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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定情人 Author: Tianhuazangzhuren Language: Chinese 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 ***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定情人" *** 一回 本天倫談性命之情 遵母命遊婚姻之學 詩曰: 好色原兼性與情,故令人慾險難平。 苦依胡婦何曾死,歸對黎渦尚突生。 況是輕盈過燕燕,更加嬌麗勝鶯鶯。 若非心有相安處,未免搖搖作旆旌。 話說先年,四川成都府雙流縣,有一個宦家子弟,姓雙,因母親文夫人夢太白投懷而生,遂取名叫做雙星,表字不夜。父親雙佳文,曾做過禮部侍郎。這雙星三歲上,就沒了父親,肩下還有個兄弟,叫做雙辰,比雙星又小兩歲。兄弟二人,因父親亡過,俱是雙夫人撫養教訓成人。 此時雖門庭冷落,不比當年,卻喜得雙星天生穎異,自幼就聰明過人,更兼姿容秀美,矯矯出群。年方弱冠,早學富五車,里中士大夫見了的,無不刮目相待。到了十五歲上,偶然出來考考耍子,不期竟進了學。送學那一日,人見他簪花掛綵,髮覆眉心,腦如雪團樣白,脣似朱砂般紅,騎在馬上,迎將過去,更覺好看。看見的無不誇獎,以為好個少年風流秀才,遂一時驚動了城中有女之家,盡皆欣羨,或是央託朋友,或是買囑媒人,要求雙星為婿。不期雙星年紀雖小,立的主意倒甚老成。自小兒有人與他說親,他早祇是搖頭不應。母親還祇認他做孩提,不知其味,孟浪回人。及到了進學之後,有人來說親,他也祇是搖頭不允。 雙夫人方著急問他道:「婚室,乃男子的大事,你幸已長成,又進了個學,又正當授室之時,為何人來說親,不問好醜,都一例辭去,難道婚姻是不該做的?」雙星道:「婚姻關乎宗嗣,怎說不該?但孩兒年還有待,故辭去耳。」雙夫人道:「娶雖有待,若有門當戶對的,早定下了,使我安心,亦未為不可。」雙星道:「若論門戶,時盛時衰,何常之有,祇要其人當對耳。」雙夫人道:「門戶雖盛衰不常,然就眼前而論,再沒有個不檢盛而檢衰的道理。若說其人,深藏閨閣之中,或是有才無貌﹔或是有貌無才,又不與人相看,那裏知道他當對不當對。大約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繩繫足,非人力所能勉強。莫若定了一個,便完了一件,我便放一件心。」。雙星道:「母親分付,雖是正理,但天心茫昧,無所適從,而人事卻有妍有媸,活潑潑在前,亦不能盡聽天心而自不做主。然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故孩兒欲任性所為,以合天心,想遲速高低定然有通,母親幸無汲汲。」雙夫人一時說他不過,祇得聽他。 又過了些時,忽一個現任的顯宦,央縉紳媒人來議親。雙夫人滿心歡喜,以為必成,不料雙星也一例辭了。雙夫人甚是著急,自與兒子說了兩番,見兒子不聽,祇得央了他一個同學最相好的朋友,叫做龐襄,勸雙星說道:「令堂為兄親事十分著急,不知兄東家也辭,西家也拒,卻是何意,難道兄少年人竟不娶麼?」雙星道:「夫婦五倫之一,為何不娶?」龐襄道:「既原要娶,為何顯宦良姻,亦皆謝去?」雙星道:「小弟謝去的是非且慢講,且先請教吾兄所說的這段親事,怎見得就是顯宦,就是良姻?」龐襄道:「官尊則為顯宦,顯宦之女,門楣榮耀,則為良姻。人人皆知,難道兄轉不知?」 雙星聽了大笑道:「兄所論者,皆一時之淺見耳。若說官尊則為顯宦,倘一日罷官降職,則宦不顯矣。宦不顯而門楣冷落,則其女之姻,良乎不良乎?」龐襄道:「若據兄這等思前想後,說起來,則是天下再無良姻矣。」雙星道:「怎麼沒有?所謂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遺’,住河洲之上﹔關雎賦性,窈窕為容﹔百兩迎來,三星會合﹔無論宜室宜家,有鼓鐘琴瑟之樂。即不幸而貧賤,糟糠亦畫春山之眉而樂飢,賦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舉案之禮,必不以時事坎坷,而乖唱隨之情。此方無愧於倫常,而謂之佳偶也。」 龐襄聽了,也笑道:「兄想頭到也想得妙,議論到也議得奇,若執定這個想頭議論去娶親,祇怕今生今世娶不成了。」雙星道:「這是為何?」龐襄道:「孟光雖賢卻非絕色,西施縱美豈是淑人?若要兼而有之,那裏去尋?」雙星道:「兄不要看得天地獃了,世界小了。天地既生了我一個雙不夜,世界中便自有一個才美兼全的佳人與我雙不夜作配。況我雙不夜胸中又讀了幾卷詩書,筆下又寫得出幾篇文字,兩隻眼睛,又認得出妍媸好歹,怎肯匆匆草草,娶一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醜婦,朝夕與之相對?況小弟又不老,便再遲三五年也不妨。兄不要替小弟擔憂著急。」 龐襄見說不入,祇得別了,報知雙夫人道:「我看令郎之意,功名他所自有,富貴二字全不在他心上。今與媒人議親,叫他不要論門楣高下,祇須訪求一個絕色女子,與令郎自相中意,方纔得能成事。若祇管泛泛撮合,斷然無用。」雙夫人聽了,點頭道是。遂分付媒人各處去求絕色。 過不得數日,眾媒人果東家去訪西家去尋,果張家李家尋訪了十數家出類拔萃的標緻女子,情願與人相看,不怕人不中意。故雙夫人又著人請了龐襄來,央他攛掇雙星各家去看。雙星知是母命,祇得勉強同著龐襄各家去看。龐襄看了,見都是十六、七、八歲的女子,生得烏頭綠鬢,粉白脂紅,早魂都銷盡,以為雙星造化,必然中意。不期雙星看了這個嫌肥,那個憎瘦,不厭其太赤,就怪其太白,並無一人看得入眼,竟都回覆了來家。 龐襄不禁急起來,說道:「不夜兄,莫怪小弟說,這些女子,夭夭如桃,盈盈似柳,即較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自顧不減,為何不夜兄竟視之如閒花野草,略不注目凝盼,無乃矯之太過,近於不情乎?」雙星道:「兄非情中人,如何知情之淺深?所謂矯情者,事關利害,又屬眾目觀望,故不得不矯喜為怒,以鎮定人心。至於好惡之情,出之性命,怎生矯得?」龐襄道:「吾兄既非矯情,難道這些嬌麗女子,小弟都看得青黃無主﹔而仁兄獨如司空見慣,而無一人中意,豈盡看得不美耶?」雙星道:「有女如玉,怎說不美。美固美矣,但可惜眉目間無詠雪的才情,吟風的韻度,故少遜一籌,不足定人之情耳。」 龐襄道:「小弟祇以為兄全看得不美,則無可奈何。既稱美矣,則姿容是實,那些才情韻度,俱屬渺茫,怎肯捨去真人物,而轉捕風捉影,去求那些虛應之故事,以缺宗嗣大倫,而失慈母之望,豈仁兄大孝之所出?莫若勉結絲蘿,以完夫妻之案。」雙星道:「仁兄見教,自是良言。但不知夫妻之倫,卻與君臣父子不同。」龐襄道:「且請教有何不同?」 雙星道:「君臣父子之倫,出乎性者也,性中祇一忠孝盡之矣。若夫妻和合,則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則情生情滅,情淺情深,無所不至,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銷心醉之人,滿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若稍有絲忽不甘,未免終留一隙。小弟若委曲此心,苟且婚姻,而強從台教,即終身無所遇,而琴瑟靜好之情,尚未免歉然。倘僥倖而再逢道蘊、左嬪之人於江皋,卻如何發付?慾不愛,則情動於中,豈能自制﹔若貪後棄前,薄幸何辭?不識此時,仁兄將何教我?」 龐襄道:「意外忽逢才美,此亦必無之事。設或有之,即推阿嬌之例,貯之金屋,亦未為不可。」雙星笑道:「兄何看得金屋太重,而才美女子之甚輕耶?倘三生有幸,得遇道蘊、左嬪其人者,則性命可以不有,富貴可以全捐。雖置香奩首座以待之,猶恐薄書生無才,不褻於歸,奈何言及‘金屋’?‘金屋’不過貯美人之地,何敢辱我才慧之淑媛?吾兄不知有海,故見水即驚耳。」龐襄道:「小弟固不足論,但思才美為虛名虛譽,非實有輕重短長之可衡量。桃花紅得可憐,梨花白得可愛,不知仁兄以何為海,以何為水?」雙星道:「吾亦不自知孰為輕重,孰為短長,但憑吾情以為衡量耳。」龐襄道:「這又是奇談了。且請教吾兄之情,何以衡量?」 雙星道:「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滅淺深。吾情若見桃花之紅而動,得桃花之紅而即定,則吾以桃紅為海,而終身願與俗老矣。吾情若見梨花之白而不動,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則吾以梨花為水,雖一時亦不願與之同心矣。今蒙眾媒引見,諸女子雖盡是二八佳人,翠眉蟬鬢,然覿面相親,奈吾情不動何?吾情既不為其人而動,則其人必非吾定情之人。實與兄說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願一世孤單,決不肯自棄我雙不夜之少年才美,擁脂粉而在衾裯中做聾聵人,虛度此生也。此弟素心也,承兄雅愛諄諄,弟非敢拒逆,奈吾情如此,故不得不直直披露,望吾兄諒之。」 龐襄聽了,驚以為奇。知不可強,遂別去,回覆了雙夫人。雙夫人無可奈何,祇得又因循下了。正是: 紛絲糾結費經綸,野馬狂奔豈易馴。 情到不堪寧貼處,必須尋個定情人。 過了些時,雙夫人終放心不下,因又與雙星說道:「人生在世,惟婚宦二事最為要緊,功名尚不妨遲早,惟此室家,乃少年必不可緩之事。你若祇管悠悠忽忽,教我如何放得心下。」雙星聽了,沉吟半晌道:「既是母親如此著急,孩兒也說不得了,祇得要上心去尋一個媳婦來,侍奉母親了。」雙夫人聽了,方纔歡喜道:「你若肯自去尋親,免得我東西求人,更覺快心。況央人尋來之親,皆不中你之意,但不知你要在那裏去尋?」雙星道:「這雙流縣裏,料想求不出,這成都府中,懸斷也未便有。孩兒祇得信步而去,或者天緣有在,突然相遇,也不可知,那裏定得地方?卻喜兄弟在母親膝下,可以代孩兒侍奉,故孩兒得以安心前去。 雙夫人道:「我在家中,你不須記掛。但你此去,須要認真了展轉反側的念頭,先做完了好逑的題目,切莫要又為朋友詩酒留連,樂而忘返。」雙星道:「孩兒怎敢。」 雙夫人又說道:「我兒此去,所求所遇,雖限不得地方,然出門的道路,或山或水,亦必先定所向往,須與娘說明,使娘倚閭有方耳。」雙星道:「孩兒此去,心下雖為婚姻,然婚姻二字,見人卻說不出口,祇好以遊學為名。竊見文章氣運,閨秀風流,莫不勝於東南一帶。孩兒今去,須由廣而閩,由閩而浙,以及大江以南,細細去流覽那山川花柳之妙。孩兒想地靈人傑,此中定有所遇。」 雙夫人聽見兒子說得井井鑿鑿,知非孟浪之遊,十分歡喜。遂收拾冬裘夏葛,俱密縫針線,以明慈母之愛。到臨行時,又忽想起來,取了一本父親的舊同門錄,與他道:「你父親的同年故舊,天下皆有,雖喪亡過多,或尚有存者。所到之處,將同門錄一查自知,設使遇見,可去拜拜,雖不望他破格垂青,便小小做個地主,也強似客寓。」雙星道:「世態人情,這個那裏望得。」雙夫人道:「雖說如此,也不可一例抹殺。我還依稀記得,你父親有個最相厚的同年,曾要過繼你為子,又要將女兒招你為婿,彼時說得十分親切。自從你父親亡後,到今十四、五年,我昏懂懂的,連那同年的姓名都記憶不起了。今日說來,雖都是夢話,然你父親的行事,你為子的,也不可不知。」雙星俱一一領受在心。 雙夫人遂打點盤纏,並土儀禮物,以為行李之備。又叫人整治酒肴,命雙辰與哥哥送行·又撿了一個上好出行的日子,雙星拜辭了母親,又與兄弟拜別,因說道:「愚兄出門遊學,負笈東南,也祇為急於纘述前業,光榮門第,故負不孝之名,遠違膝下。望賢弟在家,母親處早晚慇懃承顏侍奉,使我前去心安。賢弟學業,亦不可怠惰。大約愚兄此去三年,學業稍成,即回家與賢弟聚首矣。」說完,使書童青雲、野鶴,挑了琴劍書箱,鋪程行李,出門而去。 雙夫人送至大門,依依不捨。雙辰直送到二十里外,方纔分手,含淚歸家。雙星登臨大路而行。 正是: 琴劍溯朗促去裝,不辭辛苦到他鄉。 盡疑負笈求師友,誰道河洲荇菜忙。 雙星上了大路,青雲挑了琴劍書箱,野鶴負了行囊衾枕,三人逢山過山,遇水涉水。雙星又不巴家趕路,又不晝夜奔馳,無非是尋香覓味,觸景生情,故此在路也不計日月,有佳處即便停留。或登高舒嘯,或臨流賦詩。或途中連宵僧舍,或入城竟日朱門。遇花賞花,見柳看柳。又且身邊盤費充囊,故此逢州過府,穿縣遊村,畢竟要留連幾日,尋消問息一番,方纔起行。 早過了廣東,又過了福建,雖見過名山大川,接見了許多名人韻士,隱逸高人,也就見了些遊春士女,喬扮嬌娃,然並不見一個出奇拔類的女子,心下不覺駭然道:「我這些時尋訪,可謂盡心竭力,然並不見有一屬目之人,與吾鄉何異?若祇如此訪求,即尋遍天涯,窮年累月,老死道途,終難邀淑女之憐,豈不是水中撈月,如之奈何?」想到此際,一時不覺興致索然,怏怏不快。 因又想道:「說便是如此說,想便是如此想,然我既具此苦心,豈可半途隳念,少不得水到成渠,決不使我空來虛往。況且從來閨秀,閨閫藏嬌,尚恐春光透泄,豈在郊原岑隰之間,可遇而得也。」因又想道:「古稱西子而遇范伯,豈又是空言耶?還是我心不堅耳。」於是又勇往而前。 正是: 天臺有路接藍橋,多少紅絲繫鳳簫。 尋到關雎洲渚上,管教琴瑟賦桃夭。 雙星主僕三人,在路上不止一日,早入了浙境。又行了數日,雙星見山明水秀,人物秀雅,與他處不同,不勝大喜。因著野鶴、青雲歇下行囊,尋問土人。 二人去了半晌,來說道:「此乃浙江山陰會稽地方,到紹興府不遠了。」雙星聽了大喜道:「吾聞會稽諸暨、蘭亭、禹穴、子陵釣臺、苧蘿若耶、曹娥勝跡,皆聚於此。雖是人亡代謝,年遠無徵,然必有基址可存。我今至此,豈可不流覽一番,以留佳話。」祇因這一番流覽,有分教:溪邊釣叟說出前緣,蘭室名姝重提往事。 不知雙星所遇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負笈探奇不憚山山還水水 逢人話舊忽驚妹妹拜哥哥 詞云: 隨地求才,逢花問色,一才一色何曾得。無端說出舊行藏,忽然透出真消息。 他但聞名,我原不識,這番相見真難測。莫驚莫怪英疑猜,大都還是紅絲力。 〈踏莎行〉 雙星一路來,因奉母命,將父親的同門錄帶在囊中,遂到處查訪幾個年家去拜望。誰知人情世態,十分冷淡,最殷勤的款留一茶一飯足矣,還有推事故不相見的。雙星付之一笑。及到了山陰會稽地方,不勝歡喜,要去遊覽一番。遂不問年家,竟叫青雲、野朗去尋下處。 二人去尋了半日,沒有潔淨的所在,祇有一個古寺,二人遂走進寺中,尋見寺僧說知。寺僧聽見二人說是四川雙侍郎的公子,今來遊學,要借寺中歇宿,便不敢怠慢,連忙應承。隨即穿了袈裟,帶上毘盧大帽,走出山門,躬身迎接道:「山僧不知公子遠來,有失迎迓勿罪。」遂一路迎請雙星入去。 雙星到了山門,細看匾額上是惠度禪林。到了大殿,先參禮如來,然後與寺僧相見。相見過,因說道:「學生巴蜀,特慕西陵遺跡,不辭遠涉而來,一時未得地主,特造上剎,欲賃求半榻以容膝,房金如例。」寺僧連忙打恭道:「公子乃名流紳裔,為愛清幽,探奇尋趣,真文人高雅之懷。小僧自愧年深蕭寺,傾圮頹垣,不堪以榻陳蕃。既蒙公子不棄,小僧敢不領命。」 不一時,送上茶來。雙星因問道:「老師法號,敢求見教。」寺僧道:「小僧法名靜遠。」雙星道:「原來是靜老師。」因又問道:「方纔學生步臨溪口,適見此山青巒秀色,環繞寺門,不知此山何名?此寺起於何代?乞靜老師指示。」靜遠道:「此山舊名剡山。相傳秦始皇東遊時,望見此中有王氣,因鑿斷以泄地脈,後又改名鹿胎山。」雙星道:「既名剡山,為何又名鹿胎?寺名惠度,又是何義?」靜遠道:「有個緣故。此寺乃小僧二百四十六代先師所建,當時先師姓陳,名惠度,中年棄文就武。一日獵於此山,適見一鹿走過,先師彎弓射中鹿腹。不期此鹿腹中有孕,被箭傷胎,逃入山中,產了小鹿。先師不捨,趕入山追尋,祇見那母鹿見有人來,忽作悲鳴之狀。先師走至鹿所,不去驚他,那母鹿見小鹿受傷,將舌舔小鹿傷處。不期小鹿傷重,隨舔而死。那母鹿見了,哀叫悲號,亦即跳死。先師見了,不勝追悔,遂將二鹿埋葬,隨即披剃為僧,一心向佛,後來成了正果。因建此寺,遂名惠度寺。」雙星道:「原來有這些出處。」 遂又問這些遠近古跡,靜遠俱對答如流。雙星大喜,因想道:「果然浙人出言不俗,緇流亦是如此。」靜遠遂起身邀公子委委曲曲,到三間雪洞般的小禪房中來。雙星進去一看,果然幽雅潔淨,床帳俱全。因笑對靜遠道:「學生今日得一佛印矣。」靜遠笑道:「公子實過坡公,小僧不敢居也。」青雲、野鶴因將行李安頓,自出去了。 不一時,小沙彌送上茶點,靜遠與雙公子二人談得甚是投機,雙星歡然住下歇宿不題。 到了次日,雙星著野鶴看守行李,自帶了青雲,終日到那行雲流水,曲徑郊原,恣意去領略那山水趣味。 忽一日行到千岩競秀、萬塹爭流、古木參天之處,忽見一帶居民,在山環水抱之中,十分得地。雙星入去,見村落茂盛,又見往來之人,徐行緩步,舉動斯文,不勝稱羨。暗想道:「此處必人傑地靈,不然,亦有隱逸高士在內。」因問里人道:「借問老哥,此處是甚麼地方?」那人道:「這位相公,想是別處人,到此遊覽古跡的了。此處地名‘筆花墅’,內有‘夢筆橋’,相傳是江淹的古跡,故此為名。內有王羲之的‘墨池’,范仲淹的‘清白堂’,又有‘越王臺’、‘蓬萊閣’、‘曹娥碑’、‘嚴光墓’,還有許多的勝跡,一時也說不盡,相公就在這邊住上整年,也是不厭的。」雙星聽見這人說出許多名勝的所在,不勝大喜,遂同青雲慢慢的依著曲徑,沿著小河而來。 正是: 關關雎鳩在河洲,草草花花盡好逑。 天意不知何所在,忽牽一縷到溪頭。 卻說這地方,有一大老,姓江名章,字鑒湖,是江淹二十代的玄孫,祖居於此。這江章少年登第,為官二十餘年,曾做過少師。他因子嗣艱難,宦途無興。江章又慮官高多險,急流勇退。到了四十七歲上,遂乞休致仕,同夫人山氏回家,優遊林下,要算做一位明哲保身之人了。 在朝為宮時,山氏夫人一夜忽得一夢,夢入天宮,仙女賜珠一粒,江夫人拜而受之,因而有孕。到了十月滿足,江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使侍妾報知老爺,江章大喜。因夫人夢得珠而生,遂取名蕊珠,欲比花蕊夫人之才色。這蕊珠小姐到了六、七歲時,容光如洗,聰慧非凡。江章夫妻,視為掌上之珠,與兒子一般,竟不作女兒看待。後歸,閒居林下,便終日教訓女兒為事。 這蕊珠小姐,一教即知。到了十一、二歲,連文章俱做得可觀,至於詩詞,出口皆有驚人之句。江章對夫人常說道:「若當今開女科試才,我孩兒必取狀元,惜乎非是男兒。」江夫人道:「有女如此,生男也未必勝他。」這蕊珠小姐十三歲,長成得異樣嬌姿,風流堪畫。江章見他長成,每每留心擇婿,必欲得才子配之方快。然一時不能有中意之人,就有縉紳之家,聞知他蕊珠小姐才多貌美,往往央媒求聘,江章見人家子弟,不過是膏粱紈袴之流,俱不肯應承。 這年蕊珠小姐已十四歲了,真是工容俱備,德性幽閒。江章、夫人愛他,遂將那萬卉園中拂雲樓收拾與小姐為臥室。又見他喜於書史,遂將各種書籍堆積其中。因此,樓上有看不盡的詩書,園中有玩不了的景致。又有兩個侍妾,一名若霞,一名彩雲,各有姿色,惟彩雲為最,蕊珠小姐甚是喜他。小姐在這拂雲樓上,終日吟哦弄筆,到了繡倦時,便同彩雲、若霞下樓進園看花玩柳,見景即便題詩,故此園亭四壁,俱有小姐的題詠在上。這蕊珠小姐,真是綺羅隊裏,錦繡叢中長成過日,受盡了人間洞府之福,享盡了宰相人家之榮,若不是神仙天眷,也消受不起。 且說這日江章閒暇無事,帶領小童,到了蘭渚之上,綠柳垂蔭之下,靈圯橋邊,看那湍流不息。小童忙將繡墩放下,請江章坐了,取過絲綸,釣魚為樂。恰好這日雙星帶著青雲,依著曲徑盤旋。又沿著小河,看那涓涓逝水。走到靈圯橋,忽見一個老者坐著,手執絲綸,端然不動。雙星立在旁邊,細細將那老兒一看,祇見那老者: 半垂白髮半烏頭,自是公卿學隱流。 除去桐江兼渭水,有誰能具此綸鉤。 雙星看了,不免駭然驚喜道:「此老相貌不凡,形容蒼古,必是一位用世之大隱君子,不可錯過。」因將巾幘衣服一整,緩步上前,到了這老者身後,低低說道:「老先生釣鰲巨手,為何移情於此巨口之細鱗,無亦仿蹈海之遺意乎?」 那老者看見水中微動,有魚戲鉤,正在出神之際,忽聽見有人與他說話,忙抬頭一看,祇見是一個儒雅翩翩少年秀士,再將他細細看來,但見: 亭亭落落又翩翩,貌近風流文近顛。 若問少年誰得似,依稀張緒是當年。 老者看見他人物秀美,出口不俗,行動安詳,不勝起敬,因放下絲綸,與他施禮。禮畢,即命小童移過小杌,請他坐下,笑著說道:「老夫年邁,已破浮雲。今日午夢初回,借此適意,然意不在得魚耳,何敢當足下過譽?」雙星道:「魚愛香餌,人貪厚爵。今老先生看透機關,借此遊戲,非高蹈而何?」江章笑道:「這種機關,祇可在功成名遂之後而為。吾觀足下,英英俊顏,前程遠大,因何不事芸窗,奔走道路,且負劍攜琴,而放誕於山水之間,不知何故?然而足下聲音非東南吉士,家鄉姓名,乞細一言,萬勿隱晦。」 雙星見問,忙打一恭道:「小子雙星,祖籍西川。先君官拜春卿,不幸早逝。幼失庭趨,自愧才疏學陋,雖拾一芹,卻恨偏隅乏友,磋琢無人,故負笈東南,尋師問難,寸光虛度,今年十九矣。」那老者聽見雙星說出姓名家鄉,不覺大驚道:「這等說來,莫非令尊台諱佳文麼?」雙星忙應道:「正是。」那老者聽了大喜,忙捻著白鬚笑嘻嘻說道:「大奇,大奇,我還疑是誰家美少年,原來就是我雙同年結義之子。十餘年來,音信杳然。我祇認大海萍蹤,無處可覓,不期今日無心恰恰遇著,真是奇逢了。」雙星聽了,也驚喜道:「先君棄世太早,小侄年幼,向日通家世誼,漠然不知。不知老年伯,是何台鼎?敢乞示明,以便登堂展拜。」 那老者道:「老夫姓江名章,字鑒湖,祖居於此。向年公車燕地,已落孫山,不欲來家,遂筑室於香山,潛心肄業,得遇令先尊,同志揣摹,抵足連宵,風雨無間。又蒙不棄,八拜訂交,情真手足。幸喜下年春榜,我二人皆得高標。在京同官數載,朝夕盤桓。這年育麟賢侄,同官慶賀,老夫亦在其中。因令堂夢太白入懷,故命名為星。將及三周,又蒙令先尊念我無子,又使汝拜我老夫妻為義父母。朝夕不離,祇思久聚。誰知天道不常,一旦令先尊變故,煢煢子母無依,老夫力助令堂與賢侄扶柩回蜀。我又在京濫職有年,以至少師。因思榮華易散,過隙白駒,祇管戀此烏紗,終無底止。又因後人無繼,祇得懇恩賜歸,消閒物外,又已是數年餘矣。每每思及賢母子,祇因關山杳遠,無便飛鴻,遂失存問。不期吾子少年,成立如斯,真可喜也。然既博青衫,則功名有待,也不必過急。尋師問學,雖亦賢者所為,然遠涉荊湘,朝南暮北,與其尋不識面之師,又不如日近聖賢以圖豁然通貫。今吾子少年簡練,想已久賦桃夭,獲麟振趾,不待言矣。祇不知令尊堂老年嫂別來近日如何?家事如何?還記得臨別時,尚有幼子,今又如何?可為我細言。 雙星聽了這番始末緣由,不勝感歎道:「原來老伯如此施恩,愚侄一向竟如生於雲霧。蒙問,家慈健飯,託庇粗安。先君宦囊涼薄,然亦無告於人。小侄年雖及壯,實未曾諧琴瑟之歡,意欲有待也。舍弟今亦長成矣。」江章道:「少年室家,人所不免。吾子有待之說,又是何意?」雙星道:「小侄不過望成名耳,故此磋跎,非有他見也。」江章聽了大喜道:「既吾子著意求名,則前程不可知矣。但同是一學,亦不必遠行,且同到我家,與你朝夕討論如何?」雙星道:「得蒙大人肯授心傳,小子實出萬幸。」江章遂攜了雙星,緩步而歸。 正是: 出門原為覓奇緣,驀忽相逢是偶然。 盡道歡然逢故舊,誰知恰是赤繩牽。 江章一路說說笑笑,同著雙星到家。走至廳中,雙星便要請拜見,江章止住,遂帶了雙星同入後堂,來見夫人道:「你一向思念雙家元哥,不期今日忽來此相遇。」夫人聽了又驚又喜道:「我那雙元哥在那裏?」江章因指著雙星道:「這不是。」江夫人忙定睛再看道:「想起當時,元哥還在懷抱,繼名於我。別後數年,不期長成得如此俊秀,我竟認不得了。今日不期而會,真可喜也。」雙星見江老夫妻叫出他的乳名來,知是真情,連忙叫人鋪下紅氈,請二人上坐,雙星納頭八拜道:「雙星不肖,自幼迷失前緣,今日得蒙二大人指明方知。不獨年誼,又蒙結義撫養為子,恩深義重,竟未展晨昏之報,罪若丘山矣!望二大人恕之。」江章與夫人聽了大喜,即著人整治酒肴,與雙公子洗塵。 雙星因問道:「不知二大人膝下,近日是誰侍奉?」江章道:「我自從別來,並未生子。還是在京過繼你這一年,生了一個小女,幸已長成,朝夕相依,到也頗不寂寞。」雙星道:「原來有個妹妹承歡,則辨弦詠雪,自不減斑衣了。」江章微笑道:「他人面前,不便直言,今對不夜,自家兄妹,怎好為客套之言。你妹子聰慧多才,實實可以娛我夫妻之老。」雙星道:「賢妹仙苑明珠,自不同於凡品。」江夫人因接著說道:「既是自家兄妹,何不喚出來拜見哥哥。」江章道:「拜見是免不得的。趁今日無事,就著人喚出來拜見拜見也好。」 江夫人因喚過侍妾彩雲來,說道:「你去拂雲樓,請了小姐出來,與雙公子相見。若小姐不願來,你可說雙公子是自幼過繼老爺為子的,與小姐有兄妹之分,應該相見的。」 彩雲領命,連忙走上拂雲樓來,笑嘻嘻的說道:「夫人有命,叫賤妾來請小姐出去,與雙公子相見。」蕊珠小姐聽了,連忙問道:「這雙公子是誰,為何要我去見他?」彩雲道:「這個雙公子是四川人,還是當初老爺夫人在京作官時,與雙侍郎老爺有八拜之交,雙侍郎生了這公子,我老爺夫人愛他,遂繼名在老爺夫人名下。後來公子的父親死了,雙公子止得三歲,同他母親回家,一向也不曉得了,今日老爺偶然在外閒行,不期而遇,說起緣故,請了來家。雙公子拜見過老爺夫人了。這雙公子一表非俗,竟象個女兒般標緻,小姐見時,還認他是個女兒哩。」小姐聽了,半晌道:「原來是他,老爺夫人也時常說他不知如何了。祇是他一個生人,怎好去相見?」彩雲道:「夫人原說道,他是從小時拜認為子的,與小姐是兄妹一般,不妨相見。如今考爺夫人坐著立等,請小姐出去拜見。」 小姐聽了,見不能推辭,祇得走近妝臺前,勻梳髮鬢,暗畫雙娥,釵分左右,金鳳當頭。此時初夏的光景,小姐穿著一件柳芽織錦縐紗團花衫兒,外罩了一件玄色堆花比甲,羅裙八幅,又束著五色絲絛,上結著佩環,腳下穿著練白縐紗繡成荷花瓣兒的一雙膝褲,微微露出一點紅鞋。於是輕移蓮步,彩雲、若霞在前引導,不一時走近屏門之後,彩雲先走出來,對老爺夫人說道:「小姐請來也。」 此時雙星久已聽見夫人著侍妾去請小姐出來相見,心中也祇道還是向日看見過的這些女子一樣,全不動念。正坐著與夫人說些家事,忽見侍妾走來說小姐來也,雙星忙抬頭一看。祇見小姐尚未走出,早覺得一陣香風,暗暗的送來。又聽見環佩叮噹,那小姐輕雲冉冉的,走出廳來。雙星將小姐定睛一看,祇見這小姐生得: 花不肥,柳不瘦,別樣身材。珠生輝,玉生潤,異人顏色。眉梢橫淡墨,厭春山之太媚﹔眼角湛文星,笑秋水之無神。體輕盈,而金蓮蹙蹙展花箋﹔指纖長,而玉筍尖尖籠彩筆。髮縮莊老漆園之烏雲,膚凝學士玉堂之白雪。脂粉全消,獨存閨閣之儒風﹔詩書久見,時吐才人之文氣。錦心藏美,分明是綠鬢佳人﹔彤管生花,孰敢認紅顏女子。 雙星忽看見蕊珠小姐如天仙一般走近前來,驚得神魂酥蕩,魄走心馳。暗忖道:「怎的他家有此絕色佳人。」忙立起身來迎接。那小姐先走到父母面前,道了萬福。夫人因指著雙星說道:「這就是我時常所說繼名於我的雙家元哥了。」小姐祇得粉臉低垂,俏身移動,遂在下手立著。雙星連忙謙遜說:「愚兄巴中遠人,賢妹瑤臺仙子,閬苑名姝,本不當趨近。今蒙義父母二大人敘出親情,容雙星以子禮拜見矣。因於賢妹關手足之誼,故不識進退,敢有一拜。」蕊珠小姐低低說道:「小妹閨娃陋質,今日得識長兄,妹之幸也,應當拜識。」二人對拜了四拜。 拜罷,蕊珠小姐就退坐於夫人之旁。雙星此時,心猿意馬,已奔馳不定。欲待尋些言語與小姐交談,卻又奈江老夫妻坐在面前,不敢輕於啟齒,然一片神情已沾戀在蕊珠小姐身上,不暇他顧。江老夫妻又不住的問長問短,雙星口雖答應,祇覺說得沒頭沒緒。蕊珠小姐初見雙星亭亭皎皎,真可稱玉樹臨風,也不禁注目偷看。及坐了半晌,又見雙星出神在己,輾轉徬徨。恐其舉止失措,露出像來,後便難於相見,遂低低的辭了夫人,依舊帶著彩雲、若霞而去。雙星遠遠望見,又不敢留,又不敢送,竟癡獃在椅上,一聲不做。 江老見女兒去了,方又說道:「小女且是一個女子,卻喜得留心書史,寓意詩詞,大有男子之風,故我老夫妻竟忘情於子。」雙星因讚道:「千秋祇慕中郎女,百世誰思伯道兒。蕊珠賢妹且無論班姬儒雅,道蘊才情,祇望其林下丰神,世間那更有此寧馨?則二大人之箕裘,又出尋常外矣。」正說不了,家人移桌,擺上酒肴,三人同席而飲。飲完,江章就著人同青雲到惠度寺取回行李,又著人打掃東書院,與雙星安歇做房。雙星到晚,方辭了二人,歸到東書院而來。