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By Author [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  Other Symbols ]
  By Title [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  Other Symbols ]
  By Language
all Classics books content using ISYS

Download this book: [ ASCII | HTML | PDF ]

Look for this book on Amazon


We have new books nearly every day.
If you would like a news letter once a week or once a month
fill out this form and we will give you a summary of the books for that week or month by email.

Title: 錦香亭
Author: Su'anzhuren, 18th cent.
Language: Chinese
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


***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錦香亭" ***


第一回     鍾景期三場飛兔穎


  詞曰:
  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紛紛覓翠尋芳。畫橋煙柳,鶯與燕爭忙。一望桃紅李白,東風暖、滿目韶光。鞦韆架,佳人笑語,隱隱出雕牆。王孫行樂處,金鞍銀勒,玉墜瑤觴,漸酒酣歌竟、重過橫塘。更有題花品鳥,騷人輩、仔細端相。魂消處,樓頭月上,歸去馬蹄香。

           --右調《滿庭芳》
  這首詞單道那長安富貴的光景。長安是歷來帝王建都之地,周曰鎬京,漢曰咸陽。到三國六朝時節,東征西伐,把個天下四分五散,長安宮闕俱成灰燼瓦礫。直至隋湯帝無道,四海分崩,萬民嗟怨,生出個真命天子,姓李名淵。他見煬帝這等荒謬,就起了個撥亂救民的念頭。在晉陽地方招兵買馬,一時豪傑俱來歸附。那時有劉武周、蕭銑、薛舉、杜伏威、劉黑闥、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等各自分踞地方。被李淵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統,建都長安,國號大唐。後來世民登基,就是太宗皇帝,建號貞觀。文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徵、長孫無忌等﹔武有秦瓊、李靖、薛仁貴、尉遲敬德等。一班兒文臣武將,濟濟蹌蹌,真正四海昇平,八方安靖。
  後來太宗晏駕,高宗登基,立了個宮人武氏為后。那武后才貌雙全,高宗極其寵愛。誰想她陰謀不軌,把那頂冠束帶、撐天立地男子漢的勾當,竟要雙攬到身上擔任起來了。雖然久蓄異志,終究各公在前礙著眼,不敢就把偌大一個家計竟攬在身。及至高宗亡後,傳位太子,知其懦弱,便肆無忌憚,將太子貶在房州。安置自己臨朝臨政,改國號曰周,自稱則天皇帝。

  彼時文武臣僚無可奈何,只得向個迸裂的雌貨,叩頭稱臣。那武氏嚴然一個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卻又有怪,歷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宮中臨幸嬪妃。那則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臨幸起臣子來,始初還顧些廉恥,稍稍收斂。到後來習以為常,把臨倖臣子,只當做臨幸嬪妃,彰明昭著,不瞞天地的做將去。
  內中有張昌宗、薛敖曹、王懷義、張易之四人,最叨愛寵。每逢則天退朝寂寞,就宣他們進去頑耍。或是輪流取樂,或是同榻尋歡。說不盡宮闈的穢言,朝野的醜聲。虧得個中流抵柱的君子,狄仁傑與張柬之盡心唐室,反周為唐,迎太子復位,是為中宗。

  卻又可笑,中宗的正后韋氏,才幹不及則天,那一種風流情性甚是相同,竟與武三思在宮任意作樂。只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覺察,甚至韋后與武三思對坐打雙陸,中宗還要在旁與他們點籌,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中宗死了,三思便與韋氏密議,希圖篡位。朝臣沒一個不怕他,誰敢與他爭競?幸而唐柞不該滅絕,惹出一個英雄來。那英雄是誰?就是唐朝宗室,名喚隆基。他見三思與韋后宣淫謀逆,就奮然而起,舉兵入宮,殺了三思、韋后,並一班助惡之徒,迎立睿宗。
  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為太子。後來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號開元。用著韓休、張九齡等為相,天下大治。不意到改元天寶年間,用了奸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貶的貶,死的死。朝遷正事,盡歸李林甫掌管。他便將聲色勢利迷惑明皇,把一個聰明仁智的聖天子,不消幾年,變做極無道的昏君。見了第三子壽王的王妃楊玉環標緻異常,竟奪入宮中,賜號太真,冊為貴妃。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當,雖是至窮至賤的小人做了,也無有不被人唾罵恥辱的,豈有治世天子,做出這等事來!天下如何不壞?還虧得在全盛之後,元氣未喪,所以世界還是太平。

  是年開科取士,各路貢士紛紛來到長安應舉。中間有一士子,姓鍾名景期,字琴仙,本貫武陵人氏。父親鍾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長安城內,只生景期一子。自幼聰明,讀書過目不忘。七歲就能做詩,到得長成,無書不覽,五經諸子百家,盡皆通透。閒時,還要把些六韜三略來不時玩味。
  十六歲就補貢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象粉團成,玉琢就一般。父親要與他選擇親事,他再三阻擋。自己時常想道,天下有個才子,必要一個佳人作對。父母擇親,不是惑於媒妁,定是拘了門媚。那家女兒的媸妍好歹,哪裡知道。倘然造次成了親事,娶來卻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這終身大事,如何了得!「執了這個念頭,決意不要父母替他擇婚。心裡只想要自己去東尋西覓,靠著天緣,遇著個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願。因此磋跎數載,父母也不去強他。

  到了十八歲上,父母選擇了吉日,替他帶著儒巾,穿著圓領,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後出來相見賀客,那日賓朋滿堂,見了鍾景期這等一個美貌人品無不極口稱贊。怎見他好處,但見:
  丰神綽約,態度風流。粉面不須粉,朱唇何必塗朱。氣欲凌雲,疑是潘安復見﹔美如冠玉,宛同衛重生。雙眸炯炯,竟勝秋波﹔十指纖纖,猶如春筍。下筆成文,曾曉胸藏錦繡﹔出言驚座,方知腹滿經綸。

  鍾景期與眾賓客一一敘禮已畢,擺了酒肴,大吹大擂,盡歡而別。鍾秀送了眾人出門,與景期進內,叫家人再擺酒盤果菜,與夫人袁氏飲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親身子不安,我們也不須再吃酒,父親與母親先睡了罷。」鍾秀道:「說得是。」叫丫環掌了燈,進去睡了。

  景期在書房坐了一會,覺得神思困倦,只得解衣就寢。一夜夢境不寧,到了五更,翻來復去,再睡不著。一等天明,就起牀來穿戴衣巾,到母親房裡去問安。走到房門首,只見丫環已開著門。鍾秀坐在牀沿上,見了景期,說道:「我兒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夢寐不安,一夜睡不著,因此特來問爹,娘身子可好些嗎?」鍾秀道:「你母親昨夜發了一夜寒熱,今早痰塞起來。我故此叫丫環出去,吩咐燒些湯水進來。正要叫你,你卻來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請醫家來診視。待我梳洗了快去卜問。」說罷,各去料理。

  那日鍾景期延醫問卜,准准忙了一日,著實用心調護。不意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鳴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響方醒。鍾秀再三勸慰,在家治喪殯殮。方到七終,鍾秀也染成一病,與袁氏一般兒症候。景期也一般兒著急,卻也犯了真病一般兒嗚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喪殯殮。那鍾秀遺命:『因原籍路遠。不必扶棺歸家,就在長安城外擇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卻原來鍾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豐厚。景期連喪二親,衣裳棺槨,買地築墳,治喪使費,將家財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計起來,把家人盡行打發出去。有極得意、自小在書房中伏侍的馮元,不得已也打發去了。將城內房子也賣了,另造小房五大間,就在父母墳旁。只留一個蒼頭,一個老嫗,在身邊度日。自己足不出戶,在家守制讀書。常到墳上呼號痛哭,把那功名婚姻兩項事體,都置之度外了。

  光陰荏再,不覺三年服滿,正值天寶十三年開科取士。學師將他名字已經申送,只得喚蒼頭隨著,收拾進城,尋個寓所歇下。到了場期,帶了文房四寶進場應試。原來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論,也不用表判。第一場正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場是古風,第三場是樂府。那鍾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場中,果然不假思索,揭開卷子,振筆疾書。真個是:
  字中的蝌蚪落文河,筆下蛟龍投學海。

  眼見得三場已畢,寓中無事。那些候揭曉的貢士,聞得鍾景期在寓,也有向不識面,慕他才名遠播來請教的﹔也有舊日相知,因他久住鄉間來敘闊的,紛紛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終日在古董店中、妓女人家,或書坊裡、酒樓上,及古剎道院裡,隨行逐隊的玩耍。那鍾景期回住鄉村,潛心靜養,並無邪念。如今見了這些繁華氣概,略覺有些心動。那功名還看得容易,到是婚姻一事甚是熱衷。思量如今應試,倘然中了,就要與朝廷出力做事,哪裡還有工夫再去選擇佳人,不如趁這兩日,癡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緣湊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這念頭,明日就撇了眾人,連蒼頭也不帶,獨自一人往城內城外、大街小巷,癡癡的想,呆呆的走。一連走了五六日,並沒個佳人影兒。蒼頭見他回來茶也不吃,飯也不吃。只是自言自語,不知說些甚麼,便道:「相公一向老實的,如今想必是眾位相公,一牽去結識了什麼婊子,故此這等模樣嗎?我在下處寂寞不過,相公帶我去走走,總成吃些酒肉兒也好。相公又沒有娘子,料想沒處搬是非,何須瞞著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裡知道。」蒼頭道:「莫非為著功名嗎?我前日在門首見有跌課的走過,我教他跌了一課,他說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須憂慮。」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胡語,惹我的厭。」蒼頭沒頭沒腦,猜他不著,背地裡暗笑不提。

  到次日,景期絕早吃了飯出來,走了一會,到一條小衚衕裡,只有幾個人家。一帶通是白石牆,沿牆走去。只見一個人家,竹門裡邊冠冠冕冕,瀟瀟灑灑的可愛。景期想道:「看這個門逕,一定是人家園亭。不免進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見,也只說是偶然閒步玩耍。難道我這個模樣,認作白日撞不成?」

  心裡想著,那雙腳兒早已步入第一重門了。回頭只見靠凳上有個老兒,酒氣直衝,鼾鼾的睡著。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闖將進去,又是一帶絕高的粉牆。轉入二重門內,只見綠柳參差,蒼苔密布。一條街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個魚池,方圓約有二三畝大。隔岸橫著楊柳桃花,枝枝可愛。那楊柳不黃不綠,撩著風兒搖擺﹔桃花半放半含,臨著水兒掩映。還有那一雙雙的紫燕,在簾內穿來掠去的飛舞。池邊一個小門兒進去,是一帶長廊。通是朱漆的N字欄杆。外邊通是松竹,長短大小不齊,時時有千餘枝映得簷前裡翠。走進了廊,轉進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錦香亭」三字,落著李白的款。中間掛著名人詩畫。古鼎高彝,說不盡擺設的精緻。那亭四面開窗,南面有牡丹數枝,與那海棠、玉蘭之類。後面通是杏花,東邊通是梅樹,西邊通是桂樹。此時二月天時,眾花都是蕊兒,惟有杏花開得爛慢。那梅樹上結滿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頭翁、黃鶯兒飛得好看,叫得好聽。

  景期觀之不足,再到後邊。有絕大的假山,通是玲瓏怪石攢湊迭成。石縫裡有蘭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長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轉下山坡,有一個古洞。景期挨身走過洞去,見有高樓一座,繡幕珠簾,飛樑畫棟,極其華麗。正要定睛細看,忽然一陣香風,在耳邊吹過。那樓旁一個小角門「呀」的一聲開了。裡面嘻嘻笑笑,只聽得說:「小姐,這裡來玩耍。」景期聽了,慌忙閃在太湖石畔,芭蕉樹後,蹲著身子,偷眼細看。見有十數個丫環,擁著一位美人走將出來。那美人怎生模樣,但見:
  眼橫秋水,眉掃春山。寶髻兒高綰綠雲,繡裙兒低飄翠帶。可憐楊柳腰,堪愛桃花面。儀容明豔,果然金屋蟬娟﹔舉止端莊,洵是香閨處女。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美人輕移蓮步,走到畫欄邊的一個青磁古墩兒上坐下。那些丫環們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採花朵兒插戴,有的去撲蝴蝶兒耍子,有的在荼蘼架邊摘亂了髮絲,吃驚吃嚇的雙手來按,有的被薔薇刺兒抓住了裙拖,癡頭癡腦的把身子來扯,有的衣領扣兒鬆了,仰著頭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褲帶散了,蹲著腰結了又結,有的耍鬥百草,有的去看金魚。一時觀看的不盡,只有一個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顏色略次一二分,在眾婢中昂昂如雞群之鶴。也不與她們玩耍,獨自一個在階前摘了一朵蘭花,走到那美人身邊,與她插在頭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邊。那美人無言無語,倚著欄杆看了好一會,才吐出似鶯啼,如燕語的一聲嬌語來,說道:「梅香們,隨我進去吧!」眾丫環聽得,都來隨著美人。這美人將袖兒一拂,立起身來,冉冉而行。眾婢擁著,早進了小角門兒。「呀」的一聲就閉上了。

  鍾景期看了好一會,又驚又喜,驚的是恐怕梅香們看見,喜的是遇著絕世的佳人。還疑是夢魂兒,錯走了月府天宮去。不然,人世間哪能有此女子,酥了半晌,如醉如癡,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停了一會,方才轉出太湖石來,東張西望,見已沒個人影兒,就大著膽,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處,就嗅嗅她的餘香,偎偎他的遺影。正在摸擬思量,忽見地上掉著一件東西,連忙拾起,看時,卻正異香撲鼻,光彩耀目 。

  畢竟拾的是什麼東西?那美人是誰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締鸞盟


  詩曰:
  晴日園林放好春,鵲貪歡喜也嗔人。
  柳愛風流因病睡,館娃宮裡拾香塵。
  桃花開遍蕭郎至,地上相逢一面薪。
  癡心未了鴛鴦債,宿疾多慚鸚鵡身。

  話說鍾景期闖入人家園裡,忽然撞出一個美人來,偷看一會,不亦樂乎。等美人進去了,方才走上庭階,拾得一件東西。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幅白綾帕兒。蘭麝香飄,潔白可愛。上有數行蠅頭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絕句。只見那詩道:
  簾幕低垂掩洞房,綠窗寂寞鎖流光。
  近來情緒渾蕭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題
  鍾景期看了詩,慌忙將綾帕藏在袖裡,一逕尋著舊路走將出來。到頭門上,見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兒尚未曾醒。鍾景期輕輕走過,出了門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聽得後面一人叫道:「鍾相公在哪裡來?」景期回頭一看,卻見一人戴著尖頂氈帽,穿著青布直身,年紀二十多歲。看了景期,兩淚交流,納頭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來細認,原來是他是舊日的書童,名喚馮元。還是鍾秀在日,討來伏侍景期的。後來鍾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蕭條,把家人童兒盡行打發,因此馮元也打發在外。是日路上撞著,那馮元不忘舊恩,扯住了拜了兩拜。

  景期看見,也自惻然。問道:「你是馮元?一向在哪裡?」馮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發出來,吃苦萬千。如今將就度日,就在這裡賃間房子暫住」景期正要打聽園中美人的來歷,聽見馮元說住在這裡,知道他一定曉得。便滿心歡喜道:「你家就在這裡嗎?」馮元指著前面道:「走完了一帶白石牆,第三間就是。」景期道:「既是這等,我有話問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馮元道:「難得相公到小人家裡,極好的了。」說完往前先跑,站在自己門首,一手招著道:「相公這裡來!」一手在腰間亂摸。景期走到,見他摸出一把鑰匙來,把門上鎖開了,推開門讓景期進去。

  景期進得門看時,只是一間房子,前半間沿著街,兩扇弔闥吊起。擺著兩條凳子,一張桌子,照壁上掛一張大紅大綠的關公。兩邊貼一對春聯,是:「生意滔滔長,財源滾滾來」。景期看了一笑,回頭卻不見馮元,景期想道:「他往哪裡去了?」只道他走了後半間房子去,望後一看,卻見一張四腳牀,牀上攤一條青布被兒。牀前一隻竹箱,兩口行灶,擱板上著些碗盞兒。那鍋蓋上倒抹得光光淨淨。又見牆邊擺著一口割馬草的刀,柱上掛著鞭子兒。馬刷兒、馬刨兒。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間房子,為何有這些養馬的傢伙?」卻也不見馮元的影兒。

  正在疑惑,只見馮元滿頭汗的走進來,手拿著一大壺酒,後面跟著一個人,拿兩個盤子,一盤熟雞,一盤熟肉,擺在桌上。那人自去了。馮元忙掇一條凳子放下,叫聲:「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買東西做什麼?」馮元道:「一向未見相公,沒甚孝敬。西巷口太僕寺前新開酒店裡東西甚好,小人買了兩樣來,請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鈔起來!」馮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執壺站在旁邊斟酒。原來那酒,也是店中現成燙熱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問他,道:「你一向可好嗎?」馮元道:「自從在相公家出來,沒處安身,投在個和尚身邊做香火道人,做了年餘。那和尚偷婆娘敗露了,吃了官司,把個靜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裡去了。小人出來,弄了幾兩銀子做本錢,誰想吃慣了現成茶飯,做不來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去年遇著一個老人,是太僕侍裡馬夫,小人拜他做了乾爺,相幫他養馬,不想他被劣馬踢死了。小人就頂他的名缺,可憐馬瘦了要打,馬病了又要打。料草銀子,月糧工食,通被那些官兒一層一層的扣克下來,名為一兩,到手不上五錢,還要放青糟粕,喂料飲水,日日辛苦得緊。相公千萬提拔小人,仍收在身邊,感激不盡了。」景期道:「當初原是我打發你,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舊恩,我若發達了自然收你。」說完,那馮元又斟上酒來。

  景期道:「我且問你,這裡的巷叫什麼巷名?」馮元道:「這裡叫做連英兒巷,通是大人家的後門,一帶是拉腳房子,不多幾戶小人家住著,極冷靜的。西面就是太僕寺前大街,就熱鬧了。前巷是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這裡連英兒巷哩!」景期道:那邊有一個竹門裡,是什麼人家?」馮元問道:「可是方才撞著相公那邊門首嗎?」景期道:「正是。」
  馮元道:「這家是葛御史的後園門。他前門也在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賃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麼名字?」馮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卻記不起,只記得他號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來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曉得他名字,叫葛太古。」馮元點頭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時忘記了。相公可是認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過他詩稿,故此知道。認是沒有認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曉得他可有幾位公子?」馮元道:「葛老爺沒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個女兒,聽見說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聽見「明霞」二字,暗暗點頭。又問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馮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說來竟是天上有,世間無的。就是當今皇帝寵的楊貴妃娘娘,若是走來比比,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針線、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般般都會。」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嗎?」馮元道:「若說女婿,卻也難做他家的。那葛老爺因愛小姐,一定要尋個與小姐一般樣才貌雙全的人兒來作對。就是前日當朝宰相李林甫,要來替兒子求親,他也執意不允。不是說年幼,就是說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強。所以小姐如今十八歲了,還沒對頭。」景期道:「你雖然住他房子,為何曉得他家事恁般詳細?」馮元道:「有個緣故。他家園裡一個雜人也沒得進去的,只用一個老兒看守園門,這老頭兒姓毛,平日最是貪酒。小人也是喜歡吃酒的,故此與小人極相好,不是他今日請我,就是我明日請他,或者是兩人湊來,談談這些閒話。通是那毛老兒吃酒中間,向小人說的。」景期道:「你可也到他園裡玩耍嗎?」

  馮元道:「別人是不許進去的。小人因與毛老兒相好,時常進去玩耍兒。」景期道:「你到他園裡,可有時看見小姐?」馮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見?小人一日在他園裡,見一個貼身伏侍小姐的丫環,出來採花。只這個丫環,也就標緻得夠了。」

  景期道:「你如何就曉得,那丫環是小姐貼身伏侍的?」馮元道:「也是問毛老兒。他說這丫環名喚紅子,小姐第一個喜歡的。」景期聽得,心就開了,把酒只管吃。馮元一頭說,一頭斟酒,那一大壺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來,暗想這段姻緣,倒在此人身上。便道:「馮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園裡景致,要進去遊玩,只恐守園人不肯放進。既是毛老兒與你相厚,我拿些銀子與你,明日買些東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著空進園去游一遊。」馮元道:「這個使得。若說別的,那毛老兒死也不肯走開。說了吃酒,隨你上天下地,也就跟著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們過去了,竟往他園裡去。若要象意,待我灌得他爛醉,扶他睡在我家裡,憑相公頑耍一日。」景期道:「此計甚妙!」袖中摸出五錢銀子,付與馮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貲。」馮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與他,馮元方才收了,景期說聲:「生受你了!」出門竟回寓所。

  閉上房門,取出那幅綾帕來,細細吟玩。想道:「適才馮元這些話與我所見甚合,我看見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綾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詩想必是小姐題的了。她既失了綾帕,一定要差丫環出來尋覓。我方才計較已定,明日進她園中,自然有些好處。」又想道:「她若尋覓綾帕,我須將綾帕還她。才好挑逗幾句話兒。既將綾帕還她,何不將前詩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將帕兒展放桌上,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向綾上一揮,步著前韻和將出來:
  不許游蜂窺繡房。朱欄屈曲鎖春光。
  黃鶯久住不飛去,為愛嬌紅戀海棠。

            鍾景期奉和
  景期寫完了詩,吟哦了一遍,自覺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過了,除了舊巾幘,換套新衣裳,袖了綾帕兒,逕到連英兒巷馮元家裡。馮元接著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廂行事。相公只看我與毛老兒走出了門,你竟到花園裡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門兒須要鎖好,鑰匙我已帶在身邊。鎖在桌上,相公拿來鎖便是。」景期道:「我曉得了,你快去。」馮元應了,就出門去。

  景期在門首望了一會兒,馮元挽著毛老兒的手,一逕去了。景期望他們出了巷,才把馮元的門鎖了,步入園來。

  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竟到錦香亭上。還未立定,只聽得亭子後邊卿卿噥噥,似有女人說話。他便退出亭外,將身子躲過,聽她們說話。卻又湊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著紅子兩個,出來尋取綾帕。只聽得紅子說道:「小姐,和你到錦香亭上尋一尋看。」明霞道:「紅子,又來癡了!昨日又不曾到錦香亭上來,如何去尋?」紅子道:「天下事體,盡有不可知,或者於無意之中倒尋著了。」小姐說:「正是。」兩個同到亭上來。明霞道:「這裡沒有,多應不見了。」紅子道:「園中又無閒雜人往來,如何便不見了?」明霞道:「眾丫環俱已尋過,都說不見。我恐她們不用心尋,故以親身同你出來,卻也無尋處,眼見得不可復得了。」紅子道:「若是真正尋不著,必是毛老兒拾去換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兒雖然貪酒,決不敢如此。況且這幅綾帕兒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尋著者,皆因我題詩在上,又落了款,但恐傳到外廂。那深閨字跡,女子名兒,倘落在輕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無形的話來。我故此著急。」紅子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說罷,明霞自坐在亭中。

  紅子就下出階前,低著頭東尋西覓。走到側邊,抬頭看見了鍾景期,嚇了一跳。便道:「你是什麼人?擅敢潛入園中窺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迴避!」景期迎著笑臉兒道:「小姐在前,理宜迴避。只是有句話要動問,小娘子可就是紅子嗎?」

  紅子道:「這話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隨小姐,半步兒不離,雖是個婢子,也從來未出戶庭,你這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勞動問?快些出去,再遲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鬚髮惱,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來奉還府上一件東西,倒惹一場奚落,我來差矣!」說罷,向外竟走。

  紅子聽見說了奉還什麼東西這句話,便打著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問你:你方才說要還我家什麼東西?」

  景期道:「適才你們尋的是那件,我就還你那件。」紅子就知那綾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與你說話。」景期道:「若走遲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捉住,如何得了!」

  紅子道:「方才是我不是,衝撞了相公,萬望海涵。」景期滿臉堆下笑來,唱個絕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紅子回了萬福,道:「請問相公,你說還我家東西,可是一幅白綾帕兒?」景期道:「然也。」紅子道:「你在何處拾的?」

  景期道:「昨日打從府上後園門首經過,忽然一陣旋風,綾帕兒從牆內飄將出來,被小生拾得。看見明霞小姐題詩在上,知道是府上的,因此特來奉還。」紅子道:「難得相公好意,如今綾帕在那裡?拿來還我就是。」景期道:「綾帕就在這裡。只是小生此來,欲將此綾帕親手奉還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慇懃至意,望小娘子轉達。」紅子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於母腹。聆女範於嚴閨。舉動端莊,持身謹慎。雖三尺之童,非呼喚不許擅入。相公如何說這等輕薄話兒?」景期道:「小姐名門毓秀,淑德久聞。小生怎敢唐突。待我與小娘子細細說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鍾名景期,字琴仙。我就住在長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癡心要覓個傾國傾城之貌,方遂我宜家宜室之願。因此虛度二十一歲,尚未娶妻。聞得你家小姐待字遲歸,未諧佳配。我想如今紈絝叢中,不是讀死書的腐儒,定是賣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誇口,若要覓良偶,捨我誰歸!我昨日天付奇緣,將小姐的貼身綾帕,被風攝來送到我處,豈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見,方好呈教。適才聽見小娘子說,或者無意之中,尋著了東西,小生倒是無意之中尋著姻緣了。因此大膽前來,實非造次。」

  一席話說得紅子心服,便道:「待我進去,把你的話兒傳達與小姐,見與不見,任她裁處。」便轉身到亭子上來,說道:「小姐,綾帕倒有著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話兒。」明霞問她,便把鍾景期與自己一來一往問答的話兒,盡行說出,一句也不遺漏。明霞聽罷,臉兒紅了一紅,眉頭皺了一皺,長吁一聲,說道:「聽這些話,倒也說得那個,只是他怎生一個人兒,你這丫環就呆呆的與他講起這等話來?」紅子道:「若說人品,真正儒雅溫存,風流俊俏。紅子說來,只怕小姐未必深信。如今現在這裡,拼得與他一見,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過小姐的冰鑒。況有帕上和的詩句,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與他說,先將綾帕還我,待我看那和韻的詩,果然佳妙,方請相見。」

  紅子領了小姐言語,出來對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賜和的詩,如果佳妙,方肯相見。相公可將綾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綾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見過,望小娘子即便請她出來。」就袖中取出帕來,雙手遞與紅子。紅子接了走上亭來,將帕遞與明霞。明霞也不將帕兒展開看詩,竟藏在袖中,立起身來,往內就走。說道:「紅子,你去謝那還帕的一聲,叫他快出去吧!」說完,竟進去了。紅子又不好攔住她,呆呆的看她走了進去,復身來見景期,道:「小姐叫我謝相公一聲,她自進去了。叫你快出去吧!」景期道:「怎麼哄了綾帕兒去,又不與我相見,是怎麼說?也罷,想是如此,我硬著頭皮竟闖進去,一定要見小姐一面,死也甘心。」

  紅子攔住道:「這個如何使得的!相公也不須著急,好歹在我身上。與你計較一計較,倘得良緣成就,不可相忘!」景期聽了,不覺雙膝輕輕跪下,說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後,當築壇拜謝!」紅子笑著,連忙扶起道:「相公何必這等,你且稍停一會,待我悄悄地進去,偷窺小姐看了你的詩,作何光景,便來回復你。」景期道:「小生專候好音便了。」

  不說景期在園等候,卻說紅子進去,不進房中,悄悄站在紗窗外邊。只見明霞展開綾帕,把景期和的詩再三玩味,贊道:「好詩,好詩!果然清新妙筆。我想有此才情,必非俗子。紅子之言不誣矣。」想了一會,把帕兒捲起藏好。立起身來,在簡囊內又取出一幅綾帕來,攤在桌上,磨著墨,蘸著筆,又揮了一首詩在上邊。寫完,等墨跡乾了,就叫道:「紅子哪裡?」

  紅子看得分明,聽得叫,故意不應,反退了幾步。待明霞連叫了數聲,方應道:「來了!」明霞道:「方才那還帕的人可曾去嗎?」紅子道:「想還未去。」明霞道:「他還的那帕兒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還了他,叫他快將原帕還我。」

  紅子只看是她另題的一幅帕兒,假意不知,應聲曉得,接著帕兒出來。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問。紅子將偷窺小姐的光景,所吩咐他的說話,一一說了。將帕兒遞與景期收過。景期歡喜不盡,便道:「如今計將安出?」

  紅子道:「小姐還要假意討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將計就計,回去再和一首詩在上面,那時送來,一定要親遞與小姐。待我攛掇小姐,與你相見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貞潔,你須莊重,不可輕佻。就是小姐適才的光景,也不過是憐才,並非慕色。你相見時,只面訂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說合,以成一番佳話。若是錯認了別的念頭,惹小姐發起怒來,那時我做不得主,將好事反成害了。牢記,牢記!」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進來,倘然小娘子不在園中,叫又不敢叫,傳又沒人傳,如何是好?」紅子道:「這個不妨。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來可擊一聲,我在裡邊聽見,就出來便了。」景期道一聲:「領教!」別了紅子,即出園門來見馮元,馮元已在家裡。那毛老兒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

  景期與馮元打了一個照會,竟自回寓。取出帕來看時,那帕與前的一樣,只是另換了一首詩兒。上面寫道:
  瓊姿瑤質豈凡葩?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漁郎來問渡,休教輕折一技花。

  鍾景期看了,覺得寓意深長,比前詩更加娬媚。也就提起筆來,依她原韻又和了一首道:
  碧雲縹渺護仙葩,誤入天台小徑斜。
  覓得瓊漿豈無意,蘭田欲灌合歡花。
  和完了詩,挨到夜來睡了。

  次日披衣起身,方開房門,只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一共有三四十人,問道:「哪一位是鍾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進來,指著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鍾老爺!」不等景期開言,紛紛的都跪將下去磕頭。拿出一張條子來,說道:「小的們是報錄的。鍾老爺高中了第五名會魁。」景期吩咐主人家忙備酒飯,款待報人。寫了花紅賞賜,那些人一個個謝了,將雙紅報單貼在寓所。一面又著人到鄉間墳堂屋裡,貼報單去了。景期去參拜了座師、房師,回寓接見了些賀客,忙了一日。

  次早,就入朝廷試。對了一道策,做了四首應制律詩,交卷出朝回寓。時方響午,吃了些點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該去的,卻因報中了,便忙了一日。明日只恐又有人纏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蒼頭出來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個所在,去了就來。」蒼頭道:「大爺如今中了進士,也該尋個馬兒騎了。待蒼頭跟了出去,才象體面。」景期道:「我去訪個故人,不用隨著人去。你休管我。」蒼頭道:「別人家新中了進士,作成家人跟了轎馬,穿了好衣帽,滿街搖擺興頭。偏有我家不要冠冕的。」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綾帕,又到連英兒巷中。只見馮元提著酒壺兒,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園裡去嗎?那毛老兒我已叫到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與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須多與他吃一回,我好盡情頑耍。」馮元應著了。景期走進園門,直到錦香亭上,四顧無人,見那廂一個朱紅架子上,高高掛著石盤。景期將錘兒輕輕敲了一下,果然聲音清亮,不比凡樂。

  話休絮繁,卻說那日紅子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與小姐議論道:「那鍾秀才一定要與小姐相見,不過要面訂鸞鳳之約,並無別意。照紅子看來,那生恰好與小姐作一對佳偶,不要錯過良緣。料想紅子眼裡看得過的,決不誤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來時,小姐休吝一見。」小姐微笑不答。

  次日,紅子靜靜聽那磬聲,不見動靜。又過一日,直到傍晚,忽聽盤聲響,知是景期來了。連忙抽身出去,見了景期,道:「為何昨日不來?」景期道:「不瞞小娘子說,小生因僥倖中了,昨日被報喜的纏了一日。今朝入朝殿試過了,才得偷閒到此。」紅子聽說他中了,喜出望外,叫聲:「恭喜!」轉身進內,走到明霞房裡,道:「小姐,前日進來還帕的鍾秀才,已中了進士。紅子特來向小姐報喜。」明霞啐了一聲,道:「癡丫頭,他中了與我什麼相干?卻來報喜。」紅子笑道:「小姐休說這話。今朝我見錦香亭上玉蘭盛來,小姐同去看看。」

  明霞道:「使得的。」便起身與紅子走將出來。步入錦香亭,只見一個俊雅書生站在那邊,急急躲避不及,便道:「紅子,那邊有人,我們快些進去!」紅子道:「小姐休驚,那生就是送還綾帕的人。」小姐未及開言,那鍾景期此時魂飛魄蕩,大著膽走上前來,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鍾景期拜揖。」明霞進退不得,紅了臉,只得還了一禮。嬌羞滿面,背著身兒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無緣得見。前日所拾綾帕,因見佳作,小生不恥效顰,續和一首。謹呈在此。」

  說罷,將綾帕遞去。紅子接來送與小姐,小姐展開看了和詩,暗暗稱贊,將綾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兒要說。我想小姐遲歸,小生覓配,恰好小姐的綾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緣,洵非人力。倘蒙不棄,願托絲蘿。伏祈小姐面允。」明霞聽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無言見答,莫非嫌小生寒酸側陋,不堪附喬嗎?」

  明霞低低道:「說哪裡話!盛蒙雅意,豈敢吝諾!君當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謝小姐!」只這個揖還未作完,忽聽得外面廊下一聲吆喝,許多人雜沓走將進來。嚇得小姐翠裙亂折,蓮步忙移,急奔進去。紅子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爺進園來了!你可到假山背後躲一會兒,看光景溜出去吧。」說完,也亂奔進去。丟下鍾景期一個,急得冷汗直流,心頭小鹿兒不住亂撞。慌忙躲在假山背後。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

