拜祝。因事務冗繁,須要記載,早間是不得閒的,而且條幅對聯俱未能寫就。及至得暇寫出,偏又不乾,所以遲到此時,未免太不恭敬。若要敬酒,須要加倍,方見誠心。小可意欲恭敬三斗,未知大王肯垂鑒否?」鍾雄道:「適才諸位兄弟俱已賜過,飲的不少了。先生賜一斗吧。」柳青道:「酒不喝單,小可奉敬兩斗如何?」沙龍道:「這卻合中,就是如此吧。」歐陽春命取大斗來。柳青斟酒,雙手奉上。鍾雄勻了三氣飲畢。復又斟上,鍾雄接過來也就飲了。大家方才入座,彼此傳壺告乾。七個人算計個人,鍾雄如何敵的住。天未二鼓,鍾雄已然酩酊大醉。先前還可支持,次後便坐不住了。
  智化見此光景,先與柳青送目,柳青會意去了。此時展爺急將衣服頭巾脫下,轉眼間出了思齊堂,便不見了。智化命龍濤姚猛兩個人將太保鍾雄攙到書房安歇。兩個大漢一邊一個,將鍾雄架起,毫不費力,攙到書房榻上。此時雖有虞候伴當,也有飲酒過量的,也有故意偷閒的。柳青暗藏了藥物來到思齊堂一看,見座中只有沙龍與歐陽春,連陸魯二人也不見了。剛要問時,只見智化從後邊而來,看了看左右無人,便叫沙龍歐陽春道:「二位兄長少待。千萬不可叫人過去。」即拿起南俠的衣服頭巾,便同柳青來到書房。叫龍濤姚猛把守門口,就說:「統轄吩咐,不准閒人出入。」柳青又給了每人兩丸藥,塞住鼻孔。然後進了書房,二人也用藥塞住鼻孔,柳青便點起香來。
  你道此香是何用法?原來是香子麵。卻有二個小小古銅造就的仙鶴,將這香麵裝在仙鶴腹內,從背後下面有個火門,上有螺蜘轉的活蓋,擰開點著,將蓋蓋好。等腹內香煙裝足,無處發洩,只見一縷游絲,從仙鶴口內噴出。人若聞見此煙,香透腦髓,散於四肢,登時體軟如綿,不能動轉。須到五鼓雞鳴之時,方能漸漸甦醒,所以叫作「雞嗚五鼓斷魂香」。
  彼時柳青點了此香,正對鍾雄鼻孔。酒後之人,呼吸之氣是粗的。呼的一聲,已然吸進,連打兩個噴嚏。鍾雄的氣息便微弱了。柳青連忙將鶴嘴捏住,帶在身邊。立刻同智化將展昭衣服與鍾雄換了。龍濤背起,姚猛緊緊跟隨,來到大廳。智化柳青也就出來,會同沙龍北俠,護送到宮門。智化高聲說道:「展護衛醉了。你等送到旱寨,不可有誤。」沙龍道:「待我隨了他們去。」北俠道:「莫若大家走走,也可以散酒。」說罷,下了臺階。這些虞候人等,一來是黑暗之中不辨真假,二來是大家也有些酒意,三來白日看見展昭的服色,他們如何知道飛叉太保竟被竊負而逃呢。
  且說南俠原與智化定了計策,特特的穿了護衛服色,炫人眼目,為的是臨期人人皆知,不能細查,自脫了衣巾之後,出了廳房,早已踏看了地方,按方向從房上躍出,竟奔東南犄角。正走之間,猛聽得樹後悄聲道:「展兄這裡來,魯英在此。」展爺問道:「陸賢弟呢?」魯二爺道:「已在船上等候。」展爺急急下了泊岸,陸彬接住,叫水手搖起船來,卻留魯英在此,等候眾人。水手搖到砍斷竹城之處,擊掌為號,外面應了。只聽大竹嗤嗤嗤全然挺起。丁二爺先問道:「事體如何?」陸爺道:「功已成了。今先送展兄出去。少時眾位也就到了。」外面的即將展爺接出。陸彬吩咐將船搖回,剛到泊岸之處,只見姚猛背了鍾雄前來。自從書房到此,都是龍濤姚猛倒換背來。歐陽春沙龍先跳在船上,接下鍾雄,然後柳青龍濤姚猛俱備上船。魯英也要上船,智化拉住,道:「二弟,咱們仍在此等。」魯英道:「眾兄弟俱在此,還等何人?」智化道:「不是等人,是等船回來。你我同陸賢弟,還是出水寨為是。」魯英只得煞住腳步。不多工夫,船回來了。魯二爺與智化跳到船上,也不細問,便招動令旗,開了竹柵,出了水寨,竟奔陳起望而來。
  及至到了莊門,那兩隻船早已到了。三個人下船進莊。早見沙龍等迎出來道:「方才何不一同來呢?務必繞了遠兒則甚?」智化道:「小弟若不出水寨,少時如何進水寨呢?豈不自相矛盾麼?」丁二爺道:「智大哥還回去作什麼?」智化道:「二弟極聰明之人,如何一時忘起神來?我等只顧將鍾太保誆來,他們那裡如何不找呢?別人罷了。現有鍾家嫂嫂,兩個姪兒姪女,難道他們不找麼?若是知道被咱們誆來,這一驚駭,不定要生出什麼事來。咱們原為收伏鍾太保,要叫妻子兒女有了差池,只怕他也就難乎為情了。」眾人深以為然。
  智化來到廳上,見把鍾雄安放在榻上,卻將展爺衣服脫了,又換了一身簇新的漁家服色。智爺點頭。見諸事已妥,便對沙龍北俠道:「如到五更,大哥甦醒之後,全仗二位兄長極力的勸諫,以大義開導,保管他傾心佩服。天已不早了,小弟要急急回去。」又對眾人囑咐一番,務必幫襯著,說降了鍾雄要緊。智爺轉身出莊,陸彬送到船上。智爺催著水手趕進水寨,時已三鼓之半。
  這一回去不甚緊要,智爺險些兒性命難保。你道為何?只因姜氏夫人帶領著兒女在後堂備了酒筵,也是要與鍾雄慶寺。及至天已二鼓,不見大王回後,便差武伯南到前廳看視,得便請來。武伯南領命,來到大廳一看,靜悄悄寂無人聲。好容易找著虞候等,將他們喚醒,問:「大王那裡去了?」這虞候酒醉醺醺,睡眼矇矓,道:「不在廳上,就在書房。難道還丟了不成?」武伯南也不答言,急急來到書房。但見大王的衣冠在那裡,卻不見人。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拿了衣冠,來到後堂稟報。姜夫人聽了,驚的目瞪癡呆。這亞男、鍾鱗聽說父親不見了,登時哭了起來。姜夫人定了定神,又叫武伯南到宮門問問:「眾位爺們出來不曾?」武伯南到了宮門,方知展護衛醉了,俱各送入旱寨。武伯南立刻派人到旱寨迎接,轉身進內回稟,姜夫人心稍安。遲不多時,只見上旱寨的回來,說道:「不但眾位爺們不見,連展爺也未到旱寨。現時姜舅爺已帶領兵丁各處搜查去了。」姜夫人已然明白了八九,暗道:「南俠他乃皇家四品官員,如何肯歸服大王?如此看來,不但南俠,大的北俠等都是故意前來,安心設計,要捉拿我夫主的。我丈夫既被拿去,豈不絕了鍾門之後?」思忖至此,不由的膽戰心驚。正在害怕,忽見姜鎧趕來,說道:「不好了!兄弟方才到東南角上,見竹城砍斷,大約姐夫被他等獲,從此逃走的。這便如何是好?」