祇因這一住,有分教:無限春愁愁不了,一腔幽恨恨難窮。不知雙星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江少師認義兒引賊入室 珠小姐索和詩掩耳盜鈴 詞云: 有女繼兒承子舍,何如徑入東床,若叫暗暗搗玄霜,依然乘彩鳳,到底飲瓊漿。 才色從來連性命,況於才色當場。怎叫兩下不思量,情窺皆冷眼,私繫是癡腸。 〈臨江仙〉 話說雙星在江少師內廳喫完酒,江章叫人送在東書院歇宿,雖也有些酒意,卻心下喜歡,全不覺醉。因暗想道:我出門時曾許下母親,尋一個有才有色的媳婦回來,以為蘋蘩井臼之勞,誰知由廣及閩,走了一二千里的道路,並不遇一眉一目,縱有誇張佳麗,亦不過在脂粉中逞顏色,何堪作閨中之樂。我祇愁無以復母親之命,誰知行到浙江,無意中忽逢江老夫妻,親親切切認我為子,竟在深閨中,喚出女兒來,拜我為兄。來見面時,我還認做尋常女子,了不關心。及見面時,誰知竟是一個賽王嬙、誇西子的絕代佳人。突然相見,不曾打點的耳目精神,又因二老在坐,祇驚得青黃無主,竟不曾看得象心象意,又不曾說幾句關情的言語,以致慇懃。但默默坐了一霎,就入去了,竟撇下一天風韻,叫我無聊無賴。欲待相親,卻又匆匆草草,無計相親﹔欲放下,卻又繫肚牽腸,放他不下。這才是我前日在家對人說的定情之人也。人便僥倖有了,但不知還是定我之情,還是索我之命。 因坐在床上,塌伏著枕頭兒細想。因想道:「若沒有可意之人,縱紅成群,綠作隊,日夕相親,卻也無用。今既遇了此天生的尤物,且莫說無心相遇,信乎有緣﹔即使赤繩不繫,玉鏡難歸,也要去展一番崑崙之妙手,以見吾鍾情之不苟,便死也甘心。況江老夫妻愛我不啻親生,才入室,坐席尚未暖,早急呼妹妹以拜哥哥,略不避嫌疑,則此中徑路,豈不留一線。即蕊珠小姐相見時,羞縮固所不免,然羞縮中別有將迎也。非一味不近人情,或者展轉反側中,尚可少致慇懃耳。我之初意,雖蒙江老故舊美情,苦苦相留,然非我四海求凰之本念,尚不欲久淹留於此。今既文君咫尺,再僕僕天涯,則非算矣。祇得聊居子舍,長望東牆,再看機緣,以為進止。」想到快心,遂不覺沉沉睡去。 正是: 藍橋莫道無尋處,且喜天臺有路通。 若肯沿溪苦求覓,桃花流水在其中。 由了次日,雙星一覺醒來,早已紅日照於東窗之上。恐怕親誼疏冷,忙忙梳洗了,即整衣,竟入內室來問安。江章夫妻一向孤獨慣了,定省之禮,久已不望。今忽見雙星象親兒子的一般,走進來問安,不禁滿心歡喜。因留他坐了,說道:「你父親與我是同年好友,你實實是我年家子侄,原該以伯侄稱呼,但當時曾過繼了一番,又不是年伯年侄,竟是父子了。今既相逢,我留你在此,這名分必先正了,然後便於稱呼。」雙星聽了,暗暗想道:「若認年家伯侄,便不便入內。」因朗朗答應淳:「年家伯侄,與過繼父子,雖也相去不遠,然先君生前既已有拜義之命,今於死後如何敢違而更改。孩兒相見茫茫者,苦於不知也,今既剖明,違親之命為不孝,忘二大人之思為不義,似乎不可。望二大人仍置孩兒子膝下,則大人與先君當日一番舉動,不為虛哄一時也。 江章夫妻聽了,大喜不勝道:「我二人雖久矣甘心無子,然無子終不若有一子點綴目前之為快。今見不夜,我不敢執前議苦強者,恐不夜立身揚名以顯親別有志耳。」雙星道:「此固大人成全孩兒孝親之厚道,但孩兒想來,此事原兩不相傷。二大人欲孩兒認義者,不過欲孩兒在膝下應子舍之故事耳,非圖孩兒異日拾金紫以增榮也。況孩兒不肖,未必便能上達,即有寸進,仍歸之先君,則名報先君於終天,而身侍二大人於朝夕,名實兩全,或亦未為不可也。不識二大人以為何如?」 江章聽了,愈加歡喜道:「妙論,妙論,分別的快暢。竟以父子稱呼,祇不改姓便了。」因叫許多家人僕婦,俱來拜見雙公子。因分付道:「這雙公子,今已結義我為父、夫人為母、小姐為兄妹,以後祇稱大相公,不可作外人看待。」眾家人僕婦拜見過,俱領命散去。 正是: 昨日還為陌路人,今朝忽爾一家親。 相逢祇要機緣巧,誰是誰非莫認真。 雙星自在江家認了父子,使出入無人禁止,雖住在東院,以讀書為名,卻一心祇思量著蕊珠小姐,要再見一面。料想小姐不肯出來,自家又沒本事開口請見,祇借著問安名,朝夕間走到夫人室內來,希圖偶遇。不期住了月餘,安過數十次,次次皆蒙夫人留茶,留點心,留著說閒話,他東張西望,祇不見小姐的影兒。不獨小姐不見,連前番小姐的侍妾彩雲影兒也不見,心下十分驚怪,又不敢問人,惟悶悶而已。 你道為何不見?原來小姐住的這拂雲樓,正在夫人的臥房東首,因夫人的臥房牆高屋大,緊緊遮住,故看不見。若要進去,祇要從夫人臥房後一個小小的雙扇門兒入去,方纔走得到小姐樓上。小姐一向原也到夫人房裏來,問候父母之安,因夫人愛惜他,怕他朝夕間,拘拘的走來走去辛苦,故回了他不許來。惟到初一、十五日,江章與夫人到佛樓上燒香拜佛,方許小姐就近問候。故此夫人臥房中也來得稀少,惟有事要見,有話要說,方纔走來。若是無事,便祇在拂雲樓上看書做詩耍子,並看園中花卉,及賞玩各種古董而已,絕不輕易為人窺見。雙星那裏曉得這些緣故,祇道是有意避他,故私心揣摹著急。不知人生大慾男女一般,縱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慮摽梅失時,而願見君子者。故蕊珠小姐,自見雙星之後,見雙星少年清俊,儒雅風流,又似乎識竅多情,也未免默默動心。雖相見時不敢久留,辭了歸閣,然心窩中已落了一片情絲,東西縹渺,卻又無因無依,不敢認真。因此坐在拂雲樓上,焚香啜茗,祇覺比往日無聊。一日看詩,忽看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忽然有觸,一時高興,遂拈出下句來作題目,賦了一首七言律詩道: 烏衣巷口不容潛,王謝堂前正捲簾。 低掠向人全不避,高飛入幕了無嫌。 弄情疑話隔年舊,尋路喜窺今日檐。 棲息但愁巢破損,落花飛絮又重添。 蕊珠小姐做完了詩,自看了數遍,自覺得意,惜無人賞識,因將錦箋錄出,竟拿到夫人房裏來,要尋父親觀看。不期父親不在,房中祇有夫人,夫人看見女兒手中拿著一幅詩箋,欣欣而來,因說道:「今日想是我兒又得了佳句,要尋父親看了?」小姐道:「正是此意。不知父親那裏去了?」夫人道:「你父親今早纔喫了早飯,就被相好的一輩老友拉到準提庵看梅花去了。」小姐聽見,便將詩箋放在靠窗的桌上,因與母親閒話。 不期雙星在東書院坐得無聊,又放不下小姐,遂不禁又信步走到夫人房裏來,那裏敢指望撞見小姐。不料纔跨入房門,早看見小姐與夫人坐在裏面說話。這番喜出望外,那裏還避嫌疑,忙整整衣襟,上前與小姐施禮。小姐突然看見,迴避不及,未免慌張。夫人因笑說道:「元哥自家人,我兒那裏避得許多。」小姐無奈,祇得走遠一步,斂衽答禮。見畢,雙星因說道:「愚兄前已蒙賢妹推父母之恩,廣手足之愛,持以同氣,故敢造次唐突,非有他也。」小姐未及答,夫人早代說道:「你妹子從未見人,見人就要靦腆,非避兄也。」 雙星一面說話,一面偷眼看那小姐。今日隨常打扮,越顯得嫵媚嬌羞,別是一種,竟看癡了。又不敢讚美一詞,祇得宛轉說道:「前聞父親盛稱賢妹佳句甚多,不知可肯惠賜一觀,以飽饞眼?」小姐道:「香奩雛語,何敢當才子大觀。」夫人因接說:「我兒,你方纔做的甚麼詩,要尋父親改削。父親既不在家,何不就請哥哥替你改削改削也好。」小姐道:「改削固好,出醜豈不羞人。」因詩箋放在窗前桌上,便要移身去取來藏過。不料雙星心明眼快,見小姐要移身,曉得桌上這幅箋紙就是他的詩稿,忙兩步走到桌邊,先取在手中,說道:「這想就是賢妹的珠玉了。」 小姐見詩箋已落雙星之手,便不好上前去取。祇得說道:「塗鴉之醜,萬望見還。」雙星拿便拿了,還祇認作是籠中嬌鳥,彷彿人言而已,不期展開一看,尚未及細閱詩中之句,早看見蠅頭小楷,寫得如美女簪花,十分秀美,先喫一驚。再細看詩題,卻是「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先掩卷暗想道:「此題有情有態,卻又無影無形,到也難於下筆,且看他怎生生發。」及看了起句,早已欣欣動色,再看到中聯,再看到結句,直驚得吐出舌來。因放下詩稿,復朝著蕊珠小姐,深深一揖道:「原來賢妹是千古中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女子,愚兄雖接芳香,然芳香之佳處尚未夢見。分日若非有幸,得覽佳章,不幾當面錯過。望賢妹恕愚兄從前之肉眼,容洗心滌慮,重歸命於香奩之下。」小姐道:「閨中孩語,何敢稱才?元兄若過於獎誇,則使小妹抱慚無地矣。」 夫人見他兄妹二人你讚我謙,十分歡喜。因對雙星說道:「你既說妹子詩好,必然深識詩中滋味,何不也做一首,與妹子看看,也顯得你不是虛誇。」雙星道:「母親分付極是,本該如此,但恨此題實是枯淡,縱有妙境,俱被賢妹道盡,叫孩兒何處去再求警拔,故惟袖手藏拙而已。」小姐聽了道:「才人詩思,如泉涌霞蒸,安可思議。元兄為此言,是笑小妹不足與言詩,故秘之也。」雙星躊躇道:「既母親有命,賢妹又如此見罪,祇得要呈醜了。」彩雲在旁聽見雙公子應承做詩,忙湊趣走到夫人後房,取了筆硯出來,將墨磨濃,送在雙公子面前。雙星因要和詩,正拿著小姐的原稿,三復細味,忽見彩雲但送筆硯,並沒詩箋,遂一時大膽竟在小姐原稿的箋後,題和了一首。題完,也不顧夫人,竟雙手要親手送與小姐道:「以鴉配鳳,乞賢妹勿哂。」小姐看見,忙叫彩雲接了來。展開一看,祇見滿紙龍蛇飛動,早已不同,再細細看去,祇見寫的是: 步原韻奉和蕊珠仙史賢妹「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 經年不見宛龍潛,今日乘時重入簾。 他主我賓俱莫問,非親即故又何嫌, 高飛欲傍拂雲棟,低舞思依浣古檐。 祇恐呢喃驚好夢,新愁舊恨為依添。 愚兄雙星拜識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見拂雲浣古等句拖泥帶水,詞外有情,不勝驚歎道:「這方是大才子凌雲之筆,小妹向來無知自負,今見大巫,應知羞而為之擱筆矣。」雙星道:「賢妹仙才,非愚兄塵凡筆墨所能彷彿萬一。這也無可奈何,但愚兄愛才有如性命,今既見賢妹閬苑仙才,瓊宮佳句,豈不視性命為尤輕!是以得隴望蜀,更有無厭之請,望賢妹慨然傾珠玉之秘笈,以飽愚兄之餓眼,則知己深思,又出親情之外矣。」小姐道:「小妹塗鴉筆墨,不過一時遊戲。有何佳句,敢存笥篋,非敢匿瑕,實無殘沈以博元兄之笑。」雙星聽見小姐推說沒有,不覺默然無語。彩雲在旁,看見小姐力回,掃了雙公子之興,因接說道:「大相公要看小姐的詩詞,何必向小姐取討?小姐縱有,也不肯輕易付與大相公,恐怕大相公笑他賣才。大相公要看不難,祇消到萬卉園中,芍藥亭、沁心堂、浣古軒,各處影壁上,都有小姐題情詠景的詩詞,只怕公子還看他不了。」 雙星聽了方大喜,因對夫人說道:「孩兒自蒙父親母親留在膝下,有若親生,指望孩兒成名。終日坐在書房中苦讀,竟不知萬卉園中,有這許多景致。不但不知景致,連萬卉園,也不曉得在那裏。今日母親同孩兒賢妹,正閒在這裏,何不趁此領孩兒去看看?」夫人道:「正是呀,你來了這些時,果然還不曾認得。我今日無事,正好領你去走走。」遂要小姐同去。小姐道:「孩兒今日繡工未完,不得同行,乞母親哥哥見諒。」遂領著彩雲望後室去了。 此時雙星見夫人肯同他到園中去,已是歡喜,忽又聽見要小姐同去,更十分快活。正打點到了園中,借花木風景好與小姐調笑送情,忽聽見小姐說出不肯同去,一片熱心早冷了一半。又不好強要小姐同去,祇得生擦擦硬著心腸,讓小姐去了。夫人遂帶了幾個丫鬟侍妾,引著雙星,開了小角門,往園中而入。雙星入到園中,果然好一座相府的花園,祇見: 金谷風流去已遙,輞川詩酒記前朝。 此中水秀山還秀,到處鶯嬌燕也嬌。 草木叢叢皆錦繡,亭臺座座是瓊瑤。 若非宿具神仙骨,坐臥其中福怎消? 雙星到了園中,四下觀看,雖沁心堂、浣古軒各處,皆擺列著珍奇古玩,觸目琳琅,名人古畫,無不出奇,雙星俱不留心去看他,祇撿蕊珠小姐親筆的題詠,細細的玩誦。玩誦到得意之處,不禁眉宇間皆有喜色。因暗暗想道:「小姐一個雛年女子,貌已絕倫,又何若是之多才,真不愧才貌兼全的佳人矣。我雙星今日何福,而得能面承色笑,親炙佳章,信有緣也。」想到此處,早獃了半晌。忽聽見夫人說話,方纔驚轉神情。聽見夫人說道:「此處乃你父親藏珍玩之處,並不容人到此,祇你妹子時常在此吟哦弄筆。」 雙星聽了,暗暗思量道:「小姐既時常到此,則他的臥房,必有一條徑路與此相通。」遂走下階頭,祇推遊賞,卻悄悄找尋。到了芍藥臺,芙蓉架,轉過了荷花亭,又上假山,周圍看這園中的景致。忽望北看去,祇見一帶碧瓦紅窗,一字兒五間大樓,垂著珠簾。雙星暗想道:「這五間大樓,想是小姐的臥房了。何不趁今日也過看看?」遂下了假山,往雪洞裏穿過去,又上了白石欄杆的一條小橋,橋下水中,紅色金魚在水面上啖水兒,見橋上有人影搖動,這些金色俱跳躍而來。雙星看見,甚覺奇異,祇不知是何緣故。雙星過了小橋,再欲前去,卻被一帶青牆隔斷。雙星見去不得,便疑這樓房是園外別人家了,遂取路而回。 正撞著夫人身邊的小丫鬟秋菊走來。說道:「夫人請大相公回去,叫我來尋。」雙星遂跟著秋菊走回。雙星正要問他些說話,不期夫人早已自走來,說道:「我怕你路徑不熟,故來領你。」雙星又行到小橋,扶著欄杆往下看魚。因問道:「孩兒方纔在此走,為何這些魚俱望我身影爭跳?竟有個遊魚啖影之意。」夫人笑說道:「因你妹子閒了,時常到此喂養,今見人影,祇說喂他,故來討食。」雙星聽了大喜,暗暗點頭道:「原來魚知人意。」夫人忙叫人去取了許多糕餅饅頭,往下丟去,果然這些金魚都來爭食。雙星見了,甚是歡喜。看了一會,同著夫人一齊出園。回到房中,夫人又留他同喫了夜飯,方叫他歸書房歇宿。 祇因這一回,有分教:如歌似笑,有影無形。祇不知雙星與小姐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試真情 雙公子癡態發如醉如狂招訕笑 詞云: 佳人祇要心兒俏,俏便思量到。從頭直算到收梢,不許情長情短忽情消。 一時任性顛還倒,那怕旁人笑。有人點破夜還朝,方知玄霜搗盡是藍橋。 〈虞美人〉 話說雙星自從遊園之後,又在夫人房裏喫了夜飯,回到書房,坐著細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見小姐之詩,又湊著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僥倖也。」心下十分快活。祇可恨小姐賣乖,不肯同去遊園,又可恨園中徑路不熟,不曾尋見小姐的拂雲樓在那裏。想了半晌,忽又想道:我今日見園中各壁上的詩題,如《好鳥還春》,如《鶯啼修竹》,如《飛花落舞筵》,如《片雲何意傍琴臺》,皆是觸景寓情之作,為何當此早春,忽賦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句,殊無謂也。莫非以我之來無因,而又相親相近若有因,遂寓意於此題麼?若果如此,則小姐之俏心,未嘗不為我雙不夜而躊躇也。況詩中之「全不避」、「了無嫌」,分明刺我之眼饞臉涎也。雙不夜,雙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憐也?」想來想去,想的快活,方纔就寢。 正是: 穿通骨髓無非想,鑽透心窩祇有思。 想去思來思想極,美人肝膽盡皆知。 到了次日,雙星起來,恐怕錯看了小姐題詩之意,因將小姐的原詩默記了出來,寫在一幅箋紙上,又細細觀看。越看越覺小姐命題的深意原有所屬,暗暗歡喜道:小姐祇一詩題,也不等閒虛拈。不知他那俏心兒,具有許多靈慧?我雙不夜若不參透他一二分,豈不令小姐笑我是個蠢漢?幸喜我昨日的和詩,還依稀彷彿,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幾回吟賞,尚似無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詩一詞,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師之女,貴重若此﹔天生麗質,竊宛若此﹔彤管有煒,多才若此。莫說小姐端莊正靜,不肯為薄劣書生而動念,即使感觸春懷,亦不過筆墨中微露一絲之愛慕,如昨日之詩題是也。安能於邂逅間,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許可,以自媒自嫁哉,萬無是理也!況我雙星居此已數月矣,僅獲一見再見而已。且相見非嚴父之前,即慈母之後,又侍兒林立,卻從無處以敘寒溫。若欲將針引線,必鐵杵成針而後可。我雙不夜此時,粗心浮氣,即望玄霜搗成,是自棄也。況我奉母命而來,原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謝責。今既見蕊珠小姐絕代之人,而不知極力苦求,豈不上違母命,而下失本心哉?為今之計,惟有安心於此,長望明河,設或無緣,有死而已。但恨出門時約得限期甚近,恐母親懸念,於心不安。況我居於此,無多役遣,祇青雲一僕足矣。莫若打發野鶴歸去報知,以慰慈母之倚閭。 思算定了,遂寫了一封家書,並取些盤纏付與野鶴,叫他回去報知。江章與夫人曉得了,因也寫下一封書,又備了幾種禮物,附去問候。野鶴俱領了。收拾在行李中,拜別而去。 正是: 書去緣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兩相合,不問已家齊。 雙星自打發了野鶴回家報信,遂安心在花叢中作蜂蝶,尋香覓蕊,且按下不題。 卻說蕊珠小姐自見雙星的和詩,和得筆墨有氣,語句入情,未免三分愛慕,又加上七分憐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讀書貴介子弟,無不翩翩。然翩翩是風流韻度,不墮入裘馬豪華,方微有可取。我故於雙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詩若此,實係可兒。才貌雖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則易更於一旦﹔情不深,則難託以終身,須細細的歷試之。使花柳如風雨之不迷,然後裸從於琴瑟未晚也。若溪頭一面,即贈皖紗,不獨才非韞玉,美失藏嬌,而宰相門楣,不幾掃地乎? 自胸中存了一個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悅之像。轉是彩雲侍兒忍耐不住,屢屢向小姐說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笄。雖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應貴重,不輕許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爺夫人雖未嘗不為小姐擇婿,卻東家辭去,西家不允,這還說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這雙公子行藏舉止,實是一個少年的風流才子。既無心撞著,信有天緣。況又是年家子侄,門戶相當,就該招做東床,以完小姐終身之事。為何又結義做兒子,轉以兄妹稱呼,不知是何主意?老爺夫人既沒主意,小姐須要自家拿出主意來,早作紅絲之繫,卻作不得兒女之態,誤了終身大事。若錯過了雙公子這樣的才郎,再期求一個如雙公子的才郎,便難了。」 蕊珠小姐見彩雲一口直說出肝膽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為相合,甚是喜他。便不隱諱,亦吐心說道:「此事老爺也不是沒主意,無心擇婿。我想他留於子舍者,東床之漸也。若輕輕的一口認真,倘有不宜,則悔之晚矣。就是我初見面時,也還無意,後見其信筆和詩,才情躍躍紙上,亦未免動心。但婚姻大事,其中情節,變換甚多,不可不慮,所以蓄於心而有待。」 彩雲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貪我愛,諒無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慮?小姐若不以彩雲為外人,何不一一說明,使我心中也不氣悶?」小姐見彩雲之問話問得投機,知心事瞞他不得,遂將疑他少年情不常,始終有變,要歷試他一番之意,細細說明。彩雲聽了,沉吟半晌道:「小姐所慮固然不差。但我看雙公子之為人十分志誠,似不消慮得。然小姐要試他一試,自是小心過慎,卻也無礙。但不知小姐要試他那幾端?」 小姐道:「少年人不患其無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見面既親且熱,恨不得一霎時便偷香竊玉。若久無顧盼,則意懶心隳,而熱者冷矣,親者疏矣。此等乍歡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親若近,冷冷疏疏,以試雙郎。情又貴乎專注,若見花而喜,見柳即移,此流蕩輕薄之徒,我所最惡。故欲情人擲果,以試雙郎。情又貴乎隱顯若一,室中之展轉反側,不殊抮大道之秣馬秣駒,則其人君子,其念至誠。有如當前則甜言蜜語,若親若昵,背地則如棄如遺,不瞅不睬,此虛浮兩截之人,更所深鄙。故欲悄悄冥冥潛潛等等,以試雙郎。況他如此類者甚多,故不得不過於珍重,實非不近人情而推聾作啞。」 彩雲道:「我祇認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動念,故叫我著急。誰知小姐有此一片深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說明,我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纔放下。但祇是還有一說……」小姐道:「更有何說?」彩雲道:「我想小姐藏於內室,雙公子下榻於外廂,多時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談,小姐就要試他,卻也體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雲幫著小姐,在其中探取,則真真假假,其情立見矣。」小姐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說得投機,你也傾心,我也吐膽,彼此不勝快活。 正是: 定是有羞紅兩頰,斷非無恨蹙雙眉。 萬般遮蓋千般掩,不說旁人那得知。 卻說彩雲擔當了要幫小姐歷試雙公子有情無情,便時常走到夫人房裏來,打聽雙公子的行事。一日,打聽得雙公子已差野鶴回家報知雙夫人,說他在此結義為子,還要多住些時,未必便還。隨即悄悄通知小姐道:「雙公子既差人回去,則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個富貴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願留此獨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圖也。若細細揣度他之所圖,非圖小姐而又誰圖哉?既圖小姐,而小姐又似有意,又似無意,又不吞,又不吐,有何可圖?既欲圖之,豈一朝一夕之事,圖之若無堅忍之心,則其倦可立而待。我看雙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藍橋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論的未嘗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終留於異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試之。」 二人正說不了,忽見若霞走來,笑嘻嘻對小姐說道:「雙公子可惜這等樣一個標緻人兒,原來是個獃子。」小姐因問道:「你怎生見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祇因方纔福建的林老爺送了一瓶蜜餞的新荔枝與老爺,夫人因取了一盤,叫我送與雙公子去喫。我送到書房門外,聽見雙公子在內說話。我祇認是有甚朋友在內,不敢輕易進去。因在窗縫裏一張,那裏有甚朋友,祇他獨自一人穿得衣冠齊齊整整,卻對著東邊照壁上一幅詩箋,吟哦一句,即讚一聲‘好!’就深深的作一個揖道:‘謝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讚一聲‘妙!’又深深作一個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張不得一霎,早已對著壁詩,作過十數個揖了。及我推門進去,他祇吟哦他的詩句,竟象不曾看見我的一般。小姐你道獃也不獃?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卻怎麼樣了?」若霞道:「我送荔枝與他,再三說夫人之話,他祇點點頭,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聲。及我出來了,依舊又在那裏吟哦禮拜,實實是個獃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麼詩句?」若霞道:「這個我卻不知道。」 這邊若霞正長長短短告訴小姐,不期彩雲有心,在旁聽見,不等若霞說完,早悄悄的走下樓來,忙閃到東書院來竊聽。祇聽見雙公子還在房裏,對著詩壁跪一回,拜一回,稱讚好詩不絕口。彩雲是個急性人,不耐煩偷窺,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問雙公子,道:「大相公,你在這裏與那個施禮,對誰人說話?」雙星看見彩雲,知他是小姐貼身人,甚是歡喜。因微笑答應道:「我自有人施禮說話,卻一時對你說不得。」彩雲道:「既有人,在那裏?」雙星因指著壁上的詩箋道:「這不是?」彩雲道:「這是一首詩,怎麼算得人?」雙星道:「詩中有性有情,有聲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無非妙想。況字句之外,又別自含蓄無窮,怎算不得人?」彩雲道:「既要算人,卻端的是個甚人?」雙星道:「觀之艷麗,是個佳人﹔讀之芳香,是個美人﹔細昧之而幽閒正靜,又是個淑人。此等人,莫說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之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雙不夜於其規箴諷刺處,感之為益友﹔於其提撕點醒處,敬之為明師﹔於其綢繆眷戀處,又直恩愛之若好逑之夫婦。你若問其人為何如,則其人可想而知也。」彩雲笑道:「據大相公說來,祇覺有模有樣。若據我彩雲看來,終是無影無形。不過是胡思亂想,怎當得實事?大相公既是這等貪才好色,將無作有,以虛為實,我這山陰會稽地方,今雖非昔,而浣紗之遺風未散,捧心之故態尚存,何不尋他幾個來,解解飢渴?也免得見神見鬼,惹人譏笑。」 雙星聽了,因長歎一聲道:「這些事怎可與人言?就與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雙不夜若是等閒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飢渴,也不千山萬水來到此地了。也祇為香奩少彩,彤管無花,故檢遍春風而自甘孤處。」彩雲道:「大相公既是這等看人不上眼,請問壁上這首詩,實是何人做的,卻又這般敬重他?」雙星道:「這個做詩的人,若說來你到認得,但不便說出。若直直說出了,倘那人聞知,豈不道我輕薄?」彩雲道:「這人既說我認得,又說不敢輕薄他,莫非就說的是小姐?莫非這首詩,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賦體詩?」雙星聽見彩雲竟一口猜著他的啞謎,不禁欣然驚訝道:「原來彩雲姐也是個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雲因又說道:「大相公既是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對老爺夫人說明,要求小姐為婚?