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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石點頭
Author: Tianranchisou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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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石點頭" ***


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認子
陰陽畀賦了無私,李不成桃蘭不芝。
  是虎方能生虎子,非麟安得產麟兒。
  肉身縱使睽千里,氣血何曾隔一絲。
  試看根根還本本,豈容人類有差池。
  從來父之生子,未有不知者。莫說夫妻交媾,有徵有驗。
  就是婢妾外遇,私己瞞人,然自家心裡,亦未嘗不明明白白。
  但恐忙中忽略,醉後糊塗,遂有已經生子,而竟茫然莫識的。
  昔日有一人,年過六十,自漢無子,忽遇著一個相士,相他已經生子,想是忘記了。此人大笑說道 :「先生差矣。我朝 夕望子,豈有已經生子,而得能忘記之理?」相士道 :「我斷 不差。你回家去細細一查,便自然要查出 。」此人道:「我家 三四個小妾,日夜陪伴,難道生了兒子,瞞得人的?叫我那裡去查?」相士道 :「你不必亂查。要查只消去查你四十五歲丙 午這一年五月內,可曾與婦人交接,便自然要查著了 。」此人 見相士說得鑿鑿有據,只得低頭回想。忽想起丙午這一年,過端午吃醉了,有一個丫頭伏侍他,因一時高興,遂春風了一度;恰恰被主母看見,不勝大怒,遂立逼著將這丫頭賣與人,帶到某處去了。要說生子,除非是此婢,此外並無別人。相士道:
  「正是他,正是他。你相有子不孤,快快去找尋,自然要尋著。 「此人忙依言到某處去找尋,果然尋著了,已是一十五歲,面 貌與此人不差毫髮。因贖取回來,承了宗嗣。你道奇也不奇?
  這事雖奇,卻還有根有苗,想得起來。就尋回來,也只平平。
  還有一個全然絕望,忽想逢於金榜之下,豈不更奇?待小子慢慢說來。正是:
  命裡不無終是有,相中該有豈能無。
  縱然迷失兼流落,到底團圓必不孤。
  話說南直隸廬州府合肥縣,有一秀才,姓郭名喬,表字挺之。生得體貌豐潔,宛然一美丈夫,只可恨當眉心生了一個大黑痣,做了美玉之瑕。這郭秀才家道也還完足,又自負有才,少年就拿穩必中。不期小考利,大考不利。到了三十以外,還是一個秀才,心下十分焦躁。有一班同學的朋友面前,往往取笑他道 :「郭兄不必著急,相書說得好,龜頭有痣終鬚髮。就 到五六十上,也要中的,你愁他怎麼 !」郭秀才聽了,愈加不 悅,就有個要棄書不讀之意。喜得妻子武氏甚賢,再三寬慰道:
  「功名遲早不一。你既有才學,年還不老,再候一科,或者中 去,也不可知 。」郭喬無奈,只得又安心誦讀,捱到下科。不 期到了下科,依然不中。自不中也罷了,誰知裡中一個少年,才二十來歲,時時拿文字來請教郭秀才改削,轉高高中在榜上。
  郭喬這一氣,幾乎氣個小死。遂將筆硯經書,盡用火焚了,恨恨道 :「既命不做主,還讀他何用?」
  武氏再三勸他,那裡勸得他住。一邊在家睏了數日,連飲食都減了。武氏道 :「你在家中納悶,何不出門尋相知朋友,去散散心也好 。」郭喬道:「我終日在朋友面前,縱酒做文, 高談闊論,人人拱聽。今到這樣年紀,一個舉人也弄不到手,轉被後生小子輕輕奪去,叫我還有什麼嘴臉去見人?只好躲在家裡,悶死罷了 。」
  正爾無聊,忽母舅王袞,在廣東韶州府樂昌縣做知縣,有書來與他。書中說 :「倘名場不利,家居寂寥,可到任上來消 遣消遣。況滄湖瀧水,亦古今名勝,不可不到 。」郭喬得書大 喜,因對武氏說道 :「我在家正悶不過,恰恰母舅來接我,我 何不趁此到廣東去一遊?」武氏道 :「去游一遊雖好,但恐路 遠,一時未能便歸。宗師要歲考,卻教誰去?」郭喬笑道 :「 賢妻差矣!我既遠遊,便如高天之鶴,任意逍遙,終不成還戀戀這頂破頭巾。明日宗師點不到,任他除名罷了 。」武氏道: 「不是這等說。你既出了門,我一個婦人家,兒子又小,倘有 些門頭戶腦的事情,留著這秀才的名色搪搪,也還強似沒有。
  「郭喬道:「即是這等說,我明日動一個遊學的呈子在學中, 便不妨了 。」因又想道:「母舅來接我,雖是他一段好意思, 但聞他做官甚是清廉,我到廣東,難道死死坐在他衙中?未免要東西覽游,豈可盡取給於他?須自帶些盤纏去方好 。」武氏 道 :「既要帶盤纏去,何不叫郭福率性買三五百金貨物跟你去, 便伸縮自便 。」郭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遂一面叫 郭福去置貨,一面到學中去動呈子。不半月,呈子也准了,貨物又置了,郭喬就別了武氏,竟往廣東而去。正是:
  名場失意欲銷憂,一葉扁舟事遠遊。
  只道五湖隨所適,誰知明月掛銀鉤。
  郭喬到了廣東,先叫郭福尋一個客店,將貨物上好了發賣,然後自到縣中,來見母舅王知縣。王知縣聽見外甥到了,甚是歡喜,忙叫人接入內衙相見。各敘別來之事,就留在衙中住下。
  一連住了十數日,郭喬心下因要棄去秀才,故不欲重讀詩書。
  坐在衙中,殊覺寂寞。又捱了兩日,悶不過,只得與母舅說道:
  「外甥此來,雖為問候母舅並舅母二大人之安,然亦因名場失 利,借此來散散憤鬱。故今稟知母舅大人,欲暫出衙,到各處去遊覽數日,再來侍奉何如?」王知縣道 :「既是如此,你初 到此,地方不熟,待我差一個衙役,跟隨你去,方有次第 。」 郭喬道 :「差人跟隨固好,但恐差人跟隨,未免招搖,有礙母 舅之官箴,反為不妙。還是容愚甥自去,仍作客游的相安於無事 。」王知縣道:「賢甥既欲自游,我有道理了。」隨入內取 了十兩銀子,付與外甥道:「你可帶在身邊作游資。」郭喬不敢拂母舅之意,只得受了。遂走出衙來,要到郭福的下處去看看。
  不期才走離縣前,不上一箭之遠,只見兩個差人,鎖著一個老兒,往縣裡來。後面又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啼啼哭哭。郭喬定睛將那女子一看,雖是荊釵布裙,卻生得:
  貌團團似一朵花,身梟梟如一枝柳。眉分畫出的春山,眼橫澄來的秋水。春筍般十指纖長,櫻桃樣一唇紅綻。哭聲細細鶯嬌,鬢影垂垂雲亂。他見人,苦哀哀無限心傷;人見他,喜孜孜一時魂斷。
  郭喬見那女子,生得有幾分顏色,卻跟著老兒啼哭,象有大冤苦之事,心甚生憐。因上前問差人道 :「這老兒犯了甚事, 你們拿他?這女子又是他甚人,為何跟著啼哭?」差人認得郭喬是老爺親眷,忙答應道 :「郭相公,這老兒不是犯罪,是欠了朝廷的錢糧,沒得抵償,今日是限上該比,故帶他去見老爺。
  這女子是他的女兒,捨不得父親去受刑,情願賣身償還。卻又一時遇不著主顧,故跟了來啼哭 。」郭喬道:「他欠多少銀子 的錢糧?」差人道 :「前日老爺當堂算總,共該一十六兩。」 郭喬道 :「既只十六兩,也還不多,我代他嘗了罷。」因在袖 中,將母舅與他作游資的十兩,先付與老兒,道:「這十兩,你可先交在櫃上;那六兩可跟我到店中取與你 。」老兒接了銀 子,倒在地下就是一個頭,說道 :「相公救了我老朽一命,料 無報答。只願相公生個貴子,中舉中進士,顯揚後代罷 。」那 女子也就跟在老兒後面磕頭。郭喬連忙扯他父女起來道 :「甚 麼大事,不須如此 。」差人見了,因說道:「郭相公既積陰騭 憐憫他,此時老爺出堂還早,何不先到郭相公寓處,領了那六兩銀來一同交納,便率性完了一件公案 。」郭喬道:「如此更 好 。」遂撤身先走,差人並老兒女子俱隨後跟來。 郭喬到了客店,忙叫郭福,取出一封十兩紋銀,也遞與老兒道 :「你可將六兩湊完了銀糧,你遭此一番,也苦了,餘下 的可帶回去,父女們將養將養 。」老兒接了銀子,遂同女兒跪 在地下,千恩萬謝的只是磕頭。郭喬忙忙扯他起來道 :「不要 如此,反使我不安 。」差人道:「既郭相公周濟了你,且去完 了官事,再慢慢的來謝也不遲 。」遂帶了老兒去了。 郭喬因問郭福貨物賣的如何。郭福道 :「托主人之福,帶 來的貨物,行情甚好,不多時早都賣完了。原是五百兩本銀,如今除去盤費,還淨存七百兩,實得了加四的利錢,也算好了。
  「郭喬聽了,歡喜道:「我初到此,王老爺留住,也還未就回 去。你空守著許多銀子,坐在此也無益。莫若多寡留下些盤纏與我,其餘你可盡買了回頭貨去,賣了,再買貨來接我,亦未為遲。就報個信與主母也好 。」郭福領命,遂去置貨不題。郭喬吩咐完了,就要出門去遊賞。因店主人苦苦要留下吃飯,只得又住下了。剛吃完酒飯,只見那老兒已納完錢糧,消了牌票,歡歡喜喜,同著女兒,又來拜謝郭喬。因自陳道 :「 我老漢姓米,名字叫做米天祿。取妻范氏,只生此女,叫做青姐。生他時,他母親曾得一夢,夢見一神人對他說 :『此女當 嫁貴人,當生貴子,不得輕配下人。』故今年一十八歲,尚不捨得嫁與鄉下人家。我老漢只靠著有一二十畝山田度日,不料連年荒旱,拖欠下許多錢糧。官府追比甚急,並無抵償,急急要將女兒嫁人。人家恐怕錢糧遺累,俱不敢來娶。追比起來,老漢自然是死了。女兒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父,故跟上城來。
  又恨一時沒個售主。今日幸遇大恩人,發惻隱之心,慨然周濟,救了老漢一命。真是感恩無盡。再四思量,實實毫無報答。惟有將小女一身,雖是村野生身,尚不十分醜陋;又聞大恩人客居於此,故送來早晚伏侍大恩人,望大恩人鑒老漢一點誠心,委曲留下 。」郭喬聽了,因正色說道:「老丈說話就說差了, 我郭挺之是個名教中人,決不做非理之事。就是方才這些小費,只不過見你年老拘攣,幼女哭泣,情甚可憐。一時不忍,故少為周濟,也非大惠。怎麼就思量得人愛女?這不是行義,轉是為害了。斷乎不可 !」米老兒道:「此乃老漢一點感恩報德之 心,並非恩人之意,或亦無妨,還望恩人留下 。」郭喬道:「 此客店中,如何留得婦人女子。你可快快領去,我要出門了,不得陪你 。」說罷,竟起身出門去了。正是: 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絲蘿暗結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葉出桃根。
  米老兒見郭喬竟丟下他出門去了,一發敬重他是個好人。
  只得帶了女兒回家,與范氏說知。大家感激不勝,遂立了一個牌位,寫了他的姓名在上,供奉在佛前,朝夕禮拜。鄉下有個李家,見他錢糧完了,又思量來與他結親。米天祿夫妻倒也肯了,青姐因辭道:「父親前日錢糧事急,要將我嫁與李家,他再三苦辭。我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火,故父親帶我進城去賣身。
  幸遇著郭恩人,慨然周濟。他雖不為買我,然得了他二十兩銀子,就與買我一樣。況父親又將我送到他下處,他恐涉嫌疑,有傷名義,故一時不好便受。然我既得了他的銀子,又送過與他,他受與不受,我就是郭家的人了。如何好又嫁與別人?如若嫁與別人,則前番送與他,都是虛意了。我雖是鄉下一個女子,不知甚的,卻守節守義,也是一般,斷沒個任人去取的道理。郭恩人若不要我,我情願跟隨父母,終身不嫁,紡績度日,決不又到別人家去 。」米天祿見女兒說得有理,便不強他,也 就回了李家。但心下還想著要與郭喬說說,要他受了。不期進城幾次,俱尋郭喬不見,只得因循下了。
  不期一日,郭喬在山中遊賞,忽遇了一陣暴雨,無處躲避。
  忽望見山坳裡一帶茅屋,遂一徑望茅屋跑來。及跑到茅屋前,只見一家柴門半掩,雨越下得大了,便顧不得好歹,竟推開門,直跑到草堂之上。早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那裡低著頭打草鞋,因說道 :「借躲躲雨,打攪休怪。」那老人家忽抬起頭來一看, 認得是郭喬,不勝大喜。因立起身來說道 :「恩人耶!我尋了 恩人好幾遍,皆遇不著,今日為何直走到這裡?」郭喬再細看時,方認得這老兒正是米天祿,也自歡喜。因說道 :「原來老 丈住在這裡我因信步遊賞,不期遇雨 。」米天祿因向內叫道: 「大恩人在此,老媽女兒,快來拜見!」
  叫聲未絕,范氏早同青姐跑了出來。看見果是郭喬,遂同天祿一齊拜倒在地,你說感恩,我說叨惠,拜個不了。郭喬連忙扶起。三人拜完,看見郭喬渾身雨淋的爛濕,青姐竟不避嫌疑,忙走上前,替郭喬將濕巾除了下來,濕衣脫了下來,一面取兩件乾布衣,與郭喬暫穿了,就一面生起些火來烘濕衣。范氏就一面去殺雞炊煮。不一時,濕衣、濕巾烘乾了,依舊與郭喬穿戴起來。范氏炊煮熟了。米天祿就放下一張桌子,又取一張椅子,放在上面,請郭喬坐了,自家下陪。范氏搬出肴來,青姐就執壺在旁斟酒。郭喬見他一家慇懃,甚不過意,連忙叫他放下。他那裡肯聽。米天祿又再三苦勸,只得放量而飲。飲到半酣之際,偷著將青姐一看,今日歡顏,卻與前日愁容,不大相同。但:
  如花貌添出嬌羞,似柳腰忽多嫋娜。春山眉青青非蹙恨,秋水眼淡淡別生春。纖指捧觴飛筍玉,朱唇低勸綻櫻丹。笑色掩啼痕,更饒嫵媚。巧梳無亂影,倍顯容光。他見我已吐出熱心,我見他又安忍裝成冷面。
  郭喬吃到半酣,已有些放蕩。又見青姐在面前來往,更覺動情。心下想一想,恐怕只管留連,把持不定,弄出事來。又見雨住天晴,就要作謝入城。當不得米天祿夫妻,苦苦留住道:
  「請也請恩人不容易到此,今邀天之幸,突然而來,就少也要 住十日半月,方才放去。正剛剛到得,就想回去,這是斷斷不放 。」郭喬無奈,只得住下。米天祿又請他到山前山後去遊玩。 遊玩歸來,過了一宿。到次日清晨,米天祿在佛前燒香,就指著供奉的牌位與郭喬看,道 :「這不是恩人的牌位麼?」郭喬 看了,就要毀去,道 :「多少恩惠,值得如此,使我不安。」 米天祿道 :「怎說恩惠不多,若非有此,我老漢一死,是不消 說的;就是老妻小女,無依無倚,也都是一死,怎能得團頭聚面,復居於此?今得居此者,皆恩人之再生也。」郭喬聽了,不勝感歎道 :「老丈原來是個好人!過去的事,怎還如此記念! 「天祿道:「感恩積恨,乃人生鑽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漢不敢 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拼賣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濟,不獨救了老漢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願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見恩人不受,不敢苦強。然私心 以為得了恩人的厚惠,雖不蒙恩人收用,就當賣與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將身子許與別子?故昨日李家見老漢錢糧完了,又要來議婚。小女堅執不從,已力辭回去了 。」郭喬聽了,著驚道: 「這事老丈在念,還說有因;令媛妙齡,正是桃夭子,宜室宜 家,怎麼守起我來!哪有此事!這話我不信 。」米天祿道:「 我老漢從來不曉得說謊。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來,恩人自問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來,恩人問你話。」
  青姐聽見父親叫,連忙走到面前。郭喬就說道 :「前日這 些小事,乃我見你父親一時遭難無償,我自出心贈他的。青姑娘賣身救父,自是青姑娘之孝,卻與我贈銀兩不相干。青姑娘為何認做一事?若認做一事,豈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誤了青姑娘終身?」青姐道 :「事雖無乾,人各有志,恩人雖贈銀周濟, 不為買妾,然賤妾既有身可賣,怎叫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則恩人仁人,為義士,而賤妾賣身一番,依舊別嫁他人,豈非止博虛名,而不得實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濟於父親,賤妾自賣身於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說得。若必欲借此求售於恩人,則賤妾何人,豈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喬聽了,大喜道:「原來青姑娘不獨是個美女子,竟是一個賢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見了青姑娘,非不動心,一來正在施濟,恐礙了行義之心;二來年齒相懸,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誼送來之時,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誤。不期青姑娘倒在此一片眷戀之貞心,豈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與青姑娘說過:家有荊妻,若蒙垂愛,只合屈於二座 。」 青姐道 :「賣身之婢,收備酒掃足矣,安敢爭小星之位?」郭 喬聽了,愈加歡喜,道 :「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怎敢相 輕,容歸寓再請媒行聘 。」青姐道:「賤妾因已賣身與恩人, 故見恩人而不避。若再請媒行聘,轉屬多事,非賤妾賣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 !」郭喬說道:「這是青姑娘說的,各行各志, 不要管我 。」說定,遂急急的辭了回寓。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陰,淑人自具涉人心。
  若非眼出尋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喬見青姐一個少年的美貌女子,情願嫁他,怎麼不喜。
  又想青姐是個知高識底的女子,他不爭禮於我,自是他的高處;我若無禮於他,便是我的短處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兩銀子,競走至縣中。將前事一五一十,都與母舅說了,要他周全。王知縣因見他客邸無聊,只得依允了。將三十二銀子,封做兩處,以十六兩做聘金,以十六兩做代禮。又替他添上一對金花,兩匹彩緞,並鵝酒果盒之類。又叫六名鼓樂,又差一吏,兩個皂隸,押了送去。吩咐他說 :「是本縣為媒,替郭相公娶米天祿 女兒為側室 。」吏人領命,竟送到種玉村米家來。恐米家不知, 先叫兩個皂隸報信。不期這兩人皂隸,卻正是前日催糧的差人。
  米老兒忽然看見,吃了一驚,道 :「錢糧已交完,二位又來做 甚麼?」二皂隸方笑說道 :「我們這番來,不是催糧錢。是縣 裡老爺,替郭相公為媒,來聘你令媛。聘禮隨後就到了,故我二人先來報喜 。」米老兒聽了,還不信,道:「郭相公來聘小 女,為甚太爺肯替他做媒?」二皂隸道 :「你原來不知,郭相公就是我縣裡太爺的外甥 。」米天祿聽了,愈加歡喜,忙忙與 女兒說知,叫老媽央人相幫打點。
  早彭樂吹吹打打,迎入村來了。不一時到了門前,米天祿接著。吏人將聘禮代禮,金花彩緞,鵝酒果盒,一齊送上。又將縣尊吩咐的話,一一說與他知。米老兒聽了,滿口答應不及的道是道是。忙邀吏人並皂隸入中堂坐定,然後將禮物一一收了。鼓樂在門前吹打,早驚動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來圍看,皆羨道:「不期米家女兒,前日沒人要,如今倒嫁了這等一個好女婿 。」范氏忙央親鄰來相幫,殺雞宰鵝,收拾酒飯,款待 來人。只鬧了半日,方得打發去了。青姐見郭喬如此鄭重他,一發死心塌地。郭喬要另租屋娶青姐過去,米天祿恐客邊不便,轉商量擇一吉日,將郭喬贅了入來。又熱鬧了一番,郭喬方與青姐成親。正是:
  游粵無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鵲橋仙。
  到頭柱子蘭孫長,方識姻緣看線牽。
  二人成親之後,青姐感郭喬不以賣身之事輕薄他,故凡事體心貼意的奉承。郭喬見青姐成親之後,比女兒更加妍美,又一心順從,甚是愛他。故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喬連遊興也都減了。過了些時,雖也記掛著家裡,卻因有此牽絆,便因此循循過了。
  忽一日,郭福又載了許多貨來,報知家中主母平安。郭喬一發放下了心腸。時光易過,早不知不覺,在廣東住了年半有餘。王知縣見他久不到衙,知他為此留戀,因差人接他到衙。
  戲戒他道 :「我接你來游粵的初念,原為你一時不曾中得,我 恐你抑鬱,故接你來散散。原未嘗叫你在此拋棄家鄉,另做人家。今你來此,已將及二載,明年又是場期,還該早早回去,溫習書史,以圖上進。若只管流落在此,一時貪新歡,誤了終身大事,豈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來倒害你 !」郭喬口中雖答應 道 :「母舅大人吩咐的是!外甥只等小價還有些貨物一賣完, 就起身回去了 。」然心裡實未嘗打點歸計。 不期又過不得幾時,忽王知縣報行取了,要進京,遂立逼著要郭喬同去。郭喬沒法推辭,只得來與青姐說知。青姐因說道 :「相公故鄉,原有家產,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該回去, 是不消說得的。賤妾雖蒙相公收用,卻是旁枝,不足重輕,焉敢以相公憐惜私情,苦苦牽纏,以妨相公之正業。但只是一事,要與相公說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 。」郭喬道:「你便說 得好聽,只是恩愛許久,一旦分離,如何捨得?你且說,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 :「賤妾蒙相公憐愛,得侍枕席, 已懷五月之孕了。倘僥倖生子,賤妾可棄,此子乃相公骨血,萬不可棄,所以說望相公留意 。」郭喬聽了,慘然道:「愛妻 怎麼就說到一個棄字!我郭喬縱使無情,也不至此。今之欲歸,非輕舍愛妻,苦為母舅所迫耳!歸後當謀再至,決不相負 。」 青姐道 :「相公之心,何嘗願棄。但恐道路遠,事牽絆,不得 已耳。」郭喬道:「棄與不棄,在各人之習,此時也難講。愛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預定一名於此,以為後日之徵何如?」青姐道 :「如此更妙 。」郭喬道:「世稱父子為喬梓,我既名喬,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罷了 。」青姐聽了,大喜道: 「謹遵相公之命。」又過了兩日,王知縣擇了行期,速速著人 來催。郭喬無可奈何,只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與米天祿,叫他置些產業,以供青姐之用。然後拜別,隨母舅而去。正是:
  東齊有路接西秦,驛路山如眉黛顰。
  若論人情誰願別,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喬自別了青姐,隨著母舅北歸,心雖繫念青姐,卻也無可奈何。月餘到了廬州家裡。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見甚歡。
  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問道 :「你娶了一妾,何不帶了 來家,與我作伴也好,為何竟丟在那裡?」郭喬道 :「此不過 一時客邸無聊,適不湊巧,偶爾為之,當得甚麼正景?遠巴巴又帶他來?武氏道 :「妻妾家之內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續宗 祖,怎說不是正景?」郭喬笑道 :「在那裡也還正景。今見了 娘子,如何還敢說正景 。」說的夫妻笑了。過了兩日,忽聞得 又點出新宗師來科舉。郭喬也還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說道:
  「你又不老,學中名字又還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郭喬道: 「舊時終日讀書,也不能巴得一第。今棄了將近兩年,荒疏之 極,便去考,料也無用 。」武氏道:「縱無用,也與閒在家裡 一般 。」郭喬被武氏再三勸不過,只得又走到學中去銷了假, 重新尋出舊本頭來又讀起。讀到宗師來考時,喜得天資高,依舊考了一個一等,只無奈入了大場,自誇文章錦繡,仍落孫山之外。一連兩科,皆是如此。初時還惱,後來知道命中無科甲之分,連惱也不惱。
  此時郭喬已是四十八歲,武氏也是四十五歲,雖然不中,卻喜得家道從容,盡可度日。郭喬自家功名無望,便一味留心教子。不期兒子長到一十八歲,正打帳與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覺人世有孤獨之苦。
  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裡還敢指望!雖武氏為人甚賢,買了兩個丫頭,在房中伏侍郭喬,卻如水中撈月,全然不得。初時郭福在廣東做生意,青姐處還有些消息,後來郭福不走廣東,遂連消息都無了。郭喬雖時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爭奈年紀漸漸大了,那裡能夠到得廣東。青姐之事,只當做了一場春夢,付之一歎。學中雖還掛名做個秀才,卻連科舉也不出來了,白白的混過了兩科。
  這年是五十六歲,又該鄉試,郭喬照舊不出來赴考。不期這一科的宗師,姓秦名鑒,雖是西人,卻自負知文,要在科場內拔識幾個奇才;正案雖然定了,他猶恐遺下真才,卻又另考遺才,不許一名不到。郭喬無奈,只得也隨眾去考,心下還暗暗想道:考一個六等,黜退了,倒乾淨,也免得年年奔來奔去。
  不期考過了,秦宗師當面發落第一名,就叫郭喬問道 :「你文 字做得淵涵醇正,大有學識,此乃必售之技,為何自棄,竟不赴考?」郭喬見宗師說話,打動他的心事,不覺慘然跪稟道:
  「生員自十六歲進學,在學中做過四十年生員,應舉過十數次, 皆不能僥倖。自知命中無分,故心成死灰,非自棄也。」秦宗師笑道 :「俗語說得好: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我本院偏 不信此說。場中乃論文之地,若不論文,卻將何為據。本院今送你入場,你如此文字,若再不中,我本院便情願棄職回去,再不閱文了 。」郭喬連連叩頭,道:「多蒙大秦宗師如此作養, 真天地再生,父母再養矣 。」不多時,宗師發放完,忙退了出 來。與武氏說知,從新又興興頭頭到南場去科舉。
  這一番入場也是一般做文,只覺的精神猛勇。真是 :「貴 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 。」三場完了,候到發榜之期,郭喬名 字早高高中了第九名亞魁。忙忙去吃鹿鳴晏,謝座師,謝房師,俱隨眾一體行事。惟到謝宗師,又特特的大拜了四拜,說道:
  「門生死灰,若非恩師作養,已成溝中棄物了。」秦宗師自負 賞鑒不差,也不勝之喜,遂催他早早入京靜養。郭喬回家,武氏見他中了舉人,賀客填門,無任歡喜。只恨兒子死了,無人承接後代,甚是不快。
  郭喬因奉宗師之命,擇了十月初一日,便要長行。夫妻臨別,武氏再三囑咐道 :「你功名既已到手,後嗣一發要緊。妾 聞古人還有八十生子之事,你今還未六十,不可懈怠。家中之婢,久已無用;你到京中,若遇燕趙得意佳人,不妨多覓一兩人,以為廣育之計 。」郭喬聽了,感激不盡,道:「多蒙賢妻 美意,只恐枯楊不能生稊了 。」武氏道:「你功名久已灰心, 怎麼今日又死灰復燃,天下事不能預料,人事可行,還須我盡。
  郭喬聽了,連連點頭道 :「領教,領教!」夫妻遂別了。正是: 賢妻字字是良言,豈獨擔當蘋與蘩。
  倘能婦人皆若此,自然家茂子孫繁。
  郭喬到了京中,赴部報過名,就在西山尋個冷寺住下,潛心讀書,不會賓客。到了次年二月,隨眾入場,三場完畢。到了春榜放時,真是時來頑鐵也生光,早又高中了三十三名進士。
  滿心歡喜,以為完了一場讀書之願。只可恨死了兒子,終屬空喜。忽報房刻成會試錄,送了一本來看。郭喬要細細看明,好會同年。看見自家是第三十三名郭喬,廬州府合肥縣生員;再看到第三十四名,就是一個郭梓,韶州府東昌縣附學生。心下老大吃了一驚,暗想道 :「我記得廣東米氏別我時,他曾說已 有五月之孕,恐防生子,叫我先定一名,我還記得所定之名,恰恰正是郭梓。難道這郭梓,就是米氏所生之子?若說不是,為何恰恰又是韶州府樂昌縣,正是米氏出身之地?但我離廣東,屈指算來,只好二十年。若是米氏所生之子,今才二十歲,便連夜讀書,也不能中舉中進士如此之速 。」心下狐疑不了, 忙吩咐長班去訪這中三十四名的郭爺,多大年紀了,寓在那裡,我要去拜他。長班去訪了來,報導 :「這位郭爺,聽得人說他年紀甚小,只好二十來歲,原是貧家出身,盤纏不多,不曾入城,就住在城外一個冷飯店內。聞知這郭爺,也是李翰林老爺房裡中的,與老爺正是同門。明日李老爺散生日,本房門生都要來拜賀。老爺到李老爺家,自然要會著 。」郭喬聽了大喜。 到了次日,日色才出,即縣了賀禮,來與李翰林拜壽。李翰林出廳相見。拜完壽,李翰林就問道 :「本院閒散誕辰,不 足為賀。賢契為何今日來得獨早?」郭喬忙打一恭道 :「門生 今日一來奉祝,二來還有一狐疑之事,要求老師台為門生問明。
  「李翰林道:「有甚狐疑之事?」郭喬遂將隨母舅之任,游廣 東並娶妾米氏,同住了二年有餘,臨行米氏有孕,預定子名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 :「今此郭兄,姓同名同,年又相同, 地方又相同,大有可疑。因係同年,不敢輕問。少頃來時,萬望老師台細細一詢,便知是否 。」李翰林應允了。 不多時,眾門生俱到,一面拜過壽,一面眾同年相見了,各敘寒溫。坐定,李翰林就開口先問郭梓道 :「郭賢契,貴庚 多少了?」郭梓忙打一躬道 :「門生今年正交二十。」李翰林 又問道 :「賢契如此青年,自然具慶了,但不知令尊翁是何台 諱?原習何業?」郭梓聽見問他父親名字,不覺面色一紅,沉吟半晌,方又說道 :「家父乃廬州府生員,客游於廣,以蔭門 生。門生生時,而家父已還,尚未及面,深負不孝罪 。」李翰 林道 :「據賢契說來,則令堂當是米氏了。」郭梓聽了大驚道: 「家母果係米氏,不知老師台何以得知?」李翰林道:「賢契 既知令尊翁是廬州府生員,自然知其名字。郭梓道 :「父名子 不敢輕呼,但第三十三名的這位同年,貴姓尊名,以及郡縣,皆與家父相同,不知何故 。」李翰林道:「你既知父親是廬州 生員,前日舟過廬州,為何不一訪問?」郭梓道 :「門生年幼, 初出門,不識道途,又無人指引,又因家寒,資斧不裕,又恐誤了場期,故忙忙進京,未敢迂道。今蒙老師台提拔,僥倖及第,只俟廷試一過,即當請假到廬州訪求 。」李翰林笑道:「 賢契如今不消又去訪求了,本院還你一個父親罷!這三十三名的正是他 。」郭梓道:「家母說家父是生員,不曾說是舉人進 士 。」李翰林又笑道:「生員難道就中不得舉人進士的麼?」 郭喬此時,已看得明白,聽得明白,知道確乎是他的兒子,滿心狂喜,忍不住走上前說道 :「我兒,你不消疑惑了,你外 祖父可叫做米天祿?外祖母可是范氏?你母親可是三月十五日生日?你住的地方,可叫做種玉村?這還可以盜竊。你看你 這當眉心的這一點黑痣,與我眉心這一點黑痣,可是假借來的?你心下便明白了 。」郭梓忙抬頭一看,見郭喬眉心一點黑 痣,果與自家的相同。認真是實,方走上前一把扯著郭喬,拜伏於地,道 :「孩子生身二十年,尚不知木本水源,真不肖而 又不孝矣 !」郭喬連忙扶起他來,道:「汝父在詩書中埋塵一 生,今方少展,在宗祀中不曾廣育,遂致無後。今無意中得汝,又賴汝母賢能,教汝成名,以掩飾汝父之不孝,可謂有功於祖父,誠厚幸也 !」隨又同郭梓拜謝李翰林,道:「父子同出門 牆,恩莫大矣。又蒙指點識認,德更加焉。雖效犬馬銜結,亦不能補報萬一 !」李翰林道:「父子睽離,認識的多矣。若父 子鄉會同科,相逢識認於金榜之下,則古今未之有也。大奇,大奇!可賀,可賀 !」眾同年俱齊聲稱慶道:「果是希有之事。 「李翰林留飯,師生歡然,直飲得盡醉方散。 郭梓遂不出城,竟隨到父親的寓所來同宿,便細細問廣中之事。郭梓方一一說道 :「外祖父母,五六年前俱已相繼而亡, 所有田產為殯葬之計,已賣去許多,餘下者又無人耕種,取租有限,孩兒從師讀書之費,皆賴母親日夜紡績以供 。」郭喬聽 了,不覺涕淚交下,道:「我郭喬真罪人也!臨別曾許重來,二十年竟無音問,家尚有餘,置之絕地,徒令汝母受苦,郭喬真罪人也!廷試一過,即當請告而歸,接汝母來同居,以酬他這一番貞守之情,教子之德 。」郭梓唯唯領命。到了廷試,郭 喬止殿在二甲,選了部屬。郭梓倒殿了探花,職授編修。父子一時榮耀。在京住不多時,因記掛著要接米氏,郭喬就告假祭祖,郭梓就告假省母。命下了,父子遂一同還鄉。座師同年,皆以為榮,俱來餞送,享極一時之盛。正是:
  來時父子尚睽違,不道相逢衣錦歸。
  若使人生皆到此,山中草木有光輝。
  郭喬父子同至廬州,此時已有人報知武夫人。武夫人見丈夫中了進士,已喜不了,又見說廣東妾生的兒子又中了探花,又認了父親,一同回來,這喜也非常,忙使人報知母舅王袞。
  此時王袞因行取已在京做了六年御史,告病還家,聞知此信,大喜不勝,連忙走來相會。郭喬到家,先領郭梓到家堂裡拜了祖宗,就到內庭拜了嫡母。拜完了,然後同出前廳,自先拜了母男,就叫郭梓拜見祖母舅。拜完,郭喬因對郭梓說 :「我娶 你母親時,還是祖母舅為媒,替我行的聘禮,當時為此,實實在有意無意之間。誰知生出汝來,竟接了我郭氏一脈,真天意也,真快幸也 。」武氏備出酒來,大家歡飲方散。 到了次日,府縣聞知郭喬中了進士,選了部郎,又見他兒子中了探花,盡來賀喜請酒。又是親朋友作賀,直鬧個不了。
  郭梓記掛著生母在家懸望,只得辭了父親、嫡母回去。郭喬再三囑咐道 :「外祖父母既已謝世,汝母獨立無依,必須要接來 同居,受享幾年,聊以報他一番苦節。」郭梓領命,晝夜兼行趕到韶州,報知母親說 :「父親已連科中了進士,在榜上看出姓名籍貫,方才識認了父子。遂同告假歸到廬州,拜見了嫡母。
  父親與嫡母,因前面的兒子死了,正憂無後,忽得孩兒承續了宗祧。但父親與嫡母,俱感激母親不盡,再三吩咐孩兒,叫迎請了母親去,同享富貴,以報母親往前之苦。此乃骨肉團圓大喜之事,母親須要打點速去為妙 。」米氏聽見郭喬也中了進士, 恰應他母親夢中神道「貴人之妻,貴人之母」之言,不勝大喜。
  因對兒子說道 :「你為母的,孤立於此,也是出於無奈。今既 許歸宗,怎麼不去?」因將所有田產房屋,盡付與一個至誠的鄉鄰,托他看守父母之塚,自家便輕身隨兒子歸宗。
  此時府縣見郭梓中了探花,盡來奉承。聞知起身歸宗,水路送舟船,旱路送車馬,贐儀程儀,絡繹不絕。故母子二人,安安然不兩月就到了廬州。郭喬聞報,遂親自乘轎到舟中來迎接。見了米氏,早深深拜謝道 :「夫人臨別時,雖說有孕,叫 我定名,我名雖定了,還不深信。誰知夫人果然生子,果然苦守二十年,教子成名,續我郭氏戔戔之一脈。此恩此德,真雖殺身亦不能酬其萬一,只好日日跪拜夫人,以明感激而已 。」 米氏道 :「賤妾一賣身之婢,得互君貴人,已榮於華袞,又受 君之遺,生此貴子,其榮又為何如?至於守身教子,皆妾分內之事,又何勞何苦,而過蒙垂念?」郭喬聽了,愈加感歎道:
  「二夫人既能力行,而又不伐,即古賢淑女,亦皆不及,何況 今人!我郭喬何幸,得遇夫人,真天緣也 !」遂請米氏乘了大 轎,自與兒子騎馬追隨。
  到了門前,早有鼓樂大吹大擂,迎接入去。抬到廳前歇下,閒人就都迴避了。早有侍妾欣起轎簾,請他出轎。早看見武夫人立在廳上接他。他走入廳來,看見武夫人,當廳就是一跪,說道 :「賤妾米氏,稟拜見夫人!」武夫人見他如此小心,也 忙跪將下去,扶他道 :「二夫人貴人之母也,如何過謙!快快請起 。」米氏道:「子雖不分嫡庶,妾卻不能無大小之分。還 求大夫人台座,容賤妾拜見 。」武夫人道:「從來母以子貴, 妾無子之人,焉敢稱尊 !」此時郭喬、郭梓俱已走到。見他二 人遜讓不已,郭梓只得跪在旁邊,扶定武夫人,讓米氏拜了兩拜,然後放開手,讓武夫人還了兩拜,方才請起。武夫人又叫家中大小僕婢,俱來拜見二夫人。拜完,然後同入後堂,共飲骨肉團圓之酒。自此之後,彼此相敬相愛,一家和順。郭喬後來只做了一任太守,便不願出任。郭梓直做到侍郎,先封贈了嫡母,後又封贈了生母方已。後人有詩贊之道:
  施恩只道濟他人,報應誰知到自身。
  秀色可餐前種玉,書香能續後生麟。
  不曾說破終疑幻,看得分明始認真。
  未產命名君莫笑,此中作合豈無困。

第二回   盧夢仙江上尋妻
科第從來誤後生,茫茫今古伴青燈。
  一時名落孫山榜,六載人歸楊素門。
  志若自邀天地眷,身存復鼓瑟琴聲。
  落花流水情兼有,莫向風塵看此君。
  話道人生百年之內,卻有許多離合悲歡。這離合悲歡,非是人要如此,也非天要人如此,乃是各人命中注定,所以推不去,躲不過。隨你英雄豪傑,跳不出這個圈子。然古今來離而複合,悲後重歡的事體盡多。
  如今先把兩樁極著名的來略言其概。一個是陳朝樂昌公主,下嫁太子舍人徐德言,夫妻正是一雙兩好。那知後主陳叔寶荒淫無道,被隋朝攻入金陵,國破家亡。樂昌夫妻,各自逃生,臨別之時,破鏡各執,希冀異日再合。到後天下平靜,德言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賣破鏡為由,尋訪妻子下落;這樂昌已落在越公楊素府中,深得愛寵。樂昌不忘舊日恩情,冒死稟知越公,也差人體訪德言,恰他相值。越公召入府中,與樂昌公主相會。虧楊素不是重色之徒,將樂昌還與德言,重為夫妻。
  還有個餘姚人黃昌,官也不小,曾為蜀郡太守。當年為書佐之時,妻子被山賊劫去,流落到四川地方,嫁個腐酒之人,已生下兒子。及黃昌到四川做太守時,其子犯事,娘兒兩個同到公堂審問。黃昌聽見這婦人口氣,不像四川人。問其緣故,乃知當初被山賊劫去的妻子即是此人,從此再合。
  看官,這兩樁故事,人都曉得,你道為何又宣他一番?此因女子家是個玻璃盞,磕著些兒便碎;又像一匹素白練,染著皂媒便黑。這兩個女人,雖則複合,卻都是失節之人,分明是已破的玻璃盞,染皂媒的青白練,雖非點破海棠紅,卻也是風前楊柳,雨後桃花,許多嫋娜胭脂,早已被人搖擺多時,冷淡了許多顏色,所以不足為奇。如今只把個已嫁人家,甘為下賤,守定這朵朝天蓮、夜舒荷,交還當日的種花人,這方是精金烈火,百鍊不折,才為希罕。正是:
  貞心耿耿三秋月,勁節錚錚百鍊金。
  話說成化年間,揚州江都地方,有一博雅老儒李月坡,妻室已喪,只有一女,年方九歲,生得容貌端妍,聰明無比。月坡自幼教他讀書,真個聞一知十,因此月坡命名妙惠。鄰里間多有要與月坡聯姻。月坡以女兒這個體格,要覓一個會讀書的子弟為配,不肯輕易許那尋常兒童。月坡自來無甚產業,只靠坐館膳生。從古有硯田筆耒之號,雖為冷談,原是聖賢路上人。
  這一年,在利津門龔家開館,龔家有個女學生,年紀也方九歲。
  東家有個盧生,附來讀書。那盧生學名夢仙,以昔日邯鄲盧生,為呂洞賓幻夢點化,登了仙錄,所以這盧生取名夢仙,字從呂。
  其父盧南村,是個富不好禮之人;其母姓駱,也不甚賢明大雅,卻生得盧夢仙這個好兒子。自到龔家附學,本自聰明質地,又兼月坡教道有方,年紀才只十歲,書倒讀了一腹,剛剛學做文字,卻就會弄筆頭,長言短句,信筆而成,因資性占了十分,未免帶些輕薄。一日見龔家女學生,將出一柄白竹扇子,畫著松竹花鳥,夢仙借來一觀,就拈筆寫著兩行大字道:
  一株鬆,一竿竹,一雙鳳凰獨宿。有朝一日效于飛,這段姻緣真不俗。
  寫罷,送還女學生。女學生年小,不知其味。不想龔家主人出來看見,大怒起來,歸怨先生教訓不嚴。月坡沒趣,罰盧夢仙跪下,將一方大石硯台,頂在頭上。正在那里數說他放肆,不覺肩上被扇子一拍,叫道 :「月坡為甚事將學生子這樣大難 為?」月坡回頭看時,卻是最相契的朋友雷鳴夏,原是楊州府學秀才。月坡即轉身作揖,龔主人也來施禮,賓主坐下又問道:
  「這學生為甚受此重罰?」月坡將題扇的事說出。雷秀才笑 道 :「雖則輕薄,卻有才情。我說分上,就把頂石而跪為題, 一樣照前體制,若對偶精工,意思親切,便放起來;若題得不好,然後重加責罰 。」那盧夢仙又依前對上幾句道: 一片石,一滴水,一個鯉魚難擺尾。今朝幸遇一聲雷,劈破紅雲飛萬里。
  雷秀才見了大喜,叫道 :「有這等奇才,定是黃閣名臣, 青雲偉器。我當作伐,就求龔家女生,與他配成兩姓之好 。」 龔主人也是回嗔作喜,說道 :「果是奇才!但愧小女福薄,先 已許字,不能從命。雷秀才道 :「東家不成,便求西家。月坡 有位令愛,想是年貌相等,何不就招他為婿 !」月坡正有此意, 謙遜道 :「我是儒素,他是富家,只怕乃尊不肯。」雷秀才道:「或者合是天緣,也未可知。待我與貴東,同去作伐,料然他 不好推托 。」道罷別去。
  雷秀才擇個好日,約龔主人同到盧家去為媒。一則盧夢仙與李妙惠合該是夫妻;二來盧南村平昔極是算小,聽說行聘省儉,聘金又不受,正湊其趣;三則又是秀才為媒,自覺榮耀,因此一說就成。選起吉期,行了聘禮,結為姻眷。到十九歲上,盧南村與夢仙完婚,郎才女貌,的是一對。更兼妙惠從小知書達禮,待公姑十分恭敬,舉動各有禮節。又勸丈夫勤學,博取功名,顯揚父母。夢仙感其言,發憤苦功。至二十一歲,案首入學,以儒土科舉,中禮記經魁。那時喜倒了盧南村,樂殺了駱媽媽。人都道盧南村一字不識,卻生這個好兒子,中了舉人。
  因起了個渾名,叫盧從呂為盧伯騂,隱著犁牛之子騂且角的意思。這是個背後戲語,盧家原不曉得。
  此時親戚慶賀雲集,門庭熱鬧。鄉里間平昔與盧南村有些交往的,加倍奉承,湊起分金,設席請他父子。夢仙見房師去了,只有盧南村獨自赴酌。飲至酒後,眾人齊道 :「盧大伯, 今日還是舉人相公的令尊。明年此時,定是進士老爺的封君了。
  我們鄉里間有甚事體,全要仗你看顧 。」盧南村道:「這個自 然。只是我若做了封君,少不得要常去拜府縣,不知帖子上該寫甚麼生。到了迎賓館裡,不知還是朝南坐,朝北坐。這些禮體,我一毫不曉 。」內中一人道:「我前見張侍郎老封君拜太 爺,帖子上寫治生。不知新進土封君,可該也是這般寫 。」盧 南村道 :「一般封君,豈有兩樣,定然寫治生了。你可曾見是 朝南坐,朝北坐?」那人道 :「這到沒有看得。」眾人道:「 大伯不消費心,但問令郎相公,便明白了 。」南村道:「有理, 有理。近處不走,卻去轉遠路 。」酒罷散去,這些話眾人又都 傳開去。
  有那輕薄的,便笑道 :「怪道人叫他兒子是盧伯騂,果然這樣妙的 。」又有個下第老儒說道:「這樣學生子,乳花還在 嘴上,曉得什麼文章。偷個舉人到手也夠了,還要想進士,真個是夢仙了 。」這個話,又有人傳入盧南村耳中。那老兒平日 又不說起,直到夢仙會試起身之日,親友畢集餞行,卻說道:
  「兒子,你須爭氣,掙了進士回來。莫要不用心,被人恥笑。 「夢仙道:「中不中,自有天命,誰人笑得。」盧南村道:「 你不曉得,有人在背後談議,如此如此,又叫你是什麼盧伯騂。
  「夢仙本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不覺面色俱變,道 :「原來恁地可惡,把我輕視也罷了,如何傷觸我父親,此恨如何消得。
  「眾親俱勸道:「此乃小輩忌妒之言,不要聽他。」丈人李月 坡也說道 :「背後之語,何足介意。你只管自己功名便了 。」
  夢仙道 :「若論文章,別個或者還抱不穩,我盧從呂不是自誇, 信筆做來,定然高高前列。眾高親在此,若盧從呂不能中進士回來,將煙煤涂我個黑臉 。」眾親道:「恁這般說,此去定然 高中 。」為這上酒也不能盡歡,怏怏而別。這一番說話,分明 似:
  打開鸞鳳東西去,拆散鴛鴦南北飛。
  盧夢仙離了家鄉,一路騾轎,直至京師。下了寓所,因憤氣在心,足跡不出,終日溫習本業。候到二月初九頭場,進了貢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大抵鄉會試所重只在頭場,頭場中了試官之意。二三場就不濟也是中了。若頭場試官看不眼,二三場總然言言經濟,字字珠璣,也不來看你的了。
  這盧夢仙自道 :「這七篇文字從肥腸滿腦中流出,一個進士, 穩穩拿在手裡了 。」好不得意。過了十二二場,到十四夜,有個同年舉人,到他寓所來商議策題。說 :「方今邊疆多事,錢 糧虛耗。欲暫停馬市,又恐結怨夷人。欲復辟屯田,又恐反擾百姓。只此疑義,恐防明日要問,如何對答 。」兩人燈前商議, 未免把酒留連。及至送別就寐,卻已二鼓。方才著枕,得其一夢,夢見第三場策題,不問屯田馬市,卻是問鹽場俱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移鹽場分散江西,鹽從何出;移鹽客盡居揚州,法無所統,計將揆度兩處地宜。方欲躊躇以對,家人來報,貢院已將關門,忽然警覺。忙忙收拾筆硯,趕到貢院前,卻已無及。那知場中已看中頭場,本房擬作首卷。看了二場,卻沒有三場,只得歎口氣,將來抽掉。正是:
  只因舊日邯鄲路,夢裡盧生誤著鞭。
  盧夢仙既不終場,既同下弟。思量起在眾親面前說了大話,有何顏回去相見。只這眾親也還不大緊,可不被這背後譏誚我的笑話。思想了一回,道 :「在家也是讀書,在外也是讀書, 不如就此覓個僻靜所在,下帷三年。等到後科,中了回去,還遮了這羞臉 。」意欲寄封家信回去,又想一想:「父親是不耐 靜的,若寫書回去,一定把與人看,可不一般笑話。索性斷絕書信,到也泯然無跡。大凡讀書人最腐最執,毋論事之大小,若執定一念,任憑你蘇秦張儀,也說他不動,金銀寶貝,也買他不轉。這盧夢仙只為出門時說了這幾句憤氣話,無顏歸去,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知個蹤跡下落。他卻執泥一見,連書信也絕了,豈非是一團腐氣。
  夢仙尋了西山一間靜室,也不通知朋友,悄地搬去住了。
  這西山為燕都勝地,果然好景致。怎見得,但見:
  西方淨土,七寶莊嚴。蓮花中幻出僧伽,不寒不暑;懈慢國轉尋極樂,無古無今。燕子堂前,總是維摩故宅;婆羅樹下,莫非長者新宮。息舟香阜,悟得壽無量,願無量,相好光明無量。悵別寒林,還思小乘禪,大乘禪,野狐說法乘禪。廬峰惠遠和泉飛,蓮社淵明辭酒到。廣開十笏,遍置三田。如來丈六金身,士子三年鐵硯。方知佛教通儒教,要識書堂即佛堂。
  盧夢仙到了西山,在菩薩面前,設下誓願,說 :「若盧夢 仙不得金榜題名,決不再見江東父老 。」自此閉關讀書,絕不 與人交往。同年中只道他久已還家,那裡曉得卻潛居於此,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盧南村眼巴巴望這報錄人來,及至各家報絕,竟不見到,眼見得是不曾中了。那時將巴中的念頭,轉又巴兒子還家。
  誰知下第的舉人,盡都歸了,偏是盧夢仙信也沒有一封。南村差人到同年家去問,俱言三場後便不見在京,只道先已回了。
  南村心裡疑惑,差人四處訪問,並無消耗。有的猜摸道 :「多 分到那處打秋風,羈留住了。須有些采頭,然後歸哩 。」因這 話說得近理,盧南村將信將疑。又過了幾日,忽地有人傳到一個凶信,說盧夢仙已死於京中了。這人原不是有意說謊,只因西安府商州,也有個舉人盧夢仙,會試下第,在監中歷事身死,錯認了揚州盧夢仙。以訛傳訛,直傳到盧南村家來。論起盧南村若是有見識的,將事件詳審個真偽才是。假如兒子雖死,隨去的家人尚在,自然歸報。縱或不然,少不得音信也有一封,方可據以為準。這盧南村是個不通文理的人,又正在疑惑之際,得了此信,更不訪問的確,竟信以為真。那時哭倒了李妙惠,號殺了駱媽媽。盧南村痛哭,自不消說起。
  連李月坡也長歎感傷,說 :「可惜少年英俊,有才無壽。「與南村商議,女婿既登鄉榜,不可失了體面,合當招魂設祭, 開喪受弔。料想隨去的家人,必無力扶櫬回鄉,須另差人將盤纏至京,收拾歸葬。盧南村依其言語,先掛孝開喪,扶櫬且再從容。盧家已是認真,安有外人反不信之理。自此都道盧夢仙已死,把南村一團高興,化做半杯雪水。情緒不好,做的事件件不如意,日漸消耗。更兼揚州一帶地方,大水民饑,官府設法賑濟,分派各大戶,出米平糶。盧南村家事已是蕭條,還列在大戶之中。若兒子在時。還好去求免,官府或者讓個情分。
  既說已故,便與民戶一般。盧南村無可奈何,只得變賣,完這樁公事。哪知水災之後,繼以旱蝗疫癘,死者填街塞巷,慘不可言。自大江以北,淮河以南,地上無根青草,樹上沒一片嫩皮。飛禽走獸,盡皆餓死。各人要活性命,自己父母,且不能顧,別人兒女,誰肯收留。可惜這: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去吹簫。