  誰知姜鎧是一勇之夫,毫無一點兒主意。姜夫人聽了,正合自己心思,想了想再無別策,只好先將兒女打發他們逃走了,然後自己再尋個自盡吧。就叫姜鎧把守宮門,立刻將武伯南武伯北兄弟喚來,道:「你等乃大王親信之人,如今大王遭此大變,我也無可托付,惟有這雙兒女交給你二人,趁早逃生去吧!」亞男鍾麟聽了,放聲大哭,道:「孩兒捨不得娘呀!莫若死在一處吧。」姜夫人根著心道:「你們不要如此。事已緊急,快些去吧。若到天亮,官兵到來圍困,想逃生也不能了。」武伯南急叫武伯北備一匹馬。姜夫人問道:「你們從何處逃走?」武伯南道:「前面走著,路遠費事。莫若從後寨門逃去,不過荒僻些兒。」姜夫人道:「事已如此,說不得了。快去!快去!」武伯南即將亞男攙扶上馬,叫武伯北保護,自己背了鍾麟,奔到後寨門,開了封鎖,主僕四人竟奔山後逃生去了。
  未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     智公子負傷追兒女 武伯南逃難遇豺狼


  且說姜鎧把守宮門。他派人到接官廳上,打聽有何人出去。不多時,回來說道:「就只二鼓之半,智統轄送出陸魯二人去未回。」姜鎧心內思忖道:「當初投誠時,原是歐陽春智化一同來的,為何他們做此勾當,他也在其內呢?事有可疑。」正在思忖,忽有人報道:「智統轄回來了。」姜鎧聽了,不分好歹,手提三截棍迎了上來;智化剛上臺階,不容分說,「嘩啷」的一聲,他就是一棍。智爺連忙將身閃開。剛剛躲過,尚未立穩,姜鎧的棍梢落地也不抽回,順勢橫著一掃。智化騰開右腳。這左腳。略慢了些,已被棍上的短棒撩了一下。這一棍錯過。若非智爺靈便,幾乎喪了性命。智化連聲嚷道:「姜賢弟,不要動手!我是報緊急軍情。」姜鎧聽了「軍情」二字,方將三截棍收住,道:「報何軍情?快說。」智化道:「此事機密,須要面見夫人,方好說得。」姜鎧聽說要見夫人,這必是大王有了下落。他這才把棍放下,過來拉著智化,道:「可是大王有了信息了麼?」智化道:「正是。為何賢弟見面就是一棍?幸虧是我,若是別人,豈不登時斃於棍下?」姜鎧道:「我只道大哥也是他們一黨,不料是個好人,恕小弟鹵莽。莫怪,莫怪。可打著那裡了?」智化道:「無妨,幸喜不重。快見夫人要緊。」二人開了宮門,來至後面。姜鎧先進去通報。
  姜夫人正在思念兒女落淚,自己橫了心,要懸樑自縊。聽說智化求見,必是丈夫有了信息,連忙請進,以叔嫂之禮相見。智化到了此時,不肯隱瞞,便將始末原由據實說出:「原為大哥是個豪傑,惟恐一身淹埋污了美名,因此特特定計救大哥,脫離了苦海,全是一番好意,並無陷害之心。倘有欺負,負了結拜,天地不容!請嫂嫂放心。」姜夫人道:「請問叔叔,此時我丈夫是在何處?」智化道:「現在陳起望,所有眾相好全在那裡。務要大哥早早回頭,方不負我等一番苦心。」姜夫人聽了如夢方醒,卻又後悔起來,不該打發兒女起身,便對智化道:「叔叔,是嫂嫂一時不明,已將你姪兒姪女交付武伯南武伯北帶往逃生去了。」智化聽了,急的跌足,道:「這可怎麼好?這全是我智化失於檢點。我若早給嫂嫂送信,如何會有這些事?請問嫂嫂,可知武家兄弟領姪兒姪女往何方去了呢?」姜夫人道:「他們是出後寨門,由後山去的。」智化道:「既如此,待我將他等追趕回來。」便對姜鎧道:「賢弟送我出寨。」站起身來,一瘸一點,別了姜氏,一直到了後寨門,又囑咐姜鎧:「好好照看嫂嫂。」
  好智化,真是為朋友盡心,不辭勞苦,出了後寨門,竟奔後山而來。走了五六里之遙,並不見個人影,只急的抓耳撓腮。猛聽的有小孩子說話道:「伯南哥,你我往那裡去呢?」又聽有人答道:「公子不要著急害怕。這溝是通著水路的,待我歇息歇息再走。」智化聽的真切,順著聲音找去,原來是個山溝,音出於下,連忙問道:「下面可是公子鍾麟麼?」只聽有人應道:「正是。上面卻是何人?」智化應道:「我是智化,特來尋找你等。為何落在山溝之內?」鍾麟道:「上面可是智叔父麼?快些救我姐姐去要緊。」智化道:「你姐姐往何處去了?」又聽應道:「小人武伯南背著公子,武伯北保護小姐。不想伯北陡起不良之心,欲害公子小姐。我痛加譴責。不料正走之間,他說溝內有人說話,彷彿大王聲音。是我探身覷視,他卻將我主僕推落溝中,驅著馬往西去了。」智化問道:「你主僕可曾跌傷沒有?」武伯南道:「幸虧蒼天憐念。這溝中腐草敗葉極厚,棉軟非常,我主僕毫無損傷。」鍾麟又說道:「智叔父不必多問了,快些搭救我姐姐去吧。」
  智爺此時把腳疼付於度外,急急向西而去。又走三五里,迎頭遇見二人採藥的,從那邊憤恨而來。智化向前執手,問道:「二位因何不平?」採藥的人道:「實實可惡!方才見那邊有一人將馬拴在樹上,卻用鞭子狠狠的打那女子。是我二人勸阻。他不但不依,反要拔刀殺那女子。天下竟有這樣狠毒人,豈有此理!」智化連忙間道:「現在那裡?待我前去。」採藥的人聽了甚喜,道:「我二人情願導引。相離不遠,快走快走。」智化手無利刃,隨路揀了幾塊石頭拿著。只聽採藥人道:「那邊不是麼?」智化用目力留神,卻見武伯北手內執刀在那裡威嚇亞男,不由的殺人心陡起。趕行幾步,來的切近,將手一揚,喊了一聲。武伯北剛要扭頭,『啪」的一聲,這塊石頭不歪不偏,正打在臉上。武伯北「哎喲」一聲,往後便倒。智化趕上一步,奪過刀來,連搠了幾下。採藥人在旁看見,是個便宜,二人抽出藥鋤,就幫著一陣好刨。