況老爺夫人又極是愛大相公的,自然一說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轉在背地裏自言自語,可謂用心於無用之地矣。莫說老爺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誠想望﹔就連我彩雲,不是偶然撞見問明,也不知道,卻有何益?」 雙星見彩雲說的話,句句皆道著了他的心事,以為遇了知己,便忘了爾我,竟扯彩雲坐下,將一肚皮沒處訴的愁苦,俱細細對他說道:「我非不知老爺夫人愛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該明求。但為人也須自揣,你家老爺一個黃閣門楣,豈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開口不獨徒然,恐並子舍一席,亦犯忌諱而不容久居矣。我籌之至熟,故萬不得已而隱忍以待。雖不能歡如魚水,尚可借雁影排連以冀一窺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機緣,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雲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憐我,萬望指一妙徑,終身不忘。」 彩雲道:「大相公這些話,自大相公口中說來,似乎句句有理﹔若聽到我彩雲耳朵裏,想一想,則甚是不通。」雙星道:「怎見得不通?」彩雲道:「老爺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講。且將小姐的事,與你論一論。大相公既認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從來惟才識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則焉有不識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識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則今日之青衿,異日之金紫也,又焉有侍貴而鄙薄酸丁之理?此大相公之過慮也。這話祇好在我面前說,若使小姐聞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彩雲姐好細心,怎直想到此處?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過慮。但事已至此,卻將奈何?」 彩雲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則小姐心上,又未必沒有大相公。今所差者,祇為隔著個內外,不能對面細細講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結義為子,又不是過客,小姐此時,又不急於嫁人。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須暗求。急求若慮不妥,緩求自當萬全。那怕沒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須打點些巧妙的詩才,以備小姐不時拈索,不至出醜,便萬萬無事了。」雙星笑道:「這個卻拿不穩。」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 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說。 情理多端,如何能決? 彩雲問明了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報知小姐。祇因這一招,有分教:剖疑為信,指暗作明。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蠢丫頭喜挑嘴言出禍作 俏侍兒悄呼郎口到病除 詞云: 不定是心猿,況觸虛情與巧言。弄得此中飛絮亂,何冤?利口從來不憚煩。 陡爾病文園,有死無生是這番。虧得芳名低喚醒,無喧。情溺何曾望手援。 〈南鄉子〉 話說彩雲問明了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歸到拂雲樓,要說與小姐知道。不期小姐早在那裏尋他,一見了彩雲,就問道:「我剛與若霞說得幾句話,怎就三不知不見了你,你到那裏去了這半晌?」彩雲看見若霞此時已不在面前,因對小姐說道:「我聽見若霞說得雙公子可笑,我不信有此事,因偷偷走了去看。」小姐道:「看得如何,果有此事麼?」彩雲道:「事便果是有的,但說是獃子,我看卻不是獃,轉是正經。說他可笑,我看來不是可笑,轉是可敬。」遂將雙公子並自己兩人說的話,細細說了一遍與小姐聽。小姐聽了,不禁欣然道:「原來他拜的就是我的賦體詩。他前日看了,就滿口稱揚,我還道他是當面虛揚,誰知他背地裏也如此珍重。若說他不是真心,這首詩我卻原做的得意。況他和詩的針芥,恰恰又與我原詩相投。此中臭味,說不得不是芝蘭。但說恐我不肯下嫁酸丁,這便看得我太淺了。」 彩雲道:「這話他一說,我就班駁他過了。他也自悔誤言,連連謝過。」小姐道:「據你說來,他的愛慕於我,專注於我,已見一斑。他的情之耐久,與情之不移,亦已見之行事,不消再慮矣。但我想來,他的百種多情,萬般愛慕,總還是一時之事。且藏之於心,慢慢看去,再作區處。」彩雲道:「慢看祇聽憑小姐,但看到底,包管必無破綻,那時方知我彩雲的眼睛識人不錯。」自此二人在深閨中,朝思暮算,未嘗少息。 正是: 苦極涓涓方淚下,愁多蹙蹙故眉顰。 破瓜之子遭閒磕,祇為心中有了人。 卻說雙星自被彩雲揣說出小姐不鄙薄他,這段婚姻到底要成,就不禁滿心歡喜,便朝夕慇慇懃懃,到夫人處問安,指望再遇小姐,扳談幾句話兒。誰知走了月餘,也不見個影兒。因想著園裏去走走,或者撞見彩雲,再問個消息。遂與夫人說了。此時若霞正在夫人房裏,夫人就隨便分付若霞道:「你可開了園門,送大相公到園裏去耍子。」 若霞領了夫人之命,遂請雙公子前行,自家跟著竟入園來。到了園中,果然花柳爭妍,別是一天。雙公子原無心看景,見若霞跟在左右,也祇認做是彩雲一般人物。因問若霞道:「這園中你家小姐也時常來走走麼?」若霞道:「小姐最愛花草,又喜題詩,園中景致皆是小姐的詩,料小姐朝夕不離,怎麼不來?」雙公子道:「既是朝夕不離,為何再不遇見?」若霞道:「我說的是往時的話,近日卻絕跡不來了。」雙公子聽了,忙驚問道:「這是為何?」 若霞道:「因大相公前日來過,恐怕撞見不雅,由此禁足不敢復來。」雙公子道:「我與小姐,已拜為兄妹,便撞見也無妨。」若霞道:「大相公原來還不知我家小姐的為人。我家小姐,雖說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他的志氣比大相公鬚眉男子還高幾分。第一是孝順父母,可以當得兒子﹔第二是讀書識字,不出閨閣,能知天下之事﹔第三是敦倫重禮,小心謹慎,言語行事,不肯差了半分。至於詩才之妙,容貌之佳,轉還算做餘美。你道這等一個人兒,大相公還祇管問他做甚?」雙公子道:「小姐既敦倫重禮,則我與他兄妹稱呼,名分在倫禮中,又何嫌何疑,而要迴避?」若霞道:「大相公一個聰明人,怎不想想,大相公與小姐的兄妹,無非是結義的虛名,又不是同胞手足,怎麼算得實數?小姐自然要避嫌疑。」 雙公子道:「既要避嫌疑,為何前日在夫人房裏撞見,要我和詩,卻又不避?」若霞道:「夫人房裏,自有夫人在座,已無嫌疑,又避些甚麼?」雙公子聽了沉吟道:「你這話到也說得中聽。前日,福建的林老爺來拜你家老爺,因知我在此,也就留了一個名帖拜我。我第二日去答拜他,他留我坐下,問知結義之事,他因勸我道:‘與其嫌嫌疑疑認做假兒子,何不親親切切竟為真女婿。’他這意思,想將來恰正與你所說的相同。」若霞道:「大差,大差,一毫也不同。」雙公子道:「有甚差處,有甚不同?」若霞道:「兒子是兒子,女婿是女婿。若是無子,女婿可以做兒子。若做過兒子,再做女婿,便是亂倫了,這卻萬萬無此理。」 雙公子聽了,忽然喫一大驚,因暗想道:「這句話從來沒人說。為何這丫頭平空說出,定有緣故。」因問道:「做過兒子做不得女婿這句話,還是你自家的主意說的,還是聽見別人說的?」若霞道:「這些道理,我自家那裏曉得說?無非是聽見別人是這般說。」雙公子道:「你聽見那個說來?」若霞道:「我又不是男人,出門去結交三朋四友,有誰我說到此?無非是服侍小姐,聽見小姐是這等說,我悄悄拾在肚裏。今見大相公偶然說到此處,故一一說出來了,也不知是與不是。」 雙公子聽見這話是小姐說的,直急得他暗暗的跌腳,道:「小姐既說此話,這姻緣是斷斷無望了。為何日前彩雲又哄我說,這婚姻是穩的,叫我不要心慌?」因又問若霞道:「你便是這等說,前日彩雲見我,卻又不是這等說。你兩人不知那個說的是真話?」若霞道:「我是個老實人,有一句便說一句,從來不曉得將沒作有,移東掩西,哄騙別人。彩雲這個賊丫頭卻奸猾,不過祇要奉承的人歡喜,見人喜長,他就說長,見人喜短,他就說短,那裏肯說一句實話?人若不知他的為人,聽信了他的話,使被他要直誤到底。」雙公子聽了這些話,竟嚇癡了,坐在一片白石上,走也走不動。若霞道:「夫人差我已送大相公到此,大相公祇怕還要耍子耍子。我離小姐久了,恐怕小姐尋我,我去看看再來。」說罷,竟自去了。 正是: 無心說話有心聽,聽到驚慌夢也醒。 若再有心加毀譽,自然滿耳是雷霆。 雙公子坐在白石上細細思量若霞的說話,一會兒疑他是假,一會兒又信他為真。暗忖道:「做了兒子,做不得女婿」的這句言語,大有關係。若不果是小姐說的,若霞蠢人,如何說得出?小姐既如此說,則這段姻緣,到被做兒子誤了,卻為之奈何?我的初意,還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機緣。誰知小姐一言已說得決決絕絕,便守到終身,卻也無用。守既無用,即當辭去。但我為婚姻出門,從蜀到浙,跋涉遠矣,閱歷多矣,方纔僥倖得逢小姐一個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於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為不幸。決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負此本心,以辱夫婦之倫。所恨者,明明夫妻,卻為兄妹所誤。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總是我雙星無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謬,勉強辭去,雖我之形體離此,而一片柔情,斷不能離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於此,看小姐怎生發付。 一霎時東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連人事也不知道。還是夫人想起來,因問侍兒道:「大相公到園中去耍子,怎不見出來?莫非我方纔在後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們可曾看見?」眾侍兒俱答道:「並不曾看見大相公出去,祇怕還在園裏。」夫人道:「天色已將晚了,他獨自一人,還在裏面做甚麼?」因叫眾侍妾去尋。 眾侍妾走到園中,祇見雙公子坐在一塊白石上,睜著眼就象睡著的一般。眾侍妄看見著慌,忙問道:「大相公,天晚了,為何還坐在這裏?」雙公子竟白瞪著一雙眼,昏昏沉沉,口也不開。眾傳女一發慌了,因著兩個攙扶雙公子起來,慢慢的走出園來,又著兩個報與夫人。夫人忙迎著問道:「你好好的要到園中去耍子,為何忽弄做這等個模樣?我原叫若霞服侍你來的,若霞怎麼不見,他又到那裏去了?」雙公子雖答應夫人兩句,卻說得糊糊塗塗,不甚清白。夫人見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攙他到書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湯水,又分付青雲好生服侍。雙公子糊糊塗塗睡下不題。 夫人因叫了若霞來,問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園中去閒玩,大相公為甚忽然病起來?你又到那裏去了?」若霞道:「我屬大相公入園時,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問長問短,何嘗有病?我因見他有半日耽擱,恐怕小姐叫,故走進去看著。怎曉得他忽然生病?」夫人問過,也就罷了。欲要叫人去請醫生,又因天色晚了,祇得捱得次日早晨,方纔請了一個醫生來看。說是「驚忡之症,因著急上起的,又兼思慮過甚,故精神昏饋,不思飲食。須先用藥替他安神定氣,方保無虞。」說完,撮下兩帖藥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與他喫了。雖然不疼不痛,卻祇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時江章又同人到武林西湖去遊賞了,夫人甚是著急。小姐聞知也暗自著驚。因問彩雲道:「他既好好遊園,為何就一時病將起來?莫非園中冷靜,感冒了風寒?」彩雲道:「醫生看過,說是‘驚忡思慮’,不是風寒。」小姐道:「園中閒玩,有甚驚忡?若傷思慮,未必一時便病。」彩雲道:「昨日雙公子遊園,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對夫人說,雙公子好端端問長問短,我想這問長問短裏,多分是若霞說了甚麼不中聽的言語,觸動他的心事,故一時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細細盤問他,自然知道。」小姐道:「他若有惡言惡語,觸傷了公子,我問他時,他定然隱瞞,不肯直說。到不如你悄悄問他一聲,他或者不留心說出。」彩雲道:「這個有理。」 因故意的尋見了若霞,嚇他道:「你在雙公子面前說了甚麼惡言語,衝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纔對小姐說,若雙公子病不好,還要著實責罰你哩?」若霞喫驚道:「我何曾衝撞他,祇因他說林老爺勸他,‘與其做假兒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歡。我祇駁得他一句道:‘這個莫指望。小姐曾說來,女婿可以改做兒子,既做了兒子,名分已定,怎麼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亂倫了。’雙公子聽了,就登時不快活,叫我出來了。我何曾衝撞他?」彩雲聽了,便不言語,因悄悄與小姐說知,道:「何如?我就疑是這丫頭說錯了話。雙公子是個至誠人,聽見說兒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著驚生病了。」 小姐道:「若為此生病,則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卻怎生挽回?」彩雲道:「再無別法,祇好等我去與他說明,這句話不是小姐說的,他便自然放心無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裏,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貼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說話,豈不動人之疑?」彩雲道:「這個不打緊,祇消先對夫人說明,是小姐差我去問病,便是公,不是私,無礙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雲就忙忙走到夫人房裏,對夫人說道:「小姐聽見說大相公有病,叫我稟明夫人去問候,以盡兄妹之禮。」夫人聽了歡喜道:「好呀,正該如此。不知這一會兒,喫了這帖藥,又如何了?你去看過了,可回覆我一聲。」彩雲答應道:「曉得了。」遂一徑走到東書院書房中來。 此時青雲因夜間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門外矮凳上打磕睡。彩雲便不打醒他,輕輕的走到床前。祇見雙公子朝著床裏,又似睡著的一般,又似醒著的一般,微微喘息。彩雲因就床坐下,用手隔著被撫著他的脊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彩雲在此問候大相公之安。」 雙星雖在昏聵朦朧之際,卻一心祇繫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說話不實,又一心還想著見彩雲細問一問,卻又見面無由。今耳朵中忽微微聽見「蕊珠小姐」四個字,又聽見「彩雲在此」四個字,不覺四肢百骸飛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時俱聚到心窩。忙回過身來,睜眼一看,看見彩雲果然坐在面前,不勝之喜。因問道:「不是夢麼?」彩雲忽看見雙公子開口說話,也不勝之喜,忙答應道:「大相公快快蘇醒,是真,不是夢。」雙星道:「方纔隱隱聽得象是有人說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雲道:「正是我彩雲說你妹子蕊珠小姐,著我在此問候大相公之安。」雙星聽了,欣然道:「我這病祇消彩雲姐肯來垂顧,也就好了一半,何況是蕊珠小姐命來,病自勿藥而霍然矣。」因又歎息道:「彩雲姐,你何等高情,祇不該說‘你妹子’三個字,叫我這病根如何得去?」彩雲道:「小姐正為聞得大相公為聽見兒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雲來傳言,叫大相公將耳朵放硬些,不要聽人胡言亂語。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溫家已有故事,何況年家結義,怎說亂倫?」 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時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領教矣,知過矣。祇是還有一疑不解。」彩雲道:「還有何疑?」雙星道:「但不知此一語,還是出自小姐之口耶?還是彩雲姐憐我膏肓之苦,假託此言以相寬慰耶?」彩雲道:「婢子要寬慰大相公,心雖有之,然此等言語,若不是小姐親口分付,彩雲怎敢妄傳?大相公與小姐,過些時少不得要見面,難道會對不出?」雙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雙星之病,而殷殷為此言,則我雙星之刀圭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祇是我細想起來,小姐一個非禮弗言,非禮弗動,又嬌羞靦腆,又不曾與我雙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與我雙星有片紙隻字之往來。就是前日得見小姐之詩,也是僥倖撞著,非私贈我也,焉肯無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執兄為婿之理?彩雲姐雖傾心吐膽,口敝舌頹,吾心終不能信,為之奈何?」 二人正說不了,忽青雲聽見房中有人說話,喫了一驚,將磕睡驚醒,忙走進房來,看見雙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著半邊身子與彩雲說話,不勝歡喜道:「原來相公精神回過來,病好了。」就奉茶水。彩雲見有人在前,不便說話,因安慰了雙公子幾句,就辭出來,去報知小姐。 祇因這一報,有分教:守柳下之東培,窺周南之西子。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俏侍兒調私方醫急病 賢小姐走捷徑守常經 詞云: 許多緣故,祇根無由得訴。虧殺靈心,指明冷竇,遠遠一番良晤。 側聽低吐,悄然問,早已情分意付。試問何為,才色行藏,風流舉措。 〈柳梢青〉 話說彩雲看過雙公子之病,隨即走到夫人房裏來回覆。恰好小姐也坐在房中。夫人一見彩雲,就問道:「大相公這一會兒病又怎麼了?」彩雲道:「大相公睡是還睡在那裏,卻清清白白與我說了半晌閒話,竟不象個病人。」夫人聽了,不信道:「你這丫頭胡說了,我方纔看他,還見他昏昏沉沉,一句話說不出﹔怎隔不多時,就明明白白與你說話?」彩雲道:「夫人不信,可叫別人去再看,難道彩雲敢說謊?」夫人似信不信,果又叫一個僕婦去看。那僕婦看了,來回說道「大相公真個好了,正在那裏問青雲哥討粥喫哩。」夫人聽了滿心歡喜,遂帶了僕婦,又自去看。 小姐因同彩雲回到樓上,說道:「雙公子病既好了,我心方纔放下。」彩雲道:「小姐且慢些放心,雙公子這病,據我看來,萬萬不能好了。」小姐聽了著驚道:「你方纔對夫人說他不象個病人,與你說閒話好了,為何又說萬萬不能好,豈不自相矛盾?」彩雲道:「有個緣故。」小姐道:「有甚緣故?」彩雲道:「雙公子原無甚病,祇為一心專注在小姐身上,聽見若霞這蠢丫頭說兄妹做不得夫妻,他著了急,故病將起來。及我方纔去看他,祇低低說得一聲‘蕊珠小姐叫我來看你’,他的昏沉早喚醒一半。再與他說明兄妹不可為婚這句話,不是小姐說的。他祇一喜,病即全然好了。故我對夫人說,他竟不象個病人。但祇可怪他為人多疑,祇疑這些話都是我寬慰之言,安他的心,並非小姐之意。我再三苦辯是真,他祇是不信。疑來疑去,定然還要復病。這一復病,便叫我做盧扁,然亦不能救矣。」 小姐聽了,默然半晌,方又說道:「據你這等說起來,這雙公子之命,終久是我害他了,卻怎生區處?」彩雲道:「沒甚區處,祇好聽天由命罷了。」小姐又說道:「他今既聞你言,已有起色,縱然懷疑,或亦未必復病。且不必過為古人擔憂。」彩雲道:「祇願得如此就好了。」 不期這雙公子,朝夕間祇將此事放在心上,躊躇忖度,過不得三兩日,果然依舊,又癡癡獃獃,病將起來。夫人著慌,忙請名醫來看視,任喫何藥,祇不見效。小姐回想彩雲之言不謬,因又與他商量道:「雙公子復病,到被你說著了。夫人說換了幾個醫生,喫藥俱一毫無效。眼見得有幾分危險,須設法救他方好。但我這幾日也有些精神恍惚,無聊無賴,想不出甚麼法兒來。你還聰明,可為我想想。」彩雲道:「這是一條直路,並無委曲,著不得辯解。你若越辯解,他越狐疑。祇除非小姐面言一句,他的沉痾便立起矣。捨此,莫說彩雲愚下之人,就是小姐精神好,也思算不出甚麼妙計來。」 小姐道:「我與雙公子雖名為兄妹,卻不是同胞,怎好私去看他?就以兄妹名分,明說要去一看,也祇好隨夫人同去,也沒個獨去之理。若同夫人去,就有話也說不得。去有何用?要做一詩,或寫一信,與他說明,倘他不慎,落人耳目,豈非終身之玷?捨此,算來算去,實無妙法。若置之不問,看他懨懨就死,又於心不忍,卻為之奈何。」彩雲道:「小姐若獃獃的守著禮法,不肯見他一面,救他之命,這就萬萬沒法了。倘心存不忍,肯行權見他,祇礙著內外隔別,無由而往,這就容易處了。」小姐道:「從來經權,原許並用,若行權有路,不背於經,這又何妨?但恐虛想便容易,我又不能出去,他又不能入來,實實要見一面,卻又煩難。」 彩雲道:「我這一算,到不是虛想,實實有個東壁可窺可鑿,小姐祇消遠遠的見他一面,說明了這句兄妹夫妻的言語,包管他的病即登時好了。」小姐道:「若果有此若近若遠的所在,可知妙了。但不知在於那裏?」彩雲道:「東書院旁邊,有一間堆家伙的空屋,被樹木遮住,內中最黑,因在西壁上,開了一個小小的圓窗兒透亮。若站在桌子上往外一觀,恰恰看的見熙春堂的假山背面。小姐若果怜他一死,祇消在此熙春堂上,頑耍片時,待我去通他一信,叫他走到空屋裏,立在桌子上圓窗邊伺候。到臨時,小姐祇消走到假山背後,遠遠的見他一面,悄悄的通他一言,一樁好事便已做完了,有甚難處?」小姐道:「這條路,你如何曉得?」彩雲道:「小姐忘記了,還是那一年,小姐不見了小花貓,叫我東尋西尋,直尋到這裏方纔尋著,故此曉得。」小姐聽了歡喜道:「若是這等行權,或者也於禮法無礙。」彩雲看見小姐有個允意,又復說道:「救病如救火,小姐既肯憐他,我就要去報他喜信,約他時候了。」小姐道:「事已到此,捨此並無別法,祇得要託你了。但要做得隱秀方妙。」彩雲道:「這個不消分付。」一面說,一面就下樓去了。 走到夫人房中,要說又恐犯重,要不說又怕涉私。恰好夫人叫人去起了課來,起得甚好,說這病今日就要鬆動,明日便全然脫體。夫人大喜,正要叫人去報知,忽見彩雲走來,因就對他說道:「你來的正好,可將這課帖兒拿去,喚醒了大相公,報與他知,說這個起課的先生最靈,起他這病,祇在早晚就好。」彩雲見湊巧,接著就走。 剛走到書房門首,早看見青雲迎著,笑嘻嘻說道:「彩雲姐來的好,我家相公睡夢中不住的叫你哩,你快去安慰安慰他。」彩雲走著,隨答應道:「叫我做甚?我是夫人起了個好課,叫我來報知大相公的。」因將課帖兒拿出來一揚,就走進房,直到床前。也不管雙公子是睡是不睡,竟低低叫一聲:「大相公醒醒,我彩雲在此,來報你喜信。」 果然是心病還將心藥醫,雙星此時,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任是鳥聲竹韻,俱不關心,祇聽得「彩雲」二字,便魂夢一驚,忙睜開眼來一看,見果是彩雲,心便一喜。因說道:「你來了麼?我這病斷然要死,得見你一見,煩你與小姐說明,我便死也甘心。」彩雲見雙公子說話有清頭,因低低說道:「你如今不死了,你這病原是為不信我彩雲的言語害的。我已與小姐說明,請小姐親自與你見一面,說明前言是真,你難道也不相信,還要害病?」雙公子道:「小姐若肯覿面親賜一言,我雙星便死心相守,決不又胡思亂想了。但恐許我見面,又是彩雲姐的巧言寬慰,以緩我一時之死。」彩雲道:「實實與小姐商量定了,方敢來說,怎敢哄騙大相公。」雙星道:「我也知彩雲姐非哄騙之人。但思此言,若非哄騙,小姐閨門嚴緊,又不敢出來,我雙星雖稱兄妹,卻非同胞,又不便入去,這見面卻在何處?」彩雲笑一笑,說道:「若沒個湊巧的所在,便於見面,我彩雲也不敢輕事重幫的來說了。」因附著雙公子的耳朵,說明了空屋裏小圓窗直看見熙春堂假山背後,可約定了時候,你坐在窗口等侯,待我去請出小姐來,與你遠遠的見一面,說一句,便一件好事定了。你苦苦的害這瞎病做甚麼?」雙公子聽見說話有源有委,知道是真,心上一喜,早不知不覺的坐將起來,要茶喫。青雲聽見,忙送進茶來。彩雲才將夫人的課帖兒遞與雙公子道:「這是夫人替大相公起的課,說這病有一個思星照命,早晚就好。今大相公忽然坐起來,豈不是好了,好靈課。我就要去回覆夫人,省得他記掛。」 就要走了出來,雙公子忙又留下他道:「且慢,還有話與夫人說。」彩雲祇得又站下。雙公子直等青雲接了茶鍾去,方又悄悄問彩雲道:「小姐既有此美意,卻是幾時好?」彩雲道:「今日恐大相公身子還不健,倒是明日午時,大相公準在空屋裏小窗口等侯罷。」雙公子道:「如此則感激不盡,但不可失信。」彩雲道:「決不失信。」說罷,就去了。 正是: 一片桐凋秋已至,半枝梅綻早春通。 心竅若透真消息,沉病先收盧扁功。 彩雲走了回來,先回覆過夫人,隨即走到樓上,笑嘻嘻與小姐說道:「小姐你好靈藥也?我方纔走去,祇將與小姐商量的妙路兒,悄悄向他說了一遍,他早一轂輻爬起來,粘緊了要約時日,竟象好人一般了,你道奇也不奇?」小姐聽了,也自喜歡道:「若是這等看起來,他這病,實實是為我害了。我怎辜負得他,而又別有所圖?就與他私訂一盟,或亦行權所不廢。但不知你可曾約了時日?」彩雲道:「我見他望一見,不啻大旱之望雲霓,已許他在明日午時了,小姐須要留意。」二人說罷,就倏忽晚了。 到了次日,小姐梳妝飯後,彩雲就要催小姐到熙春堂去。小姐道:「既約午時,此際祇好交辰,恐去得太早,徘徊徒倚,無聊無賴,轉怨尾生之不信。」彩雲道:「小姐說的雖是,但我彩雲的私心,又恐怕這個尾生,比圯橋老人的性子還急,望穿了眼,又要病將起來。」