  那時盧南村家私弄完,童僕走散。莫說當大戶出米平糶,連自己也要吃官米了。李月坡本地沒處教書,尋得個鳳陽遠館,自去暫度荒年。嘗言人貧智短,盧南村當時有家事時,雖則慳 吝,也還要些體面。到今貧窘,漸漸做出窮相形狀,連媳婦只管嫌他吃死飯起來。且又識見淺薄,夫妻商議道 :「兒子雖則 舉人,死人庇護活人不得。媳婦年紀尚小,又無所出,守寡在此,終須不了。聞得古來公主也有改嫁,命婦也有失節,何況舉人妻子。不如把他轉嫁,在我得些財禮,又省了一個吃死飯的。媳婦又有所歸,完了終身,強似在此孤單獨自,熬清守淡,豈非一舉兩得。且此荒歉之時,好端端夫婦,還有折散轉嫁,各自逃命。寡婦晚嫁,是正經道理,料道也沒人笑得 。」駱媽媽道 :「此正是救荒之計。但媳婦平昔雖則孝順,看他性子, 原有些執拗,這件事不知他心裡若何。如今且莫說起,悄悄教媒人尋了對頭。那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送他轉身,那時省了好些口舌 。」盧南村連聲道是,暗地與媒婆說知。那些媒婆 中,平昔也有曾見過李妙惠的,曉得才貌賢德兼備,即日就說一個富家來成這親事。
  你道這富家是何等樣人?此人姓謝名啟,江西臨川人。祖父世代揚州中鹽,家私巨富,性子豪爽。年紀才三十有餘。好飲喜色,四處訪覓佳麗。後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婢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婢百有餘人。臨川住宅,屋宇廣大,擬於王侯。
  揚州又尋一所大房作寓。鹽艘幾百餘號,不時帶領姬妾,駕著臣艦,往來二地,是一個大揮霍的巨商,會幫襯的富翁。今番聞得李妙惠又美又賢,多才多藝,願致白金百兩,彩幣十端,娶以為妾。
  盧南村聽說肯出許多東西,喜出望處。與駱媽媽商議了幾句言語,去對李妙惠說道 :「娘子,你自到我家,多感你孝順 賢惠,不致把我夫妻怠慢。我兒子中了舉人,只指望再中個進士,大家興頭。那裡說起,中又不中,連性命也不得歸家。我兩個老狗骨頭命窮,自不消說起。卻連累你小小年紀,一般受苦,心中甚不過意。因此商量,不如趁這青春年少,轉嫁一人,生男育女,成家立業,豈不強似在此熬清受淡。恰好有個鹽商,願來結親。今與娘子說明,明日便送禮來,後日過門。房戶中有甚衣飾,你通收拾了去,我決不要你一件 。」 李妙惠聽了,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靂,驚得魂魄俱喪,涕淚交流,說道 :「媳婦自九歲結縭,十八於歸。成婚雖則三載, 誓盟已訂百年。何期賦命不辰,中道捐棄,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也。聞訃之日,即欲從殉。一則以公姑無人奉養,欲代夫以盡溫涼;二則僕人未歸,死信終疑,故忍死以俟確音。倘果不謬,媳婦當勉盡心力,承侍翁姑。百年之後,亦相從於地下,是則媳婦之志也。何公姑不諒素心,一旦忽生異議,不計膝下之無人,乃強媳婦以改適?然未亡人雖出寒微,幼承親訓,頗知書禮,寧甘玉碎,必不瓦全。再醮之言,請勿啟齒。如必欲媳婦失節,有死而已 。」說罷,號慟不止。 盧南村只知要這百金財禮,那裡聽他這些說話,乃道 :「 娘子,你有志氣,肯與我兒子守節,看承我兩人,豈不知是一片好意,一點孝心。但我今時家事已窮,口食漸漸不週,將什麼與你吃了,好守孤孀。況且如此荒年,哪家不賣男鬻女來度命。沒奈何也想出這個短見,勸你勉強曲從。待我受這幾兩財禮,度過荒年,此便是你大孝了 。」妙惠聽了,明白公姑只貪 著銀子,不顧甚麼禮義,說也徒然。想了一想,收了淚痕,說道 :「公婆主意已定,怎好違逆,只得忍恥再嫁便了。但明日 受聘,後日成婚,通是吉日,哭泣不祥。媳婦有兩件衣服,原是當時聘幣,如今可將去,換些三牲祭禮,就今日在丈夫靈前祭奠一番,以完夫婦之情 。」盧南村見他應承,只道是真,好 生喜歡。說道 :「祭禮我自來備辦,不消你費心。」妙惠道: 「還是把衣服去換來,也表我做妻子的真念。」道罷,走回房 中,取了兩件衣服,交與駱媽媽。盧南村看了想道 :「這衣服 急切換東西,須要作賤。把來藏過,另將錢鈔去買辦 。」 此時妙惠已決意自盡,思量死路,無過三條。刀上死,傷了父母遺體;河裡死,屍骸飄蕩;不如縊死,倒得乾淨。算計已定,拈起筆來,寫下一篇祝詞。少頃,祭禮完備,擺列靈前,妙惠向靈前拜了四拜。上香陳酒已畢,又拜四拜。祝道 :「孝 婦李妙惠,矢心守志,奈何公姑不聽,強我改適。違命則不孝,順顏則失節。無可奈何,謹陳絮酒,叩泣幾筵。英靈不昧,鑒我微忱,蕪詞上祝,去格來歆 。」取出祭文,讀道: 惟靈蚤慧,詞壇擅名。弱冠鵲起,秋風鹿鳴。
  奮翮南宮,鍛羽北溟。文星晝殞,泉台夜扃。
  彼蒼胡毒,生我無祿。幼失恃屺,惟親育鞠。
  伉儷君子,琴瑟雍穆。中道永違,遺我煢獨。
  死生契闊,音容杳絕。罹此百憂,五內摧裂。
  涕泗滂沱,淚枯繼血。自矢柏舟,荼苦甘齧。
  高堂不懌,強以失德。之死靡他,我心匪石。
  長恨無窮,銘腑刺骼。天地有終,捐軀何惜。
  英魂對越,與君陳說。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來則冰清,去則玉潔。長辭塵世,倘徉泉闕。
  嗚呼哀哉,惟靈鑒徹。
  讀罷祭文,又拜四拜,焚化紙錢,放聲號哭一場。哭罷,又請盧南村老夫妻坐下,也拜四拜,說道 :「自今之後,公婆 須自家保重,媳婦已不能奉侍了 。」盧南村道:「娘子,這事 我原不得已而為之。你到謝家,若念舊日情義,常來看顧我,也勝似看經念佛 。」李妙惠含糊答應,自歸房去。那駱媽媽比 老兒又乖巧幾分,心裡獨疑,道 :「媳婦這個舉動,不像真心 肯嫁的,莫不做出甚麼把戲來?」暗自留心觀看,見房門已是閉上。悄地張時,只見將過一個椅兒,放在?前,踏將上去,解下腰間麻。弔在?簷上,做個圈兒套在頸上。驚得駱媽媽魂飛魄散,把房門亂打,叫道 :「娘子,你怎麼上這條路,斷使 不得的 !」又叫:「老官快來,媳婦上吊哩!」那老兒聽見, 也吃了一嚇,帶奔帶跌走來。打開房門,妙惠已是踢倒椅兒懸空掛下了。老夫妻連忙救下來,扯去麻絰,盧南村叫阿媽安慰,自往外邊。
  李妙惠哭道 :「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婦,卻又解放我下來。 「駱媽媽也帶著哭泣勸道:「事體雖則公公不是,肯不肯還在 於你,怎就這般短見 。」李妙惠道:「公公念媳婦年小無倚, 叫我改嫁,原是好意。但媳婦自想,幼年喪母,早年喪夫,又遭此凶荒,孤窮之命,料想終身無好處。若一嫁去,又變出些甚麼事故,豈不與今日一般嗎?為此不如尋個自盡,倒得早生淨土 。」駱媽媽道:「一朵花方才放,怎說這樣盡頭話。快不 要如此,待我與老官兒商量,再從長計較 。」李妙惠道:「多 謝婆婆,媳婦曉得了 。」駱媽媽勸了一回,也走出房去。妙惠 雖則一時聽勸,到底尋死是真,救活是假。
  南村夫婦恐怕三不知做出事來,反擔著鬼胎,晝夜防守。
  背地商量道 :「這樁事倒弄得不好了,你我那裡防備得許多。 一時間弄假成真,上了這條道路,李親家雖在鳳陽處館,少不得要把個信兒與他。倘或回來,翻轉面皮,道你我逼勒改嫁不從而死,到官司告起狀詞,這樣窮迫之時,可是當得起的。如今還是怎樣處?」駱媽媽想了一想,說 :「有個道理在此。媳 婦嘗說姨娘方媽媽是個孤孀,就住在李親家間壁。媳婦女工針指,俱是他所教,如嫡親母子一般。前年兒子中了,也曾接來吃酒。你可去央他來勸諭媳婦,自然聽從 。」盧南村依了媽媽, 即便到方姨娘家去。相見禮畢,將教媳婦改嫁不從尋死的話,實實告訴一番,說特來央求姨母到舍勸解。方姨娘聽罷,沉吟了一回,答道:「甥女是少年性子,但知夫婦恩深,那曉得守寡的苦楚 。」南村因這句話投機,心裡喜歡,隨口道:「可是 守寡是個難事,娘子只道我是歹意,生起短見。姨母若勸得他轉,自當奉謝 。」方姨娘笑道:「這倒不勞親家費心。非義之 物,老身自來不取的。況甥女是執性的,也未必肯聽。親家先請問,老身隨後便來 。」
  南村歸不多時,方姨娘已至。駱媽媽相迎,送入媳婦房裡道 :「姨母請坐,待我取點茶來。」姨娘看妙惠斬衰重服,麻 絰攔腰,而愁容慘戚,淚眼未乾。一見姨娘,向前萬福,愈加悲切,哽哽噎噎,那裡說得出一個字兒。方姨娘攜住了手,把袖子與他拭淚道 :「賢甥,你怎哭得這個模樣!休得過傷,苦 壞了身子 。」妙惠道:「兒已不願生了,還顧甚麼身子。」方 姨娘道 :「你休執性,夫妻恩情雖重,然死生各有命數。做姨 娘的,當日姨夫去世,也願以死相從,因死而無益,所以今日尚在。」妙惠道:「姨娘當日無有意外之變,是以苦守清節,得至於今。甥女雖然愚昧,志願豈不亦欲如此。無奈公婆錯見,強我改嫁。苦口極言,弗能回聽,故不得不以死為幸 。」方姨 娘道 :「我因聞知有這些緣故,為此特來看你。但死而有益, 我也不勸你了。只可惜死而無益,可不枉了一死 。」妙惠道: 「以身殉夫,婦人常事,有甚有益無益。」方姨娘道:「你且 從容,待我慢慢你講與這道理。若說得是,你便聽了。說得不是,一憑你自家主裁何如 。」妙惠聽了這話,便止住號哭。恰 好駱媽媽送進茶來,彼此各敘寒溫,說些閒話,茶罷,擺過酒肴款待,留住過夜。
  到了晚間,妙惠請問死而有益無益的緣故。方姨娘道 :「 女子以身殉夫,固是正理,然期間亦有權變,不可執泥一見。
  古來多少婦人,夫死之日,隨亦自盡,這叫做烈婦。雖則視死如歸,正氣凜凜,然終比不得節婦。卻是為何?這烈婦,乃一時憤激所致。怎如節婦,自少至老,閱歷多少寒暑風霜,淒涼寂寞。自始至終,冰清玉潔,全節完名,可不勝於烈婦幾倍。
  「妙惠道 :「甥女初意,原不欲死。止為公婆要我改嫁,才興些念 。」方姨娘道:「你且慢著,待我說來聽。自來婦人既失所天,喚做未亡人,言所欠似一死耳。做節婦的,豈不知以身殉夫,反得乾淨,卻肯受這許多淒涼苦楚。期間或有公姑,別無兄弟。若夫婦俱亡,父母誰養。故不得不留此身,以代丈夫養親。或無公姑,卻有嗣。或在襁褓,或在稚年,若還隨夫身死,兒孤誰育。又不得不留此身,為夫撫養成立,承紹宗祀。
  故節婦不似烈婦止全一身,所以為貴。像你雖無子嗣,卻有公姑。理當代夫奉侍,養生送死。不幸遭此歲荒家窘,要你改嫁。
  為朝夕薪水之計,此或出於不得已,未可知也。倘若一旦自盡,公姑不惟不得嫁資,以膳餘生,反使有逼嫁不義之名。烈則烈矣,但不能為丈夫始終父母,恐在九泉,亦有遺恨,此便是死而無益 。」妙惠道:「據姨娘所見,還當如何?」方姨娘道: 「依我所見,不若反經從權,順從改適,以財禮為公姑養老之 資。你到其家,從實告以年荒歲歉,公姑有命改嫁,實非本心。
  況是孝廉結髮,義不受辱。仁人君子,何處無之。倘此人慷慨仗義,如馮商還妾故事,完璧仍歸,也未可知。設或其人如登徒好色之流,強成伉儷,那時從容就死,下謝盧郎。如此則公姑又不失所望,在你孝義節烈之名兼得,這便是死而有益 。」 妙惠聽了,倒身下拜道 :「姨娘高見,甥女一如所教便了。」 方姨娘扶起,遂各就寢。
  到次日,方姨娘與盧南村說 :「舍甥女已聽老身勸諭,情 願改適,親家只管受聘便了 。」盧南村大喜道:「多謝姨娘費 心 。」方姨娘又道:「主婚改嫁,在親家自是不差。但盧嫁媳 婦,卻是李宅女兒,舍親李月坡又是執性的人,若不通知,後來埋怨不小。還該寫書道達他才是,趁我在此,與你覓便寄去。
  「南村道:「姨母說得有理。但要寫書,卻是難我了,這事又 不好央人代身,只得胡亂寫幾句與他罷 。」提起筆來,直是千 斤之重。糊塗墨突,寫出幾個字來,寫道:
  南村拜字,月坡見字:年歲荒者,家裡窮哉,無飯吃矣。
  娘子苦之,轉身去也。現有方姨媽做保山,不是我與房下草毛白付。你親家年前放學歸來,可到晚女婿鹽商謝客人處,問令愛便知焉。
  寫罷,交與方姨娘,姨娘看見大笑。南村道 :「想必姨母 肚裡通透,我書中許多學問,都解得出的 。」方姨娘又笑道: 「親家大才,那裡便解得出,可將來封好。」妙惠道:「甥女 少不得也要寫幾個字兒與爹爹,待我一並封罷 。」遂取過筆硯, 寫道:
  兒妙惠百拜襝衽上父親電覽;父之許配盧生,真如郭愛延明,?憐逸少。乘龍未幾,即赴春闈。豈期杏花馬上郎,退三舍避之;不克沉船破釜,徒作李方叔抱恨重泉。雖曰命數有定,然亦與經溝瀆者何異。訃音遠來,雖非實有所據。然寒霜再易,豈真鱗絕網羅,鴻歸贈繳。死者既已無知,生者愈多桎梏。忍將白鏹,奪我青燈。夜哭既非,朝餐猶咽。愧遠我父母兄弟,理宜主掌於他人。琵琶自抱。生死為鄰。此未可以筆墨傳,且不能以須臾決也。惟痛母骨早寒,父恩未報。此去或作鬼磷殘燄,隱躍吾父?頭。是耶非耶,見於無形,聽於無聲。名將鐵馬嘶風,作兒子夢中環佩。從此泣血,問寢永無期矣。
  寫罷,將南村書共做一封,付與姨娘。方姨娘收了,即作辭歸家。妙惠送出堂前,牽衣說道 :「從此一別,永無相見之 期,除非索我音笑於夢中耳 。」道罷,涕泗交流。方姨娘也慘 然灑淚而別。
  盧南村就去教媒婆促謝家行禮。謝啟即日納聘。擇吉過門。
  依然高燈花轎,笙簫鼓樂,迎到寓所。妙惠拜見謝啟,送入房中。外邊有眾鹽商及鄉里親戚,俱來鬧新房慶喜,大吹大擂,直飲到三鼓方散。謝啟已是爛醉如泥,扶人房中,和衣臥在?上,打齁如雷。早有丫頭報知謝啟繼母艾氏,傳話吩咐眾婢各自去睡。只留一人,在房伏侍。
  原來謝啟父親,喚做謝能博。當先在揚州中鹽,因喪了結髮,就在揚州尋親。這艾氏原是名門舊族,能博娶為繼室。是時謝啟年方三四歲,艾氏撫養,猶如親生。謝啟事之亦如嫡母,極其孝順,一字也不敢違忤。這晚因是孤身,故此不出來受拜。
  當下眾婢答應出去,伴婆多飲了幾杯酒,也覺睡魔來到,說道:
  「夜深了,請新娘安置。」妙惠道:「你自穩便。」伴婆得了 這話,趕著丫頭們,去尋個宿處。這服事的丫頭,也請妙惠安寢,亦教他去睡了,獨自秉燭而坐。
  直至天明,伴婆婢婦俱起身進房,看見妙惠端坐著,盡皆驚砑。須臾謝啟睡醒坐起,方知夜來大醉,不曾解脫衣服,卻不知新人怎樣睡的。喚過丫頭問,說是坐至天明,自覺不韻,暗稱慚愧,急起身向外邊書房中梳洗。一會兒差丫頭進來,吩咐伴婆服事新娘,到堂中拜見婆婆。此時妙惠身不由主,只得出去。才步出房門,又有丫頭來說:「奶奶請新娘到房中相見罷 。」遂引入房去。向艾氏行個四拜之禮。艾氏叫取過凳兒, 坐於旁邊,丫頭方才進茶。見謝啟進來作揖,禮畢也就坐下。
  艾氏以妙惠是同鄉,分外覺親熱。及敘起家門來,卻又與李月坡是表兄表妹,一發親上加親,歡喜不勝。
  妙惠暗想,有此機會,不將真情說出,更待何時,遂雙膝跪下,再拜道 :「李妙惠有苦衷上稟,望婆婆矜憐則個。」口 中才說這兩句話,不覺已是淚流滿面。艾氏連忙扶起,道 :「 有甚事,恁般苦楚?」妙惠含淚說道 :「妙惠幼許盧門,十八出嫁。成婚三載,夫中鄉科。方以為家門慶幸,哪知會試北上,竟為長往。又值連歲凶荒,家業盡傾。公姑之食,計無所出,乃議嫁妾,以支朝夕。意欲不聽,則兩親必難保全。故忍死順命,蒙垢就婚。今已至此,又復何言!第婦人從一而終,人所皆知。豈妙惠幼承親訓,反不識此?實以救饑無策,姑就權宜。
  伏望仁慈,憫念素心,全我節操。則自今以往之年,皆出所賜。
  「艾氏聽了說道:「原來有這緣故。但在盧家,節操可全,既 歸謝門,如何全得 。」妙惠見艾氏略無周全之意,不覺面色俱 變。又告道 :「婆婆既係老父雁行,若辱猶女於妾婢之類,不 惟妙惠寒心,恐婆婆亦為不雅。況妙惠以儒家弱女,鄉貢妻房,禮無再醮,義不受辱,矢志捐生,已決絕於出盧歸謝之時矣。
  其所以不即死者,將謂昔時蘇公有焚券之舉,韓琦有還妾之事。
  仕人君子,何代無之。今謝郎門第素高,仁德久著。且聞後房佳麗如雲,無需妙惠一人。何不效二公種此陰功,曲全孤窮大節。倘必不見舍,即當就義。言盡於此,一惟尊裁 !」妙惠此 時,辭色俱厲,有凜凜不可犯之狀。
  謝啟本為妙惠才色,故不惜厚聘,哪知變出這個光景,大是駭異。因繼母在前,不敢開口。艾氏聽了,沉吟不語。舉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暗想此女若強以失身,必致喪命。彼則全名全節,反累吾子受不義之名。或有奸徒,假借公道,構釁生端,殺圖攫利,在我家雖無大害,亦有小損。不如如此如此,兩相保全。乃道 :「你志氣雖則可敬,然既來我家,便是謝門 人了,如何像得你意 。」又對謝啟道:「新婦是我表姪女,其 意尚是執迷。且暫留伴我,從容勸轉,那時送他歸房 。」謝啟 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滿腔撥雨撩雲意,反作停歌罷舞人。
  謝啟已去,艾氏對妙惠道 :「總之我無嫡親骨血,你無內 外恩親,姑媳是虛,母子亦假。目今將收拾西行,且暫時伴我,可保全你不破壞名節 。」妙惠連忙下拜道:「若得婆婆如此施 仁,妙惠生則奉侍百年,永執巾櫛,死則結草酬恩 。」艾氏又 問道:「你既然讀書識字,可曉得寫算麼?」妙惠道:「寫算從幼所習,極是諳練 。」艾氏道:「如此甚好。我子出入財貨 帳目,俱我掌管。故此往來,此必同行。你既能書算,可代我管理 。」妙惠應諾。自此朝夕不離左右,情同母子。 又過數日,謝啟起身歸家,領著諸婢妾自在一船;艾氏與妙惠,又是一船。前後解纜開船,離了揚州,出瓜洲入江。艾氏要到金山遊玩,維舟山下。與妙惠一齊上去,游遍了金鼇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曬經台、留去亭,轉看郭璞墓、善財石、盤陀石、石排山。處處游之不迭,觀之不盡。
  妙惠有事關心,勉強應承而已。轉過方丈,見僧家筆墨在案,遂向壁上題詩一首。詩云:
  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鼓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
  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題罷,後寫揚州舉人盧夢仙李妙惠題。書罷,艾氏看了,點頭嗟歎。遊玩一番,仍復下船,揚帆徑往臨川而去。
  可憐節操冰霜婦,卻做離鄉背井人。
  卻說盧夢仙在西山讀書,倏忽便是三年。又當會試之年,收拾行李書箱,來到京師。禮闈一戰,春榜高登,中了成化丁未科進士。報錄的打到盧家,把盧南村夫婦驀地一驚,方知兒子尚在。連忙將靈位焚燒,又懊悔媳婦一段情由,然已悔之無及。別人家報進士,熱鬧不可勝言。惟盧家冷落如故。不過幾時,夢仙家報也到,方曉得他在向西山讀書。夢仙觀政三月,除授行人之職。方才受職,憲宗皇帝駕崩,弘治爺登位,政令一新。凡新進之士,不許規避,曠廢職業。夢仙因昔年為鄉黨譏誚,急欲衣錦榮歸,以舒此氣,為此不想迎接家眷入京。那知功令森嚴,不敢請假。欲尋便差回家,候了幾月,恰好開館纂修憲廟實錄,分遣廷臣,往各省採訪事跡。夢仙討了江西差,回到家中,拜過父母,卻不見了奶奶。詢問何在,盧南村夫婦隱諱不得,從實說出許多緣故,再三招認不是。夢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層又一層,何足介意。心中卻想 :「父母多 大年紀,如何作事恁般苟且!這樁事件,貽笑鄉里 。」又想: 「妙惠妻子。他平素自負讀書知禮,何一旦乃至於此?可見人 常時誇說忠孝節烈,總屬浮談,直至臨事,方見真假 。」 因父母說當年曾央方姨娘勸妙惠改嫁,即便親自往見,細問彼時情景。方姨娘將盧南村逼嫁,妙惠自縊,及央去勸諭,方始肯從的事說與。乃道 :「舍甥女心如鐵石,斷不受污。但 去後不知死生若何耳 。」又埋怨道:「賢甥婿雖為功名,也該 寄書安慰父母妻子。如何鱗鴻杳絕,致使誤聽凶信,變生意外,害了我甥女 。」夢仙聽了誓死不肯失節這一段。不覺眼中流下 淚來,懊悔自己不通書的不是,然心中也還半信半疑。又問丈人李月坡蹤跡。方姨娘道 :「邊年久館鳳陽,從未歸家。向日 甥女去時,與令尊俱有書寄去,也無回信。近聞在彼,甚是安樂 。」夢仙即向方姨娘討紙筆,寫書一封,央他有便寄去,遂 作辭回家,心中十分鬱鬱不樂。
  只見雷鳴夏秀才投帖相見,分賓坐下。鳴夏先行拜賀,後敘寒漫。卻又恐觸他心事,說記得當年鳳凰獨宿,一個鯉魚之對,預卜奇才,今日果不失望。夢仙道 :「只因此對不祥,致 李岳翁招了忘恩之婿,夢仙娶著再嫁之妻 。」雷鳴夏道:「此 事聞之甚熟,大非尊夫人之意,但言之既礙於兩位尊人,至若夫人蹤跡,又不便於兄長。莫如隱而不發,方為兩得。前日利津門龔家之女,望門久寡。倘兄長不棄,續此良緣,不揣特來作伐,未審尊意如何?」夢仙道 :「不才只因一念之差,致使 家中大變,五內如焚,何心及此。且欽限緊急,即日起行,這還不敢奉命 。」鳴夏道:「既如此,且待兄長江西事竣回府, 再來申議 。」道罷便要起身,夢仙留住小飲,明日又送書儀一 兩。夢仙在家月餘,起程前往江西。出了瓜洲閘口,舟過金山,吩咐船頭泊船,登山遊覽。山僧遠遠相迎,陪侍遍遊諸景。行過方丈,抬頭忽見壁間妙惠所題之詩,又驚又恨,卻如萬箭攢心。細玩詩中意味,知妙惠立志無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謬。
  但已落在人手,無從問覓。怎生奈何。正是: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船魚。
  此時已無心玩景,急便下船。將詩句寫出把玩,不忍釋手,直至欷歔涕泣。雖則出使官府,威儀顯赫,他心中卻是喪家之狗,無投無奔一般。順風相送,順水相催,不覺早到江西。抬頭望見,鹽船停泊河下不止數百。猛然想起,初入京師,那年二月十四夜,夢答鹽場積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今想詩中彭澤瀟湘豫章之語,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從中探問,或有道理。
  舟至碼頭灣泊,早有館驛差役,報知地方官。不多時,府縣、司道、撫按,俱來相拜請酒,好不熱鬧。
  最後一位官員來拜,乃是布政使徐某,其子卻與夢仙是同榜進士。年伯年姪,與別位官府不同。相見之時,分外另有一種親誼。徐方伯道 :「老先生以劉向之才,子長之筆,定使汁 簡有輝,石渠增色 。」夢仙心事不寧,無有主意。因那徐方伯 老成歷練,必有高見,何不謀之於彼。乃答道 :「老年伯在上, 實不敢瞞,年姪齊家有愧,報國未遑 。」徐方伯愕然道:「老 先生何出此言?」夢仙將頭一展,兩家從人會意,盡皆迴避。
  夢仙方伯,各把幾兒掇近,四膝相對,低低說,當年會試去後,如此如此。夢仙袖中取出詩來,呈與徐方伯觀看。徐方伯接詩在手,一頭點頭,一頭計較。答道 :「據著此詩,尊閫保無他 志,舊夢必有奇驗。但未知可在舟中,且以出使尊官,訪問嫁妻,既難於啟齒,總或尋著,聲名不雅。莫若用計取之。老夫門下有一干事蒼頭,極其巧黠,差他去探聽,定有著落。」夢仙打恭道 :「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原來蒼頭是徐方伯貼身 服事的,當下喚過來,將就裡與他說知。蒼頭將詩細細讀了幾遍,低首想了一想,稟道 :「小人有個道理在此了。」夢仙欣 然問道 :「有何計策?」蒼頭道:「如今且慢說,待小人做出 便見 。」夢仙即喚家人先賞他三兩銀子。蒼頭遂叩謝而出,徐 方伯也作別起身。這蒼頭真個是:
  古押衙復出人間,崑崙奴再生人世。
  且說蒼頭讀熟了這八句詩,駕了一隻小船,船中擺著幾個酒罈,搖向鹽船邊。叫一聲賣酒,隨口就歌出這八句詩來,分明是唱山歌一般。在鹽船幫中搖來搖去,一連穿了三四日,並沒些動靜。那鹽船上人千人萬,見他日日在此叫賣酒,酒又不見,歌甚麼詩。都笑道 :「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也要口臭了。「蒼頭道:「好曲子唱三遍,好詩唱三千遍何妨。」又有一船 上叫道 :「你賣甚麼酒?」蒼頭道:「我賣狀元紅。」船上又 問:「可賣菜?」蒼頭道:「我正賣蔡狀元。」船上又問道:
  「如何蔡狀元?」蒼頭道:「蔡狀元尋趙五娘。」船上又笑道: 「滿口胡柴。」蒼頭道 :「胡柴倒沒有,只有柴胡,換些紅娘子與我 。」只此半真半假,似醉似癡。又轉船搖過一鹽船邊, 叫了一聲賣酒,便停棹高歌這詩。船上又有人問 :「賣甚麼酒? 「蒼頭道:「賣靠壁清。」船上道:「若是渾的,便不要。」 蒼頭道 :「也不渾。揚州新進士盧夢仙,初選行人,沒有贓私, 何渾之有 。」
  這兩句話還未完,只見那邊一隻大船上,水窗開處,一個女人在艙門口,將手一招。蒼頭望見,飛也似搖近船旁。這女人便是盧夢仙的妻房李妙惠。原來謝啟自前年回歸臨川,因酒色過度,得了個病症,在家中醫療,不能痊癒。後來虧一個醫家與他炙了,養火半年,方得平復。這時才帶領婢妾到揚州盤帳。妙惠也欲回鄉訪問父親消息,隨著艾氏一齊同行,依舊母子各舟。路經省城,眾鹽船大半是謝啟的,為此也暫泊於此。
  不想湊巧,正遇盧夢仙到此尋覓。當下李妙惠低聲問蒼頭 :「 你是何人,來此講這謎話?」蒼頭說 :「徐布政老爺差我打聽 盧進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 。」妙惠吃了一驚,說:「盧夢仙已 死京師久了,何得還在?」蒼頭應道 :「死的是商州盧夢仙, 是舉人,不是進土。今是揚州盧夢仙,是盧南村的兒子,李月坡的女婿,是進士不是舉人。」妙惠道:「如今盧進士在那裡?