  智化連忙扶起亞男,叫道:「姪女甦醒,甦醒。」半晌,亞男方哭了出來。智爺這才放心了,便問伯北毒打為何。亞男道:「他要叫我認他為父親,前去進獻襄陽王。姪女一聞此言,剛要嗔責,他便打起來了。除了頭臉,已無完膚。姪女擠著一死,再也不應,他便拔刀要殺。不想叔父趕到救了性命。姪女好不苦也!」說罷,又哭。智化勸慰多時,便問:「姪女還可以乘馬不能呢?」亞男說道:「請問叔父,往那裡去?」智化道:「往陳起望去。」即便將大家為勸諫你父親,今日此舉,都是計策的話說了。亞男聽見爹爹有了下落,便道:「姪女方才將生死付於度外,何況身子疼痛,沒甚要緊。而且又得了爹爹信息,此時頗可掙扎騎馬。」採藥人聽了,在旁贊歎稱羨不已。
  智化將亞男慢慢扶在馬上,便問採藥二人道:「你二人意欲何往?」採藥人道:「我等雖則採藥為生,如今見這姑娘受這苦楚,心實不忍,情願幫著爺上送到陳起望,心裡方覺安貼。」智爺點頭,暗道:「山野之處竟有這樣好人。」連忙說道:「有勞二位了。但不知從何方而去?」採藥人道:「這山中僻徑,我們卻是曉得的。爺上放心,有我二人呢。」智爺牽住馬,拉著嚼環,慢慢步履,跟著採藥人,彎彎曲曲,下下高高,走了多少路程,方到陳起望。智爺將亞男抱下馬來,取出兩錠銀來,謝了採藥人。兩個感謝不盡,歡歡喜喜而去。智爺來到莊中,暗暗叫莊丁請出陸彬,囑將亞男帶到後面,與魯氏鳳仙秋葵相見,等找著鍾麟時,再叫他姊弟與鍾太保相會。慢慢再表。
  且說武伯南在溝內歇息了歇息,背上公子,順溝行去。好容易出了山溝,已然力盡筋疲。耐過了小溪橋,見有一隻小船上,有二人捕魚。一輪明月,照徹光華,連忙呼喚,要到神樹崗。船家擺過舟來。船家一眼看見鍾麟,好生歡喜,也不計較船資,便叫他主僕上船。偏偏鍾麟覺得腹中饑餓,要吃點心。船家便拿出個乾饅首。鍾麟接過,啃了半天,方咬下一塊來。不吃是餓;吃吧,咬不動。眼淚汪汪,囫圇吞的咽了一口,噎的半晌還不過氣來。武伯南在旁觀瞧,好生難受,卻又沒法。只見鍾麟將饅首一擲,嘴兒一咧。武伯南只當他要哭,連忙站起。剛要趕過來,冷不防的被船家用篙一撥,武伯南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落下水去。船家急急將篙撐開,奔到停泊之處,一人抱起鍾麟,一人前去扣門,只見裡面出來一個婦人,將他二人接進,仍把雙扉緊閉。
  你道此家是誰?原來船上二人:一人姓懷名寶,一人姓殷名顯。這殷顯孤身一口,並無家小,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卻與懷寶脾氣相合。往往二人搭幫賺人,設局誆騙。弄了錢來,也不幹些正經事體,不過是胡掄混鬧,不三不二的花了。其中懷寶又有個毛病,處處愛打個小算盤,每逢弄了錢來,他總要繞著彎子,多使個三十五十一百八十的。偏偏殷顯又是個馬馬虎虎的人,這些小算盤上全不理會,因此二人甚是相好,他們也就拜了把子了。懷寶是兄,殷顯是弟。這懷寶卻有個女人陶氏,就在這小西橋西北娃娃谷居住。自從結拜之後,懷寶便將殷顯讓到家中,拜了嫂嫂,見了叔叔。懷陶氏見殷顯為人雖是譎詐,幸銀錢上不甚慳吝,他就獻出百般慇懃的愚哄。不多幾日工夫,就把個殷顯掛搭上了。三個人便一心一計的過起日子來了。
  可巧的這夜捕魚,遇見倒運的武伯南背了鍾麟,坐在他們船上。殷顯見了鍾麟,眼中冒火,直彷彿見了元寶一般,暗暗與懷寶遞了暗號。先用饅頭迷了鍾麟,順手將武伯南撥下水去,急急趕到家中。懷陶氏迎一接進去,先用涼水灌了鍾麟,然後擺上酒肴。懷寶殷顯對坐,懷陶氏打橫兒,三人慢慢消飲家中隨便現成的酒席。
  不多時,鍾麟醒來,睜眼看見男女三人在那裡飲酒,連忙起來,問道:「我伯南哥在那裡?」殷顯道:「給你買點心去了。你姓什麼?」鍾麟道:「我姓鍾,名叫鍾麟。」懷寶道:「你在那裡住?」鍾麟道:「我在軍山居住。」
  殷顯聽了,登時嚇的面目焦黃,暗暗與懷寶送目。叫陶氏哄著鍾麟吃飲食,兩個人來至外間。殷顯悄悄的道:「大哥,可不好了。你才聽見了他姓鍾,在軍山居住。不消說了,這必是山大王鍾雄兒郎,多半是被那人拐帶出來,故此他夤夜逃走。」懷寶道:「賢弟你害怕做什麼?這是老虎嘴裡落下來,叫狼吃了。咱們得了個狼葬兒,豈不是大便宜呢?明日你我將他好好送入水寨,就說夤夜捕魚,遇見歹人背出世子,是我二人把世子救下。那人急了,跳在河內,不知去向。因此我二人特特將世子送來。難道不是一件奇功?豈不得一分重賞?」殷顯搖頭,道:「不好,不好。他那山賊形景,翻臉無情。倘若他合咱們要那拐帶之人,咱們往何處去找呢?那時無人,他再說是咱們拐帶的,只怕有性命之憂。依我說個主意,與其等鑄鐘,莫若打現鐘。現成的手到拿銀子,何不就把他背到襄陽王那裡。這樣一個銀娃娃的孩子,還怕賣不出一二百銀子麼?就是他賞,也賞不了這些。」懷寶道:「賢弟的主意,甚是有理。」殷顯道:「可有一宗,咱們此處卻離軍山甚近。若要上襄陽,必須要趁這夜靜就起身,省得白日招人眼目。」懷寶道:「既如此,咱們就走。」便將陶氏叫出,一一告訴明白。
  陶氏聽說賣娃娃,雖則歡喜,無奈他二人都去,卻又不樂,便悄悄兒的將殷顯拉了一把。殷顯會意,立刻攢眉擠眼,道:「了不得!了不得!肚子疼的很。這可怎麼好?」懷寶道:「既是賢弟肚腹疼痛,我背了娃娃先走。賢弟且歇息,等明日慢慢再去。咱們在襄陽會齊兒。」殷顯故意哼哼道:「既如此,大哥多辛苦辛苦呢。」懷寶道:「這有什麼呢,大家飯大家吃。」說罷,進了屋裡,對鍾麟道:「走呀,咱們找伯南哥去。怎麼他一去就不來了呢?」轉身將鍾麟背起,陶氏跟隨在後,送出門外去了。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     除姦淫錯投大木場 救急困趕奔神樹崗