小姐笑道:「你既是這等過慮,你可先去探望一回,看他可有影響,我再去也不遲。」彩雲道:「不是我過慮,但恐他病纔略好些,勉強支持,身子立不起。」小姐道:「這也說得是。」 彩雲遂忙忙走到熙春堂假山背後,抬頭往圓窗上一張,早看見雙公子在那裏伸頭縮腦的癡望。忽看見彩雲遠遠走來,早喜得眉歡眼笑,等不得彩雲走到假山前,早用手招邀。彩雲忙走近前,站在一塊多餘的山石上, 對他說道「原約午時,此時還未及巳,你為何老早的就在此間,豈不勞神而疲,費力而倦?」雙公子道:「東鄰既許一窺,則面壁三年,亦所不憚,何況片時,又奚勞倦之足云?但不知小姐所許可確?若有差池,我雙星終不免還是一死。」彩雲笑道:「大相公,你的疑心也太多,到了此時此際,還要說此話。這不是小姐失約來遲,是你性急來的太早了。待我去請了小姐來罷。」一面說,一面即走回樓上,報與小姐道:「何如?我就愁他來的太早,果然已立半晌了。小姐須快去,見他說一句決絕言語,使他掛繫定了心猿意馬,以待乘鸞跨鳳,方不失好逑君子之體面。若聽其懷憂蓄慮,多很多愁,流為蕩子,便可憐而可惜。」小姐聽了道:「你不消說了,使我心傷,但同你去罷。」 二人遂下樓,悄悄的走到熙春堂來。見熙春堂無人,遂又悄俏的沿著一帶花蔭小路,轉過荼蘼架,直走到假山背後。小姐因曲徑逶迤,頭還不曾抬起,眼還不曾看見圓窗在那裏,耳朵裏早隱隱聽見雙星聲音說道:「為愚兄憂疑小恙,怎敢勞賢妹屈體褻禮,遮掩到此?一段恩情,直重如山、深如海矣!」小姐走到了,彩雲扶他在石上立定,再抬頭看,見雙公子在圓窗裏笑面相迎,然後答應道:「賢兄有美君子,既已下思荇菜,小妹葑菲閨娃,豈不仰慕良人?但男女有別,婚姻有禮,從無不待父母之命而自媒者。然就賢兄與小妹之事,細細一思,無因之千里,忽相親於咫尺,此中不無天意。惟有天意,故父母之人事已於兄妹稍見一斑矣。賢兄若有心,不以下體見遺,自宜靜聽好音,奈何東窺西探,習‘挑達’之風,以傷‘河洲’之化,豈小妹之所仰望而終身者也?況過逞狂態,一旦墮入僕妾窺伺之言,使人避嫌而不敢就,失此良姻,豈非自誤?望賢兄謹之。」雙星道:「愚兄之狂態,誠有如賢妹之所慮,然實非中所無主而妄發也。因不知賢妹情於何鍾,念於誰屬,竊恐無當,則不獨誤之一時,直誤之終身。又不獨誤之終身,竟誤之千秋矣。所關非小,故一時之寸心,有如野馬,且不知有死生,安知狂態?雖蒙彩雲姐再三理喻,非不信其真誠,但無奈寸心恍惚,終以未見賢妹而懷疑。疑心一動,而狂態作矣。今既蒙妹果如此垂憐,又如此剖明,則賢妹之情見矣。賢妹之情見,則愚兄之情定矣。無論天有意,父母有心,即時事不偶,或生或死,而愚兄亦安心於賢妹而不移矣,安敢復作狂態?」 小姐道:「展轉反側,君子未嘗不多情,然須與桑濮之勾挑相遠。賢兄若以禮自持,小妹又安敢不守貞以待?但行權僅可一時,萬難復踐。況小妹此衷,今已剖明,後此不敢復見矣,乞賢兄諒之。」雙星道:「賢妹既已底裏悉陳,愚兄自應親疏死守矣。但不知死守中,可能別有一生機,乞賢妹再一為指迷。」小姐道:「君無他,妾無他,父母諒亦無他。欲促成其事,別無機括,惟功名是一捷徑,望賢兄努力。他非小妹所知也。」雙星聽了,連連點頭道:「字字入情,言言切理,愚兄何幸,得沐賢妹之愛如此,真三生之幸也。」小姐說罷,即命彩雲攙扶他走下石頭來,說道:「此多露之地,不敢久留,凡百願賢兄珍重。」雙星本意還要多留小姐深談半晌,無奈身子拘在小窗之內,又不能留。祇說得一聲道:「夫人尊前,尚望時賜一顧。」小姐聽了,略點一點頭,就花枝一般裊裊娜娜去了。 正是: 見面無非曾見面,來言仍是說來言。 誰知到眼聞於耳,早已心安不似猿。 小姐同彩雲剛走到熙春堂,腳還不曾站穩,早有三兩個侍妾,因樓上不見了小姐,竟尋到熙春堂來,恰恰撞著小姐,也不問他長短,遂一同走回樓上。大家混了半晌,眾侍女走開,小姐方又與彩雲說道:「早是我二人回到熙春堂了,若再遲半刻,被他們尋著看破,豈不出一場大醜?以後切不可再擔這樣干係。」彩雲道:「今日於係雖擔,卻救了一條性命。」二人閒說不題。 且說雙星親眼見小姐特為他來,親耳聽見小姐說出許多應承之話,心下祇一喜,早不知不覺的病都好了。忙走回書房,叫青雲收拾飯喫。喫過飯,即入內來拜謝夫人。夫人見他突然好了,喜之不勝,又留他坐了,問長問短。雙星因有小姐功名二字在心,便一心祇想著讀書。祇因這一讀,有分教:佳人守不著才子,功名盼不到婚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私心纔定忽驚慈命促歸期 好事方成又被狡謀生大釁 詞云: 幽香纔透春消息,喜與花相識。誰知桂子忽驚秋,一旦促他歸去使人愁。 閨中簾幙深深護,燕也無尋處。鑽窺無奈賊風多,早已顛形播影暗生波。 〈虞美人〉 話說雙星自在小圓窗裏,親見了蕊珠小姐,面訂了婚姻之盟,便歡喜不勝,遂將從前憂疑之病,一旦釋然。又想著小姐功名之言,遂安心以讀書為事。每日除了入內問安之外,便祇在書房中用功努力。小姐暗暗打聽得知,甚是敬重。 此時江章已回家久矣,每逢著花朝月夕,就命酒與雙星對談,見雙星議論風生,才情煥發,甚是愛他。口中雖不說出,心中卻有個暗暗擇婿之意。雙星隱隱察知,故愈加孝敬,以感其心。況入內問安,小姐不負前言,又常常一見,雖不能快暢交言,然眉目之間,留情顧盼,眷戀綢繆,不減膠漆。正指望守得父母動情,以圖好合。 不期一日,忽青雲走來報道:「野鶴回來了。」雙星忙問道:「野鶴在那裏?」青雲道:「在裏邊見老爺夫人去了。」雙星連忙走入內來。野鶴看見,忙叩見道:「蒙公子差回,家中平安,夫人康泰。今著小人請公子早回。」遂在囊中取出雙夫人的書信來送上。雙星接了,連忙拆開一看,祇見上面寫的是: 野鶴回,知汝在浙,得蒙江老伯及江老伯母念舊相留,不獨年誼深感,且不忘繼立舊盟,置之子舍,思何深而義何厚也!自應移孝事之,但今秋大比乃汝立身之際,萬不可失。可速速回家,早成前人之業,庶不負我一生教汝之苦心。倘有寸進,且可借此仰報恩父母之萬一。字到日,可即治裝,毋使我倚門懸望。至囑,至囑。外一函並土儀八色,可致江老伯暨江老伯母叱存,以表遠意。 母文氏字 雙星看完,沉吟不語。江章因問道:「孩兒見書,為何不語?」雙星祇得說道:「家慈書中,深感二大人之恩,如天園地厚。但書中言及秋闈,要催孩兒回去,故此沉吟。」逆將母親的書送上與江章看。江章看完,因說道:「既是如此,祇得要早些回去。」此時小姐正立在父母之旁,雙星因看小姐一眼,說道:「孩兒幼時,已昧前因,到也漠然罷了。但今既已說明,又蒙二大人待如己出,孩兒即朝夕侍於尊前,猶恐不足展懷,今何敢輕言遠去。況功名之事尚有可待,似乎從容可也。」 夫人因接說道:「我二人老景,得孩兒在此周旋,方不寂寞,我如何捨得他遠行?」江章笑道:「孩兒依依不去,足見孝心。夫人留你不捨,實出愛念。然皆兒女之私,未知大義。當日雙年兄書香一脈,今日年嫂苦守,省望你一人早續。今你幼學壯行,已成可中之才,不去冠軍,而寄身於數千里之外,悠忽消年,深為可惜。況年嫂暮年,既有字來催,是嚴命也,孩兒怎生違得?」雙星祇得低頭答應道:「是。」夫人見老爺要打發他回去,知不可留,止不住墮淚。小姐聽見父親叫雙星回去,又見母親墮淚,心中不覺淒楚。恐被人看見,連忙起身回房去了。雙星抬頭,早不見了小姐。祇得辭了二人,帶了野鶴,回書去了。 正是: 見面雖無語,猶承眉目恩。 一朝形遠隔,那得不銷魂。 夫人見雙星要回家去秋試,一時間捨不得他,因對江章說道:「你我如此暮年,無人倚靠,一向沒有雙元到也罷了,他既在我家住了這許久,日日問安,時時慰藉,就如親子一般。他今要去,實是一時難捨。況且我一個女孩兒,年已長大,你口裏祇說要擇個好女婿,擇到如今,尚沒有些影兒。既沒兒子,有個女婿,也可消消寂寞。」江章笑道:「擇婿我豈不在心。但擇婿乃女孩兒終身大事,豈可草草許人?擇到如今,方有一人在心上了,且慢慢對你說。」夫人道:「你既有人中意,何不對我說明,使我也歡喜歡喜。」江章道:「不是別人,就是雙星。我看他少年練達,器宇沉潛,更兼德性溫和,學高才廣,將來前程遠大,不弱於我。選為女孩兒作配,正是一對佳人才子。」 夫人聽見要招雙為婿,正合其心,不勝大喜道:「我也一向有此念,要對你說,不知你心下如何。你既亦有此心,正是一對良緣,萬萬不可錯過。你為何還不早說?」江章道:「此事止差兩件,故一向躊躇未定。」夫人道:「你躊躇何事?」江章道:「一來你我祇得這個女兒,豈肯嫁出,況他家路遠,恐後來不便。二來我堂堂相府,不便招贅白衣,故此躊躇。」夫人道:「他原是繼名於我的,況他又有兄弟在家,可以支持家事。若慮嫁出,祇消你寫書致意他母親,留他在此,料想雙星也情願。至於功名,那裏拘得定。你見那家的小姐就招了舉人、進士?祇要看得他文才果是如何。」江章道:「他的文才,實實可中,到不消慮得。」夫人道:「既是如此,又何消躊躇?」江章道:「既夫人也有此意,我明日便有道理。」二人商量不題。 卻說小姐歸到拂雲樓暗暗尋思,道:「雙郎之盟,雖前已面訂,實指望留他久住,日親日近,才色對輝,打動父母之心,或者僥倖一時之許可。不期今日陡然從母命而歸,雖功名成了,亦是錦上之花。但恐時事多更,世情有變,未免使我心惻惻,為之奈何?」正沉吟不悅,忽彩雲走來說道:「小姐恭喜了?」小姐道:「不要胡說,我正在愁時,有何喜可言?」彩雲遂將老爺與夫人商量要取雙公子為婿之言,細細說了一遍,道:「這難道不是喜麼?」小姐聽了,方欣然有喜氣道:「果是真麼?」彩雲道:「不是真,終不成彩雲敢哄騙小姐?」小姐聽了,暗暗歡喜不題。 卻說雙星既得了母親的書信,還打帳延捱,又當不得江老引大義促歸,便萬萬不能停止。欲要與小姐再親一面,再訂一盟,卻內外隔別,莫說要見小姐無由,就連彩雲也不見影兒,心下甚是悶苦。過不得數日,江章與夫人因有了成心,遂擇一吉日,分付家人備酒,與公子餞行。不一時完備。江章與夫人兩席在上,雙星一席旁設。大家坐定,夫人叫請小姐出來。小姐推辭,夫人道:「今日元哥遠行,既係兄妹,禮應祖餞。」小姐祇得出來,同夫人一席。飲到中間,江章忽開口對雙星說道:「我老夫婦二人,景入桑榆,自慚無託,惟有汝妹,承歡膝下,娛我二人之老。又喜他才華素習,誠有過於男子,是我夫妻最所鍾愛。久欲為他選擇才人,以遂室家,為我半子。但他才高色雋,不肯附託庸人,一時未見可兒,故致愆期到此,是我一件大心事未了。但恨才不易生,一時難得十全之婿。近日來求者,不說是名人,就說是才子,及我留心訪問,又都是些邀名沽譽之人,殊令人厭賤。今見汝胸中才學,儒雅風流,自取金紫如拾芥,選入東床,庶不負我女之才也。吾意已決久矣,而不輕許出口者,意欲汝速歸奪錦,來此完配,便彼此有光。不知你心下如何?若能體貼吾意,情願乘龍,明日黃道吉辰,速速治裝可也。」 雙星此時在坐喫酒,胸中有無限的愁懷。見了小姐在坐,說又說不出來,惟俯首尋思而已。忽聽見江章明說將小姐許他為妻,不覺神情踴躍,滿心歡喜。連忙起身,拜伏於地道:「孩兒庸陋,自愧才疏,非賢妹淑人之配。乃蒙父母二大人眷愛,移繼子而附荀香,真天高地厚之恩,容子婿拜謝。」說罷,就在江章席前四拜。拜完,又移到夫人席前四拜。小姐聽見父親親口許配雙星,暗暗歡喜,又見雙星拜謝父母,便不好坐在席間,連忙起身入內去了。 雙星拜罷起來,入席暢飲,直飲得醺醺然,方辭謝出來。歸到書房,不勝快活。所不滿意者,祇恨行期急促,不能久停,又無人通信,約小姐至小窗口一別,心下著急。 到了次日,推說捨不得夫人遠去,故祇在夫人房中走來走去,指望僥倖再見小姐一面。誰知小姐自父母有了成言,便絕跡不敢復來,推託彩雲取巧傳言。雙星又來回了數次,方遇見彩雲,走到面前,低低說道:「小姐傳言,說事已定矣,萬無他慮。今不便再見,祇要大相公速去取了功名,速來完此婚好,不可變心。」雙星聽了,還要與他說些甚麼,不期彩雲早已避嫌疑走開了。雙星情知不能再見,無可奈何,祇得歸到書房去,叫青雲、野鶴收拾行李。 到了臨行這日,江章與夫人請他入去一同用飯。飯過,夫人又說道:「願孩兒此去,早步瞻宮,桂枝高折,速來完此良姻,莫使我二人懸念。」雙星再拜受命。夫人又送出許多禮物盤纏,又修書一封問候雙夫人。雙星俱受了,然後辭出。夫人含淚送至中門。此時小姐不便出來,惟叫彩雲暗暗相送。雙星惟眉目間留意而已。江章直送出儀門之外,雙星方領了青雲、野鶴二人上路而行。 正是: 來時原為覓佳人,覓得佳人擬佔春。 不道功名驅轉去,一時盼不到婚姻。 雙星這番在路,雖然想念小姐,然有了成約,祇要試過,便來做親,因此喜喜歡歡,兼程而進,且按下不題。 卻說上虞縣有一個寄籍的公子,姓赫名炎,字若赤。他祖上是個功臣,世襲侯爵,他父親現在朝中做官,因留這公子在家讀書。誰知這公子祇有讀書之名,卻無讀書之實,年紀雖止得十五、六歲,因他是將門之子,卻生得人物魁偉,情性豪華,揮金如土,便嚮著一班門下幫閒,終日在外架鷹放犬的打圍,或在花叢中作樂,日則飲酒食肉,夜則宿妓眠娼,除此並無別事。不知不覺已長到二十歲了。 這赫公子因想道:我終日在外,與這些粉頭私窠打混,雖當面風騷,但我前腳出了門,他就後腳又接了新客,我的風騷已無跡影。就是包年包月,眼睛有限,也看管不得許多,豈不是多年子弟變成龜了?我如今何不聘了一頭親事,少不得是鄉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與他在家中朝歡暮樂,豈不妙哉?」 主意定了,就與這班幫閒說道:「我終日串巢窠,嫖婊子,沒個盡頭的日子。況且我父親時常有書來說我,家母又在家中瑣碎,也覺得耳中不清淨。況且這些娼妓們虛奉承、假恩愛的熟套子看破了,也覺有些惹厭。我如今要另尋一個實在受用的所在了。」這班幫閒,聽見公子要另尋受用,便一個個逞能畫策,爭上前說道:「公子若是喜新厭舊,憎嫌前邊的這幾個女人,如今秦樓上,又新到了幾個有名的娼妓,楚館中,又纔來了幾個出色的私窠,但憑公子去揀選中意的受用,我們無不幫襯。」赫公子笑道:「你們說的這些,都不是我的心事了。我如今祇要尋一位好標緻小姐,與我做親,方是我的實受用。你們可細細去打聽,若打聽得有甚大鄉宦人家出奇的小姐,說合成親,我便每人賞你一個大元寶,決不食言。」 這些幫閒正要探掇他去花哄,方纔有得些肥水入己,不期今日公子看破了婊子行徑,不肯去嫖,大家沒了想頭,一個個垂頭喪氣。及聽到後來要他們出去打聽親事,做成了媒,賞一個大元寶,遂又一個個摩拳擦掌的說道:「我祇說公子要我們去打南山的猛虎,鎖北海的蛟龍,這便是難事了。若祇要我們去做媒,不是我眾人誇口說,浙江一省十一府七十五縣,城裏城外,各鄉各鎮,若大若小鄉宦人家的小姐,標緻醜陋,長短身材,我們無不曉得。況且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是極容易的事。」 公子聽了,大喜道:「原來你們這樣停當,可作速與我尋來,我撿中意的就成。」 不數日,這些幫閒,果然就請了無數鄉宦人家小姐的生辰八字,來與公子撿擇。偏生公子會得打聽,不是嫌他官小,就是嫌他人物平常。就忙得這些幫閒,日日鑽頭覓縫去打聽,要得這個元寶,不期再不能夠中公子之意。 忽一日,有個幫閒叫做袁空,在縣中與人遞和息,因知縣尚未坐堂,他便坐在大門外石獅子邊守候。祇見一個老兒,手裏拿著一張小票一個名帖,在那裏看。這袁空走來看見,因問道:「你這老官兒,既納錢糧,為何又有名帖?」那老兒說道:「不要說起,我這錢糧,是納過的了。不期新官到任,被書吏侵起,前日又來催征。故我家老爺,叫我來查。」袁空連忙在這老兒手中,取過名帖來看,見上寫著有核桃大的三個大字,是「江章拜」。因點頭說道:「你家老爺致仕多年,聞得年老無子,如今可曾有公子麼?」那老兒道:「公子是沒有,止生得一位小姐。」袁空便留心問道:「你家小姐今年多大了?」那老兒道:「我家小姐,今年十六歲了。」袁空道:「你家小姐生得如何?可曾許人家麼?」那老兒見問,一時高興起來,就說道:「相公若不問起我家小姐便罷,若問起來,我家這位小姐,真是生得千嬌百媚,美玉無瑕,嬝嬝如風前弱絮,婷婷似出水芙蓉。我家老爺愛他,無異明珠,取名蕊珠小姐,又教他讀書識字。不期小姐生的聰明,無書不讀,如今信筆揮灑,龍蛇飛舞,吟哦無意,出口成章,真是青蓮減色,西子羞容。祇因我家老爺要選個風流才子,配合這窈窕佳人,一時高不成,低不就,故此尚然韞櫝而藏。」袁空聽了滿心歡喜,因又問道:「你在江老爺家是甚員役?」那老兒笑嘻嘻說道:「小老兒是江太師老爺家一員現任的門公,江信便是。」袁空聽了,也忍笑不住。 不一時,知縣坐堂,大家走開。袁空便完了事情回來。一路上側頭擺腦的算計道:「他兩家正是門當戶對,這頭親事,必然可成,我這元寶哥哥,要到我手中了。」遂不回家,一徑走來尋見赫公子,說道:「公子,喜事到了!我們這些朋友,為了公子的親事,那一處不去訪求,真是茅山祖師,照遠不照近。誰知這若耶溪畔,西子重生﹔洛浦巫山,神女再出。公子既具五陵豪俠,若無這位絕世佳人,與公子諧伉儷之歡,真是錯過。」赫公子聽了笑道:「我一向託人訪問,並無一個出色希奇的女子。你今日有何所見,而如此稱揚?你且說是那家的小姐,若說得果有些好處,我好著人去私訪。」袁空笑道:「若是別人走來報這樣的喜信,說這樣的美人,必要設法公子開個大大的手兒,方不輕了這位小姐。祇是我如何敢掯勒公子,祇得要細說了。」祇因這一說,有分教:抓沙抵水,將李作桃。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癡公子癡的兇認大姐做小姐 精光棍精得妙以下人充上人 詞云: 千舂萬杵搗玄霜,指望成時,快飲瓊漿。奈何原未具仙腸,祇合青樓索酒嘗。 從來買假是真方,莫嫌李苦,慣代桃僵。忙忙識破野鴛鴦,早已風流樂幾場。 〈一剪梅〉 話說袁空因竊聽了江蕊珠小姐之名,便起了不良之心,走來哄騙赫公子道:「我今早在縣前,遇著一個老兒,是江閣老家的家人江信。因他有田在我縣中,叫家人來查納過的錢糧。我問他近日閣老如何,可曾生了公子。那家人道:‘我家老爺公子到不曾生,卻生了一位賽公子的小姐,今年十六歲。’我問他生得如何,卻喜得這老兒不藏興,遂將這小姐取名蕊珠,如何標緻,如何有才,這江閣老又如何愛他,又如何擇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真是:‘說與癡人應解事,不憐人處也憐人。’」 赫公子聽了半晌,忽聽到說是甚麼媚千嬌,又說是甚麼西子神女,又說是甚麼若耶洛浦,早將赫公子說得一如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不覺大喜道:「我如今被你將江蕊珠小姐一頓形容,不獨心蕩魂銷,祇怕就要害出相思病來了。你快些去與我致意江老伯,說我赫公子愛他的女兒之極,送過禮去,立刻就要成親了。」袁空聽了,大笑道:「原來公子徒然性急,卻不在行。一個親事,豈這等容易?就是一個鄉村小人家的兒女,也少不得要央媒說合,下禮求聘,應允成親。何況公子是公侯之家,他乃太師門第。無論有才,就是無才,也是一個千金小姐,嬌養閨中,豈可造次?被他笑公子自大而輕人了。」 赫公子道:「依你便怎麼說?」袁空道:「依我看來,這頭親事,公子必須央尋一個貴重的媒人去求,方不失大體。我們祇好從旁讚襄而已。公子再不惜小費,我們轉託人在他左近,稱揚公子的好處。等江閣老動念,然後以千金為聘,則無不成之理。」公子道:「你也說得是。我如今著人去叫紹興府知府莫需去說。你再去相機行事,你道好麼?」袁空道:「若是知府肯去為媒,自然穩妥。」公子連忙叫人寫了一封書,一個名帖,又分付了家人許多言語。 到了次日,家人來到府中,也不等知府陞堂,竟將公子的書帖投進。莫知府看了,即著衙役喚進下書人來分付道:「你回去拜上公子,書中之事,我老爺自然奉命而行。江太師臺閣小姐,既是淑女,公子侯門貴介,又是才郎,年齒又相當,自然可成。祇不知天緣若何,一有好音,即差人回覆公子也。」又賞了來人路費。來人謝賞回家,將知府分付的話說知,公子甚是歡喜不題。 卻說這知府是科甲出身,做人極是小心,今見赫公子要他為媒,心下想道:「一個是現任的公侯,一個是林下的宰相。兩家結親,我在其中撮合,也是一件美事。」因揀了一個黃道吉日,穿了吉服,叫衙役打著執事,出城望筆花墅而來。 不一時到了山中村口,連忙下轎,走到江府門前,對門上人說道:「本府有事,要求見太師老爺。今有叩見的手本,乞煩通報。」門上人見了,不敢怠慢,連忙拿了手本進來。 此時江章正坐在避暑亭中,忽見家人拿著一個紅手本進來說道:「外面本府莫太爺,要求見老爺,有稟帖在此。」連忙呈上。江章看了,因想道:「我在林下多年,並不與府縣官來往,他為何來此?欲不出見,他又是公祖官,祇說我輕他。況且他是科目出身,做官也還清正,不好推辭。」祇得先著人出去報知,然後自己穿了便服,走到閣老廳上,著人請太爺相見。 知府見請,連忙將冠帶整一整,遂一步步走上廳來。江章在廳中略舉手一拱。莫知府走入廳中,將椅擺在中間,又將衣袖一拂道:「請老太師上坐,容知府叩見。」便要跪將下去,江章連忙扶住說道:「老夫謝事已久,豈敢復蒙老公祖行此過禮,使老夫不安,祇是常禮為妙。」知府再三謙讓,祇得常禮相見。傍坐,茶過,敘了許多寒溫。江章道:「值此暑天,不知老公祖何事賁臨?幸乞見教。」莫知府連忙一揖道:「知府承赫公子見託,故敢趨謁老太師。今赫公子乃赫侯之獨子,少年英俊,才堪柱國,諒太師所深知也。今公子年近二十,絲蘿無繫足之緣,中饋乏蘋蘩之託。近聞老太師閨閫藏珠,未登雀選,因欲侍立門牆,以作東床佳婿,故託知府執柯其間,作兩姓之歡,結三生之約。一是勛侯賢子,一是鼎鼐名姝,若諧伉儷,洵是一對良緣。不識老太師能允其請否?」 江章道:「學生年近衰髦,止遺弱質。祇因他賦性嬌癡,老夫婦過於溺愛,擇婿一事,未免留心,向來有求者,一無可意之人,往往中止。不意去冬,蜀中雙年兄之子念舊,存問於學生。因見他翩翩佳少,才學淵源,遂與此子定姻久矣。今春雙年嫂有字,催他鄉試,此子已去就試,不久來贅。乞賢太守致意赫公子,別締良緣可也。」莫知府道:「原來老太師東床有婿,知府失言之罪多多矣,望老太師海涵。」連忙一恭請罪。江章笑道:「不知何妨,祇是有勞貴步,心實不安。」說罷,莫知府打躬作別。江章送到階前,一揖道:「恕不遠送了。」莫知府退出,上轎回府,連夜將江閣老之言,寫成書啟,差人回覆赫公子去了。 差人來見公子,將書呈上。公子祇說是一個喜信,遂連忙拆開一看,卻見上面說的,是江章已與雙生有約,乞公子別擇賢門可也。公子看完,勃然大怒,因罵道:「這老匹夫,怎麼這樣顛倒!我一個勛侯之子,與你這退時的閣老結親,誰貴誰榮?你既自己退時,就該要攀高附勢,方可安享悠久。怎麼反去結識死過的侍郎之子,豈非失時的偏尋倒運了?他這些說話,無非是看我們武侯人家不在眼內,故此推辭。」 眾幫閒見赫公子惱怒不息,便一齊勸解。袁空因上前說道:「公子不須發怒,從來親事,再沒個一氣說成的。也要三回五轉,託媒人不惜面皮,花言巧語去說,方能成就。我方纔細細想來,江閣老雖然退伍,卻不比得削職之人。況且這個知府,雖然是他公祖官,然見他閣下,必是循規蹈矩,情意未必孚洽。情意既不孚洽,則自不敢為公子十分盡言。聽見江閣老說聲不允,他就不敢開口,便來回覆公子,豈不他的人情就完了。如今公子若看得這頭親事不十分在念,便丟開不必提了。若公子果然真心想念,要得這個美貌佳人,公子也借不得小費,我們也辭不得辛苦。今日不成,明日再去苦求,務必玉成,完了公子這心願。公子意下如何?」 赫公子聽了大喜道:「你們曉得我往日的心性,順我者千金不吝,逆我者半文不與。不瞞你說,我這些時,被你們說出江小姐的許多妙處,不知怎麼樣,就動了虛火,日間好生難過,連夜裏俱夢著與小姐成親。你若果然肯為我出力,撮合成了,我日後感念你不小。況且美人難得,銀錢一如糞土。你要該用之處,祇管來取,我公子決不吝惜。」袁空笑說道:「公子既然真心,前日所許的元寶,先拿些出來,分派眾人,我就好使他們上心去做事。」公子聽了,連忙入內,走進庫房,兩手拿著兩個元寶出來,都擲在地下道:「你們分去,祇要快些上心做事。」袁空與眾幫閒連忙拾起來,說道:「就去,就去!」遂拿著元寶,別了公子出來。 眾人俱歡天喜地。袁空道:「你們且莫空歡喜,若要得這注大財,以後凡事須要聽我主張,方纔妥帖。」眾人道:「這個自然,悉聽老兄差遣。」袁空道:「我們今日得了銀子,也是喜事,可同到酒店中去喫三杯,大家商量行事。」眾人道:「有理,有理。」遂走入城中,揀一個幽靜的酒館,大家坐下。不一時酒來,大家同飲。袁空說道:「我方纔細想,為今之計,我明日到他近處,細細訪問一番。若果然有人定去,就不必說了﹔若是無人,我回來叫公子再尋託有勢力的大頭腦去求,祇怕江閣老也辭不得他。」眾人道:「老兄之言,無不切當。」 不一時酒喫完,遂同到銀舖中,要將銀分開。眾人道:「我們安享而得,祇對半分開,你得了一個,這一個,我們同分吧。」袁空推遜了幾句,也就笑納了,遂各自走開不題。 卻說這蕊珠小姐,自從雙星別後,心中雖是想念,幸喜有了父母的成約,也便安心守候。不期這日,聽見本府莫太爺受了赫公子之託,特來做媒,因暗想道:「幸喜我與雙星訂約,又虧父母親口許了,不然今日怎處?」便歡歡喜喜,在閨中做詩看書不題。 正是: 一家女兒百家求,一個求成各罷休。 誰料不成施毒意,巧將鴉鳥作雎鳩。 卻說袁空果然悄悄走到江家門上,恰好江信在樓下坐著,袁空連忙上前拱手道:「老官兒,可還認得我麼?」江信見了,一時想不起來,道:「不知在何處會過,到有些面善。」袁空笑道:「你前日在我縣中相遇,你就忘了。」江信想了半日道:「可是在石獅子前相見的這位相公麼?」袁空笑道:「正是。」江信道:「相公來此何幹?」袁空道:「我有一個相知在此,不期遇他不著,順便來看看你。」江信道:「相公走得辛苦了,可在此坐坐,我拿茶出來。」袁空道:「茶到不消,你這裏可有個酒店麼?我走得力乏了,要些接力。」江信道:「前面小橋邊亭子上就是個酒店,我做主人請相公罷。」袁空道:「豈有此理?我初到這裏不熟,煩老兄一陪。」原來這江信是個酒徒,聽見喫酒,就有個邀客陪主之意,今見袁空肯請他,便不勝歡喜道:「既是相公不喜喫冷靜杯,小老兒祇得要奉陪了。」 於是二人離了門前,走入酒店,兩人對酌而飲。江信喫了半日,漸有醉意,因停杯問道:「我這人真是懵懂,喫著酒,連相公姓名也不曾請教過。」袁空笑道:「我是上虞縣袁空。」 二人又喫了半晌,袁空便問道:「你家老爺近日如何?」江信道:「我家老爺,在家無非賞花賞月,山水陶情而已。」袁空道:「前日,我聞得赫公子央你府中太爺為媒,求聘你家小姐,這事有的麼?」江信道:「有的,有的。但他來的遲了,我家小姐已許人了。」袁空喫驚問道:「我前日在縣前會你,你說老爺擇婿謹慎,小姐未曾許人。為何隔不多時,就許人了?」江信道:「我也一向不曉得,就是前日太爺來時,見我家老爺回了,我想這侯伯之家結親,也是興頭體面之事,為何回了?我家媽媽說道:‘你還不知道,今年春天,老爺夫人當面親口許了雙公子,今年冬天就來做親了。’我方纔曉得小姐是有人家的了。」 袁空道:「這雙公子,為何你家老爺就肯將小姐許他?」江信使將雙公子少年多才,是小時就繼名與老爺為子的,又細細說了一番,他是兄妹成親的了。袁空聽了,心下冷了一半。坐不得一會兒,還了酒錢起身。江信道:「今日相擾,改日我做東吧。」 袁空別過,一路尋思道:「我在公子面前,誇了許多嘴,祇說江閣老是推辭說謊,誰知果有了女婿。我如今怎好去見公子?倘或發作起來,說我無用,就要將銀子退還他了。」遂一路悶悶不快,祇得先到家中。妻子穆氏與女兒接著,穆氏問道:「你去江閣老家做媒,事情如何了?」袁空祇是搖頭,細細說了一遍,道:「我如今不便就去回覆公子,且躲兩日,打點些說話。再去見他方好。」 這一夜,袁空同著妻子睡到半夜,因想著這件事,便翻來覆去,因對穆氏說道:「我如今現拿著白晃晃的一個元寶,在家放著,如今怎捨得輕輕送出?我如今祇得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到也是件奇事。況眾幫閒俱是得過銀子的,自然要出力幫我,你道如何?」穆氏聽了,也自歡喜道:「祇要做得隱秀,也是妙事。」 袁空再三忖度,見天色已明,隨即起來,喫些點心出門。尋見這幾個分過銀子的幫閒,細細說知道:「江家事,萬難成,今日祇得要將原銀退還公子了。」眾人見說,俱啞口不言。袁空道:「你們不言不語,想是前日的銀子用去了麼?」眾人祇得說道:「不瞞袁兄說,我們的事,你俱曉得的。又不會營運,無非日日祇靠著公子,賺些落些,回去養妻子。前日這些些,拿到家中,不是糴米,就是討當,並還店帳去了。你如今來要,一時如何有得拿出來?」 袁空聽了著急道:「怎麼你們這樣窮?一個銀子到手,就完得這樣快!我的尚原封不動在那裏。如今叫我怎樣去回公子?倘然公子追起原銀,豈不帶累我受氣?受氣還是小事,難道你們又賴得他的?祇怕明日送官送府追比,事也是有的。你們前日不聽見公子說的,逆他者分文不與。