  畢竟進來的是什麼人?鍾景期如何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瓊林宴遍覓狀元郎


  詩曰:
  紅杏蕭牆翠柳遮,重門深鎖屬誰家。
  日長亭館人初散,風細鞦韆影半斜。
  滿地綠蔭飛燕子,一簾清雪卷楊花。
  玉樓有客方中酒,笑撥沈煙索煮茶。

  話說鍾景期與明霞小姐正在說得情濃,忽聽得外面許多人走進來,嚇得明霞、紅子二人往內飛奔不及。原來那進來的人,卻正是葛御史,同了李供奉、杜拾遺二人,往郊外遊春回來,打從連英兒巷口走過。葛御史就邀他們到自己園中頑耍飲酒,因此不由前門,竟從後門裡進來。一直到錦香亭上吩咐安排,不在話下。

  只可憐那鍾景期急得就似熱石頭上螞蟻一般,東走又不是,西走又不是。在假山背後捱了半日,思量那些從人們都在園門上,如何出去得?屁也不敢放一聲,心裡不住突突的跳。看看到紅日西沉,東方月上,那亭子上正吃得高興,不想起身,景期越發急了,想了一會,抬頭一看,見那邊粉牆一座,牆外有一枝柳樹,牆內也有一枝柳樹。心下想道:「此牆內外俱靠著大樹,盡可扳住柳條跳將過去。想牆外必有出路了。」慌忙撩起衣袂,爬上柳樹,跳在牆上。又從牆外樹上溜將下去。喘息定了,正待尋條走路,舉目四顧,誰想又是一所園亭,比葛家園中更加深邃華麗。但見:
  巍巍畫棟,曲曲雕攔,堆砌參差,盡是瑤葩琪草﹔繞廊來往,無非異獸珍禽,珠簾捲處,只聞得一陣氤氤氳氳的蘭麝香:翠幌掀時,只見有一圓明明晃晃的菱花鏡。樓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窺瑣闌。恍如誤入桃源,疑似潛投月府。

  景期正在驚疑,背後忽轉出四個青衣侍婢來,一把拉住道:「在這裡了,你是什麼人,敢入園中,夫人在弄月樓上親自看見,著我們來拿你。」景期聽了,只叫得一聲苦,想道:「這回弄決撤了!」只向四個婢子問道:「你家是何等人家?」內一個道:「你眼珠子也不帶的,我這裡是皇姨虢國夫人府中。你敢亂闖嗎!」景期呆了,只得跟她們走去。

  看官,你道那虢國夫人是何等人?原來是楊貴妃的親姊。她姊妹共有四人,因明皇寵了貴妃,連那三位姨娘也不時召入宮中臨幸。封大姨為秦國夫人、二姨為韓國夫人、三姨為虢國夫人。也不要嫁人,竟治第京師,一時寵冠百僚,權傾朝野。三姨之中,惟虢國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絕句為證: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官門。
  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原來那虢國夫人平日不耐冷靜,不肯單守著一個妹夫。時常要尋幾個俊俏後生,藏在府中作樂。這日正好在弄月樓上望見個書生,在園中東張西望。這是上門的生意,如何放得他過,因此叫青衣去拿他進來。景期被四個侍女挾著上樓,那樓中已點上燈火。見那金爐內焚著龍涎寶香,玉瓶中供著幾件珊瑚。繡茵錦褥,象骨鸞箋,水晶簾,琉璃障,映得滿樓明瑩。中間一把沉香椅上,端坐著夫人。
  景期見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麼人?敢入我府中窺探,快說姓甚名誰?作何勾當?」景期想來,不知是禍是福,不好說出真名字來,只將姓兒拆開了胡應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宮,因尋春沉醉,誤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國夫人見他舉止風流,已是十分憐愛,又聽得他言語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來!便朱唇微綻,色眼雙睜,伸出一雙雪白的手兒扶他起來,道:「既是書生,請起作揖。」景期此時一大驚嚇變成歡喜,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萬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氣字不凡,今日有緣相遇,何必過謙!」景期又告坐了,方才坐下。

  侍兒點上茶來,銀碗金匙,香茗異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吩咐擺宴,侍女應了一聲,一霎時就擺列席前。簾外咿咿啞啞的奏起一番細樂。夫人立起身來,請景期就席。景期要讓夫人主坐,自己旁坐。夫人笑著,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讓了一回,方才對面坐了。侍女們輪流把盞,那吃的肴撰通是些鯉唇熊掌,象白駝峰。用的器皿通是些玉碗金甌,珀盞象箸。奏一通樂,飲一通酒。夫人在席間用些勾引的話兒撩撥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話兒酬答夫人。一過一杯,各行一個小令,直飲到更餘撤宴。

  虢國夫人酒性勃發,春心蕩漾。立起身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夕與卿此會,洵非偶然。如此良宵,豈敢虛度乎!」景期道:「盛蒙雅愛,只恐蒲姿柳質,難陪玉葉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過謙!」景期此時也是心癢魂飛,見夫人如此俯就,豈有不仰扳之理。便走近身來,摟住夫人親嘴。夫人也不避侍兒的眼,也不推辭。兩個互相遞過尖尖嫩嫩的舌頭,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攜手雙雙擁入羅幃,解衣寬帶,鳳倒鸞顛。

  咦!我做小說的寫到此際,也不覺魂飛魄蕩,不怪看官垂涎欲滴。待在下再做一隻《黃鶯兒》來,摹擬他一番,等看官們一發替他歡喜一歡喜。
  錦帳暖溶溶,髻斜倚,雲鬢鬆。枕邊溜下金釵鳳。陽台夢中,襄王興濃正歡娛,生怕晨鐘動。眼蒙蒙,吁吁微喘,香汗透酥胸。
  兩人雲雨已罷,交頸而睡。
  次早起來,虢國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飲酒取樂,同行同坐,同起同臥。一連住了十餘日。

  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國夫人清早梳妝進宮朝賀。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著,道:「夫人為何去了一日?」
  夫人道:「今日聖上因我連日不進朝,故此留宴宮中,耽擱了一日,冷落了愛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樁絕奇的新聞,我說與你聽,笑也不笑!」景期道:「請問夫人,有甚奇聞?」夫人道:「今日午門放榜賜宴瓊林,諸進士俱齊,單單不見了一個狀元。閣下著有司四散尋覓,並無蹤跡。我方才出宮時,見聖上又差了司禮監公公高力士親自出來尋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狀元還是誰人?」夫人道:「狀元是鍾景期,係武陵人,入籍長安的。」

  這句話,景期不聽便罷,聽了不覺遍體酥麻,手足俱軟。吃了一杯熱茶,漸漸有一股熱氣從丹田下一步步透將起來,直繞過泥丸宮,方始甦醒。連忙跪下,說道:「夫人救我則個!」

  夫人扶起道:「愛卿為何如此?」景期道:「不瞞夫人說,前日闖入夫人園內恐夫人見罪,因此不敢說出真名字來,將鍾字拆開,假說姓金名重。其實卑人就是鍾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說,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賀!」景期道:「如今聖上差了高公公出來尋訪,這件事弄大了。倘然聖上根究起來,如何是好?」

  夫人心內想一想道:「不妨,我與你安排便了。如今聖上頗信神仙道術。你可托言偶遇異人攜至終南訪道,所以來遲。你今出去,一逕直步到瓊林赴宴。我一面差人打關節與高力士,並吾兄楊國忠、吾妹楊貴妃處。得此三人在聖上面前周旋,就可無虞了。你放心出去。」景期撲地拜將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義海,叫卑人粉骨難報矣。」夫人也回了一禮道:「與卿正在歡娛,忽然分袂,本宜排宴敘別,只是瓊林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們,取酒過來,待我立奉一杯罷!」

  侍女們忙將金杯斟上一杯酒來。夫人取酒在手,那淚珠兒撲撲的掉將下來,道:「愛卿滿飲此杯,你雖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奴家恩愛也!」鍾景期也不勝哽咽,拭著淚兒道:「蒙夫人厚恩,怎敢相忘!卑人面聖過了,即當踵門叩謁,再圖佳會便了。」

  說罷,接過酒來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兩雙淚眼兒互相覷定,兩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強分開,各道珍重而別。
  夫人差兩個伶俐侍女,領景期打從小門裡出去。那小門兒是虢國夫人私門,慣與相知後生們出入的所在。景期出得這門,踉踉蹌蹌走上街來。行不多幾步,只見街坊上的人,三三兩兩,東一堆,西一擁的在那邊傳說新聞。有的說什麼一個狀元竟沒處尋,莫非死在哪裡了?有人說:「就在路上倒屍,也須有個著落,難道總沒個影兒?」又有的道:「尋了一日,這時該尋著了。」又有人道:「哪裡有尋著,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禮監高公公出來查了。」又有人道:「好笑裡邊那主議的楊太師著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將軍陳元禮處,叫他親自帶了軍士捕快人等,領了鍾家看下處的老蒼頭,在城內城外那些庵院寺觀、妓女人家、酒肆茶坊裡各處稽查,好象收捕強盜一般。」有的取笑說道:「偌大個狀元,難道被騙孩子的騙了去不成!」有的問道:「他的家在何處?如何不到他家裡去問?」又有人說:「他家就在鄉間,離城三十里。一日的流星馬兒,邊報一般的在他家來往打探哩!」有人說:「莫非被人謀害了?」又有老人家說道:「那鍾狀元的父親,我曾認得,他做官極好。就是鍾狀元,也聞得說在家閉戶讀書,如何有仇家謀害?」那些人我猜你猜,紛紛議論不一。

  景期聽了,一頭走,只管暗笑。又走過一條街,見有三四個公差,手拿朱票,滿身大汗的亂跑。一個口裡說道:「你說有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瓊林宴,是日裡吃的。今年不見了狀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爺立刻要通宵厚蠟的大燭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鋪家明日到大盈庫領價。你道這個差難也不難!急也不急!」那一個就道:「你的還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狀元遊街是日裡游的。如今狀元不知何處去了,天色已晚,儀仗官差了朱票,要著燈鋪借用綠紗燈三百對,待狀元遊街應用哩!」又見幾個官妓家的龜子,買了些糕餅兒拿在手裡,互相說道:「瓊林宴上官奴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狀元還不到。家的幾個姐姐餓得死去活來,買這些粉麵食物與她們充充饑,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聽見,心中暗道:「慚愧!因我一人累卻許多人,如何是好?」低著頭又走。只見一對朱紅御棍,四五對軍牢擺導,引著一匹高大駿馬,馬上騎著個內官。後邊隨著許多大小太監,喝導而來。景期此時身子如在雲霧中,哪裡曉得什麼迴避,竟嚮導子裡直闖。一個軍牢就當胸扯住,道:「好大膽的狗頭,敢闖俺爺的導子嗎!」又一個軍牢提起紅棍兒劈頭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呵呀!不要打!」只聽那壁廂巷裡,也叫道:「呵呀!不要打!」好象深山叫人,空答應一般。這是什麼緣故?原來是陳元禮帶著軍士們領鍾家的蒼頭,四處覓訪不見,正從小巷裡穿將出來。蒼頭在前望見那闖道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來。卻見那軍牢要打,便忙叫道:「呵呀!不要打!」所以與景期那一聲,不約而同的相應。

  蒼頭見了景期,便亂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狀元老爺在此了!」那些人聽見,一齊來團團圍住,嚇得那扯胸的連忙放手,執棍的跪下磕頭。那內官也跳下馬來。這邊陳元禮也下馬趨來,齊向景期施禮,說道:「不知是殿元公台駕,都各有罪了。」景期欠身道:「不敢。請問二位尊姓?」陳元禮道:「此位就是司禮監高公公,是奉聖旨尋狀元的。」高力士道:「此位就是羽林陳將軍。也是尋覓狀元的。且喜如今尋著了,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卻在何處,遍訪不見?乞道其詳。」

  景期就依著虢國夫人教的鬼話兒答道:「前日遇一個方外異人,邀到終南山訪道。行至中途,他又道我塵緣未斷,洪福方殷,令我轉來。方才進城,忽聞聖恩擢取,慌忙匍匐而來。不期公公與將軍如此勞神,學生實負罪深重,還祈公公在聖上面前方便。」高力士道:「這個何須說得,快牽馬來與狀元騎了,咱們兩個送至瓊林宴上,然後復旨便了。」說罷,左右就牽過馬來,原來高力士與陳元禮俱備有空馬隨著,原是防尋著了狀元就要騎的。故此說得一聲,馬就牽到了。三人齊上了馬,眾軍吆喝而行。

  來到瓊林宴上,只見點起滿堂燈燭,照耀如同白日。眾人聽見狀元到了,一聲吹打,兩邊官妓各役,一字兒跪著。陪宴官與諸進士都降階迎接上堂。早有伺候官捧著紗帽紅袍,皂靴銀帶,與景期穿戴。望闕謝恩過了,然後與各官見禮。高力士與陳元禮自別了景期與諸進士,同去復旨。這裡宴上奏樂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見官妓二人,拿著兩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頭,起來將花與景期戴了,以下一齊簪花已畢,眾官把盞。說不盡瓊林宴上的豪華氣概。但見:

  香煙裊翠,燭影搖紅。香煙裊翠,籠罩著錦帳重重﹔燭影搖紅,照耀的宮花簇簇。紫檀几上,列著海錯山珍﹔白玉杯中,泛著醒醍醐酃酃。戲傀儡、跳魁星、舞獅蠻、耍鮑老,來來往往,幾番上下趨蹌﹔撥琵琶、吹笙管、撾花鼓、擊金鐃,細細粗粗,一派聲音嘹亮。掌禮是鴻臚鳴贊,監廚有老祿專司。堂上迴旋,無非是蛾眉螓首,妙舞清歌,妖妖嬈嬈的教坊妓女﹔階前伺候,盡是些虎體猿腰,揚威耀武,凶凶狠狠的禁衛官軍。

  正是錦衣照著君恩重,瓊宴新開御饌鮮。
  少頃散席,各官上馬歸去。惟有狀元、榜眼、探花三個,欽賜遊街。景期坐在紫金鞍上,三把傘下。馬前一對金瓜,前面通是彩旗,與那絳紗燈。一隊一隊的間著走,粗樂在前,細樂在後,鬧嚷嚷打從御街游過。那看的人山人海,都道好個新奇狀元,我們京中人出娘肚皮從沒有吃過夜飯,方才看迎狀元的。那景期游過幾條花街柳巷,就吩咐回寓。眾役各散。

  次日五更,景陽鐘動,起身入朝。在朝房中與李林甫、楊國忠、賀知章等一班兒相見了。待殿上靜鐘三下,明皇升殿,景期隨著眾官排班行禮,山呼謝恩。殿上傳下旨意,宣新狀元鍾景期上殿。鴻臚引鍾景期出班升階,昭儀捲簾,鍾景期上殿俯伏在地,戰戰兢兢,奏道:「微臣鍾景期見駕,願吾皇萬歲!」
  明皇開言道:「昨日高力士復旨,言卿訪道終南,以致久虛瓊宴。幸卿無恙,深慰朕心。」景期叩頭道:「臣該萬死!」明皇道:「卿有何罪?昨宵朕幸花萼樓飲宴,望見御街燈火輝煌。問知乃是卿等遊街。朕想若非卿一日盤桓,安能有此勝景!朕今除卿為翰林丞旨,卿其供職無怠!」景期叩頭謝恩下殿,明皇退朝不題。

  看官,聽說:「想你我百姓人家裡酒席,邀客人不來,心裡也要焦躁,那裡有個皇恩賜宴的大典,等閒一個新進的小臣,敢丟著一日,累眾官尋來尋去,直到晚間方來赴宴,豈不是犯了違旨的律?此時面君,沒一個不替他擔憂。誰想皇上不惟不加罪遣,反賜褒獎。這是什麼緣故?原來是虢國夫人怕根究隱匿狀元的情弊,未免涉及自己,故連夜著人叮囑了楊貴妃、高力士、楊國忠等,內外維持。哄得明皇免問,因此景期面君這般太平。有兩句俗語道得好:
  囊中有錢方沽酒,朝裡無人莫做官。

  景期出了朝門,便吩咐長班備下該用的稟揭名帖,去各處拜客。先拜了楊李二太師,並幾個顯耀的大臣,然後到錦里坊來拜虢國夫人與葛御史。到虢國夫人門首下馬,門上人接了揭回道:「夫人不在府中,今早晨聖上宣召入宮未回,留下揭兒罷。」鍾景期道:「相煩多多拜上,說另日還要面謁。」門上人道聲曉得,景期上馬,就吩咐到葛御史家去。從人們應了,排導前行。

  景期暗想道:「論起葛御史來,我也不須今日去拜他。只為明霞小姐的緣故,所以要早致慇懃。後日可央媒說合,我今日相見時,須先把些話兒打動他一番。」心裡想著,那從人們到馬前稟道:「已到葛御史門首了。」景期下得馬來,抬頭一看,但見獅子苔封,獸環塵閉,只聞鳥雀聲喧,惟有蜘蛛成網,靜悄悄絕無一人。一把大鎖鎖在門上,兩張封條一橫一豎的貼著。那從人們去尋個接帖的也沒有。景期看這光景,一時委決不下。
  畢竟葛御史門首為何這般冷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金馬門群嘩節度使


  詩曰:
  劈破虛空消恨魂,吸乾滄海洗囂塵。
  近來宇宙難容物,何處能留傲俗人。

  話說鍾景期去拜葛御史,見重門封鎖,絕無一人,不知何故。看官們看到此處,不要因摸不著頭腦心焦起來。只為做小說的沒有第二枝筆,所以一時說寫不及。如今待在下暫將鍾景期放過一邊,把那葛御史的話,細細說與看官們靜聽。

  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貫長安人氏。乃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過半百,尚無子嗣。夫人已亡。止有一女,名喚明霞。葛太古素性耿介,落落寡合。那富貴利達不在心上,惟有詩酒二字擺脫不下,日與學士賀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遺杜子美等一班酒仙詩伯,結社飲酒。自那日遊春回來,拉李、杜二人到園中,太古將景期、明霞二人衝散之後,明日又在賀知章家賞花。通是當時的文人墨士。葛太古與李、杜二人到得賀家,已是名賢畢集了。一時彈琴的彈琴,下棋的下棋,看畫的看畫,投壺的投壺,臨帖的臨帖,做詩的做詩。正是:
  賓主盡一時名勝,笑談極千古風流。

  眾人頑耍了一回,就入席飲酒,對著庭中花卉,說的說,笑的笑,歡呼痛飲,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別了賀知章,上馬各回,只有葛太古與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吃得高興,又大醉了,與兄總是同路。我和你不須騎馬,挽手回去吧。」太古道:「甚妙!」就吩咐從人牽著馬隨在後邊。眾人在街上大踱。看看走到金馬門來,只見一騎馬上坐著一個紫袍烏帽、玉腋金冠的胖大官兒。前二個軍牢引導,從金馬門內出來。

  李太白朦朧著一雙醉眼,問著從人道:「那騎馬來的是什麼人,這般大模大樣?」從人見了,稟道:「是節度使安老爺。」
  李大白聽了,就嚷起來,道:「是安祿山這廝嗎?罷了,天翻地復了!這金馬門是俺們翰院名流出入的所在,豈容那大武夫在這裡馳騁!」葛太古掩他的口不住。那安祿山早已聽見,他便眼快,認得是李太白與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馬來,向前道:「罷了,學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強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了,酒話不必記懷。」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和那武夫則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謫人世,豈肯與那潑賤的野奴才施禮!」

  安祿山聽見,氣得太陽裡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這等欺人太過!我也曾與朝廷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今蒙宣召入朝,拜貴妃娘娘為母。朝臣誰不欽敬!你敢如此小覷我嗎?」李太白道:「呸!一發放屁!一發放屁!難道一個朝中母後﹔認你這個臭草包為子?葛兄,你看他大肚子裡包著酒,袋著飯,盛著糞,惹起我老爺的性子,將著鋒利劍剖開你這肚子來,只怕那些臭氣要衝死人了!怎及我們胸藏錦繡,腹滿文章。你那武夫還不迴避嗎!」

  那安祿山大怒,道:「我方才又不曾衝撞你,怎生這般無禮!你道是我武夫不中用的﹔我道你們這些文官,做幾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詩,送與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們在外邊血戰勤勞,你們在裡邊太平安享,終日吃酒做詩,把朝廷的事一毫不理,如今通是你們文官弄壞了。還在我面前說三道四!」只這句話,惹出一個助紂為虐的葛太古出來。始初原在裡邊解紛,聽了安祿山這句犯眾的話,也就幫著變臉道:「你如何說朝廷的事通是我們文官壞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面克短軍糧,侵銷廩餼,劫良民如饑鷹攫食,逢勁敵如老鼠見貓。若沒有我們通今博古的君子撥通指示,你那些走狗,仗著匹夫之勇,只好去染刀頭。」

  李太白拍手大笑道:「葛兄說得好!說得好!我們不要理他,竟回去吧!」又對從人們道:「你們也罵那奴才幾句!罵得響,回去賞你們酒吃﹔罵得不響,回去每人打三十板。」那些從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瘋,真正要打,只得也一齊罵將起來,千匹夫、萬草包的一頭走一頭罵,跟著葛李二人去了,氣得安祿山死去活來,叫軍士扶上了馬,吩咐不要回府,竟到太師李林甫府中來。

  門上人通報了,請祿山進去。一聲雲板,李林甫出來,與祿山相見。林甫道:「節度公為何滿面慍色?此來必有緣故。」
  祿山尚自氣喘喘的,半晌做都不得。直待吃了一道茶,方才開言,道:「驚動老太師多多有罪。祿山因適才受了兩個酒鬼的惡氣,特來告訴。」林甫道:「什麼人敢衝撞節度公?」祿山道:「今日聖上在興慶宮與貴妃娘娘飲宴,祿山進去,蒙聖上賜酒三觴,從金馬門出來,遇見了李太白、葛太古二人,吃得大醉,開口就罵。」遂將適才言語,一一告訴出來。

  林甫聽了,道:「天下有這等狂放之徒!如今節度公又要怎麼?」祿山道:「不過要求太師,與祿山出這一口氣。」林甫沉吟一會:「想葛太古曾拒絕我親事,正在算計他,不想他自己尋了這個對頭來,正中機會矣。」笑一笑道:「節度公,我想葛太古這廝,擺佈他甚是容易。只是李白這酒鬼倒難動搖他。」祿山問道:「為何難動搖呢?」林甫道:「他恃著幾句歪詩兒,聖上偏喜歡他。舊年春間,聖上在沈香亭賞牡丹,叫李白做了什麼《清平調》,大加歎賞,賜了一隻金斗。他就在御前連飲了三斗,醉倒在地,自稱臣是酒中之仙。喝叫高力士公公脫靴。是日醉了,聖上命宮人念奴扶出宮去,著內侍持金蓮寶炬送他回院。這等寵他,我和你一霎時如何就動彈得?」

  祿山道:「聖上卻怎生如此縱容他?」林甫笑道:「節度公的洗兒錢尚然縱容了,何況這個酒鬼!」祿山也笑了一聲,道:「如今先擺佈那葛太古,太師如何計較?」林甫道:「這有何難!你修成一本,劾奏葛太古誹謗朝政,謾罵親臣,激起聖怒。我便從中攛掇。那兒看他躲到哪裡去?待除了葛太古,再慢慢尋那李太白的釁端便了。」祿山道:「承太師指教!只是那樁事不可遲延。明日朝房早會。」說完,兩個作別。

  明早,各自入朝。祿山將參劾葛太古的本章呈進,明皇批下內閣議奏。李林甫同著眾官在政事堂會議,林甫要將葛太古謫貶邊衛。又有幾個忠正的官兒,再三爭辯。議將葛太古降三級調外任用,謫授范陽郡僉判。議定復行奏聞,聖上允議。

  旨意下了,早有報房人報入葛太古衙內。葛太古看了聖旨,忙進內向明霞小姐說知,道:「我兒,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馬門經過,乘醉罵了安祿山,那廝奏聞聖上,將我謫貶范陽僉判。我平日官位最看得恬淡,那窮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只是我兒柔姿弱質,若帶你赴任,恐不耐跋涉之勞﹔若丟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算。去就難決,如何是好?」明霞聽說,眼含著淚道:「爹爹倉卒遭譴,孩兒自當生死不離,況孩兒年幼,又無母親在堂,家中又無別個親人照管。爹爹不要三心兩意,孩兒死也要隨著父親前去的。」太古道:「既是如此,也不要胡思亂想,吩咐家人侍女們一齊收拾,伏侍你隨我去便了。」裡邊說話,外邊早有家人進來傳說:「大司馬差著官兒,齎了牌票,來催老爺起身,要討過關結狀哩!」太古道:「你去回復他,說我明早就起行,不須催促。」家人應了出去。又有人進來道:「安祿山差許多軍士在門首亂罵,我們向前與他講,倒被他打哩!」太古道:「這個小人,不要睬他便了。」

  差人一面去催車輛、人夫、牲口,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次早拜辭了家廟,吩咐家人侍女都隨往任所,一來路上好照管伏侍,二來省得留在家中,恐又惹出是非。只留一個精細的家人並毛老兒在家看守。將前門封鎖了,只許看家的在後門出入。自己拂衣上馬,小姐登輿,隨從男女,各自紛紛上了車輛牲口。將行裝拴束停當,行出都門。

  只見賀知章、杜子美與那起禍的李太白,並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員,都在十里長亭餞別。太古叫車輛先行,自己下馬,與眾相見。各官奉上酒來,太古一一飲了。又贈了許多餞別的詩章,各各灑淚上馬而別。

  太古趕上了小姐一行人,一程程走去,饑食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范陽那僉判衙門上任。
  畢竟葛小姐與鍾景期後來如何相逢?待下回慢慢說來,便知分曉。

第五回     忤當朝謫官赴蜀


  詩曰:
  志氣軒昂未肯休,英雄兩眼淚橫流。
  秦庭有劍誅高鹿,漢室無人問丙牛。
  野鳥空啼千古恨,長安不盡百年愁。
  西風動處多零落,一任魂飛到故丘。

  前面已將葛太古謫貶的緣由盡行說過,此回轉接入鍾景期的話來。卻說鍾景期一團高興,慇懃來拜葛御史,忽見重門閉鎖,並無人影。景期□突,便叫一個長班,到蓮英兒巷裡喚馮元到寓所來問他。長班應著去了。自己怏怏的上馬而回。看官聽說:大凡升降官員,長安城中自然傳說。怎麼葛太古這些事體,鍾景期全然不知呢?原來葛太古醉罵權臣,遭冤被遣這幾日,正值鍾景期被虢國夫人留在家裡,所以一毫也不曉得。

  是日回寓,著了冠帶。坐定不多時,長班已喚馮元進來。馮元見了,磕了四個頭,道:「小人聞得老爺中了,就要來伏侍的。只因這幾日為迎進士的馬匹,通是太僕寺承辦的,故此小的不得工夫,直到今日才閒。小的已具了手本,辭了本官,正要來謁見老爺。不想老爺差人來喚小人,小人要一定跟隨老爺了,望老爺收用。」景期道:「你是我的舊人,自然收的。」

  吩咐長班:「將我一個名帖去致意太僕寺,叫將馬夫馮元名字除去。」長班應了。馮元又跪下謝了一聲。景期道:「起來,我有要緊的話問你。那葛太古家為著何事,將大門封鎖?你必定知道的,與我細細說來。」馮元道:「不要說起,一樁天大的風波!葛老爺的性命險些兒不保。」景期忙問,馮元便將那金馬門前罵了安祿山,被他陷害,謫貶范陽的事情,細細說來。

  景期聽了,慌忙又問道:「如今他家的小姐在哪裡?」馮元道:「他家小姐也隨他去了。」景期暗暗叫苦,打發馮元出來。那馮元做了新狀元的大叔,十分快活,叫人到家裡搬了行李,自己又買了一件皂絹直身,大頂擺帽,在外搖擺。只苦得景期一天好事忽成畫餅,獨自坐在房中長歎。想道:「我若早中了半個月的狀元,這段婚姻已成就了。」又想道:「他若遲犯半個月,此事或者我去央虢國夫人,替他挽回一番。」又想道:「自己去了,留得小姐在家中,也好再圖一面。」又想道:「就是小姐在此,我如今礙著官,真倒不象前日的胡行亂闖。」

  左思右想,思量到帕詩酬和,婢女傳情,私會花前,稍伸鸞約這一種情景,不覺撲籟籟的墜下淚來。少頃,外面送晚飯進來。景期道:「我心緒不佳,不要吃飯。須多拿些酒來與我解悶。不要你在此斟酒,你自出去。」伺候人應著出去了。

  景期自酌自飲,一杯不下,又是淒涼一回,憤恨一回。外面送進四五壺酒,通吃在肚子裡,便叫收去碗盞,在房裡又坐了一回。思量道:「這事通是李林甫、安祿山二人弄壞的。我在窗下時節,聞得此輩弄權誤國,屠戮忠良,就有一番憤恨不平。今日僥倖成名,正欲掃除君側奸邪,不想那二人壞我的好事,如何放得他過!不免轟轟烈烈,參他一場,也不枉大丈夫在世。」一時乘了酒興,將一段兒女柔情變作一派英雄豪氣。就焚起一炬好香,穿了公服,擺開文房四寶,端端坐了,寫起本來,本上道:

  翰林丞旨臣鍾景期,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奏為奸相竊操國柄,外藩贖亂朝綱,伏瀝愚憂,仰祈聖鑒事:臣聞萬乘之尊,威權不移於群小﹔九重之遂,聰明不蔽於簽任。故欲治天下,必先擇人。欲擇人才,必先正心。欲正其心,必先清君側。此微臣才伏草茅之時,固夙夜不忘,思得陳一時之愚,以報皇恩於萬一也。今陛下不棄鄙陋,側臣請阮,目擊權臣僭竊,不敢不以窺管之見,謬為越禮之談。竊見首相李林甫、節度安祿山,中外交通,上下側目,舌搖簧鼓,指人主若耍孩﹔屠戮劍鋒,毀官民如草芥。官爵之升遷,視金錢之多寡﹔刑獄之出入,觀賄賂之有無。腹心暗結於掖庭,爪牙密飾於朝左。陷盡忠良,固彼黨羽。種種兇惡,擢髮難書。臣固知投鼠忌器,不敢以怒螳當車。第恐政事日非,奸謀愈熾,將來有不可知者。故不避斧鉞之誅,以請雷霆之擊也。如果臣言不謬,伏祈陛下旨下廷尉,明正其罪﹔或風邈荒,或質斧鉞,舉朝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激切屏營之至,謹奏。


  景期寫完了本,不脫公服,就隱几以待旦。到得五鼓設朝,那早朝的常套不必細述。景期將本章呈進,朝罷,各官俱散。只有李林甫、楊國忠二人,留在閣中辦事。少頃,司禮監裝出許多本章來,與李、楊二太師票據。二人接了,將各官的本逐一看過,也有為軍需缺乏事,也有為急選官員事,也有為地方災異事,也有為將眾貪酷事,也有為請決大獄中,也有為邊將缺員事,也有為漕運愆期事,李、楊二人一一議論過去。及看到鍾景期一本,二人通呆了。將全本細細看完,李林甫拍案大怒,道:「這畜牲敢在虎頭上做窠嗎!也罷,憑著我李林甫,一定要你這廝驢頭下來,教他也曉得我弄權宰相的手段!」

  楊國忠見了這本,心裡想一想,一來妹子虢國夫人曾將鍾景期慇懃托付,教他好生照顧﹔二來自己平日因李林甫百事總攬,不看國忠在眼裡,所以也有些恨他。如今見他發怒,就解勸道:「李老先生且息怒,我想這輕狂後生,摭拾浮言,不過是沽名釣譽,否則必為人指使。若殺了他,惡名歸於太師,美名歸於鍾景期了,以我愚見,不若置之不問,反見得李老先生汪洋大度。」李林甫道:「楊老先生,你平日間也是怪別人說長道短的。今日見他本上胡說我不是,你所以說出這等不擔斤兩的話兒,我只怕唇亡齒寒。他既會劾我,難道獨不會劾你?況且他本內說的『腹心暗結於掖廷』這句話,分明道著安祿山出入宮闈的事,連令妹娘娘也隱隱詆毀在內了。」這幾句話,說得楊國忠低首無言,羞慚滿面,作別先去了。李林甫便將本兒標擬停當,進呈明皇御鑒。原來高力士、楊貴妃都曾受虢國夫人的囑托,也在明皇面前極力救解,以此景期幸而免死,明日批出一道聖旨:
  鍾景期新進書生,輟敢詆毀元宰親臣,好生可惡。本應重處,姑念新科榜首,著謫降外任。

  該部知道。旨意下了,銓部迎逢李林甫,尋個極險極苦的地方來僉補,將鍾景期降陝西州石泉堡司戶。報到景期寓所,景期惱怒不快。思量那明霞小姐的姻緣,一發弄得天南地北了。又想要與虢國夫人再會一面,訴一番苦情。誰想李林甫、安祿山差人到寓,立時趕逐出外,不許一刻存留。那些長班侍候人等,只得叩頭辭別。

  景期收拾了東西,叫蒼頭與馮元陳胤出了都門,到鄉間墳堂屋裡來住下,思量稍停幾日,然後起身。可恨那李林甫,明日絕早差人趕到鄉間來催促。景期只得打點盤纏,吩咐老蒼頭仍在家看管墳墓,馮元情願跟隨前去。就叫安排行李馬匹,停當了,吃了飯,到父母墳上痛哭了一場,方才攬衣上馬。馮元隨著而行,往西進發。