  「蒼頭將手一指道:「遠遠那只大座船,行人司牌額便是。」 妙惠道 :「我便是盧夢仙原配李氏。昨日聽見你歌這首詩,只 因船上耳目多,不得空隙問你。今幸商人入城,其母亦往鄰舟,事在今宵,萬勿遲誤 。」將手一揮,蒼頭轉船,飛棹回報。盧夢仙又驚又喜,賞與酒飯。
  畢竟讀書人聰明,想起鹽船高大,蒼頭船小,上下懸絕,卻不好過船。自己座船移去相傍,必然驚動他船上人,俱是不妥。僱起一隻八槳快船,又選四個便捷水手,在船相幫。捱至夜靜更深,教蒼頭小船先行觀探,槳船隨後。蒼頭掉到船邊,妙惠已在艙口等候。兩下打個照會,槳船輕輕划近船旁,也還上下相懸。水手連忙搭上跳板,打起扶手。說時遲,那時快,妙惠一見船到,即跨出艙門,舉足登跳,搭著扶手,跑下船中。
  水手收起跳板扶手,依舊輕輕蕩開。到了河心中,方才一齊著力,望著座船飛也似划來。那鹽船上人正當睡熟,更無一人知覺。這才是:
  拆破玉籠飛彩鳳,掣開金鎖走蛟龍。
  盧夢仙在座船中,秉燈以待。水手來報奶奶已到。夢仙大喜,即起身迎入艙中。夫妻相見,分明似夢裡一樣,悲喜交集,各訴衷情,自不消說起。夢仙賞蒼頭白金十兩,作書報謝徐方伯。方伯前來慰慶,這也不在話下。
  只有謝啟失了妙惠,差人訪察。才知他原夫未死,中了甲科,出差至此,令人尋探著了,暗地取去。方明白前日賣酒歌詩、詐癡不顛的老兒,正是他所差之人。謝啟將這事述與艾氏,說 :「不道此婦後來還該是誥命夫人,看起來有福分的,骨氣 自是不同。彼時他不以死生易念,患難喪節。到今歸去,白璧 無瑕,好不與丈夫爭氣 。」艾氏道:「當日我見他言詞激烈, 故此曲為保全。那時若是死了,你的是非至今還不得乾淨 。」 又道 :「向來我托他管理這些財物帳目,臨去條分縷析,封識 宛然,絲毫不苟,此亦常人所難 。」謝啟道:「李氏在此已住三年,他自己說堅持節操,怕人還未信。兒子意欲去見盧進士,表白一番。一則顯他矢志貞烈;二則表母親保全恩義;三則也見兒子不壞他行止。再把當時伏侍的使女二送與,更見母親掛念之情,也博個仁厚之名。母親以為何如?」艾氏點頭道 :「 這也使得 。」
  謝啟隨至盧夢仙船上來請見,從人將名帖送入艙中。夢仙看了,倒吃一驚,對妙惠道 :「謝啟特來見我,是甚意思?」 妙惠道 :「他是富商,你是進士,恐有芥蒡於心,故來修好。 然此人亦有可敬之處,我初至其家,只見兩次。能後遵母命,未嘗再齒及於我。且廢他三年衣食,亦可稱仁孝矣。假使妙惠落於他人,安能得至今日。相見之間,莫把他怠慢 。」夢仙聽 了此話,即出相見,分賓主而坐。謝啟歷敘妙惠矢志不辱,並其母保全這些原故,說 :「小子實陷於不知,望老大人矜恕。 「這一篇話與妙惠自言一毫無二,愈見得金精百鍊。夢仙謝他 母子厚德。謝啟又道其母憶念,送兩個使女表情。夢仙堅卻不受。謝啟不好相強,遂作別起身,仍舊領回。夢仙要去答拜,妙惠道 :「當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禮幣,我既不從,受之無名。 供我三年,亦宜補還。如此方見恩義分明,去來清白 。」夢仙 一如其言,備下禮物,妙惠又別具香帕玉花之類,寫書一封致謝艾氏。夢仙到謝啟船上,相見禮畢,略敘寒溫,即喚從人將禮物陳上,道其所以。謝啟如何肯受。夢仙不聽,教從人連盒子放下而別。謝啟又差人來,艾氏收受復書致謝,其餘盡皆璧還。夢仙又差人送去,如此往覆幾番。謝啟推辭不過,只得收了,將來舍與鐵樹宮中,修理廟宇。那時妙惠貞節之事,傳佈省城。撫按三司,都來拜問,欲要題請旌表。夢仙恐彰其父親逼嫁之短,再三阻止。
  話休煩絮。夢仙事完,起身復命。妙惠思念父親久羈遠館,船到南京,寫書差人到鳳陽迎接歸家。此時夢仙情懷舒暢,一路從容緩行,觀玩景致。非止一日,已至揚州,泊船河下。他是欽差官,驛館中自有執事轎車迎接。夢仙夫妻,一齊上轎。
  方欲起身,本府新任太守,卻是同年,驛中傳報了,即來相拜,已至船邊。夢仙吩咐家眷先回,自己復下船迎見。
  其時盧南村已知兒子回來。老父母都在門首觀望。只見隸役前呵,族擁一乘大轎,來至門首,鄰里並過往人都攢攏觀看。
  皂隸喝道 :「奶奶在裡邊,還不閃開!」南村聽了,不覺失驚, 向駱媽媽說道:「兒子卻在江西娶親了,這事怎麼處?」原來盧南村因賣了媳婦,自覺惶愧。及雷秀才來說龔家姻事,夢仙未允。待到行後,也不管兒子肯不肯,竟自行聘,先娶來家。
  等兒子回來結婚,以贖昔年逼嫁媳婦之罪。那龔家巴不得招個進士女婿,所以一憑南村主張。今番見說轎內是奶奶,這件事可不又做錯了,為此驚訝起來。正沒做理會,只見轎中走出來的,不是新娶的奶奶,卻是當年賣去的媳婦,一發驚訝不已。
  妙惠拜見,說 :「媳婦不能奉侍,朝夕在念。不知公公婆婆, 一向安樂麼?」南村夫婦滿面羞慚,況兼心中有事,只說得一句 :「多謝你記掛,這一向也好。」更無暇問與兒子會合的事, 連忙教人去尋雷秀才來商議。不多時,夢仙、雷鳴夏俱到。南村扯雷秀才到半邊,說如此如此,如今還是怎樣。雷鳴夏道:
  「既李夫人已歸,龔家的做二夫人便了,何難之有。」隨對夢 仙說知。夢仙因妙惠受了這番折挫,不忍負他,弗肯應承。雷鳴夏道 :「如今縉紳,那一個不廣置姬妾。在兄長一妾不為之 過,況李夫人是大賢,決無不容之事。還有一件,龔氏若未過門,還可解得。如今尊翁已先迎娶來家,可有送歸另嫁之理?
  「夢仙說不過,只得應允,擇日納婚。
  恰好李月坡也從中都到來。原來李月坡初時見了盧南村之字,說把女兒改嫁,心中漸憤,遂誓不還鄉,以館為家。書中又說是方姨娘做媒,所以並他也怪了,絕無音信寄與。後來夢仙書去,知女婿未死,一發懊恨。此番得女兒手書,見說守節重歸,方才大喜,即與使人同歸。夢仙大開家宴,李龔兩位丈人,雷秀才媒人,連方姨娘都請來赴宴。內外兩席,真個合家歡慶。席間李月坡對南村笑道 :「如今小女有了五花官誥,賣 不得了 。」南村老大羞愧,說:「親家,我曾聞得人說:不是 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老漢雖則當時不合強令愛改嫁,如今遠近都傳她貞節,也好算是老漢作成的,大家扯直罷 。」 李月坡道 :「是便是,迎賓館裡去坐,只該朝北。」眾人道: 「卻是為何?」李月坡道:「罰他不知禮!」眾人聽了,一笑 而散。看官,這李妙惠完名全節,重歸盧夢仙,比著徐德言、黃昌半殘的義夫節婦,可不勝似萬倍麼?後人有六句口號,嘲笑盧南村云:
  犁牛犁牛,南村養犢。伯騂夢仙,一雅一俗。迎賓館中,坐當朝北。
  又有人步李妙惠金山壁上元韻以頌其操,詩云:
  一自當年拆鳳凰,尋陽西畔水茫茫。
  題殘魚素先將父,泣罷菱花未死郎。
  異榜信傳同姓字,賣鹽人有淡心腸。
  方知完璧人間少,彤管增輝第幾章。

第三回   王本立天涯求父
浩浩如天孰與倫,生身萱草及靈椿。
  當思鞠育恩無極,還記劬勞苦更辛。
  跪乳羔羊知有母,反哺烏鳥不忘親。
  至天犬馬皆能養,人子緣何昧本因。
  說話人當以孝道為根本,餘下來都是小節。所以古昔聖賢,首先講個孝字。比如今人,讀得幾句書,識得幾個字,在人前賣弄,古人哪一個行孝,是好兒子,哪一個敬哥,是好兄弟。
  將日記故事所載王祥臥冰、孟宗哭竹、姜家一條布被、田氏一樹荊花,長言短句,流水般說出來,恰像鸚哥學念阿彌陀佛一般,好不入耳。及至輪到身上,偏生照管下來。可見能言的,盡不能行。反不如不識字的到明白得養育深恩,不敢把父母輕慢。總之孝不孝,皆出自天性,原不在於讀書不讀書。
  如今且先說一個忘根本的讀書人,權做人話頭。本朝洪武年間,錢塘人吳敬夫,有子吳慥,官至方面,遠任蜀中。父子睽違,又無音耗。敬夫心中縈掛,乃作詩一首,寄與兒子。其詩云:
  劍閣凌雲鳥道邊,路難聞說上青天。
  山川萬里身如寄,鴻雁三秋信不傳。
  落葉打窗風似雨,孤燈背壁夜如年。
  老懷一掬鍾情淚,幾度沾衣獨泫然。
  此詩後四名,寫出老年孤獨,無人奉侍。這段思念光景,何等淒切!便是土木偶人,看到此處,也當感動。誰知吳慥貪戀祿位,全不以老親為念,竟弗想歸養,致使其父日夕懸望,鬱鬱而亡。慥始以丁憂還家,且作詩矜誇其妻之賢,並不念及於父。友人瞿祐聞之,正言誚責,羞得他置身無地,自此遂不齒於士林。此乃衣冠禽獸,名教罪人。奉勸為人子的,莫要學他。
  待在下另說一個生來不識父面的人,卻念著生身恩重,不憚萬里程途,十年辛苦,到處訪錄,直至父子重逢,室家完聚。
  人只道是因緣未斷,正不知乃:
  孝心感恪神天助,好與人間做樣看。
  說這北直隸文安縣,有一人姓王名珣,妻子張氏。夫妻兩口,家住郭外廣化鄉中,守著祖父遺傳田地山場,總來有百十 餘畝。這百畝田地,若在南方,自耕自種,也算做溫飽之家了。
  那北方地高土瘠,雨水又少,田中栽不得稻禾,只好種些菇菇、小米、豆麥之類。山場陸地,也不過植些梨棗桃梅、桑麻蔬菜。
  此等人家,靠著天時,憑著人力,也盡好過活。怎奈文安縣地近帝京,差役煩重,戶口日漸貧耗。王珣因有這幾畝薄產,報充了裡役,民間從來喚做累窮病。何以謂之累窮病?假如常年管辦本甲錢糧,甲內或有板荒田地,逃亡人丁,或有絕戶,產去糧存,俱要里長賠補,這常流苦尚可支持。若輪到見年,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盜,人命干連,開濬盤剝,做夫當夜,事件多端,不勝數計,俱要煩累幾年。然而一時風水緊急,事過即休,這也只算做零星苦,還不打緊;惟挨著經催年分,便是神仙,也要皺眉。這經催乃是催辦十甲錢糧,若十甲拖欠不完,責比經催,或存一甲未完,也還責比經催。期間有那奸猾鄉霸,自己經催年分,逞凶肆惡,追逼各甲,依限輸納。及至別人經催,卻恃凶不完,連累比限。一年不完,累比一年,一月不完,累比一月。輕則止於杖責,重則加以枷杻。若或功令森嚴,上官督責,有司參罰,那時三日一比,或鎖押,或監追,分毫不完,卻也不放。還有管糧衙官,要饋常例,縣總糧書,歇家小甲,押差人等,各有舊規。催徵牌票雪片交加,差人個個如狼似虎。
  莫說雞犬不留,那怕你賣男鬻女,總是有田產的人,少不得直弄得燈盡油乾,依舊做逍遙百姓,所以喚做累窮病。
  要知里甲一役,立法之初,原要推擇老成富厚人戶充當,以為一鄉表率,替國家催辦錢糧。鄉里敬重,遵依輸納,不敢後期。官府也優目委任,並不用差役下鄉騷擾。或有事到於公庭,必降顏傾聽,即有差誤處,亦不過正言戒諭。為此百姓不苦於裡役,官府不難於催科。那知相沿到後,日久弊生,將其祖宗良法美意,盡皆變壞。兼之吏胥為奸,生事科擾。一役未完,一役又興,差人疊至,索詐無窮。官府之視裡役,已如奴隸,動轉便加杖責。佃戶也日漸頑梗,輸納不肯向前。里甲之視當役,亦如坑阱,巴不能解脫。自此富貴大家,盡思規避,百計脫免。那下中戶無能營為的,卻僉報充當,若一人力量不及,就令兩人朋充。至於窮鄉下裡,嘗有十人朋合,願充者既少,奸徒遂得挨身就役。以致欺瞞良善,吞嚼鄉愚,串通吏胥侵漁、隱匿、拖欠,無所不至。為此百姓日漸貧窮,錢糧日漸逋欠。良善若被報充裡役,分明犯了不赦之罪。上受官府責撲,下受差役騷擾,若楚受累,千千萬萬,也說不盡。
  這王珣卻是老實頭,沒材乾的人。雖在壯年,只曉得巴巴結結,經營過活,世務一些不曉。如何當得起這個苦役?初服役時,心裡雖慌,並無門路擺脫,只得逆來順受,卻不知甚麼頭腦。且喜甲下賠糧賠了不多,又遇連年成熟,錢糧易完,全不費力。及輪到見年,又喜得地方太平,官府省事,差役稀少。
  雖用了些錢鈔,卻不曾受其棒責,也弗見得苦處。他只道經催這役,也不過如此,遂不以為意。更有一件喜處,你道是甚喜?
  乃是娘子張氏,新生了一個兒子。分娩之先,王珣曾夢一人,手執黃紙一幅,上有太原兩個大字,送入家來。想起莫非是個讖兆,何不就將來喚個乳名?但太字是祖父之名,為此遂名原兒。原來王珣子息宮見遲,在先招過幾個女胎,又都不育。其年已是三十八歲,張氏三十五歲,才生得這個兒子,真個喜從天降。親鄰鬥分作賀,到大大裡費了好些歡喜錢。
  一日三,三日九,這孩子頃刻便已七八個月了。恰值十月開徵之際,這經催役事已到。大抵賦役,四方各別。假如江南蘇、鬆、嘉、湖等府糧重,這徭役丁銀等頂便輕。其他糧少之地,徭役丁銀稍重。至於北直隸山陝等省糧少,又不起運,徭役丁銀等項最重。這文安縣正是糧少役重的地方。那知王珣造化低,其年正逢年歲少收。各甲里長,一來道他樸實可欺,二來藉口荒歉。不但糧米告求蠲免,連徭役丁銀等項,也希圖拖賴,俱不肯上納。官府只將經催嚴比,那糧官書役,催徵差人,都認王珣是可擾之家,各色常例東道,無不勒詐雙倍。況兼王珣生來未吃刑杖,不免僱人代比,每打一板,要錢若干,皂隸行杖錢若干。徵比不多數限,總計各項使用,已去了一大注銀錢僱替。王珣思算,這經催不知比到何時方才完結,怎得許多銀錢。事到期間,也惜不得身命了,且自去比幾限,再作區處。
  心中雖如此躊躇,還癡心望眾人或者良心發現,肯完也未可知。
  誰想都是鐵打的心腸,任你責比,毫不動念。可憐別人享了田產之利,卻害無辜人將爹娘皮肉,去捱那三寸闊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豈不罪過!王珣打了幾限,熬不得痛苦,仍舊僱人代比。前限才過,後限又至。囊中幾兩本錢用盡,只得典當衣飾。衣飾盡了,沒處出豁,未免變賣田產。費了若干錢財,這錢糧還完不及五分。
  徵比一日緊一日,別鄉里甲中,也有杻的、拶的、枷的、監禁的,這般不堪之事。看看臨到頭上,好生著忙。左思右想,猛然動了一個念頭,自嗟自歎道 :「常言有子萬事足,我雖則 養得一個兒子,尚在襁褓,幹得甚事。又道是田者累之,我有多少田地,卻當這般差役。況又不曾為非作歹,何辜受這般刑責,不如敝卻故鄉,別尋活計。只是割捨不得妻子,怎生是好?