我若今日做成了達親事,再要他拿出幾個來,他也是歡喜的。如今叫我怎麼好?」眾人俱不做聲,祇有一個說道:「這宗銀子,公子便殺我們也無用,祇好尋別件事補他罷了。再不然,我們眾人輪流打聽,有好的來說,難道祇有江小姐,是公子中意的?」 袁空道:「你們也不曉得公子的心事。我前日在他面前,說得十分美貌,故他專心要娶,別人決不中意。我如今細想了一個妙法,惟有將計就計,瞞他方妙。祇要你們大家盡心盡力,若是做成,不但前銀不還,後來還要受用不了,還可分些你們用用。你們可肯麼?」眾人聽了大喜,道:「此乃絕美之事,不還前銀,且得後利,何樂而不為?你有甚妙法?快些說來,好去行事。」袁空道:「江家親事再不必提了。況且他是個相府堂堂閣老,我與你一介之人,豈可近得正人君子?祇好在這些豪華公子處,脅肩獻笑,甘作下流,鬼混而已。如今江小姐已被雙星聘去,萬無挽回之處。若要一徑對公子說去,不但追銀,還討得許多不快活。將來你我的衣食飯碗還要弄脫。如今惟有瞞他一法,騙他一場,落些銀子,大家去快活罷了。」眾人道:「若是瞞得他過,騙得他倒,可知好哩。但那裏去尋這江小姐嫁他?」 袁空道:「我如今若在婊子中撿選美貌,假充江小姐嫁去成親,後來畢竟不妥。況且不是原物,就要被他看破。若是弄了他聘禮,瞞著人悄悄買個女子,充著嫁去,自然一時難辨真假,到也罷了。祇是這一宗富貴,白白總承了別人,甚是可惜。我想起來,不如你們那家有令愛的,假充嫁去,豈不神不知鬼不覺的一件妙事。」眾人聽了道:「計策雖好,祇是我們的女兒,大的大,小的小,就是不大不小,也是拿不出的人物,怎好假充?這個富貴,祇好讓別人罷了。」袁空道:「這就可惜了。」 內中一個說道:「我們雖然沒有,袁兄你是有的,何不就借重令愛吧。」袁空道:「我這女兒,雖然有三分顏色,今年十七歲了,我一向要替他尋個好丈夫,養我過日子的。我如今也祇得沒奈何,要行此計了。」眾人見袁空肯將女兒去搪塞赫公子,俱歡喜道:「若得令愛嫁了他,我們後來走動,也有內助之人了。祇不知明日怎樣個嫁法,也要他看不破方好。」袁空道:「如今這件事,我因你們銀子俱花費了,叫我一時設法,故行此苦肉計。如今我去見公子,祇說是江閣老應承,你們在公子面前,多索聘金,我也不願多得,也照前日均分,大家得些何如?」眾人聽了,俱大喜道:「若是如此,袁兄是扶持我們賺錢了。」袁空道:「一個弟兄相與,那裏論得?」眾人又問道:「日後嫁娶,又如何計較?」袁空道:「我如今也打點在此。」因附耳說道:「以後祇消如此這般。」眾人聽了大喜。袁空別過,自去見赫公子。祇因這一去,有分教:假假承當,真真錯認。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巧幫閒慣弄假藏底腳貧女穴中 瞎公子錯認真飽老拳丈人峰下 詞云: 桃花招,杏花邀,折得來時是柳條。任他驕,讓他刁,暗引明挑,淫魂早已銷。 有名有姓何冒,無形無影誰知道。既相嘲,肯相饒,說出根苗,先經這一道。 〈梅花引〉 話說袁空要將女兒哄騙赫公子,祇得走回家商量。原來袁空的這個女兒叫做愛姐,到也還生得脣紅齒白,烏頭黑鬢,且伶牙俐齒,今年十七歲了。因袁空見兒子尚小,要招個女婿在家養老。一時不湊巧,故尚沒人來定。這愛姐既已長成,自知趣味,見父母祇管耽擱他,也就不耐煩,時常在母親面前使性兒淘氣。 這日袁空回來,見了這錠元寶,一時不捨得退還,就想出這個妙法來抵搪。這個穆氏又是個沒主意之人,聽見說要嫁與公子,想著有了這個好女婿,自然不窮了。就歡歡喜喜,並不攔阻,祇願早些成事。袁空見家中議妥,遂將這些說話,籠絡了眾人。又見眾人俱心悅誠服,依他調度行事,便滿心快活,來見公子。笑嘻嘻的說道:「我就說莫知府的說話,是個兩面光鮮,不斷禍福,得了人身就走的主兒。不虧我有先見之明,豈不將一段良緣當面錯過。」赫公子聽了大喜,連忙問道:「江小姐親事,端的如何?你慣會刁難人,不肯一時說出,竟不曉得我望很餓眼將穿,你須快些說來為妙。」 袁空笑說道:「公子怎樣性急,一樁婚姻大事,也要等我慢慢的說來。我前日一到了江家,先在門上用了使費,方纔通報。老太師見我是公子遣來,便不好輕我,連忙出來接見。我一見時,先將公子門第人物,讚揚了一番,然後說出公子求婚,如何至誠,如何思慕。江太師見我說話切當入情,方笑說道:‘前日莫知府來說,止不過泛泛相求,故此未允。今你既細陳公子之賢,我心已喜。但小女嬌娃,得與公子締結絲蘿,不獨老夫有幸,實小女之福也。’我見他應允,因再三致謝。又蒙老太師留我數日,臨行付我庚帖,又囑我再三致意公子。」連忙在袖中取出庚帖。公子看見大喜道:「我說江老伯是仕路之人,豈不願結於我?也虧你說話伶俐,是我的大功臣了。」這幾個幫閒在旁,同聲交讚說:「袁空真是有功。」 袁空道:「小姐庚帖已來,公子也要卜一卜,方好定行止。」公子笑道:「從來不疑,何卜?這段姻緣是我心愛之人,祇須擇日行聘過去,娶來就是了。」忙取歷日一看道:「七月初二好日行聘,八月初三良辰結親。」袁空依允別去了。 過了兩日,就約了眾幫閒商量道:「不料公子這般性急,如今日子已近,我已尋了一個好所在,明日好嫁娶。你們須先去替我收拾,我好搬來。」眾人問道:「在那裏?」袁空道:「在紹興府城南雲門山那裏,是王御史的空花園,與江閣老家,祇離得二十多里。管園的與我相好,我已對他說明,是我嫁女兒。在赫家面前,祇說江老爺愛靜,同夫人小姐在園中避暑,就在此嫁娶。」眾人聽了大喜,連忙料理去了。 袁空又隔了兩日,果然將妻子女兒移在園中住下。自己又來分派主張行禮,真是有銀錢做事,頃刻而成。眾幫閒在公子面前攛掇禮物,必要從厚,公子又不惜銀錢,祇要好看。果然聘禮千金,彩緞百端,花紅羊酒糕果之類,真是件件齊整。因是路遠,先一日下船,連夜而行。眾幫閒俱在船中飲酒作樂。將到天明,遠遠一隻小船搖來,到了大船邊,卻是袁空。連忙上了大船,進艙對眾家人們說道:「幸而我先去說聲如今江老爺不在家中,已同夫人小姐,俱在雲門山園中避暑靜養。你們如今祇往前面小河進去,我先去報他們知道。」又如飛去了。 袁空到了園中,久已準備了許多酒席,又僱了許多鄉人伺候。不一時,一隻大座船,吹吹打打,攏近岸來。赫家家人將這些禮物搬進廳堂,袁空叫這些鄉人逐件搬了進去,與穆氏收拾。袁空就對赫家家人說道:「老太師爺微抱小恙,不便出來看聘了。」於是大吹大擂,管待眾幫閒及赫家家人,十分豐盛,俱喫得盡歡。袁空又叫鄉人在內搬出許多回聘,交與來人,然後上船而去。正是: 野花強竊麝蘭香,村女喬施美女裝。 雖然兩般同一樣,其中祇覺有商量。 赫公子等家人回來,看見許多回聘,滿心快活,眼巴巴祇等與小姐做親不題。 卻說袁愛姐見父母搬入園中,忽又是許多人服侍起來,又忽見人家送進許多禮物,俱是赤金白銀,釵環首飾,又有黃豆大的粗珠子,心中甚是貪愛。又見母親手忙足亂的收藏,正不知是何緣故。忙了一日,到了夜間,袁空關好了房門,方悄悄對女兒愛姐說道:「今日我為父的費了無限心機,方將你配了天下第一個富豪公子。」遂將始末緣由,細細告知女兒。又說道:「你如今須學些大人家的規模,明日嫁去,不可被他看輕,是你一生的受用。況且這公子,是女色上極重的,你祇是樣樣順他、奉承他,等他歡喜了,然後慢慢要他伏小。那時就曉得是假的,他也變不過臉來了。如今有了這些緞匹金銀,你要做的,祇管趁心做去。」 這愛姐忽聽見將他配了赫公子,今日這些禮物,都是他的,就喜得眉歡眼笑起來。便去開箱倒籠,將這些從來不曾看見過的綾羅緞匹,首飾金銀,細細看。想道:「這顏色要做甚麼衣服,那金子要打造甚時樣首飾。」盤算了一夜,何曾合眼。過了一兩日,袁空果然將些銀兩分散與眾幫聞,各人俱感激他。 袁空見日子已近,就去叫了幾個裁縫,連夜做衣,又去打些首飾,就討了四個丫鬟,又託人置辦了許多嫁妝,一應完備。不知不覺早又是八月初二。赫公子叫眾幫閒到江家來娶親。眾幫閒帶領僕從,並娶親人役,又到了雲門山花園門首。一時間流星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熱鬧。穆氏已將愛姐開面修眉,打扮起來,一時間就好看了許多。袁空與穆氏又傳授了許多秘訣。四個丫鬟簇擁出堂前,上了大轎,又扶入船中。袁空隨眾幫閒,上了小船而來。 到了初三黃昏左側,尚未到赫家河下,赫公子早領了樂人侯相,在那裏吹打,放火炮,鬧轟轟迎接。袁空忙先去對公子說知:「江太師爺喜靜不耐繁雜,故此不來送嫁。改日過門相見,一應事情,俱託我料理。如今新人已到,請公子迎接。」赫公子忙叫樂人儐相,俱到大船邊,迎請新人上轎。竟抬到廳前,再三喝禮,轎中請出新人,新郎新婦同著拜了天地,又拜見了夫人,又行完了許多的禮數,然後雙雙擁入洞房,揭去蓋頭。 赫公子見江小姐打扮得花一團、錦一簇,忙在燈下偷看。見小姐雖無秀媚可餐,卻丰肥壯實,大有福相。暗想道:「宰相女兒自然不同。」便滿心歡喜,同飲過合巹之厄,就連忙遣開侍妾,親自與小姐脫衣除喜。愛姐也正在可受之年,祇略做些嬌羞,便不十分推辭,任憑公子摟抱登床。公子是個慣家,按摩中竅,而愛姐驚驚喜喜婉轉嬌啼,默然承受。赫公子見小姐若不能容,也就輕憐愛惜,樂事一完,兩人怡然而寢。 正是: 看明妓女名先賤,認做私窠品便低。 今日娶來臺鼎女,自然嬌美與山齊。 到了次日,新郎新婦拜廟,又拜了夫人。許多親戚慶賀,終日請人喫酒。公子日在酒色之鄉,那裏來管小姐有才無才。這袁愛姐又得了父母心傳,將公子拿倒,言聽計從,無不順從。外面有甚女家的禮數,袁空自去一一料理。及至赫公子問著江家些事情,又有眾幫閒插科打渾,彌縫過去了,故此月餘並無破綻看出。哀空暗想道:「我女兒今既與他做了貼肉夫妻,再過些時,就有差池,也不怕了。 忽一日,赫公子在家坐久,要出去打獵散心取樂,早分付家人準備馬匹。公子上馬,家人們俱架鷹牽犬,一齊出門。祇有兩個幫閒曉得公子出獵,也跟了來。一行人眾,祇揀有鳥獸出入的所在,便一路搜尋。 一日到了餘姚地方,有一座四明山,赫公子見這山高樹木稠密,就叫家人排下圍場,大家搜尋野獸。忽見跳出一個青獐,公子連忙拈弓搭箭,早射中了。那獐負箭往對山亂跑,公子不捨,將馬一夾,隨後趕來。趕了四五里,那獐不知往那裏走去。公子獨自一人,趕尋不見,卻遠遠見一個大寺門前,站著一簇許多人。公子疑惑是眾人捉了他的獐子在內,遂縱馬趕來。忽見一個小沙彌走過,因問道:「前面圍著這許多人,莫非捉到正是我的獐麼?」那小沙彌一時見問,摸不著頭路,又聽得不十分清白,因模模糊糊答應道:「這太師老爺正姓江。」 赫公子忽聽見說是江太師,心下喫了一驚,遂連忙要將馬兜住。爭奈那馬走急了,一時收不住,早跑到寺前。已看見一個白鬚老者,同著幾個戴東坡巾的朋友,坐在那裏看山水、說閒話,忙勒轉馬來。再問人時,方知果是他的丈人。因暗想道:「我既馬跑到此,這些打圍的行徑,一定被他看見。他還要笑我新郎不在房中與他小姐作樂,卻在此深山中尋野食。但我如今若是不去見他,他又在那裏看見了﹔若是要去見他,又是不曾過門的新女婿。今又這般打扮,怎好相見?」因在馬上躊躇了半晌,忽又想道:「醜媳婦免不得要見公婆,豈有做親月餘的新女婿,不見丈人之理?今又在此相遇,不去相見,豈不被他笑我是不知禮儀之人?轉要怪我了。」 遂下了馬,將馬繫在一株樹上,把衣服一抖,連忙趨步走到江閣老面前,深深一揖道:「小婿偶獵山中,不知岳父大人在此,有失趨避,望岳父大人恕罪。」江章正同著人觀望山色,忽見這個人走到面前,如此稱呼,心中不勝驚怪道:「我與你非親非故,素無一面,你莫非認錯了?」赫公子道:「浙中宰相王侯能有幾個,焉有差錯?小婿既蒙岳父不棄,結為姻眷,令愛蕊珠小姐,久已百兩迎歸,洞房花燭,今經彌月,正欲偕令愛小姐歸寧,少申感佩之私,不期今日草草在此相遇,殊覺不恭,還望岳父大人恕罪。」又深深一揖,低頭拱立。江章聽了大怒道:「我看你這個人,聲音洪亮,頭大面圓,衣裳有縫,行動有影,既非山精水怪,又不是喪心病狂,為何青天白日,捏造此無稽之談,殊為可惱,又殊為可笑。」 赫公子聽了著急道:「明明之事,怎說無稽?令愛蕊珠小姐,現娶在我家,久已恩若漆膠,情同魚水。今日岳丈為何不認我小婿,莫非以我小婿打獵,行藏不甚美觀,故裝腔不認麼?」江章聽了,越發大怒道:「無端狂畜,怎敢戲辱朝廷大臣!我小女正金屋藏嬌,豈肯輕事庸人,你怎敢誣言廝認,玷污清名?真乃無法無天,自尋死路之人也!」因揮眾家人道:「可快快拿住這個遊嘴光棍,送官究治!」眾家人聽見這人大言不慚,將小姐說得狼狼藉藉,盡皆怒目猙獰,欲要動手揮拳,祇礙著江章有休休容人之量,不曾開口,大家祇得忍耐。今見江章動怒叫拿,便一時十數個家人,一齊擁來,且不拿住,先用拳打腳踢,如雨點的打來。赫公子正打帳辨明,要江閣老相認,忽見管家赶來行兇,他便心中大怒道:「你這些該死的奴才,一個姑爺都不認了,我回去對小姐說了,著實處你們這些放肆大膽的奴才!」眾人見罵,越發大怒,罵道:「你這該死的蝦蟆,怎敢妄想天鵝肉喫!我家小姐,肯嫁你這個醜驢?」遂一齊打將上來。原來赫公子曾學習過拳棒,一時被打急了,便丟開架子,東西招架。赫公子雖然會打,爭奈獨自一人,打退這個,那個又來。江家人見他手腳來得,一發攥住不放。 公子發怒,大嚷大罵,道:「我一個赫王侯公子,卻被你奴才們凌辱!」眾人聽見,方知他是個有名的赫癡公子。眾人手腳略慢了些,早被赫公子望著空處,一個飛腳,打倒了一個家人,便探身嚮外逃走。跑到馬前,騰身上馬,不顧性命的逃去了。江家人趕來,見他上馬,追趕不及,祇得回來稟道:「原來這人被打急了,方說出是上虞縣有名的赫癡公子。」江章聽了含怒道:「原來就是這個小畜生!」因想道:「前日託莫知府求親,我已回了,怎他今日如此狂妄?」再將他方纔這些說話,細細想去,又說得有枝有葉。心中想道:「我女孩兒好端端坐在家中,受這畜生在外輕薄造言,殊為可恨!此中必有奇怪不明之事,他方敢如此。」因叫過兩個家人來分付道:「你可到赫家左近,細細打聽了回我。」兩家人領命去了。 你道江章為何在此,原來這四明山乃第九洞天,山峰有二百八十二處,內中有芙蓉等峰,皆四面玲瓏,供人遊玩。故江章同三四老友來此,今日被赫公子一番吵鬧,便無興賞玩。連夜回家,告知夫人小姐,大家以為笑談不題。 卻說赫家家人在山中打了許多野獸,便撤了圍網,祇不見了公子。有人看見說道:「公子射中了青獐,自己趕過山坡去了。」眾家人便一齊尋來。纔轉過山坡,卻見公子飛馬而來。眾家人歇著等侯。不一時馬到面前,公子在馬上大叫道:「快些回去,快些回去!」眾家人忙將公子一看,卻見公子披頭散髮,渾身衣服扯碎,眾家人見了大驚,齊上前問道:「公子同甚麼人惹氣,弄得這般嘴臉回來?」連忙將馬頭籠住,扶公子下馬,忙將帶來的衣帽脫換。眾家人又問,公子祇叫:「抉些回去,了不得,到家去細說。」眾家人俱不知為甚緣故,祇得望原路而回。 兩個幫閒一路再三細問,方知公子遇著了江閣老,認做丈人,被江閣老喝令家人凌辱,便嚇得啞口無言,不敢再問。就擔著一團干係,曉得這件事決裂,又不好私自逃走,祇得同著公子一路回家。公子一到家中,怒氣吽吽,竟往小姐房中直走。愛姐見公子進房,連忙笑臉相迎道:「公子回來了?」赫公子怒氣填胸,睜著兩眼直視道:「你可是江蕊珠小姐麼?你父親不認我做女婿,說你是假的,將我百般凌辱。你今日是真是假,快還我一個明白,好同你去對證!」說罷怒發如雷。 愛姐聽了,方曉得事情已破,今日事到其間,祇得要將父母的心訣行了。遂連忙說道:「公子差了,我父親姓袁,你是袁家的女婿,怎麼認在江家名下做女婿起來?你自己錯了,受人凌辱,怎麼回來拿我出氣?」赫公子聽了大驚道:「我娶的是江閣老的蕊珠小姐,你怎麼姓袁?你且說你的父親端的叫甚名字!」愛姐道:「我父親終日在你家走動,難道公子不認得?」公子聽了,越發大驚道:「我家何曾有你父親往來?不說明,我要氣死也!」 愛姐笑道:「我父親就是袁空。是你千求萬求,央人說合,我父親方應允,將我嫁了你。為何今日好端端走來尋事?」公子聽見說是袁空的女兒,就急得暴跳如雷,不勝大怒。罵道:「袁空該死的奴才,你是我奴顏婢膝門下的走狗,怎敢將你這賤人,假充了江蕊珠,來騙我千金聘物?我一個王侯公子,怎與你這賤人做夫妻,氣死我也!我如今祇打死了你這賤人,還消不得我這口惡氣!」便不由分說,趕上前,一把揪住衣服,動手就打。愛姐連忙用手架住,不慌不忙的笑說道:「公子還看往日夫妻情分,不可動粗,傷了恩愛。」公子大怒罵道:「賊潑賤!我一個王侯公子,怎肯被你玷辱?」說罷又是一拳打來,愛姐又攔住了,又笑說道:「公子不可如此,我雖然貧賤,是你娶我來的,不是我無恥勾引搭識,私進你門。況且花燭成親,拜堂見婆,親朋慶賀,一瓜一葛,同偕到老的夫妻,你還該忍耐三分。」 赫公子那裏聽他說話,祇叫打死他,連忙又是一拳打來,又被愛姐接住道:「一個人身總是父母懷胎生長,無分好醜。況且醜婦家中寶,你看我比江小姐差了那一件兒?我今五官俱足,眉目皆全,雖無窈窕輕盈,卻也有紅有白。況江小姐是深閨嬌養,未必如我知疼著熱,公子萬不可任性欺人。從來說趕人不可趕上,我與你既做了被窩中恩愛夫妻,就論不得孰貴孰賤,誰弱誰強。你今不把我看承,無情無義,我已讓過你三拳,公子若不改念,我也祇得要犯分了。」公子聽罷,越發大怒,罵道:「你這賤人,敢打我麼?氣死我也!」又是兜心一拳打來,早被愛姐一把接住,往下一撳,下面又將小腳一勾,公子不曾防備,早一跤跌在地板上。祇因這一跌,有分教:罵出思情,打成相識。不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慾則不剛假狐媚明制登徒 狹難迴避借虎勢暗傾西子 詞云: 探香有鼻,尋芳有眼,方不將花錯認。若教默默與昏昏,鮮不墮錦裀於溷。 觸他抱恨,忤他生忿,一隙讒言輕進。霎時急雨猛風吹,早狼藉落紅成陣。 〈鵲橋仙〉 話說愛姐與公子廝鬧,因一腳將公子勾倒,就趁勢騎在公子身上,按住不放,也不打他,竟伏壓著不放。公子被他壓著,祇是歎氣。你道這赫公子是積年在外跑馬射箭、弄拳扯腿之人,前日被江家人圍住打他,尚被他打了出來,怎今日被愛姐一個女人,竟輕輕跌倒,就容他騎在身上,不能施展?大凡人著了真氣惱,則力被氣奪,就不能為我而用。今赫公子受了無數惡氣,又聽見說出是袁空的女兒,一時氣昏,手足俱已氣軟,口裏雖然嚷罵行兇,又見愛姐說出夫妻恩愛,就不比得與他人性命相搏了,竟隨手跌倒。又被愛姐將蘭麝香暗暗把裙褲都熏透,赫公子伏在愛姐身子底下,早一陣陣觸到鼻中來,引得滿體酥麻,到覺得有趣,好看起來,故讓他壓著,竟閉目昏迷,寂然不動了。你道愛姐這個賤法,是那個教的?就是父親袁空,曉得後來畢竟夫妻吵鬧,故教了他做個降龍伏虎的護身符。愛姐身子長大,祇壓得公子動也動不得。 房中幾個丫鬟忽見公子與主母吵鬧,也祇說是取笑,不期後來認真,上手交拳,在地上並疊做一塊,又不敢上前勸解。一時慌了手腳,連忙跑進去告知赫夫人,道:「公子在房中如此如此。」赫夫人聽了大驚,連忙帶了許多侍妾僕婦,齊到公子房中,見他二人滾在地下,抱緊不放。愛姐看見夫人走來,連忙大哭道:「婆婆夫人,快來救我。」夫人連忙上前說道:「你們小男小婦,做親得幾時,怎就如此無理起來,孩兒還不放手!」公子忽見母親走到面前,便連忙放手,推開立起。愛姐得放,扯著赫夫人崩天倒地的大哭,道:「我生是赫家人,死是赫家鬼,怎今日好端端來家,將媳婦這般毒打?若不是夫人婆婆早來,媳婦的性命被他打殺了。」說罷大哭。赫夫人道:「小姐,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明日你父母聞知,象甚麼模樣。」又說:「我做婆婆的,沒家教了。小姐不要著惱,待我教訓他便了。」 赫公子聽了,便大嚷起來道:「他是甚麼小姐?他是假貨,他是賤貨!那裏是江家小姐?母親趁早與孩兒作主,趕他出去!」赫夫人聽見說不是江小姐,也就喫了一驚,連忙問道:「媳婦為何不姓江?可為我細說。」赫公子正要將打獵調著江閣老之事,說與母親知道,愛姐早隔開了公子,扯著赫夫人大哭道:「婆婆夫人,冤屈殺人。媳婦本自姓袁,那個說是江小姐?江小姐住的是筆花墅,媳婦借住的是雲門山王御史的花園,兩下相隔著二十餘里。你來娶時,燈火鼓樂,約有數百餘人。既是要娶江小姐,難道就沒一個人認得江閣老家住在那裏·為何一隻船,直撐到雲門山來,花一團、錦一簇,迎我上轎?若不是預先講明了娶我,我一個貧家女兒,怎敢輕易走到你王侯家做媳婦?就是當日被人哄瞞了,難道娶我進門之後,也不盤問一聲:你是姓江姓袁?為何今日花燭已結了,廟已見了,婆婆夫人已待我做媳婦,家中大小已認我為主母,就是薄幸狠心﹔已恩恩愛愛過了月餘,名分俱已定了,今不知聽了甚麼讒言,突然嫌起媳婦醜來﹔恨起媳婦貧賤來,要打殺媳婦,豈非冤屈?我媳婦雖然醜陋貧賤,卻是明媒正娶而來,又不是私通苟合,雖不敢稱三從四德,卻也並不犯七出之條。怎麼輕易說個打死,你須想一想,我袁氏如今已不是貧女,已隨夫而貴,做了赫王侯家的元配家婦了。你若真真打死我,祇怕就有兩衙門宮,參你償我之命了!」說罷大哭。 赫夫人聽了,方曉得是袁空掉綿包,指鹿為馬。心中雖然不悅,卻見媳婦說的這一番話,甚是有理,又甚中聽,又婆婆夫人叫不絕口。因想了一想,忽回嗔變喜,對公子說道:「人家夫婦皆是前生修結而成,非同容易。今他與你既做夫妻,也自然是前世有緣。不然,他一個窮父母的女兒,怎嫁得到我公侯之家做媳婦?雖借人力之巧,其中實有天意存焉。從來說醜醜做夫人,況他面貌,也還不算做醜陋,做人到也賢惠。這是他父親做的事,與他有甚相干?孩兒以後不可欺他。」愛姐見夫人為他調停,連忙拭淚上前跪下道:「不孝媳婦,帶累婆婆夫人受氣。今又解紛,使歸和好,其恩莫大,容媳婦拜謝。」連忙拜了四拜。赫夫人大喜,連忙扶了起來道:「難得你這樣孝順小心,可愛可敬。」因對公子說道:「他這般孝順於我,你還不遭母命快些過來相見?」 此時赫公子被愛姐這一番壓法,已壓得骨軟筋麻,況本心原有三分愛他,今見母親讚他許多好處,再暗暗看他這番哭泣之態,祇覺得堪愛堪憐,祇不好就倒旗杆,上前叫他。忽聽得母親叫他相見,便連忙走來,立在母親身邊,赫夫人忙將二人衣袖扯著道:「你二人快些見禮,以後再不可孩子氣了。」赫公子便對著愛姐,作了一個揖道:「母親之命,孩兒不敢推卻。」愛姐也忙斂袖慇懃,含笑回禮,二人依舊歡然。赫夫人見他二人和合,便自出房去了。赫公子久已動了虛火,巴不得要和合一番,一到夜間,就摟著愛姐上床和事去了。正是: 禿帚須隨破巴斗,青蠅宜配紫蝦蟆。 一打打成相識後,方知緊對不曾差。 這一夜,愛姐一陣風情,早把赫公子弄得舒心舒意,緊縛牢拴,再不敢言語了。到了次早,赫公子起來,出了房門,著人去尋袁空來說話。不期袁空早有幫閒先漏風聲與他,早連夜躲出門去了。及赫家家人來問時,穆氏在內,早回說道:「三日前,已往杭州望親戚去了。」家人祇得回覆公子,公子也不追問。過了些時,袁空打聽得女兒與公子相好,依舊來見公子,再三請罪道:「我祇因見公子著急娶親,江閣老又再三不肯,心中看不過意,故沒奈何行了個出妻獻子,以應公子之急。公子也不要惱我,豈不聞將酒勸人終無惡意。」公子道:「雖是好意,還該直說,何必行此詭計?如今總看令愛面上,不必提了。祇是我可恨那江老將我辱罵,此恨未消。今欲寫字與家父,在京中尋他些事端,叫人參他一本,你道如何?」袁空道:「他是告假休養的大臣,為人謹慎,又無甚過犯,同官俱尊重他的,怎好一時輕易處得?若驚動尊翁以後辯明,追究起來,還不是他無故而辱公子。依小弟看來,祇打聽他有甚事情,算計他一番為妙。」公子道:「有理,有理。」且不說他二人懷恨不題。 卻說那日江家兩個家人,一路遠遠的跟著赫公子來家,就在左右住下。將赫公子家中吵鬧,袁空假了小姐之名,嫁了女兒,故此前日山前相認,打聽得明明白白。遂連夜趕回,報知老爺。江章聽了,又笑又惱。正欲差人著府縣宮去拿袁空治罪,蕊珠小姐聽了,連忙勸止道:「袁空借影指名,雖然可恨,然不過自家出醜,卻無傷於我。今處其人,赫公子未必不尋人兩解。此不過小人無恥,何堪較量,望父親置之不問為高也。」江章聽了半晌,一時怒氣全消,說道:「孩兒之言,大有遠見,以後不必問了。」於是小姐歡歡喜喜,在拂雲樓日望雙星早來不題。 卻說雙星在路緊走,直走到七月中,方得到家。拜見了母親,兄弟雙辰也來見了。遂將別後事情細細說了一番,道:「孩兒出門,原是奉母命去尋訪媳婦,今幸江老伯將蕊珠小姐許與孩兒為婦,祇等孩兒秋闈僥倖,即去就親,幸不辱母親之命。」說罷,就將帶來江夫人送母親的禮物,逐件取出呈上。雙夫人看了道:「難得他夫妻這般好意待你,祇是媳婦定得太遠了些。但是你既中意,也說不得遠近了。且看你場事如何,再作商量。」雙星見場中也近,遂靜養了數日,然後入場。題目到手,有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雙星出場,甚覺得意。三場畢,主試看了雙星文字,大加讚賞,道:「此文深得吳越風氣,非此地所有。」到填榜時,竟將雙星填中了解元。 不一時報到,雙家母子大喜,連忙打發報人。雙星謁拜過主考房師,使要來與江蕊珠成親,雙夫人不肯道:「功名大事,乘時而進,豈可為姻事停留。況江小姐之約,有待而成。孩兒還是會試過成親,更覺好看。」雙星便不敢再言。因見進京路遠,不敢在家耽擱,遂寫了一封家書,原著野鶴到浙江江家去報喜。又寫了一封私書,分付野鶴道:「此書你可悄悄付與彩雲姐,煩他致意小姐,萬不可使人看見,小心在意。」野鶴自起身去了。雙星遂同眾舉人,連夜起身去會試不題。 卻說這年是東宮太子十月大婚,聖旨傳出,要點選兩浙民間女子二十上下者,進宮聽選。遂差了數員太監,到各地方去撿選。這數員太監奉了聖旨,遂會齊在一處商議道:「這件事不可張揚。若民間曉得,將好女子隱匿藏開,或是亂嫁,故此往年選來的俱是平常,難中皇爺龍目。我們如今卻悄悄出了都門,到了各府縣地方,著在他身上,挨查送選。民間不做準備,便撿好的選來。倘蒙皇爺日後寵幸,也是我們一場大功。」眾太監聽了大喜,遂拈閹派定,悄悄出京,連夜望江南兩浙而來。 單說浙省的太監,姓姚名尹,是個司禮太監,最有權勢,朝中大小官員,俱尊敬他。忽一日到了浙江,歇在北新關上,方著人報知錢塘、仁和兩縣。兩縣見報大驚,連忙著人飛報各上司,即著人收拾公館,自己打轎到船迎接。姚太監到了公館,不一時大小官員俱來相見。姚太監方說是奉密旨,點選幼女入宮。 「因恐民間隱匿,無奇色女子出獻,故本監悄悄而來。今著合省府州縣官,不論鄉紳士庶,不論城郭居民,凡有女子之家,俱報名府縣,匯名造冊,送至本監,以定去留。若府州縣官,有奇色女子多者,論功陞賞。加數少將醜陋抵塞者,以違旨論罪。爾等各宮,須小心在意。」眾宮領命回衙,連夜做就文書,差人傳報一省十二府七十五縣去了。 不一日報到紹興府中,莫知府見奉密旨,即悄悄報知各縣,莫知府隨著地方總甲,各鄉各保以及媒婆賣婆,去家家挨查,戶戶搜尋。不一時鬧動了城裏城外,有女兒之家,聞了此信,俱驚得半死。也不論男女好醜,不問年紀多寡,祇要將女兒嫁了出去,便是萬幸。再過了兩日,連路上走過的標緻學生,也不問他有妻無妻,竟扯到家中就將女兒配他了。 早有袁空曉得此信,便來對赫公子說道:「外面奉旨點選幼女,甚是厲害。公子所恨之人,何不如此如此,也是一件妙事。」赫公子聽了,大喜道:「你說得大通,不可遲了。」隨即來見莫知府說道:「姚公奉旨來選美女,侍御東宮,此乃朝廷大事,隱諱不得。治生久知江鑒湖令愛蕊珠小姐,國色無雙,足堪上寵。老公祖何不指名開報,俏蒙上幸,老公祖大人,亦有榮寵之加矣。」莫知府道:「本府聞知江太師賢淑,已贅雙不夜久矣。開報之事,實為不便。」赫公子笑道:「此言無非為小弟前日求親起見,不願朱陳,故設詞推託。今其人尚在,而老公祖怎也為他推辭,莫非要攀承他是閣臣,而違背聖旨?況且有美於斯,捨之不報,而徒事旗母東施,以塞責上官,深為不便。明日治生晉揭姚公,少不得一一報知,諒老公祖亦不能徇情也。」遂將手一拱,悻悻而去。 莫知府聽了赫公子這一番公報私仇之言,正欲回答,不期他竟不別而去。莫知府想了半日,竟沒有主意。因想道:「我若依他舉事,江太師面上,太覺沒情。況且他又已許人,豈有拆人姻緣之理?若不依他,他又倚勢欺人,定然報出,卻如之奈何?」因想道:「我有主意,不如悄悄通知江相,使他隱藏,或是覓婿早嫁罷了。」隨叫一個的當管家,分付道:「我不便修書,你可去拜上江太師爺,這般這般,事不可遲。」家人忙到江家去了。 卻說赫公子見莫知府推辭,不勝惱恨,遂備了一副厚禮,連夜來見姚太監,送上禮物。姚太監見了,甚是歡喜道:「俺受此苦差,一些人事沒曾帶來,怎勞公子這般見愛?若不全收,又說我們內官家任性了。」赫公子道:「如此,足見公公直截。」二人茶過,赫公子一恭道:「晚生有一事請教公公,今來點選幼女,還是出之朝廷,還是別有屬意麼?」姚太監笑道:「公子怎麼說出這樣話來,一個煌煌天語,赫赫綸音,誰敢假借?」赫公子又一恭道:「奉旨選擇幼女,還是實求美色,還是虛應故事?」 姚太監聽了大笑道:「公子正在少年,怎知帝王家的受用?今日所選之女進宮,俱要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十中選一。