  一程一程的行去,路又難走,景期又跋涉不慣,在路有一個多月,正走得二千餘里,方才到劍門關。正值五月天氣炎熱,那劍門關兩旁盡是峭壁危巖。山中間夾一大澗,山腰裡築起棧道,又窄又高,下面望去,有萬丈餘深。水中長短參差的稜峭石筍,有無千無萬的澗水奔騰衝激如雷聲一般響亮。一日中只有巳、午二時,有些日光照下,其餘早晚間,只有陰霾暗黑。

  那飯店就在石洞中開張,並無屋宇。還有那些不怕人的猢猻,跳在身邊看人吃飯。景期到了此際,終日戰戰兢兢,更兼山裡熱氣逼將下來,甚是難行。且又看看盤纏缺少,心裡又憂,不覺染成一病,勉強走了三五日,才出得劍門關的谷口。景期想要走到有人煙的去處將養幾日,不想天已傍晚,忽然陰雲密布,雷電交加,落下一場雨來,好大雨!但見:

  刮地風狂,滿天雲障。刮地風狂,忽剌剌吹得石走沙飛。滿天雲障,黑壓壓遮得山昏谷暗。滂沱直瀉,頃刻間路斷人行﹔澎湃衝傾,轉盼處,野無煙火。千村冷落,萬木悲號。碎崩一聲霹靂,驚起那深潭蛟蟒欲飛騰。閃爍一道電光,照動那古洞妖魔齊畏煽。若不是天公憤怒,也須是龍伯施威。

  這一場大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眾客伴誠恐趕不上宿頭,不顧大雨,向前行去。只有鍾景期有病在身,如何敢冒雨而走?回頭望見山凹裡露出一座寺院,便道馮元:「快隨我到那邊躲雨去!」策馬上了山坡,走到門前,見是一個大寺,上面一塊大匾,寫著「永定禪寺」,山門半開半掩。景期下了馬,馮元將馬拴在樹上,隨著景期進去。過伽蘭殿,走到大殿,見那殿上冷清清的,香也沒人點一炬,景期合掌向佛拜了三拜。走出殿門,至廊下,見三四個和尚赤腳露頂,在那邊乘涼。景期向前欠身道:「師父們請了。」內中有一個回了問訊。那些和尚盡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開,連那問訊的也不來交談,竟自走去了。景期歎了一聲,脫下濕衣叫馮元掛起,自己就門檻上坐了。

  馮元也盤膝坐在地下,景期道馮元:「如何這裡的和尚這等大樣?」馮元道:「豈但這裡,各處的賊禿通是這等的。若是老爺今日前呼後擁來到此間,他們就跪接的跪接,獻茶的獻茶,留齋的留齋,千老爺萬老爺,千施主萬施主,掇臀放屁地奉承了。如今老爺這般模樣,叫他們怎的不怠慢!」

  這邊說話,被那邊幾個和尚聽見了,交頭接耳地互相說道:「聽那人口內叫什麼老爺?莫非是個官麼?」內中一個說道:「待我問一聲就知道了,」便來問景期道:「請問居士仙鄉何處?為何到此?」馮元便接口道:「我家老爺是去赴任的。因遇了大雨故此來躲一躲。」和尚聽說是赴任的官員,就滿面堆著笑臉道:「既如此,請老爺到客堂奉茶。」景期笑了一笑,起來同著和尚走進客堂坐了。

  和尚就將一杯茶獻上。景期吃了茶,和尚又問道:「請問老爺選何貴職?」景期道:「下官因觸怒當朝,謫貶西川石泉堡司戶。」和尚暗道:「慚愧!我只道是大大官府,原來是個司戶!諒芝麻大的官,有甚好處?倒折了一杯清茶!」心裡想著,又慢慢走開去了,依舊一個人也不來睬他。景期坐了一會兒,只見又是一個和尚向窗內一張望,把馮元看了一看叫道:「你是馮道人?如何在此?」馮元聽得,走將出來。見了道:「啊呀!你是人鑒師父!為何在此?」

  看官,你道馮元為何認得這人鑒?原來,當日景期打發他出來,就投在人鑒庵裡做香火道人。後來人鑒犯了姦情事,逃出來住在永定庵裡做了主持僧。這一日,聽見有個香火小官兒到他寺裡,所以出來張看,不期遇上馮元。便問道:「你一向不見,如何跟著這個滿面晦氣色的官到此?」馮元道:「你休小看他!這就是我舊日主人鍾老爺。是新科狀元!因參劾了當朝李太師,故此貶官到此。」人鑒道:「不是我自己出來,不然幾乎失敬了。」慌忙進去打個深深的揖道:「不知貴人遠來,貧僧失了迎迓。望乞恕罪!」於是,忙吩咐收拾素齋,叫馮元牽了馬進來,又叫將草與馬吃,邀景期到方丈中堂內用了齋。

  天已晚了,人鑒道:「今日貴人蒞臨,荒山有幸!天色又晚,宿店又趕不上,不如小庵內草宿了吧。老爺的鋪蓋都已打濕,不堪用了,後面房裡有現成牀帳,老爺請去安置,這濕鋪蓋也拿了進來,待我叫道人拿一盆火烘乾了明日好用。」景期道:「多承盛情!只是打擾不當。」人鑒說:「哪裡話!」點了燈,領景期走過了十數進房子,將景期送入一個房間,便道:「請老爺安置,貧僧別了,明早來問安。」景期感謝不盡,因行路辛苦,身子又病,見牀帳潔淨,不勝之喜,倒在牀上就睡了。

  馮元在牀前,將濕行李打開,逐一烘焙,挨至更餘,要大解,起來忙出房門。見天上已下過了雨,已換了過一個晴天。新月一彎在松稍上掛著。馮元又不認得寺裡的坑廁在何處,只管在月光之下闖來闖去。走到前邊摸著,門已下鎖了,只聽得門外火光影裡人語嘈嘈。馮元心中疑惑,從門縫裡一張,只見人鑒領著七八個粗大和尚,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刀子。人鑒道:「師兄們!我當初在長安居住,曉得鍾狀元是個舊家子弟,此來必定有鈔。況且,方才你們曾慢怠他,我雖竭力奉承,只怕他還要介意。這個人,就是李閣老尚敢劾他一本,必是難惹的。我們如今去斷送了他,不唯絕了後患,且得了些財,豈不是好!「

  眾和尚道:「既如此,我們就各處行事吧。」人鑒道:「且住!這時,我料他有翅也沒處飛去了。我們廚下的狗肉正煮得爛了,趁熱吃了,再吃幾杯酒,壯壯膽,就好做事。」眾和尚道:「有理。」一哄兒都到廚下去了。

  馮元聽得分明,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連大解也忘了。慌忙轉身飛奔,每一重門檻就跌一跤,連連跌了四五個大筋斗。跑進房中,揭開帳子,將景期亂推道:「老爺不好了!方才我看見人鑒領著眾和尚,持了刀斧要來害你。須快快逃走!」景期聽了,這一驚也不小,急忙滾下牀來問道:「如今從哪裡出去?」馮元道:「外面門已鎖了,只有西邊一個菜園門開著哩,那邊或有出路。」景期道:「行李馬匹如何取得?」馮元道:「哪裡還顧得行李馬匹?只是逃了性命就好了。」

  景期慌了手腳,巾也不帶,只披著兩件單衣同馮元飛奔園裡來。馮元將土牆推倒,挽著景期走出,誰知一路錯雜,兩人心裡又慌,如何辨得東西南北?只得攀藤附葛,挨過山崖。景期還喘息未定,鼻邊一陣腥風,林子裡跳出一隻弔睛白額虎來,望著景期直撲。
  不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逢義士贈妾窮途


  詞曰:
  迭迭雲山,回首處客心愁絕。最傷情,目斷西川,夢歸地闕,芳草路迷行騎絕,夕陽驢背征人咽,問蒼天,何事困英雄,關山別。合歡花,被吹折,連理枝,憑誰接?望天涯、鎮日衷腸鬱結。萬里霧深文豹隱,三更月落杜鵑泣。歎孤身南北任飄蓬,莊生蝶。

           --右調《滿江紅》
  話說鍾景期與馮元從寺中逃出,心裡慌張,也不顧有路無路,披荊戴棘亂竄。從山嘴忽跳出一隻大虎來,往景期身上便撲,景期閃入林中,叫聲:「啊呀!」嚇倒在地。馮元也在林子裡嚇得手軟腳酥動彈不得。那大虎因撲不著人,咆哮發怒,把尾在地下一剪,刮得沙土飛捲起來。忽喇一聲山搖谷動,望著林子又跳將起來,馮元正沒理會,只見那虎「撲」的一聲跌翻在地上亂滾。那邊山坡,一個漢子手提鋼叉飛奔前來,舉定叉望著虎肚上連戳兩戳,那虎鮮血迸流,死在地上。馮元看那漢子,甚麼模樣:

  身穿著虎皮襖,腳踏鷹嘴鞋,眼似銅鈴,髮如鐵絲。身長一丈,腰大四圍。錯認山神顯聖,慨疑天將臨凡。

  那漢子戳殺了虎,氣也不喘一喘,口裡說道:「方才見有兩個人哪裡去了?」就轉入林裡來尋。馮元連忙跪下道:「可憐救命!」那漢子扶住道:「你這人好大膽!如何這時候還在此行走?若不是俺將藥箭射倒那孽畜,你們性命幾乎斷送了。」

  馮元道:「小人因跟隨那鍾狀元來此,適才誤入永定寺中,奸僧欲謀害我主僕,我知風逃竄到此,行李馬匹盡在寺中。」漢子道:「你主人叫甚名字?既是狀元,為何不在朝中卻來此處?」

  馮元道:「我主人名叫鍾景期,為參劾了李林甫,謫貶石泉堡司戶,故由此路經過。」漢子道:「如此說是個忠臣了,如今在哪裡?」馮元指著道:「那驚倒在地的就是。」漢子道:「待我去扶他。」便向前叫道:「官人甦醒!」馮元也來叫喚了十數聲,景期方漸漸醒了。

  那漢子輕輕扶他起來,他還半晌站立不得,靠著松樹,有言沒氣的便道:「嚇殺我也,是什麼人救我?」漢子道:「休要害怕,大虎已被俺殺死了。」景期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

  漢子道:「這是偶然相遇,非有意來救,你何須謝得!」景期道:「如今迷失了路逕,不知該往哪裡去,望壯士指引。」漢子道:「官人好不知死活,我這山名叫劍峰山。魍魎迷人,虺蛇布毒,豺狼當道,虎豹滿山,就是日裡也須結隊而行,這時候如何走得?也罷,我敬你是個忠臣,留你主僕二人到俺家中暫住一宵,明日走路未遲。」景期道:「家在何處?」漢子道:「就在此山下。」景期道:「壯士,你才說這山如此利害,怎生得住?」那漢子笑道:「俺若害怕貪生,怎生獨自一人在此殺虎了。俺住此二十年,准准殺了一百餘隻大虎了。」景期道:「如何有許多虎?」漢子道:「俺若隔兩個月不殺虎,身子就要瘦倦了,不要講閒話,快隨我下山去。」說罷,將死虎提起來背在身上,手執鋼叉,叫聲:「隨我來!」大踏步向前竟走。景期與馮元拽著手隨後而行,心中又怕有虎跳出來,只管回頭看著後邊。

  三人走了裡許山路,愈加險阻。那漢子便如踏平地一般。景期與馮元蹲著腿,彎著腰,扯樹牽藤,一扒一跌,好生難捱。那漢子回頭看了這光景,笑道:「你們不理會,走山須是大著膽,豎著腰,硬著腿,腳步兒實實的踏去才好。若是心裡害怕,輕輕踏去,就難於走了。」景期、馮元聽了,依他的言語,果然好走了。又行二、三里,見山下林子裡透出燈光,那漢子在林子裡站著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門首,一定是讓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漢子便橫著鋼叉攔住道:「你休走!俺這裡周圍通埋著窩弓暗弩。倘誤傷了,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著我衣袖慢慢而走。」景期、馮元心裡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袖走將進去。早到黃沙牆下,一頭毛竹小門兒閉著。漢子將鋼叉柄向門上一築,叫道:「開門!」裡面應了一聲,那門兒「呀」的開了。見一個濃眉大眼的長大丫環手持著燈,讓他三人進去。那漢子將虎放在地下,向丫環道:「這是遠方逃難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說知,收拾酒飯。」丫環應了,扛著死虎進去了。

  漢子將鋼叉倚在壁上,請景期到草堂施禮坐定。景期道:「蒙壯士高誼,感激不盡,敢問壯士高姓大名?」漢子道:「俺姓雷,名萬春,本貫涿州人氏,先父補授劍門關團練,挈家來此。不想父母俱亡,路遠回去不得,就在此劍峰山裡住下。俺也沒有妻室,專日在山打獵度日。且有一個親兄,名喚雷海青,因年少觸了瘴氣,雙目俱瞽,沒甚好做,在家學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賽會,名兒就傳入京師。天寶三年,被當今皇帝選去,充做梨園典樂郎官。他也並無子嗣,只生一女。因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帶女兒進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止有適才出來那個丫環在家伏侍。草草恭應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攪擾不當,恩公說哪裡話!」外面說話,裡面已安排了夜飯。那長丫環捧將出來,擺在桌上,是一盤鹿肉,一盤野雞,一盤熏兔,一盤醃虎肉,一大壺燒酒。

  雷萬春請景期到席坐下,又叫馮元在側首草屋裡面坐了。也拿一壺酒,一盤獐肉與他去吃。萬春與景期對酌吃了一回,萬春道:「近日長安光景如何?」景期道:「今日李林甫掌握朝綱,安祿山陰蓄異志,出入宮闈,肆無忌憚,只恐銅駝遍生荊棘,石馬埋沒蒿萊,不久就在目前矣!」萬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奮不顧身,盡忠指奸,實是難得。只是你竄貶遐方,教令尊堂與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

  萬春聽了,沉吟了一會道:「原來郎君尚未有室,我有一句話兒要說,若是郎君肯依俺,便就講。若是不依俺,便不講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見諭,敢不領教。」

  萬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喚天然。年已及笄,尚未字人。俺思當今天下將亂,為大丈夫在世,也要於朝廷幹幾樁大業。只因舍姪女在家,這窮鄉僻壤,尋不出個佳婿。俺故此經年留連,不能一旦雄飛。今見郎君,翰苑名流,忠肝義膽。況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將舍姪女奉執箕帚,郎君休得推卻。」

  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愛,只是卑人雖未娶妻早成定聘。若遵台命,恐負前盟,如何是好?」萬春道:「郎君所聘是誰家女子?」景期道:「是御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喚明霞,還是卑人未僥倖以前相訂的。」萬春道:「後來為何不娶?」

  景期道:「葛公也為忤了安祿山,降調范陽去了。」萬春道:「好!翁婿都是忠臣,難得!難得!也罷,既如此,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願將舍姪女贈與郎君,備一位小星,以侍葛小姐。」

  景期道:「雖然如此,只是令姪女怎好屈他,還須斟酌,不可造次。」萬春道:「郎君放心。舍姪女雖是生長山家,頗知閨訓,後日妻妾夫婦之間決不誤你。況你此去石泉堡司,也是虎狼出沒的所在,俺姪女亦素諳窩弓藥箭之法,隨你到任,不惟暫止頻繁,還好權充護行。不須疑惑,和你就在此堂中一拜為定。」景期立起身來道:「台意既決,敢不順從。請上,受我一拜!」萬春也跪下去,對拜了四拜,復身坐了。

  那長丫環又拿出飯來。萬春看了便一笑,道:「還有一樁事一發做了。這丫環年已二十,氣力雄壯,賽過男子,俺叫他是勇兒。相盛價使,也沒有對頭。俺欲將他二人一發配成夫婦,好同心協力的伏侍你們,意下如何?」景期還未回答,那馮元在側首草房裡聽見,慌忙奔到草堂上就跪下叩頭道:「多謝雷老爺,小人馮元拜領了!」景期、萬春二人,大家好笑。

  吃完了飯,各立起來,萬春就取一本歷頭在手內,道:「待我擇一個吉日就好成親。」馮元道:「夜裡看了歷頭,要犯墓庫連向,雷老爺不要看。」萬春笑道:「這廝好婆子話,聽了倒要好笑。」揭開歷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好黃道吉日,就安排成親便了。」景期道:「只是我的衣服都同著行李盡在永定寺裡,明日成親,穿戴什麼?」萬春道:「不妨,你開單來,俺明日與你討還。他若不肯還,俺就砍了他的光頭來獻利市。」景期道:「不須開單,我身邊有工馬帳在此。」便在腰間取出帳來。萬春接來一看,上邊一件件寫得明白:大鋪蓋一副,內綢裌被一條,布單被一條,紵絲褥一條,羝單一條,小鋪蓋一副,內布裌被一條,布單被一條,布褥一條,青布直身一件,稍馬兩個,內皂靴一雙,油靴一雙,朔手兩枝,茄瓢一隻,拜匣一個,內書三部,籌子一把,跟句一個,並紙墨筆硯圖書等物,皮箱一隻,內紅圓領一件,藍圓領一件,直身三件,夾襖二件,單衫三件,褲兩條,裙一條,銀帶一圜,紗帽盒一個,內紗帽一頂,外劍一把,琴一張,夜壺一把。

  萬春看完道:「還有什麼物?」景期道:「還有巾一頂,葛布直身一件。倉卒間走,在他房內。還有馬匹、鞍轡,並那馱行李的驢子都不在帳上。」萬春道:「曉得了,管教一件不遺失。」說罷,進去提了兩張皮出來,說道:「俺家沒有空閒牀帳,總是天熱,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垫著,權睡一宵。那張鹿皮馮元拿去垫了哩!」說罷,放著皮兒進去了。

  景期與馮元各自睡了。明早起身見勇兒捧一盆水出來,說道:「鍾老爺洗臉,二爺吩咐請鍾老爺寬坐,不要在外面去闖。」

  景期道:「你二爺呢?」勇兒道:「二爺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到辰時分,只見雷萬春騎著景期的馬,牽著驢子,那些行李通馱在驢背上,手裡又提著二個大筐子,有果品香燭之類在筐子內。到草堂前下了馬,那馮元看見,曉得討了行李來,忙來搬齲。萬春道:「俺絕早到那禿驢寺中,一個和尚也不見,只有八十餘歲的老僧在那裡。俺問他時,他說昨晚走了什麼鍾狀元,誠恐他報官捕捉,連夜逃走了。那主持人鑒放心不下,半夜裡還在山上尋覓,卻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見逃回說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報之速也!」萬春道:「你們的行李、馬匹都在此了。俺又到那禿驢房內搜著,見有果品香燭等物。俺想今日做親,必用得著的,被俺連筐子拿了來,省得要去買,又要走三、四十里路。」景期道:「叔翁甚費心了!」

  兩人吃了飯,萬春叫馮元跟出去了。一會回來,馮元挑著許多野雞、野鴨、鹿腿、豬蹄,又牽著一隻羯羊。萬春叫勇兒接進去了。少須,一個掌禮的、兩個吹手進來。那掌禮人原來兼管做廚房的。這還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裡只拿著一隻喇叭,一個鼓兒,並沒別件樂器。一進來,就脫下外面長衣便去掃地打水、揩桌抹凳。原來,這所在的吹手兼管這些雜事的。

  景期看了,只管笑。見他們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上點起一對紅燭,上面供著一尊紙馬,看時卻是一位頂盔貫甲的黑臉將軍。景期不認得這紙馬,問道:「這是什麼神道?」萬春道:「是後漢張翼德老爺,俺們這一方通奉為香火的。」景期聽了,作了一揖。

  掌禮人出來高聲道:「吉時已屆,打點結親。」景期就叫馮元開了箱子,拿出冠帶來換了。馮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

  那吹手就將喇叭吹了幾聲,把鼓兒咚咚的只管亂敲。掌禮人請景期就位立
了,又去請新人出來。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紅衫子,頭上蓋著絳紗方巾。就是勇兒做伴婆,扶著出來拜了天地,又遙拜了雷海青,轉身拜雷萬春。萬春跪下回禮,然後夫妻交拜。完了,掌禮人便請雷萬春並景期、天然三人上坐,馮元夫婦行禮。

  那勇兒丟了伴婆角色,也來做新人,同馮元向上拜了四拜。
  掌禮人唱道:「請新人同入洞房。」景期與天然立起身來,勇兒又棄了新人角色又來做伴婆,扶著天然而走。馮元拿了兩枝紅燭在前引道,那吹手的鼓兒一發打得響了,景期只是暗笑,送入房裡坐定,吹手又將喇叭吹了三聲,鼓兒擂了三通,便各自出去。雷萬春吩咐勇兒送酒肴進去。景期在房看著天然,心裡想道:「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窈窕,只不知面貌生得如何?」走近來,將方巾揭開一看,原來又是絕色的佳人。有一首《臨江仙》為證:

  秀色可餐真美豔,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鬢翠眉長。不言微欲笑,多媚總無妝。抑只道山雞野騖,誰知彩鳳女凰。山靈毓秀豈尋常。似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勝之喜。吃罷交杯酒,叫勇兒收了碗盞,打發她出去,與馮元成其好事。自己關了房門,走近天然身旁,溫存親熱了一番,摟到牀旁解衣就寢。一個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個困頓途次,反遇佳人。兩人的快活,通是出於意外。那種雲雨綢繆之趣,不待言而可知。

  話休絮煩,景期在雷家住了數日,吩咐馮元、勇兒都稱雷天然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儀容窈窕,德性溫和,與景期甚相恩愛。景期恐赴任太遲,說與雷萬春商量起身赴任。一面叫收拾行李,一面去僱了一輛車兒、五頭騾子來。雷萬春道:「此去石泉堡,尚有千餘里。比郎君經過的路更加難走,俺親自送你們前去。」景期感激不盡。

  擇了吉日,清早起來,景期一騎馬在前,天然坐著車兒,馮元、勇兒各騎一頭騾子,萬春也騎著騾子押後。尚餘兩個馱,並景期帶來一個騾子,同來馱載行李、傢伙。一行人上路而行。

  又過了許多高山峻嶺、窄道羊腸,方才到得石泉堡。那司戶衙門也有幾個衙役來迎接。景期擇日上任,將家眷接進衙門住下。

  景期將冊籍來查看。石泉堡地方雖有四百里方圓,那百姓卻只有二百餘戶。一年的錢糧不上五十兩,一月的狀詞難得四五張,真是地廣人希詞清訟閒,景期心裡倒覺快活。終日與天然彈琴下棋,賦詞酌酒。雷萬春又教景期習射試劍。閒時,談論些豹略龍韜。

  一日,景期正與天然焚香對坐,只見萬春走進來,道:「俺在此三月有餘,今日要別你二人,往長安去尋俺哥哥。一來告姪女喜信,二來自己也尋個進身地步。行李、馬匹俱已收拾定當,即刻就走,快暖酒來與我餞行。」景期道:「叔翁如何一向不曾說起,忽然要去,莫非我夫婦有甚得罪麼?」萬春道:「你們有甚得罪,俺恐怕郎君、姪女挽留,故此不說。那知俺已打點多時了。」天然忙教勇兒安排酒席來。景期滿斟了酒,雙手捧出。萬春接來飲了十數大杯,抹著酒,就說道:「郎君與姪女珍重,俺此去若有好處,再圖後來聚首。」景期道:「叔翁且住,待我取幾兩銀子與叔翁做盤費。」萬春道:「盤費已有,你不必慮得。」天然道:「待孩兒收拾幾種路菜,與叔叔帶去。」萬春道:「一路裡山上野味吃不了,要路菜做甚?」

  天然又道:「叔叔少停一會,待孩兒寫一封書與爹爹,就是相公,也須一個通候啟兒去。」萬春道:「俺尋見你父親,自然把家中事體,細細說與他知道,要書啟何用。俺就在此上路,你們不必掛念。景期與天然無計留他,只是兩淚交流,望著萬春雙雙下拜,萬春慌忙回禮,拜了四拜。馮元與勇兒也是眼淚汪汪的來叩個四個頭。萬春看見天然悲泣,便道:「姪女不必如此,你自保重。」說完,隨向景期恭了一恭,竟自上馬出門。

  景期忙上了馬,叫馮元與幾個衙役跟了,趕上來相送。與萬春並馬行了二十餘里,景期只管下淚。萬春笑道:「丈夫非無淚,不灑別離間。郎君怎麼這個光景。」景期道:「叔翁的大恩未報,一旦相別,如何不要悲傷。」萬春道:「自古道,送君千里終須別,後會有期,不須眷戀。郎君就此請回。」鍾景期見天色晚了,只得依允。兩人跳下馬來,又拜了四拜,作別上馬。景期自領了馮元、衙役回衙門不題。

  卻說萬春匹馬上路,經過了無數大州小縣,水驛山村。行了兩個多月,不覺到了長安。尋個飯店歇下,便去問主人家,道:「你可曉得那梨園典樂官雷海清寓在哪裡?」主人家道:「他與李龜年、馬仙期、張野孤、賀懷智等一班兒樂官都在西華門外羽霓院教演許多梨園子弟。客官問他怎的?」萬春道:「我特為要見他,故不遠千里而來。明早相煩指引。」只見旁邊站著條大漢,厲聲說道:「看你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怎不出力為王家建功立業,卻來尋著瞽目的優伶何干?」萬春聽見,忙向前施禮。
  不知這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祿山兒范陽造反


  詩曰:
  愁見干戈起四溟,恨無才術濟生靈。
  不如痛飲中山酒,直到太平方始醒。

  話說雷萬春在飯店中尋問哥哥雷海清住處,忽見旁邊一人向他說道:「看你威風凜凜,相貌堂堂,似非凡品,為何去尋那瞽目的雷海清?況他不過是梨園一個樂工,難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進用麼?雷萬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洲雷萬春,向來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家兄,故此要來見他。」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萬春道:「請問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霽雲,魏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為家,每歎宇宙雖寬,英雄絕少。適才見兄進來,看來果是好漢,故此偶爾相問。若不棄嫌,到小弟房中少坐,敘談片時,不知可否?」萬春道:「無意相逢,盤旋如此,足見甚情,自當就教!」

  霽雲遂邀萬春到房中敘禮坐定。萬春道:「請問南兄來此何干?」霽雲道:「小弟有個故人,姓張名巡,乃南陽鄧安州人氏。先為清河縣尹,後調其源。近聞他朝覲來京,故此特來尋他。我到得長安,不想他又升了睢陽守禦使,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陽,投見他去。」萬春道:「兄要見他何幹?」

  霽雲道:「我見奸人竊柄,民不聊生。張公義氣凌雲,忠心貫日。我去投他,
不過是輔佐他與皇家出一臂死力耳。」萬春道:「既如此說,原來與不才志同道合,俺恨未得遭逢,時懷憤恨。既兄遇此義人,不才願隨驥尾,敢求台兄攜帶同往。」

  霽雲道:「若得兄同心協力,當結為刎頸之交,生死相保,患難相扶。」萬春道:「如此甚妙,請受我一拜。」弄雲道:「小弟也該一拜。」兩人跪下對拜下四拜,萬春道:「明日去見過家兄,便當一同就道。」霽雲道:「既為異姓骨肉,汝兄即我之兄也,明日當同去拜見。」是晚,霽雲將銀子付與主人家,備了夜飯,二人吃了,各自睡下。

  明日,二人攜手入城。問到西華門羽霓院前,萬春去門首通報進去。不多時,守門人出來請道:「請二爺進去,小人在前引導。」將南、雷二人引到典樂廳上,早見雷海清身穿繡披風,頭戴逍遙巾,閉著一雙眼睛,由清秀童子扶著出來,倚著柱子立定,仰著臉,挺著胸,望空裡只管叫道:「兄弟來了麼?在哪裡?」

  萬春向前扶著道:「哥哥,愚弟在這裡。」定睛一看,見海清鬢髮已斑,鬚髯半臼,不覺愁眉,滾下淚來。便道:「愚弟在此拜見哥哥。」捧著海清的腰跪將下去,海清也忙跪下同攜手起來,萬春道:「弟有個盟兄南霽雲同在此拜你,」海清又望著空裡道:「瞽目之人,失於迎迓,快請來相見。」霽雲向前施禮道:「霽雲拜揖了。」海清慌忙回了揖,道:「此間有子弟們來打混,可請到書房中去坐。」便吩咐安排筵席。

  三人同入書房,南霽雲坐了客位,海清坐主位,萬春坐在海清肩下。海清將手在萬春頭上只管摸,便嘻嘻笑道:「兄弟身材長得一發雄偉了,鬚兒也這般長了。好!好!祖宗有幸與雷氏爭氣者,必吾弟也。」萬春道:「愚弟十年不見哥哥,失於候問,不想哥哥的鬚髮這般花了。海清聽了,掉下淚來,道:」我為朝廷選用,不得回家,我又將女兒累著兄弟,不知如今曾將她嫁人否?」萬春道:「若謂姪女,哥哥放心,愚弟已替他配得個絕妙的好對頭了。」海清道:「嫁了誰人?」萬春便將遇了鍾景期,將姪女嫁他,隨他赴任的話一一說與海清聽了。

  海清道:「好!好!那鍾景期是劾奏李林甫的忠臣,女兒嫁得他我無憾矣。」萬春道:「如今李林甫那廝怎麼了?」海清道:「他當日竄貶鍾景期之後,不知那虢國夫人為甚切齒恨他。與高力士、楊國忠常在聖上面前說李林甫弄權欺主,擅逐忠良。聖上遂罷了他的相位。他便憂憤成病而死了。」萬春道:「那李林甫已死,朝廷有幸了。」

  海清道:「咳!你那裡知道,還有大大的一樁隱憂哩!自李林甫死了,安祿山沒了裡應,只靠一個貴妃娘娘,那楊國忠又著實怪他,也常奏他的反情。祿山立腳不住,央貴妃說個人情,到封他為東平王。主領范陽、平廬、東河三道節度使,兼河北諸路採訪置行台僕射,統屬文武,節制將領,駐札范陽。二月前赴任去了。」

  南霽雲大叫道:「不好了!祿山此去,正在是猛虎歸山,青龍入海,天下自此無寧日矣。」海清道:「我乃殘廢之人,已不能有為,然每故雍門之琴,便思繫漸離之築。南兄與吾弟如此英雄,怎不進身效用,以作朝廷保障。」霽雲道:「不才正有此意,故欲同令弟前投張睢陽處,只是賢崑玉闊別數年,方才相見,恐怕不忍速遽令分袂。」海清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做兒女子恩愛牽纏之能。」霽雲拍掌大笑道:「妙!妙!優伶之中有此異人,幾乎失敬了。」

  話說之間,外面酒筵已定,請出上席。那雷海清雖是個小小的樂官,受明皇恩賞極多,所以作事甚是奢華。筵席之間,就叫幾個梨園子弟來吹彈歌舞,這是他本色當行。不消說,海清就留霽雲與萬春住了數日。霽雲、萬春辭別,海清又治酒送行,二人別了他出城,到寓所取了行李,一齊上馬登程,向睢陽城進發。

  在路登山涉水,露宿風餐,經了些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棲霜。不一日,來到睢陽,進城歇下,在店中各脫下路上塵沙衣帽,換了潔淨衣服,帶在包中。霽雲寫了名帖,萬春向未曾見面過的,不敢冒瀆,備了揭帖,叫店小主跟了,逕投守禦使衙門上來。恰值張巡升堂理事。只見鬧嚷嚷的健步軍牢,憔番番的旗牌聽用。也有投文的,也有領文的,也有奉差的,也有回話的,也有具呈的,也有塘報的,軍民奔走,官役趨蹌。南、雷二人站了半晌,不得空處。見有一個中軍,但走進轅門來,霽雲便向前作揖道:「若是張老爺堂事畢了,敢煩長官通報一聲,說有故人南霽雲相訪。帖兒在此,相懇傳進。」中軍道:「通報得的麼?」霽雲道:「豈敢!有誤長官。」中軍道:「如此少待。」說罷,進去了。又隔了一會,那中軍飛也似奔出來道:「南爺在哪裡!老爺請進相見。」南霽雲說道:「有勞了。」整衣而入。

  張巡降階迎接上堂,忙叫掩門。霽雲道:「且慢,有一涿州雷萬春與弟八拜之交,他因想慕英風,同來到此,欲來一見,未知可否?」張巡道:「既蒙不棄而來,快請相見。」中軍高聲應了,飛奔出去,請萬春入來。萬春手持揭帖,將欲跪下,張巡向前扶住道:「豈敢!豈取!不嫌鄙才,竟然賜顧,理宜倒屣,豈敢。踞禮。」吩咐掩門,後堂相見。三人轉入後堂,敘禮已畢,分賓主坐定。

  先是霽雲與張巡敘了些闊別情由,答過一通,張巡便問雷萬春道:「下官謬以非才,茲叨重任,方今權臣跋扈,黎庶療痍,深愧一籌未展。足下此來,必有以教我。」萬春道:「卑人山野愚蒙,慚無經濟,辱蒙垂問鄙陋,敢不披肝瀝膽,以陳一時之愚竊。安祿山久蓄異謀,將來禍不旋踵。公所鎮睢陽當江淮要衝,真東南之鎖鑰。為今之計,莫若修聾城垣,訓練士卒,屯取糧草,作未雨綢繆之算。一旦賊人竊發,進可以勤王剿賊,退可以令其保民,此所謂防患於未形,願明公熟籌之。」