  且說陶氏送他二人去後,瞅著殷顯笑道:「你瞧這好不好?」殷顯笑嘻嘻的道:「好的。你真是個行家,我也不願意去,樂得的在家陪著你呢。」陶氏道:「你既願陪著我,你能夠常常兒陪著我麼?」殷顯道:「那有何難,我正要與你商量。如今這宗買賣要成了,至少也有一百兩。我想有這一百兩銀子,還不夠你我快活的嗎?咱們設個法兒,遠走高飛如何?」陶氏道:「你不用合我含著骨頭露著肉的。你既有心,我也有意。咱們索性把他害了,你我做個長久夫妻,豈不死心塌地麼?」兩個狗男女正在說的得意之時,只見簾子一掀,進來一人,伸手將殷顯一提,摔倒在地,即用褲腰帶捆了個結實。殷顯還百般哀告:「求爺爺饒命。」此時陶氏已然嚇的哆嗦在一處。那人也將婦人綁了,卻用那衣襟塞了口,方問殷顯道:「這陳起望卻在何處?」殷顯道:「陳起望離此有三四十里。」那人道:「從何處而去?」殷顯道:「出了此門,往東,過了小溪橋,到了神樹崗,往南,就可以到了陳起望。爺爺若不認得去,待小人領路。」那人道:「既有方向,何用你領。俺再問你,此處卻叫什麼地名?」殷顯道:「此處名喚娃娃谷。」那人笑道:「怨得你等要賣娃娃,原來地名就叫娃娃谷。」說罷,回手扯了一塊衣襟,也將殷顯口塞了,一手執燈,一手提了殷顯,到了外間一看,見那邊放著一盤石磨,將燈放下,把殷顯安放在地,端起磨來,那管死活,就壓在殷顯身上。回手進屋,將婦人提出,也就照樣的壓好。那人執燈看了一看,見那邊桌上放著個酒瓶,提起來復進屋內。拿大碗斟上酒,也不坐下,端起來一飲而盡;見桌上放著菜蔬,揀可口的就大吃起來了。
  你道此人是誰?真真令人想擬不到。原來正是小俠艾虎。自從送了施俊回家,探望父親,幸喜施老爺施安人俱備安康。施老爺問:「金伯父那裡可許聯姻了?」施俊道:「煙雖聯了,只是好些原委。」便將始末情由述了一番。又將如何與艾虎結義的話俱備說了。施老爺立刻將艾虎請進來相見。雖則施老爺失明,看不見艾虎,施安人卻見艾虎年幼,英風滿面,甚是歡喜。施老爺又告訴施俊道:「你若不來,我還叫你回家,只因本縣已有考期,我已然給你報過名。你如今來的正好,不日也就要考試了。」施生聽了,正合心意。便同艾虎在書房居住。遲不多日,到了考試之日,施生高高中了案首,好生歡喜,連艾虎也覺高興。本要赴襄陽去,無奈施生總要過了考期,或中或不中,那時再為定奪起身。艾虎沒法兒,只得依從。每日無事,如何閒得住呢。施生只好派錦箋跟隨艾虎出外遊玩。這小爺不吃酒時還好,喝起酒來,總是盡醉方休。錦箋不知跟著受了多少的怕。好容易盼望府考,艾虎不肯獨自在家,因此隨了主僕到府考試。及至揭曉,施俊卻中了第三名的生員,滿心歡喜。拜了老師,會了同年,然後急急回來,祭了祖先,拜過父母,又是親友賀喜,應接不暇。諸事已畢,方商議起身趕赴襄陽。待畢姻之後,再行赴京應試,因此耽誤日期。及至到了襄陽,金公已知施生得中,歡喜無限,便張羅施生與牡丹完婚。
  艾虎這些事他全不管,已問明了師傅智化在按院衙門,他便別了施俊,急急奔到按院那裡。方知白玉堂已死。此時盧方已將玉堂骨殖安置妥協,設了靈位。待平定襄陽後,再將骨殖送回原籍。艾虎到靈前大哭一場,然後參見大人與公孫先生、盧大爺、徐三爺。問起義父合師傅來,始知俱已上了陳起望了。他是生成的血性,如何耐的,便別了盧方等,不管遠近,竟奔陳起望而來。只顧貪趕路程,把個道兒走差了,原是往西南,他卻走到正西,越走越遠,越走越無人煙,自己也覺乏了,便找了個大樹之下歇息。因一時困倦,枕了包裹,放倒頭便睡。
  及至一覺睡醒,恰好皓月當空,亮如白晝。自己定了定神,只覺的滿腹咕嚕嚕亂響,方想起昨日不曾吃飯,一時饑渴難當。又在夜闌人靜之時,那裡尋找飲食去呢。無奈何,站起身來,撢了撢土,提了包裹,一步捱一步,慢慢行來。猛見那邊燈光一晃,卻是陶氏接進懷殷二人去了。艾虎道:「好了!有了人家,就好說了。」趲行幾步,來到跟前。卻見雙扉緊閉,側耳聽時,裡面有人說話。艾虎才待擊戶,又自忖道:「不好。半夜三更,我孤身一人,他們如何肯收留呢?且自悄悄進去看來,再做道理。」將包裹斜紮在背上,飛身上牆,輕輕落下,來到窗前。他就聽了個不亦樂乎。
  後來見懷寶走了,又聽殷顯與陶氏定計要害丈夫,不由的氣往上沖,因此將外屋門撬開,他便掀簾硬進屋內。這才把狗男女捆了,用石磨壓好,他就吃喝起來了。酒飯已畢,雖不足興,頗可充饑。執燈轉身出來,見那男女已然翻了白眼。他也不管,開門直往正東而來。
  走了多時,不見小溪橋,心中納悶,道:「那廝說有橋,如何不見呢?」趁月色往北一望,見那邊一堆一堆,不知何物,自己道:「且到那邊看看。」那知他又把路走差了。若往南來便是小溪橋,如今他往北去,卻是船場堆木料之所。艾虎暗道:「這是什麼所在?如何有這些木料?要他做甚?」正在納悶,只見那邊有個窩棚,燈光明亮。艾虎道:「有窩棚必有人,且自問問。」連忙來到跟前。只聽裡面有人道:「你這人好沒道理,好意叫你向火,你如何磨我要起衣服來?我一個看窩棚的,那裡有敷餘衣服呢?」艾虎輕輕掀起席縫一看,見一人猶如水雞兒一般,戰兢兢說道:「不是俺合你要。只因渾身皆濕,縱然向火,也解不過這個冷來。俺打量你有衣服,那怕破的爛的呢。只要俺將濕衣服換下擰一擰,再向火。俺緩過這口氣來,即便還你。那不是行好呢。」看窩棚的道:「誰耐煩這些,你好好的便罷;再要多說時,連火也不給你向了。攪的我連覺也不得睡,這是從那裡說起。」艾虎在外面答言道:「你既看窩棚,如何又要睡覺呢?你真睡了,俺就偷你。」說著話,?的一聲,將席簾掀起。