上等者送入三十六宮,中等者分居七十二院,以下三千粉黛,八百嬌娥,都是世上無雙,人間絕色。如有一人遭皇爺寵幸,賜稱貴人,另居別院,則選擇之人,俱有陞賞。今我來此,實指望有幾個美人,中得皇爺之意,異日富貴非小。」赫公子道:「既是如此,為何晚生所聞所見,而又最著美名於敝府敝縣者,今府縣竟不選進,以副公公之望,而但以醜陋進陳,何也?」姚太監聽了大驚道:「那有此理?我已倒下聖旨,著府縣嚴查。府縣宮能有多大力量,怎敢大膽隱蔽?若果如此,待我重處幾個,他自然害怕。但不知公子所說的這個美人,是何姓名,又是甚麼人家,我好著府縣官送來。」 赫公子道:「老公公若祇憑府縣在民間搜求,雖有求美之心,而美人終不易得也。」姚太監忙問道:「這是為何?」赫公子道:「公公試想,龍有龍種,鳳有鳳胎。如今市井民間,村姑愚婦,所生者不過閒花野草,即有一二紅顏,止可稱民間之美,那裏得能有天姿國色,入得九重之目?晚生想古所稱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皆是凜父母先天之靈秀而成,故絕色佳人,往往多出於名公矩卿閥閱之家。今這些大貴之家女兒,深藏金屋,秘隱瓊闈,或仗祖父高官,或倚當朝現任,視客官為等閒,待府縣如奴隸,則府縣焉敢具名稱報?府縣既不敢稱報,則客官何由得知?故聖旨雖然煌煌,不過一張故紙﹔老公公縱是尊嚴,亦不能察其隱微。晚生忝在愛下,故不得不言。」 姚太監聽了,不勝起敬道:「原來公子大有高見,不然,我幾乎被眾官朦朧了。祇是方纔公子所說這個美人,望乞教明,以便追取。」赫公子道:「晚生實不敢說,祇是念公公為朝廷出力求賢,又不敢不薦賢為國。晚生所說的美女,是江鑒湖閣下所出,真才過道蘊,色勝王嬙,若得此女入宮,必邀聖寵。公公富貴,皆出此人。祇不知公公可能有力,而得此女否?」姚太監笑道:「公子休得小覷於我,我在朝廷,也略略專些國柄,也略略作得些禍福,江鑒湖豈敢違旨逆我?我如今,祇坐名選中,不怕他推辭。」赫公子又附耳說道:「公公坐名選中,也必須如此這般,方使他不敢措手。」姚太監聽了大喜。赫公子又坐了半晌,方纔別過。 正是: 讒口將人害,須求利自身。 客人不利己,何苦害於人。 卻說莫知府的管家領了書信,悄悄走到江家門首,對管門的說道:「我是府裏莫老爺差來,有緊急事情,要面見太師爺的。可速速通報。」管門人不敢停留,祇得報知。江章聽了,正不知是何緣故,祇得說道:「著他進來。」莫家人進來跪說道:「小人是莫太爺家家人,家老爺分付小人道:‘祇因前日誤信了赫公子說媒,甚是得罪。不期新奉密旨,點選幼女入宮,已差太監姚尹,坐住著府縣官,挨戶稽查,不許民間嫁娶。昨日赫公子來見家老爺,意要家老爺將太師老爺家小姐開名送選。家老爺回說,小姐已經有聘,不便開名。赫公子大怒,說家老爺違背朝廷,徇私附黨。他連夜到姚太監處去報了。家老爺說赫公子既懷惡念害人,此去必無好意。況這個姚內官,是有名的姚瘋子,不肯為情。故家老爺特差小人通知老爺,早作準備。」 江章聽了這些言語,早喫了一驚,口中不說,心內著實躊躇。因想道:「我一個太師之女,也不好竟自選去,又已經許人,況且姚尹昔日在京,亦有往來,未必便聽赫公子的讎口。」因對莫家人說道:「多承你家老爺念我,容日面謝罷。」就叫人留他酒飯。尚未出門,又有家人進來報道:「桃太監齎了聖旨,已到府中,要到我家,先著人通報老爺,準備迎接。」江章聽了嚇得手足無措,祇得叫人忙排香案,打掃廳堂,迎接聖旨。隨即穿了朝衣大帽,帶了跟隨,起身一路迎接上來。祇因這一接見姚太監,有分教:幽閒貞靜,變做顛沛流離。不知蕊珠小姐果被他選去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姚太監當權惟使勢兇且益兇 江小姐至死不忘親托而又托 詞云: 炎炎使勢心雖快,不念當之多受害。若非時否去生災,應是民窮來討債。 可憐有女橫雙黛,一旦驅之如草芥。愁來誰望此身存,卻喜芳名留得在。 〈玉樓春〉 卻說江章見報姚太監已齎著聖旨而來,祇得穿起大服,一路迎接。直迎接了四五里,方纔接著。江章見了姚太監,連忙深深打恭道:「不知聖旨下頒,上公遠來,迎接不周,望乞恕罪。」姚太監騎在馬上,拱手道:「皇命在身,不能施禮,到府相見罷了。」江章果見他在馬上捧著聖旨,遂步行同一路到家,請姚太監下馬,迎入中廳。姚太監降將聖旨供在中間香案前,叫江章山呼禮拜。拜畢,然後與姚太監施禮。因大廳上供著聖旨,不便行禮,遂請姚太監在旁邊花廳而來。江章尊姚太監上座,姚太監說道:「江老先生恭喜!令愛小姐已為貴人,老先生乃椒房國丈,異日尚圖青眼,今日豈敢越禮。」江章祇做不知,說道:老公公乃皇上股肱,學生向日在朝,亦不敢僭越。今日辱臨,又何謙也!」姚太監祇得坐下。江章忙打一恭道:「學生龍鐘衰朽,已蒙皇上推思,容盡天年。今日不知老公公有何欽命,齎臨下邑,乞老公公明教。」 姚太監笑道:「老太師尚不知麼?目今皇太子大婚在即,皇上著俺數人聘征貴人,學生得與浙地。久有人奏知皇爺,說老太師小姐幽閒貞靜,能為庶姓之母,故特命臣到浙,即征聘令愛小姐為青宮娘娘。」江章聽完大驚道:「學生無子,止生此女。葑菲陋質,豈敢蒙聖心眷顧。況小女已經許聘,不日成婚,乞公公垂愛,上達鄙情,學生死不忘恩。」 姚太監聽了大笑,說道:「老先生身為大臣,豈不知國典,聖旨安可違乎?況令愛小姐入宮,得侍太子,異日萬歲晏駕,太子登基,則令愛為國母,老先生為國丈。此萬載難逢、千秋奇遇,求之尚恐不能,誰敢抗違?若說是選擇有人,苦苦推辭,難道其人又過於聖上太子麼?若以聘定難移,恐傷於義,難道一個天子之尊,太子之貴,制禮之人反為草莽貧賤之禮所制麼?老先生何不諒情度世,而輕出此言?若執此言,使朝廷聞之,是老先生不為貴戚賢臣,而反為逆命之亂臣了,學生深不取也!學生忝在愛下,故敢直言。然旨出聖恩,老先生願與不願,學生安敢過強,自入京復命矣。乞老先生特此成命,自行奏請定奪何如?」說完,起身徑走。 江章聽見他說出這些挾制之言來,已是著急,又說到逆命亂臣,一發驚惶,又叫他自回成命,又見姚太監不顧起身,江章祇得連忙扯住,淒然說道:「聖旨豈敢抗違不從?學生也要與小女計較而行。乞老公公從容少待,感德不盡。」姚太監方笑說道:「老太師若是應允,真老太師之福也。」因而坐下。江章道:「學生進去,與小女商量,不得奉陪。」遂起身入內而來。 卻說這一日,莫知府家人來報信之後,夫人小姐早已喫驚。不期隔不得一會,早又報說姚太監奉了聖旨,定名來選小姐。江夫人已驚得心碎,小姐也嚇得魂飛。母子大哭,然心中還指望父親可以挽回。今見父親接了聖旨,與姚太監相見,小姐忙叫彩雲出來打聽。彩雲伏在廳壁後,細細竊聽明白,遂一路哭著進來,見了夫人小姐,祇是大哭,說不出話來。 小姐忙問道:「老爺與姚太監是如何說了?」彩雲放聲大哭道:「小姐,不好了?」遂說老爺如何回他,挑太監怎樣發作,勒逼老爺應允。尚未說完,江章早也哭了進來,對小姐說道:「我生你一場,指望送終養老,誰知那天殺的細細將孩兒容貌報知,今日姚太監口口聲聲祇說皇命聘選入宮,叫我為父的不敢違逆。今生今世,永不能團圓矣!是我誤你了!」說罷大哭起來。小姐聽了這些光景,已知父親不能挽回,祇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交跌倒,哭悶在地。 正是: 未遂情人願,先歸地下魂。 江夫人忽見小姐哭悶在地,連忙攙扶,再三叫喚道:「孩兒快蘇醒,快蘇醒。」叫了半晌,小姐方轉過氣來,哭道:「生兒不孝,帶累父母擔憂。今孩兒上無兄姐,下無弟妹,雖不能以大孝事親,亦可依依膝下,以奉父母之歡。不期奸人構禍,一旦飛災,此去生死,固曰由天,而煢煢父母,所靠何人?雙郎良配,今生已矣。到不如今日死在父母之前,也免得後來悲思念切。」江夫人大哭說道:「我們命薄,一個女孩兒,不能看他完全婚配。都是你父親,今日也擇婿,明日也選才郎,及至許了雙星,卻又叫他去求名。今日若在家中使他配合,也沒有這番事了。都是你父親老不通情,誤了你終身之事?」說罷大哭。 江章被夫人埋怨得沒法,祇得辯說道:「我當初叫他去科舉,也祇說婚姻自在,誰知有今日之事!今事忽到此,也是沒法。若不依從,恐違聖旨,家門有禍。但願孩兒此去,倘蒙聖恩,得配青宮,異日相逢,亦不可料。今事已如此,也不必十分埋怨了。」小姐聽了父親這番說話,又見母親埋怨父親,因細細想道:「我如今啼哭卻也無益,徒傷父母之心。我為今之計,惟有生安父母,死報雙郎。祇得如此而行,庶幾忠孝節義可以兩全。」主意一定,遂止住了哭,道:「母親不必哭泣,父親之言,甚是有理。此皆天緣注定,兒命所招,安可強為?為今之計,父親出去,可對姚太監說,既奉聖旨,以我為貴人,當以禮迎,不可羅皂。」 江章見小姐順從,因出來說知。姚太監道:「選中貴人,理宜如此。敢煩老太師引學生一見,無不盡禮。」江章祇得走進與夫人小姐說知。小姐安然裝束,侍妾跟隨,開了中門,竟走出中堂。此時姚太監早已遠遠看見,再細細近看,果然十分美貌,暗暗稱奇。忙上前施禮道:「未侍君王,宜從私禮。」小姐祇得福了一福。姚太監對江章說道:「令愛小姐,玉琢天然,金裝中節,允合大貴之相。學生入皇宮,朝夕在粉黛叢中,承迎寓目,屈指者實無一人,令愛小姐足可壓倒六宮皆無顏色矣。」忙叫左右取出帶來宮中的裝束送上,又將一隻金鳳銜珠冠兒,與小姐插戴起來眾小內官,隨入磕頭,稱為「娘娘」。小姐受禮完,即回身入內去了。 姚太監見小姐天姿國色,果是不凡,又見他慨然應承,受了鳳冠,知事已定,甚是歡喜。遂向江太師再三致謝而去。到了館驛,赫公子早著人打聽,見讒計已成,俱各快意。 正是: 陷人落阱不心酸,中我機謀更喜歡。 慢道人人皆性善,誰知惡有許多般。 卻說蕊珠小姐歸到拂雲樓上,獃獃思想,欲要大哭一場,又恐怕驚動老年父母傷心。祇捱到三更以後,重門俱閉,人皆睡熟,方對著殘燈,哀哀痛哭道:「江蕊珠,你好命苦耶?你好無緣耶?蒼天,蒼天,你既是這等命苦,你就不該生到公卿人家來做女兒了﹔你既是這等無緣,你就不該使我遇見雙郎,情投意合,以為夫婦了。今既生我於此,又使我獲配雙郎如此,乃一旦又生出這樣天大的風波來,使我飄流異地,有白髮雙親而不能侍養,有多才夫婿而不得團圓,反不如閭閻荊布,轉得孝於親而安於室。如此命苦,還要活他做甚?」說罷,又哭個不了。 彩雲因在旁勸慰道:「小姐不必過傷,天下事最難測度。小姐一個絕代佳人,雙公子一個天生才子,既恰恰相逢,結為夫婦,此中若無天念,決不至此。今忽道此風波者,所謂好事多磨也。焉知苦盡不復甘來?望小姐耐之。」小姐道:「為人在世,寧可身死,不可負心。我與雙郎,既小窗訂盟,又蒙父母親許,則我之身非我之身,雙郎之身也。豈可以許人之身,而又希入宮之寵?是負心也。負心而生,何如快心而死?我今強忍而不死者,恐死於家而老父之干係未完而貽禍也。至前途而死,則責已謝,而死得其所矣。你說好事多磨,你說苦盡甘來,皆言生也。今我既已誓死報雙郎,既死豈能復生,又有何好事,更煩多磨?此苦已嘗不盡,那有甘來?天縱有意,亦無用矣。」說罷,又哀哀哭個不住。 彩雲因又勸道:「小姐欲以死報雙郎,節烈所關,未嘗不是。但據彩雲想來,一個人若是錯死了,要他重生起來,便煩難。若是錯生了,要尋死路,卻是容易。我想小姐此去,事不可知,莫若且保全性命,看看光景再作區處。倘天緣有在,如御水題紅葉故事,重賜出宮,亦或有之。設或萬萬不能,再死未晚。何必此時忙忙自棄?」小姐道:「我聞婦人之節,不死不烈﹔節烈之名,不死不香。況今我身,已如風花飛出矣。雙郎之盟,已棄如陌路矣。負心盡節,正在此時。若今日可姑待於明日,則焉知明日不又姑待於後日乎?以姑待而貪生惜死以誤終身,豈我江蕊珠知書識禮,矯矯自持之女子所敢出也?吾意已決,萬勿多言,徒亂人心。」 彩雲聽了,知小姐誓死不回,止不住腮邊淚落,也哭將起來,道:「天那,天那!我不信小姐一個具天地之秀氣而生的絕代佳人,竟是這等一個結局,殊可痛心。祇可惜我彩雲醜陋,是個下人,不能替小姐之行。小姐何不稟知老爺夫人,帶了彩雲前去,到了急難之時,若有機會可乘,我彩雲情願代小姐一死。」小姐聽了,因拭淚說道:「你若果有此好心,到不消代我之死,祇消委委曲曲代我之生,我便感激你不盡了。」彩雲聽了驚訝道:「小姐既甘心一死,彩雲怎麼代得小姐之生?」 小姐道:「老爺夫人既無子,止生我一女,則我一女,便要承當為子之事。就是我願嫁雙郎,也不是單貪雙郎才美,為夫妻之樂,也祇為雙朗多才多義,明日成名入贅,可以任半子之勞,以完我之孝,此皆就我身生而算也。誰知今日忽遭此大變。我已決意為雙郎死矣。我死,則雙郎得意入贅何人?雙郎既不入贅,則老年之父母,以誰為半子?父母若無半子,則我雖死於節,而亦失生身之孝矣。生死兩無所憑,故哀痛而傷心。你若果有痛我惜我之心,何不竟認做我,以贅雙郎,而侍奉父母之餘年,則我江蕊珠之身,雖骨化形消,不知飄流何所,然我未了之節孝,又借汝而生矣。不知汝可能憐我而成全此志也?」 彩雲道:「小姐此言大差矣!我彩雲一個下人,祇合抱衾禱以從小姐之嫁,怎麼敢上配雙公子,以當老爺夫人之半子?且莫說老爺夫人不肯收灶下入金屋,祇就雙公子說起來,他閱人多矣,惟小姐一人,方舒心服意,而定其情,又安肯執不風不流之青衣而繫紅絲?若論彩雲得借小姐之靈,而侍奉雙公子,則此生之道際也,有何不樂,而煩小姐之叮嚀?」小姐道:「不是這等說,祇要你真心肯為我續盟盡孝,則老爺夫人處我自有話說。雙郎處我自寫書囑託他,不要你費心。」說罷夜深,大家倦怠,祇得上床就枕。 正是: 已作死人算,還為生者謀。 始知真節孝,生死不甘休。 且說姚太監見江蕊珠果美貌非凡,不勝歡喜,遂星夜行文,催各州府縣齊集幼女到省,一同起程。因念江章是個太師,也不好十分緊催,使他父子多留連一日,遂寬十日之限,擇了十月初二起身,到省不題。 卻說雙星不敢違逆母命,祇得同著眾舉人起身,進京會試。因是路遠,不敢耽擱,晝夜兼程,及到京中,已過了燈節。雙星尋了僻靜寓處,便終日揣摹,到了二月初八入場。真是學無老少,達者為先,到了揭曉,雙星又高高中在第六名上,雙星不勝歡喜。 又到了殿試,天子臨軒,見雙星一表人材,又看他對策精工,遂將御筆親點了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雙星御酒簪花,一時榮耀,照例遊街,驚動合城爭看狀元郎。見他年紀止得二十一二歲,相貌齊整,以為往常的狀元,從未見如此少年。早驚動了一人,是當朝駙馬,姓屠名勞。他有一位若娥小姐,年方十五,未曾字人。今日聽見外邊人稱羨今科雙狀元,才貌兼全,又且少年,遂打動了他的心事。因想道:「我一向要尋佳婿,配我若娥,一時沒有機緣。今雙狀元既少年鼎甲,人物齊整,若招贅此人,豈非是一個佳婿?祇不知他可曾有過親事?」因叫人在外打聽,又查他履歷,見是不曾填注妻氏姓名,遂不勝大喜道:「原來雙狀元尚無妻室,真吾佳婿也。若不趁早託人議親,被人佔去,豈不當面錯過?」遂叫了幾個官媒婆來,分付道:「我老爺有一位千金小姐,姿容絕世,德性溫閒,今年一十五歲了。祇因我老爺門第太高,等閒無入敢來輕議。聞得今科狀元雙星少年未娶,我老爺情願贅他為婿,故此喚你們來,可到狀元那裏去議親。事成之日,重重有賞。」眾媒婆聽見,千歡萬喜,磕頭答應去了。 正是: 有女思佳婿,為媒望允從。 誰知緣不合,對面不相逢。 這幾個媒婆不敢怠惰,就來到雙狀元寓中,一齊磕頭道:「狀元老爺賀喜。」雙星見了,連忙問道:「你們是甚麼人,為何事到我這裏來?」眾媒婆道:「我四人在紅粉叢中,專成就良姻﹔佳人隊裏,慣和合好事。真是內無怨女,人人誇說是冰人﹔外無曠夫,個個讚稱憑月老。今日奉屠駙馬老爺之命,有一位千金小姐,特來與狀元老爺結親,乞求賜允。」雙星聽罷大笑道:「原來是四個媒人。幾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得入來。我老爺不嫁不娶,卻用你們不著,不勞枉顧。」眾媒婆聽了著驚道:「附馬爺的小姐是瑤臺閬苑仙姝,狀元是天祿石渠貴客,真是一對良緣,人生難遇。狀元不必推辭,萬祈允諾。」雙星笑道:「我老爺聘定久矣,不久辭朝婚娶。煩你們去將我老爺之言,致謝駙馬老爺,此事決不敢從命。」 眾媒婆見他推辭,祇得又說道:「珊馬老爺乃當今金枝玉葉,國戚皇親。朝中大小官員,無不遜讓三分。他今日重狀元少年才貌,以千金艷質,情願倒賠妝奩與狀元結為夫婦,此不世之遭逢,人生之樂事,狀元為何推辭不允?誠恐親事不成,一來公主娘娘入朝見駕,不說狀元有妻不娶,祇說狀元藐視皇親,倘一時皇爺聽信,那時狀元雖欲求婚,恐不可得也。還望狀元爺三思,允其所請。」雙星笑道:「婚姻乃和好之事,有則有,無則無,論不到勢利上去。況長安多少豪華少年才俊,何在我一人?願駙馬爺別擇良門可也。」眾媒婆見他決不肯統口應承,便不敢多言,祇得辭了出來,回覆屠駙馬。駙馬聽了道:「他現今履歷上,不曾填名,其妻何來?還是你們言無可採,狀元故此推託。你們且去,我自有處。」屠勞便終日別尋人議親,不題。 卻說姚太監已擇定時日,著府縣來催江小姐起身。江章夫妻無法,祇得與小姐說知。小姐知萬不可留,因與父母說道:「死生命也﹔貴賤天也。孩兒此去,聽天由命,全不掛念。祇有二事縈心,死不瞑目,望二大人俯從兒志。」江章夫妻哭著說道:「死別生離,頃刻之事,孩兒有甚心事,怎還隱忍不說?說來便萬分委曲,父母亦無不依從。」小姐道:「父母無子,終養俱在孩兒一人。孩兒今日此去,大約凶多吉少,料想見面無期,卻教何人侍奉?況父母年力漸衰,今未免又要思兒成病,孤孤獨獨,叫孩兒怎不痛心?」江章聽了,愈加哀哭道:「孩兒若要我二人不孤獨,除非留住孩兒。然事已至此,縱有撥天大力,亦留你不住。」小姐道:「孩兒之身雖留不住,孩兒之心卻不留而自住。」江章道:「我兒心留,固汝之孝,然無形也,叫我那裏去捉摸,留與不留何異?」小姐道:「無形固難捉摸,有影或可聊消寂寞。」江章又哭道:「我兒,你形已去矣,影在那裏?」 小姐見父親問影,方跪下去,被母親攙起來,說道:「彩雲侍孩兒多年,燈前月下,形影不離。名雖婢女,情同姊妹。孩兒之心,惟他能體貼﹔孩兒之意,惟他能理會﹔孩兒之事,惟他能代替。故孩兒竟將孩兒事父母未完之事,託彩雲代完。此孩兒眠思夢想,萬不得已之苦心也。父母若鑒諒孩兒這片苦心,則望父母勿視彩雲為彩雲,直視彩雲為孩兒,則孩兒之身雖去,而孩兒之心尚留﹔孩兒之形雖銷,而孩兒之影尚在。使父母不得其真,猶存其假,則孩兒受屈銜冤,而亦無怨矣。」 江章與夫人聽了,復又嗚嗚的大哭起來,道:「我兒,你怎麼直思量到這個田地?此皆大孝純孝之所出,我為父母,怎辜負得你?」遂叫人喚出彩雲來,分付道:「小姐此去,既以小姐之父母,託為你之父母,則你不是彩雲,是小姐也。既是小姐,即是吾女也。快拜我與夫人為父母,不可異心,以辜小姐之託。」彩雲忙拜謝道:「彩雲下賤,本不當犯分,但值此死生之際,既受小姐之重託,焉敢矯辭以傷小姐之孝心?故直受孩兒之責,望父母恕其狂妄。」江章聽了,點頭道:「爽快,爽快,果不負孩兒之託。」 小姐見彩雲已認為女,心已安了一半,因又說道:「此一事也。孩兒還有一事,要父母曲從。」江章道:「還有何事?」小姐道:「孩兒欲以妹妹代孩兒者,非欲其單代孩兒晨昏之侍寢勸餐也,前雙郎臨去,已蒙父母為孩兒結秦晉之盟。雖孩兒遭難,生死未知,然以雙郎之才,諒富貴可期﹔以雙郎之志誠,必不背盟。明日來時,若竟以孩兒之死為辭,則花謝水流,豈不失父母半子之望?望父母竟以妹妹續孩兒之盟,庶使孩兒身死而不死,盟斷而不斷,則父母之晚景,不借此稍慰耶?」夫人道:「得能如此,可知是好。但恐元哥注意於你,未必肯移花接木。」小姐道:「但恐雙郎不注意於孩兒,若果注意於孩兒,待孩兒留一字,以妹妹相託,恐無不從之理,父母可毋慮也。」父母聽了,甚是感激,因一一聽從。 小姐遂歸到拂雲樓上,懇懇切切,寫了一封書,付與彩雲道:「書雖一紙,妹妹須好好收藏,必面付雙郎方妙。」彩雲一一受命。祇因這一受命,有分教:試出人心,觀明世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有義狀無力辭婚櫅海外不望生還 無瑕烈女甘盡節赴波中已經死去 詞云: 黃金不變,要經烈火方纔見。兩情既已沾成片,顛沛流離,自受而無怨。 一朝選入昭陽殿,承恩豈更思貧戀。誰知白白佳人面,寧化成塵,必不留瑕玷。 〈醉落魄〉 話說江章與夫人捨不得蕊珠小姐,苦留在家多住了幾日,被府縣催逼不過,無可奈何,祇得擇日起身,同夫人相送,到了杭州省城。此時姚太監已將十二府七十五縣的選中幼女,盡行點齊,祇等江小姐一到就起身。今見到了,遂將眾女子點齊下船。因江章自有坐船相送,故不來查點,遂一路慢慢而來。 話說赫公子同袁空雜在人叢中,看見蕊珠小姐一家人離了岸去,心中十分得意,快活不過。袁空道:「公子且慢手舞足蹈,亦要安頓後著。」公子道:「今冤家這般清切,更要提防何事?」袁空皺了兩眉道:「蕊珠小姐此去,若是打落冷宮嬪妃,則此事萬不必憂。我適纔看見蕊珠宮裝,儼似皇後體態,選為正宮,多分有八九分指望。若到了大婚時候,他自然捏情到萬歲臺前,奏害我家。況王侯大老爺,又未知這樁事,倘一時之變,如何處之?」赫公子聽了這番話,不覺頭上有個雷公打下來一般,心中大驚,跌倒在地。眾人忙扶回府中,交女班送進。愛姐忙安頓上床睡覺。這番心事又不敢說破,祇鬱鬱沉在心內。 癡公子自從那日受了妻子降魔伏虎鉗制,起個懼內之心,再不敢發出無狀,朝暮當不得袁氏秘授,父母心傳,拿班捉鱉手段,把個癡公子弄得不顧性命承歡,喉中咳嗽,身體尪羸,不滿二載,閻君召回冥途耳。愛姐悔之晚矣,後來受苦不題。 卻說駙馬屠勞,要招雙星為婿,便時刻在心,託人來說。一日,央了一個都御史符言做媒。符言受託,祇得來拜雙星。相見畢,因說道:「久聞狀元少年未偶,跨鳳無人。小弟受駙馬屠公之託,他有位令愛,少年末字,美貌多才,誠乃玉堂金馬之配。故小弟特來作伐,欲成兩姓之歡,乞狀元俯從其請。」雙星忙一拱說道:「學生新進,得蒙屠公垂愛不勝感激。但緣賦命涼薄,自幼已締婚於江鑒湖太師之女久矣,因不幸先嚴早逝,門徑荒蕪,所以愆期到今,每抱慚慊。今幸寸進,即當陳情歸娶。有妨屠駙馬之愛,負罪良多,俟容請荊,何如?」符言道:「原來狀元已聘過江鑒湖老太師令愛矣,但昨日駙馬公見狀元履歷上,並不曾填名江氏,今日忽有此言,小弟自然深信,祇恐駙馬公諒之未深。一旦移愛結怨,狀元也不可不虞。」雙星道:「凡事妄言則有罪,真情則何怨可結?今晚生之婚,江岳明設東床,以邀坦腹﹔小姐正閨中待字,以結絲蘿,實非無據而妄言也。若慮駙馬公威勢相加,屈節亂倫以相從,又竊恐天王明聖之朝,不肯赦臣子停妻再娶、乖名亂典之罪。故學生祇知畏朝廷之法,未計屠公之威勢也。萬望老先生善為曲辭,使我不失於義,報德正自有日也。」 符言見雙星言詞激烈,知不可強,遂別過,將雙星之言,細細述知屠勞。屠勞不勝大怒道:「無知小子,他自恃新中狀元,看我不在眼內,巧言掩飾。他也不曉得宦途險隘,且教他小挫一番,再不知機就我,看他有甚本事做官!」遂暗暗使人尋雙星的事故害他。 且說雙星一面辭了屠附馬之聘,一面即上疏陳情,求賜歸完娶。無奈被屠駙馬暗暗囑託,將他本章留中不發。雙星見不能與江小姐成親,急得沒法,隨即連夜修書,備細說屠勞求親之事,遂打發青雲到江家說知備細,要迎請小姐來京完娶。青雲領書起身去了。雙星日在寓中,思念等候小姐來京成親。 正是: 昔年恩愛未通私,今日回思意若癡。 飲食漸銷魂夢攪,方知最苦是相思。 卻說當時四海昇平,萬民樂業,外國時常進貢。這年琉球、高麗二國進貢,兼請封王,朝中大臣商議,要使人到他國中去封。但封王之事,必要一個才高名重之人,方不失天朝體統。一時無至當之人。推了一人可去,不期這人又慮外國波濤,人心莫測,不願輕行,遂人上央人,在當事求免,此差故尚無人。 屠駙馬聽知此事,滿心歡喜道:「即此便可處置他一番,使他知警改悔。」遂親自囑託當事道:「此事非今科狀元雙星難當此任。」當事受託,又見雙星恃才自傲,獨立不阿,遂將雙星薦了上去。龍顏大喜道:「雙星才高出使,可謂不辱君命矣。」逐御筆批準,賜一品服,前去封海外諸王,道遠涉險,許便宜行事。不日命下,驚得雙星手足無措。正指望要與蕊珠來京成親,不期有此旨意,誤我佳期。今信又已去了,倘他來我去,如何是好?遂打點託人謀為,又見聖旨親點,無可挽回,祇得謝恩。受命該承應官員,早將敕書並封王禮物,俱備具整齊,止候雙墾起身。 卻說屠勞,祇道雙星不願遠去,少不得央人求我挽回,我就挾制他入贅。不期雙星竟不會意,全不打點謀為,竟辭朝領命。屠勞又不好說出是他的主持弄計,因想道:「他總是年輕,不諳世情,祇說封王容易。且叫他歷盡危險,方纔曉得。他如今此去,大約往返年餘。如今我女兒尚在可待之年,我如今趁早催他速去早回,回時再著人去說,他自然不象這番倔強了。」屠勞遂暗暗著當事官,催雙星刻日起程。雙星不敢延捱,祇得領了敕書皇命,出京不題。 卻說江章夫妻同了小姐在船,一路淒淒楚楚,悲悲切切,怨一番自己命苦,又恨一番受了赫公子的暗算。小姐轉再三安慰父母道:「孩兒此去,若能中選,得侍君王,不日差人迎接,望父母不必記念傷心。父母若得早回一日,免孩兒一日之憂。況長途甚遠,老年人如何受得風霜?」江章夫人那裏肯聽,竟要同到京中,看個下落方回。小姐道:「若爹娘必與孩兒同去,是速孩兒之死矣。」說罷哽咽大哭。江章夫人無奈,不敢拗他,祇得應承不送。 江章備了一副厚禮,送與姚太監,求他路上照管。又設了一席請姚太監。姚太監滿心歡喜道:「令愛小姐前途之事,與進宮事體,都在學生身上。倘邀聖眷,無不慫恿,老太師不必記掛,不日定有佳音。」江章與夫人再三拜謝,然後與小姐作別。真是生離死別,在此一時。可憐這兩老夫妻哭得昏天黑地,抱住了小姐,祇是不放。當不得姚太監要趁風過江,再三來催,父母三人祇得分手,放小姐上了眾女子的船。船上早使起篷桅,趁著順風而去。這邊江章夫妻立在船頭,直看著小姐的船桅不見,方纔進艙。 這番啼哭,正是: 杜鵑枝上月昏黃,啼到三更滿眼傷。 是淚不知還是血,斑斑紅色漬衣裳。 老夫妻二人一路悲悲啼啼,到了家中。過不得四五日,野鶴早已報到,送上書信。江章與夫人拆開看去,知雙星得中解元,不日進京會試,甚是歡喜。再看到後面,說起小姐親事,夫妻又哭起來。野鶴忽然看見,不覺大驚道:「老爺、夫人,看了公子的喜信,為何如此傷心?」夫人道:「你還不知,自你公子去後,有一個赫公子又來求親,因求親不遂,一心懷恨。又適值點選幼女,遂囑託太監,坐名勒逼將小姐點進宮去了。我二人送至江邊,回家尚未數日。你早來幾日,也還見得小姐一面,如今祇好罷了。」說完又大哭不止。野鶴聽了,驚得半晌不敢則聲,驚定方說道:「小姐這一入宮,自然貴寵,祇可憐辜負了我家公子一片真心,化作東流逝水。」說罷,甚是歎息。夫人遂留他住下,慢慢回去。 又過不得數日,早又是京中報到,報雙星中了狀元。江章與夫人祇恨女兒不在,俱是些空歡空喜,忽想到小姐臨去之言,有彩去可續,故此又著人打聽。又不多日,早見雙星差了青雲持書報喜,要迎請小姐進京成親。江章與夫人又是一番痛哭。 正是: 年衰已是風中燭,見喜添悲晝夜哭。 祇道該償前世愆,誰知還是今生福。 野鶴見公子中了狀元,曉得一時不回,又見小姐已選入宮,遂同青雲商議,拜辭江老爺與夫人,進京去見公子。江章知留他無益,遂寫了書信與他二人,書中細細說知緣由,又說小姐臨去之言,尚有遺書故物,要狀元到家面言面付。野鶴身邊有公子與小姐的書,不便送出,祇得帶在身邊,要交還公子。二人拜別而行不題。 卻說蕊珠小姐在父母面前,不敢啼哭,今見父母別後,一時淚出痛腸,又想起雙星今世無緣,便淚盡繼血,日夜悲啼。同船女子再三勸勉,小姐那裏肯聽,遂日日要尋自盡。爭奈船內女子甚多,一時不得其便,祇得一路同行。就時常問人,今日到甚地方,進京還有多遠,便終日尋巧覓便,要尋自盡不題。 卻說雙星齎了皇命敕書,帶領跟隨曉夜出京。早有府縣官迎接,準備船隻伺候。雙星上了船,燒獻神祗,放炮點鼓,由天津衛出口,到琉球、朝鮮、日本去了。 卻說姚太監,同著許多幼女,一路興興頭頭。每隻船上分派太監稽查看守,不一日到了天津衛地方,要起早進京,遂分付各船上停泊。著府縣官,準備人夫轎馬。爭奈人多,一時備辦不及,又不便上岸,故此這些女子祇在船中坐等。這日江蕊珠小姐,忽見船不行走,先前祇道是偶然停泊,不期到了第二日還不見走,因在艙口,問一個小太監道:「這兩日為何不行,這是甚麼地方,進京還有多遠?」小太監笑嘻嘻的說道:「這是天津衛地方,離京祇有三日路了。因是旱路,人夫轎馬未齊,故在此等了兩天。不然,明日此時,已到家了,到叫我們坐在此等得慌。」 小姐聽完,連忙進艙,暗暗想道:「我一路尋便覓死,以結雙郎後世姻緣,不期防守有人,無處尋死。今日天假其便,停船河下,若到了京中,未免又多一番跋涉。我今日見船上眾人思歸已切,人心怠惰,夜間防范必然不嚴,況對此一派清流,實是死所。何不早葬波中,也博得個早些出頭。但我今生受了才色之累,祇願後世與雙郎,做一對平等夫妻,永偕到老,方不負我志。」