  張巡道:「誠快論也。南兄有何妙見?」霽雲道:「自古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我愚見,尚當與郡守同志,加恩百姓,激以義氣,撫以惠政,使民之順逆之道,定向背之心,外可驅之殺賊,內可令其保城。上下相睦,事無不濟矣。」張巡道:「妙哉!妙哉!得二公相助,睢陽有幸矣。就吩咐擺宴洗塵。二人起身方要告辭,只聽得外面傳鼓,門上傳稟進來說,有范陽安郡王鈞帖差官要面投稟見。張巡道:「此來必有緣故,二公稍坐,待下官出堂發放了,再來請教。」

  別了二人,一聲雲板升堂,外邊吆喝開門,便喚范陽鎮差官進見。那差官手持鈞貼,昂昂然,如入無人之境。步上堂來,向張巡作了一揖,遞上鈞帖。張巡拆開一看,原來是要築雄武城,向睢陽借調糧米三千石,丁夫一千名,立等取用。張巡看罷,向差官道:「本衙門又非屬下,郡王為何來取用丁糧?」差官道:「若是統轄地方,就行檄去提調了。因睢陽是隔屬,所以鈞帖上原說是借用。」張巡道:「朝廷設有城堡,已有定額。為何又要築城?」

  差官道:「添築卑城,不過是固守邊城,別無他故。」張巡冷笑道:「好一個別無他故!我且問你,郡王築城,可是題請朝廷,奉旨允行的麼?」差官道:「王爺欽奉聖恩便宜行事,量架一一小城池,何必奉旨。」

  張巡大怒道:「安祿山不奉聖旨,擅自築城,不軌之謀顯然矣。我張巡七尺長驅,一腔熱血,但知天子詔,不奉逆臣書。」

  說罷鬚眉倒豎,切齒咬牙,將安祿山的鈞帖扯得粉碎,擲在地下,向差官道:「本要斬你的驢頭,送京奏聞反狀,興師誅剿。可憐你是個無知走狗,不堪污我寶刀。權且寄下此頭,借你的口,說與那安祿山知道,教他快快回心轉意,棄職歸朝,束手待罪,尚可赦其一命。若是迷而不悟,妄蓄異謀,只怕天兵到來,把他碎屍萬段,九族全誅,那時悔之晚矣!左右與我把那廝拖出堂下。」喝了一聲,四、五十條大棍齊向差官身上沒頭沒腦的亂打。那差官抱頭鼠竄,奔出衙門去了。

  張巡掩門退堂,怒猶未息,復與雷、南二人坐定。雷萬春道:「我二人在屏後,見明公發放那差官最為暢快,即此可破逆賊之膽矣。」南霽雲道:「安祿山如此無忌,不日就興兵反矣,不可不預為提備」。張巡道:「此間郡守姓許名遠亦是忠義之士,明日便請來商議,就敢相屈二公為左右驍騎將軍,統率將士。」二人稱謝,上席飲酒,談話戰守之策不提。

  卻說安祿山的差官被張公打出,嚇得魂不附體,慌忙出城,不分晝夜,奔回范陽。不敢去回復安祿山,先去見那大將尹子奇,把張睢陽的話,一五一十的說與尹子奇知道。子奇大驚,忙上馬到王府來見安祿山。把差官傳來的話兒說與安祿山。祿山聽罷,大怒道:「孤招軍買馬,積草屯糧,俱已定當。因范陽乃根本之地,故此加築外城,名為雄武城,已將次築完,即欲舉事。這張巡敢如此無禮。也罷,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丟不得了,你可與我晝夜督工築城,要三日完工,如遲,定把丁夫斬殺、快去快去。」尹子奇忙答應去了。又喚大將史思明,吩咐備一道矯詔,選一個無鬚標緻軍人充為內監,只說京中下來。至期在皇華館,如此如此,史思明也應著去了。又吩咐世子安慶緒,教他聚集人馬,三日後在教場等候。安排已定,傳令軍士在城中大小衙門飛報。三日後,有聖旨到來,傳各衙門迎接。那些軍士,果然往各衙門傳報,報到僉判太古衙門來。葛太古也打點接旨。

  原來葛太古自貶范陽僉判,領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後,不上半年,恰好那冤家對頭安祿山也分藩此地。太古就推托有病,不出理事。安祿山要團結人心,假裝大度,不來計較。因此,太古得以安然。惟有那明霞小姐,一腔幽恨,難向人言,只有紅子知他心事。看見登科錄上鍾景期中了狀元,二人暗自歡喜。及見邸報上說,鍾景期參劾了李林甫、安祿山,謫貶石泉堡司戶,卻又背地哀傷,思量鍾景期一段風流俊雅,眷戀綢繆,便紛紛淚落。紅子再三勸解,只是不樂,便懨懨染成一病,終日不茶不飯,強坐強眠。有時悶托香腮,有時愁抱玉腕,看看臂寬金細,腰退羅裙,非愁非惱,心中只是懨煎,不癢不痛,腸內總是繫結,勉強寄情筆墨,無非是添愁蓄怨,並無淫豔之詞。她的詩賦頗多,不能盡述。只有《感春》二闋:
         《調寄踏莎行》
  其一
  魂怯花盞,心情繡譜,送春總是無情緒。多情芳草帶愁來,無情燕子銜春去。階遍闌干,劍陽幾許,望殘山蒙蒙泛青。青山隔斷碧塵低,依稀想得春歸路。
  其二
  昨夜疏風,今朝細雨,做成滿地和煙絮。花開若使不須春,年年何必春來往。樓前鶯飛,簾前燕乳,東君漫把韶光與。未知春去已多時,向人還作愁春語。
  是日,明霞正與紅子在房閒話,忽見葛太古進來,向明霞道:「我兒,可著紅子將我吉服收拾停當,明日要去接旨。」明霞道:「朝廷有何詔旨?」太古道:「報事的只說有聖旨到來,不知為著何事?」明霞連忙吩咐紅子,取出吉服在外。
  次早,太古穿扮停當,出衙上馬,來到皇華館。只見安祿山並合城文武官員,俱在那裡伺候。太古向前勉強各各施禮。少停半刻,內官齎出詔書已至。眾官跪接上馬,前導鼓樂迎進城來。一路掛紅結綠,擺列香案,行到教場中演武廳前各官下馬,跪在廳下。廳上內官展開詔書高聲宣教:
    奉天承運皇帝制日,朕惟丞相楊國忠專權,恃寵雍蔽宸聰,除越禮僭分,輕罪不坐,其欺君誤國重情,罪難容耍朕欲斬首示眾,第以椒房之親,恐傷內宮兄妹之情。幾欲倒官罷職,誠恐蒺藜之禍難除。咨爾東平郡王安祿山,赤心報國,即命你掌典大兵,入朝誅討,以除國難。部下文武聽爾便宜處置,務使早來厥功,欽哉!

  安祿山率眾官山呼萬歲已畢,請過聖旨香案,安祿山就上演武廳,面南坐下,開言道:「孤家奉旨討賊,不可遲延。即於是日率師。孤家便宜行事。今就將爾等文武官員各力加一級,榮封一代。你等可謝恩恭賀。」眾官聽了,面面相覷。內中有等阿諛迎的,這一班助惡之徒,便就跪下。

  只見班中走出葛太古來,厲聲高叫道:「安祿山反矣!眾官不可參賀。」眾皆大驚。安祿山見太古隨身上廳,便對他笑道:「你是葛僉判麼!今番在我手下,尚敢強項。我勸你不如歸順於我,自有好處。若是不從,立時斬首示眾,你須三思。」

  太古道:「你這反賊,還要將言來說我麼。我葛太古身受國恩,無能圖報,斷不屈身順你。」那千刀萬刮的奸賊安祿山大怒,喝叫刀斧手,即便推出斬首報來。刀斧手答應,向前綁縛了。

  方要推轉開刀,旁邊走過尹子奇來告道:「這廝辱罵王爺死有餘辜,但斬了此人,反成就了他的美名,莫若將他監禁,令他悔過投順,一來顯大王的汪洋度量,二來誓師吉期,免得於軍不利。」祿山道:「卿言甚善。吩咐將葛太古監禁重囚牢內,晝夜撥兵巡邏,不許家人通信。」左右應了,牽著葛太古去了。

  尹子奇與史思明又道:「大王起義兵,鋤奸誅惡,宜先正大位,然後行師。」祿山道:「卿言有理,今日我自立為大燕皇帝。」即立安慶緒為太子,尹子奇為左丞相、輔國大將軍﹔史思明為右丞相、護國大將軍、楊朝宗、史朝義、孫孝哲為標騎將軍,改范陽城為雄武城都。剋日興師,撥楊朝宗、孫孝哲為先鋒。自己統大兵三十萬,首下武牢,進取東西二京。又撥尹子奇、史思明領兵十萬,南取睢陽。留安慶緒、史朝義鎮守雄武根本之地。

  旨意一下,那各官誰敢不依,只得擺班。朝賀已畢,祿山排駕回去。次日,祿山與尹子奇各統軍馬出城,分頭進發。但見:
  悲風動地,殺氣騰空,劍戟森嚴光閃閃。青開飛雪,旌旗撩繞暗沉沉。白晝如昏,那巡綽官、巡警官、巡哨官、旗牌官,司其所事﹔金吾軍、羽林軍、虎責軍、神機軍、水坐軍,聽其指揮。人挪頭,馬結尾,急煎煎,星移電走﹔弓上弦,刀出鞘,參傷傷鬼位神愁。正是:萬炷貔貅入寇來,揮戈直欲抵金台,長城空作防邊計,不道蕭牆起禍胎。

  那軍馬浩浩蕩蕩,分為兩路,一路向武牢進發,一路向睢陽而去。安慶緒送父親出城,然後回去,吆吆喝喝的進城。行到一個衙門前,忽看見有巡城指揮的封條貼著。安慶緒在馬上問道:「這是誰人的衙門?」軍士稟道:「這是葛僉判的衙門,有家眷在內。」安慶緒道:「就是那老賊的衙門麼?那廝是個反賊,恐有奸細藏在內面。軍士們與我打進去搜一搜。」軍士們答應一聲,一齊動手打將進去。
  不知明霞小姐怎生藏躲?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詩曰:
  雲想衣裳花想容,青春色遇亂離中。
  功名富貴若常在,得失悲歡總是空。
  窗裡日光飛野馬,簷前樹色隱度擺。
  身無採風雙飛翼,油壁香車不再逢。

  話說葛明霞聽得安祿山反了,父親被他監禁,意欲到監問候。又有軍士攔阻,不許通信。衙門又被巡城指揮封了,正在房中與紅子憂愁哭泣。只見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家人奔進說:「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進來了。」明霞罵道:「哪個太子?」家人低聲道:「就是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明霞聽了,大哭一聲昏倒在地。

  那安慶緒領著眾軍一層一層的搜進來,直到內房。就扯住一個丫環,拔出劍來,撂在他頸上問道:「你快快直說,葛太古的夫人在哪裡?若不說,就要砍了。」丫環哭道:「我家沒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安慶緒指著紅子道:「這可是小姐嗎?叫甚名字?」丫環道:「這是紅子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倒在地下的就是。」安慶緒收劍入鞘,喝叫丫環們:「與我扶起來。」眾婢將明霞扶起。安慶緒向前一看,見明霞紅暈盈腮,淚珠滿頰。嗚嗚咽咽,悲如月下啼鵑﹔裊裊婷婷,似風前楊柳。

  安慶緒這廝看得著麻了,忙喝軍士退後,不要上前驚嚇小姐。自己走近前來,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驚動,得罪!」明霞背轉身子立著,不去睬他,只是哭。慶緒道:「早知葛僉判有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說罵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去計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做大大官兒。我便迎小姐入宮,同享富貴。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親就是國丈了,豈不妙哉。」

  明霞聽了大怒,不覺柳柳眉倒豎,星眼睜圓,大喝一聲道:「口走!你這反賊,休得無禮。我家累世簪纓,傳家清良,見你一班狗奴作亂,不得食汝之肉,斷汝之骨,寢汝之皮,方泄我恨。你這反賊不要想錯了念頭。」

  慶緒見她光景,知道一時難得她順從。欲要發怒,他又恐激她尋死,心裡又捨不得,出來在中廳坐定。明霞在房裡只是大哭大罵。慶緒只做不聽見,坐定了一會,吩咐喚李豬兒來講話,軍事應著去了。一面叫軍士將葛衙裡一應對象細軟盡行搬搶,把許多侍女一齊縛了,命軍士先送入宮。又將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監。軍士一一遵命而行。

  不多時,李豬兒喚到,向慶緒叩了頭,問道:「千歲爺呼喚,有何令旨?」慶緒道:「葛太古的女兒葛明霞,美豔異常,我欲她入宮匹配。耐這妮子與那老兒一般的性,開口便罵,沒有半毫順從的意思。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搶進宮去,倘然啼哭起來,驚動娘娘知道,到要吃醋拈酸,淘他惡氣。我故此喚你來,將葛明霞與侍女紅子托付於你領回家去,慢慢的勸諭她。若得她回心轉意,肯順從我,那時將那嬌嬌滴滴的身體摟抱懷中,取樂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這李豬兒不消說,自然扶持你個大富貴。」李豬兒道:「千歲爺吩咐,敢不盡心。若得她心肯,就是運通時。」慶緒道:「好!須要小心著意。」說罷,將明霞、紅子交與豬兒,自己上馬回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豬兒是誰?原來是個太監,當日明皇賜與祿山的。慶緒要將明霞、紅子二人托他勸諭,思量別的東西好胡亂寄在別人處,這標緻女子,豈是輕易寄托得,所以,想著這個太監,是萬無一失的。慶緒故此叫來,將明霞、紅子交與他。李豬兒領命,就叫軍士喚兩乘轎子,將她主婢二人抬進李太監衙內來。原來,這李豬兒生性邋遢懶惰,不肯整理衙署。衙裡小小三間廳堂,後一邊是廚房,一邊是空閒的耳房,後面二間就是李豬兒睡臥的所在。

  明霞、紅子被豬兒藏在耳房中。兩人相對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沒人點燈進來,也沒人送飯進來。明霞哭告紅子道:「安慶緒那賊雖去,日後必來相逼,況我爹爹平生忠直,必死賊人之手。今後料不能夠父女團圓了,不如尋個短見。」紅子道:「姐姐不可如此,老爺被賊監固,自然有日出來。小姐豈可先一死,況且鍾郎花下之盟,難道付之東流?」明霞道:「若說鍾郎,一發教人寸腸欲斷。我想他現貶萬里之外,雲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願,一生良緣,天南地北,雁絕鴻希我如今以一死謝鍾郎,倘鍾郎不負奴家,將杯酒澆奴墳上,等他對著白楊之塚,哭我一場,我死亦瞑目矣。」

  紅子道:「小姐與鍾郎死,死亦何益,況且老爺又無子嗣,只有小姐一點骨血,小姐還是少緩須臾,慢死以圖完計。」明霞道:「我自幼喪了母親,蒙爹爹鞠養,豈不欲苟延殘喘,以侍嚴親。只是安慶緒早晚必來凌逼,倘被賊人玷污,那時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內,一個回心方勝兒,就是與鍾郎唱和的兩幅綾帕,我死之後,你可將它藏好。倘遇鍾郎,你須付與他,教他見帕如見奴家。我那紅子呀!我和你半世相隨,知心貼意,指望同享歡娛。不想今日此地拋離,好苦殺人也。」紅子道:「小姐說得哪裡話,若得老爺盡忠,小姐全節,獨不帶我紅子死義乎!況紅子與小姐半步兒不肯相離,小姐既然立志自盡,紅子自然跟隨小姐前去。在黃泉路上也好伏侍小姐。」明霞大哭道:「紅子呀!我和你不想這般結果,好苦呀。」兩人淚眼對著淚眼,只一看,不覺心如刀刺,肝腸欲斷,連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著手,跌倒在地。

  只見門外火光一耀,一聲響處,那門鎖也開了,一個老嫗推開門來,後邊跟著個垂髻女子,手持一燈,向桌上放著。那老摳與女子連忙扶起明霞、紅子,老嫗就道:「小姐不須短見,好歹有話與老身從長計議。」明霞看見兩個女人,方始放心。紅子偷眼看那老嫗,生得骨瘦神清,不象個歹人。又仔細把那女子一看,卻好一種姿色。但見:
  態若行雲輕,似熊飛之燕。姿同玉玄嬌,如解語之花。眉非怨而常顰,腰非瘦而本細。未放寒梅,不漏枝頭春色﹔含香荳蔻,半舒葉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貞魂離體去遊蕩,還疑是觀世音聖駕臨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著老嫗向前與明霞施禮坐定。明霞道:「媽媽此來為何,莫非為反賊來下說詞麼?」老嫗道:「老身奉李公公之命而來,初意本要下說詞。方才在門外聽見小姐與這位姐姐如此節烈,如此悲痛,不覺令人動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須悲泣,待我救你脫離虎口何如?」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請問媽媽尊姓?」老嫗道:「老身何氏,嫁與衛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謝世,只生此間這個小女,名喚碧秋。老身沒甚營生,開個鞋鋪兒,母女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門隔壁,故此李監與我相熟。方才將你二人關在家中,他因今夜輪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來看守,所以央求老身。一來看管你,二來勸諭你。他將衙門上的匙鑰都付與我,又恐有軍兵來啰嗦,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裡沒人,女兒年幼不便獨自在家,故此一同過來。我想那安慶緒這廝他父親在此,還要淫污人家婦女,如今一發肆無忌憚了。我那女兒年方十六,姿容頗豔,住在此間,牆卑室淺,誠恐他耳目,也甚憂愁,連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門緊急,沒個機會。今日天幸李豬兒付與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賺出城門,就好脫身了。」

  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方投奔去好?」衛嫗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祿山心腹人鎮守,料必從賊,只有睢陽可以去得。」明霞道:「如此竟投睢陽去便了。」衛碧秋道:「且住,我們雖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沒一個男人領著,豈不被人疑惑。倘然盤詰起來,如何了得。」明霞道:「正是,這便如何是好?」衛碧秋指著几上道:「這不是李豬兒餘下的冠帶麼,我如今可將此衣帽穿戴起來。到城門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擋了。」衛嫗道:「我兒之言甚為有理。」三人以為得計,明霞也就停哀作喜。

  獨有紅子在旁,血淚交流,默默腸斷。明霞問她道:「紅子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著衛媽這等義人,方幸有救,你為何倒如此悲慘?」紅子道:「小姐在上,紅子有一言相告。安賊屬意的不過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豬兒、安慶緒知道,必差軍士追趕。我們弓鞋足小,哪經得鐵騎長驅。紅子仔細想起來,小姐雖是暫逃,只怕明日此時依舊被賊人拿獲了。」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紅子道:「紅子倒有一計在此。」

  明霞道:「你有何計?」紅子道:「如今只求小姐將衣脫下,與紅子穿了,待我觸死階前,你們自去逃走。那反賊見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卻候想,不來追緝了。」明霞道:「紅子說哪裡話,我和你分雖主婢,情同姐妹。方才我欲尋死,你便義不獨生。如今我欲偷生,豈可令你就死,這是萬萬使不得。」紅子道:「蒙小姐養育,如骨肉相待,恨無以報。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紅子所請,明日彼此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紅子引決。」說罷,便去脫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衛嫗與碧秋道:「難得紅子這片好心,小姐何不依了他罷。」明霞不肯,只是哭。

  衛嫗、碧秋向前,脫下她衣服來紅子穿了。碧秋道:「紅子姐穿著小姐這衣服,同小姐一般,定能逃安賊之眼矣。」紅子哭道:「與小姐說話只在此頃刻,此後無相再見之期了。小姐請坐,待紅子拜別。」明霞哭道:「你是我的大恩人,還是你請坐了,待我拜你。」二人哭做一團,相對而拜。衛嫗與碧秋道:「如此義人,我母子也要一拜。」紅子道:「我紅子當拜,你母女二人萬望好生看待我的小姐。賤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說罷,衛嫗、碧秋也掉下許多淚來。三人哭拜已畢,紅子起來,便向階下走去,轉頭看了明霞一眼,血淚紛紛亂滾。

  明霞大慟,心中不忍,方欲向前去扯,那紅子早向庭中一塊石上,將頭狠撞一下,鮮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憐我那紅子!」一聲哽咽,哭倒在地,連那衛嫗、碧秋,心中也慘痛不過,忙去挽扶明霞。叫了好一會,方才甦醒起來。衛嫗道:「小姐且停哭泣,樵樓已交三鼓了,事不宜遲,可速速打點前去。」

  碧秋就將李豬兒的太監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團龍的袍兒。衛嫗道:「我兒倒嚴然像個內官模樣,只是袍兒太長了些。」碧秋道:「到長些好,省得腳小不便穿鞋。」衛嫗便將令牌與碧秋藏在袖裡道:「你兩個稍坐,待我下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後出去。」說罷,走出去了一會。進來道:「好得緊,李豬兒說,只有一個小監在家。今晚兩個都差去了巡城。只有一人把守,一人在廚房後睡熟了。我們快快走罷。」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門,向外而走。衛嫗在前,明霞戰戰兢兢的跟著,碧秋扮內監隨在後邊。走到衙門首,衛嫗悄地將鎖來開了。只見把門的小監,睡在旁邊,壁上一盞半明不暗的燈兒。碧秋忙把燈兒吹滅了。

  衛嫗呀的開了大門,小監在睡夢裡驚醒道:「什麼?什麼人開門!」衛嫗道:「是我,衛媽媽。因身上寒冷,回去拿牀被就來的。裡頭關著葛明霞在那邊,你須小心,寧可將門關好了,待我來叫你再開。」太監道:「媽媽真是好言,我曉得了。」這邊衛嫗說話,那邊碧秋扯著明霞,在暗地裡先閃出門去了。衛嫗也走出來,小監果然起來,將門關上。

  衛嫗忙到隔壁,開了自己的房門,叫明霞、碧秋進來坐了,自己去打起火來向明霞道:「你須吃些夜飯好走路,只是燒不及了,有冷飯在此,吃了些罷。」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塞滿,那裡吃得下。」碧秋道:「正是,我的胸前也塞隔了,不須吃罷。」衛嫗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了一杯罷。」明霞道:「口中乾渴,冷茶到要吃幾杯。」三人各吃了兩杯,衛嫗又領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細軟銀錢,打個包裹兒。衛嫗拿著,也不鎖門,三人竟向南門而走。

  到得城門,已是四鼓了。碧秋高聲叫道:「守門的何在?」叫得一聲,那邊早有兩個軍士,一個拿梆子,一個拿鑼,飛奔前來問道:「什麼人在此?」碧秋道:「我且問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過麼?」門軍道:「方才過去的。」碧秋道:「咱就是李公公著來的,有令牌在此。去傳你守門官來講話。」門軍忙去請出守門千戶,與碧秋相見。碧秋道:「咱公公有兩位親戚,著咱家送出城門外,有令牌在此,快些開門。」守門官道:「既是李公公親戚,為何日裡不走,夜裡才來叫門?」碧秋道:「你不曉得,昨聞千歲爺有旨:『自明日起,一應男婦不許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道這消息,連夜著咱送去。」守門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為何不見吩咐?」

  碧秋道:「你這官兒好呆,巡城乃是公事,況有許多軍士隨著,怎好把這話吩咐與你。也罷,休得狐疑,料想咱公公去還不遠,待我趕上去稟李公公說:守門官見了令牌也不肯開門,叫他親自回來,與你說說罷了。」守門官慌忙道:「公公不須性急,小將職司其事,不得不細細盤詰,既說得明白,就開門便了。」碧秋道:「既如此,快些開門,咱便將此令牌交付與你,明日到咱公公處投繳便了。」守門官接了令牌,忙叫軍士開門,放碧秋與衛嫗、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門軍依舊鎖好城門。

  到了次日,守軍官拿了令牌到李豬兒投繳。走到衙門前,只見許多軍民擁擠在街坊之上,大驚小怪。守門官不知為甚,閃在人叢裡探聽,只見說昨夜李公公衙內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紅子,有隔壁衛嫗與碧秋同走的,還有令牌一面,在衛嫗身上藏著哩。守門官聽了,嚇得目瞪口呆,心裡想著夜間之事蹺溪,慌忙奔回,吩咐軍士切不要泄漏昨夜開門的事。就將令牌劈碎放在火裡燒了。

  這裡李豬兒忙去稟知安慶緒,親自來驗。看見死屍面上鮮血滿了,只有身上一件鵝黃灑線衫兒,是昨夜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慶緒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是真明霞,便把李豬兒大罵道:「我將葛明霞交付與你,你如何不用心伏侍,容他死了?狗奴才,這等可惡!」豬兒只是叩頭求饒。慶緒道:「且著你把她盛殮了,你的死在後邊。」說罷,氣憤憤的上馬,眾兵簇擁回去了。豬兒著人買一口棺木盛殮,抬到東城葬了,給她立了一個小小石碑,立在墳前上,刻著「葛明霞小姐之墓」七字為記。豬兒安排完了,暗想:「安慶緒那廝恨我不過,我若久在此間,必然被他殺害,不如離了這裡罷。」計較定當,取些金珠放在身上,匹馬出城,趕到安祿山營中隨征去了不題。

  卻說衛摳與明霞、碧秋三人賺出城來,慌慌忙忙望南而走,到一個靜僻林子裡,碧秋將衣帽脫下來,撇在林中,三人又行了幾里,尋個飯店暫歇,買了面來做了些餅子,放在身邊。一路裡行到哪地方,都被軍馬踐踏,城池俱已降賊。三人怕有盤詰,只得打從別路,擔饑受渴,晝休夜行。但見:

  人民逃竄,男婦慌張。人民逃竄,亂紛紛覓弟尋見﹔男婦慌張,哭啼啼抱兒挈女。村中並無雞犬之聲,路上惟有馬蹄之跡。夜月淒清,幾點青磷照野。夕陽慘淡,堆白骨填途。砂石飛卷邊城,隱隱起狼煙。臭氣熏蒸河畔,累累積馬糞。正是寧為太平犬,果然莫作亂離人。

  三人在路行了許多日子,看看來到睢陽界,只當道有一座石碑坊上有「嘯虎
道」三字。衛嫗道:「好了!我聞得人說到了嘯虎道,睢陽就不遠了。」說話之間,走上大路來,見兩旁盡是長林豐草。遠遠有鼓角之聲,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思,忽見前邊三四匹流星馬飛跑而來,三人忙向草中潛躲,偷眼看見流星馬上,坐著彪形大漢,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騎一騎的路過去了。到第四匹馬跑到草中,忽然驚起一隻野雞,向馬前衝過,把那馬嚇得立跳,撞下路旁來。馬上的人早已看見了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馬來,向前擒捉。
  不知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嘯虎道給引贈金


  詞曰:
  情淒切,斜陽古道添悲咽。添悲咽,魂消帆影,夢旁車轍。秦關漢塞雲千疊,奔馳不慣香肌怯。香肌怯,幾番風雨,幾番星月。

           --右調《憶秦娥》
  話說葛明霞、衛碧秋隨著衛嫗行到嘯虎道上,忽遇游兵巡哨前來。你道那游兵是何處來的,原來是睢陽右瞟騎將軍雷萬春與南霽雲協助張巡、許遠鎮守睢陽。那賊將尹子奇、史思明領著兵馬前來攻打,已到半個月了。只因葛明霞等三人弓鞋足小,又且不識路逕,故此到得這裡時,賊兵與官軍已經交戰數次,擋不過南、雷二將驍勇絕倫。尹、史二賊之將,不敢近城,在百里外安了營。城內張、許二公因糧草不敷,一面遣南霽雲往鄰邦借糧,一面遣雷萬春擋住要路。這嘯虎道乃是睢陽門戶,因此雷將軍將兵馬屯於此處,晝夜撥游騎,四處巡哨探聽軍機,搜拿奸細。

  是日遊騎,見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便喝問道:「你那三個婦人,是從哪裡來的?」衛嫗慌了,忙答應道:「可憐我們是范陽來的逃難人。」那游騎道:「范陽來的,是反賊那邊的人了?俺爺正要拿哩。」便跳下馬來,將一條索子把三人一條兒縛了。不上馬,牽著索兒便走。嚇得明霞、碧秋號啕大哭。

  衛嫗也驚得呆了,只得由他牽著到一個營門口。只見三、四個軍士拿著梆鈴在營門上。見游騎牽著三個婦人來,便道:「你這人,想是活得不耐煩了麼!老爺將令,淫人婦人者斬,擄人婦女者剝皮。你如何牽著三個來,你身上的皮還想留麼?」游騎道:「哥們不曉得,那三個是奸細,故此帶來見爺。煩哥哥通報。」軍士道:「既是奸細,待我與你通報。」說罷,走到轅門邊,稟了把轅門守備。守備道:「吩咐小心帶著,待我報入軍中去。」說著進內去了。

  衛嫗偷眼看那營寨,十分齊整,四面佈滿鹿角鐵蒺,裡邊帳房密密,戈戟叢叢,旌旗不亂,人馬無聲。遙望中軍,一面大黃旗隨風飄揚。上繡著:「保民 討賊」四個大金字。轅門上肅靜威嚴,凜然可畏。不多時,只聽得裡邊嗚嗚的吹起一聲海螺。四下裡,齊聲吶喊,放起三個轟天大炮,鼓角齊嗚,轅門大開。雷萬春升帳,傳出令來。吩咐哨官出去,將游騎所拿奸細查點明白,綁解帳前發落。哨官領命到轅門上問道:「游騎拿的奸細在那裡?」游騎稟道:「就是這三個婦人。」哨官道:「你在何處拿的?」游騎道:「她假伏在路旁草叢中,被小的看見擒獲的。」哨官道:「原獲只有這三名,不曾放走過別人麼?」游騎道:「只這三個,並無別人。」「既如此,快些綁了,隨我解進去。」軍士答應,一齊向前動手。哨官又喝道:「將軍向來有令,婦女不須洗剝,就是和衣綁縛了罷。」

  軍士遵令,把明霞等三個一齊綁了,推進轅門。只見兩邊是馬軍,銅盔鐵甲,彎弓搭箭,一字兒排開﹔第二層,通是團牌校刀手﹔第三層,通是狼牙長槍手﹔第四層,通是烏銃鋼叉手。人人勇猛,個個威風。及至第五層,方是中軍帳前,旁邊立著的十對紅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許多穿字背心的軍卒,盡執著標槍畫戟,號帶牙旗。帳下,齊齊正正的旗牌、巡綽將佐分班伺候,游騎帶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稟道:「游騎拿的奸細到了。」

  萬春見是三個女人,並無男子,便喚游騎問道:「這一行通是婦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奸細?」游騎道:「據他說是范陽來的,故此小的拿 住。」萬春道:「與我喚上來問她。」哨官將三人推上前跪下,萬春問道:「你這三個婦女,既是范陽人,到此有何勾當?」衛嫗道:「小婦人是個寡婦。夫家姓衛,因此,人都喚做衛嫗。這一個是我女兒,名喚碧秋。那一個叫葛明霞。因安祿山反叛,逃難到此,望將軍超豁。」

  萬春聽到葛明霞三字,心裡想道:「葛明霞三字好生熟的,在哪裡聽見,怎麼一時想不起。」又思想了一會,忽然想著,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他。」便問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為何孑身同她母子逃難。」明霞兩淚交流,說道:「奈葛明霞非是下賤之人。我乃長安人氏。父親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觸忤權臣,謫貶范陽僉判,近遭安祿山之亂,罵賊不屈,被賊監禁。奴家又被安慶緒凌逼,幾次欲自盡,多蒙衛嫗母子救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擄。」說罷大哭。

  萬春大驚道:「原來正是葛小姐,我且問你尊夫可是狀元鍾景期麼?」葛明霞聽見,卻又呆了,便問道:「將軍如何曉得?」萬春道:「我與鍾郎忝在親戚,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雖與鍾郎有婚姻之約,尚未成禮。」只這一句,一發合著了。萬春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綁繩,連衛嫗、碧秋也放了,俱請她三人起來。萬春向明霞施禮道:「不知是鍾狀元的大夫人,小將多多得罪了!」

  明霞回了一禮,又問道:「不知將軍與鍾郎是何親誼?」萬春道:「小將雷萬春,前年因鍾狀元貶謫赴蜀,偶宿永定寺。寺僧謀害狀元,狀元知覺,連夜從菜園中逃出。走至劍峰山,遇著猛虎,幾乎喪命。彼時,小將偶至此山,看見猛虎,將猛虎打死,救了狀元,留至家中,小將見他慷慨英奇,要將舍姪女配他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卻。小將只得將舍姪女與他暫抱衾裯,留著中閨,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將欲何往。」明霞道:「各處城池俱已附賊,聞得睢陽守將嚴緊,故特來投托。」萬春道:「小姐來遲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帥有令,一應男婦不許入城出城,違者立斬梟首。軍令森嚴,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萬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將與你計較便了。請小姐與衛嫗母女在旁帳少坐,有一杯水酒與小姐壓驚,只是軍中草草,又無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隨身童子領著明霞三人到旁帳去了。又叫安排酒飯,務要小心看待,左右應著自去打點。

  萬春獨坐帳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陽城,又進不得城,不便留在軍中。想明霞乃是長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長安去罷。只是路上難走,須給他一張路引。」又想著這路引要寫得周到,不用識字辨稿。叫左右取筆硯紙張過來。自己就寫道:
  協守睢陽右營驍騎將軍雷萬春,為公務事,照得范陽僉判葛太古不從叛寇,被禁賊巢。所有嫡女明霞潛身避難,經過本官已經訊問明白,查係西京人氏,聽其自歸原籍。誠恐沿途阻隔,合給路引護照,為此給引本氏前去,凡經關津渡口,一應軍兵盤詰驗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難阻滯。倘有賊兵竊發處所,該營訊官立撥健卒四名防送出界,毋致疏虞。如遇節鎮、刺史駐紮地方,即將路引呈驗掛號,俱毋違錯。須至路引者。計開:女子一名葛明霞,係僉判葛太古女,文狀元鍾景期原聘室。同行女伴二名衛嫗、衛碧秋右路引給葛明霞等準此 。