  「又轉一念頭:「罷罷!拋妻棄子,也是命中注定。事已如此, 也顧他不得了。但是娘子知道這個緣故,必不容我出門。也罷,只說有個糧戶,逃在京師,官差人同去捕緝,教行李收拾停當,明早起程 。」張氏認做真話,急忙整理行囊,準備些乾糧小菜。 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並鞋襪之類,盡都打疊在內。張氏道:「你打帳去幾時,卻要這般全備?」王珣道 :「出路的 買賣,那裡論得定日子。萬一路上風雨不測,冷暖不時,若不帶得,將甚替換。寧可備而不用 。」張氏見說得有理,就依著 他,取出長衣短襖,冬服春衫,連著被褥等件,把一個被囊子裝得滿滿的。
  次日早起做飯,王珣飽食一餐。將存下幾兩田價,分一大半做盤纏,把一小半遞與張氏,說道 :「娘子,實對你說,我 也不是去尋甚麼糧口。只因裡役苦楚難當,暫避他鄉,且去幾時。待別人頂替了這役,然後回來。存剩這幾畝田地,雖則不多,苦吃苦熬,還可將就過日 。」又指著孩子道:「我一生只 有這點嫡血,你須著意看覷。若養得大,後來還有個指望 。」 張氏聽了,大驚失色道 :「這是那裡說起。常言出外一里,不 如家裡。你從來不曾出路,又沒相識可以投奔,冒冒失失的往那裡去?」王珣道 :「我豈不知,居家好似出外,肯捨了你, 逃奔他方?一來受不過無窮官棒,二來也沒這許多銀錢使費。
  無可奈何,才想出這條路 。」張氏道:「據你說,錢糧已催完 五分,那一半也易處了,如何生出來這個短見?」王珣道 :「 娘子,你且想,催完這五分,打多少板子,用了多少東西。前邊尚如此煩難,後面怎能夠容易。況且比限日加嚴緊,那枷拶羈禁的,那一限沒有幾個。我還僥倖,不曾輪著。然而也只在目前日後了。為此只得背井離鄉,方才身上輕鬆,眼前乾淨。 「張氏道:「你男子漢躲過,留下我女流之輩,拖著乳臭孩兒, 反去撐立門房,當役承差,豈不是笑話?」王珣道 :「你不曉 得大道理。自古家無男子漢,縱有子息,未到十六歲成丁,一應差傜俱免。況從來有例,若里長逃避,即拘甲首代役,這到不消過慮。只是早晚緊防門房,小心火燭。你平生勤苦做家,自然省吃儉用。紡織是你本等,自不消吩咐。我此去本無著落, 雖說東海裡船頭有相會之日,畢竟是虛帳。從此夫婦之情,一筆都勾,你也不須記掛著我。或者天可憐見,保佑兒子成人,娶妻完婚,生男育女,接紹王門宗祀足矣 。」又抱過兒子,遍 體撫摩,說道 :「我的兒,指望養大了你,幫做人家,老年有 靠。那知今日孩赤無知,便與你分離。此後你的壽夭窮通,我都不能知了。就是我的死活存亡,你也無由曉得 。」說到此傷 心之處,肝腸寸斷,禁不住兩行珠淚,撲簌簌亂下。張氏見丈夫說這許多斷頭話,不覺放聲大慟,哭倒在地。王珣恐怕走漏了消息,急忙把那原兒放下,也不顧妻子,將行李背起。望外就走。張氏掙起身,隨後趕來扯他。王珣放開腳步,搶出大門,飛奔前往。離了文安縣,取路投東,望著青齊一帶而去。真個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當下張氏,挽留不住丈夫,回身入內,哭得個不耐煩方止。
  想起丈夫一時恨氣出門,難道真個撇得下我母子,飄然長往,或者待經催役事完後,仍復歸來,也未可知。但只一件,若比限不到,必定差人來拿,怎生對付他便好。躊躇了一回,乃道:
  「丈夫原說里長逃避,甲首代役。差人來時,只把這話與他講 說。拚得再打發個東道,攢在甲首身上便了。料想不是甚麼侵匿錢糧,要拿婦女到官 。」過了兩日,果然差人來拘。張氏說 起丈夫受比不過,遠避的緣故,袖中摸出個紙包遞與,說 :「 些小酒錢送你當茶,有事只消去尋甲首,此後免勞下顧。這原是舊例,不是我家杜撰。你若不去,也弗干我事 。」差人不見 男子,女人出頭,又且會說會話,奈何他不得,只得自去回官。
  官府喚鄰舍來問,知道王珣果真在逃,即拿甲下人戶頂當,自此遂脫了這役。親戚們聞得王珣遠出,都來問慰。張氏雖傷離別,卻是辛勤,日夜紡織不停。又僱人及時耕種,這幾畝田地,到盤運起好些錢財。更善懷中幼子災晦少,才見行走,又會說話。只是掛念丈夫,終日盼望他歸。那知絕無蹤影。音信杳然。
  想道 :「看起這個光景,果然立意不還了。你好沒志氣,好沒 見識,既要避役,何不早與我商量?索性把田產盡都賣了,挈家而去,可不依舊夫妻完聚,父子團圓。卻暗地裡單身獨往,不知飄零哪處,安否若何。死生難定,教我怎生放心得下 。」 言念至此,心內酸辛,眼中淚落,嗚嗚而泣。原兒見了,也啼哭起來。張氏愛惜兒子,便止悲收淚,捧在懷中撫慰。又轉一念道 :「幸得還生下此子,不然教我孤單獨自。到後有甚結果。 「自寬自解,嗟歎不已。有詩為證,詩云:
  寒閨憔悴憶分離,惆帳風前黯自悲。
  芳草天涯空極目,浮雲夫婿沒歸期。
  話分兩頭。且說王珣當日驟然起這一念,棄了故鄉,奔投別地,原不曾定個處所。況避役不比逃罪,怕官府追捕,為此一路從容慢行。看不了山光水色,聽不盡漁唱樵歌,甚覺心胸開爽,目曠神怡。暗自喜悅道 :「我枉度了許多年紀,終日忙 忙碌碌,只在六尺地上回轉,何曾見外邊光景?今日卻因避役,反得觀玩一番,可不出於意外 。」又想:「我今脫了這苦累, 樂得散誕幾年,就死也做個逍遙鬼。難道不強似那苦戀妻子,混死在酒色財氣內的幾倍 。」這點念頭一起,萬緣俱淡,哪裡 還有個故鄉之想。因此隨意穿州撞縣,問著勝境,便留連兩日,逢僧問訊,遇佛拜瞻,毫不覺有路途跋涉之苦。只有一件,興致雖高,那身畔盤纏,卻是有限。喜得斷酒蔬食,還多延了幾時,看看將竭,他也略不介意。一日行至一個地方,這地方屬衛輝府,名曰輝縣。此縣帶山映水.果是奇絕:
  送不迭萬井炊煙,觀不盡滿城闤闠。高陽裡,那數裴王,京兆阡,不分婁郭。鼕鼕三鼓,縣堂上政簡刑清,宰官身說法無量。井井四門,牌額中盤詰固守,異鄉客投繻重來。可知尊儒重道古來同,奉佛齋僧天下有。依縣治,傍山根,訪名園,尋古蹟。百千億兆,縣治下緊列著申明亭;十百阿羅,山根前高建起夢覺寺。
  這夢覺古剎,乃輝縣一個大叢林。寺中法林上人,道行清高,僧徒學者甚眾。王珣來到此地,寓在旅店,聞知有這勝境,即便到寺隨喜。正值法林和尚升座講經。你道所講何經?講的是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王珣雖不能深解文理,卻原有些善根。這經正講到:寂靜常樂,故曰涅槃。不濁不漏,故曰清靜。不妄不變,故曰真如。離過絕非,故曰佛性。護善遮惡,故曰總持。隱覆舍攝,故曰如來藏。超越玄悶,故曰密嚴國。
  統眾德而大備,爍群昏而獨照,故曰圓覺。其實皆一心也。王珣聽到此處,心中若有所感,想道 :「經中意味無窮,若道實 皆一心,這句卻是顯明。我從中只簡出常樂清淨四字,便是修行之本。我出門時,原要尋個安身之處,即傭工下賤,若得安樂,便足收成結果。不道今日聽講經中之語,正合著我之初願。
  這是我的緣法,合當安身此地,樂此清淨無疑矣 。」遂倒身拜 禮三寶,參見大和尚,及兩班首座。
  又到廚下,問管家是何人,要請來相見。又問都管是何人,庫房是何人,飯頭是何人,淨頭是何人。眾僧看見遠方人細問眾執事,必定是要到此出家的了。俱走來問訊道 :「居士遠來 何意?」王珣答道 :「弟子情願到此出家 。」眾僧道:「居士要出家,所執何務?」王珣道 :「我弟子是文安縣田莊小民, 從不知佛法,不曉得所執事務 。」眾僧道:「既不執務,你有 多少田地,送入常住公用?」王珣道 :「寒家雖有薄田幾畝, 田不過縣,不能送到上剎收租。」眾僧道:「然則隨身帶得幾多銀兩,好到本寺陪堂?」王珣道 :「弟子為官私差役,家業 蕩盡,免勞和尚問及 。」眾僧道:「既如此,只選定一日,備 辦一頓素齋小食,好與眾師兄弟會面 。」王珣道:「弟子離家已久,手無半文,這也不能 。」眾僧齊道:「呵喲,佛門雖則 廣大,那有白白裡兩個肩頭,一雙空手,到此投師問道的理。
  「內中又有一個道:「只說做和尚的吃十方,看這人到是要吃 廿四方的,莫要理他 。」王珣本是質直的人,見話不投機,歎 口氣道:「咳!從來人說炎涼起於僧道,果然不謬。大和尚在 法堂上講圓覺經,眾沙彌只管在廚房下計論田產銀錢,齋襯饅頭,可不削了如來的面皮?」
  眾僧被王珣搶白,大家囉?起來,扯他出去。王珣正與爭論間,只聽得法堂講畢,鐘鼓饒鈸,長幡寶蓋,接法林下座。
  走到香積廚前,見王珣喧嚷,問知緣故,法林舉手搖一搖說:
  「眾僧開口便俗,居士火性未除。饒舌的不須饒舌,皈依的且 自還宗。」王珣當下自知慚愧,急便五體投地,叩首連連,說 道 :「弟子只因避役離家,到此求一清淨,並無他故。一時不 知進退,語言唐突,望大和尚慈悲憐憫,寬恕姑容則個 。」當 林見他認罪悔過,將他來歷盤問一番,知是個老實莊家,乃道:
  「你既真心皈依,老僧怎好堅拒不納,退人道心。但你一來不 識文理,二來與大眾們鬧亂一番。若即列在師弟師兄,反不和睦。權且在寺暫執下役,打水燒火,待異日頓悟有門,另有剃度。佛門固無貴賤,悟道卻有後先。須自努力,勿錯念頭 。」 王珣領了老和尚法語,叩首而起。向旅店中取了行李,安身蘭若,日供樵汲。從此:
  割斷世緣勤念佛,滌除俗慮學看經。
  按下王珣。再說張氏,自從丈夫去後,不覺年來年往,又早四個年頭。原兒已是六歲,一日忽地問著娘道 :「人家有了 娘,定有爹。我家爹怎的不見?」突然說出這話,張氏大是驚異。說道 :「你這小廝,吃飯尚不知饑,曉得甚麼爹,甚麼娘, 卻來問我。這是誰教你的?」原兒道 :「難道我是沒有爹的? 「張氏喝道:「畜生,你沒有爹,身從何來?」原兒道:「既 有爹,今在何處?」張氏道 :「兒,我便說與你,你也未必省 得。你爹只為差役苦楚,遠避他方,今已四年不歸矣 。」口中 便說,那淚珠兒早又掉下幾點。原兒又問 :「娘可知爹幾時歸 來?」張氏道 :「我的兒,娘住在家裡,你爹在何處,何由曉 得 。」原兒把頭點一點,又道:「不知爹何時才歸。」張氏此 際,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流落遠方,存亡未審;喜的是兒子小小年紀,卻有孝心,想著不識面的父親,後日必能成立。自此之後,原兒不常念著爹怎地還不見歸。張氏聽了,便動一番感傷,添幾分惆悵。
  話休煩絮。原兒長成到八歲上,張氏要教他去讀書,湊巧鄰近有個白秀才,開館授徒。這白秀才原是飽學儒生,白道年逾五十,文字不時,遂告了衣巾,隱居訓蒙。張氏親送兒子到館受業,白秀才要與他取個學名,張氏說 :「小犬乳名原兒, 係拙夫所命,即此為名,以見不忘根本 。」白秀才道:「大娘 高見最當。且原即本也,以今印昔,當日取義似有默契 。」張 氏道:「小兒生時,拙夫曾夢見太原兩字,因此遂以為名。」
  白秀才說:「太原乃王姓郡名。太者大也,原者本也。論語上說『本立而道生』,以聖經合夢而言,賢胤他日必當昌大蕃盛。
  合宜名原,以應夢兆。表字本立,以符經旨。名義兼美,後來必有徵驗 。」張氏聽他詳解出一番道理,雖不足信,也可暫解 愁腸,說道 :「多謝先生指教,小犬苟能成立,使足勾了,何 敢有他望 。」從此到減了幾分煩惱,只巴兒子讀書上進。假如 為母的這般辛勤,這般期望,若兒子不學好,不成器,也是枉然。喜得王原資性聰明,又肯讀書,舉止安詳,言笑不苟。先生或有事他出,任你眾學生跳躍頑嬉,他只是端坐不動,自開荒田。大學之道念起,不上三年,把四書讀完,已念到詩經小雅蓼莪篇,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了。
  其年恰當紅鸞星照命,驀地有一個人,要聘他為婿。你道是何等樣人?這人姓段名子木,家住崇山村中,就是王珣甲下人戶。王珣去後,裡役是他承當。彼時原不多田地,因連年秋成大熟,家事日長。此人雖則莊家出身,粗知文理,大有材乾,為人卻又強硬。見官府說公事,件件出尖。同役的倒都懼他幾分,所以在役中還不吃虧。段子木既承了這里長,王珣本戶丁糧,少不得是他催辦。幾遍到來,看見王原年紀尚幼,卻是體貌端莊,禮度從容,不勝歎異。想道 :「不道王珣卻生得這個 好兒子,若我得有這一子,此生大事畢矣 。」原來段子木家雖 小康,人便伶俐。卻不會做人,掙不出個芽兒,只有一女,為此這般欣羨。又向妻子誇獎,商量要贅他為婿。央白秀才做媒,問起年紀,兩下正是同年,一發喜之不盡。白秀才將段子木之意,達知張氏,張氏道 :「家寒貧薄,何敢仰攀高門。既不棄 嫌,有何不美。但只有此子,入贅卻是不能。若肯出嫁,無不從命 。」白秀才把此言回復段子木。本是宿世姻緣,慨然許允。 張氏也不學世俗合婚問卜,擇吉日行禮納聘,締結兩姓之好。
  可見:
  天緣有在毋煩卜,人事無愆不用疑。
  且說王原,資質既美,更兼白秀才訓導有方,一面教他誦讀,一面就與他粗粗裡講些書義。此際還認做書館中功課,尚不著意。到了十三四歲,學做文字,那時便留心學問。一日講到子游問孝、子夏問孝,乃問先生道 :「子游、子夏,是孔門高弟,列在四科。難道不曉得孝字的文理,卻又問於夫子?」
  先生道 :「孝者,人生百行之本,人人曉得,卻人人行不得。 何以見之?假如孝經上說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乃有等庸愚之輩,不以父母遺體為重。嗜酒亡為,好勇鬥狠,或至忘身喪命,這是無賴之徒,不足為孝。又有一等,貪財好色,但知顧戀妻子,反把父母落後,這也不足為孝。又有一等,日常奉養,雖則有酒有肉,只當做應答故事,心上全無一毫恭 敬之意,故譬諸犬馬,皆能有養,這也不足為孝。所以子游回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飲食盡能供奉,心上也知恭敬,或小有他事關心,便露出幾分不和順的顏色,這也不足為孝。子夏所以問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貪戀權位,不顧父母,生不能養,死不能葬,如吳起母死不奔喪之類,這也不足為孝。還有一等,早年家計貧薄,菽水藜藿,猶或不週,雖欲厚養,力不從心。及至後來一旦富貴,食則珍羞羅列,衣則玉帛贏餘,然而父母已喪,不能得享一絲一臠。所以說樹欲靜而風不寧,子欲養而親不在。故昔?魚有感,至於自刎。孝之一字,其道甚大,如何解說得盡 。」
  王原聽見先生講解孝字許多道理,心中體會一番,默然感悟,想道 :「我今已一十四歲,吃飯也知饑飽,著衣也知寒暖。 如何生身之父,尚未識面?母親雖言因避役他方,也不曾說個詳細。如今久不還家,未知是生是死,沒個著落。我為子的於心何安?且我今讀書,終日講論著孝弟忠信。怎的一個父親,卻生不識其面,死不知其處,與那母死不奔喪的吳起何異?還讀甚麼書,講甚麼孝?那日記故事上,載漢時朱壽昌棄官尋母,誓不見母不復還,卒得其母而歸。難道朱壽昌便尋得母,我王原卻尋不得父。須向母親問個明白,拚得窮遍天南地北,異域殊方,務要尋取回來,稍盡我為子的一點念頭 。」定了主意,也不與先生說知,急忙還家。張氏見他踉踉蹌蹌的歸來,面帶不樂之色,忙問道 :「你為何這般光景,莫非與那個學生合氣 嗎?」王原道 :「兒子奉著母親言語,怎敢與人爭論。只為想 著父親久不還家,不知當時的實為甚緣故出去,特回來請問母親,說個明白 。」張氏道:「我的兒,向來因你年幼,不曾與 你細說。你爹只為有這個祖遺幾畝田地,報充裡役,輪當經催。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是受苦不過,驀地孑身遠避。彼時只道他暫去便歸,那知竟成永別 !」王道:「既為田產當役,何 不將田來賣了,卻免受此分離之苦?」張氏道 :「初然也不料 這役如此煩難,況沒了田產,如何過活 。」王原道:「過活還 是小事,天倫乃是大節 。」張氏道:「總是命合當然,如今說 也無用,只索繇他罷了,你且安心去讀書 。」王原說:「母親 怎說這話,天下沒有無父的兒子。我又不是海上東方朔,空桑中大禹聖人,如何教我不知父親生死下落 。」張氏道:「這是 你爹短見,全不商量,拋了我出去,卻與你無乾 。」 王原道 :「當年父親撇下母親,雖是短見,然自盤古開天, 所重只得天地君親師五個字。我今蒙師長講得這孝字明白,若我為子的不去尋親,即是不孝,豈非天地間大罪人!兒意已決,明早別了母親就行 。」張氏笑道:「你到那裡去,且慢言你沒 處去尋,就教當面遇見,你也認不出是生身老子 。」王原道: 「正要請問母親,我爹還是怎生個模樣?」張氏道:「你爹身 材不長不短,紫黑面皮,微微裡有幾莖鬍鬚。在顴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一寸長毫無兩三根。左手小指曲折如鉤,不能伸直。這便是你爹的模樣。但今出去許多年,海闊天空,知在何處,卻要去尋,可不是做夢?」王原道 :「既有此記認,便容 易物色。不論天涯海角,到處尋去,必有個著落,尋不見誓不還家 。」
  張氏道 :「好孝心,好志氣。只是你既曉得有爹,可曉得 有娘麼?」王原道 :「母親十月懷胎之苦,三年乳哺之勞,以 至今日,自頂及踵,無一非受之於母親,如何不曉得有娘?」
  張氏道 :「可又來。且莫說懷胎乳哺的勞苦,只你父親出門時, 你才週歲,我一則要支持門戶,二來要照管你這冤家。雖然脫卸差役,還恐坐吃山空。為此不惜身命,日夜辛勤。那寒暑風霜,晏眠早起的苦楚,嘗了千千萬萬,才掙得住這些薄產,與你爹爭了個體面。你道容易就這般長大麼?你生來雖沒甚大疾病,那小災晦卻不時侵纏。做娘的常常戴著個愁帽兒,請醫問卜,賽願求神,不知費了多少錢鈔,擔了多少鬼胎。巴得到學 中讀書,這束脩尚是小事,又怕師長訓責驚恐,同窗學生欺負,那一刻不掛在肝腸。你且想,做娘的如此擔憂受苦,活孤孀守你到今。回頭一看,連影子只得四人,好不悽慘。你卻要棄我而去,只所情理上也說不過。還有一句話,父母總是一般。我現在此,還你未曾孝養一日,反想尋不識面的父親。這些道理,尚不明白,還讀甚麼書,講甚麼孝?尋父兩字,且須擱起,我自有主見在此。」
  王原聽娘說出許多苦楚,連忙跪下,眼中垂淚,說道 :「 兒子不孝,母親責備得極是。但父母等於天地,有母無父,便是缺陷。若父親一日不歸,兒子心上一日不安,望母親曲允則個。張氏道 :「罷,罷!龍生龍,鳳生鳳。有那不思家乞丐天 涯的父親,定然生這不顧母流落溝渠的兒子。你且起來,好歹待我與你娶妻圓娶。一則可完了我為母之事,二則我自有媳婦為伴。那時任憑你去,我也不來管你 。」王原無可奈何,只得 答應道 :「謹依慈命,後日別當理會。」起身走入書房中,悶 坐了一回。隨手取過一本書來,面上標著「漢書」二字,揭開看時,卻是漢高祖殺田橫,三十里輓歌,五百人蹈海的故事。
  大歎一聲,說 :「為臣的死不忘君,為子的生不尋父,卻不相 反 。」掩卷而起,雙膝跪倒階前,對於發誓道:「我王原若終 身尋父不著,情願刎頸而死,漂沉海洋,與田橫五百人精魂杳杳冥冥,結為知己 。」設誓已畢,走起來,把墨磨飽,握筆蘸 飽,向壁上題詩一首,詩云:
  生來不識有靈椿,四海何方寄此身。
  只道有用堪度日,誰知無父反傷神。
  生憎吳起墳前草,死愛田橫海上魂。
  寄語段家新婦語,齊眉舉案暫相親。
  王原不過十三四歲,還是個兒童,何曾想到做親。只為張氏有完婚之後,任憑出去的話,所以詩中兩句結語如此。是時天色已暮,張氏點燈進來,與他讀書。抬頭看見壁上字跡淋漓,墨痕尚濕。即舉燈照看。教兒子逐句念過,逐句解說。王願念到結尾兩句,低聲不語,滿面通紅。張氏道 :「我養你的身, 難道不識你的心。你只要新婦過門,與我作伴,方好去尋父,可是麼?但年紀還未,且耐心等到十六歲,出幼成丁,那時與你完親。便是出外,我也放心得下,如今且莫提起 。」王原見 母意如此,不敢再言,唯唯而已。心裡想,這兩年怎能得過。
  雖則如此說,畢竟光陰如白駒過隙,才看機柳舒芽,又看梧桐落葉。倏忽間,春秋兩度,王原已是十六歲。張氏果不失信,老早的央白先生到段家通達,吉期定於小春之月。段子木愛女愛婿,毫無阻難,備具妝奩嫁送。雖則田莊人家,依樣安排筵席,邀請親翁大媒,親族鄰舍,大吹大擂,花燭成婚。若是別個做新郎的,偏會篦頭沐浴,剃髮修眉,渾身上下,色色俱新,遍體薰香,打扮俏麗。見了新婦,眉花眼笑,妝出許多醜態。那王原雖則母親一般有衣服與他穿著,一來年紀小,二來有事在心,惟求姑媳恩深,那在夫妻情重。當此喜事,只是眉頭不展,面帶憂容。酒席間全不照管,略無禮節。親戚們無不動念,都道這孩子,怎地好似木雕偶人。他時金榜掛名,尚不見得,今夜洞房花燭,恐還未必。連丈人也道女婿光景大弗如昔。須臾席終客散,王原進房寢息。張氏巴不得兒子就種個花下子,傳續後代。那知新人是黃花閨女,未便解衣。新郎又為孝心未盡,也只和衣而臥。雖然見得成雙捉對,卻還是月下籠燈,空掛虛明。
  三朝廟見之後,即便收拾出門尋父。張氏打疊起行囊,將出一大包散碎銀兩,與他作盤費,說道:「兒,我本不欲放你出去,恐負了你這點孝心,勉強依從。此去以一年為期,不論尋得著,尋不著,好歹回來。這盤纏也只夠你一年之用。你縱不記我十六年鞠養之苦,也須念媳婦三日夫婦之情,切莫學父親飄零在外 。」王原道:「不瞞娘說,此行兒子尚顧不得母親, 豈能念到妻子。」回身吩咐段氏小娘子道:「你年紀雖則幼小,卻是王家新婦。母親單生得我,別無姑娘小叔,白此婆婆把你當著女兒,你待婆當著母親。兩口兒同心合意,便好過日。我今出去尋父,若尋得著,歸期有日。倘若尋不著,願死天涯,決不歸來。千斤擔子,托付與你。好生替我侍奉,莫生怠慢,只此永訣,更無他話 。」這小娘子才得三朝的媳婦,一些頭腦 不知,卻做出別離的事來。比著趙五娘六十日夫妻,也還差五十來日。說又說不出,話又話不得。既承囑咐,只得把頭點了兩點。張氏聽了這些話,便啼哭起來說 :「你爹出去時,說著 許多不吉利的話,以至如此。你今番也這般胡言,分明是他前身了。料必沒甚好處,兀的不痛殺我也 !」王原道:「死生自 有天數,母親不必悲傷 。」一頭拜別,一頭背上行囊便走。可憐張氏牽衣悲慟,說 :「你爹出去,今年一十五年,即使與我 覿面相逢,猶恐不似當年面目,何況你生來不認得他面長面短?向來常與你說,左顴有痣,大如黑豆,上有毫毛,左手小指,曲折不伸。只有這兩樁,便是的據,不知你可記得?然而也是有影無形,何從索摸?」王原道 :「此事時刻在念,豈敢 有忘?母親放手,兒子去矣,保重保重 。」毅然就別,若不是 生成這片尋父心腸:
  險化做溫嶠絕裙,又安望吳起奔喪。
  王原出門,行了幾步,想著白先生是個師長,如何不與他說一聲。重複轉身到館,將心事告知,求他早晚照顧家中,又央及致意丈人段子木。別過先生,徜徉上路。離了文安地方,去到涿鹿,轉望東行。真正踏地不知高低,逢人不辯生熟。假如古人有趙岐,藏在孫蒿複壁之中,又有個復馥,亡命剪須變形,逃入林慮山,都還有個著落。這王珣蹤跡無方,分明大海一針,何從撈摸?那王原只望東行,卻是何故」原來他平日留心,買了一本天下路程圖,把東西南北的道路,都細細看熟,又博訪了四方風土相宜。一來諒著父親是田莊出身,北去京師一路,地土苦寒,更兼近來時有風警,決然不往;西去山西一路,道路間關,山川險阻,也未必到彼;惟東去山東一路,風氣與故鄉相仿,人情也都樸厚,多分避到這個所在。二來心裡立個意見,以為東方日出,萬象昭明,普天幽沉闇昧之地,都蒙照鑒,難道我一點思父的心跡,如昏如夢,沒有豁然的道理?
  所以只望東行。看官,你道這個念頭,叫不得真真孝子,實實癡人?直問到人盡天通,方得雲開見日。後話慢題。
  且說王原隨地尋消問息,覓跡求蹤,不則一日,來到平原縣。正在城中訪問。忽聽得皂役吆呼,行人停步。王原也閃在旁邊觀看,只見儀仗鼓樂前導,中間抬著一座龍亭,幾位官員,都是朝衣朝冠,乘馬後隨。馬步高低,搖動那佩聲叮叮噹當,如鐵馬戰風。王原向人詢問此是為何,有曉得說道 :「是知縣 相公,六年考滿,朝廷給賜誥命,封其父母 。」王原道:「父 母可還在麼?」其人答言 :「那第一騎馬上的不是太老爺?太 夫人也在衙中 。」王原聽了,吹口氣道:「咳!孝經上說:『 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這官人讀書 成名,父母得受皇封,正與孝經之言相合,亦可無憾矣。像我王原,不要想有此一日,但求生見一面,也還不能,豈不痛哉!
  「傷感一番,又往他處。日曆一方,時履一地,自出門來,已 經兩番寒暑,毫無蹤影。
  轉到山東省城濟南府,這區處左太行右滄海,乃南北都會,地方廣大,人民蕃庶。王原先踏遍了城內,後至城外。行至城樂,見有一所廟宇,抬頭看時,牌額上標著「閔子騫祠」四個大字。暗道 :「閔子乃聖門四科之首,大賢孝子。我今日尋父, 正該拜求他一番 。」遂步入祠中,叩了十數個頭,把胸中之事, 默禱一遍,懇求父親早得相會。禱罷出祠,思想當年閔子為父御車,乃有「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之語,著孝名於千載。
  我王原求為父御車而不可得,真好恨也!
  一日行至長清驛,只見驛前一簇轎馬車輛,驛中走出一個白胖老婦人來上轎。隨從人也各上馬,簇擁而去。驛人們互相說道 :「這老媽媽真好個福相,可知生下這個穿莽腰玉的兒子, 今番接去好不受用哩 。」內中一個道:「兒子拋別了三十多年, 今方尋著,也不算做十分全福 。」王原聽了這話,近前把手拱 一拱,說道 :「借問列位老爺,轎中是哪一位官員的太奶奶? 「驛子答道:「小哥,俺們也不知他詳細。據他跟隨的說,是司禮監李太監的母親。李太監是福建人,自幼割掉了那活兒,選入宮中。至今已有三十餘年,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十分富貴。因想著母親,特地遣人到福建尋訪著了,迎接進京哩 。」 王原聽罷,便放聲號哭。眾人齊問 :「你這人為甚啼哭,莫非 與李太監也有甚瓜葛麼?」王原含淚答道 :「小子與他並無瓜 葛,只為心中有事,不覺悲痛。小子姓王名原,父親名喚王珣,母親張氏,家住順天府文安縣城外廣化鄉中。父親當年生我才得週歲,因避役走出,一去不歸,小子特來尋訪。適來見說李太監母子隔絕三十餘年,正與王原事體相同。他的母親便尋著了,我的父親不知還在哪裡。觸類感傷,未免悽慘。我父親左顴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毫毛兩三根,右手小指曲折如鉤,不能伸直,只此便是色認。列位老爹中,可有知得些蹤影的麼?