  看窩棚的嚇了一跳,抬頭看時,見是個年幼之人,胸前斜絆著一個包袱,甚是雄壯,便問道:「你是何人?夤夜到此何事?」艾虎也不答言,一存身將包袱解下,打開拿出幾件衣服來,對著那水雞兒一般的人道:「朋友,你把濕衣脫下來,換上這衣服。俺有話問你。」那人連連稱謝,急忙脫去濕衣,換了乾衣。又與艾虎執手,道:「多謝恩公一片好心。請略坐坐,待小可稍為暖暖,即將衣服奉還。」艾虎道:「不打緊,不打緊。」說著話,席地而坐。方問道:「朋友,你為何鬧的渾身皆濕?」那人歎口氣道:「一言難盡。實對恩公說,小可乃保護小主人逃難的;不想遇見兩個狠心的船戶,將小可一篙撥在水內。幸喜小可素習水性,好容易奔出清波,來到此處。但不知我那小主落於何方?好不苦也!」艾虎忙問道:「你莫非就是什麼『伯南哥哥』麼?」那人失驚道:「恩公如何知道小可的賤名?」艾虎便將在懷寶家中偷聽的話,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武伯南道:「如此說來,我家小主人有了下落了。倘若被他們賣了,那還了得!須要急急趕上方好。」
  他二人只顧說話,不料那看窩棚的渾身亂抖,彷彿他也落在水內一般,戰兢兢的就勢兒跪下來,道:「我的頭領武大爺!實是小人瞎眼,不知是頭領老爺,望乞饒恕。」說罷,連連叩首。武伯南道:「你不要如此。咱們原沒見過,不知者不做罪,俺也不怪你。」便對艾虎道:「小可意欲與恩公同去追趕小主,不知恩公肯慨允否?」艾虎道:「好,好,好。俺正要同你去。但不知由何處追趕?」武伯南道:「從此斜奔東南,便是神樹崗。那是一條總路,再也飛不過去的。」艾虎道:「既如此,快走,快走。」
  只見看窩棚的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水來,請頭領老爺喝了,趕一趕寒氣。武伯南接過來,呷了兩口道:「俺此時不冷了。」放下黃砂碗,對著艾虎道:「恩公,咱們快走吧。」二人立起,躬著腰兒出了窩棚,看窩棚的也就隨了出來。武伯南回頭道:「那濕衣服暫且放在你這裡,改日再取。」看窩棚的道:「頭領老爺放心。小人明日曬晾乾了,收拾好好的,即當送去。』她二人邁開大步,往前奔走。
  此時武伯南方問艾虎:「貴姓大名?意欲何往?」艾虎也不隱瞞,說了名姓,便將如何要上陳起望尋找義父師傅、如何貪趕路途迷失路徑。方聽見懷寶家中一切的言語說了。因問武伯南:「你為何保護小主私逃?」武伯南便將如何與鍾太保慶壽,如何大王不見了等話說了:「俺主母惟恐絕了鍾門之後,因此叫小可同著族弟武伯北保護著小姐公子私行逃走。不想武伯北頓起惡念,將我推入山溝。幸喜小可背著公子,並無傷損。從山溝內奔到小溪橋,偏偏的就遇見他娘的懷寶了,所以落在水內。」艾虎問道:「你家小姐呢?」武伯南道:「已有智統轄追趕搭救去了。」艾虎道:「什麼智統轄?」武伯南道:「此人姓智名化,號稱黑妖狐,與我家大王人拜之交。還有個北俠歐陽春,人皆稱他為紫髯伯。他三人結義之後,歐陽爺管了水寨,智爺便作了統轄。」艾虎聽了,暗暗思忖道:「這話語之中大有文章。」因又問道:「山寨還有何人?」武伯南道:「還有管理旱寨的展熊飛。又有個貴客,是臥虎溝的沙龍沙員外。這些人俱是我們大王的好朋友。」艾虎聽到此,猛然省悟,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好朋友!這些人俺全認的。俺實對你說了吧:俺尋找義父師傅,就是北俠歐陽爺與統轄智爺。他們既都在山寨之內,必要搭救你家大王,脫離苦海。這是一番好心,必無歹意。倘有不測之時,有我艾虎一面承管,你只管放心。」武伯南連連稱謝。
  他二人說著話兒,不知不覺,就到了神樹崗。武伯南道:「恩公暫停貴步。小可這裡有個熟識之家,一來打聽小主的下落,二來略略歇息吃些飲食,再走不遲。』哎虎點頭,應道:「很好,很好。」武伯南便奔到柴扉之下,高聲叫道:「老甘開門來。甘媽媽開門來。」裡面應道:「什麼人叫門?來了,來了!」柴門開處,出來個店媽媽,這是已故甘豹之妻。見了武伯南,滿臉陪笑,道:「武大爺一向少會。今日為何夤夜到此呢?」武伯南道:「媽媽快掌燈去,我還有個同人在此呢。」甘媽媽忙轉身掌燈。這裡武伯南將艾虎讓到上房。甘媽媽執燈將艾虎打量一番,見他年少軒昂,英風滿面,便問道:「此位貴姓?」武伯南道:「這是俺的恩公,名叫艾虎。」甘媽媽聽了「艾虎」二字,由不的一愣,不覺的順口失聲道:「怎麼也叫艾虎呢?」艾虎聽了詫異,暗道:「這婆子失驚有因,俺倒要問問。」才待開言,只聽外面又有人叫道:「甘媽媽開門來。」婆子應道:「來了,來了!」
  不知叫門者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     神樹崗小俠救幼子 陳起望眾義服英雄


  且說甘媽媽剛要轉身,武伯南將他拉住,悄悄道:「倘若有人背著個小孩子,你可千萬把他留下。」婆子點頭會意。連忙出來,開了柴扉,一看誰說不是懷寶呢。
  他因背著鍾麟甚是吃力,而且鍾麟一路哭哭喊喊,合他要定了伯南哥哥咧。這懷寶百般的哄誘,惟恐他啼哭被人聽見。背不動時,放下來哄著走。這鍾麟自幼兒嬌生慣養,如何夤夜之間走過荒郊曠野呢,又是害怕,又是啼哭,總是要他伯南哥哥,把個懷寶磨了個吐大哇地,又不敢高聲,又不敢嗔嚇,因此耽延了工夫。所以武伯南艾虎後動身的倒先到了,他先動身的倒後到了。
  甘婆道:「你又幹這營生!」懷寶道:「媽媽不要胡說。這是我親戚的小廝,被人揭去,是我將他救下,送還他家裡去。我是連夜走的乏了,在媽媽這裡歇息歇息,天明就走。可有地方麼?」甘婆道:「上房有客,業已歇下。現有廂房閒著,你可要安安頓頓的,休要招的客人犯疑。」懷寶道:「媽媽說的是。」說罷,將鍾麟背進院來。甘婆閉了柴扉,開了廂房,道:「我給你們取燈去。」懷寶來到屋內,將鍾麟放下。甘婆掌上了燈。