       天寶十四年九月日給睢陽右營押
  萬春寫完了,將硃筆彩僉了,又開出印來用了。將一張油紙包襯停當,自己取出白銀三十兩封好。不多時,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飯,到帳中稱謝。萬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賊巢,萬無再回范陽之理。鍾郎又遠謫巴蜀,雖然安定,一時難是相見的,小將本當相留小姐躲難,奈小將與賊兵相持,多有不便。我想小姐原籍長安。故原想必無恙,如今之計,不如竟回長安去罷。」明霞道:「只恐路上難行,如何是好?」萬春道:「我寫得有路引一張在此,若遇軍兵攔阻,拿來與他驗看,可保無虞。又有白銀三十兩,為小姐途中盤費。本該留住幾日,怎奈軍中不便,望小姐容耍」

  說罷,將路引、銀子交與衛嫗收好。明霞道:「感將軍仗義周全,恩同覆載,落難之人,得蒙提拔,將來結草銜環,以報此德。奴家暫為拜謝。」說罷,拜將下去。萬春慌忙跪下,也回拜了。衛嫗、碧秋也來拜謝。萬春欠身回揖道:「承你母女,出萬死一生之計,脫葛小姐於虎口,難得!難得!自今一路去,還仗小心照顧。」明霞等三人,千恩萬謝,作別而行。萬春又撥軍四名,護送出界。軍士領命,將三人送至睢陽界口,指引了路逕。明霞等竟望西而去。

  軍士回營,方才繳命,卻見外面轅門上守備進營稟道:「有雍丘守將令狐潮來見,將已到轅門了!」萬春道:「他乃鄰邦的守將,此來必有緣故,快請相見。」守備答應出去。萬春立在帳前等候。只見令狐潮步行入營。萬春欠身相迎,入帳施禮坐定。令狐潮道:「將軍保障江淮英名,如雷灌耳,何恨無御李之緣,今始遂識荊之願。有言相告,望祈鑒納。」萬春道:「某以襪線短才,當此南北要衝,賊勢猖獗,不知將軍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將軍之才,建立功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於衽席之私,惑於奸讒之口,荒淫失道,殘戮彰間,我和你衝鋒冑矢,血汗淋漓,空於朝廷出力,天子哪裡知道。況此睢陽四面受故,毫無險阻,倘被重圍,那時外無援兵,內無糧草,如何是好?」萬春道:「如此說,終不然束手待斃不成?」令狐潮說:「豈有束手之理。我想雖然智能,不如乘勢,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與有為。」

  萬春勃然變色道:「住了,哪個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號。」萬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祿山賊子麼?我知道你的來意了,你總是要用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我麼?我雷萬春一點赤心,天日可表,隨你陸賈重生,張儀再世,也難說得鐵石人心轉,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來是好意。 我在唐朝不過是個雍丘守將,自棄暗投明之後,即蒙大燕加為折衝大元帥,領兵協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陽。我因與將軍向有鄰邦之誼,因此不便加兵,特來好言勸諭。倘將軍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時悔之晚矣。」萬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賊,便為敵人,誰與你稱賓道主?我眼睛便認得令狐潮,腰間這劍卻不認得。本待就擒你這反賊,斬首示眾。只是襲人未備,不是大丈夫所為,你快快回去,準備廝戰。若再如此支吾,決難容恕了。」這一番話說得那令狐潮滿面羞慚,唯唯而退,出營上馬,回至賊營。

  賊將尹子奇、史思明接著問道:「雷萬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那雷萬春的話從頭至尾一一說了。尹子奇道:「若如此,須是整兵決戰了。」史思明道:「那雷萬春驍勇異常,難以力敵,明日交戰,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得萬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計!好計!」三人商量定了,打下戰書,到雷萬春營裡來。萬春批下來日決戰,也在軍中打點迎敵。

  次日,官軍與賊兵齊出,兩陣對圍,門旗影裡,雷萬春出馬,頭戴三七鳳翅盔,身掛連環鎖子甲,腰繫獅蠻寶帶,足穿鷹嘴戰靴,坐下追風駿馬,手提丈八蛇矛,厲聲大叫道:「反賊快來交戰!」那賊陣上,令狐潮出馬,頭帶絳紅中,身披黑鐵甲,手執長槍,腰懸利劍,睜圓怪眼,大叫道:「雷萬春,不聽好人說話,今日與你決個雌雄。」雷萬春大怒,更不打話,挺矛直取令狐潮。令狐潮也舉槍來迎。兩般兵器盤旋,八隻馬蹄來往,好一場廝殺。但見:

  塵卷沙飛,雲低天慘,一個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勛臣,一個是附勢趨炎的賊營降將。一個點鋼矛,無些破綻﹔一個梨花槍,沒處遮攔。鳴金擂鼓,數聲號炮震天關﹔吶喊搖旗,半指金戈留日影。勝負分時,轉眼見血流滿地﹔死生決處,回頭望屍積如山。

  二人戰有三十餘合,令狐潮抵不過雷萬春,撥馬敗回本陣。 萬春將鞭稍一指,官軍奮勇殺來,賊兵大敗而走。萬春緊緊追趕,約有數裡,見兩旁盡大林,陰翳深密。萬春勒住馬道:「且休追趕,此處恐有伏兵。」話說未了,早見連珠炮響,四下裡喊聲大震,伏兵盡起。當先一騎馬殺出叫道:「雷萬春快快下馬受縛,我尹子奇等候多時了。」萬春大怒道:「你們這些無恥反賊,將詭計來迷我麼?」縱馬來取尹子奇。尹子奇舞刀接戰,不上二十餘回合,令狐潮又回轉兵來助戰。萬春力敵二將,全無俱色。爭奈寡不敵眾,賊兵不知有多少,重重圍住,萬春正在危急,只見外面一支軍馬殺來。當頭一將勇猛如虎,手提宣花斧,東衝西撞,如剖瓜切菜一般,砍得那些賊兵七零八落。尹子奇、令狐潮大驚,不知那位將軍是誰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睢陽城烹童殺妾


  詩曰:
  殺氣橫空萬馬來,悲風起處角聲哀。
  年來戰血山花染,冷落銅駝沒草萊。

  話說雷萬春被賊兵圍住,正在危急之際,忽有一支兵馬殺來救援。萬春就乘勢潰圍而出。尹子奇、令狐潮見來將勇猛,不敢追襲,收兵自回。萬春馬上定睛一看,原來救他的是南霽云。二人合兵一處,萬春問道:「南兄往臨淮借軍糧,如何卻來此處救小弟?」霽雲道:「不要說起,小弟到臨淮賀蘭進明處告借兵糧,誰想那一廝一名兵也不與,一石糧也不借,到擺起宴來,叫一班歌兒舞女留戀小弟,要留我在彼,一同應賊。我因此大怒,就席間拔劍斬下一指,立了誓言道:『斬了安祿山,必斬賀蘭進明』。那賊見我憤怒,不敢加害,我便領著本部兵馬回來。方才到嘯虎道上,卻見賊將史思明占踞了道口。我正要與他廝殺,又有軍人來報說,兄長被困於此。因此特來接應。」萬春大驚道:「不想嘯虎道已被史思明襲了,這便如何是好?」霽雲道:「我和你再去奪轉來便了。」

  二人一頭說,一頭驅兵前進。遠遠望見嘯虎道上火起,二人慌忙領兵殺到,遇有史思明向前攔路。南、雷二將更不打話,竟衝殺過來,史思明如何抵擋得住,正待敗將下去。那尹子奇、令狐潮引兵殺來,兩邊混殺一場。南、雷二將衝過嘯虎道,只是營寨已被賊人燒了,只得暫回城中來見張、許二公,備述上項事情。正說話間,有人進來報道:「賊兵把城池團團圍住了。」

  忽有一人在許遠身邊轉出來說道:「既是賊兵圍城,可大家出去決一死戰。」張巡喝道:「軍機重務,汝何人轍敢亂言。」
  許遠道:「此是小僕,名喚義僮,雖是俗獲之敬,亦頗有忠烈之氣。」張巡道:「原來是盛價,我有一事用著他。」許遠道:「張大人有何事用他?」張巡道:「南、雷二將軍只好應敵,城中倉廩無人看管,可撥兵一百隨他,叫他視點糧草。」義僮叩頭,領命去了。不多時,又有報來道:「城外賊兵攻打甚急。」
  張巡便吩咐南、雷二將去各門巡視,教將擂木炮石之類滾打下去,箭弩刀槍灰瓶在城上防守。南、雷二將依令在城嚴守,賊兵不能向前。
  隔了月餘,各門將佐都到張、許二公處報稱缺箭。許公大驚,張公笑道:「不妨。去傳南、雷二將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二將領計而去。密令軍士,每人各束草人一個,頭戴氈笠,身披蓑衣,每一個用長繩一條繫著。至二更時分,都將草人掛下城去,城頭上吶喊起來,金鼓齊鳴。是夜月色朦朧,賊營中方始睡下,忽聽見喊聲震天,不知哪裡兵馬到來,人不及甲,馬不及鞍,紛紛亂竄。尹子奇起來,站在營門首探望,見史思明飛也似跑來,說道:「我知道是何處殺來,原來是城中許多兵從城上爬下來,想必要來劫營了。」令狐潮穿著一隻靴,也奔來道:「城上許多兵下來了,快去迎敵。」尹子奇道:「他們既在城上下來,我們都不要慌著,軍士盡持弓彎,亂箭射去,不容他下城便了。」

  三個賊將,一齊來到城門首,催督軍士射箭。真個萬弩齊發,望著草人射去。那睢陽軍看見他們中計,一發吶喊了,又將草人兒好似提偶戲一般,一來一往,一上一下。賊人望見那箭兒越射越緊了,自二鼓起至四鼓,忽然天上雲收,現出一輪明月,有眼快人早看見是草人了。南、雷二將便教各軍收起草人,高聲道:「多謝送箭。」那三個賊將氣得死去活來。睢陽城中各軍在草人身上拔下箭來,齊送至張、許二公處。計點共得箭五十六萬二千有餘。張、許二公就叫道:「南、雷二將分派各軍去了。」

  又隔了數日,探子來報道:「新店地方,有賊軍搬運糧草幾十輛來了。」適值義僮在旁聽見,便道:「倉裡糧少,何不去搶來,到夠幾個月的吃哩!」張公道:「此言正合我意。」便發雷萬春領兵前去,義僮隨去搬糧。南霽雲在後接應,竟奔新店地方。果見一隊兵馬,押著許多車輛,車上盡插黃旗,上寫「軍糧」兩字。雷萬春揮兵一掩,那押糧兵馬盡棄糧車而去。義僮領軍士向前把糧車推了,先行回到城中。早有史思明聞報領兵來救,卻被南霽雲一支軍出,把史思明的兵截為兩段。義僮已將糧車推入城中去了。外邊南、雷二將把賊兵殺得抱頭鼠竄。

  史思明大敗而去。南霽雲與雷萬春收兵入城,把糧米盡入倉廠。共得米五千四百餘石,米豆二千五百石,小米三千石,合城軍兵大喜。次日,張、許二公親自上城巡視。只見史思明在城下叫罵不止。義僮大怒道:「這賊,如此辱罵二位老爺,怎麼不發兵去殺他一陣。」許公道:「由他自罵,誰要你管。」義僮道:「我們小人,也受不得這等氣,虧你們做官的,生得一雙頑皮耳朵。」

  張公巡至東門,南、雷二將來接著。南霽雲道:「尹子奇、令狐潮二個在此窺伺,似有攻城之意。」張公道:「南將軍可領兵在城門首,只聽敵樓炮響,開門殺出。」南霽雲領命而去。

  張公又吩咐萬春道:「雷將軍可率兵在城上,手執旌旗,一齊站著,不許擅動,不許交頭接耳,出言吐氣。我自在敵樓中,若見賊兵移動,便放炮為號。」萬春也領命去了。

  城外,尹子奇、令狐潮正在觀望,那邊史思明也來了,大叫軍士辱罵。只見城上的兵都像木偶人一般站著。尹子奇道:「卻怎生這般光景?」令狐潮指著道:「你看那女牆邊站的是雷萬春,待我放枝冷箭去。」搭著箭,拽著弓,颼的一聲射去,正中萬春左面頰上,賊軍齊聲喝采,那雷萬春卻動也不動。史思明道:「怎麼射他不動,待我也來射。」說罷,也射一箭,正中萬春右面頰上。萬春只是不動。尹子奇道:「那人真是老面皮,待我也射他一箭。」取箭過來,望著萬春一箭,卻中萬春的額,也只是不動。令狐道:「不信有這等事。軍士與我一齊放箭。」賊軍應聲亂射上去,也有射不到的,也有射著城垛的,也有射著別個軍士的。

  那萬春面上剛剛又中三枝連箭,面上中的共有六矢,竟端然不動。眾軍大驚。尹子奇道:「莫非又是草人麼?待我近前一看。」遂縱馬來至城下。萬春見子奇來得近前,便向腰問取出雕弓,就自己面上拔下一枝箭來,向子奇射去,道聲:「看箭!」射的尹子奇應弦落馬。張公在敵樓上看見,便把號炮放起,南霽雲開門驅兵殺出。史思明忙救了尹子奇回營。令狐潮向前接戰,不上數合,那些軍士,見睢陽軍士這等驍勇、如何不怕,便不戰而退,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令狐潮大敗而回。南霽雲乘勢追趕,便要搶入營去。賊營中的箭如雨點一般射來。南霽雲不能進去,收兵奏凱回城。

  張、許二公接著同去見雷萬春。見他已拔下面上的箭了。張、許二公親自替他敷藥。義僮道:「雷將軍真是鐵面,而尹賊之面孔想是紙糊的,一箭就射穿了。」眾軍都笑,南霽雲道:「今日之戰,賊人心膽俱破,但得外面援兵一至,便可解圍了。」許公道:「堅守待救,必須糧足,不知倉裡的糧還夠幾時用度?」義僮道:「小的看來也不多了,明日老爺親下倉來盤點一番,便知多少。」許公道:「正是。」一面吩咐撥醫生調治雷將軍箭傷。張公自與南霽雲在城巡視。

  次日,許公來在倉裡,義僮接著將廠裡的米逐一盤斛,剛剛只夠半個月的糧。許公大驚道:「半月之後,救兵不到,如何是好?」義僮道:「照今日這般殺起來,不夠七、八日,都把那些賊殺盡了,那消半月。若是糧少,等賊兵運糧來時,也象前日一般,再去搶他的便了。」許公道:「此乃險計,只可一,不可二。我如今想起來,城中有些富戶人家,必有積儲。明日我發帖於你,去各家告借些來用。」義僮道:「那些紳仕舉監,只曉得說人情,買田宅,哪個是忠君愛國的。富戶人家生巴巴的大斗當小斗斛子收佃戶的米,來囤在家裡,巴不得米價騰貴,好長利息。小的看那等富貴人家只知齊僧佈施妝金,這樣的事情,他們便要沽名釣譽肯做幾樁。他就是一個好至親,貧窮潦倒也不指望他扶持,還要怕他上門來,泄他家的體面,便百般厭惡痛絕。小的看起來,真正是襟裾牛馬銅臭狗夫,老爺若要與他們借糧,只好這熱氣呵在壁上,到底不中用的。」

  許公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睢陽豈無義士?待我親去勸諭他們一番,自然有幾家輸助。」義僮道:「那些人不再服好的,不如待小的去到幾家大富人家,只說要死在他家裡,那些人或者怕為人命肯拿些出來。」許公道:「胡說!這是潑吏圖賴人的勾當,做出來可不被人笑話。」

  話罷,上馬來到各鄉紳、舉監及富戶人家門首說:「郡守親來借糧保城。」這些人家果然也有不在家裡的﹔也有托病不出來相見的。不多幾家,勸了些米,一共只得三百餘石。張、許二公大憂,那賊營中,尹子奇箭傷雖好,卻正射了一隻左眼,切齒大怒,與史思明、令狐潮晝夜攻打。幸喜雷萬春面上的傷好了,與南霽雲百般守護,賊兵掛起雲梯,南、雷二將就將火炮打去,雲梯上的軍仕,都被燒死。賊兵夜裡來攻城,南、雷二將教將草把灌入脂油,點著火把丟將下去。軍兵不敢上城,賊兵挖地道進來。南、雷二將,吩咐沿城都開深塹,水湧入地道去,賊都淹死在內。尹子奇等無計可施,只是緊緊圍著。

  城中無奈糧草已盡了,張許二公只得教軍士殺牛馬來吃。牛馬殺盡了,又教取枝頭樹皮來吃。可憐一個軍,每日在城內掘鼠尋鵲來充饑。每一個軍士,每日只羅得三、五隻雀子,只掘得六、七個鼠,還有羅不著、掘不著的,如何濟得事!那些小戶百姓人家,也都絕了糧,有等游手好閒的人,糾集了饑民,往大戶人家去搶米來吃。也有假公借私的,把簞食壺漿送到城上來,與軍士們充饑。

  不多幾日,連大戶人家的米,也搶盡了,城中老弱饑死填溝積壑,軍士們就拆空房子做了柴,割死人肉去煮來充饑。張、許二公無計可生,一心只望救兵來援。怎奈賊兵攻打愈急,軍中食盡頗有怨言,紛紛都要棄城逃竄。

  是日,張巡見了這個光景,退入私衙,獨自坐下,左思右想,沒做理會處。卻屏後轉出一個婦人來道:「老爺,外面事體如何?」張公抬頭一看,原來是他愛妾吳氏,心中便暗自猛省,道:「我衙內並無別件可與軍士吃得的,只有這個愛妾莫若殺來,與軍士充饑,還可激起他們的忠義。只是這句話教我怎生啟齒。」吳夫人見張公愁眉長歎,沉吟不語,便道:「看老爺這般光景,外面大勢想必不妙了,有話可說與妾身知道。」

  張公道:「話是有一句,只是不好說得。」吳夫人道:「妾身面前有何不可說的話。」張公道:「城中食盡,恐軍必有變,欲將你」張公說到此處,又住口不言。吳夫人道:「老爺為何欲言又止?」張公歎道:「教我如何說得出這話來。」吳夫人想了一會,便流著眼淚道:「老爺不必明言,妾身已猜著了。」

  張公道:「你猜著甚麼來?」吳夫人道:「軍士無糧,可是要將妾身殺來飽士麼?」張公大哭道:「好呀!你怎麼猜著了。只是我雖有此心,甚是不忍啟齒。」吳夫人道:「妾身受制於夫,老爺既有此心,敢不順從。況且孤城危險,倘然城陷,少不得也是一個死,不如今日從容就義的死,老爺快請下手。」張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為國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說罷,拔出劍來,方舉手欲斲,又縮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鐵石心腸也難動手。」吳夫人哭道:「老爺既是不忍,可將三尺青鋒付與奴家,待奴自盡。」張公大叫道:「事已至此,顧不得恩情了。」擲劍在地,望外而走。吳夫人拾起劍來,順手兒一勒,刎死在地。

  張公聽見一聲響亮,回身看時,見吳夫人已是血流滿地,死在堂中。張公大慟,向著死屍拜了幾拜,近前脫下他衣服,動身用劍剁開吩咐廚子取去,煮熟了盛在盤中,即叫軍士捧了,自己上馬親送至城上來。早有軍人曉得了,報與眾知,眾軍還不信。只見張公騎馬而來,眼兒哭得紅腫,前面捧著熱騰騰的肉兒方信,傳言張公殺妻的真的,便齊聲哭道:「老爺如此忠心,小人們情願死守,決無二心。這夫人的肉體,小人們斷然吃不下的。」張公道:「我三夫人因餓了幾天,肉兒甚瘦,你們各啖幾塊,少充饑腹。」南、雷二將道:「眾軍就要吃,主帥在此,決難下咽。主帥請回府罷。」

  張公含淚自回去了。眾軍道:「我們情願餓死,決不忍吃她的。」南、雷二將道:「既是眾軍不忍食,可將吳夫人骨肉埋在城上便了。」眾軍都道有理,便掘開土來,將煮熟的骨肉掩埋好了。南、雷二將率眾軍向塚拜哭,哀聲動地。

  早有許義僮在城上來,曉得了此事,看諸軍鵠面鳩形,有言無氣,就奔回府中,說與許遠聽。許遠道:「有這等的事,難得!難得!」義僮道:「忠義之事,人人做得,如何只讓別人。我想吳夫人是個女子,尚肯做出這等事來。小的雖是個下賤之人,也是個男子漢,難道到不如她。況老爺與張老爺同事一體,他既殺妾,老爺何不烹童。」許公道:「我心中雖有此念,只是捨你不得。」義僮道:「老爺說哪裡話,他愛妾乃是同衾共枕之人,尚然捨得,何況小的是個執鞭就鐙的奴僕,老爺不必疑惑,快將小的烹與軍士們吃。」說罷,實時拔劍自刎在地。許公大哭,忙叫人將義僮烹熟了,自己親送上城來道:「諸軍枵腹,我有兩盤肉在此,可大家吃些。」眾軍此時,還不曉得烹的是義僮,便向前一開,都搶來吃完了。許公包著兩眼的淚,回府而去。內中有乖覺軍士見許公光景,心中有些疑惑,便悄地跟到府前打聽,聽得人沸沸洋洋說道:「張、許二老爺真是難得,一個殺了愛妾,一個烹了義僮。」那軍士聽得,奔至城上說了。眾軍大驚大哭,吐嘔不已。賊兵知了城中消息,便晝夜攻打。南、雷二將百計準備。

  又隔了十數日,軍士盡皆餓死,剩得幾十個兵又是餓壞的了。賊將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驅兵鼓噪上城。雷萬春在東門城上,見有賊兵上來了,便手執長矛,連戮死十數個賊。回頭望見北門西門火起。有軍士來報道:「北門上,南將軍撞下城頭跌死了,西門已被賊兵攻破。許、張二老爺都被擒去了。」萬春聽得,大叫一聲,自刎而死。

  那尹子奇等進城,教軍兵把城中餓不死的居民盡皆屠戮。衙署、倉庫、民房盡行放火燒燬,移營城下置酒稱賀。尹子奇、令狐潮、史思明三人在帳中酣飲。吩咐手下將張巡、許遠並擒獲的軍士推至帳前。張公厲聲道:「逆賊如何不殺我?」尹子奇道:「你到了此際,還罵我們麼?」張公道:「我志吞反賊!恨力不能耳。」許公道:「張兄不要與逆奴鬥口,我和你遙拜了聖上,方好就死。」張公道:「兄言有理。」二公望西拜道:「臣力竭矣,生不能報聖上,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尹子奇笑道:「活跳的人奈何我不得,不要說死鬼。」張公道:「你這狗奴,不要誇口,少不得碎屍萬段,只爭來早與來遲耳。」尹子奇大怒,喝叫左右打落他牙齒。左右向前,將張公牙齒盡行打落。張公滿口鮮血,尚含糊罵賊。許公也大罵。

  尹子奇喝叫推出斬首。張、許二公神色不變,罵不絕口,引頸就刃而死。同被擒軍士三十二名一齊遇害。連前南、雷二將軍共有三十六人死難,所以史官在綱目上大書一行道:尹子奇等陷睢陽,張巡、許遠等死之。長歌一首贊歎張、許、雷、南的忠義。

  睢陽城中盡忠烈,凜凜朔風飄戰血,保障江淮半壁天,一心欲補金甌缺。數聲鼓角動漁陽,賊驅紛紛犯化闕,二十日內城已陷,天生張、許人中傑,南、雷英勇稱絕倫,協守孤城靖臣節。榷功當風須欲豎,挽戈臥霜唇亦裂,面留六矢尚能言,斬指乞兵不少怯。援不來兮糧又竭,一烹愛童一殺妾,欲全恩義割思情,寶劍鋒芒凜霜雪。君不見五色芳魂化彩雲,一片真心煮明月。破賊被執賊營中,大罵猶然莫能屈。又不見連城壁兮俱焚,擎天柱兮雙摧折。宜古流芳千萬年,忠名留與人傳說。

  賊將斬了張、許二公等,開懷暢飲,一連在城中吃了三日酒。忽有報來說,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太尉李光弼領兵殺來,在五十里外安營了。尹子奇等聞報,慌忙預備迎敵。史思明道:「彼兵遠來必然疲困,我們就今夜前去劫寨,必獲大勝。」令狐潮道:「好計!好計!」吩咐諸軍各自打點不題。

  卻說郭子儀鎮守朔方,聞范陽安祿山之變,即興師勤王,恰遇太尉李光弼也統兵前來,二人合兵而行,到了中途,聽得說尹子奇等圍困睢陽,甚是危急,郭子儀就與李光弼商議道:「睢陽張巡、許遠二人死守孤城,我和你必須先解此圍,然後西行。」李光弼道:「所言有理。」二人遂驅兵望南而行,來到睢陽,早有人來報稱:前日三城已破了。張、許、南、雷俱已受害。

  子儀、光弼大驚,便教將兵馬扎住,安營已畢,帳前忽起一陣旋風,將一面牙旗吹折。李光弼道:「此主何兆?」郭子儀道:「賊人今晚必來劫寨,此須快作準備。」子儀笑道:「我欲將計就計,如此如此,以為何如?」光弼大喜,便吩咐諸將分頭去料理。

  那邊,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領著兵馬,人銜枚,馬摘鈴,一直殺至官軍營中。三個賊將當先殺人。只見營中並無一人,只縛幾隻羊在那裡打更鼓。尹子奇知是中計,大驚失色,慌忙回馬退出。只聽得一聲炮響,火光沖天,喊聲動地,外面不知有多少兵馬殺來。當頭是大唐先鋒僕固懷恩殺到,令狐潮接著廝殺。左邊有郭子儀衝來,尹子奇抵住廝殺。右邊李光弼衝來,史思明抵住廝殺。六騎馬分作三對兒交戰,殺不上二十餘合,僕固懷恩大吼一聲,將令狐潮一刀分為兩段。尹子奇、史思明慌了,撥馬落慌而走。唐兵乘勢衝殺前來。賊兵大敗,奔至營門。早見門旗影裡一個少年將軍在火光之下,橫槍立馬高叫道:「我乃郭節度長子郭是也,你那反賊的營寨已被我奪下多時了。」尹、史二人忙領兵轉來,要進睢陽城中暫歇。

  來到城下,望見城頭上盡是大唐旗號,又有一個年少將軍站在城頭高叫道:「我乃郭節度次子郭曖是也,睢陽已被我取了。」
  尹、史二人手腳無措,只得望西而走。後面郭子儀、李光弼、僕固懷恩又領兵追到,賊人正待奔走,忽然一陣狂風,陰雲密布,慘霧迷天半空中隱隱見張、許二公,南、雷二將領著許多陰兵打著睢陽旗號,飛沙走石,殺將過來。尹、史二人,並賊兵一個個頭眩眼花,手麻腳軟。郭、李二人驅兵追趕,前來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尹、史二人抱頭鼠竄而去。僕固懷恩高聲大叫道:「此際不擒反賊,更待何時!」咬牙切齒,縱馬向前 。
  不知在何處捉獲尹、史二賊?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雷海清擲箏罵賊


  詩曰:
  揭天鼙鼓動,悔賜洗兒錢,
  九廟成灰燼,千家絕火煙。
  霓裳初罷舞,玉瑟尚留弦。
  興廢宮前樹,淒涼泣杜鵑。

  話說郭子儀、李光弼將尹子奇、史思明殺敗,先鋒僕固懷恩奮勇爭先,追殺上去。子儀教鳴金收軍。僕固懷恩來見子儀道:「小將正待追擒那賊,主帥如何收軍?」子儀道:「兵法有雲 :『窮寇莫追』,汝不可乘勝輕敵。」懷恩道:「主帥所見極是。」遂一面安營下寨,一面犒軍,一面著人尋取張、許二公,並南、雷二將的屍骸,軍士領命去尋了。

  一日,領一個幅巾笻杖的老翁進營來,那老人昂然上帳,向著郭子儀、李光弼長揖不拜。郭子儀見他氣宇不凡,遂命坐了。問翁何人?何以到此。老翁道:「我姓李,名翰,隱居山野,因張、許二公,南、雷二位將軍盡忠而死,屍骸暴露城下,老夫特備四口棺木前來,已將四位忠臣裝斂了。適見麾下健兒各處查找他們屍首,故此老夫特地前來,望二位明公速為擇地安葬,以慰忠魂。」郭子儀、光弼大喜,留李翰在營暫歇。便從城南擇了一塊地,將許、張二公,南、雷二將埋葬好了,立了墓碑。子儀、光弼與李翰率領諸將祭奠,哭泣甚哀。

  禮畢回營,李翰即來告辭。李光弼道:「我等欲屈先生在營籌劃軍務,望先生休棄。」李翰道:「老夫性耽隱癖,久已忘情人世,不敢從命。」子儀道:「先生既愛煙霞佳趣,我等亦不敢相強。只是既來一番,必祈指示一、二,方不虛此良晤。」

  李翰道:「二公詢問芻蕘,老夫敢陳一計。」子儀、光弼道:「願聞大教。」李翰道:「目今安祿山統兵入犯,二公可分兵兩支。郭公領一支軍兵,入援兩京﹔李公領一支軍兵,直搗范陽城。范陽乃賊人巢穴,若知有兵,必然定思回救,令此賊首尾不能相顧,我事濟矣。」於儀、光弼大加歎服,吩咐治酒送別。取出黃金三十兩,白銀一百兩送與李翰。他一毫不受,向上長揖,飄然而去。子儀、光弼就依他言語,分兵進發,李光弼自去征范陽,郭子儀來救兩京不題。

  卻說尹子奇、史思明被唐兵殺得大敗,遂領著殘兵敗將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往西奔走了一日一夜,軍馬饑乏,只得在路旁樹下造飯而食。將士方才少息,只見前面一彪軍馬衝來,尹、史二人大驚,忙取兵器在手,立馬以待。只見當頭一將大叫道:「二位將軍受驚了,我特來接應你們。」看時卻是楊朝宗。

  二人大喜,下馬施禮。就石上坐定,楊朝宗道:「蒙主上教我做個先鋒,托賴福庇。自起兵以來,大獲吉利,直抵武字關。那守關將封常清被我們殺敗,乘勢奪了關口。一路城池,望風投順,東京洛陽地方被俺門擒了守將哥舒翰,那廝怕死,就獻上東京。主上便教他留守東京,自己長驅大進,直到西京長安城下。唐朝並無準備,明皇慌了手腳,連夜帶了嬪妃宮監,宗室大臣,逃出延秋門,奔往巴蜀去了,主上遂破了西京,踞了宮殿,如今現在那邊受用。聞知二位將軍攻打睢陽不下,著我來協助,誰想昨日有探子來報說,二位將軍敗於郭子儀、李光弼之手,如此,小將特來接應。」尹子奇道:「如今之計奈何?」

  楊朝宗道:「我們如今有生力軍在此,何不與他決個勝敗」尹子奇搖頭道:「休說這話,我有十萬雄兵,十停被他去了七、八停。如今這幾千軍卒,哪裡殺得他過。」思明道:「不如往長安去求主上,再添些兵馬,方好來與他交戰。」尹子奇道:「有理,有理。」

  說罷,三人並軍士們胡亂吃了些飯,一齊起行,過洛陽、濟汴津,入潼關,渡渭水,不則一日,來到長安,三人進去,朝見安祿山,備述睢陽前後之事。安祿山道:「你二人勞苦倍常,功多過少,只是折了個令狐潮,不足為慮。」

  正說話間,忽報太子安慶緒到,安祿山即命進來。安慶緒拜見了安祿山,安祿山就問道:「我著你鎮守范陽根本之地,你如何來此?」安慶緒道:「孩兒在范陽鎮守時,奈有太尉李光弼前來攻打。孩兒同史朝宗與他交戰不勝,聞得父王在此,甚是作樂,孩兒也要想快活幾日,故此留史朝義鎮守城池,孩兒自領兵來此。一來避敵,二來省親,三來父王做了皇帝,也攜帶孩兒在宮中享用些安穩富貴,也來做個太子。」安祿山道:「你既來了,那些家眷在彼,如何丟得下?」安慶緒道:「許多家眷,孩兒俱已帶來了。又有犯官葛太古並家人一十八人俱監在獄,孩兒想那廝是不服俺們的,留在城中恐有他變。因此,將葛太古那老賊與他家人一齊上了囚車,也解在此。」安祿山道:「葛太古到此間,本該立時梟首,只是孤家想起金馬門之辱,還有個李白漏網,今可仍將葛太古監禁,待擒了李白,將他二人雙雙在金馬門前寸磔,以泄前恨。」

  就吩咐楊朝宗去查點葛太古等下監。楊朝宗領旨而去。又吩咐李豬兒迎接家眷入宮,李豬兒也領旨去了。安祿山又道:「今日父子君臣歡聚,可排宴宜春院中凝碧池上。令一班樂官帶領梨園子弟前來侑酒。」左右齊聲答應。