  即或不知,乞借金口,與我傳播,使吾父聞知,前來識認。若得父子相逢,生死銜感 !」一頭說,還哭個不止。眾人聽了, 有的便道 :「好個孝子,難得,難得!只是我這裡不曾見這個 人,你還往別處去尋 。」有的便道:「自來流落在外的,定然 沒結果。既出門年久不歸,多分不在了,不如回去奉養母親罷。
  「王原聞言,愈加悲泣,眾人勸住,又往他外。 看官,你道這太監之母:是真是假?原來李監從幼被人拐騙到京師,賣與內宮,便閹割了,教他讀書識字起來,直做到司禮監秉筆。身既富貴,沒個至親。想念其母,遣人到故鄉訪問,雖然尚在,卻是貧苦。使人接取入京,李監出迎,舉超一覷,見其母容顏憔悴,面目黧黑,形如餓莩,相似貧婆,自己不勝羞慚,向左右道 :「此非吾母,可另訪求。」其母將他生 年月日,其身上有疤痕,都說出來,也只是不信。為子的既不認母,手下人有甚好意,即忙扶出,撇在長安街上。可憐這老婆婆,流落異鄉,沿門求乞,不久死於道途。李監醉後,道出真言,說 :「我這般一個人,不信有恁樣個娘。」使人解意, 復到福建,卻尋這白胖老婦人,取入京去。這婦人是誰?此婦當年原是娼妓,年長色衰,擇人從良。有人願娶,他卻不就。
  他若願了,人又不要。再弗能偶湊。因向一個起六壬數的術士,問取終身。那術土許他年至六十,當享富貴之養,彼時老娼如何肯信?不道蹉跎歲月,到底從人不成,把昔年積攢下幾兩風流錢,慢慢的消磨將盡。其年恰好六十臨頭,遇巧李監所使,要覓個人材出眾的老婦人,假充其母,正尋著了他。老娼想起術土之言有驗,欣然願往。行至杭州,有織造太監聞知,奉承李監,向軍門討個馬牌與來使,一路驛遞,起拔夫馬相送,直至京都。李監見了便道 :「這才是我的母親。」相向慟哭。奉 養隆厚,十餘年而歿。李監喪葬哀痛,極盡人子之道。後李監身死,手下人方才傳說出來,遂做了笑話。有詩為證:
  美儀假母甘供養,衰陋親娘忍棄捐;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旁人勢利看。
  按下散文。再說王原,行求到兗州曲阜縣,拜了孔陵,又尋至鄒縣。經過孟子廟前,一邊是子思作中庸處,有座碑石;一邊是孟母斷機處,有個扁額,題著「三遷」兩字,與子思作中庸碑,兩相對峙。王原未免又轉個念頭,道 :「孟母當年三 遷教子,得成大儒之名。我娘教養我成人長立,豈非一般苦心。
  那書上說,孟子葬母,備極衣衾棺槨之美,則其平日孝養可知。
  吾母吃了千萬辛苦,為子的未曾奉養一日。為著尋父遠離,父又尋不得,母又不能養,可不兩頭不著 !」思想到此,又是一 場煩惱。從來孝思感動,天地可通。如古時丁公藤救父,井中老鼠得收母骨,皆歷歷有據。偏有王原,如此孝心尋父,卻終不能遇。在山東地面,盤旋轉折,經歷之處,卻也不少。怎見得?那山東乃:
  奎婁分野,虛危別區。本為薛郡,在春秋魯地之餘;既屬齊封,論土色少陽之下。滋陽曲阜,泗水夾鄒滕;巨野東平,魚台連汶上。固知河濟之間,山川環帶。若問青齊之境,地裡廣沃。博興高苑,昌樂壽光。蒙陰沂水及臨淄,朐益安諸過日照。東道諸雄,號稱富衍。說不盡南北東西,數得來春秋冬夏。
  百年光景幾多時,十載風塵霎地過。
  王原在齊魯地上,十年飄泊,井邑街衢,無不穿到,鄉村丘落,盡數搜尋。本來所帶零碎銀兩,早早用完。行囊也都賣訖,單單存得身上幾件衣服。況且才離書館,不要說農莊家鋤頭犁耙,本分生涯,全然不曉。就是醫卜星相,江湖上說真賣假,捏李藏謎,一切賺錢本事,色色皆無。到此流落在他州別縣,沒奈何日則沿門乞食,夜則古廟棲身,或借宿人家簷下。
  不時對天禱告,求得見生父一見,即死填溝壑,亦所不惜。可憐這清清白白一個好後生,弄得烏不三,白不四,三分似人,七分像鬼。認得的,方信是孝子下稍;不認得的,只道是卑田院的宗支,真好苦也!又時值上冬天氣,衣單食缺,夢寐不寧。
  朦朧合眼,恰像在家時書房中讀書光景。取過一本書來,照舊是本漢書,揭開一看,卻依先是田橫被殺,三十里輓歌,五百人蹈海這段故事。醒來思想道 :「回橫烈士,我何敢比他。難 道不能像其生時富貴,只比他死時慘毒不成。且我又非謀王奪霸,強求富貴的人,定不到此結局。只是田橫二字,不得不放在心上 。」
  何期事有湊巧,一日尋訪到即墨縣,這所在乃膠東樂土,三面距海。聞得人說,東北去百里,海中有一山,名曰田橫島,離岸止有二十五六里。王原聽了這話,一喜一懼。所喜者田橫二字,已符所夢,或者於此地遇著父親也未可知。所懼者資費已完,進退兩難,或該命盡於此。又想起昔年曾設誓道,尋父不著,情願自盡,漂沉海洋,與田橫五百人精魂相結。今日來到此處,已與前誓暗事,多分是我命盡之地了。好歹渡過島去,訪求一番,做個結局。遂下山竟至海濱,渡過田橫島。
  原來隔岸看這山,覺得山勢大。及至其地,卻見奇峰秀麓,重重間出,頗是深邃。轉了幾處徑道,不覺落日銜山,颶風大作。又抹過一個林子,顯出一所神祠。就近觀之,廟宇傾頹,鬆楸荒莽,也無榜額,不知是何神道。想來身子疲倦,且權就廟中棲息一宵,再作道理。步將入去,向神道拜了兩拜。但見塵埃堆積,席地難容。無可奈何,只得將身臥在塵中,卻當不過腹內空虛,好生難忍。復掙起身,欲待往村落中求覓些飲食。
  遙空一望,煙火斷絕,鳥雀無聲,也不見一個男女老少影子。
  方在徬徨之際,忽然現出一輪紅日,正照當天,見殿庭廊下,一個頭陀炊飯將熟。私喜道 :「不該命絕,天使這和尚在此煮 飯 。」便向前作揖,叫聲:「老師父!可憐我遠方人氏,行路 饑餒,給我一碗半碗充饑 。」這和尚就把缽盂洗一洗,盛著飯 遞過來說 :「這是莎米飯,味苦不堪入口。我與你澆上些肉汁 調和,方好下咽 。」王原接飯在手,慌忙舉箸。那和尚合掌念 起咒來,高聲道 :「如來如來,來得好,去得好。」忽地祠門 軋的一聲響,撒然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天色已明。只見一個老人頭戴鶡冠,手攜竹杖,走將進來,問道 :「你是何人,卻 臥在此?」王原道 :「小人遠方人,尋父到此。昨因天晚,權 借一宿 。」老者道:「遠方還是哪處,姓甚名誰,你父在外幾 時了?」王原仍將姓名家鄉並訪父緣故,一一說與。老者聽了,點頭道 :「好孝子,好孝子!但你父去向,沒些影響,卻從何 處索摸。老漢善能詳夢,你可有甚夢兆,待我與你詳一詳,看可還尋得著 。」王原道:「夜來剛得一夢,心里正是狐疑,望 乞指教 。」乃將所夢說出。老者道 :「賀喜,賀喜。日午者南方火位,莎草根藥名附子,調以肉汁,肉汁者膾也,膾與會字,義分音葉,乃父子相會之兆。可急去南方山寺求之,不在此山也 。」王原下拜道:「多謝指教!若果能應夢,決不忘大德。 「連叩了三四個頭,抬起眼來,不見了老者,驚異道:「原來 是神明可憐我王原,顯聖指迷 。」復朝上叩了幾個頭,離卻土 祠,仍還舊路。
  此時心裡有幾分喜歡,連饑餒都忘了。但想不知是何神明,如此靈感。行至村前.詢問土人。土人答言此乃昔日齊王田橫,漢王得了天下,齊王奔到此島,島中百姓深受其惠,後被漢王逼去,自盡於屍鄉。島中人因感其德,就名這島為田橫島,奉為土神,極是靈應。王原道 :「原來神明就是田橫。」暗想一 發與前夢相合,此去父親必有著落。又問 :「既如此靈應,怎 的廟宇恁樣傾頹,地方上不為修茸?」土人道 :「客官有所不 知。這廟宇當初原十分齊整,香火也最盛。連年為賦役煩重,人民四散避徙,地方上存不多幾戶。又皆窮苦,無力整理,所以日就敗壞。」王原聽罷,別了土人。一頭走一頭歎道 :「只 道止有我爹,避役遠出,不想此處亦然。若論四海之大,幅員之廣,不知可有不困於役的所在。噫!恐怕也未必 。」自言自 語,不顧腳步高低,奔出島口,依原渡過對岸。因認定向南方山寺求之的話,自此轉向南走,只問山岩寺院去跟尋。晝行夜禱,不覺又經月餘。卻由清源而上,渡過淇水。來到河南衛輝府輝縣境內,訪問得有個夢覺寺,是清淨叢林。急忙就往。時入隆冬,行到半途,大雪紛飛,呵氣成冰。王原衝寒冒雪,強捱前去。及趕至夢覺寺前,已過黃昏。其時初月停光,朔風捲地,古人有雪詩道得好:
  千山鳥飛絕,萬境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王原雖則來此,暮雪天寒,寺中晚堂功課已畢,鐘磬寂然,約有定更天氣。寺門緊閉,只得坐在門口盤陀石上,抱膝打盹。
  嚴寒徹骨,四肢都凍僵麻木。且莫說十餘載的風霜苦楚,只這一夜露眠冰雪,也虧他熬忍,難道不是個孝子。捱到天曉,將雙手從面上直至足下,細細揉摩一番,方得血氣融通,回生起死。須臾和尚開門出來,王原便起身作個揖道 :「長老,有滾 水相求一碗蕩寒 。」那和尚把他上下仔細一覷,衣服雖然襤褸, 體貌卻不像乞丐,問道 :「你是何人,清早到此?」王原道: 「小子文安人,前來尋訪父親。昨晚遇雪,權借山門下暫棲一 宿 。」和尚道:「阿彌陀佛,這般寒天,身上又單薄,虧你捱 這一夜。倘然凍死了,卻怎麼好?」王原道 :「為著父親,便 凍死也說不得 。」和尚道:「好個孝子,可敬可敬!敢問老居 士離家幾時了,卻來尋覓?」王原道 :「老父避役出門,今經 二十六年。彼時小子生才週歲,不曾識面。到十六歲,思念親恩,方出門訪求。在山東遍處走到,蒙神人托夢指點,說在南方山寺,故爾特尋至此 。」和尚聽了,說道:「既有這片孝心, 自然神天相助。且請入裡面,待我與住持說知,用些齋食,等 待雪霽去罷 。」王原道:「多謝長老,只是攪擾不當。」和尚 道 :「佛門總是施主的錢糧,若供養你這個孝子,勝齋那若干 不守戒律的僧人 。」王原道:「小子尋父不得,方竊有愧,怎 敢當孝子二字。原來法林老和尚,因王珣初來時,眾僧計論錢財,剝了面皮。自此吩咐大眾,凡四方貧難人來投齋,不可拒卻。或願出家,便與披髮,開此方便法門,勝於看經念佛。為此這管門僧,便專主留王原人去。
  當下引入了山門,一路直至香積廚中。飯頭僧一眼望見,便道 :「米才下鍋,討飯的花子,早先到了。快走出去,住在 山門口,待早齋時把你吃便了。」管門僧道:「此位客官不是求乞之人,乃尋親的孝子,莫要囉? 。」回頭對王原道:「客 官且入此梳洗,待我去通知大和尚 。」又叫道:「王老佛,可 將一盆熱湯來,與這客官洗面 。」灶前有人應聲曉得,管門僧 吩咐了,轉身入內。只見燭前走出一個道人,舀了一盆熱湯捧過來說 :「客官洗面。」王原舉目一覷,看那道人髮鬚皓然, 左顴骨有黑痣如豆,兩三莖毫毛堅起,正與母親所言相同。急看右手小指,卻又屈曲如鉤。心裡暗道 :「這不是我父親是誰? 「忙問道:「老香公可是文安人姓王麼?」老道人道:「正是。 客官從不相識,如何曉得?」王原聽了,連忙跪倒,抱住放聲哭道 :「爹爹,你怎地撇卻母親,出來了許多年數,竟不想還 家,教我哪一處不尋到。天幸今日在此相遇 !」王珣倒吃了一 驚道 :「客官放手,我沒有什么兒子,你休認錯了。」雙手將 他推開要走。驚動兩廊僧眾,都奔來觀看。
  法林老和尚聽見管門僧報知此事,記得王珣是文安人,當年避役到此,計算年數,卻又相同,多分是其兒子。正走來要教他識認,卻見兒子早已抱住父親不放,哭道 :「爹爹,如何 便忘了,你出門時我還在襁褓,乳名原兒,虧殺母親撫養成人,十六歲上娶了媳婦,即立誓前來尋訪爹爹。到今十二個年頭,走遍齊魯地方。天教在田橫島得莎米飯之夢,神靈顯聖,指點到此,方得父子相逢,怎說沒有兒子的話?快同歸去,重整門風,莫使張氏母親懸懸掛念 。」說罷又哭。王珣聽了,卻是夢中醒來一般,眼中淚珠直迸,撫著王原,念淚說道 :「若恁地 話起來,你真個是我兒子。當年我出門時,你才過一周,有甚知識,卻想著我為父的,不憚十餘年辛苦,直尋到此地 。」口 中便說,心裡卻追想昔時。為避差役,幡地離家,既不得為好漢。撇下妻子,孤苦伶仃,撫養兒子成人,又累他東尋西覓,歷盡饑寒,方得相會。縱然妻子思量我,我何顏再見江東父老。
  況我世緣久斷,豈可反入熱鬧場中。不可,不可!搵住雙淚,對王原道 :「你速速歸去,多多拜上母親,我實無顏相見。二 來在此清淨安樂,身心寬泰,已無意於塵俗。這幾根老骨頭,願埋此輝山塊土。我在九泉之下,當祝頌你母子雙全,兒孫興旺 。」道罷,擺脫王原之便奔。王原向前扯住,高叫道 :「爹爹不歸,辜負我十年訪尋,我亦無顏再見母親,並新娶三朝媳婦段氏。生不如死,要性命何用 !」言訖,將頭向地上亂搗, 鮮血迸流。法林和尚對王珣道 :「昔年之出,既非丈夫。今日 不歸,尤為薄倖。你身不足惜,這孝順兒子不可辜負。天作之合,非人力也。老僧久絕筆硯,今遇此孝順之子,當口占一偈,送你急歸,勿再留也 !」隨口念出偈道:
  豐乾豈是好饒舌,我佛如來非偶爾。
  昔日曾聞呂尚之,明時罕見王君子。
  借留衣缽種前緣,但笑懶牛鞭不起。
  歸家日誦法華經,苦惱眾生今有此。
  王珣得了此偈,方肯回心。叩頭領命,又拈香禮拜了如來,復與大眾作別。隨著兒子出了夢覺寺,離了輝縣,取路歸家。
  王原尋到此處,費了十二年功夫,今番歸時,那消一月。王珣至家,見了張氏妻子,悲喜交集。段氏媳婦,參拜已畢,整治酒筵。夫妻子媳同飲,對照殘缸,相逢如夢。二十六年我景,離合悲歡,著著是真。那時哄動了鄰舍親戚,親家段子木、先生白秀才,齊來稱賀。王珣自夢覺寺歸文安縣,年已六十四歲,那王本立年二十七歲。以後王本立生男六人,這六個兒子,又生十五個孫子。其十五個孫子,又生曾孫二十有二。王珣夫婦,齊登上壽,子子孫孫,每來問安,也記不真排行數目,只是一笑而已。當初王珣避役,以後王本立尋父,都只道沒甚好結果,誰承望以此地位。看官,你道王家恁般蕃盛,為甚緣故,那王本立:
  只緣至孝通天地,贏得螽斯到子孫。
  從此耕田讀書,蟬聯科甲。遠近相傳,說王孝子孝感天庭,多福多壽多男子,堯封三祝,萃在一家。好教普天下不顧父母的頑妻劣子,看個好樣。後人有詩為證:
  避役王殉見識微,天降孝子作佳兒。
  田橫島上分明夢,夢覺庵中邂逅時。
  在昔南方為樂地,到今莎草屬庸醫。
  千秋萬古文安縣,子子孫孫世所奇。

第四回   瞿鳳奴情愆死蓋
一點靈光運百骸,經綸周慮任施裁。
  體教放逐同奔馬,要使收藏似芥荄。
  舉世盡函無相火,幾人能作不燃灰。
  請君細玩同心結,斬斷情根莫浪猜。
  話說人生血肉頑軀,自懷抱中直至蓋棺事定,總是不靈之物。惟有這點心苗,居在胞膈之內。肺為華蓋,大小腸為溝渠。
  兩腎藏精蓄髓,葆育元和,所以又稱命門,然皆聽憑心靈指揮。
  有時退藏於密,方寸間現出四海八垓。到收羅在芥子窩中,依然沒些影響,方知四肢百骸,不過借此虛守則,立於天地之間。
  臭皮囊不多光景,有何可愛。說到此處,人都不信,便道 :「 無目將何為視,無耳將何為聽,無鼻如何得聞香臭,無口如何得進飲食,養得此身,氣完神足,向人前搖擺?總然有了眼耳口鼻,若不生這兩道眉毛相配,光禿禿也不成模樣。所以五官中說眉為保壽,少不得要他襯貼。何況手能舉,腳能步,如何在人身上,只看心田一片?好沒來歷 。」這篇話說,卻像有理。 然不知自朝官宰相,以及漁樵耕牧,那一個不具此五官手足。
  如何做高官的,談到文章,便曉得古今來幾人帝、幾人王、幾人聖賢愚不肖。談到武略,便曉得如何行兵,如何破敵,怎生樣可以按伏,怎生樣可以截戰。若問到漁樵耕牧以下一流人,除卻刀斧犁鋤,釣罾蓑笠,一毫通融不得。難道他是沒有眼耳口鼻的?只為這片心靈彼此不同,所以分別下小人君子。還有 一說,此心固是第一件為人根本。然辯賢愚,識貴賤,卻原全仗這雙眼睛運用。若沒了這點神光,縱然心靈七竅,卻便是有天無日,成何世界。但這雙眼,若論在學士佳人,讀書寫字,刺繡措鸞,百工技藝,執作經營,何等有用,何等有益。單可惜趁副了浪子蕩婦,輕佻慢引,許多風月工夫,都從茲而起。
  且莫說宋玉牆東女子,只這西廂月下佳期,皆因眼角留情,成就淫奔苟合勾當,做了千秋話柄。據這等人看來,反不如心眼俱蒙,到免得傷了風化。閒話休題,如今單說一個後生,為此方寸心花,流在眼皮兒上,變出一段奇奇怪怪的新聞。直教:
  同心結綰就鴛鴦,死骷髏妝成夫婦。
  話說嘉興府,去城三十里外,有個村鎮,喚做王江涇。這地方北通蘇、鬆、常、鎮,南通杭、紹、金、衢、寧、台、溫、處,西南即福建、兩廣。南北往來,無有不從此經過。近鎮村坊,都種桑養蠶織綢為業。四方商賈,俱至此收貨。所以鎮上做買做賣的挨擠不開,十分熱鬧。鎮南小港去處,有一人姓瞿號濱吾,原在絲綢機戶中經紀,做起千金家事。一向販綢走汴粱生理,不期得病身殂,遺下結髮妻子方氏,年近三十四五。
  一個女兒,小名鳳奴,才只十二歲。又有十來歲一個使女,名喚春來。還有一房伴當,乘著喪中,偷了好些東西,逃往遠方。
  單單存這三口過活,並無嫡親叔伯尊長管束。
  俗言道得好 :「孤孀容易做,難得四十五歲過。」方氏年不上四旬,且是生得烏頭黑鬢,粉面朱唇。曲彎彎兩道細眉,水油油一雙俏眼,身子不長不短,娉婷嫋娜,體段十分妖嬈。
  丈夫死去雖說倏忽三年,這被裡情趣,從冷淡中生出熱鬧來,擒之不著,思之有味,全賴著眼無所見,耳無所聞,深閨內苑,牢籠此心。已槁之木,逢春不發,既寒之灰,點火不燃,才是真正守寡的行徑。那知方氏所居,只有三進房屋。後一帶是廚灶臥房,中一帶是客座兩廂,堆積些米穀柴草。第一帶沿街,正中間兩扇大門,門內一帶遮堂門屏,旁屋做個雜房,堆些零星什物。方氏日逐三餐茶飯以外,不少穿,不少著,鎮日裡無聊無賴。前前後後,一日走下幾十回,沒情沒緒,單單少一件東西。咳!少甚麼來,不好說,不好說。只可恨有限的歲月,一年又是一年,青春不再,無邊的煩惱,一種又是一種,野興頻來。一日時當三月,百花開放,可愛的是:
  多情燕子成行,著意蜂兒作對。那燕子雖是羽毛種類,雌雄無定。只見啾啾唧唧,一上一下,兩尾相聯,偏湊著門欄春色。那蜂兒不離蟲蟻窠巢,牝牡何分。只見咿咿唔唔,若重若疊,雙腰交撲,描畫就花底風光。
  方氏正倚著門屏邪視,只見一個後生,撇地經過。頭戴時新密結不長不短鬢帽,身穿秋香夾軟紗道袍,腳穿玄色淺面靴頭鞋,白綾襪上,罩著水綠縐紗夾襖,並桃紅縐紗褲子。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掛著蜜蠟金扇墜,手指上亮晃晃露著金戒指。渾身輕薄,遍體離披,無風搖擺,回頭掣腦的踱將過去。
  這後生是誰?這後生姓孫名謹,表字慎甫,排行第三,人都叫他為孫三郎。年紀二十以外,父母盡亡,娶妻劉氏,頭胎生子,已是六歲。家住市中,專於販賣米穀為業,家貲巨萬。此人生來氣質恂恂,文雅出眾。幼年也曾讀書寫字,雖不會吟詩作賦,卻也有些小聰明。學唱兩套水磨腔曲子,弦索簫管,也曉得幾分。只因家道饒裕,遍體綺羅,上下截齊。且又貼襯些沉速生香,薰得滿身撲鼻,是一個行奸賣俏的小伙子,使錢撒漫的大老官。
  不想這日打從方氏門首經過,這一雙俊俏偷情眼,瞧見方氏倚著門屏而立,大有風韻,便有些著魂。所以走了過去,又復回頭觀望。這方氏本又是按捺不下這點春情的半老佳人,一見了孫三郎如此賣弄,正撥著他的癢處。暗想道 :「天地間那 得有這碗閒飯,養著這不癡不呆,不老不少,不真不假,不長不短的閒漢子。這老婆配著他,卻也是前緣有定 。」心裡是這 等想,歎口氣回身折轉進去。又暗想道 :「不知這人可還轉來? 「才轉這念,卻有幾個兒童叫道:「看狗起,看狗起。」卻是 甚的來?時當三月,不特蟲鳥知情,六畜裡頭,惟有狗子是人養著守宅的,所以沿階倒巷,都是此種。遇著春見發作,便要成群。古人有俚言幾句道得好:
  東家狗,西家狗,二尾交聯兩頭扭。中間線索不分明,漆練膠黏總難剖。若前或後團團拖,八腳高低做一肘。這家傾上水幾盆,那家遏上灰半簍。人固要知羞,狗自不嫌丑。平空一棒打將開,垂尾低頭各亂走。
  只可笑方氏既要進門,聽此一句沒正經說話,轉身出頭一看,若是街坊上有人,他也自然進去,只因是幾個小孩子,站在那裡看。方氏一點無名相火,直觸起來,不知眼從心上,又不知心從眼上,驀突突攪得一腔火熱,酥麻了半個身體。那三郎又走不多遠,也聽得孩子們叫笑,正在方氏門前,故意折轉身來,如順風落葉,急水游魚,剛剛正見方氏在那裡觀看。方氏招眼望見孫三郎,已在面前,自覺沒趣,急急掩上遮堂門扇,進內去了。孫三郎隨口笑道 :「再看一看何妨。還不曾用到陳 媽媽哩 !」只因這一看不打緊,頓使那些: 糶糴賈小成擲果潘安,冰櫱娘半就偷香韓壽。
  也是夙世冤孽,孫三郎自見方氏之後,魂夢顛倒,連米行生意,都不經心。又打聽得是個孤孀,家裡又無男人,大著膽日逐在他家門首擺來擺去。那方氏心裡,也有了這個後生,只 是不曉得他姓張姓李。這一點沒著落的閒思想,無處發付,也不時走到門前張望,急切裡又兩不相值。
  一日,方氏正在堂中,忽聽得門首鑼聲當當的響,許多小兒女,嘈嘈雜雜。方氏喚春來同走出去覷看,原來是弄猢猻的花子,肩挑竹籠,手牽猢猻,打著鑼,引得這些小兒女,跟著行走。這花子見方氏開門來看,便歇下籠子,把鑼兒連敲幾下,口裡哩嗹羅嗹唱起來。這猢猻雖是畜類,善解人意,聽了花子 曲兒,便去開籠,取臉子戴上,扮一個李三娘挑水。方氏叫春來喚出女兒同看。那些左鄰右舍,並過往的人,頃刻就聚上一堆。大凡緣有湊巧,事有偶然,正當戲耍之際,恰好孫三郎也撞過來。這猢猻又換了一出,安安送米,裝模做樣,引得眾人齊笑。孫三郎分開眾人,擠上一步,解開汗巾,拈出錢把一塊銀子,賞與花子。說 :「李三娘挑水,是女娘家沒了丈夫;安 安送米,是兒子不見了母親,如此苦楚,扮他怎的。不如扮個張生月下跳牆,是男女同歡。再不然扮個彩蘋扶著無雙小姐,同會王仙客,是尊卑同樂。」那花子得了采頭,憑他饒舌。方氏舉眼一覷,正是那可意人兒,此時心情飄蕩,全無話說。那風奴年已一十五歲,已解人事,見孫三郎花嘴花舌,說著渾話,把娘一扯說道 :「進去,進去。可恨這後生,在那裡調嘴,我 們原不該出來觀看 。」方氏一頭走,說道:「真金不怕火,憑 他調嘴何妨 。」口中便如此說,心裡卻捨不下這個俏麗後生, 恨不得就摟抱過來,成其好事。這場猢猻扮戲,分明又做了佛殿奇逢。