  只聽鍾麟道:「這是那裡?我不在這裡。我要我的伯南哥哥呢。」說罷,哇的一聲又哭了。急的懷寶連忙悄悄哄道:「好相公,好公子,你別哭。你伯南哥哥少時就來。你若睏了,只管睡。管保醒了,你伯南哥哥就來了。」真是小孩子好哄。他這句話倒說著了。登時鍾麟張牙欠口,打起哈氣來。懷寶道:「如何!我說睏了不是!」連忙將衣服脫下,鋪墊好了。鍾麟也是鬧了一夜,又搭著哭了幾場,此時也真就乏了,歪倒身便呼呼睡去。甘婆道:「老幾,你還吃什麼不吃?」懷寶道:「我不吃什麼了。背著他累了個骨軟筋酥,我也要歇歇了。求媽媽黎明時就叫我,千萬不要過晚了。」甘婆道:「是了,我知道了。你挺屍吧。」息了燈,輕身出了廂房,將門倒扣好了,他悄悄的又來到上房。
  誰知艾虎與武伯南在上房悄悄靜坐,側耳留神,早已聽了個明白。先聽見鍾麟要伯南哥哥,武伯南一時心如刀絞,不覺得落下淚來。艾虎連忙擺手,悄悄道:「武兄不要如此。他既來到這裡,俺們遇見,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後來又聽見他們睡了,更覺放心。
  只見甘婆笑嘻嘻的進來,悄悄道:「武大爺恭喜,果是那話兒。」武伯南問道:「他是誰?」甘婆道:「怎麼大爺不認得?他就是懷寶呀。認了一個乾兄弟,名叫殷顯,更是個混帳行子,合他女人不乾不淨的。三個人搭幫過日子,專於這些營生。大爺怎麼上了他的賊船呢?」武伯南道:「俺也是一時粗心,失於檢點。」復又笑道:「俺剛脫了他的賊船,誰知卻又來到你這賊店。這才是躲一棒槌,挨一榔頭呢。」甘婆聽了,也笑道:「大爺到此,婆子如何敢使那把戲兒?休要湊趣。請問二位,還歇息不歇息呢?」艾虎道:「我們救公子要緊,不睡了。媽媽這裡可有酒麼?」甘婆道:「有,有,有。」艾虎道:「如此很好。媽媽取了酒來,安放杯著,還有話請教呢。」甘婆轉身,去了多時,端了酒來。艾虎上座,武伯南與甘婆左右相陪。
  艾虎先飲了三杯,方問道:「適才媽媽說什麼也叫『艾虎』?這話內有因,倒要說個明白。」甘婆便將有主僕二人投店,主人也叫艾虎,原想托蔣爺為媒,將女兒許配於他的話說了一遍。艾虎更覺詫異,道:「既有蔣四爺在場,此事再也不能舛錯。這個人卻是誰呢?真正令人納悶。」甘婆道:「蔣爺還說艾虎姪兒已經定親,想替盧珍姪兒定下這頭親,待見了盧爺即來納聘,至今也無影響。」艾虎道:「媽媽不要著急,俺們明日就到陳起望,蔣四叔現在那裡。媽媽何不寫一信去問問?」甘婆道:「好,女兒筆下頗能。待我合他商議寫信去。」說罷,起身去了。
  這裡武伯南便問艾虎道:「恩公,廂房之人,咱們是這裡下手,還是攔路邀截呢?」艾虎道:「這裡不好。他原是村店,若沾污了,以後他的買賣怎麼作呢?莫若邀截為是。」武伯南笑道:「恩公還不知道呢。這老婆子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母老虎。當初有他男人在世,這店內不知殺害了多少人呢。」剛說到此,只見甘婆手持書信,笑嘻嘻進來,說道:「書已有了。就勞動艾爺,見了蔣四爺,當面交付。婆子這裡等著回信。」說罷,福了一福。艾爺接過書來,揣在懷中,也還了一揖。
  甘婆問道:「廂房那人怎麼樣?」武伯南道:「方才我們業已計議。艾爺惟恐連累了你這裡,俺們上途中邀截去。」甘婆道:「也倒罷了。待我將他喚醒。」立時來到廂房,開了門,對上燈,才待要叫。只聽鍾麟說道:「我要我伯南哥哥呀!」卻從夢中哭醒。懷寶是賦人膽虛,也就驚醒了。先喚鍾麟,然後穿上衣服,將鍾麟背上,給甘婆道了謝,說:「等回來再補報吧。」甘婆道:「你去你的吧,誰望你的補報呢。但願你這一去永遠可別來了。」一壁說,一壁開了柴扉,送到門外,見他由正路而去。甘婆急轉身來到上房,道:「他走的是正路。你二位從小路而去,便迎著了。」武伯南道:「不勞費心。這些路途我都是認得的。恩公隨我來。」武伯南在前,艾虎隨後,別了甘婆,出了柴扉,竟奔小路而來。二人復又商議,叫武伯南搶鍾麟好好保護,艾虎卻動手,了結懷寶。說話間,已到要路,武伯南道:「不必迎了上去,就在此處等他吧。」
  不多時,只聽鍾麟哭哭啼啼,遠遠而來。武伯南先迎了去,也不揚威,也不吶喊,惟恐嚇著小主,只叫了一聲:「公子,武伯南在此,快跟我來。」懷寶聽了咯?一聲,打了個冷戰兒。剛要問是誰,武伯南已到身後,將公子扶住。鍾麟哭著說道:「伯南哥,你想煞我了!」一挺身早已離了懷寶的背上,到了伯南的懷中。這惡賊一見,說聲「不好」,往前就跑。剛要邁步,不防腳下一掃,「噗哧」嘴按地,爬倒塵埃。只聽「當」的一聲,脊背上早已著了一腳。懷寶「哎喲」了一聲,已然昏過去了。艾虎對著伯南道:「武兄抱著公子先走。俺好下手收拾這廝。」武伯南也恐小主害怕,便抱著往回路去了。艾虎背後,拔刀在手,口說:「我把你這惡賊……」一刀斬去,懷寶了帳。小俠不敢久停,將刀入鞘,佩在身邊,趕上武伯南,一同直奔陳起望而來。
  且說鍾雄到了五鼓雞嗚時,漸漸有些轉動聲息,卻不醒,因昨日用的酒多了的緣故。此時歐陽春沙龍展昭帶領著丁兆蕙蔣平柳青與本家陸彬魯英,以及龍濤姚猛等,大家環繞左右。惟有黑妖狐智化就在臥榻旁邊靜候。這廳上點的明燈蠟燭,照如白晝。雖有多人,一個個鴉雀無聲。又遲了多會,忽聽鍾雄嘟囔道:「口燥很緊,快拿茶來。」早已有人答應,伴當將濃濃的溫茶捧到。智爺接過來,低聲道:「茶來了。」鍾雄矇矓二日,伏枕而飲,又道:「再喝些。」伴當急又取來,鍾雄照舊飲畢。略定了定神,猛然睜開二目,看見智化在旁邊坐著,便笑道:「賢弟為何不安寢,劣尼昨日酒深,不覺得沉沉睡去。想是賢弟不放心。」說著話,復又往左右一看,見許多英雄環繞,心中詫異。一骨碌身爬起來看時,卻不是水寨的書房。再一低頭,見自己穿著一身漁家服色,不覺失聲道:「哎喲!這是那裡?」歐陽春道:「賢弟不要納悶,我等眾弟兄特請你到此。」沙龍道:「此乃陳起望陸賢弟的大廳。」陸彬向前道:「草捨不堪駐足,有屈大駕。」鍾雄道:「俺如何來到這裡?此話好不明白。」