  原來明皇幸蜀時節,因事情急迫紛杳,遺下許多內監宮娥在宮,如今都被安祿山差遣。一時領了旨意去安排。祿山教安慶緒、尹子奇、史思明隨著擺駕,至宜春院中,上筵坐定,安慶緒等輪流把盞,早有許多梨園子弟進來,只見那第一對是樂官李龜年,頭戴天青巾,腰繫白玉帶,身穿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青幡一首,上面用大珠子串成「東方角音」四個大字。旁邊,兩個童子手執小青幡二首,也各用珠子串成四字。左邊幡上是陽律太簇,右邊幡上是陰呂夾鐘,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青彩金花彩舞衣,擺列在東邊立定。

  第二隊樂官是馬仙期,頭戴絳紅巾,腰繫珊瑚帶,身穿紅錦團花袍,後面一個童子手執繡龍紅幡一首,用翠羽貼成「南方徽音」四個大字。兩邊兩個童子手執小紅幡二首,也各用翠羽貼成四字,左邊幡上是「陽律仲呂」,右邊幡上是「陰呂蕤賓」。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紅繡織金花彩舞衣,擺列在南邊立定。

  第三隊樂官雷海清頭戴月白巾,腰繫白玉帶,身穿白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白幡一首,上用赤金打成「西方商音」四個大字。旁邊兩個童子手執小白幡二首,也各用赤金打成四字,左邊幡上「陽律夷則」,右邊幡上是「陰呂南呂」,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白綾繡金花彩舞衣,擺列在西邊立定。

  第四隊樂官張野狐,頭戴皂紗巾,腰繫墨玉帶,身穿黑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皂幡一首,上用銀子打成「北方羽音」四個大字。旁邊兩個童子手執小皂幡二首,也各用銀子打成四字。左邊幡上是「陽律應鐘」,右邊幡上是「陰呂黃鐘」,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黑繡織金花彩舞衣,擺列在北廂立定。

  第五隊樂官是賀懷智,頭戴赭黃巾,腰繫密臘帶,身穿黃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黃幡一首,上用寶石綴成「中央宮音」四個大字。旁邊四個童子手執小黃幡四首,也各用寶石綴成四字,前面幡上「陽律姑洗」,右面幡上是「陰呂林鐘」,左面幡上是「陽律無忌」,後面幡上是「陰呂大忌」。幡下有子弟四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黃繡織金花彩舞衣,擺列在中央立定。上按著九宮八卦,中按著四時五行,下按著五音十二律。一共五個樂官,統領子弟共一百二十名,都持著鳳蕭鶯笛,象管鸞笙,金鐘玉盤,吹打的吹打,歌舞的歌舞,李龜年羯鼓,賀懷智琵琶,馬仙期箜篌,雷海青的秦箏,張野狐手拍,各執一絕,通是絕精的妙技。一時彈唱起來,眾子弟相和,唱出一套曲子。

  步步嬌
  廣寒宮,淒涼無人到,玉杵臼頻春搗,婆娑樹影高。碧海青天,瑞雲籠罩,瓊瑤殿鎖無聊,嬸娥應悔偷靈藥。
  醉扶歸
  你道素娟娟,出落偏波俏,誰知冷清清,長夜倍蕭蕭。杳冥冥,鶴唳響中宵。爍熒熒,一派清光照。不知是銀贍醮影入池塘,乍驚看,錯認樓台倒。
  皂羅袍
  最是添歡添惱,論歌樓舞榭,酒社詩舫,冰輪偏喜助人豪,月陰花影鞦韆笑。只有長門冰巷,霜寒路遙﹔更有城樓邊塞,雲低樹高,這些時景實傷懷抱。
  好姐姐
  步處似姬靜,俏環佩響,霓裳鮮皓,霞冠羽衣,扮的別樣嬌,人間少。翠翹樓帶真奇妙,掌上輕盈顫舞腰。
  尾聲
  回頭不見人兒好,止剩得仙音嘹繞,惟有寒贍掛碧宵。

  唱完此曲,那五首大幡,十二首小幡一齊移動,引著眾子弟往來旋舞,真是合殿生風,令人眼花撩亂。舞完,又依舊分開立定,再奏細樂。安祿山大笑道:「真好看,真好聽,快活!快活!孤家向來雖蓄大志,只因明皇待我甚厚,所以不忍,意欲待他宴駕了方始舉事,我想楊國忠這廝屢次發我隱謀,激我做出這些事來,正所謂富貴逼人。一起兵時,呼吸間得了二十四郡,趕得明皇有家難奔,有國難逃。想他不知費了多少錢糧,用了多少心機,教成這班梨園子弟,自己不能受用,到留與我們作樂,豈不是個天數。」那安慶緒、史思明、尹子奇等一齊出席拜賀,安祿山又掀髯大笑。

  這些樂人聽了安祿山這席話,一個個眼淚汪汪,低頭傷感,更覺歌不成聲,舞不成態。安祿山見了大怒道:「孤家連日在此飲宴,如何眾樂有悲感之聲,尹子奇與我下去查看,但有哭泣者,實時揪出廷前斬首。」尹子奇應聲執劍下階來看。

  那眾樂人嚇得面如上色,都將衣袖拭乾眼淚,假作歡容,只有雷海清閉著眼睛,淚流滿面,嗚嗚咽咽的哭個不住,尹子奇指道:「你這廝還要哭,不怕砍頭的麼?」雷海清大叫一聲,將手中的箏兒擲在地下哭道:「我乃雷海清是也,雖是瞽人,頗知大義。我想食君之祿,不能分君之憂,惟有一死,可報君恩,怎肯蒙面喪心伏侍你這反賊。」祿山大怒,喝叫快推出去砍了。尹子奇劈頭揪出,雷海清罵不絕口。尹子奇將他斬在凝碧池上。回身覆旨,乃復入席。

  又飲了一會酒,外面孫孝哲飛奔進來道:「臣啟陛下,頭總城外有飛報到來,說郭子儀兵至洛陽,斬了哥舒翰,東京已被他收復了。只怕早晚要殺到這裡來,須是早為準備。」安祿山道:「郭子儀那廝,如何恁般勇猛,作何良策擒他便好?」

  尹子奇道:「臣看此人難以力敵,若得一個舌辯之士,前去說他,若得來投順,天下不足定矣。」安祿山道:「卿言固有理,只是沒有這個說客。」
  旁邊轉出李豬兒來跪下道:「奴婢蒙皇爺抬舉,無以為報,今願效犬馬之勞,單騎往郭子儀營中走遭。一則說他投順,二則探他虛實,不知皇爺意下如何?」安祿山大喜道:「你這人倒也去得,明日就起身便了。」又吩咐安慶緒道:「潼關一路不可疏虞,你可同楊朝宗帶領一支軍馬,前去巡視一番,就便打聽唐兵消息。」安慶緒、楊朝宗領旨。

  次日,李豬兒辭了安祿山,匹馬出城,竟投東京。一路裡想道:「咱因葛明霞一事,怕安慶緒加害,因此來到長安。誰想那冤家恰又來此。我今討這一差,做個脫身之計,有何不可。」
  又想到:「安祿山這廝,乃無義之人,我向來勉強伏侍他,甚是不平。今見他父子荒淫暴虐,荼毒生靈,眼見不能成大事,咱不如於中取事,幹下一番功業,也不枉為人一世。」心裡想著,行了數日,已到東京洛陽地界。只見郭子儀先鋒僕固懷恩當道紮個大寨,左邊是郭的寨,右邊是郭曖的寨,就子儀屯在中軍。李豬兒大著膽,直過前營。早有巡兵攔路,李豬兒道:「相煩通報說,有個內監李豬兒有機密事,要見節度老爺。」軍士報知郭子儀,遂傳令喚人相見。

  李豬兒入營,來到帳前,拜見了郭子儀。子儀就問道:「你從哪裡來,到此何幹?」李豬兒道:「節度公在上,咱家姓李,名喚豬兒。向蒙聖上賜與安祿山,咱見他恃寵忘恩,以怨報德,心甚憤怒。他因要差人來說節度公,故咱家到此。咱想節度公忠勇蓋世,決難以口舌動搖,咱所以挺身來者,意欲暗約節度公,共取長安,咱願為內應。」郭子儀道:「你若果有此念,唐家社稷有幸矣!」李豬兒道:「咱若有二心,天誅地滅。」郭子儀道:「我最不疑人,你不須立誓,本待款留,誠恐泄漏大事,反為不便。你可回去行事,我隨後領兵就來。」李豬兒別了子儀,出營而去。子儀就與二子郭、郭曖商議進兵。

  正說話間,營門外傳進蜀中邸報,郭子儀接來看時,見上面稱報明皇駕至馬嵬,軍士怨望楊國忠、楊貴妃釀成大禍,盡皆橫怒,不肯前行,鼓噪起來,將楊國忠殺了。又逼近御前,必要殺了楊貴妃,方才肯走,明皇不得已只得令高力士用白綾一幅,將楊貴妃縊死,軍士方始護駕而行。又父老遮留太子在靈武地方,得李泌為軍師,諸將即奉太子,即了帝位道:「尊明皇為太上皇,改元至德,即令降旨,宣召各路兵馬會剿安祿山,俱要在潼關取齊。」郭子儀看罷,以手加額曰:「好了!好了!權楊已誅,新君即位,宗廟蒼生之福也。」就吩咐安排香案,向西朝賀禮拜起來。

  只見先鋒僕固懷恩上帳稟道:「外面有三個逃難婦女在此經過,手執睢陽已故副將雷萬春的路引,稟求掛號,小將不敢擅專,謹將路引呈驗,伏候主將鈞旨。」郭子儀接著路引,展開一看道:「原來是葛太古的女兒葛明霞逃難到此,只是這路引舊年九月中給的,如何來得這般遲?」懷恩道:「小將也曾問過,據同行衛嫗稟說:因一路賊兵劫驚,不敢行走。在武牢關門外,賃房住了四個月,直待主帥收了東京,方才行到此處。」

  郭子儀道:「既只盤詰,明霞她乃忠臣之女,雷萬春雖死,他的路引一定不
差,可與我掛號放行。只是路引說聽其自歸長安,即今賊人占踞西京,如何去得,且教她在附近暫住,待復了西京,然後前去。」僕固懷恩領命,將路引掛了號,出營給予葛明霞收執,又將郭子儀說的話吩咐了一遍。

  葛明霞稱謝,同了衛嫗,衛碧秋離卻郭營,望西而走,要尋個僻靜處暫歇,四下裡又無人家。行了兩日,來到淮陰山下,看看天色昏暮,又無宿店,三人正慌,遠望林子裡一所庵院,三人忙走至門首,敲門求宿 。
  不知裡面肯留不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虢夫人揮麈談禪


  詩曰:
  此事楞嚴嘗布露,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鳳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蛺蝶夢南華方栩,班班誰誇豐千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右調《漁家傲》
  話說葛明霞與衛嫗、碧秋自遇著雷萬春,得了路引盤錢,欲回西京去,奈賊兵到。處搔擾,路上行不得,在武牢關外賃房住了四個月。直等郭子儀恢復了東京,地方稍稍平靜,葛明霞等三人方始上路,來到洛陽地方。恰遇郭子儀紮營當道,便將路引掛號。因郭子儀吩咐賊陷長安,不可前去。葛明霞等三人就在左近尋覓住處。

  是晚,見有庵觀一所,三人向前敲門。裡邊有個青衣女童出來開門,讓三人進去。葛明霞抬頭一看,見一尊韋駝尊天立鎮山門,掛有一匾,寫著「慈航靜室」四個字,景致且不看,但見:
  一龕繡佛,半室青燈,蒲團紙帳,滿天花雨,護袈裟幾缽,繩牀幾處,雲堂間杖錫,門前綠樹無啼烏,清聲聲遲,庭外蒼苔有落花,幽房風噯,月鎖柴關,選經佛場。風翻貝葉,煙鎖松稍,香火積廚,飯熱胡麻。正是:
  紫霧紅霞入逕深,一庵終日靜沉沉,
  等間放下便無事,看來看去還有心。

  葛明霞、衛嫗、衛碧秋走入佛前,向著觀音大士前五體投地,恭身禮拜。早有兩個老尼出來接著施禮,留至後廳坐定。便問道:「三位女菩薩從何處來?」衛嫗道:「我等是遠方避難來的,要往長安,聞得被賊人占住城池,所以不敢前進,欲在寶庵暫住幾時,望師父慈悲方便。」兩個老尼道:「我二人住在本庵,向來能做得主的,只因近日有本庵山主在此出家,凡事須當稟明。三位請坐,待本尼進去請俺山主出來,留去由她主意。」

  說罷,進去了一會,只見兩個女童隨著一個扮道的姑姑出來。頭戴青霞冠,身披白鶴氅,手持玉柄塵尾,頸掛蜜臘珠緩步出來。三人忙向前施禮,那姑姑稽首而答,分賓主坐了。姑姑問道:「三位何來?」衛嫗道:「老身衛嫗,此間就是小女,名喚碧秋,因遭安祿山之亂,同這位葛小姐打從范陽避難來此。」那姑姑道:「此位既是小姐,不知是何長官之女,向居何處?」明霞道:「家父葛太古,長安人氏,原位御史大夫,因忤權臣,貶作范陽僉判。因安祿山造反,家父不肯從賊,被賊監禁。因此奴家逃難此間。」那姑姑道:「莫非是錦坊裡住的葛天民麼?」明霞道:「正是。」那姑姑道:「如此說小姐是我舊鄰了。」

  明霞問道:「不知姑姑是誰?」那姑姑笑道:「我非別人,乃虢國夫人是也。」明霞道:「奴家不知是夫人,望恕失敬之愆。又不知夫人為何在此出家?」虢夫人道:「只因安祿山兵至長安,大駕幸蜀,倉卒之間,不曾帶我同往,我故此逃出都門,來到此處。這慈航淨室,原是我向來捐資建造的,故就在此出家。」葛明霞道:「目今都城已被賊佔據,奴家無處投宿,求夫人大發慈悲,容奴家在此暫歇幾日。」虢夫人道:「出家人以方便為本,住此何妨。只是近來郭節度頒下示約,一應寺觀庵院不許容留來歷不明的人,小姐若有什麼憑據見賜一觀,免得被人查問。」葛明霞道:「這個不難,有睢陽雷將軍的路引,前日在郭節度處掛過號的,夫人電閱便了。」說罷,將路引送去。

  虢國夫人接來一看,見明霞名下注中鍾景期元配室,便驚問道:「原來鍾狀元就是尊夫也,一向責貶蜀中,不知可有些音耗?」葛明霞道:「地北天南,兵馬阻隔,哪裡知他消息。」

  虢國夫人聽了,想起前程,淒然淚下。明霞問道:「夫人為何說著鍾郎,忽然悲慘?」虢國夫人掩飾道:「我在長安曾與他一面,因想起昔日繁華,故不勝慘戚耳。」明霞見說,也紛紛滾下淚來。衛碧秋道:「姐姐連日風霜,今幸逢故友知己,自當保重,不要傷感。」明霞道:「我見夫人與鍾郎一面之識,提起尚然悲傷,奴家想我父親年老被禁,不知生死如何。今我又流落播遷,不能相見,怎教人不要心酸。」說罷又哭。虢夫人道:「我正要問小姐,令尊既被監禁,不知小姐怎生脫得賊人巢穴?」明霞便將紅子代死,碧秋同逃的事前後一一備述。

  虢夫人道:「原來如此,難得衛嫗賢母女義相救,如今可放心在我庵中住下,不必愁煩。」三人立起稱謝道:「多謝夫人!」
  虢國夫人道:「我既出家,你們不要稱我是夫人。我法名淨蓮,法字妙香。自今以後,稱為我妙姑姑便了。」明霞三人齊道領命。看官記著,以後做小說的,也稱虢國夫人為妙香了,不要忘卻。

  話休絮煩,明霞三人在慈航淨室中一連住了十餘日,正值中天月照,花影橫階,星斗燦爛,銀河清淺。衛嫗是有了年紀,不耐夜坐,先去睡了。妙香在佛堂中做完功課,來與明霞、碧秋坐在小軒前看月,說些閒話。明霞心中想起紅子死得慘苦,父親又存亡未卜,鍾景期又不知向來下落,衷腸百結,愁緒千條,滾滾淚下。妙香心裡也暗想當日富貴,回首恰如春夢,憶昔與鍾景期正在情濃,忽然分散,那個會溫存的妹夫天子又遠遠的撤下去了。想到此處,不覺黯然腸斷。

  這碧秋見了二人情景,也自想道:「我紅顏薄命,空具姿容,不逢佳偶,母子煢煢,飄流南此,困苦流連,未知何日得遇機緣。」對著月光兒,唏噓長歎。卻又作怪,明霞、妙香的心事是有著落的,到還有些涯岸,惟有碧秋的心事,沒有著落的,偏自茫茫無際,不知這眼淚是從何處來的,撲籟簌的只管掉下淚來。明霞道:「奴家是命該如此,只是帶累妹子,也辛苦跋涉,心上好生難過。今夜指月為盟,好歹與妹子追隨一處。如今患難相扶,異日歡娛同享。」碧秋道:「但得姐姐提攜,生死骨肉矣。」

  正說得投機,忽聞一陣異香撲鼻,遠遠仙音嘹亮,見一個仙姬姍姍從空而下,立在庭中說道:「有凌霄外府貞肅夫人與瑯簡元君下降,你等速速迎接。」三人半疑半信,毛骨悚然。

  妙香忙焚起一爐好香,早見許多黃巾力士,羽服仙娥,都執著幢幡寶蓋,玉節金符,翠葆鳳旗,鸞輿鶴駕,從雲端裡擁將下來。那貞肅夫人並瑯簡元君,一樣的珠冠雲髻,霞披繡裳,並入軒子裡來。妙香等三人次第行禮。妙香與碧秋行禮,夫人、元君端然坐受。只有明霞禮拜,瑯簡元君卻跪下回禮。各各相見畢,貞肅夫人便教看坐。妙香道:「弟子輩色身垢穢,忽逢聖駕降凡,待立尚懷惕懼,敢當賜坐。」

  貞肅夫人道:「俱坐不妨。」三人告坐了,方戰兢兢的坐下。妙香問道:「弟子凡人肉眼,體陋心迷,不知何緣得見二位聖母尊顏?」貞肅夫人道:「我與瑯簡元君生前忠義,蒙上帝嘉憫,恩封此位,今因安祿山作亂,下方黎庶凡在劫中,俱難逃脫。上帝命我二人查點人間有忠孝節義,憤激死難之人命,皆另登一簿,聽候奏聞,移昇天界,毋得混入枉死城中。日來查點東京地方,所以經過此處。道見妙香法器非凡,正該潛心學道,卻怎生自尋魔障,迷失本真,我正欲來點化,恰好瑯簡元君有故人在此,因此同來相謁。」葛明霞道:「幽明迥別,仙凡懸殊,不知哪個是聖母的故人。」

  瑯簡元君笑道:「三生石上舊日精魂,此身雖異,此性常存,何必細問。」妙香道:「既如此說,弟子輩果然愚昧,望二位聖母開示。」貞肅夫人道:「妙香本掌書仙子,偶謫塵寰,不期淹沒本來,溺於色界。遂致淫罪滔天。觀察功曹,已將你造入楊玉環一案,幸而查得有周旋文曲星之功,故延壽一紀聽你清修改過,誰知你不自猛省,妄動慾念,只恐又仍入火坑,萬劫不能超脫矣。」妙香道:「弟子氣稟癡愚,今聞妙言,不覺茫然若失,但恐罪孽深重,態地清涼,望乞指引。」貞肅夫人道:「自古道,子心潘女能成佛,人手奢兒但放心,果能痛割塵緣,蓬萊不遠。」妙香上前拜謝。

  明霞、碧秋同立起道:「聽聖母所言,令人心骨俱冷,不揣愚昧,求一言指示。」瑯簡元君道:「二位雖靈根不昧,奈宿願未完,尚難擺脫出世之事,未易言也。」葛明霞又問道:「弟子目今進退維谷,吉凶未保,不知幾時得脫這苦厄?」瑯簡元君道:「你尚有一載困頓,過此當父子重逢,夫妻完聚。連衛碧秋亦是一會中人,但須放心,不必憂愁。」葛明霞聽了,便跪下禮拜。

  那瑯簡元君忙避席答禮。葛明霞道:「弟子乃塵俗陋姿,聖母何故回禮。」貞肅夫人笑道:「瑯簡元君生前與你有些名分,故此不忘舊誼。」葛明霞道:「請問瑯簡元君生前還是何人?」貞肅夫人道:「我二人非是別人,我乃張睢陽之妾吳氏,他即你侍婢紅子也。」明霞大驚道:「如此為何一些也不能認?」貞肅夫人又笑道:「仙家妙用豈汝所知,你若不信,可教他現出生前色相,與你相見便了。」

  說罷,將袖子向瑯簡元君面上一拂,明霞一看,果然是紅子的面貌,便抱住大哭。瑯簡元君究竟在人世六道之中,未能解脫也。自扶了明霞,淚流不住,衛碧秋看見,想起當日紅子觸死這番情景,也禁不住兩淚交流。

  正熱鬧間,忽聽得簾前大叫道:「兩個女鬼,如何在此播弄精魂?」貞肅夫人與瑯簡元君並妙香、明霞、碧秋一齊聽見。抬頭一看,見一個番僧在半空降下,大踏步走入小軒,形容打扮卻是古怪。但見:

  頭纏大喇布,身掛普嚕裟,圓睜怪眼,猶如一對銅鈴,橫亙雙眉,宛似兩條板刷。耳掛雙環,腳穿雙屐,乍看疑是羌夷種,細認原來淨土人。

  那番僧向眾說道:「我乃達摩尊者是也。適在華山閒玩,竟眼見你們到此說神論鬼,動了我普渡的熱腸,因此,特來饒舌。」眾皆合掌拜見。達摩便向貞肅夫人、瑯簡元君道:「你二人雖登天界,未免輪回,正宜收魂撮魄,見且明心,若還迷卻本來面目,一經失足,那地獄天堂相去止餘毛髮,不可不慎。妙香既能皈依清淨,亦當速契真如,不可誤落旁門,致生罪孽也,則佛是眾生,悟則眾生是佛,生死事大,急宜猛剩」眾人聽了,一齊跪下,求聖僧點化。

  達摩大喝一聲道:「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蹟之意。水無留影之心,
會得的下一轉語來。」貞肅夫人道:「萬里浪平龍睡穩。」瑯簡元君道:「一天雲淨鶴飛高。」達摩道:「何不道騰空仙鴻原非鶴,照日儷珠不是龍。」妙香道:「沒底籃兒盛皓月,無心缽子貯清風。」達摩道:「何不道有籃有缽俱為幻,無月無風總是空。」妙香將手中拂子一揮,拍手嘻嘻笑道:「弟子會得了,總則是梨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

  達摩喝對妙香道:「看了你三人洵是法器,言下即能了然,但須勤加操勵,淨土非淫。葛明霞、衛碧秋塵緣未了,機會猶遲。只是春意濃時,急須回首,不得迷戀。」眾人又向前拜謝,達摩拂衣而起,倏然騰空而去。貞肅夫人與瑯簡元君,也就起身護從一擁而上。妙香、明霞、碧秋望空而拜,遙見天上祥雲縹緲,瑞靄繽紛,室中香氣半晌方散。

  妙香已心地豁然,不勝歡喜,同明霞、碧秋、往佛堂中點香禮佛,不覺烏啼月落,曙色將開。老尼姑也起來了,走到佛堂中,正待向前撞鐘,忽聽見門外敲門聲甚急,妙香道:「這時候什麼人敲門?」老尼道:「昨晚我著老道出去買鹽沒有回來,想必是他了。」出去開門,果然是道人回來了。見她氣喘吁吁,面貌失色,奔進來道:「師父,不好了,禍事到了。」

  妙香忙問,道人道:「我昨晚出去買鹽,因沒處買,走遠了路。回來天氣昏黑,路上巡哨的兵見人就捉,我故此不敢行走,權在樹下坐了一夜直待更鼓絕了,有人行動,方始敢走。一路裡三三兩兩聽見人說,安慶緒領兵在潼關巡視,被郭節度截了他的歸路。那賊人帶兵望東衝殺而來,在各鄉村虜掠婦女,糧草雞犬不留,看看近前來了。我適才見許多百姓盡去逃難了,我們也須暫避才好。」妙香與老尼等聽見,嚇得目瞪口呆,沒做理會處。衛碧秋道:「事已急了,快些打點,逃生要緊。」

  明霞道:「正是。」忙叫衛嫗起身。碧秋又道:「那一張路引是要緊的,不可忘記。」便在拜匣裡取將出來。明霞道:「我心裡慌張,到是妹子替我藏好罷!」碧秋應聲就將路引藏在身邊。那兩個老尼還在房中摸摸索索。妙香催促也不出來,碧秋道:「我們先走罷,不要誤了大事。」妙香、明霞都道:「有理!」

  一時間,衛嫗、妙香、明霞、碧秋四個人一齊走出靜室,往山僻小路行去。不上裡許,早有無數逃難的男女奔來。四人扯扯拽拽,隨著眾人而行。

  轉過幾座林子,山凹中許多軍馬盡打著安太子的旗號,刺斜裡直衝過來,趕得眾人哭哭啼啼,東奔西竄。妙香、碧秋手挽著手,一步一顛正奔走時,回頭不見了衛嫗、明霞。碧秋連忙尋覓,並無蹤影,放聲大哭。妙香道:「哭也沒用,趁這時賊兵已過去了,我們且回到靜室中住下,慢慢尋訪。」碧秋含著眼淚只得與妙香取路回歸靜室去 。
  要知衛嫗、明霞下落,且到後來便見。

第十三回     葛太古入川迎聖駕


  詩曰:
  塞下霜歸滿地黃,相思盡處已無腸。
  好知一夜秦關夢,軟語商量到故鄉。

  話說安慶緒同楊朝宗領了安祿山旨意,來到潼關外巡視,卻被郭子儀差先鋒僕固懷恩領驍卒五千,夜襲潼關,絕了安慶緒的歸路。慶緒、朝宗不敢交戰,只得引兵望東而來。卻往各鄉鎮打糧騷擾,攪得各處人民逃散,村落荒殘,是日,見一隊男女奔走,縱兵趕來,將明霞、妙香等一行衝散。妙香與碧秋自回靜室,明霞與衛嫗隨著眾人望山谷中而逃。安慶緒大叫:「前面有好些婦女,你們快上前擒虜。」

  眾軍兵喊一聲,正欲向前追趕,忽見孫孝哲一騎馬飛也似跑將來,叫道:「千歲爺爺停馬,小將有機密事來報知。」安慶緒忙回馬來,孝哲在馬上欠身道:「甲冑在身,且有事情急迫,恕小將不下馬行禮了。」安慶緒道:「你為什麼事這般慌張?」孫孝哲喝退軍士,低低道:「主上自從斬了雷海青之後,終日心神慌惚,常常見海青站在面前,要取眼睛,竟昏了。不想李豬兒在東京回來,備說郭子儀並無西攻之意,勸主上放心,且圖歡樂。主人聽了那廝的話,日夜酣飲,欲心無度。前夜三更時分,李豬兒在宮中乘主睡熟,將刀戳破肚腹,肝腸挖了出來,被他割了首級,賺開城門,投往郭子儀軍中去了。」

  慶緒聽罷,大驚道:「有這等事,我們快快回去,保守長安。」孫孝哲道:「長安回去不得了。」慶緒道:「為何呢?」孝哲道:「李豬兒那廝殺了主上,倒蘸血大書壁上,寫著安慶緒遣李豬兒殺安祿山於此處」十四個大字。史思明只道真是千歲爺差來的,竟要點兵來與千歲爺廝殺。虧得尹子奇知是詭計,與他再三辨白,也還未信。如今尹子奇統領大兵離了長安,來保護千歲,差小將先來報知。」慶緒道:「既如此,等尹子奇來了,再做理會。」

  不一時,尹子奇的兵馬趕到,只見尹子奇當先叫道:「千歲爺爺還不快走,唐兵隨後殺來了。」慶緒大驚道:「如今投何處去好?」子奇道:「史思明那廝假公濟私,頗有二心,長安是去不得了。聞得范陽尚未被李光弼攻破,彼處糧草尚多,可回范陽去罷。」慶緒道:「有理。」便同尹子奇、孫孝哲、楊朝宗領兵往北而走。

  不上五十里,望見塵頭起處,唐朝郭子儀大兵漫山遍野,殺到軍中。太白旗上,掛著安祿山的首級,那軍兵一個個利刃大刀,長槍勁彎,勇不可擋。這些賊兵聽見郭子儀三字,頭腦已先疼痛,哪個還敢交鋒,一心只顧逃走,唐兵掩殺前去,安慶緒大敗,連夜奔回范陽去了。郭子儀收兵,轉來進取西京,直抵長安。

  城內史思明聞報,暗自想道:「那郭子儀是惹他不得的,當我眾彼寡,倘然殺他不過,我如今孤軍在此,怎生抵敵,不如原去修好安慶緒,與他合兵,同回范陽,再圖後舉。」計較已定,便在宮中搜刮了許多金珠寶貝,玩好珍奇,並歌兒舞女,裝起車輛,吩咐軍士一齊出了玄武門,往北而去。郭子儀不去追趕思明,乘勢奪門而入,下令秋毫無犯,出榜安民,百姓安堵如故。子儀便紮營房,教軍士將府庫倉廩盡皆封鎖。又教放獄中淹禁囚徒。李豬兒道:「有范陽僉判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安祿山造反,他罵賊不屈,被他們監禁。後來安慶緒又將他帶到長安,現在刑部獄中,節度公速放他出來相見。」郭子儀道:「不是公公說起,幾乎忘了這個忠臣。」一面著將官去請,一面教李豬兒到宮中點視,豬兒領命去了。

  將官到獄裡去請葛太古來到營中,子儀接著敘禮坐定。太古道:「學生被陷囹圄,自分必死賊人之手,不期復見天日,皆節度公再造之恩也。」子儀道:「老先生砥柱中流,實為難得。目今大駕西狩都中,並沒一個唐家舊臣,學生又是武夫,不諳政務,凡事全仗老先生調護,老先生可權署原任御史職銜,不日學生題請實授便了。」說罷,吩咐軍士取冠帶過來,與葛太古換了。太古道:「節度公恢復神京,速當舉行大義,以慰臣民之望。」子儀道:「不知當舉行何事。」

  太古道:「今聖上在靈武,上皇在成都,須急草奏章差人報捷,所宜行者一也。聖駕蒙塵,朝廷無主,當設上皇、聖上龍位在於乾元殿中,率領諸將朝賀,所宜行者二也。唐家九廟丘墟,先帝久已不安,我等當詣大廟祭謁,所宜行者三也。移檄附賊各郡,今歸正朔,所宜行者四也。賑濟難民,犒賞士卒,所宜行者五也。遣使迎請二聖還都,所宜行者六也。凡此六事,願明公急急舉行之。」子儀道:「承領大教。」連忙教幕賓寫起報捷奏章,差將官,連夜往成都、武靈二處去報了。

  是晚,留太古在營中安歇,明早領了諸將,同入乾元殿,擺列龍亭香案朝賀。出朝,就到大廟中來,子儀、太古等進去。只見廟中通供著安祿山的祖宗,僭稱偽號的牌位。子儀大怒,親自拔劍,將牌位劈得粉碎,令人拿去,放在糞坑內。重新立起大唐太祖、太宗神主,庭外豎起長竿,將安祿山頭顱高高挑起,安排祭禮。子儀主爵,太古陪祭,諸將隨後行禮,萬民觀看,無不踴躍。

  祭畢出廟,太古向子儀道:「學生久不歸私家,今日暫別節度公,回去拜慰了祖先,再到營中聽教。」子儀應允,太古乘馬逕回錦里坊舊居來,那十八個家人,也俱放出獄了,俱來隨著太古行到自己門著,見門也不封鎖,門牆東倒西歪,不成模樣。太古進去,先到家廟中拜了,然後到堂中坐定,叫家人去尋看家的毛老兒。家人四散,尋了半日方來。毛老兒叩頭稟道:「小的在此看家,不期被賊兵占住,把小的趕在外面居住,因此,不知老爺回來。」太古聽了,長歎一聲,拂衣進內,先至園中一見,但見:

  花瘦草回,蛛多蝶少。寂寞蕉綠,並無鶴跡印蒼苔﹔零落梧黃,惟有□延盈粉壁。止餘松檜色蓊蔥,半窗掩映﹔不見芝蘭香馥鬱,三逕荒蕪。亭榭欹傾,塵滿曩時筆硯﹔樓堂冷落,香消昔日琴書。

  太古見了這光景,心裡淒然,忽想起這明霞女兒不見在眼前,不覺紛紛淚出。思量她在范陽署中,搭家人下監時節說,安慶緒打入衙內,已見我女兒,我想那賊心懷不良,此女素知禮儀,必不肯從賊,一向杳無信息,不知生死如何,心裡想著,恰好走到明霞臥房門首,依稀還道是她坐在房中。推開門時,卻又不見,便坐在一把灰塵椅子上,放聲大哭。哭了一會,有家人進來報到:「太監李豬兒來拜。」

  太古心緒不佳,欲待不見,又想他向在范陽,必知彼處事情,問問我女兒消息也好,遂起身出外,接著李豬兒施禮,分賓主坐下。豬兒道:「老先生為何面上有些淚痕?」太古道:「老夫有一小女,尚在范陽,不知她下落。今日回來,到她臥房中,見室邇人遐,因此傷感。」豬兒道:「老先生還不曉得麼!令媛已盡節而亡。」太古忙問道:「公公哪裡知道?」豬兒道:「安慶緒那廝,見了令媛,要搶入宮中,令媛守正不從,那廝將令媛交與咱家領回,教咱勸她順從。那晚適值咱家巡城出外去了,令媛就在咱衙內觸階而死,咱已將她盛殮,葬在城南空地了。」太古聽罷,哭倒在椅子上,死去活來。李豬兒勸慰了一番,作別而去。太古在家哭了一夜。