又想道:「雙郎歸來,還祇說我無情,貪圖富貴,不念窗前石上,訂說盟言,竟飄然入宮。殊不知我江蕊珠,今日以死報你,你少不得日後自知,還要憐我這番苦楚。若憐我苦楚,祇怕你縱與彩雲成親,也做不出風流樂事了。」想到傷心,忽一陣心酸,淚流不止,祇等夜深人靜尋死,不題。 卻說青雲、野鶴二人,拜了江章與夫人出門,在路上閒說道:「從來負心女子癡心漢,記得我家公子自從見了江小姐,兩情眷戀,眠思夢想,不知病已病過了幾場,指望與他團圓成親,誰知小姐今日別抱琵琶,竟歡然入宮去了。我如今同你進京報知公子,祇怕我那公子的癡心腸,還不肯心死哩。」二人在路說說笑笑,遂連夜趕進京來。這日也到了天津衛,因到得遲了,二人就在船上歇宿。祇聽得上流頭許多官船,放炮起更,鬧了一更多天,方纔歇息。青雲、野鶴睡去,忽睡夢中見一金甲神將,說道:「你二人快些抬頭,聽吾神分付:吾乃本境河神,今你主母有難投河,我在空中默佑,你二人可作速救他回蜀,日後是個一品夫人,你二人享他富貴不小。」 二人醒來,喫了一驚,將夢中之事,你問我、我問你,所說皆同。不勝大驚大駭,道:「我們主母,安然在家,為何在此投河?豈非是奇事?」又說道:「明明是個金甲天神,叫我二人快救,說他是一品夫人,難道也是做夢?」二人醒了一會,不肯相信,因又睡去。金甲神又手執銅鞭,對他二人說道:「你不起來快救,我就打死你二人!」說罷,照頭打來。二人看見,在睡夢中嚇得直跳起來,道:「奇事,奇事。」遂驚醒了。 船家問道:「你們這時候還不睡覺?我們是辛辛苦苦要睡覺的人,大家方便些好。」青雲、野鶴連忙說道:「船家你快些起來,有事與你商量。倘救得人,我們重重謝你。」船家見說救人,嚇得一轂轆爬了起來,問道:「是那個跌下水去了?」青雲道:「不是。」遂將夢中神道託夢二次叫救人,細細說了一遍:「若果然救得有人,我重重謝你。」船家聽了也暗暗稱奇,又見說救得人有賞,連忙取起火來,放入艙中。叫起媽媽,將船輕輕放開,各人拿了一把鉤子,在河中守候。 卻說那蕊珠小姐日間已將衣服緊緊束好,又將簪珥首飾金銀等物俱束在腰間,遂取了一幅白布,上寫道:身係浙江紹興府太師江章之女,名蕊珠,係蜀中雙星之妻。因擅才名,奸謀囑選入宮,夫情難背,願入河流。如遇仁人長者,收屍瘞骨,墓上留名,身邊攜物相贈,冥冥中報感無盡。 小姐寫完,將這幅白布縫在胸前,守至二更,四下寂然,便輕輕走近窗口,推開窗扇,祇見滿天星斗,黃水泛流。小姐朝著水面流淚,低低說道:「今日我江蕊珠不負良人雙星也。」說罷,踊身望水中一跳,跳便跳在水裏,卻象有人在水底下扶他的一般,隨著急波滾去,早滾到小船邊。 此時青雲、野鶴同著船家,三個人、六隻眼,正看著水上,不敢轉睛,忽見一團水勢漸高,隱隱有物一沉一浮的滾來,離船不遠。青雲先看見,連忙將撓鉤搭去,早搭著衣服一股,野鶴、船家,一齊動手,拖到船邊。仔細看去,果然是個人,遂連忙用手扯上船來。青雲忙往艙中取火來照,卻是一個少年女子,再照著臉上看去,喫了一驚,連聲叫道:「呀,呀,呀!這不是江小姐麼,為何投水死在這裏?」野鶴看見,連忙丟下撓鉤來看道:「是呀,是呀。果然是小姐。」青雲、野鶴慌張,見小姐水淋淋的,氣息全無,又不敢近身去摸看。那船家見他二人說是小姐,知是貴重之人,連忙叫婆子動手來救。祇因這一救,有分教:遠離追命鬼,近獲還魂香。不知小姐性命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烈小姐有大福指迷避地感神明 才天使善行權受貢封王消狡猾 詞云: 風雨催花不用傷,若還春未盡,又何妨?漫驚枝上落來忙,吹不謝,更覺有奇香。 駕海豈無梁,世間危險事,要才當。縱教坑陷到臨場,能鞭策,驅虎若驅羊。 〈小重山〉 話說那船家,看見果然救起人來,不勝驚喜。又見說是一位小姐,又見他二人不敢近身,因連忙叫過婆子來說道:「這小姐既是神明託夢,叫我們救他,諒來投水不久,自然救得活。祇要使他吐出些水來,就好了。」婆子依言,將小姐抱起,把頭往下低著,低了半晌,祇聽見小姐喉中一陣陣響來,嘔出了許多冷水。 祇見小姐忽叫一聲道:「好苦也。」眾人聽見大喜,道:「謝天謝地也。」老婆子連忙扶抱小姐入艙,青雲、野鶴、家長三人,不敢入艙。艄婆忙取了一件棉衣來,將小姐濕衣脫下。小姐此時已醒過來,見濕衣脫去,忙將棉衣裹住。艄婆又取了幾件小衣,與小姐換過。又取了一條棉被來,與小姐蓋好,方走出艙來道:「好了,好了,如今沒事了。」又去燒了些滾姜湯,灌了幾口,小姐又吐出了許多冷水。 小姐忽哭著說道:「我已拼誓死以報雙郎,為何被你們救我在此?」青雲、野鶴連忙在艙門口說道:「小姐且耐煩,小人青雲、野鶴在此。」小姐忽然聽見,開眼一看道:「你二人為何在此救我?人耶?鬼耶?夢耶?可快與我細說。」青雲、野鶴遂將河神託夢之言,如此這般,細細說了。「不期果然得遇小姐,真是萬幸。」小姐因問道:「你家公子,近日如何?」野鶴道:「公子回家,已中解元。公子要來與小姐完娶,老夫人逼他會試,故此公子不得已進京,著小的持書先來報喜。見了太師爺方知小姐近日之事。」 青雲也連忙說道:「小人跟隨公子到京,僥倖得中狀元。不期京中屠駙馬要招贅狀元,狀元再三苦辭,說有原聘,遂上本乞假歸娶。不期屠附馬的勢力大,央當事將狀元的本章留中不准,狀元著急,祇得叫小人連夜趕來,要迎請小姐到京完娶。小人到家,見了太師老爺,方知小姐被人暗算入宮。小的二人無可奈何,祇得進京,要回覆狀元。不期今夜感神明之力,在此得遇小姐。祇不知小姐為何在此,行此短見?」 此時小姐神魂已定,心魄己寧,忽見說雙星已中解元,又見說中了狀元,又聽見他守義不允屠駙馬之婚,著人來接他,心中不覺大喜道:「如此看來,方不負我這番之苦。」方說道:「我被赫公子陷害入選,彼時欲尋自盡,誠恐老爺夫人悲傷,又恐抗旨遺禍於老爺,故寬慰出門,隱忍到此。今離家已遠,老爺干係已脫,故甘一死以報爾公子。不期神明默佑,使你二人救我。但今救雖救了,恐太監耳目眾多,不敢進京見你狀元,又不敢回家惹禍,到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卻如之奈何?」青雲道:「適纔‘夢中神明已分付明白,說救了小姐,即速回蜀。小人如今祇得且送小姐回蜀中,再來報狀元,也說不得了。」小姐想想道:「如此甚好。但是遲延不得,此去離大船不遠,倘天明知覺,蹤跡起來,就不便了。」 小姐因叫船家夫婦說道:「我是被人暗害,落難於此,求你夫婦送我還家,我日後看顧你夫妻,決不有忘。」原來這船家叫做王小泉,五十來歲,並無男女,止得夫妻兩口撐船過日。今在旁邊,見他們說出是閣老的小姐,又是狀元夫人,二人便滿心歡喜,以為今日得救小姐,賞賜不小,將來好做本錢。忽又聽見小姐要他二人送回家去,後來看顧,他夫妻二人歡喜不過,遂悄悄商議了一番,來笑說道:「我夫婦數年長齋,尚無男女,今見小姐說的這般苦楚,我二人情願服侍小姐回家。祇要養我半生,喫碗自在飯兒,強似在船上朝風暮水的喫苦不了。」小姐見他肯送,遂大喜道:「若得你夫婦肯去,後日之事,俱在我身上。」二人連聲稱謝,遂歡歡喜喜忙到船上收拾篷桅,駕著櫓槳。 此時將有四更,明月漸漸上來,遂乘著月色,咿咿啞啞,復回原路。不消幾日,早又到儀征。青雲、野鶴見本船窄小,恐長江中不便行走,遂僱了一隻大船,請小姐上了大船。小姐叫王小泉夫妻棄了小船,王小泉遂尋人賣去。於是一行五人在大船上出了江口,望荊襄川河一路而進。 正是: 燕子自尋王謝壘,馬蹄偏識五陵家。 一枝歸到名園裏,依舊還開金谷花。 且按下蕊珠去蜀中不題。· 卻說船中這些幼女到了五更,見窗門半開,因說道:「我們怎這樣要睡,連窗門都不曾關,幸而不曾遺失物件。」又停了一會,天色大明,一齊起來梳洗,祇不見江小姐走來。眾女子道:「江小姐連日啼哭,想是今日睡著了。」一個小女子,連忙走到江小姐睡的床邊,揭帳一看,那裏有個江小姐。便喫了一驚,連忙將被窩揭開看時,已空空如也。忙叫道:「不好了,江小姐不見了!」眾女子聽見,也連忙走來,但見床帳被褥依然,一雙睡鞋兒,尚在床前。眾女子看罷,俱大驚道:「我們見他連日不言不語,似有無限傷心,如今又窗口未關,一定是投河死了。」 眾女在艙中嚷做一團,早被小太監聽見,報知姚太監。姚太監喫這一驚不小,忙走來詢問眾女。又看見窗口未關,方信是投入河中死了,不禁跌足捶胸道:「我為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機,要將他進與聖上,學新臺故事,已拿穩一片錦美前程。今因不曾提防,被他偷死了,豈不一旦付之東流?可惱,可恨!如今要你這些歹不中怎麼,祇好與俺內官們捧足提壺罷了。」又想起江太師再三囑託,遂分付眾人打撈殯殮。眾人忙了一日,那見影響?姚太監興致索然。到了次日,祇得帶領眾女,起早到京,不論好歹,點入宮中去了。 正是: 陰陽配合古人同,今日緣何點入宮? 想是前生淫慾甚,卻教今世伴公公。 卻說雙狀元出海開船,正是太平景象,海不生波,一連半月,早過了美女峰、黑水河、蓮花漾,又過了許多山島。不一日,早到了朝鮮地方,舵公拋錨打橛。早有朝鮮國地方官,看見南船攏岸,便著通事舍人前來探問。這邊船上早扯起封王旗號。通事舍人見了,連忙走上船來,相見說道:「不知天使來臨,失於迎接。不知天使大人,官居何職?當此重任來封吾王,乞天使說明,以便通報。」雙星說道:「學生是天朝新科雙狀元,奉皇上恩命,因國祚昇平,欲普天同樂。念爾朝鮮諸國,久尊聖化,故特遣使臣,救封汝主。可速渝知來意,使王受爵。」 通事舍人聽了大喜,連忙起身報知國王,細說其事。國王大喜,遂率領文臣武將,一齊出城,旌旗遍地,斧鉞連天,一對對直擺到船邊來接。通事舍人上船說了一遍。雙狀元遂將聖旨敕文,以及諸般禮物,先搬上岸來,叫人齎捧在前。雙星穿帶了欽賜的一品服色,上罩著黃羅高傘,走出船頭。許多番兵番將看見,忙一齊跪接。早有朝鮮國王,親到船頭,拱扶著雙狀元上岸,敦請雙狀元坐轎,國王乘馬,一齊番樂吹打迎入城來。 到了國王殿上,已排列香案,寶燭熒煌,異香繚繞。雙狀元手擎聖諭,立在殿上開讀,國王俯伏階前恭聽。雙星讀罷詔書,國王山呼謝恩已畢,然後大擺筵宴,請雙星上坐,國王下陪。一時間喫的是熊掌駝峰,猩脣鯉尾,聽的是胡笳羯鼓,許多異音異樂。國王見雙狀元年少才美,十分敬重,親自捧箸進爵,盡歡暢飲。飲畢,然後送雙狀元館中歇宿。雙狀元住有數日,因要封別國,遂辭了國王上船。國王備了稱臣的謝表,並諸般貢禮,又私送了雙星許多奇珍異寶,雙星然後開船。 於是逐次到了日本、高麗、大小琉球,一一封完。雙星正欲打點回朝,不期未封諸國,曉得不封他們,大家不忿起來,遂約齊了大小百十餘國,各帶了本國人馬,一路追來。岸上番王番將,水中戰艦艨艟,隨後追來。此時雙星尚有封過的各國番將護送,連忙報知道:「列國爭封,各王帶領番將追襲,乞狀元主張。」雙星見說,暗喫一驚。因想道:「我奉詔封王,祇得這幾處。今已完矣,並未曾計及他國,今來爭競,如之奈何?」躊躇了半晌,因想道:「幸欽命有便宜從事四字,除非如此這般,方可退得這些兇頑。」遂傳了通事舍人來說道:「我奉皇命而來,因爾等朝鮮諸國,素服王化,貢獻不絕,故敕書封及。其餘諸國,聲氣未通,如何引例來爭?你可與我在平地上,高筑土臺,待我親自曉諭諸王。」 說尚未完,祇聽得轟天炮響,水陸蜂擁齊到,亂嚷亂叫。這邊船上通事舍人忙立在船頭,烏裏烏辣,翻了半日。祇見各國王亂舞亂跳,嘻嘻哈哈的,分立兩旁。通事舍人遂叫人在空地上,築起高堆,不時停當。 次日平明,雙狀元烏紗吉服,帶領侍從,走到臺上高坐,左右通事站立。各國王見臺上有人,都到臺下,又烏辣了一番。雙星問通事道:「他們怎麼說?」通事道:「他說一樣國王,為何不封?若不加封,難以服眾。」雙狀元說道:「天有高卑,禮分先後。從無不來而往,無故而親之道。天朝聖度如天,草木皆所矜憐,何況各國諸王,豈有不加存恤之理?但至誠之道,必感而後通﹔聲響之理,必叩而後應。如朝鮮、琉球等國,久奉正朔,恪遵臣禮,吉凶必告,興廢必通,故封從伊始。至於各國各王列土,不知何地名號,不知何人從無所請,卻教朝廷恩命,於何而加?今忽紛爭,豈以使臣單宣仁義,未及用武,遂欲肆兇逞悖耶?使臣雖止一人,而天朝之雄兵猛將,卻不止一人。本當奏知天王,請加撻伐,但念爾諸王爭封,本念願是慕義向化,欲承聲教,非有他也。故推廣天王之量,不加深究,而曲從其請。但須各獻所有,以表進貢之誠,然後速報某國某王,我好一例遵旨加封,決不食言。」 通事舍人遂高聲向臺下將雙狀元之言,細細翻了一遍。祇見諸王,又烏裏烏辣的翻了一會,遂一齊拍掌,跑馬的跑馬,使刀的使刀,捉對兒奔馳對舞。又不一時,俱跑到臺前下馬,額頭跳躍。雙狀元又問通事道:「這又怎麼說?」通事說道:「方纔狀元宣諭,見肯封他,故此歡喜。跑刀使刀,與狀元看賞,以明感激。所諭貢物,一時不曾備得,隨即補上,乞天使少留。今俱在臺下領封。」雙星道:「既是這等,你可報來。」通事舍人遂將各國各王,一一報將上來。雙星見一個,封一個,不一時,百餘國盡俱封完。各王大喜,遂將帶來的許多珍奇異寶,一齊留在臺下,又在地下各打一滾,翻身上馬,呼哨一聲,如風雷掣電而去。 正是: 分明翰苑坐談儒,忽被讒驅虎豹區。 到此若無才足辯,青鋒早已喪頭顱。 雙星見他們去了,方放下一天驚恐。又問通事道:「臺下這些東西,他們為何留下而去?」通事說道:「這些東西,是他們答謝天使的。」雙星道:「既是如此,你可為我逐件填注,即作各國之貢,我好進呈天子,以見各國款奉之誠,不必又獻了。」通事說道:「這是他們送與天使之物,為何不自己收留,反作公物,進與朝廷?」雙狀元笑道:「我天朝臣子,為國盡忠,豈存私肥己耶?」通事聽了,不勝稱讚天朝好臣子,遂填寫明白,著人搬上船來。又著人報知各國,盡皆稱羨。雙狀元上船,通事諸人,又送過了許多地界,將到浙省地方,方纔別去。 正是: 被人暗算去封王,逐浪衝波幾喪亡。 今日功成名亦遂,始知折挫為求凰。 雙星一路平安歸國不題。卻說蕊珠小姐,從長江又入川河,一路虧得船家婆子服侍,在路許多日子,到了起旱的所在,青雲僱了一乘騾轎,一齊起早。又行了許多日子,方到了四川成都雙流縣地方。青雲先著野鶴去報夫人,細細說知緣故。雙夫人聽了,大驚大喜,連忙打發僕婦,一路迎來。眾僕婦迎著了,忙到江小姐轎前揭簾偷看,見小姐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各各磕頭道:「賤婢是太夫人差來迎接小姐的。」小姐見了,甚是喜歡道:「多謝太夫人這般用心,又勞你們遠接。」於是興興頭頭,管家們打著黃羅大傘,前呼後擁,一路上說是雙狀元家小,京中回來的,好不熱鬧。 不一時到了家中,雙夫人出到廳前相見。家人鋪下紅氈,江小姐拜了四拜。雙夫人先敘了許多寒溫,方說道:「聞小姐喫盡辛苦,不顧生死,為我孩兒守志,殊可敬也?我今有此賢媳,何幸如之!」江小姐道:「此乃媳婦分內之事,敢勞婆婆過獎。」雙夫人攙了小姐,同入後堂。雙夫人使雙辰拜見嫂嫂,又叫家人僕婦俱來拜見小夫人,便治酒款待。婆媳甚是歡喜。雙夫人遂將中間一帶樓房,與小姐做了臥房,祇等雙星回家做親。 正是: 不曾花燭已親郎,未嫁先歸拜老堂。 莫訝奇人做奇事,從來奇處始稱揚。 江小姐竟在婆家等候雙星,安然住下。過不得兩月,早有報到說雙狀元辭婚屠府,被屠駙馬暗暗囑託當道,將雙狀元出使外國封王去了。雙夫人與蕊珠小姐聽了大驚。雙夫人日夜驚憂,而小姐心中時刻思想,又感念雙星果不失義,為他辭婚,輕身外國,便朝夕焚香,暗暗拜祝,推願雙星路上平安,早回故里,且按下不題· 卻說雙星,不止一日,將船收進小河,早有汛地官員接著。見雙狀元奉旨封王回來,俱遠遠迎接,請酒送禮,紛紛不絕。遂一路耽耽擱擱,早到了紹興府交界地方。雙星滿心歡喜,以為離江太師家不遠,便分付手下住船,我老爺要會一親戚。祇因這一番去會,有分教:驚有驚無,哭乾眼淚﹔說生說死,斷盡人腸。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望生還驚死別狀元已作哀猿 他苦趣我歡場宰相有些不象 詞云: 忙忙急急尋花貌,指望色香侵滿抱。誰知風雨洗河洲,一夜枝頭無窈窕。 木桃雖可瓊瑤報,魚腹沉冤誰與弔?死生不亂坐懷心,方覺鬚眉未顛倒。 〈木蘭花令〉 話說雙星,自別了蕊珠小姐,無時無刻不思量牽掛。祇因遭讒,奉旨到海外敕封,有王命在身,兼歷風波之險,雖不敢忘小姐,卻無閒情去思前想後,今王事已畢,又平安回來,自不禁一片深心又對著小姐。因想道:「我在京時,被屠賊求婚致恨,囑託當事,不容歸娶。我萬不得已,方差青雲去接小姐,到京速速完姻,以絕其望。誰料青雲行後,忽奉此封王之命,遂羈身海外,經年有餘。不知小姐還是在家,還是進京去了?若是岳父耳目長,聞知我封王之信,留下小姐在家還好,倘小姐但聞我僥倖之信,又見迎接之書,喜而匆匆入京,此時不知寄居何處,豈不寂寞?豈不是我害他?今幸船收入浙,恰是便道,須急急去問個明白,方使此心放下。」 忽船頭報入了溫臺浙境,又到了紹興交界地方,雙星知離江府不遠,遂命泊船,要上岸訪親。隨行人役聞知,遂要安排報事,雙星俱分付不用,就是隨身便服,單帶了一個長班,跟隨上岸,竟望江府而來。 到了筆花墅,看見風景依稀似舊,以為相見小姐有幾分指望,暗暗歡喜,因緊走幾步。不一時早到了江府門前,正欲入去,忽看見門旁豎著一根木杆,杆上插著一帚白幡,隨風飄蕩,突然喫了一驚,道:「此不祥之物也,緣何在此?莫非岳父岳母二人中有變麼?」寸心中小鹿早跳個不住,急急走了進去,卻靜悄悄不見一人,一發驚訝。 直走到廳上,方看見家人江貴從後廳走出。忽抬頭看見了雙星,不勝大喜道:「聞知大相公是狀元爺了,盡說是沒工夫來家,今忽從天而降,真是喜耶?」雙星且不答應他,忙先急問道:「老爺好麼?」江貴道:「老爺好的。」雙星聽了,又急問道:「夫人好麼?」江貴道:「夫人好的。」雙星道:「老爺與夫人既好,門前這帚白幡,掛著卻是為何?」江貴道:「狀元爺若問門前這帚白幡,說起來話長。老爺與夫人,日日想念狀元爺不去口,我且去報知,使他歡喜歡喜。白幡之事,他自然要與狀元爺細說。」一面說,一面即急走入去了。雙星也就隨後跟來。 此時,江章已得了同年林喬之信,報知他雙狀元海外封王之事,正與夫人、彩雲坐在房裏,愁他不能容易還朝。因對彩雲說道:「他若不能還朝,則你姐姐之書,幾時方得與他看見?姐姐之書不得與他看見,則你之婚盟,何時能續?你之婚盟不能續,則我老夫妻之半子,愈無望了。」話還不曾說完,早聽見江貴一路高叫將進來,道:「大相公狀元進來了!」江章與夫人、彩雲,忽然聽見,心雖驚喜非常,卻不敢深信。老夫妻連忙跑出房門外來看,早看見雙星遠遠走來。還是舊時的白面少年,祇覺丰姿俊偉,舉止軒昂了許多。及走到面前,江章還忍著苦心,歡顏相接,攜他到後廳之上。 雙星忙叫取紅氈來,鋪在地下,親移二椅在上,「請岳父岳母臺坐,容小婿雙星拜見。」江章正扯住他說:「賢婿遠來辛苦,不消了。」夫人眼睜睜看見這等一個少年風流貴婿在當面,親親熱熱的岳父長、岳母短,卻不幸女兒遭慘禍死了,不能與他成雙作對,忽一陣心酸,那裏還能忍耐得住?忙走上前,雙手抱著雙星,放聲大哭起來道:「我那賢婿耶,你怎麼不早來?閃得我好苦呀,我好苦呀!」雙星不知為何,還扶住勸解道:「岳母尊年,不宜過傷。有何怨苦,乞說明,便於寬慰。」夫人哭急了,喉中哽哽咽咽,那裏還說得出一句話來。忽一個昏暈,竟跌倒在地,連人事都不省。江章看見,驚慌無措。幸得跟隨的僕婦與待妾眾多,俱忙上前攙扶了起來。江閣老見扶了起來,忙分付道:「快扶到床上去,叫小姐用姜湯灌救。」眾僕婦侍妄慌作一團,七手八腳,攙扶夫人入去。 雙星初見白幡,正狐疑不解,又忽見夫人痛哭傷心,就疑小姐有變,心已幾乎驚裂,忽聽見江閣老分付叫小姐灌救,驚方定了。因急問江章道:「岳母為著何事,這等痛哭?」江閣老見問,也不覺掉下淚來,祇不開口。雙星急了,因發話道:「岳父母有何冤苦,對雙星為何秘而不言,莫非以雙星子婿為非人耶?」江閣老方辯說道:「非是不言,言之殊覺痛心。莫說老夫妻說了腸斷,就是賢婿聽了,祇怕也要腸斷。」 雙星聽見說話又關係小姐,一發著急,因跪下懇求道:「端的為何?岳父再不言,小婿要急死矣。」江閣老連忙扶起,因唏噓說道:「我那賢婿呀,你這般苦苦追求,莫非你還想要我踐前言,成就你的婚盟麼?誰知我一個才美賢孝的女兒,被奸人之害,祇為守著賢婿之盟,竟效浣紗女子,葬於黃河魚腹了,教我老夫妻怎不痛心?」雙星聽見江閣老說小姐為他守節投水死了,直嚇得目瞪身獃,魂不附體,便不復問長問短,但跌跌腳,仰天放聲哭道:「蒼天,蒼天,何荼毒至此耶?我雙星四海求凰,祇博得小姐一人,奈何荼毒其死呀!小姐既死,我雙星還活在世間做些甚麼?何不早早一死,以報小姐於地下!」說罷,竟照著廳柱上一頭撞去。 喜得二小姐彩雲,心靈性巧,已揣度定雙狀元聞小姐死信,定要尋死覓活,早預先暗暗差了兩個家人,在旁邊提防救護。不一時,果見雙星以頭撞柱,慌忙跑上前攔腰抱住。江閣老看見雙星觸柱,自不能救,幾乎急殺。見家人抱住,方歡喜向前,說道:「不夜,這就大差了?輕生乃匹夫之事,你今乃朝廷臣子,又且有王命在身,怎敢忘公義而構私情?」雙星聽了,方正容致謝道:「岳父教誨,自是藥言,但情義所關,不容苟活。死生之際,焉敢負心?今雖暫且靦顏,終須一死。且請問賢妹受誰之禍,遂至慘烈如此?」江閣老方細細將赫公子求親懷恨說了:「又適值姚太監奉聖旨選太子之婚,故赫公子竟將小女報名入選。我略略求他用情,姚太監早聽信讒言,要參我違悖聖旨,小女著急,恐貽我禍,故毅然請行。旁人不知小女用心,還議論他貪皇家之富貴,而負不夜之盟。誰知小女舟至天津,竟沉沙以報不夜,方知其前之行為盡孝,後之死為盡節,又安詳,又慷慨,真要算一個古今的賢烈女子了。」說罷,早淚流滿面,拭不能乾。 雙星聽了,因哭說道:「此禍雖由遭讒而作,然細細想來,總是我雙星命薄緣慳,不曾生得受享小姐之福。故好好姻緣,不在此安守。我若長守於此,失得了此信,豈不與小姐成婚久矣?卻轉為功名,去海外受流離顛沛,以致賢妹香銷玉碎。此皆我雙星命薄緣慳,自算顛倒,夫復誰尤?」 此時夫人已灌醒了,已吩咐備了酒肴,出來請老爺同雙狀元排解。又聽見雙星喫著酒,長哭一聲:「悔當面錯過。」又短哭一聲:「恨死別無言。」絮絮聒聒,哭得甚是可憐。因又走出來坐下,安慰他道:「賢婿也不消哭了,死者已不可復生,既往也追究不來。況且你如今又中了狀元,又為朝廷幹了封王的大事回來,不可仍當作秀才看承。若念昔年過繼之義,並與你妹子結婚之情,還要看顧我老夫妻老景一番,須親親熱熱再商量出個妙法來纔好。」雙星聽了,連連搖頭道:「若論過繼之義,父母之老,自是雙星責任,何消商量﹔若要仍以岳父、岳母,得能親親熱熱之妙法,除非小姐復生,方能得彀。倘還魂無計,便神仙持籌,也無妙法。」一面說,一面又流下淚來。江閣老見了,忙止住夫人道:「這些話且慢說,且勸狀元一杯,再作區處。」夫人遂不言語。左右送上酒來,雙星因心中痛苦,連喫了幾杯,早不覺大醉了。夫人見他醉了,此時天已傍晚,就叫人請他到老爺養靜的小臥房裏去歇息。 正是: 堂前拿穩歡顏會,花下還思笑臉逢。 誰道欄杆都倚遍,眼中不見舊時容。 夫人既打發雙星睡下,恐怕他酒醒,要茶要水,因叫小姐舊侍兒若霞去伺候。不期雙星在傷心痛哭時,連喫了幾杯悶酒,遂沉沉睡去,直睡到二鼓後,方纔醒了轉來。因暗想道:「先前夫人哭暈時,分明聽見岳父說:‘快扶夫人入去,叫小姐用姜湯灌救’。我一向在此,祇知他止生得一位小姐,若蕊珠小姐果然死了,則這個小姐又是何人?終不成我別去二、三年,岳父又納寵生了一位小姐?又莫非蕊珠小姐還未曾死,故作此生死之言,以試我心?」心下狐疑,遂翻來覆去,在床上聲響。 若霞聽見,忙送上茶來道:「狀元睡了這多時,夜飯還不曾用哩,且請用杯茶。」雙星道:「夜飯不喫了,茶到妙。」遂坐起身來喫茶。此時明燭照得雪亮,看見送茶的侍妾是舊人,因問道:「你是若霞姐呀。」若霞道:「正是若霞。狀元如今是貴人,為何還記得?」雙星道:「日日見你跟隨小姐,怎麼不記得?不但記得你,還有一位彩雲姐,是小姐心上人,我也記得。我如今要見他一回,問他幾句閒話,不知你可尋得他來?」若霞聽見,忙將手指一咬道:「如今他是貴人了,我如何叫得他來?」雙星聽了,著驚道:「他與你同服侍小姐,為何他如今獨貴?」若霞道:「有個緣故,自小姐被姚太監選了去,老爺與夫人在家孤孤獨獨,甚是寂寞。因見彩雲朝夕間,會假慇懃趨奉,遂喜歡他,將他立做義女,以補小姐之缺。吩咐家下人,都叫他做二小姐,要借宰相門楣,招贅一個好女婿為半子,以花哄目前。無奈遠近人家,都知道根腳的,並無一人來上鉤。如今款留狀元,祇怕明日還要假借小姐之名,來哄騙狀元哩。」雙星聽了,心中暗想道:「這就沒正經了。」也不說出,但笑笑道:「原來加此。」說罷,就依然睡下了。 正是: 妒花苦雨時時有,蔽日浮雲日日多。 漫道是非終久辨,當前已著一番魔。 雙星睡了一夜,次早起來梳洗了,就照舊日規矩,到房中來定省。纔走進房門,早隱隱看見一個女子,往房後避去。心下知是彩雲,也就不問。因上前與岳父、岳母相見了。江章與夫人就留他坐下,細問別來之事。雙星遂將自中了解元,就要來踐前盟,因母親立逼春闈,祇得勉強進京。幸得僥倖成名,即欲懇恩歸娶。又不料屠駙馬強婚生釁,囑託當事,故有海外之行諸事,細細說了一遍。江閣老與夫人聽了,不勝歎息,因說道:「狀元既如此有情有義,則小女之死,不為枉矣。但小女臨行,萬事俱不在心,祇苦苦放我兩者親並狀元不下,晝夜思量,方想出一個藕斷絲牽之妙法,要求狀元曲從。不知狀元此時此際,還念前情,而肯委曲否?」 雙星聽了,知是江章促他彩雲之事。因忙忙立起身來,朝天跪下發誓道:「若論小姐為我雙星而死之恩情,便叫我粉骨碎身,亦所不辭,何況其餘?但說移花接木,關著婚姻之事,便萬死亦不敢從命。我雙星鬚眉男子,日讀聖賢,且莫說倫常,原不敢背,祇就少年好色而言,我雙星一片癡情,已定於蕊珠賢妹矣。捨此,縱起西子、王嬙於地下,我雙星也不入眼,萬望二大人相諒。」說罷,早淚流滿面。江章連忙攙他起來,道:「狀元之心,已可告天地矣﹔狀元之情,已可泣鬼神矣。何況人情,誰不起敬?但人之一身,宗祀所關。婚姻二字,也是少不得的。狀元還須三思,不可執一。」雙星道:「婚姻怎敢說可少?若說可少,則小婿便不該苦求蕊珠賢妹了。但思婚盟一定不可移,今既與蕊珠賢妹訂盟,則蕊珠賢妹,生固吾妻,死亦吾妻,我雙星不為無配矣。況蕊珠小姐不貪皇宮富貴,而情願守我雙星一盟而死於非命,則其視我雙星為何如人?我雙星乃貪一瞬之歡,做了個忘恩負義之人,豈不令蕊珠賢妹銜恨含羞於地下?莫說宗嗣尚有舍弟可承,便覆宗絕嗣,亦不敢為禽獸之事。二大人若念小婿孤單,欲商量婚姻之妙法,除了令愛重生,再無別法。」 江閣老道:「狀元不要錯疑了,這商量婚姻的妙法,不是我老夫妻的主意,實是小女臨行的一段苦心。」雙星道:「且請問小姐的苦心妙法,卻是怎樣?」江閣老道:「他自拚此去身死,卻念我老夫妻無人侍奉,再三叫我將彩雲立為義女,以代他晨昏之定省。我老夫妻拂不得他的孝心,祇得立彩雲為次女。卻喜次女果不負小女之託,寒添衣,飢勸飯,實比小女還慇懃,此一事也﹔小女又知賢婿乃一情種,聞他之死,斷然不忍再娶,故又再三求我,將次女以續狀元之前盟。知狀元既不忘他,定不辜他之意。倘鸞膠有效,使我有半子之依,狀元無覆絕之慮,豈不玉碎而瓦全?此皆小女千思百慮之所出,狀元萬萬不可認做荒唐,拒而不納也。」雙星聽了,沉吟細想,道:「此事若非蕊珠賢妹之深情,決不能注念及此,若非蕊珠賢妹之俏心,決不能思算至此。況又感承岳父懇懇款款,自非虛謬。但可惜蕊珠賢妹,已茫茫天上了,無遺蹤可據。我雙星怎敢信虛為實,以作負心,還望岳父垂諒。」 江閣老道:「原來賢婿疑此事無據麼?若是無據,我也不便向賢婿諄諄苦言了。現有明據在此,可取而驗。」雙星道:「不知明據,卻是何物?」江閣老道:「也非他物,就是小女臨行親筆寫的一張字兒。」雙星道:「既有小姐的手札,何不早賜一觀,以消疑慮。」江閣老因吩咐叫若霞去問二小姐,取了大小姐留下的手書來。祇因這一取,有分教:鴛夢有情,鸞膠無力。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覽遺書料難拒命請分榻以代明燭 續舊盟祇道快心願解襦而試坐懷 詞云: 死死生生心亂矣,更有誰,閒情滿紙。及開讀瓊瑤,窮思極慮,肝膽皆傾此。 苦要成全人到底,熱突突,將桃作李。血性猶存,良心未喪,何敢為無恥。 〈雨中花〉 話說江太師因雙狀元聞知小姐有手書與他,再三索看,祇得吩咐若霞道:「你可到拂雲樓上對二小姐說,老爺與雙狀元在房中議續盟之事,因雙狀元不信此議出自大小姐之意,再三推辭,故老爺叫我來問二小姐討取前日大小姐所留的這封手書。叫二小姐取與我拿出去與雙狀元一看,婚姻便成了。」若霞領了太師之命,忙忙入去。 去了半晌,忽又空手走來,回覆道:「二小姐說,大小姐留下的這封書,內中皆肝膽心腹之言,十分珍重,不欲與旁人得知。臨行時再三囑託,叫二小姐必面見狀元,方可交付。若狀元富貴易心,不願見書,可速速燒了,以絕其跡,故不敢輕易發出。