  智化方慢慢的道:「大哥,事已如此,小弟不得不說了。我們俱是欽奉聖旨,謹遵相諭,特為平定襄陽,訪拿奸王趙爵而來。若論捉拿奸王,易如反掌;因有仁兄在內,惟恐到了臨期,玉石俱焚,實實不忍。故此我等設計投誠水寨,費了許多周折,方將仁兄請到此處,皆因仁兄是個英雄豪傑。試問天下至重者莫若君父。大丈夫作事,焉有棄正道,願歸邪黨的道理?然而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也是仁兄雄心過豪,不肯下氣;所以我等略施詭計,將仁兄誆到此地,一來為匡扶社稷,二來為成全朋友,三來不愧你我結拜一場。此事都是小弟的主意,望乞仁兄恕有。」說罷,便屈膝跪下?下。展爺帶著眾人,誰不搶先,?的一聲,全都跪了。這就是為朋友的義氣。
  鍾雄見此光景,連忙翻身下?,也就跪下,說道:「俺鍾雄有何德能,敢勞眾位弟兄的過愛,費如此的心機,實在擔當不起!鍾雄乃一魯夫,皆因聞得眾位仁兄賢弟英名貫耳,原有些不服氣,以為是恃力欺人;不想是義重如山,俺鍾雄藐視賢豪,真真愧死。如今既承眾位弟兄的訓誨,若不洗心改悔,便非男子。眾位仁兄賢弟請起。」大家見鍾雄豪爽梗直,傾心向善,無不歡喜之至,彼此一同站起,大家再細細談心。
  未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安定軍山同歸大道 功成湖北別有收緣


  且說鍾雄聽智化之言,恍然大悟。又見眾英雄義重如山,欣然向善。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者也。
  世間君子與小人原是冰炭不同爐的。君子可以立小人之隊,小人再不能入君子之群。什麼緣故呢?是氣味不能相投,品行不能同道。即如鍾雄他原是豪傑朋友,皆因一時心高氣傲,所以差了念頭。如今被眾人略略規箴,登時清濁立辨,邪正分明,立刻就離了小人之隊,入了君子之群,何等暢快,何等大方。他既說出洗心改悔,便是心悅誠服;決不是那等反覆小人,今日說了,明日不算,再不然,鬧矯強,鬥經濟,怎麼沒來由怎麼好,那是何等行為。
  再說眾位英雄立起身來,其中還有二人不認得。及至問明,一個是茉花村的雙俠丁兆蕙,一個是那陷空島四義蔣澤長。鍾雄也是素日聞名,彼此各相見了。
  此時陸彬早已備下酒筵,調開桌椅,安放杯箸,大家團團圍住。上首是鍾雄,左首是歐陽春,右首是沙龍。以下是展昭蔣平丁兆蕙柳青,連龍濤姚猛陸彬魯英等共十一籌好漢。陸彬執壺,魯英把盞,先遞與鍾雄。鍾雄笑道:「怎麼又喝酒呢?劣兄再要醉了,又把劣兄弄到那裡去?」眾人聽了,不覺大笑。陸彬笑著道:「仁兄再要醉了,不消說了,一定是送回軍山去了。」鍾雄一壁笑,一壁接酒,道:「承情,承情。多謝,多謝。」陸彬挨次斟畢,大家就座。
  鍾雄道:「話雖如此說,俺鍾雄到底如何到了這裡?務要請教。」智化便說:「起初展兄與徐三弟落在塹坑,被仁兄拿去,是蔣四兄砍斷竹城將徐三弟救出。」說到此,鍾雄看了蔣四爺一眼,暗想:「這樣瘦弱,竟有如此本領!」智爺又道:「皆因仁兄要魚,是小弟與丁二弟扮作漁戶,混進水寨,才瞧了招賢榜文。」鍾雄又瞅了丁二爺一眼,暗暗佩服。智化又道:「次日是小弟與歐陽春兄進寨投誠。那時已知沙大哥被襄陽王拿去。因仁兄愛慕沙大哥,所以小弟假奔臥虎溝,卻叫歐陽兄詐說展大哥,以及合襄陽王將沙大哥要來:這全是小弟的計策,哄誘仁兄。」鍾雄連連點頭,又問道:「只是劣兄如何來到此呢?」智化道:「皆因仁兄的千秋,我等計議,一來慶壽,二來奉請,所以先叫蔣四弟聘請柳賢弟去。因柳賢弟有師傅留下的斷魂香。」鍾雄聽到此,已然明白,暗暗道:「敢則俺著了此道了。」不由的又瞧了一瞧柳青。智化接著道:「不料蔣四弟聘請柳賢弟時,路上又遇見了龍姚二位。小弟因他二位身高力大,背負仁兄,斷無失閃,故此把仁兄請到此地。」鍾雄道:「原來如此。--但只一件,既把劣兄背出來,難道無人盤問麼?」智化道:「仁兄忘了麼?可記得昨日展大哥穿的服色,人人皆知,個個看見。臨時給仁兄更換穿了,口口聲聲『展大哥醉了』,誰又問呢?」鍾雄聽畢,鼓掌大笑道:「妙呀!想的週到,做的機密。俺鍾雄真是醉裡夢裡,這些事俺全然不覺。虧了眾位仁兄賢弟成全了鍾雄,不致叫鍾雄出醜。鍾雄敢不佩服,能不銘感。如今眾位仁兄賢弟歡聚一堂,把往日的豪強自雄,侮慢英賢,不覺的可恥又可笑了。」眾人見鍾雄自怨自艾,悔過自新,無不稱羨:「好漢子,好朋友!」各各快樂非常,惟有智化半點不樂。
  鍾雄問道:「賢弟,今日大家歡聚,你為何有些悶悶呢?」智化半晌道:「方才仁兄說小弟想的週到,做的機密。那知竟有不週到之處。」鍾雄問道:「還有何事不週到呢?」智化歎道:「皆因小弟一時忽略,忘記知會。嫂嫂只當有官兵捕緝,立刻將姪兒姪女著人帶領逃走了。」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鍾雄聽了此句話,驚駭非常,忙問道:「交與何人領去?」智化道:「就交與武伯南武伯北了。」鍾雄聽見交與武氏兄弟,心中覺得安慰,點了點頭,道:「還好。他二人可以靠得。」智化道:「好什麼!是小弟見了嫂嫂之後,急忙從山後趕去。忽聽山溝之內有人言語,問時卻是武伯南,背負著姪兒落將下去。又問明了,幸喜他主僕並無損傷。仁兄,你道他主僕如何落在山溝之內?」鍾雄道:「想是夤夜逃走,心忙意亂,誤落在山溝。」智化搖頭道:「那裡是誤落,卻是武伯北將他主僕推下去的,他便迫著姪女上馬往西去了。」