  明日絕早,郭子儀請入宮中議事,子儀道:「迎接聖駕,最是要緊,此行非大臣不可。我今撥軍三百名,隨李太監到靈武,去迎聖上。再撥軍三百名,隨葛老先生往成都,迎上皇,即日起身,不可遲延。」就治酒與太古、豬兒餞行。又各送盤纏銀二百兩。太古、豬兒辭別了子儀,各去整頓行裝。領了軍士同出都門,李豬兒往靈武去了。

  葛太古取路投西川行去,經過了些崎嶇棧道,平曠郊原,早到扶風都界上。遠遠望見旌旗干戈,一簇人馬前來。葛太古忙著人打聽,回報說是行宮統制鍾景期領三千鐵騎,替上皇打頭站的。太古忙叫軍士屯在路旁,差人去通報。

  看官你道鍾景期如何這般顯耀,原來景期在石泉堡上做司戶,與雷天然住在衙門裡,甚是清閒。那雷天然雖是婦人,最喜歡談兵說劍,平日與景期談論韜略,十分相得。恰值安祿山之亂,上皇避難來蜀,車駕由石泉堡經過,景期出去迎駕。上皇見了景期,追悔當日不早信忠言,以致今日之禍。因此,特拔為翰林學士,彼時羽林軍怨望朝廷,多有不遵紀律的。景期上了政兵要略一疏,上皇大喜,就命兼領行營統制,護駕而行。

  景期遂帶了雷天然,隨駕至成都。閒時會著高力士,說起當初劾奏權奸時節,都虧虢國夫人在內周旋,得以保全性命。如今不曾隨駕到來,不知安否如何?景期聽了,甚感激她的恩,又思她的情。又想起葛明霞一段姻緣,便長吁短歎,有時泣下。雷天然見了寬慰他不在話下。後來郭子儀收復兩京的捷音,飛報到成都,上皇聞知,就命駕回都,命景期為前部先行,景期備了一輛氈車,與雷天然乘坐,領著馮元、勇兒,領兵起身。一路裡想著明霞,見那些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他傷感。

  是日,正行到扶風驛前,見路旁跪著軍士,高聲稟道:「御史大夫葛太古,特來迎接太上皇聖駕,有名帖拜上老爺。」馮元下馬接了帖兒,稟知鍾景期,景期大喜,暗道:「不期迎駕官是葛太古,今日在此相遇,不惟可知明霞的音耗,亦且婚姻之事可成矣。」便札住人馬,就進扶風驛裡暫住,教請葛太古相見。太古進驛來,與景期施禮坐下。景期道:「老先生山斗望隆,學生望風懷想久矣。今日得瞻雅範,足慰鄙衷。」太古道:「老夫德薄緣慳,流離瑣尾,上不能匡國,下不能保家,有何足齒。」景期聽了「下不能保家」這句話,心上疑惑,便道:「不敢動問,聞得老年生有一位令媛,不知向來無恙否?」

  太古憐然道:「若提起小女,令人寸腸欲斷。」景期道:「卻是為何?」太古道:「老夫只生此女,最所愛惜。不期舊年物故。」景期驚道:「令愛得何病而亡?」太古哭道:「並非得病,乃是死於非命的。」景期忙問道:「為著何事?乞道其詳。」太古便就將自己罵賊被監的話兒說了,又將李豬兒傳言明霞撞死緣由,自始至終說了一遍。

  景期聽了,一則是忍不住心酸,二則也忘懷了竟掉下淚來。太古道:「學士公素昧平生,為何墜淚?」景期道:「不瞞老先生說,學生未僥倖時,便作一癡想,要娶佳人為配,遍訪並無,向聞令愛小姐,才貌兩全,不覺私心竊慕,自愧鯫生寒陋,不敢仰攀。到後來,幸博一第,即欲遣媒來奉求,怨恨愁情,與日俱積,今獲聖駕回朝,便思前願可酬。適聞老先生到來,以為有緣,千里相逢,姻事一言可定,哪知令愛已香返雲歸,月埋姻冷,想我這等薄福,書生命中不該有佳人為偶。」

  說完了這番心事,索性哭了一場。太古哭道:「學士公才情俊逸,若得坦腹東牀,老夫晚景甚娛,不想小女遭此不幸,不是你沒福娶我女兒,還是我沒福招你這樣快婿。」二人正說得苦楚,階下將士稟道:「上皇鑾駕已到百里外了。」太古忙起身別了景期,上前迎接去了。景期也出驛門,領兵前進,在馬上不勝悲傷。行了二十多日,早到西京,那靈武聖駕已先回朝了,景期入城尋個住所,將雷天然安頓停當。寓中自有馮元、勇兒伏侍。

  次早,景期入朝,恭賀天子,一時文武有李泌、杜鴻漸、房、裴冕、李勉、郭子儀,僕固懷恩李豬兒等侍立丹墀,景期隨班行禮。朝罷出來,即去拜望李泌郭子儀等人,又差人尋訪虢國夫人下落,思量再圖一見。誰想各處訪問,並無蹤跡。景期惟有欷暤歎息。

  隔了幾日,上皇已到,天子率領文武臣僚,出廓迎接。彼時赴駕的是陳元禮、
李白、杜甫、葛太古高力士等,隨著上皇入城。上皇吩咐車駕韋與在殿住下,天子隨率眾臣朝拜設宴在宮中慶賀。次日早朝,召群臣俱到殿前,降下聖旨,封李泌為鄴王,拜右丞相﹔郭子儀為汾陽王,拜左丞相。杜鴻漸為司徒,房為司空,裴冕為中書,令李白為翰林學士,鍾景期為兵部尚書,杜甫為工部侍郎,葛太古為御史中丞,李勉為監察御史,陳元禮為大將,僕固懷恩為驃騎大將軍,郭為羽林大將軍,郭曖為駙馬都尉,配昇平公主,李光弼加封護國大將軍,領山南東道節度使,俱各榮封三代,文官蔭一子為五經博士,武官蔭一子為金吾指揮。又授高力士為掌印司禮監,李豬兒為尚衣監,其餘文武各官各加一級,大赦天下。階下百官,齊聲呼萬歲,叩頭謝恩。

  天子又降旨道:「李林甫欺君誤國,縱賊謀反,雖伏冥誅,未彰國法,著僕固懷恩前去掘起李林甫家墓,斬戮其屍,梟首示眾。」僕固懷恩領旨去了。班中閃出鍾景期,上殿奏道:「陛下英明神武,為天地祖宗之靈,得以掃蕩群賊,克復神器,彼權奸罪惡滔天,死後固當梟首,而目今靖難諸臣,亦當追贈諡號,以廣聖恩。」天子聞言道:「卿言甚合朕意,可將死難諸臣開列姓名陳奏,朕當酌議褒封。」景期謝恩領旨退班。

  天子退朝,各官俱散,只有鍾景期與李泌、郭子儀、葛太古在議政堂,將前後死節忠臣,一一開明事實,以陳御覽。早見高力士捧出聖旨一道,追封張巡為東平王,許遠為淮南王,南霽云為彰義侯,雷萬春為威烈侯。敕建張、許雙忠廟,春秋享祭,以南、雷二將配享。追贈張巡妾、吳氏為靖節夫人。許遠儀童為附騎都尉。又有原任常山太守顏杲卿,贈太子太保,原任梨園典樂郎雷海清贈大常卿,葛明霞封純靜夫人,各贈龍鳳官誥共賜御祭一壇,委郭子儀主祭。子儀奉旨,自去安排祭奠。

  少頃,又有聖旨,命御史葛太古領東京安撫使,踏勘地方有被賊兵殘破去處,奏請蠲租。有失業流民,即招撫復業。即日,辭朝赴任。又命兵部尚書鍾景期,領河北經略使,統領大兵十萬,進征安慶緒。旨意下了,景期忙回寓所,向天然說道:「聖上命我討安慶緒,不日起行,不知二夫人意下,還是隨往軍中,還是待我平賊之後,前來迎接你?」雷天然道:「妾身父叔俱死賊手,恨不得手刃逆奴,以雪不共戴天之仇。奈女流弱質,不能如願。今幸相公上承天威,揮戈秉鉞,妾願隨侍,帷幄參贊軍機。」景期道:「如此甚妙。」

  正說話間,馮元進來稟道:「御史葛老爺來辭行。」景期忙出接見。太古道:「老夫領奉聖旨,不敢延遲,即日就道,特來告辭。」景期道:「東京百姓,久罹水火,專望老先生急解倒懸,正宜速去。學生還要點軍馬,聚糧草。尚有數日耽閣,不能與老先生同行,殊為怏怏。」太古道:「足下旌旄北上,必過洛陽,願便道賜顧,少慰鄙懷。」景期道:「若到貴治,自然晉謁。今日敢屈大駕,待學生治酒奉餞。」太古道:「王事靡監,盛情心醉矣。就此拜別,再圖後會。」二人拜別起身,景期也上馬來送,直到十里亭,揮淚分手,景期自回 ,太古向東京進發。
  不知此去做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郭汾陽建院蓄歌姬


  詩曰:
  芭蕉分綠上窗紗,暗度流年感物華。
  日正長時春夢短,覺來紅日又西斜。

  話說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撫東京,走馬赴任,星夜趲行。早有衙役前來迎接,到東京上任。那些行香拜客的常套,不消說得。三日之後,就要前往各處鄉鎮山村,親自踏勘,拋荒田土,招諭失業流民。有書吏稟道:「老爺公出,要用多少人夫,求預先吩咐,好行牌拘喚,並齊集跟隨人役,可著各處整頓公館鋪陳,以便伺候。」太古道:「百姓遭兵火之餘,困苦已極,若多帶人役,責令地方備鋪陳公館,這不叫做撫民,反去擾民了,今一概不許。一路上跟隨書吏一名,門子一名,承差二名,皂隸四名。本院鋪蓋,用一頭小驢馱載,隨路借寺院歇宿。至於盤費,本院自帶俸銀,給與你們,買來柴米,借灶炊煮,不許擅動民間一針一草。如違,定行處死。」書吏領命而行。太古匹馬,領著衙役出城,到各鄉村處踏勘了幾處。

  是日,來到華陰山下,見一座小小庵院,半開半掩。太古問道:「這是什麼庵院?」承差稟道:「是慈航靜室。」太古道:「看來到也潔淨,可以就此歇馬暫息。」遂下馬,吩咐衙役停在外廂。自己走進山門,到佛堂中禮佛。裡面妙香忙出來接見,向前稽首。太古回了一禮,定睛一看,驚問道:「你這姑姑,好象與虢國夫人一般模樣?」妙香道:「貧尼正是。不知大人如何認得?」太古道:「下官當時值宿禁門,常常見夫人出入宮闈。況又同里近鄰,如何不認得!」妙香道:「請問大人尊姓,所居何職?」太古道:「下官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撫此地,所以到此。」妙香道:「呵呀!可惜!可惜!大人若早來三個月,便與令愛相逢了。」太古道:「姑姑說哪個的令愛?」妙香道:「就是大人的令愛明霞小姐。」太古道:「小女已在范陽死節,哪裡又有一個?」妙香道:「原來是大人誤聞傳言了。令愛原未曾死,百日以前,逃難到小庵,住了幾日,因避亂兵,在山路裡失散了,如今不知去向。」太古道:「姑姑這話甚是荒唐,小女既然來此,如何又不見了?」妙香道:「大人若不信,現有同行女伴衛碧秋在此,待我叫她出來,大人親自問她。」

  便到裡邊叫碧秋出來。衛碧秋上前相見。太古命妙香、碧秋坐了,問道:「向聞小女棄世,有李豬兒親口說的,已將她埋葬。適才姑姑又說同小娘子避難到此,教人委決不下,小娘子可細細說與我知道。」碧秋便說紅子如何代死,自己如何叫開城門,與母親衛嫗如何一齊逃難來到庵中,又如何失散,連母親也不知消息。說到此處,不覺淚下。

  太古大驚道:「如此說起來,那死的倒是侍婢紅子了,難得這丫環這般義氣。只是范陽到此,有二千餘里,一路兵戈搔擾,你們二個婦女,怎生行走?」碧秋道:「虧得有睢陽雷萬春給了路引,所以路上不怕盤詰。」太古道:「如今路引在哪裡,取來與我一看。」碧秋道:「在此。」便進去取出路引與太古。太古接來,從前至後看去,見葛明霞名下,注著鍾景期原聘室,便心裡想道:「這又奇了。前日遇鍾郎時節,他說慕我女兒才貌,欲結姻盟,並未遣媒行聘,怎麼路引上這般注著?」

  便問碧秋道:「這雷將軍如何曉得小女是鍾景期的原聘。」碧秋道:「並奴家也不見小姐說起,倒是雷將軍問及才曉得。」太古道:「如何問及?」碧秋道:「他說鍾景期謫貶蜀中,遇著雷將軍。雷將軍要姪女配她為妻,他說有了原配葛小姐,不肯從命,因此,雷將軍將姪女倒贈與他為妾,留著正位以待葛小姐。所以,路引上這般注著。」

  太古想道:「這鍾郎真是情癡,如何寸絲未定,便恁般主意。」又想道:「難得衛碧秋母子費盡心機,救脫我女,反帶累她東西飄泊,骨肉分離,如今此女煢煢在此,甚是可憐。她既救我女,我如何不提拔她。況她姿容不在明霞之下,又且慧心淑質,種種可人,不如先收她為養女,再慢慢尋取明霞,卻不是好。」心中計較已定,就向碧秋道:「老夫只有一女,杳無蹤影,老夫甚是淒涼。你又失去了令堂,舉目無親,意欲收你為螟嶺之女,你意下如何?」碧秋道:「蒙大人盛意,只恐蓬蓽寒微,難侍貴人膝下。」妙香道:「葛大人既有此心,你索性從命吧。」碧秋道:「既如此,爹爹請坐了,待孩兒拜見。」說罷,拜了四拜。太古道:「兒且在此住下,待我回了衙門,差人抬轎子來接你。」碧秋應聲曉得。

  太古別了妙香,出靜室上馬,衙役隨著又到各處巡行幾日。回至衙門,吩咐軍士人役,抬著轎子到慈航靜室,迎接小姐,又封香金三十兩,送與妙香。承差人役領命而去。接了碧秋到衙,太古又教人著媒婆在外買丫環十名,進來伏侍碧秋。雖是貧女,卻也知書識字,太古甚是愛她。買了許多古今書籍,與她玩讀。碧秋雖未精通。一向與明霞、妙香談論,如今又有葛太古指點,不覺心領神會,也就能吟詩作賦。太古一發喜歡。

  隔了數日,門上傳報說,河北經略公鍾景期在此經過,特地到門拜訪。葛太古心下躊躇道:「鍾郎才貌並美,年少英奇。他屬意我女。我前日又向他說死了,倘他別結良緣,可不錯過了這個佳婿。莫若對他說知我女尚在,只說已尋取回來,就與他訂了百年之約,後日尋著明霞,不消說得,就是尋不著,好歹將碧秋嫁與他,卻不是好。」一頭想,一頭已走至堂前,一聲雲板,吹打開門,接入鍾景期上堂敘禮,分賓主坐下。

  兩人先敘了些寒溫,茶過一通,太古道:「老夫有一喜信,報知經略公。」景期道:「有何喜信?」太古道:「原來小女不曾死,一向逃避在外,前日老夫已尋取回來了。」景期忙問道:「老先生在何處相逢令愛的?」太古道:「老夫因踏勘災荒,偶到慈航靜室中歇馬,卻有虢國夫人在彼出家,小女恰好亦避難庵中,與老夫一時相會,方知前日所聞之誤。」景期道:「如此說那范陽死節的,又是哪一個?」

  太古便將紅子代死,摯伴同逃的話兒,一一說完了。景期不勝嗟歎。太古道:「如今小女既在,經略公可酬宿願矣。」景期道:「千里暌違,三年夢寐,好逑之念,何日忘之。今學生種玉有緣,老先生金諾無吝,當即遣媒納采,豈敢有負初心。」太古笑道:「經略公與老夫今日始訂姻盟,如何預先在人前說曾經聘定小女。」景期道:「我並不曾向人說甚話兒,這話從何處來?」太古道:「小女逃難經過睢陽,副將雷萬春承她路引,說當日要將姪女相配,因你說有了原聘葛明霞,故他將姪女倒送與你為側室,所以路引尚在小女名下,就注定是鍾景期原聘室。老夫見了,不覺好笑。」景期道:「彼時我意中但知有明霞小姐,不知有別人,只恐鵲巢鳩居,故設以推卻。現今尚虛中間,以待令愛。」說罷,二人大笑。

  忽見中軍官來稟道:「有翰林學士李白老爺來拜。」景期暗喜道:「今日正少一個媒人,他來得恰好。」太古就出去迎接進來。各相見坐定,太古道:「李兄為何不在朝廷,卻來此處?」太白道:「小弟已經告休林下,在各處遊玩,近欲往高山縱覽,經過貴治,特來相訪。」景期道:「李大人來得湊巧,葛老先生一位令愛,蒙不棄學生鄙陋,許結絲蘿,敢求李大人執柯。」李白道:「好!好!別的事體,學生誓不饒舌,做媒是有酒吃的,自當效勞。」景期道:「既如此,學生當擇日行聘,待討平逆賊,便來迎娶。」李白道:「說得有理。」一齊起身作別。太古送出衙門,回身進來,心上忽然猛省,跌足道:「適才不該說她是慈航靜室中尋著的,倘他到彼處,問明端的,不道是我的好意,倒說我謊騙他了。」又想道:「看景期一心苦渴,今日方且喜不自勝,何暇去問,只索由他罷了。」便進內去說與碧秋知道不題。

  卻說,鍾景期回至館,歡喜欲狂,忙與雷天然說知此事,天然不惟不加忌,倒還替景期稱賀。鍾景期吩咐軍兵,也暫住數日,一面去教著陰陽官擇了吉日,一面發銀子去買辦行聘禮物。
  忙了一日,景期向雷天然道:「葛公說虢國夫人在慈航靜室中出家,我明日清早要去見她。」天然道:「相公帶著馮元隨往。」次早,景期吩咐馮元跟著,又帶幾個侍從,喚土人領路上馬,竟投慈航靜室中來。到得山門首,只見裡面一個青衣女童出來道:「來的可是鍾狀元麼?」景期大驚下馬,問道:「你如何曉得下官到此?」女童道:「家師妙香姑姑,原是虢國夫人。三日前說有故人鍾狀元來訪,恐相見又生魔障,昨日亡入終南山修道去了。教我多多拜上鍾老爺。說宦海微茫,好生珍重,功成名就,及早回頭,留下詩箋一紙在此。」景期接來一看,上面寫道:
  割斷塵緣悟本真,蓬山絕頂返香魂。
  如今了卻風流願,一任東風啼烏聲。

  景期看罷,泫然淚下,怏怏上馬而回,到了吉期,準備元寶、彩緞、釵環禮物,牽羊擔酒,大吹大擂送去。景期穿了吉服,自己上門納聘。李白是媒人,面兒吃得紅紅,雙花雙紅,坐在馬上。軍士吹吹打打,一齊來到安撫衙門裡。葛太古出堂迎接,大擺喜筵,一則待媒人,一則請新婿,好不熱鬧。但見:
  喜氣迎門,瑞煙滿室,喜氣盈門,門上盡懸紅綵﹔瑞煙滿室,室中盡掛紗燈。笙歌鼎沸,吹一派鸞鳳和鳴﹔錦褥平鋪,繡幾對紅鴛鴦交頸。風流學士做媒人,瀟灑狀元為女婿。佳餚美酒,異果奇花,玉振金杯,玳瑁筵前光燦爛,搖箏檀板,琉璃屏外韻悠揚。

  飲宴已畢,李白、景期作別。景期回至驛庭。雷天然接著道:「相公聘已下了,軍情緊急,不可再遲。」鍾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便吩咐發牌起馬,傳各營齊備行裝。次日辰時,放炮拔營。葛太古、李白同來相送到長亭拜別。景期領了兵馬,浩浩蕩蕩,往河北去了,葛太古別了太白,自回衙門,退人私署,走進碧秋房中,見碧秋獨坐下淚,太古問道:「我兒為何憂愁?」碧秋道:「孩兒蒙爹爹收養,安居在此,不知我母親與明霞姐姐,卻在何處?」太古道:「正是,我因連日匆忙,倒忘了這要緊事體。待我差人四去尋訪便了。」碧秋道:「差人尋也不中用,須多寫榜文,各處黏貼,或者有人知風來報。」太古道:「我兒說得是。」就寫起來。榜文上寫著報信的謝銀三十兩,收留的謝銀五十兩,將避難緣由、姓名、年紀,一一開明。寫完,發出去,連夜刊刻,印了幾百張,差了十數個人,往四處去黏貼。

  差人拿了榜文,分頭去了。一個差人到西京,一路尋訪,一張榜文,貼在長安城門上,又往別處貼去了。那一些百姓,皆來看榜,內中一個人,頭戴氈帽,身穿短布衫,在人叢裡鑽出來,拍手笑道:「好快活!好快活!我造化今日到了。」又有一個老婆子向前將那人一把扯住,扯到僻靜處間道:「你是賣魚的沉蛇兒,在這裡自言自語說什麼?」沉蛇兒道:「你是慣做中人的,白媽媽問我怎的。」白婆道:「才聽見你說什麼造化到了,故問你?」蛇兒道:「有個緣故。我前日在逕河打魚,夜裡泊船在岸邊,與我老婆子在那裡吃酒,忽聽見蘆葦叢中有人啼哭,我上岸看時,見一個老嫗,一個絕標緻的女子避難到那邊,迷失了路,放聲啼哭,我便叫她倆個到漁船裡來,問她名姓,那老的叫做衛嫗,後生叫做葛明霞。她父親做官,我故收留在船裡,要等人來尋,好討些賞。誰想養了她一百三四十日,並無人來問,方才見街上榜文,卻有著落。我如今送到她父親處,報事人三十兩也是我的,收留人五十兩也是我的,豈不是個造化。」

  白婆道:「那女子生得何?」蛇兒道:「妙啊!生得甚然標緻,烏油油的髮兒,白堂堂的臉兒,曲彎彎的眉兒,俏生生的眼兒,直隆隆的鼻兒,細纖纖的口兒,小尖尖的腳兒。只是自從在船裡,並不曾看見她笑。但是哭起來,那嬌聲兒便要叫人魂飛魄散,不知笑將起來怎樣有趣哩。」白婆道:「可識幾個字否?」蛇兒道:「豈但識字,據那衛嫗向我老婆說,她琴棋書畫,件件都會哩。」白婆道:「你這蠢才,不是遇著我這樁大財,卻錯過了,這裡不好講話,隨我到家裡來。」兩個轉彎,來到白婆家裡。蛇兒道:「有甚話說?」白婆道:「目今汾陽王郭老爺,起建凝芳閣,閣下造院子十所,每一院中有歌舞侍女十名,又要十個能詩善賦的絕色美人,分居十院,統領諸姬。如今有了紅絹紫苑等九個,單單少著第十院美人,遍處訪覓,並沒好的。你方才說那個女子,甚是標緻,何不將她賣與郭府,最少也得它二、三百兩銀子,可不勝如拿去那個八十兩的謝儀。」蛇兒道:「那葛明霞不肯去怎麼好?」

  白婆道:「這樣事體,不可明白做的。如今你先回去,我同郭府管家,到你船邊來相看,只說是你的女兒,如此如此。做定圈套,那葛明霞哪裡曉得。」蛇兒道:「倘然她在郭府裡說出情由,根究起來,我與你如何是好?」白婆道:「你是做水面上生意的,我的傢伙連鍋灶也沒有一擔,一等交割了人,我也搬到你船裡來,一溜兒掉到別處去了,她們哪裡去尋。」蛇兒道:「好計!好計!我的船泊在長安門外,我先去,你就來!」

  說罷,回到船上。見明霞、衛嫗坐在前窗,心裡暗自喜歡,也不與她說話,竟到後梢,與老婆討好。歇不多時,早見白婆領著三、四個管家到船邊叫道:「沈蛇兒,我們郭府中要買幾尾金色大鯉魚,你可拿上來,稱銀子與你。」蛇兒道:「兩日沒有鯉魚,別處去買吧!」管家道:「老爺宴客立等要用,你故不賣麼?」蛇兒道:「實是沒有。」

  管家道:「我不信,到他船上去搜著。」說著,一齊跳上船來,那艘小船險些兒跳翻了。管家鑽進船裡,假意掀開平基搜魚,那三、四雙眼睛,卻射定在葛明霞身上,骨碌碌的看上看下,驚得葛明霞嬌羞滿面。奈船小,又沒處躲避,只得低著頭,將衣袖來遮掩,誰想已被這幾個人看飽了。說著:「果然沒有鯉魚,幾乎錯怪了他,只是我們不認得別個船上,你可領我們去買?」蛇兒道:「這個當得。」便隨著眾人上岸,與白婆一齊進城。
  來到白婆家裡,管家道:「那女子果然生得齊正,老爺一定中意的。」白婆便瞞了蛇兒,私自議定身價三百兩,自己打了一百兩後手,將二百兩與蛇兒。管家又道:「方在同坐的那個老嫗是什麼人?」蛇兒道:「也是親戚,只為無男無女,在我船頭陪伴老婆。」白婆對管家道:「郭老爺每娶一位美人,便要一個保母作伴,老嫗既無男女,何不同那女子到郭府中,好倆熟人在一處,倒也使得。」

  蛇兒道:「只要添些銀子,有何不可。」白婆又向管家說了,添了二十兩銀子,叫沉蛇兒寫起文書。只說自己親女沉明霞同衛嫗,因衣食不敷,情願賣到郭府,得身價三百二十兩,其餘幾句套話,不消說得。寫完,畫了花押,兌了銀子,權將銀子放在白婆家裡,叫起兩乘轎子,沉蛇兒先奔到船上,向葛明霞、衛嫗道:「昨日聖上差一員官,但有逃難迷失女子,造著冊子,設一公所居住,如有親戚認的,即便領回,大家都到彼處尋領,你倆人也該到那邊去住,好等家裡人來認,可要叫轎來來抬你們。」明霞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船上打擾多時,沒甚謝你,只有金簪一枝,與你少嘗薪不,待我見了親人,再尋你奉謝。」蛇兒收了簪子。

  少頃,轎子到了,明霞、衛嫗別了蛇兒夫婦,一齊上岸入轎。蛇兒跟著轎子,送到郭府門首。見凡個管家並白婆站著,蛇兒打了個照面,竟自回去。白婆接明霞、衛嫗出轎,管家領入府中。明霞慌慌張張,不知好歹,只管跟著走,白婆直引至第十院中,便道:「你倆人住在此間,我去了再來看你。」說著,竟自抽身出去。那明霞、衛嫗舉目一看,見雕檻畫欄,奇花異木,擺列的金彝寶鼎,精細牙籤。掛著琵琶笙笛,瑤琴錦瑟,富麗異常。心中正在疑惑,那本院十個歌姬齊來接見。又有九院美人,紅綃紫苑等,都來拜望。早有女侍捧首飾、衣裳,來叫明霞梳妝打扮。

  明霞驚問道:「這裡叫做什麼所在?」紅綃笑道:「原來姐姐尚不知,我這裡是汾陽王郭老爺府中凝芳十院,特請你來為第十院美人,統領本院歌姬,今日是老爺壽誕,你快快梳妝,同去侍宴。」明霞聽罷,大驚哭道:「我乃官家之女,如何陷我於此,快送我出去便罷。不然,我誓以一死,自明心跡。」紅綃便扯著紫苑,背地說道:「今日是老爺壽誕,這女子如此光景,萬一宴上啼哭起來,反為不美,不如今日不要她拜見,待慢慢勸她安心了,方始入侍,才為恰當。」紫苑道:「姐姐所見極是。」吩咐諸姬好生伏侍照管。別了明霞,集了眾歌姬,到凝芳閣伺候。

  到得黃昏時分,只聽得吆喝之聲。九對紗燈引子儀到閣上坐席,九個美女叩頭稱賀。子儀道:「適才家人報道,第十院美人有了,何不來見我。」紅綃稟道:「她乃貧家女子,不曉理數,誠恐在老爺面前失儀,因此故不敢來見。侍妾等教習規矩,方始叩見老爺。」子儀道:「說得有理。」一時奏樂,九院美女輪流把盞,諸姬吹彈歌舞,直到夜分。子儀醉了,吩咐撤宴,就到第三院房裡住了。次早起來,外面報有駕帖下來,子儀忙出迎接,展開駕帖來看,原來是景期攻圍安慶緒不下,奏請添兵。聖旨著子儀部下僕固懷恩前去助戰。子儀看了,就差人請僕固懷恩來吩咐。懷恩領命,點了本部三萬雄兵,往范陽進發,協助景期。
  不知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司禮監奉旨送親


  詩曰:
  蒼桑變幻何窮,報復未始不公,
  昨夜愁雲慘霧,今宵霽月光風。

  話說僕固懷恩領了天子聖旨,汾陽王令旨統著兵馬來協助鍾景期征討安慶緒。是夜進發,來到范陽地界。只見前面立著兩個大寨,上首通是絳紅旗號,中軍一面大黃旗,繡著「奉旨征討逆賊」六個大金字,下首通是白素旗幡,中軍一面大白旗,繡著。「誓報父叔大仇」六個大金字。懷恩見了,心中疑惑,想朝廷只差鍾景期,那白旗的營寨,又是誰的?就差健卒先去打探。健卒去了一會,回來稟道:「上首紅旗營裡是鍾經略的帳房,下首白旗營裡就是經略二夫人雷氏的帳房,因賊兵勢大,不能破城,故紮營在此。」懷恩聽了,便叫軍兵扎住,自己領著親隨,來到景期營門道,著人通報進去。景期吩咐大開轅門,接入相見。景期命懷恩坐下,懷恩問道:「賊勢如何?連日曾交戰否?」景期道:「賊鋒尚銳,連日交戰,勝負未決,下官因與小妾分兵結營河上,為猗角之勢。今將軍到來,可大奮武威,滅此反叛。」懷恩道:「待小將與他交戰一番,看他光景。」

  正說間,外面報進來道:「賊將楊朝宗挑戰。」懷恩道:「待小將出去,立斬此賊。」說罷,提刀上馬,飛跑出營。景期在帳上,聽得外面金鼓齊鳴,喊聲大振。沒半刻時辰,鑾鈴響處,僕固懷恩提著血淋淋的人頭,擲在帳前,下馬欠身道:「賴大人之威,與楊朝宗交馬,只三合,便斬那廝了。」景期大喜,吩咐整備筵席,款待懷恩。一則洗塵,二則賀功。懷恩領了宴,作別回本營。

  景期便請雷夫人進營議事。不多時,雷天然騎著白馬來到,馬前十個侍女,盡穿著錦緞織的軟甲,手中執著明晃晃的刀兒,這都是雷天然選買來的,盡是筋雄力壯的女將。命勇兒教演了武藝,名為護衛青衣女,一對對引著天然而來。天然下馬入帳,與景期相見坐定。雷天然道:「今朝廷差僕固將軍來此助戰,方才即斬一員賊將,已折他的銳氣了,但賊人城壕堅固,糧草充足,彼利於守,我利於戰,相公可出一計。誘賊大戰一場,乘勢搶過壕塹,方好攻打。」景期道:「我意如此,故請二夫人來籌畫。」

  正在商議,只見轅門上報道:「安慶緒差人下戰書。」天然喜道:「來得甚好。」便教將戰書投進來,景期折開細看,見詞語傲慢,大怒道:「這廝欺我是個書生,不嫻軍旅,將書來奚落下官,快將下書人斬訖報來。」天然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相公不鬚髮怒,可示期決戰便了。」景期怒猶未息,就在書尾用硃筆批道:「安慶緒速正兵馬,來日大戰。」批完,叫將官付與來人去了。一面差人知會僕固懷恩,一面下令各營準備廝殺。天然也回自己營中打點。

  次日,景期、天然、懷恩三隊大軍合做一處,擺列陣勢以待。門旗裡,旌旄節鉞畫戟銀爪,黃羅傘下罩著。鍾景期頭戴金盔,身穿金甲,斜披紅錦戰袍,穩坐雕鞍駿馬,手執兩把青鋒寶劍。僕固懷恩在旁,頭戴兜鑾,身掛連環甲,腰懸羽箭雕弓,橫刀立馬。軍中搭起一座將台。雷天然穿 著素袍銀甲,親自登台擂鼓。勇兒也全身披掛,手執令字旗,侍立在將台之上,一一整齊。那范陽城裡許多軍馬,開門殺出。兩陣對壘,賊陣上僭用白旄黃鉞,擁著安慶緒出馬,護駕是尹子奇,左有史朝義,右有孫孝哲,史思明在後接應。門旗開處,鍾景期與僕固懷恩出到陣前。安慶緒大叫道:「安皇帝在此,鍾景期敢來交戰麼?」景期大怒,拍馬舞劍而出。慶緒舉戟來迎。雷天然在將台上大擂戰鼓。看官你道,景期是個書生,略曉得些劍法,一時交戰起來,怎不為險。虧得慶緒的武藝原低,又且酒色過度,氣力不甚雄猛,所以景期還招架得住,兩個戰有十合,僕固懷恩恐景期有失,便閃在旗後,拔出箭來,拽滿雕弓,颶的一聲射去,正中安慶緒的戰馬,那馬負痛,前蹄一失,把慶緒掀下馬來。景期正欲舉劍來砍,那尹子奇大叫如雷,殺將過來。