求老爺請問狀元,還是願見書,還是不願見書?若是狀元做官,大小姐做鬼,變了心腸,不願見書,負了大小姐一團美意,便萬事全休,不必說了﹔若狀元有情有意,還記得臨行時老爺夫人面訂之盟,還痛惜大小姐遭難流離守貞而死之苦,無處追死後之魂,還想見其生前之筆,便當忘二小姐昔日之賤,以禮相求﹔捐狀元今日之貴,以情相懇。則請老爺夫人偕狀元入內樓,面付可也。至於盟之續不續,則聽憑狀元之心,焉敢相強?」 雙星聽見彩雲的傳言,說得情理侃侃,句句縛頭縛腳,暗想道:彩雲既能為此言,便定有所受,而非自利耳。因對若霞道:「煩你多多致意二小姐,說我雙星向日慕大小姐,而願秣馬秣駒,此二小姐所知也。空求尚如此,安有既託絲蘿而反不願者?若說春秋兩闈僥倖而變心,則屠婚可就,而海外之風波可免矣﹔若說無情無義,則今日天臺不重訪矣﹔若說苦苦辭續盟之婚,此非忘大小姐之盟,而別訂他盟,正痛惜大小姐之死於盟,而不忍負大小姐之盟也。若果大小姐有書可讀,讀而是真非偽,則書中之命,當一一遵行,必不敢稍違其半字。若鸞箋烏有,滴淚非真,則我雙不夜寧可違生者於人間,決不負死者於地下。萬望二小姐略去要挾之心,有則確示其有,以便懇岳父母相率匐伏樓下,九叩以求賜覽。」若霞祇得又領了雙狀元之言,又入去了。不一時又出來說道:「二小姐已捧書恭候,請老爺夫人同狀元速入。」江閣老因說道:「好,好,好。大家同進去看一看,也見一個明白。」遂起身同行。 正是: 柳絲慣會裁鸚鵡,雪色專能隱鷺鷥。 不是一函親見了,情深情淺有誰知? 雙星隨著岳父母二人走至拂雲樓下,早見彩雲巧梳云鬢,薄著羅衣,與蕊珠小姐一樣裝束。手捧著一個小小的錦袱,立於樓廳之右,也不趨迎,也不退避。雙星見了,便舉手要請他相見。彩雲早朗朗的說道:「相見當以禮,今尚不知宜用何禮,暫屈狀元少緩,且請狀元先看了先小姐之手書,再定名分相見何如?」因將所捧的小錦袱放在當中一張桌上,打開了,取出蕊珠小姐的手札來,叫一個侍妾送與雙星。彩雲乃說道:「是假是真,狀元請看。」雙星接在手中,還有三分疑惑,及定睛一看,早看見書面上寫著:「薄命落難妾江蕊珠謹致書寄上雙不夜殿元親啟密覽」二十二個小楷,美如簪花,認得是小姐的親筆,方斂容滴淚道:「原來蕊珠小姐,當此倥傯之際,果相念不忘,尚留香翰以致殷勤,此何等之恩,何等之情,義當拜受。」因將書仍放在桌上,跪下去再拜。 江閣老看見,忙攙住道:「這也不消了。」雙星拜完起來,見書面上有「密覽」二字,遂將書輕輕拆開,走出樓外階下去細看。祇見上寫道: 妾聞婚姻之禮,一朝終身。今既遭殃,死生已判。若論妄為郎而死,死更何言?一念及生者之恩,死難瞑目。想郎失妾而生,生應多恨﹔若不辜死者之託,生又何慚?億自郎吞聲別去,滿望吐氣錦歸,不道讒入九重,禍從天降。自應形消一旦,恨入地中,此皆郎之緣慳,妾之命薄。今生已矣,再結他生,夫復誰尤?但恐妾之一死,漠漠無知,竊恐雙郎多情多義,憐妾之受無辜,痛妾之遭荼毒,甘守孤單,則妾泉下之魂,豈能安乎?再四苦思,萬不得已,而懇父母收彩雲為義女,欲以代妾而奉箕帚。有如雙郎情不耐長,義難經久,以玉堂金馬,而別牽繡幕紅絲,則彩雲易散,原不相妨。倘雙郎情深義重,生死不移,始終若一,則妾一線未了之盟,願託彩雲而再續。若肯憐賤妾之死骨而推恩,則望勿以彩雲之下體而見棄。代桃以李,是妾癡腸。落月存星,望郎刮目。不識雙郎能如妾願否?倘肯念舊日之鳩鵲巢,仍肯坦別來之金紫腹,則老父老母之半子,有所託矣。老父老母之半子既有託,則賤妾之銜結,定當有日。哀苦咽心,言不盡意,乞雙郎垂諒,不宣。 雙星讀了一遍,早淚流滿面。及再讀一回,忽不禁哀哀而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不忍棄我雙星之盟,甘心一死,則孤貞苦節,已自不磨。怎又看破我終身不娶,則知己之感,更自難忘。這還說是人情,怎麼又慮及我之宗嗣危亡,怎麼又請人代替,使我義不能辭!小姐呀,小姐呀,你之心膽,亦已傾吐盡矣!」因執書沉想道:我若全拒而不從,則負小姐之美意﹔我若一一而順從,則我雙星假公濟私,將何以報答小姐?」又思量了半晌,忽自說道:「我如今有主意了。」遂將書籠入袖中,竟走至樓下。 此時彩雲見雙星持書痛哭,知雙星已領會小姐之意,不怕他不來求我,便先上樓去了。江閣老見雙星看完書入來,因問道:「賢婿看小女這封書,果是真麼?」雙星道:「小姐這封書,言言皆灑淚,字字有血痕。不獨是真,而一片曲曲苦心,盡皆嘔出矣。有誰能假?」江閣老道:「既是這等,則小女續盟之議,不知狀元以為何如?」雙星道:「蕊珠小姐既拚一死矣,身死則節著而名香矣,他何必慮?然猶於思百慮,念我雙星如此,則言言金玉也。雙星人非土木,焉敢不從?」江閣老道:「狀元既已俯從,便當選個黃道吉日,要請明結花燭矣。」雙星道:「明結花燭,乃令愛小姐之命,當敬從之,以盡小姐念我之心。然花燭之後,尚有從而未必盡從之微意,聊以表我雙星不忘小姐之私,亦須請出二小姐來,細細面言明方好。」 江閣老聽了,因又著若霞去請。若霞請了,又來回覆道:「二小姐說,狀元若不以大小姐之言為重,不願結花燭則已﹔既不忘大小姐,而許結花燭,且請結過花燭以完大小姐之情案。若花燭之後,而狀元別有所言,則其事不在大小姐,而在二小姐矣。可從則從,何必今日瑣瑣?」雙星聽了,點頭道是,遂不敢復請矣。江閣老與夫人見婚盟已定,滿心歡喜。遂同雙星出到後廳,忙忙吩咐家人去打點結花燭之事。 正是: 妙算已爭先一著,巧謀偏佔後三分。 其中默默機鋒對,說與旁人都不聞。 江閣老見雙星允從花燭,便著人選吉日,並打點諸事懼已齊備,祇少一個貴重媒人。恰恰的禮部尚書林喬是他同年好友,從京中出來拜他。前日報雙狀元封王之信也就是他。江閣老見他來拜,不勝歡喜,就與他說知雙狀元封王已歸,今欲結親之事,就留他為媒,林喬無不依允。 雙星到了正日,暗自想道:「彩雲婢作夫人,若坐在他家,草草成婚,豈不道我輕薄?輕薄他不打緊,若論到輕薄他,即是輕薄了小姐,則此罪我雙星當不起了。」因帶了長班,急急走還大座船上,因將海上珍奇異寶,檢選了數種,叫人先鼓樂喧天的送到江閣老府,以為聘禮。然後自穿了欽賜的一品服色,坐了顯轎,衙役排列著銀瓜狀元的執事,一路燈火,吹吹打打而來,人人皆知是雙狀元到江太師府中去就親,好不興頭。 到了府門,早有媒人禮部尚書林喬代迎入去。到了廳上,江太師與江夫人早已立在大廳上,鋪氈結彩的等候。見雙狀元到了,忙叫眾侍妾簇擁出二小姐來,同拜天地,同拜父母,又夫妻交拜。拜畢,然後擁入拂雲樓上去,同飲合巹之卮。外面江太師自與林尚書同飲喜酒不題。 且說雙星與彩雲二人到了樓上,此時彩雲已揭去蓋頭,四目相視,雙星忙上前,又是一揖道:「我雙星向日為小姐抱病時,多蒙賢卿委曲周旋,得見小姐,以活餘生,到今銜感,未敢去心。不料別來遭變,月缺花殘,祇道今生已矣,不意又蒙小姐苦心,巧借賢卿以續前盟。真可謂恩外之恩,愛中之愛矣。今又蒙不辜小姐之託,而慇懃作天臺之待,雙星雖草木,亦感春恩。但在此花燭洞房,而小姐芳魂不知何處,生死關心,早已死灰槁木。若欲吹燈含笑,雲雨交歡,實有所不忍,欲求賢卿相諒。」說罷,淒淒咽咽,若不勝情。 彩雲自受了小姐之託,雖說為公,而一片私心,則未嘗不想著偎偎倚倚,而竊雙狀元之恩愛。今情牽義絆,事已到手,忽見雙狀元此話,漸漸遠了,未免驚疑。因笑嘻嘻答道:「狀元此話就說差了。花是花,葉是葉,原要看得分明。事是事,心是心,不可認做一樣。賤妾今日之事,雖是續先姐之盟,然先姐自是一人,賤妾又是一人。狀元既不忘先姐,卻也當思量怎生發付賤妾。不忍是心,花燭是事。狀元昔日之心,既不忍負,則今日之花燭,又可虛度耶?狀元風流人也,對妾縱不生憐,難道身坐此香溫玉軟中,竟忍心而不一相慰藉耶?」雙星道:「賢卿美情,固難發付,花燭良宵,固難虛度,但恨我雙星一片歡情,已被小姐之冤恨沉沉銷磨盡矣,豈復知人間還有風流樂事?芳卿縱是春風,恐亦不能活予枯木。」 彩雲復笑道:「陽臺雲雨,一笑自生,但患襄王不入夢耳。狀元豈能倦而不寢耶?且請少盡一卮,以速睡魔,周旋合巹。」因命侍兒捧箸以進。雙星接卮在手,纔喫得一口,忽突睜兩眼,看看彩雲,大聲歎息道:「天地耶?鬼神耶?何人欲之溺人如此耶?我雙星之慕小姐,幾不能生﹔小姐為我雙星,已甘一死。恩如此,愛如此,自應生生世世為交頸鴛,為連理樹。奈何遺骨未埋,啼痕尚在,早坐此花燭之下,而對芳卿之歡容笑口,飲合巹卮耶?使狗彘有知,豈食吾餘?雙星,雙星,何不速傍煙銷,早隨燈滅,也免得出名教之醜,而辱我蕊珠小姐也!」哀聲未絕,早涕泗滂沱,而東顧西盼,欲尋死路。 彩雲見雙星情義激烈,因暗忖道:「此事祇宜緩圖,不可急取。急則有變,緩則終須到手。」因急上前再三寬慰道:「狀元不必認真,適纔之言乃賤妾以試狀元之心耳。狀元以千秋才子,而獨定情於先姐﹔先姐以絕代佳人,而一心誓守狀元,此賤妾之深知也。賤妾何人,豈不自揣,焉敢昧心蒙面,而橫據鵲巢,妾冀狀元之分愛?不過奉先姐之遺命,欲以竊狀元半子之名分,以奉兩親耳。今名分既已正矣,先姐之苦心,亦已遂矣。至於賤妾,嬌非金屋,未免有玷玉堂,吐之棄之,悉聽狀元,賤妾何敢要求?」雙星聽了,方纔破涕說道:「賢卿若能憐念我雙星至此,則賢卿不獨是雙星之知己,竟是保餘我雙星名節之恩人矣。願借此花燭之光,請與賢卿重訂一盟,從此以至終身,但願做堂上夫妻,閨中朋友,則情義兩全矣。」彩雲道:「此非狀元之創論,‘琴瑟友之’,古人已先見之於詩矣。」雙星聽了,不覺失笑。二人說得投機,因再燒銀燭,重飲合歡,直盡醉方止。彩雲因命侍妾另設一榻,請狀元對寢。 正是: 情不貪淫何損義,義能婉轉豈傷情。 漫言世事難周到,情義相安名教成。 到了次日,二人起來,雙星梳洗,彩雲整妝,說說笑笑,宛然與夫妻無疑。因三朝不出房,雙星與彩雲相對無事,因細問小姐別來行徑。彩雲說到小姐別後題詩相憶,雙星看了,又感歎一回。彩雲說到赫公子求親,被袁空騙了,及打獵敗露之事,雙星聽見,又笑了一回。及彩雲說到姚太監挾聖旨威逼之事,雙星又惱怒了一回。彩雲再說到小姐知事不免,情願拚一死,又不欲父母聞知,日間不敢高聲,祇到深夜方哀哀痛哭之事,雙星聽了,早已柔腸寸斷。彩雲再說出小姐苦苦求父母收賤妾為義女,再三結賤妾為姊妹,欲以續狀元之盟,又恐狀元不允,挑燈灑淚寫書之事,雙星聽不完,早巳嗚嗚咽咽,又下哀猿之淚矣。 哭罷,因又對彩雲說道:「賢卿之意,我豈不知?芳卿之美,我豈不愛?無奈一片癡情,已定於蕊珠小姐,欲遣去而別自尋歡,實所不能,亦所不忍,望賢卿鑒察此衷,百凡寬恕。」彩雲道:「望沾雨露,實草木之私情﹔要做梅花,祇得耐雪霜之寒冷。小姐止念一盟,並無交接,尚赴義如飴,何況賤妾,明承花燭,已接寵光,縱枕席無緣,而朝朗暮暮之恩愛有加,勝於小姐多矣,安敢更懷不足?狀元但請敦倫,勿以賤妾介意,」雙星聽了大喜道:「得賢卿如此體諒,銜感不盡。」因歡歡喜喜過了三朝,同出來拜見父母。 江閣老與夫人,祇認做他二人成了鸞交鳳友,滿心歡喜。雙星因說道:「小婿蒙岳父岳母生死成全,感激無已。不獨半子承歡,而膝下之禮,誓當畢盡!但恨王命在身,離京日久,不敢再留,祇得拜別尊顏,進京復命。稍有次第,即當請告歸養,以報大恩,萬望俯從。」江閣老道:「別事可以強屈,朝廷之事,焉敢苦羈,一聽榮行。但二小女與狀元新婚燕爾,豈可遽別?事在倥傯,又不敢久留,莫若攜之以奉衾裯,庶幾兩便。」雙星道:「小婿勉從花燭者,止不過欲借二小姐之半子,以盡大小姐之孝,而破二大人之寂寞,非小婿之貪歡也。若攜之而去,殊失本旨。況小婿復命之後,亦欲請旨省親,奔波道路,更覺不宜。祇合留之妝閣,俟小婿請告歸來,再偕奉二大人為妙。」江閣老道:「狀元處之甚當。」遂設酒送行。又款留了一日,雙星竟開船復命去了。 正是: 來是念私情,去因復王命。 去來甜苦心,誰說又誰聽。 雙星進京復命,且按下不題。 卻說江夫人閒中,偶問及彩雲,雙星結親情義何如,彩雲方將雙星苦守小姐之義,萬萬不肯交歡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夫人聽了,雖感激其不忘小姐,卻恐怕彩雲之婚又做了空帳,祇得又細細與江閣老商量。江閣老聽了,因驚怪道:「此事甚是不妥,彩雲既不曾與他粘體,他這一去,又不知何時重來。兩頭俱虛,實實沒些把臂。他若推辭,反掌之事。」夫人道:「若是如此,卻將奈何?」江閣老道:「我如今有個主意了。」夫人道:「你有甚麼主意?」江閣老道:「我想鳩鵲爭巢,利於先入。雙婿既與彩雲明偕花燭,名分已正,其餘閨閣之私,不必管他。我總閒在此,何不拼些工夫,竟將彩雲送至蜀中,交付雙親母做媳婦。既做了媳婦,雙婿歸來,縱不歡喜,卻也不能又生別議。況雙婿守義,諒不別娶。歸來與二女朝朝暮暮,雨待雲停,或者一時高興,也不可知。若到此時,大女所託之事,豈不借此完了?」夫人聽了,方大喜道:「如此甚妙。但祇愁你年老,恐辛苦去不得。」江閣老道:「水有舟,旱有車馬,或亦不妨。」夫人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須作速行之。」江閣老因吩咐家人,打點入蜀。祇因這一入蜀,有分教:纔突爾驚生,又不禁喜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節孝難忘半就半推愁忤逆 死生說破大驚大喜快團圓 詞云: 眼耳雖然稱的當,若盡憑他,半是糊塗帳。花事喧傳風雨葬,誰知原在枝頭放。 死去人兒何敢望,花燭之前,忽見他相傍。這喜陡從天上降,早驚破現團圓相。 〈蝶戀花〉 話說江閣老算計定,要送二小姐入蜀,因命家人打點行裝,備具舟楫,擇日長行。彩雲與夫人作別而去,且按下不題。 卻說雙星進京復命,一路府縣官知他是欽差,又是少年狀元,無不加禮迎送,甚是風騷。雙狀元卻一概辭免。一日行到了天津衛地方,雙狀元因念小姐死節於此,遂吩咐住船,叫手下在河邊寬闊處,搭起一座篷廠來,請了十二個高僧,做佛事超薦江蕊珠小姐。道場完滿,又親制祭文,身穿素服,著人擺設祭禮,自到河邊再三哭奠。因命禮生讀祭文道: 惟某年某月某日,新科狀元賜一品服奉使海外封王孝夫雙星,謹以香燭庶饈之儀,致祭於大節烈受聘未婚雙夫人江小姐之靈曰:嗚呼!夫人何生之不辰耶?何有緣而又無緣耶?夫人鍾山川之秀氣,生臺閣之名門,珠玉結胎,冰霜賦骨,閨才傾絕代,懿美冠當時。使皇天有知,后土不昧,先播淑風,早承聖命,則今日友配青宮,異日母儀天下,安可量耶?奈何父兮母兮誤許書生,又恨貧兮賤兮未迎之子,適聖世之流采無方,忽一旦而寵詔自天,乃貞女之講求有素,不終日而含笑入地。嗚呼,痛哉!何能已也,不知其可也!夫人未嘗蹈其轍,是誰之過歟?雙星安敢辭其辜!至今夫人游魂已散,而姓字生香﹔雙星熱面雖存,而衣冠抱愧。百身莫贖,徒哀哀而問諸水濱﹔一死未償,實踞跼而難容於世上。嗚呼!問盟則言猶在耳,問事則物是人非,問婚姻則水流花謝矣。有緣耶?無緣耶?夫人何生之不辰耶?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條文讀罷,雙星涕泗交流,痛哭不已,見者無不垂淚。祭畢,雙星隨即起早進京復命。 到了京中,次早五更入朝,進上各國表章,又將各國貢獻的奇珍異寶一同進上。天子親自臨軒,先看了雙星的奏疏,知海外百餘國,盡皆賓服,又各有進奉,龍顏大悅。因宣雙星上殿,親賜天語道:「遐方侍遠,久不來王。今日一旦輸誠納款,獻寶稱臣,實古所稀有。此皆爾才能應變之所致也,其功不小。」雙星忙俯伏奏道:「皇恩浩蕩,聖德汪洋,四海皆望風而向化,微臣何功之有?」 天子聞奏愈喜,因又說道:「爾不辱君命,又有跋涉之勞,其功不可不賞。特賜爾為太子太傅,黼黻皇獻,佐朕之不逮。」雙星連忙謝恩。謝畢,因又奏道:「臣草莽蒙恩,叨居鼎甲,雖披瀝肝膽,亦不能報皇恩於萬一。但出使經年,寡母在堂,未免倚門望切,乞陛下賜臣歸里,少效烏鳥三年,再展終身之犬馬,則感聖恩無盡矣。」天子聽了大喜道:「不盡孝焉能盡忠,准爾所奏。三年之後,速來就職可也。」賜黃金百鎰,美錦百端。雙星謝恩退出。百官聞知,盡來恭賀。 雙星恐怕在京耽延,又生別議,遂連夜收拾,次早即辭朝出京。及屠駙馬聞知,再打點同公主入朝懇天子賜婚狀元,而狀元已離京遠矣。無可奈何,祇得罷了。 正是: 夜靜休將香餌投,鰲魚早已脫金鉤。 洋洋圉圉知何處,明月空教載滿舟。 雙星請告出京,且按下不題。卻說江閣老同了彩雲小姐並侍從,望四川而來,喜得一路平平安安,不日到了雙流縣,尋了寓處住下,隨命家人到雙家去報知。家人尋到了,因對門上人說道:「我是浙江江閣老老爺家的家人,有事要稟見太夫人。」門上人見說是江小姐家裏人,便不敢停留,即同他到廳來見夫人。江家人見了夫人,忙磕頭稟道:「小人是浙江江太師老爺家家人,雙狀元與家老爺是翁婿。前日雙狀元已在本府,與小夫人結過親了。今狀元爺進京復命,故家老爺親送小夫人到此,拜見老夫人。今已到在寓處,故差小人來報知。」 雙夫人聽了這番言語,竟不知這小夫人又是誰人,心中疑惑,一時不好回言,祇得起身入內,與小姐說知。小姐聽了,又驚又喜又狐疑,想道:「終不成我父親直送彩雲到此?」因對雙夫人說道:「婆婆可叫來人見我。」雙夫人忙著人去叫。江家人見叫他入內,祇得低著頭走進,到了內廳前檐下。小姐早遠遠看見是江安,忙叫一聲:「江安,你可知我小姐在此麼?」那江安忽聽見有人叫他名字﹔不知是誰,忙抬頭往廳上一看,忽見蕊珠小姐坐在雙夫人旁邊,再看是真,直嚇得魂魄俱無。不禁大叫一聲道:「不好了!」就往外飛跑去了。 小姐忙叫家人去趕轉。家人因趕上扯住他道:「小夫人叫你說話,為何亂跑?」江安見有人扯他,急得祇是亂推亂掙道:「爺爺饒了我罷?我一向聽得人說,四川相近酆都城,有鬼,今果然有在你家。嚇殺人也,嚇殺人也!」雙家人笑道:「老兄不要慌,鬼在那裏?」江安道:「裏面坐的小姐,豈不是鬼?」雙家人道:「老哥不要做夢了,小姐雖傳說投河死了,卻喜得救活在此,你不要著驚。」江安聽了,又驚又喜道:「果是真麼?你不要哄我。」雙家人道:「我哄你做甚,快去見小姐!」 江安方定了神,又跑進來,看著小姐,連連磕頭道:「原來小姐果然重生了,這喜是那裏說起?」小姐道:「且問你,老爺為何到此,夫人在家好麼?」江安道:「老爺與夫人身體雖喜康健,祇因聞了小姐的死信,也哭壞了許多。老爺此來,是為二小姐與雙狀元已結過親,因雙狀元進京,故送二小姐來侍奉老夫人。誰知無意中遇著小姐,真是喜耶!待小人快去報知老爺與二小姐,也使他們歡喜歡喜。」小姐聽了,也不勝歡喜。因吩咐江安道:「你先去報知也好,我這裏隨後就有轎馬來接。」江安急急去了。小姐就與雙夫人說明,忙差青雲、野鶴,領著轎馬人夫去迎請。 江閣者已有江安報知,喜個不了,巴不得立刻就來相見。及轎馬到了,一刻也不停留,就同彩雲上轎而來。小姐聽見父親到了,忙親自走到儀門口,接了進來。到得廳上,先父女抱頭大哭一場,又與彩雲執手悲傷了一遍,然後歡歡喜喜說道:「今生祇道命苦,永無相見之期,誰知皇天垂佑,又得在此相逢,真人生僥倖也。」小姐先拜了父親,就與彩雲交拜。拜畢,方請雙夫人帶著雙辰出來相見。相見過,彼此稱謝。蕊珠小姐又與雙夫人說明彩雲小姐續盟之事,又叫彩雲拜了婆婆。雙夫人不勝之喜,因命備酒,與親家洗塵,合家歡喜不過。 正是: 當年拆散愁無奈,今日相逢喜可知。 好向燈前重細看,莫非還是夢中時。 大家喫完團圓喜酒,就請江閣老到東邊廳裏住下。彩雲小姐遂請入後房,與蕊珠小姐同居,二人久不會面,今宵乍見,歡喜不過,就絮絮聒聒,說了一夜。說來說去,總說的是雙狀元有情有義,不忘小姐之事。蕊珠小姐聽了,不勝感激。因暗暗想道:「當日一見,就知雙郎是個至誠君子,故賦詩寓意,而願託終身。今果能死生不變,我蕊珠亦可謂之識人矣。但既見了我的書,肯與彩雲續盟,為何又坐懷不亂?祇這一句話,尚有三分可疑。」也不說破,故大家在閨中作樂,以待狀元歸來,再作道理。 過了月餘,江閣老就要辭歸,蕊珠小姐苦苦留住,那裏肯放。又恐母親在家懸望,遂打發野鶴先去報喜。江閣老祇得住下。又過不得月餘,忽有報到,報雙狀元加了太子太傅之銜,欽賜榮歸養親,大家愈加歡喜。 江小姐聞知,因暗暗對雙夫人說道:「狀元歸時,望婆婆且莫說出媳婦在此,須這般這般,試他一試,方見他一片真心」雙夫人聽了道:「有理,有理,我依你行。」遂一一吩咐了家下人。 又過不得些時,果然狀元奉旨馳驛而還。一路上好不興頭,十分榮耀。到了成都府,早有府官迎接﹔到了雙流縣,早有縣官迎接。雙夫人著雙辰直迎至縣城門外。雙星迎接到家,先拜了祖先,然後拜見母親道:「孩兒祇為貪名,冬溫夏清之禮,與晨昏定省之儀皆失,望母親恕孩兒之罪。」雙夫人道:「出身事主,光宗耀祖,此大孝也,何在朝夕。」兄弟雙辰又請哥哥對拜。拜畢,雙夫人因又說道:「浙江江親家,遠遠送了媳婦來,實是一團美意。現住在東廳,你可快去拜見謝他。」雙星道:「江岳父待孩兒之心,實是天高地厚。但不該送此媳婦來,這媳婦之事,卻非孩兒所願,卻怎生區處?」雙夫人道:「既來之,則安之,有話且拜見過再說。」 雙星遂到東廳,來拜見江閣老道:「小婿因歸省心急,有失趨侍,少答劬勞,即當晨昏子舍,怎反勞岳父大人跋涉遠道,叫小婿於心何安?」江閣老道:「兒女情深,不來則事不了,故勞而不倦,狀元宜念之。」說不完,彩雲早也出來見了。見畢,雙星因說道:「事有根因,我雙星與賢卿所續之盟,是為江非為雙也。賢卿為何遠迢迢到此?」彩雲因答道:「事難逆料,狀元與賤妾所守之戒,是言死而非言生也,賤妾是以急忙忙而來。」 雙星聽了,一時摸不著頭路。因是初見面,不好十分搶先,祇得隱忍出來,又見母親。雙夫人因責備他道:「你當先初出門時,你原說要尋一個媳婦,歸來侍奉我。後秋試來家,你又說尋著了江家小姐,幸不辱命。今你又僥倖中了狀元,江閣老又親送女兒來與你做媳婦,自是一件完完全全的美事,為何你反不悅?莫非你道我做母親的福薄,受不起你夫妻之拜麼?」雙星道:「母親不要錯怪了孩兒,孩兒所說尋著了江家小姐,是大女蕊珠小姐,非二女彩雲小姐也。」雙夫人道:「既是大小姐,為何江親家又送二小姐來?」雙星道:「有個緣故,大小姐不幸遭變,為守孩兒之節死了,故岳父不欲寒此盟,又苦苦送二小姐來相續。」 雙夫人道:「續盟之意,江親家可曾與你說過?」雙星道:「已說過了。」雙夫人道:「你可曾應承?」雙星道:「孩兒原不欲應承,祇因大小姐有遺書再三囑託,孩兒不敢負他之情,故勉強應承了。」雙夫人道:「應承後可曾結親?」雙星道:「親雖權宜結了,孩兒因忘不得大小姐之義,卻實實不曾同床。」雙夫人道:「你這就大差了。你雖屬意大小姐,大小姐雖為你盡節,然今亦已死矣。你縱義不可忘,祇合不忘於心,再沒個身為朝廷臣子,而守匹夫不娶小節之理。江親家以二小姐續盟,自是一團美意。你若必欲守義,就不該應承,就不該結親﹔既已結親,而又不與同床,你不負心固是矣,而此女則何辜?殊覺不情。況你在壯年,不遂家室,將何以報母命?大差,大差!快從母命,待我與你再結花燭。」雙星道:「母親之命,焉敢有違。但不必同床,卻是孩兒報答蕊珠小姐之一點癡念,萬萬不可回也。」雙夫人笑一笑道:「我兒莫要說明,倘到其間,這點癡念,祇怕又要回了,卻將如何?」雙星說到傷心,不覺淒然欲哭道:「母親,母親,若要孩兒這點癡回時,除非蕊珠小姐再世重生,方纔可也·」 雙夫人聽了,又笑一笑道:「若是這等說,我要回你的癡念頭便容易了。」雙星也祇說母親取笑,也不放在心上。雙夫人果然叫人檢了一個黃道吉日,滿廳結彩鋪氈,又命樂人鼓樂喧天,又命家人披紅掛彩,又命禮生往來讚襄,十分豐盛熱鬧。到了黃昏,滿廳上點得燈燭輝煌。禮生喝禮,先請了狀元新郎出來,然後一陣侍妾簇擁著珠冠霞帔閣老小姐出來,同拜天地,又同拜母親雙夫人,又同拜泰山江閣老。拜畢,然後笙簫鼓樂,迎入洞房。 正是: 白面烏紗正少年,瓊姿玉貌果天然。 若非種下風流福,安得牽成蘿琵緣? 狀元與小姐到了房中,雖是對面而坐,同飲合歡,卻面前擺著兩席酒,相隔甚遠。席上的錠盛糖果,又高高堆起,遮得嚴嚴,新人雖揭去蓋頭,卻纓絡垂垂,掛了一面,那裏看得分明。況雙星心下已明知是彩雲小姐,又低著頭不甚去看,那裏知道是誰。左右侍妾,送上合巹酒來,默飲了數杯,俱不說話。又坐了半晌,將有請入鴛幃之意,雙星方開口對著新人說道:「良宵花燭,前已結矣。合巹之卮,前已飲矣。今夕復舉者,不過奉家慈之命,以盡賢卿遠來之意。至於我雙星感念令先姐之思義,死生不變,此賢卿所深知,不待今日言矣。分榻而寢,前已有定例,不待今日又講矣。夜漏已下,請賢卿自便,我雙星要與令先姐結夢中之花燭矣。疏冷之罪,統容荊請。」 說罷就要急走出房去。祇見新人將雙手分開面上的珠絡,高聲叫道:「雙郎,雙郎,你看我是那個?你果真為我蕊珠多情如此耶!你果真為我蕊珠守盟如此耶!我江蕊珠獲此義夫,好僥倖耶!」雙星突然聽見蕊珠小姐說話,喫了一驚,再定睛一看,認得果是蕊珠小姐。這一喜非常,便不問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忙走上前,一把抱定不放。道:「小姐呀,小姐呀!你撇得我雙星好狠耶,你想得雙星好苦耶!你今日在此,難道不曾死耶,你難道重生耶,莫非還是夢耶?快說個明白?」小姐道:「狀元不須驚疑,妻已死矣,幸得有救,重生在此。」雙星道:「果是真麼?」小姐道:「若不是真,小妹緣何在此?」雙星方大喜道:「賢妹果重生,祇怕我雙星又要喜死耶?賢妹呀,賢妹呀,且莫說你為我雙星投河面死之大節,即遺書託令妹續盟這一段委曲深情,也感激不盡。」 小姐道:「狀元為我辭婚屠府,而甘受海上風濤之險,這且慢論,祇舍妹續盟一段,而狀元既念妻之情而不忍違,又守妾之義而斷不染,真古今鍾情人所未有,叫我小妹如何不私心喜而生敬?」雙星道:「此一舉,在賢妹可以表情,在愚兄可以明心,俱得矣。祇可憐令妹,碌碌為人,而徒享虛名,毫無實際,他一副嬌羞熱面,也不知受了我雙星多少搶白﹔他一片懇款真心,我雙星竟不曾領受他半分。今日得與夫人相見,而再一回思,殊覺不情,不能無罪。明日還求賢妹,率我去負荊以請。」蕊珠小姐道:「這也不消了。舍妹前邊的苦盡,後面自然甘來,何須性急?可趁此花燭,著人請來,當面講明,使大家歡喜。」 侍妾纔打帳去請,原來彩雲此時正俏俏伏在房門外,聽他二人說話,聽到二人說他許多好處,再聽見叫侍妾請他,不待請竟揭開房幃,笑嘻嘻走了入來,說道:「二新人幸喜相逢,我小妹也祇得要三曹對案了。狀元疑小姐的手書是假,今請問小姐是假不是假?姐姐疑狀元與妹子之花燭,未必無染,今請問狀元是有染是無染?」雙星與蕊珠小姐一齊笑說道:「手書固然是真,而續盟亦未嘗假。從前雖說無染,而向後請將顏色染深些,以補不足,亦未為不可。二小姐何必這等著急?」彩雲聽了,也忍不住笑將起來。雙星因命撤去套筵,重取芳樽美味,三人促膝而飲。細說從前許多情義,彼此快心。直飲到醉鄉深處,方議定今宵巫峽行雲,明夕陽臺行雨,先送彩雲到高唐等夢,然後雙星攜蕊殊小姐同入溫柔,以完滿昔日之願。正是: 人心樂處花疑笑,好事成時燭有光。 不識今宵鴛帳裏,癡魂銷出許多香。 到了次夜,蕊珠小姐了無妒意,立逼雙郎與彩雲踐約。 正是: 記得聞香甘咽唾,常羞對美苦流涎。 今宵得做鴛鴦夢,這段風流豈羨仙。 雙星閨中快樂,過了三朝,然後重率大小兩個媳婦,拜見婆婆。雙夫人見他一夫二婦,美美滿滿,如魚水和諧,怎麼不喜。又同拜見岳丈,江閣老更是欣然。大家歡歡喜喜,倏忽過了半年。 江閣老見住久,忽思量要回去。雙星因與母親商量道:「兩個媳婦本該留在家中,侍奉母親。但岳父母老年無子,教他獨自回去,卻於心不安。」雙夫人道:「江親家將兩個女兒嫁你,原因你作半子之靠,若一旦留下兩個媳婦,豈不失他之望?況你自幼原過繼與他為子,就不贅你為婿,也不該忘恩負義。何況招贅之後,又有許多恩義,怎生丟得下。你自同兩個媳婦去完你之事,不須慮我,我自有雙辰侍奉。況雙辰已列青衿,又定了親事,自能料理家事。」雙星聽了,一時主張不定。轉是兩個媳婦不肯,道:「豈有媳婦不事婆婆之理?既是叔叔料理得家事,何不連婆婆也接了同去,祇當隨子赴任,庶幾兩便。」雙夫人卻不得媳婦之情,祇得允了。便急急替雙辰完了親事,然後一同往浙,到了江府。 江夫人久已有野鶴報知,今日母子重逢,其樂非常。又見雙星同雙夫人俱來,知是長久之計,更加歡喜。從此兩家合作一家,骨肉團圓,快樂無窮。後來雙星的官,也做到侍郎,無忝父親書香一脈。又勉勵兄弟雙辰,也成了進士。蕊珠與彩雲各生一子,俱登科甲。江閣老夫妻,俱是雙星做了半子送終。又以一子繼了江姓。雙星恩義無虧,故至今相傳,以為佳話。 有詩為證: 眼昏好色見時親,意亂貪花處處春。 惟有認真終不變,故今傳作定情人。 *** End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定情人" *** Copyright 2023 Library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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