  鍾雄忽然改變面皮道:「這廝意欲何為?」眾人聽了也為之一驚。智化道:「是小弟急急趕去,又遇見兩個採藥的將小弟領去。誰知武伯北正在那裡持刀威嚇姪女。」鍾雄聽至此,急的咬牙搓手。魯英在旁,高聲嚷道:「反了!反了!」龍濤姚猛二人早已立起身來。智化忙擋道:「不要如此,不要如此,聽我往下講。」鍾雄道:「賢弟快說,快說。」智化道:「偏偏的小弟手無寸鐵,止於揀了幾個石子。第一石子就把那廝打倒,趕步搶過刀來,連連搠了幾下。兩個採藥人又用藥鋤刨了個不亦樂乎。」魯英龍濤姚猛哈哈大笑,道:「好呀!這才爽快呢。」眾人也就歡喜非常,鍾雄臉上顏色略為轉過來。智化道:「彼時姪女已然昏迷過去,小弟上前喚醒。誰知這廝用馬鞭,將姪女週身抽的已然體無完膚,虧得姪女勇烈。掙扎乘馬,也就來到此處。」鍾雄道:「亞男現在此處麼?」陸彬道:「現在後面,賤內與沙員外兩位姑娘照料著呢。」鍾雄便不言語了。
  智化道:「小弟憂愁者,正為不知姪兒下落如何。」鍾雄道:「大約武伯南不至負心。只好等天亮時,再為打聽便了。只是為小女,又叫賢弟受了多少奔波,多少驚險,劣兄不勝感激之至。」智化見鍾雄說出此話,心內更覺難受,惟有盼望鍾麟而已。大家也有喝酒的,也有喝湯的,也有靜坐閒談的。
  不多時,天已光亮。忽見莊丁進來稟道:「外面有一位少爺名叫艾虎,同著一個姓武的帶著公子回來了。」智化聽了,這一樂非同小可,連聲說道:「快請,快請!」智化同定陸彬魯英連龍濤姚猛俱各迎了出來,只見外面進來了三人:艾虎在前,武伯南抱著公子在後。艾虎連忙參見智化,智化伸手攙起來道:「你從何處而來?」艾虎道:「特為尋找你老人家。不想遇見武兄,救了公子。」此時武伯南也過來了,先問道:「統轄老爺,俺家小姐怎麼樣了?」智化道:「已救回在此。」鍾麟聽見姐姐也在這裡,更喜歡了,便下來與智化作揖見禮。智化連忙扶住,用手拉著鍾麟,進了大廳。鍾麟一眼就看見爹爹坐在上面,不由的跪倒跟前,哇的一聲哭了。鍾雄此時也就落下幾點英雄淚來了,便忙說道:「不要哭,不要哭。且到後面看姐姐去。」陸彬過來,哄著進內去了。
  此時艾虎已然參見了歐陽春與沙龍。北俠指引道:「此是你鍾叔父,過來見了。」鍾雄連忙問道:「此位何人?」北俠道:「他名艾虎,乃劣兄之義子,沙大哥之愛婿,智賢弟之高徒也。」鍾雄道:「莫非常提小俠,就是這位賢任麼?好呀!真是少年英俊,果不虛傳。」艾虎又與展爺丁二爺蔣四爺一一見了。就只柳青姚猛不認得,智化也指引了。大家歸座。
  智化便問艾虎:「如何來到這裡?」艾虎從保護施俊說起,直說到遇見武伯南,救了公子,殺了懷寶,始末原由說了一遍。鍾雄聽到後面,連忙立起身來,過來謝了艾虎。
  此時武伯南從外面進來,雙膝跪倒,匍匐塵埃,口稱:「小人該死!」鍾雄見武伯南如此,反倒傷起心來,長歎一聲道:「俺待你弟兄猶如子姪一般,不料武伯北竟如此的忘恩負義!他已處死,俺也不計較了。你為吾兒險些喪了性命,如今保全回來,不絕俺鍾門之後。這全是你一片忠心所致,何罪之有?」說罷,伸手將武伯南拉起。眾位英雄見鍾太保如此,各各誇獎,說他恩怨分明,所行甚是。
  鍾雄復又歎一口氣,道:「好叫眾位兄弟得知。仔細想來,都是俺鍾雄的罪孽,幾幾乎使得兒女遭殃;若非急早回頭,將來禍吉不測。從此打破迷關,這身衣正合心意,俺鍾雄直欲與漁樵過此生了。」眾人聽鍾雄大有退隱之意,才待要勸,只見沙龍將鍾雄拉住,道:「賢弟,你我同病相憐,不要如此。劣兄若非奸王囚禁,你兩個姪女如何也能夠來到此處呢?千萬不要灰了壯志,妄打迷關,將來是要入魔呢。」眾人聽了,不覺大笑,鍾雄也就笑了。於是復又入座。智化道:「事不宜遲,就叫武頭領急回軍山,快快報與嫂嫂知道,好叫嫂嫂放心。」鍾雄道:「莫若將賤內悄悄接來。劣兄既脫離了苦海,還回去做甚?」智化道:「仁兄又失於算計了。仁兄若不回軍山,難免走漏鳳聲,奸王又生別策。莫若仁兄仍然占住軍山,按兵不動,以觀襄陽的動靜如何。再者小弟等也要同回襄陽去。」便將方山居址說明,現有臥虎溝的好漢俱在那裡。鍾雄聽了歡喜,道:「既如此,劣兄就派姜鎧保護家小,也赴襄陽。劣兄一人在此虛守寨柵,方無罣礙。」智化連連稱善,依然叫武伯南先回軍山送信。到傍晚,鍾雄方才回去。
  此時艾虎已將甘媽媽的書信給蔣四爺看了。蔣平便將玉蘭情願聯姻的話說了。大家歡喜,俱各說道:「莫若通知盧方大哥,說起這段姻緣曲折,看他意思,如若允諾,再替盧珍定下玉蘭便了。」這一日,大家歡聚,快樂非常。又計議定了,女眷先行起身。就求姜氏夫人帶領著鳳仙、秋葵、亞男、鍾麟,卻派姜鎧、龍濤、姚猛跟隨護送,其餘大家隨後起身。到了晚間,用兩隻大船,除了陸彬魯英在家料理,所有眾英雄俱到軍山。鍾雄見了姜氏,悲喜交集,說明了緣故,即刻收拾細軟,乘船到陳起望,暗暗起身。這裡眾英雄歡聚了兩日,告別了鍾大保,也就赴襄陽去了。
  要知群雄戰襄陽,眾虎遭魔難,小俠到陷空島茉花村柳家莊三處飛報信,柳家五虎奔襄陽,艾虎過山收服三寇,柳龍趕路結拜雙雄,盧珍單刀獨闖陣,丁蛟丁鳳雙探山,小弟兄襄陽大聚會,設計救群雄;直到眾虎豪傑脫難,大家共義破襄陽,設圈套捉拿奸王,施妙計掃除眾寇,押解奸王,夜趕開封府,肅清襄陽郡,又敘鍘斬襄陽王,包公保眾虎,小英雄金殿同封官,顏查散奏事封五鼠,眾英雄開封大聚首,群俠義公廳同結拜;多少熱鬧節目,不能一一盡述。也有不足百回,俱在小五義書上,便見分明。詞曰: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圓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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