  懷恩看他驍勇,怕景期不是對手,便舞刀躍馬接住廝殺。孫孝哲上前救安慶緒回去,景期自回本陣。看尹子奇與僕固懷恩戰了二百餘合,不分勝負,懷恩心生一計,虛掠一刀,撥馬便走。尹子奇大叫:「休走!」拍馬趕上。懷恩視他來較近,暗將寶刀挾在鞍轎上,卻取著弓,搭著箭,忙轉身子往尹子奇射去。只聽得一聲響,望見尹子奇兩腳朝天,翻身落馬,恰射中他右眼。他的左眼先被雷萬春射瞎,兩眼卻成雙瞽,只管在地下亂爬。懷恩忙回馬來捉,被史朝義上前救了回去,景期鞭稍一指,將台上戰鼓大擂,官軍乘勢奮勇衝殺過去,賊軍大敗,但見:
  刀砍的腦漿齊迸,槍戳的鮮血亂流,人和馬盡為肉泥,骨與皮俱成齏粉。棄甲拋戈,奔走的墮坑落塹﹔斷頭破腦,死亡的橫野填溝。耳聽數聲吶喊,驚的個鬼哭神號﹔眼觀一派旌旗,遮得那天昏地慘。正是:
  勸君莫說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官兵見賊兵退了,一齊趕殺前來,卻被史思明領著三千鐵甲軍馬衝來救應。那馬匹匹是駿馬,馳驟處勇敢如飛。雷天然望見,急叫鳴金收軍,將士各回營寨。景期道:「二夫人為何鳴金收軍?」天然道:「我望見賊人軍馬厲害,故此收兵。」景期道:「你怎的見他厲害?」天然道:「人倒不打緊,只是那駿馬,我營一匹也不如他,他方才用此驊騮為前部,先擾亂我的陣腳,我軍不能得勝矣。」景期稱服,在營犒賞將士。

  隔了兩日,有人來報,史思明縱放好馬二十餘匹,在河上北岸飲水。天然聽了大喜,便叫勇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勇兒依計出去,叫各營揀選騾馬千匹,放在河上南岸飲水。又差馮元領兵趕馬。那騾馬到了河上,打滾吃草,往來馳驟,望著隔岸的公馬,只管昂頭嘶喊。那賊人的馬,原來大半是公的,見了騾馬嘶跳,也都到河邊來。這河又不淺,又不深,那些馬又通有騰空入海的本事。望著隔河騾馬,忽耐不住,也有一躍而過的,也有赴水而過者。自古道:「物以類聚。」一匹走動了頭,紛紛的都過河來。那看馬的賊兵,哪裡攔喝得住,南岸上,馮元叫軍士盡速趕回營中。計點共得好馬一千三百八十二匹。景期歡喜,向天然道:「我今有一事用著馮元。」

  天然道:「有何事用他?」景期道:「差他范陽城下,只說還他馬匹,賺開城門,帶一封書信進去,送與史思明,這般這般而行,二夫人意下如何?」天然道:「有理。此時君臣各自為心,正該行此反間之計。」景期就寫一封書信來喚馮元,吩咐了密計,教他一等有便,便在城中放火為號。又令將搶來的馬,留了一千,將零頭的三百八十二匹,又選自己營中老疲病馬五百餘匹,雜在裡頭。叫幾個軍士趕著,跟了馮元來到城下。馮元高聲道:「經略鍾景期老爺送還你們馬匹,可速速開門。」城上看果然有馬送來,便開門放人。賊兵不問好歹,一齊將馬趕入槽內去了。

  馮元竟到史思明衙門上,差人投了書,抽身自去藏避行事,門上將書送進。史思明拆開一看,上面寫道:「大唐兵部尚書領河北經略使鍾景期再拜,致書於史將軍麾下。愚聞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大丈夫當南面稱孤,揚威四海,何能抑久居人下。況將軍人才蓋世,而安慶緒荒淫暴虐,豈得為將軍之主,將軍何不乘間殺之。自踞范陽稱霸主,長安大唐,必與聯合,平分南北,永不相侵,彼此受益,惟將軍圖之。」思明看了,心中躊躇。次早,只見將官來稟道:「昨夜不知何人遍貼榜文,有人揭去送與皇爺看了,小將也揭得一張在此。」史思明接來一看,上寫道:
  「史思明已降大唐,約定本日晌午,唐兵入城,只擒安慶緒,凡你百姓,不必驚惶,先此諭知。」

  史思明看了,大驚失色。早見門外刀槍密密,戈戟森森,把衙門圍住,許多將士聲聲說道:「皇爺召將軍入朝議事,即便請行。」思明見勢頭不好,道:「一不做,二不休,顧不得什麼了。」點起家丁百名,披掛上馬,衝出衙門。軍士們皆退後,思明一逕搶入宮內。安慶緒見了,嚇得魂不附休,便叫道:「史將軍,孤家有何負你,你卻降了唐朝?」史思明更不答話,趕上前來,將慶緒一槍刺死。

  外面孫孝哲、史朝義趕上來看見大驚,史朝義道:「好啊,殺君大逆,當得何罪?」思明喝道:「我誅無道昏君,有何罪過,你是我的兒子,怎生說出那樣話來。」朝義道:「你既無君,我亦無父,與你拼三百合。」思明大怒,挺槍戳來。朝義拔刀來迎。父子兩個在宮門交戰,孫孝哲也不來管閒事,只顧縱兵搶掠,城中大亂。

  馮元躲在城內,看見光景,便跑到一個浮園上去,取出身邊硫黃燄硝,引火之物,放起火來。城外唐兵望見,僕固懷恩當先領兵,砍開城門殺進。隨後,景期、天然也殺入城來。思明聽見外面聲息不好,便丟了史朝義,殺出宮門,正遇雷天然,舉槍直刺,天然用劍隔住,就接著交戰。那天然如何抵擋得思明,左遮右架,看看力怯。正在危急,忽見半空中隱隱現出雷萬春陰魂,襆頭紅蟒,手執鋼鞭,大叫道:「賊將休傷吾姪女。」舉起鞭來,向史思明背上狠打一下,史思明口吐鮮血,翻落在地。天然就叫軍士,上前捉了,緊緊綁縛。景期殺入宮中,見安慶緒死在地上,便割了首級。吩咐將許多宮女,盡數放出。把安慶緒僭造的宮殿,放火燒燬。那孫孝哲、史朝義都被僕固懷恩殺了。

  景期下令,救滅了城中的火,出榜安民。將思明的宅子,改為經略衙門。景期與天然進內坐下,差人去捉了尹子奇,不一時捉到。可憐尹子奇有萬夫不擋之勇,到此時一雙眼睛,俱被射瞎,好象木偶人一般,縛來與史思明一齊跪在堂前。雷天然叫供起雷海青、雷萬春的牌位,將尹、史二賊,綁在庭中柱上。吩咐刀斧手,先割開胸膛,取出兩付熱騰騰、血滴滴的心肝,斬了兩個首級獻上來,供在案上。景期、天然一齊向靈跪拜大哭。祭畢,撤開牌位,又設宴與僕固懷恩並一班將佐論功。諸將把盞稱賀,宴完各散。

  次日,景期出堂,一面令僕固懷恩領兵往潞洲、魏搏二處討賊黨薛嵩、田承嗣,一面將慶緒、子奇、思明的三顆首級,用木桶封貯好了,又傳令拿反賊的嫡系家屬,上了囚車,寫起本章。先寫破賊的始未,後面寫著紅子代死的一段緣由,請將原封葛明霞位號,移贈紅子。寫完了表,差傳賚了本章,領兵二百,帶著首級,押著囚車,解到長安,獻俘報捷。

  來到京中,將本送入通政司掛號。通政司進呈御覽。天子大喜,即宣李泌、郭子儀入朝計議,封賞功臣,李泌、郭子儀齊奏道:「鍾景期、僕固懷恩功大,宣封公侯之爵。」天子准奏。鍾景期封平北公,加升太保,即使攻復了附近城池,方始班師。僕固懷恩,封大寧侯,開府儀同三司。其餘將佐、升賞不等,又將原封葛明霞純靜夫人位號,移封紅子,立廟祭亭,命李泌草誥。李泌、子儀領旨出朝。

  子儀別了李泌,自回府中,到凝芳閣上來。九位美人,齊來接見。子儀道:「范陽反賊,俱已平復,老夫今日始無憂矣,可大開筵宴,盡醉方休。」眾美人齊聲應諾。子儀道:「那第十院美人來有二月餘了,禮數想已習熟,今夜可喚來見我。」紅綃稟道:「第十院美人,自從來此,並不肯梳妝打扮,只是終日啼哭,連同來的保姆,也是如此,必有緣故,不敢不稟知老爺。」子儀道:「既如此,可喚來,我親問她。」

  紅綃恐怕諸姬去喚,驚嚇了她,激出事來,便自己去叫明霞上閣,連衛嫗也喚來。子儀抬頭,把明霞一看。見她雖是粗服亂髮,那娉婷的態度,綽約可人。明霞上前道了萬福,背轉身立著。眾皆大驚,子儀道:「你是何等人?在王侯面前,不行全禮?」明霞哭道:「念奴家非是下流,乃是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避難流落,誤入奸人圈套,賺到此處,望大王憐救。」

  子儀聽了道:「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三字,好生熟分,在那裡曾聞見來。」衛嫗就跪下道:「是在洛陽經過,曾將雷萬春路引送與老爺掛號的。」子儀道:「正是,我一時想不起呀。且住,我見路引上,注著鍾景期原聘室,你可是的麼?」明霞道:「正是。」子儀忙立起身來道:「如此說來,是平北公的夫人了,快看坐來。」諸姬便擺下繡墩,明霞告坐了。

  方始坐下,郭子儀問道:「看你香閨弱質,如何恁地飄蓬,你可把根由細細說與我聽。」明霞遂將自從在范陽遭安慶緒之難說起,直說到沉蛇兒被他騙了,賣在此處的話,說了一遍,不覺淚如雨下。
  子儀道:「夫人不必悲傷,令尊已升御史中丞,奉旨在東京安撫。尊夫鍾景期做了兵部尚書,討平了安慶緒,適才聖旨,封為平北公,現在駐紮范陽。老夫明日奏聞聖上,送你到彼處成親便了。」明霞拜謝。子儀又道:「吩咐就在第十院中,擺設筵席,款待鍾夫人。去請老夫人出來相陪。我這裡只留諸姬侑酒。紅綃等九院美人也去陪侍鍾夫人飲宴。」九院美人領命,擁著明霞,同衛嫗去了。

  子儀飲完了宴,次早入朝,將葛明霞的事奏聞天子。天子龍顏大喜道:「好一段奇事,好一段佳話。如今葛明霞既在卿家,也不必通知她父親,卿就與她備辦妝奩,待朕再加一道詔旨,欽賜鍾景期完姻。就著司禮監高力士,並封贈的詔書,一齊齎送前去。」高力士叩頭領旨,連忙移會著禮部,開賜婚儀,在兵部撥兵護送,工部備應用車馬,鑾儀衛備隨行儀仗,各衙門自去料理。郭子儀出朝回府,著家人置備妝奩,將第十院歌姬十名,就為贈嫁。那衛嫗不消說得,自然要隨去了。此時,葛明霞真是錦上添花,自古道: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子儀在府忙忙準備,又寫起一封書,將明霞始未備細寫明,差個差官送到范陽去通報鍾景期。差官領書,即便起身,在路餐風宿露,星夜趕行。是日,到了黃河岸邊,尋覓渡船,見一艘漁舟,泊在柳陰下。差官叫道:「船上人渡我過去,送你酒錢。」漁船上人便道:「總是閒在此,就渡你一渡,只是要一百文大錢。」差官道:「自然不虧你的。」說罷,跳下了船。

  漁人解纜,撐入河中。差官好好把漁人一看,便道:「你可就是長安城下賣魚的沉蛇兒麼?」沉蛇兒道:「我正是,官人怎生認得?」差官道:「我在長安時常見你的。」正說明,只見後梢兩個婆子伸起頭來一張。差官看見問道:「你是做中人的白婆,為何在他船上?」白婆道:「官人是哪裡來的,卻認得我?」差官道:「我是汾陽王的差官,常見你到府門首,領著丫環來賣,如何不認得。」

  只這句話,沉蛇兒不聽便罷,聽見不覺心頭小鹿兒亂撞,暗想道:「我與白婆做下此事,逃到這裡,不期被他認著,莫非葛明霞說出情由,差他來拿我倆人。他如今在船裡不敢說,到了岸邊是他大,不如搖到僻靜處,害了他的性命吧。」心裡正想,霎時,烏雲密布,狂風大作,刮得河中白浪掀天,將那艘小船顛得好象滾湯裡浴雞子一般,豁刺一聲響亮,三倆個浪頭,打將過來。那船底早向著天了。

  兩岸的人齊叫道:「翻了船了,快些救人!」上流頭一艘漁船,忙來搭救。那差官抱住一塊平基,在水底滾出,划船上慌救起來。再停一會,只見沈蛇兒夫婦並白婆三個人,直條條泡出水面上,看時已是淹死了。可惜騙賣明霞的身價二百二十兩,並白婆後手一百兩,都原封不動, 沉在水裡。那蛇兒夫婦與白婆昧心害理,不惟不能受用,到折了性命。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且說划船上人,且不去打撈三個死屍,忙忙的救醒差官,將船攏岸。扶到岸上,眾人齊來看那差官嘔出了許多水,漸漸能言,便問道:「我的鋪蓋可曾撈得?」眾人道:「這人好不知足,救得性命也夠了,又要鋪蓋,這等急水,一百付鋪蓋也不知滾到哪裡去了。」差官跌足道:「鋪蓋事小,有汾陽王郭老爺書在裡邊,如今失落了,如何了得。」眾人道:「遭風失水,皆由天命,稟明了,自然沒事的。」就留在近處人家,去曬乾了濕衣,吃了飯,借鋪蓋歇了一夜。明日,眾人又湊些盤纏與他。差官千恩萬謝,別了眾人,踉踉蹌蹌往驛中僱了一個腳力,往范陽進發。
  不知此去怎生報知與鍾景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平北公承恩完配


  詞曰:
  俊俏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看蘭堂綺席,燭影燦煌。數幅紅羅繡帳,氤氳看寶鴨焚香。分明是,美果浪裡,交頸鴛鴦。細留心,這回算也,千萬遍相思,到此方償。念宦波風險,回首微茫。惟有花前月下,盡教我、對酒疏狂。繁華處,清歌妙舞,醉擁紅妝。

       --右調《風凰台上憶吹蕭》
  話說汾陽王差官在黃河翻了船,失了郭子儀原書,又沒處打撈,無可奈何,只得懷著鬼胎,走了幾日,到范陽城裡經略衙門上來。還未開門,差官在轅門上站了一會,只聽得裡面一聲鼓響,外邊鼓停,一派吹打,放起三個大炮,齊聲吆喝開門。

  等投文領文事畢,差官央個旗牌報進去。不多時,旗牌喚入,報門而進。差官到堂下稟道:「汾陽王府差官叩見老爺。」鍾景期間道:「郭老爺差你至此何幹?」差官道:「郭老爺差小官送信來此,不期在黃河覆舟,只拾得一條性命,原書卻失落了,求老爺憐耍」鍾景期道:「但不知書中有何話說?」差官道:「沒有別的話,是特來報老爺的喜信。」景期道:「有何喜信?」差官道:「聖上欽賜一位夫人與老爺完姻,因此,差小官特來通報。」

  景期驚道:「可曉得是誰家女?」差官道:「就是郭府中第十院美人。小官也不曉得姓名。」景期大驚道:「聖上好沒分曉,怎麼將郭府歌姬賜於大臣為命婦?」心中怏怏不悅,吩咐中軍,將白銀十兩賞與差官,也無心再理堂事。即令繳了牌簿,放炮封門,退入後衙來。

  雷天然問道:「相公今日退堂,為何有些不樂?」景期道:「可笑得很。適才京中有差官來報,說聖上要將郭汾陽府中一個歌姬賜與下官為配,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天然道:「相公作何區處?」景期道:「下官正在此委決不下,想她既是聖上賜婚的,一定不肯做偏房的了。若把她做了正室,那明霞小姐一段姻緣如何發付。就是二夫人與下官同甘共苦,到今日榮華富貴,難道倒叫你屈在歌姬之下。曉得的還說下官出於無奈,不曉得的,只道下官是薄倖人了。展轉躊躇,甚難區處,如何是好?」

  天然道:「相公不須煩惱,妾身倒有計較在此。」景期道:「願聞二夫人良策。」天然道:「賜婚大典,決不敢潦草從事,京中想必有幾日料理,一路乘傳而來,頒詔的逢州過縣,必要更換夫馬,取索公應,自然遲延月日。我想東京到此,比西京路近,相公可修書一封,差人連夜到東京,報知葛公,叫他將明霞小姐兼程送到范陽,先成了親。那時賜婚到來,相公便可推卻,說已經娶有正室,不敢停妻再娶,作傷風敗俗之事。又不敢辜負聖恩,將欽賜夫人為妾。上表辭婚,名正言順,豈不是兩全之策。」

  景期大喜,連忙寫起書來。就差馮元齎書前去。馮元領命,將書藏在懷中,騎著快馬,連夜出城,往東京進發。五日五夜已到東京,進城逕投安撫使衙門上來,恰值關門,馮元焦躁起來。方要向前傳鼓,有巡捕官扯住道:「老爺與學士李老爺在內飲酒,吩咐一應事體,不許傳報。你什麼人敢這般大膽?」馮元道:「你這巡捕,眼睛也不帶的,我是河北鍾老爺差來的,內有要緊事,要見你家老爺。你若不傳,倘誤了大事,就提你到范陽,砍下你的頭顱來。」巡捕官沒奈何,只得替他傳鼓稟報。

  不多時,裡面一聲雲板,發出鑰匙來開門,放馮元進去。早有內班門子,領馮元到川堂後花亭上來。見葛太古與李太白兩個對坐飲酒,馮元向前叩頭,呈上主人的書。太古接來一看,大驚道:「如何聖上卻有這個旨意?」馮元道:「他使著皇帝性子,生巴巴的要把別人的姻緣奪去。家老爺著小的多多拜上,老爺道:『一見了書,即連夜送小姐,先到范陽成親,然後好上表辭婚。』」太古心內思量道:「爭奈明霞女兒,沒有尋著,只得把碧秋充做明霞,先去便了。』」就向李白道:「小女遣嫁范陽,李兄原是媒人,敢煩一行。」大白道:「我是原媒,理應去的,何須說得。」太古大喜,就差人出去僱船。因要趕路,不用坐船。只僱大官船三艘,並划船六艘,裝載妝奩。

  原來葛太古因景期下聘時,只說平賊之後,就要成親,所以,衣服、首飾、器皿傢伙,都件件預備,故此一時就著人盡搬下船,先請李太白去坐了一艘浪船,又發銀子僱了五、六十名人夫扯牽。一一安排了,進來叫碧秋打點,連夜下船。碧秋下淚道:「這正是姐姐良緣,孩兒怎好閨中奪取,況爹爹桑榆暮景,孩兒正宜承歡膝下,何敢遠離。」太古也掉下眼淚道:「做了女子,生成要適人的,這話說他怎的,只是日後倘尋著明霞孩兒,須善為調處。事情急迫,不必多言了。」碧秋道:「孩兒蒙爹爹如此大恩,怎敢有負姐姐,倘尋見姐姐,孩兒即當避位側室,以讓姐姐便了。」太古道:「若得如此,我心安矣。」說罷,就叫十個丫環贈嫁前去。又著管家婆四人,在船伏侍。

  各人領命收拾起身,太古便催碧秋上轎,碧秋向太古拜了四拜,哽咽而別。上了轎,那十個丫環並四個管家婆,也都上了小轎,簇擁而去。下船,太古也擺導到船邊,各船上檢點傢伙,差幾個家人隨去。又到太白船上作別了,又下碧秋船內叮嚀一回,揮淚依舊上岸回去。馮元就在李太白船內。李太白吩咐就此開船,各船一齊解纜,由汾河入汴河,往北,晝夜前往。

  不上半月,已到范陽,早有人報知。鍾景期出來拜望李太白,太白接入艙中施禮坐了。先敘寒溫,後談衷曲。正說話時,飛馬來報道:「司禮監高公公捧著聖旨,護送欽賜的夫人已到三十里之外,請老爺去接詔。」景期跌足道:「再遲來一日,我這裡好事成了。」便愁眉苦臉,別了太白,登岸上轎。來到皇華亭,只見軍士、侍從,引著高力士的馬而來。後面馬上一個小太監背著龍鳳包袱的詔書。再望著後邊許多從人,銀瓜黃傘,擁著一輛珠寶香車,陪著許多小轎,又有無數人夫,扛的扛,抬的抬。也有車子上載的,也有牲口上馱的,盡插小黃旗上寫:「欽賜妝奩」四字。金銀燦爛朱碧輝煌。景期接了,沒做裡會處,只得接著高力士下馬,到皇華亭施禮。力士叫安排龍亭香燭,將詔書供好,伺侯景期開讀。景期吩咐打掃館驛,請欽賜夫人在內安轎,高力士就在皇華亭暫歇。一一停當,景期也沒心緒與高力士說話,忙忙的作別入城,吩咐立時在衙門備辦筵席,發帖請高力士、李太白。

  不一時,筵席已完,高力士、李太白齊到,景期接入坐定。說了幾句閒話,堂候官稟請上席,景期把盞送位。李太白從來不肯讓高力士的,這日因是天使,故此推他坐第一位,李太白第二位,景期主席相陪,方才入席。那太白也不等稟報上酒,便叫取大斛杯來,一連吃了二十多杯,方才抹抹嘴,而後與力士一般上酒舉筋。酒過數懷,力士問道:「為何學士公,恰好也在此?」太白道:「我特來奪你的媒錢。」力士笑道:「學士公休取笑,咱是來送親,不是媒人哩!」太白道:「若是送親的,只怕要勞你送回去。」力士道:「這是怎麼說?」太白道:「鍾經略公已曾聘定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為正室,學生就是原媒,今日送來成親。我想聖天子以名教治天下,豈可使臣子做那棄妻易妻的勾當,所以經略公還不敢奉詔。」力士道:「學士又來耍咱家了,請教葛明霞只有一個還是有兩個?」太白道:「自然是一個。」力士道:「這又奇了。如今聖上差來的夫人,正是葛明霞,哪裡有第二個?」

  李太白笑道:「虧你在真人面前來說謊了。皇上賜的是汾陽府中歌姬,如何說是葛明霞?」高力士又道:「學士公有所不知,葛明霞逃難,誤落奸人之手,騙得賣與郭汾陽府中。郭公問她來歷,奏聞皇上,因此,欽賜來完姻。」太白道:「如此說,那個葛明霞,只怕是假的。」力士道:「那汾陽作事精細,若是假的,豈肯作欺君之事?只怕學士公送來的那一位葛明霞是假的。」太白笑道:「不差,不差,別人送來的是真的,她嫡嫡親親的父親而托我送來,難道是假的不成?」高力士道:「這等說起來,連咱也尋思不來了。」太白道:「不妨,少不得有個明白。今晚可吃個大醉,明日再講。」力士笑道:「學士公吃醉了,不要又叫咱脫靴。」太白又笑道:「此是我醉後狂放,不要介意。」高力士笑道:「咱若介意,今日不說了。」

  兩個相對大笑。只有鍾景期呆呆坐著,聽他倆人說話,如在夢中,開口不得,倒象做新娘的一般,勉強舉杯勸解。李太白、高力士又飲了一會,起身作別。高力士自回皇華亭,李太白回船內去了。景期送了二人,轉入內衙,與雷天然說上項事情,雷天然道:「這怎麼處,葛公又不在此,誰人辨斷真假?」鍾景期坐一會,左思右想,沒個頭緒,只得與雷天然就寢了。

  次早起來,天然向景期道:「此事真是難處,莫若待妾身去拜望她倆個,問他可有什麼憑據,取了一看,便知真假了。」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天然一面梳妝,景期一面傳令出去,著人役伺候。天然打扮停當,到後堂上了四人大轎,勇兒並十個護衛青衣女,一齊隨著。前面人役吆喝而去,景期在署中獨自坐下,專等雷天然回來,便知分曉。正是: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景期悶坐下了半天,見天然回來,景期接著忙問道:「事體如何?」天然道:「若論其姿容,兩個也不相上下,只是事體一發不明白了。」景期道:「怎麼不明白?」天然道:「妾身先到船上,見葛公送來那位明霞小姐,她將范陽逃難在路經過許多苦楚,後來遇見父親的話,一一說與妾身聽了。後又問他可有憑據,她便將我先叔贈她的路引為據取得在此。」景期接過路引來看道:「這不消說是真的了。」天然道:「聖上賜來那位明霞小姐,也難就說是假的。」景期道:「為何呢?」天然道:「妾身次到館驛中見了她,她的說話,句句與葛公送來那位說的相合,只多得被人騙到郭府中這一段。奴討她的憑據來看,卻又甚是作怪。」景期道:「她有什麼憑據?」天然道:「她取出白綾帕,有相公與她唱和的詩兒在上,妾身也取在此。」

  景期接來看了,大驚道:「這是下官與葛小姐始訂姻盟時節做的,如此看起來,那個也是真的了。」天然笑道:「有一真必有一假,如何說倆個通是真的?」景期道:「下官在千軍萬馬中,方寸未常小亂。今日竟如醉如癡,不知天地為何物了。我想古來多有佳人才子,成就良緣,偏是我鍾景期有這許多魔障。」天然道:「相公且免怨悶,妾又有一計在此。」景期道:「又有何計?」天然道:「不如待妾設一大宴,請她二人赴席,並當面自己去值辨一個明白,可不是好?」景期道:「此計甚妙!」雷天然道:「若在衙門裡不便,可請到公所便好。」鍾景期道:「南門外一個大花園,是安祿山蓋造的離宮,地名萬花宮,我改為春明園,內中也有錦香亭一座,甚是寬敞,可設宴在內。我想當初在錦香亭上,訂葛小姐的婚盟,如今這裡恰好又有一席錦香亭,可不是合著前次佳兆。」天然道:「如此甚妙。」鍾景期就發銀子,著馮元出去,到春明園中安排筵宴。天然寫了二個請啟,差勇兒到二處去投送。

  次日,天然戴著玲瓏碧玉鳳頭冠,穿著大紅盤金團鳳袍,月白瀟花湘水裙,叫勇兒隨著。又有二十名女樂,原是史思明家的,景期收在署中,這日也令隨到園中侑酒。一乘大轎,抬著天然,許多人役跟隨,到得春明園裡。天然叫人役在園外伺候,只帶勇兒女樂進園。來到錦香亭上,觀看筵宴,上掛錦障,下鋪絨草,屏開孔雀,褥隱芙蓉,銀盤金瓶,玉杯象箸,甚是整齊。忽見一陣鼓樂,早報道:「東京葛小姐到了。」只見十數個侍女,引著轎子進來。碧秋冉冉出轎,見她頭戴綴珠貼翠花冠,身穿五彩妝花紅蟒,好似天仙模樣。天然降階迎入亭中,敘禮送坐。丫環跪下獻茶。

  茶罷,又見外面報道:「欽賜的葛小姐到了。」天然起身下階立候了。許多侍婢擁著八人大轎,前面擺著兩扇「奉旨賜婚」的朱紅金字牌,後面又隨著一乘小轎。碧秋在亭中,心裡憤憤的,只等她來,便要將葛太古家中事來盤倒她。那轎子到了庭中歇下,有女使將黃傘遮著轎門。這明霞出來,雷天然一看,見她頭戴五鳳朝陽的寶冠,身穿九龍盤舞的錦袍,原來碧秋站在亭上,因黃傘遮了轎子,所以看不見明霞。那明霞恰早看見了碧秋,便驚問道:「亭中可是我衛碧秋妹子麼?卻為何在此?」

  碧秋聽見,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大驚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正是明霞姐
姐。」二人方走進來,那後面小轎裡大叫道:「我那碧秋的兒呀,我哪一日不思著你,誰知你在這裡相逢。」碧秋聽見是母親衛嫗的聲音,便連忙走下亭來。小轎走出一個婆子來,果然是衛嫗。母女二人,抱頭大哭。明霞也與碧秋揮手拭淚。

  雷天然看的呆了,便與她三人重新敘禮送坐。碧秋道:「家慈母在此,奴應當隅坐了。」明霞道:「若如此,倒不穩便,不如請衛媽媽台坐了吧?」這碧秋依允。第一位明霞,第二位碧秋,雷天然主位,衛嫗向上台坐。茶過一通,天然開言細問端的。她三人各將前後事情,細細說出。天然如夢方覺,連她二人也各自明白了。勇兒稟道:「筵席已定,請各位夫人上席。」

  雷天然猛省道:「我倒忘了,今日衛老夫人在此,吩咐快去再備一桌宴來。」衛嫗笑道:「今日之宴。非老婦所可與席,況且坐位不便。雷夫人不必費心,老身且先回去,只是今日三位須要停妥坐位。老身斗膽,僭為主盟,與三位定下坐次,日後共事經略公,如今日席間次序便了。」天然道:「奴家恭聽大教。」衛嫗道:「以前葛小姐與小女,不知分曉,並驅中原,不知誰得誰失。今已明白,那經略公原聘既是葛明霞。葛御史送來,也是葛明霞﹔聖上賜婚的,又是葛明霞。這第一座正位,不消說是葛小姐了。小女雖以李代桃,但既已來此,萬無他適之理,少不得同事一人。只是雷夫人已早居其次,難道小女晚來,到好僭越,第二位自然是雷夫人。第三個是小女便了。」

  三人大家悅服。衛嫗道:「今日老身暫別,只不要到館驛中去了,竟到小女船上,待她回來,好敘闊情。」說罷,作別上轎而去。天然就叫勇兒傳諭馮元,教他備一席酒送到船上去,勇兒領命而行。

  天然吩咐作樂定席。碧秋道:「若論賓主該是雷夫人定席,若照適才家母這等說,就不敢獨勞雷夫人了。我們三人何不向天一拜,依次而坐。令侍兒們把盞吧!」葛明霞、雷天然齊聲說道:「有理!有理!」三人一齊向天拜了,然後入席。葛明霞居中,雷天然居左,衛碧秋居右,侍女們輪流奉酒。亭前女樂吹彈歌舞,宴完一齊起身作別,各自回去。

  天然到署中,將席間事體說與鍾景期聽了。景期大喜,就請高力士、李太白來說明了。擇了黃道吉日,先迎詔書開讀了,方才發轎到二處娶親。花燈簇擁,鼓樂喧鬧。不多時,兩處花轎齊到,掌禮人請出兩位新人。景期穿了平北公服色,蟒袍玉帶,出來與明霞、碧秋拜了堂,掌燈進內,雷天然也來相見了,飲過花燭喜筵。

  是夜,景期就在明霞房裡睡。次夜,在碧秋房裡睡。以後先葛次雷後衛,永遠為例。到得七朝,連衛嫗也接來了。又吩咐有司,尋著紅子的塚,掘去李豬兒誤立的石碑,重新建造純靜夫人的牌坊、廟宇,安排祭禮。景期與三位夫人,一齊親臨祭奠。祭畢回來,恰好有報,說僕固懷恩招降了賊將薛嵩、田承嗣等,河北、山東悉平。景期遂領了家眷,班師回京。先朝拜了天子,即就去拜謝郭子儀。

  是日,聖旨拜鍾景期紫微省大學士,平章軍國大事。景期謝恩出來,選了祭祀吉期,同三位夫人到父母墳上祭掃拜謁。
  朝廷將虢國夫人的空宅,賜與鍾景期為第。那葛太古也回京復命,與葛明霞相見,悲喜交集。景期就將宅子打通了葛家園,每日與三位夫人在內作樂。她三個各有所長,葛明霞賢淑,雷天然英武,衛碧秋巧慧,與景期唱隨和好。妻妾之間,相親相愛。後來葛夫人連生二子,雷、衛二夫人各生一子。到長大時節,景期將明霞生的長子立為應襲,取名鍾紹烈,恩陰為左贊善﹔將次子姓了葛,承接葛太古的宗祀,取名葛鍾英。因葛太古的勛勞,蔭為五經博士。將天然生的一子,姓了雷,承續雷海青,雷萬春的宗脈,取名雷鍾武,以海青、萬春功績恩蔭為金吾將軍。碧秋生的一子,姓了衛,承頂衛氏宗祧,取名衛鍾美,後中探花。景期在朝做了二十年宰相。

  一日,同三位夫人在錦香亭上檢書,檢出虢國夫人遺贈的詩箋看了,忽然猛省道:「宦海風波,豈宜貪戀?下官意欲告休林下,三位夫人意下如何?」明霞、碧秋齊道:「曾記慈航靜室中達摩點化之言,說得意濃時,急須回首。相公之言,甚合此意。」天然道:「急流勇退,正是英雄手段。相公所見極是。」景期遂上表辭官,天子准奏,命長子鍾紹烈襲封了平北公。葛太古已先告老在家,與景期終日賦詩飲酒。景期與三位夫人。歡和偕老,潛心修養,高壽而終。後來子孫繁衍,官爵連綿,豈非忠義之報!有詩為證:
  乾坤正氣賦流形,往事從頭說與君。
  昧理權奸徒作巧,全忠豪傑自流名。
  玷毛寫出鴛鴦譜,潑墨書成鸞鳳文。
  聚別悲歡轉眼去,皇天到底不虧人。





*** End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錦香亭" ***

Copyright 2023 LibraryBlog. All rights reserved.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