  方氏時時刻刻記掛那人,只是徑路無媒,到底兩情相隔。
  朝思暮想,無可奈何。一日,忽地轉著一念道 :「除非如此如 此,方可會合 。」背著女兒,悄地叫過春來說道:「你到我家 來,卻是幾歲?」春來道 :「記得來時是七歲,今歲十三歲, 在娘子家,已六年了。」方氏道:「你可曉得,這六年間,不少你穿,不少你吃,我平日又不曾打罵你,這養育之恩,卻也不小。你也該知恩報恩 。」春來道:「我年紀小,不曉得怎麼 恩,怎麼報。但憑娘子吩咐 。」方氏笑道:「我也不好說得。 「春來道:「娘不好說,教我一發理會不來。」方氏道:「你 可記得,前日首猢猻撮把戲,有一個小後生,解汗巾上銀子,賞那花子麼?」春來道 :「前日娘同鳳姐進來時,看撮戲的人, 都說還虧了孫三官人,不然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如此想就是這個人了。我常出去買東西,認得他住在市中大橋西堍下,向沿河黑直楞門內,是糶糴糧食小財主 。」方氏道:「正是,正 是。今後你可坐在門首,若見孫三官來,便報我得知。切不可漏此消息,與鳳姐曉得。後來我備些衣飾物件,尋一個好對頭嫁你 。」這十三歲的丫頭,有甚不理會,帶著笑點點頭兒,牢 記在心。日逐到門首守候,見孫三郎走來,即忙報與方氏。方氏便出來半遮半掩,賣弄風情。漸漸面紅,漸漸笑臉盈腮,秋波流動,把孫三郎一點精靈,都勾攝去了。
  孫三郎想道 :「這女娘如此光景,像十分留意的。我拚一會四顧無人之際,撞進門去,摟抱他一番。他順從不消說起,他不順從,撒手便出。他家又沒別個男子,不怕他捉做強姦。
  「心上算計已定,這腳步兒愈覺勤了。一日走上四五六遭,挨 到天色將暮,家家關門掩戶,那方氏依然露出半個身軀,倚門而立。孫三郎瞻前顧後.見沒有人,陡起精神,踏上階頭,屈身一揖,連稱 :「瞿大娘子,瞿大娘子 。」叫聲未了,隨勢搶向前,雙手摟定。方氏便道 :「孫三官好沒正經。」口裡便說, 身卻不動。忙將手去掩大門,一霎時,弄出許多狂蕩來。
  一個雖則有家有室,才過二十以外,精神倍發,全不懼風月徐娘;一個既已無婿無夫,方當四十之前,滋味重投,盡弗辭顛狂張敞。
  狂興一番,兩情難捨,緊緊抱住,接唇咂舌,恨不得並作一個。方氏低低叮嚀道 :「我寧節三年,並沒一絲半線差池。 自從見你之後,不知怎地攝去了這點魂靈。時刻牽掛,今日方 得遂願。切莫泄漏與人,壞我名頭。你得空時,就來走走,我叫丫頭在門首守候。」孫三郎道:「多蒙錯愛,怎敢泄漏。但得此地相敘,卻是不妥。必得到你房中?上,黏皮著骨,恩恩愛愛的頑耍,才有些趣味 。」方氏道:「房中有我女兒礙眼, 卻乾不得。中堂左廂,止堆些柴草,待我收拾潔淨。堂中有一張小榻,移來安設在內,鎖著房門,鑰匙倒留你處。你來時,竟開鎖入去,拴著門守候,我便來相會。又省得丫頭在門首探望,啟人疑心 。」孫三郎道:「如此甚妙。」方氏隨引進去, 認了廂房。又到裡邊取了一把鎖,將鑰匙交與了孫三郎,然後開門。方氏先跨出階頭,左右打一望,見沒人行走,把手一招,孫三郎急便閃出,搖搖擺擺的去了。
  方氏到次日,同春來把左廂房柴草搬出外面空屋內堆置。
  將室中打掃得塵無半點,移小榻靠壁放下,點上安息香數十根,熏得滿室香噴噴的。先把兩個銀戒指賞著春來,教他觀風做腳,防守門戶。自此孫三郎忙裡偷閒,不論早晚,踅來與方氏盡情歡會。又且做得即溜,出入並無一人知覺。更兼鳳奴生性幽靜,勤於女工,每日只在房中做些針指,外邊事一毫不管,所以方氏得遂其欲。兩下你貪我愛,著戀纏綿,調弄得這婆娘如醉如癡,心窩裡萬千計較,癡心妄想,思量如何做得個長久夫妻。
  私忖道 :「他今年才二十三歲,再十年三十三歲,再十年四十 三,還是個精壯男子。我今年三十八,再十年四十八,再十年五十八,可不是年老婆婆?自古道:男於所愛在容貌。倘我的顏色凋殘,他的性情日變,卻不把今日恩情,做了他年話柄,貽笑於人,終無結果。不若使女兒也與他勾上,方是永遠之計。
  我女兒今方十五,再十年二十五,再十年三十五,還不及我今年的年紀。得此二十年往來,豈不遂我心願。只是教孫郎去勾搭吾女容易,教吾女去勾搭孫郎倒難。自古道:女子偷郎隔重紙,男子偷女隔重山。如今卻相反其事,怎生得個道理 。」心 上思之又思,沒些把柄。等孫三郎來會時,到與他商議。
  孫三郎聽見情願把女兒與他勾搭,喜出望外,謝道 :「多 感恩情,教我怎生樣報答 。」方氏道:「那個要你報答,只要 一心到底,便足夠了 。」孫三郎就發誓道:「孫謹後日倘有異 心,天誅地滅,萬劫戴角披毛 。」方氏道:「若有此真心,也 不枉和你相交這場。但是我女兒性子執滯,急切裡挑動他不得,如何設個法兒,使他心肯 。」孫三郎想了一想,說:「不難, 不難!今晚你可如此如此,把話兒挑撥。他須是十五歲,男女勾當,量必也知覺了。況且你做娘的,能個教他覓些歡樂,萬無不願之理 。」方氏道:「是便是,教我羞答答,怎好啟齒。」孫三郎道:「自己兒女,有甚麼羞。」方氏又沉吟了一回, 答道 :「事到其間,就是羞也說不得了。但我又是媒人,又是 丈母,理數上須要著實周到 。」孫三郎也笑道:「若得成就好 事,丈母面上,自當竭力孝順。只是今日沒有好東西奉敬大媒,先具一物,暫屈少敘何如?」兩下說說笑笑,情濃意熱,摟向榻上,歡樂一番,方才別去。
  話休煩敘。當日晚間,方氏收拾睡臥,在?上故意翻來覆去,連聲歎氣。鳳奴被娘擾攪,也睡不著,問道 :「母親為何 這般愁悶?」方氏道 :「我的兒,你那裡曉得作娘的心上事。 自從你爹拋棄,今已三年多了,教我孤單寂寞,如何過得。」 鳳奴只道他說逐日過活的事,答道 :「我想爹爹雖則去世,幸 喜還掙得這些田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將就度日子罷了,愁悶則甚 。」方氏道:「兒,若論日常過用,吃不少,穿不少, 雖非十分富足,也算做清閒受用,這又何消愁悶。但日間忙碌碌混過,到也罷了,惟有晚間沒有你爹相伴,覺得冷冷落落的,淒楚難捱,未免傷心思念 。」鳳奴聽了這話,便不做聲。方氏 叫道 :「我兒莫要睡,我有話與你講。」鳳奴道:「睡罷了, 有甚麼講 。」方氏道:「大凡人世,百般樂事,都是假的。只 有夫妻相處,才是真樂 。」鳳奴道:「娘,你也許多年紀了, 怎說這樣沒正經的話 。」方氏道:「我的兒,不是做娘的沒正 經。你且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圖些實在的快活,可不是枉投了這個人生。兒,你是黃花閨女,不曉得其中趣味。若是嘗著甜頭,定然回味思量。論起這點樂境,真個要入土方休。
  何況我現今尚在中年,如何忍得過 !」那鳳奴年將二八,情竇 已開,雖知男女有交感之事,卻不明個中意趣若何。聽見做娘的說的津津有味,一挑動芳心,不覺三焦火旺,直攻得遍體如燃,眼紅耳熱,胸前像十來個槌頭撞擊,方寸已亂。對娘道:
  「如今說也沒用,不如睡休。」
  方氏見話兒有些萌芽,慌忙坐起身來,說道 :「兒,我有 一件事,幾遍要對你說,自家沒趣,又住了口。如今索性與你說知。兒,你莫要笑我 。」鳳奴道:「娘有事只管說,做女兒 的怎敢笑你 。」方氏道:「自從你爹死後,雖則思想,卻也無 可奈何。今年春間,沒來由走出門前,看見兩隻燒剝皮交連一處,拖來拽去。兒,這樣勾當,可是我人看得的麼?一時間觸物感傷,剛剛又湊著一個小後生走過,卻是生得風流俊俏。自此一見,不知怎地,心上再割捨他不下。何期一緣一會,復遇猢猻撮把戲,這後生卻又撞來。說起張生跳牆,彩蘋無雙小姐,兩件成雙作對的風話,一發引得我心情撩亂 。」鳳奴道:「可 就是那穿秋色兒直身掉嘴這人麼?」方氏道 :「正是此人,原 來他也有心與我,為此故意說這啞謎。不想春來卻認得他喚做孫三官,開個糧食店,父母已無,家私巨富。做娘的當時拿不定主意,私下遂與他相交。且喜他做人乖巧,出入並無人知覺。
  但恐到後萬一被鄰舍曉得,出乖露醜,壞了體面。我欲從長算計,孫三官今才二十三歲,只長得你八年,不若你與他成了夫婦,我只當做個老丫頭,情願以大作小,服事你終身。拾些殘頭落腳,量不占住你正扇差傜,一舉兩得,可好麼?」鳳姐躊躇半晌,方說道 :「常言踏了爹?便是娘,這個人踏了娘?便 是爹,只怕使不得 。」方氏道:「如今只好混賬,那裡辨得甚 麼爺,論得甚麼娘。況且我只為舍你不下,所以苦守三年,原打賬招贅女婿,來家靠老。今看這孫三官,又溫柔,又俏麗,又有本錢,卻不是你終身受用 。」鳳奴道:「既恁地,只憑娘 做主便了。但有一件,倘然他先有了妻子,我怎去做他的偏房別室?」方氏雖與孫三郎暗裡偷情,只好說些私情的話,外防鄉鄰知覺,內防兒女看破,忙忙而合,忙忙而散,實不曉得他有妻子沒妻子。一時急智,便道 :「他是頭婚,並不曾有老婆。 「鳳奴道:「如此卻好。須要他先行茶禮,擇個吉日,擺下花 燭,拜了天地家堂。你便一來做娘,二來做媒人,這方是明媒正娶。若是偷情勾當,斷使不得 。」方氏連聲應道:「這個自 然 。」
  隔了兩日,孫三郎來問消息,方氏將女兒要行茶禮,花燭成親的事說與。孫三郎歡喜不勝,即便買起兩盒茶棗,並著白錢二十兩,紅綠綢緞各一端,教人送來為聘。此外另有三兩一封,備辦花燭這費。送聘後三日,即是吉期。孫三郎從頭至足,色色俱新,大模大樣,踱來做新郎。也不用樂人吹手,也不整備筵度,媒人伴娘嬪相,都是丈母一人兼做。雙雙拜堂,花燭成婚。正是:
  破瓜女被翻紅浪,保山娘席捲寒霜。
  看官,大抵人家女兒,全在為母的鈐束。若或動止蹊蹺,便要防閒訓誨,不合玷辱門風,才是道理。可笑這方氏,自己不正氣,做下沒廉恥的勾當,自不消說起。反又教導女兒偷漢,豈不是人類的禽獸?還有一說,假如方氏誠恐色衰愛弛,要把女兒錮住孫三,索性挽出一個媒人,通知親族,明明白白的行聘下財,贅入家來。這一?錦被,可不將自己醜行,盡皆遮蓋?
  那知他與孫三郎,私欲昏迷,不明理法,只道送些茶棗之禮,便可掩人耳目,不怕傍人議論。以致弄得個生離活拆,有始無終。只這兩個淫婦姦夫,自不足惜。單可憐連累這幼年女子,無端骯髒了性命,豈非是前冤夙孽。後話慢題。
  且說孫三郎慣在花柳中行走,善會湊趣幫襯。見鳳奴幼小,枕席之間,輕憐重惜,加意溫存。這鳳奴滋味初嘗,果然渾身歡暢,情蕩魂銷,男貪女愛,十分美滿。孫三眷戀新婚,一個月不在家中宿歇。便是日間,也間或歸去走遭,把店中生意,盡都廢了。那方氏左鄰右舍,見孫三郎公然出入,俱各不憤,幾遍要尋事打他。自此沸沸揚揚,傳說孫三郎奸占孤孀幼女。
  那瞿門雖無嫡親叔伯,也還有遠房宗族。一來道方氏敗壞家門,二來希圖要他產業。推出一個族長為頭,一張連名呈詞,將孫三方氏母女並春來,一齊呈告嘉興府中。那太守姓洪名造,見事關風化,即便准了,差人拘拿諸犯到官聽審。鳳奴情知事已做差,恐官府嚴究春來,必致和盤托出。心裡慌張,將若干衣飾,私與春來,叮囑道 :「倘或官府問及,你須說我是明媒說 合,花燭成親的。若遮蓋得我太平無事,即死在黃泉,亦不忘你恩德 。」春來點頭領命。
  孫三郎央分上到太守處關說,也說是明媒說合,不是私情勾當,要免鳳奴到官。怎奈鄰里又是一張公呈,為此洪太守遂不肯免提,將一干人盡拘來審問。那孫三、方氏、鳳奴,都稱是明媒正娶。宗族鄰里,堅執是母子賣奸。太守乃喚春來細問。
  這丫頭年雖幼小,到也口舌利便,說道 :「主母孀居無主,憑 媒說合,招贅孫謹為婿。宗族中因主母無子,欲分家私,故此造言生事,眾鄰舍也是乘機紮詐 。」宗族鄰舍,一齊哄然稟說: 「通是這丫頭往來傳遞消息,成就姦情。只消夾他起來,便見 真偽 。」太守喝住了眾人,問春來:「既是明媒正娶,媒人是 那個?」春來四顧一看,急切裡對答不來。太守把案一拍,喝道 :「如今媒人在那裡,快說來饒你一拶!」嚇得這丫頭戰兢 兢答應道 :「媒人就是主母。」太守不覺啞然大笑道:「好個 媒人就是主母,真情在此了 。」欲待將孫三、方氏等一齊加責, 因念著分上,心上一轉道 :「中年寡婦,暗約是真;閨女年青, 理或可貸 。」隨援筆判道:
  方氏馬齒未足,孫謹雄狐方綏,固不及媒妁之言,遂訂忘年之誼,事固有之。有女乍笄,顏甲未厚,亦豈能丑母之苟合,而為之間一言乎。瞿門無子,尚有生產可分。方不能選昭穆可繼者為宗祧遠念,訟端所以不免耳。至其家事,憑族長處分,並立嗣子以續香火。方氏、孫謹離異,姑杖警之。女以年幼不問。使女春來。固無妖紅伎倆,而聲問所通,亦不能無罪,並杖以息眾喙。
  太守判罷,又喚孫三郎,喝道 :「本該重責你一頓板子, 看某爺分上,姑且饒你。今後須要學做好人,如若再犯,決不輕恕 。」嚇得孫三連連叩頭而出。瞿家族黨,遂議立嗣子一人, 承結瞿濱吾宗祀。將家產三分均開:一股分授嗣子,一股與方氏自贍,身故之後,仍歸嗣子,一股分析宗族,各沾微惠。鳳奴擇人另配。七張八嘴,亂了數日,方才停妥。不想族中有一人,渾名喚做瞿百舌,住在杭城唐棲地方,與本鎮一個大富張監生相知。偶然飲酒中間,說及方氏不正,帶累女兒出乖露醜的事。張監生問起女兒年紀,又問面貌生得如何。那鳳奴本來有幾分顏色,瞿百舌又加添了幾分,一發形容得絕世無雙。這張監生少年心性,一時高興,就央他做媒,要娶來為妾。瞿百舌正要奉承大老官人,有何不可,滿口應承,飛忙趁船來與方氏說親。方氏要配個一夫一婦,不肯把與人做妾。瞿百舌心生一計,去尋族長商議,許其厚謝,財禮中還可抽分。那族長動了貪心,不容方氏主張,竟自主婚許與張監生為妾。議定聘禮百金,兩人到分了一半,擇日出嫁。
  那鳳奴雖憑官府斷離,心裡已打定不改嫁的主意。及至議將家產三分均開,指望母子相依,還圖後日團圓。不道才過得兩三月,卻又生出這個枝葉,已知勢不能留。每日閉著房門,默默的自嗟自歎自泣,取過針錢,將裡衣密密縫固。方氏誠恐他做出短見事,不時敲門窺探他,也只是不開。方氏在門外好言安慰,也不答應,一味嗚嗚哭泣。將嫁前一日,備起酒肴,教春來去邀孫三郎訣別。孫三郎害怕,初時不肯來。鳳奴大怒,再教春來去話,道 :「當日成親,誓同生死,今日何背前盟。 「孫三郎垂淚道:「鳳姐恩情,我安敢負。但恐耳目之地,又 生事端,反為不美 。」春來道:「鳳姐有言,如官人往一見, 即當自到宅上 。」孫三郎聽了,歎口氣道:「罷,罷!鳳姐如 此厚情,何惜一死報之 。」即隨春來同往,時已抵暮,母女張 筵秉燭以待。三人相見,各各悲咽。
  孫三郎與鳳奴並坐,方氏打橫,春來執壺在旁。鳳奴滿斟一大觥,進與孫三,含泣而言道 :「薄柳賤姿,擬托終世。不 料瞿門以分產借名,逼我改嫁。總係敗殘花柳,更不向東君重調顏色。今雖未能以死相從,而此衣誓非君手不解。如君不信,請開我衣,願求彩線縫下左腋,連及腰襠,以為他日之證。君宜自愛,妾從此長別矣 。」道罷,自己也進一大觥,放聲長號。 孫三、方氏俱掩面泣,春來亦欷歔不勝。孫三帶淚執鳳奴之手,又回顧方氏說道 :「愚庸過分,兩獲佳緣。原將謂偕老可期, 半子半婿,你知我知。何意驀起鳳波,遂至分剖。然由合數所遭,只索付之無奈而已。幸善事唐棲張貴人,勿更念王涇孫浪子 。」鳳奴聽了,勃然變色道:「君以我為棄舊憐新耶?我聞 婦人以貞一為德,今既事你,當守一而終。豈可冒恥包羞,如煙花下賤,朝張暮李乎?」言罷又泣。孫三見其悲哀懇切,抱置膝上,舉袖拂拭淚痕,說道 :「我孫三不過是市井俗子,何 德何能,乃蒙如此愛重,肯為我堅守節操,教我何以為報。但不知今生可有再見之期了 。」口中便說,不覺涕泗交溢,哽咽 不能出聲。鳳奴一發淚下如雨,向袖中取出白羅手帕一方,折成方勝,又將繡帶一條,打做同心結,係著方勝,納於孫三袖中。含淚說道:「留此伴你,身則不能矣。三魂有靈,當相從於九泉之下可也 。」
  孫三聽罷,將手中酒杯一擲,奪身而起,走出房門。約有半個時辰,不見進來。方氏道 :「兒,孫郎想不忍見你這般淒 慘,竟自去了 。」急教春來觀看,外面門戶盡閉,卻未曾出去, 母女以為奇怪。移燭到處照看,何意孫三走到廚房,取過尖刀,將這子孫樁谷蚌楦一刀割壞,半連不斷,昏倒在地,血污滿衣,嚇得母女魂魄皆喪,急扶到?上臥下,半晌方蘇。鳳奴道 :「 你行此短見,莫非恨我麼?」孫三忍痛呻吟說道 :「我實誤了 你娘女兩人,安得倒有怨恨。意欲自刎,以表此心。但恐死得不乾淨,反累你母子,故割絕此道,以見終身永無男女之事。
  況我原有妻室,已生一子,後代不絕,此心無所牽掛。惟要你母子知我此情,非薄倖男子足矣 。」言罷,各相持哭。盤琤 久,不覺雞聲三唱,天色將明。孫三郎勢難再留,只得熬著疼痛作別,三人攪做一團,直哭得個有氣無聲。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不題孫三郎歸家養病。且說鳳奴送別之後,淚眼不乾,午牌方過,張家娶親船隻已到。一個做媒的瞿百舌,一個主婚的族長,主張管待來人,催促出門。娘女兩人又相持大哭,各自分離。鳳奴來到張家,那張監生大是溫柔俊雅,比孫三郎卻也相仿。看見鳳奴顏色,果然美麗,大是歡喜。他本是富豪子弟,女婢滿前,正室娘子,又寬和賢德,所以少年納妾,全無慍意。
  張監生第一夜到新房中,擺下酒肴,要與鳳奴飲幾杯添興。那知鳳奴向隅而立,不肯相近。張監生走向前去扯他,鳳奴掙脫,躲過那邊。張監生折轉身來,他又躲過這邊。兩下左旋右轉,分明是小孩子紮盲盲光景。服侍丫頭,都格格的笑個不止。張監生跑得氣喘吁吁,扯他不著,只得坐下。他本來要取些歡樂,不道弄出這個嘴臉,好生沒趣。心裡也還道是嬌怯怕羞,教丫頭斟酒,連飲十數大杯,先向?上睡下。打發丫頭們出去,指望眾人去後,自然來同睡。鳳奴卻將燈挑得亮亮的,倚著桌兒流淚。張監生酒量不濟,到了?上,便昏昏熟睡。天明方醒,身邊不見新人,睜眼看時,卻端然而坐,大以為怪。起身入上房,與大娘子說夜來如此,連大娘子也不信。
  少頃,鳳奴來見禮,問其為甚如此,只是低頭垂淚。大娘子見他可憐,倒勸丈夫從容愛護,莫要性急。張監生依了這話,是晚便不進房。恰又遇著城中有事,一去十餘日方歸。一夜乘著酒興,步入房來。鳳奴一見便要躲避。張監生橫身攔住,笑道 :「你今番走向那裡去 。」鳳奴轉動不得,逼到一個壁角邊,被他雙關抱住,死掙不脫,直抱到?上按倒。鳳奴將雙袖緊緊掩住面龐。張監生此時,心忙意急,探手將衣服亂扯,左扯也扯不開,右扯也扯不斷。仔細一看,原來貼肉小衣,上下縫聯,所以分拆不開。氣得他一團熱火,化做半杯雪水,連道詫異。
  放下手走出堂前,教家人尋瞿百舌來,與他說 :「如此如此, 這是為甚緣故,他既不願從我,可還了原聘,領了去罷 。」瞿 百舌聽了,不慌不忙,帶著笑道 :「大相公好沒撻熬,既娶來 家,是你的人了,怎說領了去的話 。」張監生道:「我娶妾不 過要消遣作樂,像這個光景,要他何用 。」瞿百舌道:「大凡 美人多有撒嬌撤癡,大老官務加憐香惜玉,方為在行。若像你這猴急,放出霸王請客幫襯,原成不得 。」張監生道:「他把 衣服上下縫聯,難道也是我不在行?」瞿百舌道 :「這正是他 作嬌處 。」張監生笑道:「恐這樣作嬌,也不敢勞。」瞿百舌道 :「大相公不難,今已將滿月,其母定來探望。待我與他說 知,等他教導一番,包你如法 。」張監生見說得有理,也就依 了 。」
  瞿百舌按住了張監生,飛風到王江涇,與方氏說這樁事。
  此時那嗣子已搬人來家,方氏只住得後邊兩間房子。他自從遭了那場恥辱,自覺無顏色,將向日這段鳳騷,盡都銷磨,每日只教導春來做些針指。心裡只牽掛著女兒,不時暗淚。瞿百舌一口氣趕來,對方氏說 :「你女兒這般這般,觸了主人之怒, 要發還娘家,追討聘禮,一倍要還三倍。我再三勸住,你可趁滿月,快快去教女兒,不要作梗。財主是牛性,一時間真個翻過臉來,你可吃得這場官司 。」方氏本是驚弓之鳥,聽見官司 兩字,十分害怕,心裡卻明曉得鳳奴為著孫三,決不肯從順。
  左難右難,等到滿月,只得買辦幾盒禮物.帶著春來去看女兒。
  不想鳳奴日遂憂鬱,生起病來,本只有二三分病體,因怕張監生纏帳,故意臥?不起。張監生聽了瞿百舌的話,做出在行幫襯,請醫問卜,不時到?前看覷。鳳奴一見進來,便把被兒蒙在頭上,不來招架。恰好方氏來到,母女相見,分外悲啼。且見女兒有病,不好就說那話。向著張監生夫妻,但稱女兒年幼無知,凡事須要寬恕。那大娘子見方氏做人活動,甚是歡喜。
  背地問鳳奴衣服縫聯的緣故,方氏怎敢說出實情,一味含糊應答。
  一日,大娘子請方氏吃茶,留下春來相伴鳳奴,正當悄悄地問孫三郎信息。忽見門簾啟處,張監生步將入來,鳳奴即翻身向著裡面。張監生坐在?前,低聲啞氣的問 :「今日身子還 是如何,心裡可想甚東西?」連問兩聲,鳳奴竟不答應。春來在側,反過意不去,接口道 :「今日略覺健旺,只是虛弱氣短, 懶得開口 。」張監生見他應對伶俐,舉目一觀,那頭髮剛剛覆眉,水汪汪一雙俏眼,鵝卵臉兒,白中映出紅,身子又生得苗條有樣,大是可人。便問 :「你叫甚名字?」那丫頭應言喚做 春來。張監生立起身道 :「我方才買得拂手在外,你可隨我去 拿一隻與鳳姐。春來只道是真,隨著就走。引入一個小書房中,張監生將門閉上,摟住親嘴。春來半推半就道 :「相公尊重, 莫要取笑 。」張監生那裡聽他,擁向醉翁榻上,扯開下衣,縱 身相就。那丫頭年紀雖小,已見孫三郎與方氏許多醜態,心裡也巴不得嚐嚐滋味,也奈何輪他不著。今番遇這財主見愛,有何不可。只是芳心乍吐,經不得雨驟風狂,甚覺逡巡畏縮,苦樂相兼。須臾情極興闌,但見落紅滿裼,張監生取出一枝鳳玉簪,與他插戴。又將一隻大佛手遞與,勾著肩兒,開門送了,說道 :「留你在此,做個通房,可情願麼?」春來道:「多謝 相公抬舉,只怕沒福,還恐我家娘不肯放我 。」張監生道:「 我開了口,怕他不肯 。」春來點首,捧著佛手而去。看官,大 抵遇合各自有緣分,一毫勉強不得。譬如張監生費了大注財禮聘妾,反不能沾一沾身子。這春來萍水相逢,未曾損半個紙錢,倒訂下終身之約。世間事體,大率如此。所以說:
  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
  且說鳳姐一臥二十餘日,方氏細察他不是真病,再三譬喻,教他莫要如此。鳳奴被娘逼不過,只得起身梳洗,尚兀妝做半睡半坐。方氏才將瞿百舌所言說與,苦勸勉強順從,休要累我。
  鳳奴忿然作色道 :「娘不見我與孫三郎所誓乎?言猶在耳,豈 可變更。你自回去,莫要管我,我死生在此,決不相累 。」方 氏見話不投機,即時要歸。大娘子那裡肯放。張監生又為著春來,苦苦堅留。到另設一間房戶,安頓方氏住下,自己來陪伴鳳奴。他意中以為母子盤桓日久,自然教道妥當,必非前番光景。誰知照舊不容親近,空自混了一夜。衣服總都扯碎,到底好事難成。張監生大恨,明知為著情人,所以如此。次日即將鳳奴鎖禁空樓,吩咐使女輩日進三餐薄粥,夜間就在樓板上睡臥。方氏心中不忍,卻又敢怒而不敢言。無顏再住,連忙作辭歸去。張監生另送白銀三十兩,要了春來,渾身做起新衣,就頂了鳳奴這間房戶。吩咐家中上下,稱為新姐。這豈不是:
  打牆板兒翻上下,前人世界後人收。
  張監生做出這個局面,本意要教鳳奴知得,使他感動,生出悔心。奈何鳳奴一意牽係孫三,心如鐵石,毫無轉念。說話的,假如鳳奴既一心為著孫三,何不速尋個死路,到也留名後世。何必做這許多模樣,忍辱苟延?看官有所不知,他還是十六七歲的女子,與孫三情如膠漆,一時雖則分開,還指望鳳波定後,斷弦重續。不料得生出這瞿百舌,貪圖重利,強為張氏納聘。雖然勢不能違,私自心懷癡想,希意張監生求欲不遂,必有開籠放鸚鵡之事。那時主張自由,仍聯舊好,誰能間阻。
  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還母家之說,倒有三分私喜。為此寧受折磨,不肯即死。有詩為憑:
  生死靡他已定盟,總教磨折不移情。
  傍人不解其中意,只道紅顏欲市名。
  話分兩頭。且說孫三郎在家醫治傷口,怎奈日夜記掛鳳奴,朝愁暮怨,長歎短吁,精神日減,瘡口難合。捱到年餘,漸成骨立,愈加腐爛,自知不保。將家事料理,與兒子取了個名字,喚做漢儒,叮嚀妻子,好生撫養。劉氏啼啼哭哭,善言寬慰。
  看看病勢日重,他向妻子說了幾句斷話,又教邀過方氏一見。
  劉氏不敢逆他,即差個老嫗,喚乘轎子去接。方氏聞說孫三病已臨危,想起當日恩情,心中淒切,也顧不得羞恥,即便乘轎而來。彼此相見,這番慘傷,自不必說。孫三郎向懷中取出同心結,交與方氏道 :「我今生再不能復見鳳姐矣,煩你為我多 多致意 。」言訖,瞑目而逝。可憐劉氏哭得個天昏地暗,一面 收拾衣衾棺木。
  方氏索性送殮過了,方才歸家。思量女兒被張郎鎖禁空樓,絕無音耗,不知生死如何。須去看個下落,也放下了腸子。喚個小船,來到唐棲。張監生即教春來出來迎接,方氏舉目一看,遍體綺羅,光彩倍常,背後倒有兩個丫頭隨侍。問起女兒,卻原來依舊鎖禁樓上。方氏此時心如刀割,嗟歎不已。見過了張郎夫婦,即至樓上看鳳奴時,容顏憔悴,非復舊時形狀。母女抱頭而泣,方氏將同心結付還,說孫三病死之故,鳳奴不覺失聲大慟。方氏看了女兒這個景狀,分明似罪囚一般,終無瞭解。
  私地埋怨春來說 :「你今既得時,也須念舊日恩情,與他解冤 釋結,如何坐視他受苦 。」春來道:「我怎敢忘恩負義,不從 中周全。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轉意,鳳姐執迷不允。每日我私自送些東西上樓,卻又不要,教我左難右難。這幾時我再三哀 求,已有放歸的念頭,娘可趁此機會,與相公明白講論一番。
  待我在後再攛聳幾句,領回家去罷 。」
  方氏得了這個消息,到次日要與張監生講話。正遇本圖公正里甲,與張監生議丈量田地。方氏走到堂中,向各人前道上萬福,開言道 :「列位尊官在座,我有不知進退的話,要與張 相公說知,討個方便。多承張相公不棄我女鳳奴,聘來為妾。
  或是我兒到了你家,有甚皂絲麻線,落在你眼裡,這便合應受打受罵受辱,便是斲頭也該。然也須捉奸捉雙,方才心服。若未入門時,先有些風聲,你便不該娶了。或是誤於不知,娶後方曉得平昔有甚不正氣,到家卻沒其過失,這叫做入門清淨,要留便留。若不相容,就該退還娘家,何故無端鎖禁樓中,如罪囚一般,此是何意?磨折已久,如今奄奄有病。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我必然也有話說。常言死人身邊自有活鬼,你莫恃自家豪富,把人命當做兒戲 。」眾人聽了此話,齊道:「大娘言 之有理。張相公你若用他,便放出來,與他個偏房體面。若不用他,就交還他去,但憑改嫁,省得後邊有言 。」張監生心裡 已有肯放去的念頭,又見方氏伶牙俐齒,是個長舌婦人,恐怕真個弄出些事來,反為不美。遂把人情賣在眾人面上,便教開了樓門,喚出鳳奴,交還方氏領去。方氏即就來船,載歸王江涇。
  過了月餘,方氏對鳳奴道 :「兒,你今年紀尚小,去後日 子正長。孫三郎若在,終身之事可畢。他今去世,已是絕望。
  我在此尚可相依,人世無常,倘若有甚不測,瞿門宗族,豈能容你。那時無投無奔,如之奈何。況春花秋月,何忍空過,趁此改圖,猶不失少年夫婦 。」鳳奴聞言大怒,說道 :「娘,你好沒志氣!前既是你壞我之身,只謂隨他是一馬一鞍,所以雖死無悔。今孫三郎既死,難道又改嫁他人。既要改嫁,何不即就張郎。我雖不指望豎節婦牌坊,實不願做此苟且之事,學你下半截樣子 。」言罷,放聲長號。倒使方氏老大沒趣,走出房 門。鳳奴解下結勝同心帶,自縊梁間。及至方氏進來看見解救時,已不知氣斷幾時了。痛哭一場,買棺盛殮。欲待葬在瞿濱吾墓旁,嗣子不容。欲待另尋墳地,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方氏無可奈何,只得將去火化。盡已焚過,單剩胸前一塊未消,結成三四寸長一個男子。面貌衣摺,渾似孫三形像,認他是石,卻又打不碎。認他是金,卻又燒不烊。分明是:
  楊會之捏塑神工,張僧繇畫描仙體。
  那化人的火工,以為希奇,悄地藏過,不使方氏得知。這也不在話下。自古道: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可煞作怪,孫三郎先死多時,恰好也在那日燒化。他家積祖富足,豈無墳塋,也把來火化。原來孫三郎自從死後,無一日不在家中出現,嚇得孤孀子母,並及家人伴當,無一人不怕。只得求籤問卜,都說棺木作耗,發脫了出去,自然安靜。劉氏算計要去安葬,孫三郎夜托一夢,說自己割壞人道,得罪祖宗,陰靈不容上墳,可將我火化便了。劉氏得了這夢,心中奇怪,也還半信半疑。不道連宵所夢相同,所以也將來焚化。胸前一般也有一塊燒不過的,卻是鳳奴形狀。送喪人等,無不駭然。劉氏將來收好,藏在家中。那送喪之人,三三兩兩,傳說開去。焚化鳳奴的火工聞知,袖著孫三小像,到來比看。劉氏一見,大是驚詫。孫三兒子漢儒,年紀雖幼小,孝出本心,勸娘破費錢鈔,買了此像。做起一個小龕子,並坐於中,擺列香燭供奉。但見:
  孫三郎年未三十,遍體風情。手中扇點著香羅,卻是凋腔度曲,但是髭鬚脫落,渾如戴餛飩帽的中官。瞿鳳奴不及兩旬,通身嬌媚。同心結係在當胸,半成遮奶藏鬮,只見繡帶垂肩,分明欲去懸樑的妃子。
  一時傳遍了城內城外,南來的是唐棲鎮上男女,北來的是平望村中老幼。填徒塞巷,挨擠不開。個個稱奇,人人說怪。
  正當萬目昭彰之際,忽然狂風一陣,捲入門來。只見兩個形像,霎時化成血水,這方是同心結的下稍,真正萬古希罕的新聞。
  嘉靖年初,孫漢儒學業將就,做一小傳以記。後來有人作幾句偈語懺悔,偈云:
  是男莫邪淫,是女莫壞身。
  欺人猶自可,天理原分明。
  不信魔登伽,能攝阿難精。
  地獄久已閉,金磐敲一聲。
  豁然紅日起,萬方光華生。
  同心一帶結,男女牽幽魂。
  一為自宮漢,一為投繯人。
  輪迴總能轉,何處認前因。

第五回   莽書生強圖鴛侶
秋月春花自古今,每逢佳景暗傷神。
  牆邊聯句因何夢,葉上題詩為甚情。
  帶缺唾壺原不美,有瑕圭璧總非珍。
  從來色膽如天大,留得風流作罵名。
  這首詩,是一無名氏所題,奉勸世人收拾春心,莫去閒行浪走,壞他人的閨門,損自己的陰騭。要知人從天性中帶下個喜怒哀樂,便生出許多離合悲歡。在下如今且放下哀怒悲離之處不講,只把極快活燥脾胃的事試說幾件。假如別人家堆柴囤米,積玉堆金,身上穿不盡綾羅錦繡,口裡吃不了百味珍羞,偏是我愁柴愁米,半饑半飽,忍凍擔寒,這等人要尋快活,也不可得。然又有一等有操守有志量的,齏鹽樂道,如顏子簞瓢陋巷,子夏百結鶉衣,不改其樂,便過貧窮日子,也依原快活。
  又假如別人家,文官做朝官宰相,武官做都督總兵,一般樣前呼後擁,衣紫腰金,何等軒昂,何等尊貴。惟有我終身不得發達,落於人後,難道也生快活。然又有一等人,養得胸中才學飽滿,志大言大,雖是名不得成,志不得遂,囂囂自得,眼底無人,依然是快活行徑。所以富貴兩途,不喜好的也有。惟有女色這條道路,便如採花蜂蝶,攢緊在花心這中,不肯暫舍。
  又如撲燈飛蛾,浸死在燈油之內,方才罷休。
  從來不好色的,惟有個魯國男子,獨居一室,適當風雨之夕,鄰家屋壞,有寡婦奔來相就,這魯男子卻閉戶不納。又有個竇儀秀才,月下讀書,有女子前來引誘,竇儀也只是正言拒絕,並不相容。才是真正見色不迷,盤古到今,只有此二人。
  若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就寫不得包票了。其他鑽穴逾牆,桑間濮上,不計其數。常言道:男子要偷婦人隔重山,女子要偷男子隔層紙。若是女人家沒有空隙,不放些破綻,這男子總然用計千條,只做得一場春夢。當年有兩個風流俊俏苟合成婚的,一個是司馬相如,一個是韓壽。假若賈充的女兒,不在青鎖中窺覷韓壽,壽雖或輕鬆矯捷,怎敢跳過東北角高牆,成就懷香之事。假如司馬相如,雖則風流蕭灑,衣服華麗,若卓王孫的女兒,不去聽他彈那鳳求凰的琴曲,相如也不能夠同他逃走,成就琴台賣酒之事。所以淫奔苟合,都是女人家做出來的。然則一味推到女子身上去,難道男子漢全然脫白得乾淨,又何以說色膽大如天。皆因男子漢本有行奸賣俏之意,得了女人家一毫俯就意思,或眉梢遞意,眼角傳情,或說話間勾搭一言半語,或啞謎中暗藏下沒頭沒腦的機關。這男子便用著工夫,千算百計,今日挑,明日撥,久久成熟,做就兩下私情。總然敗壞了名節,喪失了性命,也卻不管,所以叫做是色膽如天。哪一個肯賢賢易色,詩云:
  美色牽人情易惑,幾人遇色不為迷;
  縱是坐懷終不亂,怎如閉戶魯男兒。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廣東桂林府臨桂縣,有一舉人,姓莫名可,表字誰何,原是舊家人物。其父莫考,考了一世童生,巴不得著一領藍衫掛體。偏生到莫誰何,才出來應童子試,便得游癢人泮,年紀方得一十二歲。那時就有個姓王的富戶,倒備著若干厚禮,聘他為婿。大抵資性聰明的,知覺亦最早。這莫誰何因是天生穎異,乖巧過人,十來歲時,男女情慾之事,便都曉得。到進學之後,空隙處遇著丫環婢子,就去扯手拽腳,親嘴摸乳,討乾便宜。交了出幼之年,情竇大開,同著三朋四友,往花街柳巷去行踏。那妓女們愛他幼年美麗,風流知趣,都情願賠著錢鈔,與他相處。日漸日深,竟習成一身輕薄。父母愁他放蕩壞了,憂慮成疾,雙雙並故。
  有個族叔,主張乘凶婚配,何期吉辰將近,王家女兒忽得暴疾而亡。莫誰何初聞凶信,十分煩惱,及往送殮,見妻子形容醜陋,轉以為僥倖。自此執意要親知灼見,擇個美妻為配。
  所以張家不就,李家不成,蹉跎過了。他也落得在花柳中著腳。
  不想到十九歲上,掙得一名遺才科舉入場,高高中了第二名經魁。那時豪門富室,爭來求他為婿。誰何這番得意,眼界愈高。
  自道此去會試,穩如拾芥,大言不慚的答道: 且待金榜掛名,方始洞房花燭。
  因此把姻事閣起,忙忙收拾進京會試,將家事托族叔管理,相約了幾個同年,作伴起身。正值冬天,一路雨雪冰霜,十分寒冷。莫誰何自中榜之後,恣情花酒,身子已是虛弱。風寒易入,途中患病起來。捱到揚州,上了客店,便臥?不起。同年們請醫調治,耽擱了幾日。誰何病勢雖則稍減;料想非旦夕可癒,眼見得不夠勾會試,眾人各顧自己功名,只得留下誰何。
  吩咐他家人來元,好生看覷調理,自往京師應試去了。正是:
  相逢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莫誰何一病月餘,直到開春正月中旬,方才全愈。也還未敢勞動,只在寓所將息。因病中夢見觀音大士,以楊枝水灑在面上,自此就熱痕病祛,漸漸健旺。店主聞說,便道 :「 本處瓊花觀,自來觀音極是靈感,往往救人苦難,多分是這菩薩顯聖 。」誰何感菩薩佛力護佑,就許個香願,定下二月初一, 到殿了酬。至期買辦了香燭紙馬之類,教來元捧著,出了店門,從容緩步,徑往瓊花觀來。看那街市上,衣冠文物,十分華麗。
  更兼四方商賈雜沓,車馬紛紜,往來如織,果然是個繁華去處。
  誰何一路觀玩,喜之不勝,自覺情懷快暢,想起古人「煙花三月下揚州」之句,非虛語也。不多時已到觀中,先向觀音殿完了香願,然後往各廟拈香禮拜。廣西土風,素尚鬼神,故此誰何十分敬信。禮神已畢,就去探訪瓊花的遺蹟。這瓊花在觀內后土祠中,乃唐人所植。怎見得此花好處,昔人曾有詩云:
  百葩天下多,瓊花天上稀。
  結根托靈祠,地著不可移。
  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
  香分金粟韻,色奪玉花姿。
  浥露疑凝粉,含霞似襯脂。
  風來素娥舞,雨過水仙欹。
  淡容煙縷織,碎影月波篩。
  一朝厭凡俗,羽化脫塵涯。
  空遺芳跡在,徒起後人思。
  那瓊花更無二種,惟有揚州獨出。至於宋末元初,忽然朽壞,自是此花世上遂絕。後人卻把八仙花補其地,實非瓊花舊物。此觀本名蕃釐,只因瓊花著名,故此相傳就喚做瓊花觀。
  古今名人過此者,都有題詠。誰何玩視一番,即回寓所。過了兩日,又去訪隋怨迷樓的遺址。遂把揚州勝處,盡都游遍。那時情懷大舒,元神盡復,打動舊時風流心性,轉又到歌館妓家,倚紅偎翠,買笑追歡。轉眼間已是二月中旬,原來揚州士女,每歲仲春,都到瓊花觀燒香祈福,就便郊外踏青遊玩。誰何聞得了這個消息,每日早膳飯後,即往觀中,東穿西走,希冀有個奇遇。那知撞了幾日,並沒一毫意味。卻是為何?假如大家女眷出來燒香,轎後不知跟隨多少男女僕從。一到殿門,先驅開遊人,然後下轎。及至拈香禮拜,婢僕們又團團簇擁在後。
  縱有佳麗,不能得覿面一見,那裡去討甚便宜?就是中等人家,有些顏色的,恐怕被人輕薄,往往趁清晨遊人未集時先到,也不容易使人看見。至若成群結隊,憑人挨擠的,不過是小戶人家,與那村莊婦女,料道沒甚出色的在內。所以誰何又看不上眼了。
  到二月十九,乃是觀音菩薩成道之日。那些燒香的比尋常更多幾倍,直擠到午後方止,遊人也都散了。莫誰何自覺倦怠,走到梓潼樓上去坐地。這瓊花觀雖有若干殿宇,其實真武乃治世福神,是個主殿,觀世音菩薩救人苦難,關聖帝君華夷共仰,這三處香火最盛。這梓潼只管得天下的文墨,三百六十行中惟有讀書人少,所以文昌座前,香煙也不見一些,甚是冷落。莫誰何坐了一晌,走下樓去。剛出廟門,方待回寓,只見一個美貌女子,後邊隨著一個丫鬟,入廟來燒香。舉目一覷,不覺神魂飄蕩,暗道 :「撞了這幾日,才得遇個出色女子,真好僥倖 也 !」
  你道這女子,是何等樣人家?原來這女子,父親複姓楔斯,曾官員外郎。他祖上原是色目人,入籍江都,因複姓不好稱呼,把偰字除下,只以斯字為姓。這斯員外性子有些倔強,與世人不合,壞官在家。只生此女,小字紫英,生得有些絕色。員外夫人平氏,三年前有病。紫英小姐保佑母親,許下觀世音菩薩繡幡為一對。不想夫人祿命該終,一病不起。夫人雖則去世,紫英的願心,終是要酬。到這時繡完了幡,告知父親要乘這觀音成道之日,到觀裡了願。這斯員外平昔也敬奉菩薩,又道女兒才得十五歲,年紀尚幼,為此許允。料到上午人眾,吩咐莫要早去。只是斯員外平昔要做清官,宦囊甚薄。及至居家,一毫閒事不管,門庭冷淡如冰。有幾個能事家人,受不得這樣清苦,都向熱鬧處去了。只存下幾個走不動的村莊婢僕,教他跟隨小姐去燒香上幡。那兩個僕婦梳妝打扮起來,紫英小姐仔細一覷,分明是鬼婆婆出世,好生煩惱,說道 :「若教這婆娘隨 去,可不笑破人口 。」因此只教貼身的丫頭蓮房,同著兩個村 僕,跟隨轎子。
  到了觀中,服事小姐上了幡,又到正殿關帝閣燒了香。後至梓潼樓,見此處冷落,沒有遊人,兩個僕人,各自走去頑耍了。不想落在莫誰何眼中,恨不得就趕近前去,與他親熱一番。
  因見行止舉動,是個大人家氣象,恐惹是非,不敢相近。想起文昌樓後是董仲舒讀書台,這所在沒人來往,或者這小姐偶然轉到此處遊玩,何不先往台下躲著,等候他來.飽看一回。因是終日在那觀中串熟,路徑無所不知,故此折轉身來,先去隱在讀書台下。這董仲舒當年為江都王相,江都王素性驕倨好勇,仲舒以禮去匡救,江都王遂改行從善。為此揚州建造起此台,塑起神像,就名董仲舒讀書台。這一發不是俗人曉得的,所以人都不到,那知到成就了莫誰何的佛殿奇逢。
  且說紫英小姐,到梓潼樓上拈香,見爐中全沒些火氣,終是大人家心性,吩咐蓮房教伴當們取些火來。蓮房答應下樓叫喚,一個也不見。心里正焦,不道小便又急起來,東張西望,要尋個方便之處。轉過樓後,穿出一條小徑,顯出一所幽僻去處。只見竹木交映,有幾塊太湖假山石,玲瓏巧妙,又大又高,石畔斜靠著一株大臘梅樹。蓮房道 :「我家花園中,到沒有許 多好假山石,也沒有這樣大臘梅 。」隨向假山石畔,蹲下去小 解。當初陶學士,曾有一首七言色句,卻像為這丫頭做的。詩云:
  小小佳人體態柔,臘梅依石轉灣幽。
  石榴殼裡紅皮綻,進出珍珠滿地流。
  解罷,急急回轉,奔上樓來回覆。紫英正等得不耐煩,埋怨他去得久了。蓮房道 :「伴當一個也不見,連轎夫通走開了, 小姐將就拜拜罷 。」紫英隨向冷爐中拈了香,拜罷起來,蓮房 想著後邊景致,要去玩耍,上前說道 :「小姐,這樓後有假山 樹木,十分幽雅,到好耍子。小姐何不去走走?」紫英道 :「 你怎生見來?」蓮房道 :「才因要小解,方尋到那裡。」紫英 道 :「不成人的東西,倘被人遇見,可不羞死。」蓮房道 :「這所在甚是僻靜,並不見個人影。望去又有個高台,想必台上還有甚景致 。」紫英終是孩子家,見說所在好玩耍,又沒有人 往來,不合就聽信了。隨下樓穿出小徑,步人讀書台下,果然假山竹木,清幽可喜。轉過太湖石,走上台去看時,卻是小小一座殿宇,中間供著一尊神道。殿外左邊是一座紙爐,右邊設一個大石蓮花盆。
  蓮房因起初小解了,走過來淨手。把眼一覷,說道 :「小 姐你來看這盆中的水,一清徹底,好不潔淨。何不淨淨手兒?
  「紫英道:「我手是潔淨的,不消得。」蓮房道:「恁樣好清, 就淨一淨手好 。」紫英又不合聽了丫頭這話,便走來向盆中淨 手,蓮房忙向袖中摸出一方白綢汗巾,遞與小姐拭手。這裡兩人卻正背著淨手耍子,不想莫誰何卻逐步兒閃上台來,仔細飽看。紫英試了手。回過身,面前卻見站著個少年,吃了一驚,暗自懊悔道 :「我是女兒家,不該聽了這丫頭,在此閒走。」 低低向蓮房說道 :「有人來了,去罷。」欲待移步,蓮房見莫 誰何正阻著去路,這丫頭到也活變,說道 :「小姐手已淨了, 燒了香去罷 。」引著紫英倒走入殿裡。紫英也不知董仲舒是甚 菩薩,胡亂就拈香禮拜,拜罷轉身出殿。
  此時莫誰何意亂魂迷,無處起個話頭。心生一計,說道:
  「我也淨一淨手,好拈香。」將手在盆中攪了一攪,就揭起褶 子前幅來試手,裡邊露出大紅衣服。原來莫誰何連日在觀中閃游,妄想或有所遇,打扮得十分華麗。頭上戴的時興荷葉縐紗巾,帖肉穿的是白絹汗衫,襯著大紅縐紗襖子,白綾背心,外蓋著藕絲軟紗褐子。這原是在家預先備下,打帳中了進士,去赴瓊林宴,謝座師會觀年時,賣弄少年風流。那知因病不能入試,卻穿了在瓊花觀裡賣俏。假如此時紫英燒香拜罷轉身便走,這莫誰何只討得眼皮上便宜,其實沒賬。那知斯員外平日處家省儉,凡衣服飲食,一味樸素,不尚奢華。因此小姐從幼習慣,也十分惜福。這時走出殿來,抬眼見莫誰何揭褶子拭手,不覺起了一點愛惜之意,暗道 :「這秀才好不罪過,如此新衣,便 將來拭手,想必不會帶著汗巾 。」千不合萬不合,回頭叫蓮房 把這白綢汗巾,借與他拭手。誰何錯認做小姐有意,一發魂不著體,接過來一頭抹手,一頭說道 :「煩姐姐致謝小姐,多蒙 美情,承借汗巾了 。」袖裡摸出錠銀子,遞與蓮房道:「些微 薄儀,奉酬大德 。」蓮房原有主意,不肯接受,轉身要走。卻被那莫誰何一把扯住,將來推在袖裡,飛也似先奔下台,把梓潼樓後門頂上。
  蓮房急回身向小姐說,這秀才如此如此。小姐變起臉來喝道 :「賤丫頭,怎的不對他說,我是斯員外家,那個希罕你的 銀子 。」蓮房見小姐發怒,趕下台把小姐所言,說與莫誰何, 將銀子遞還。莫誰何卻不來接,說道 :「你既是斯員外家,不 希罕我這銀子。可知我是會試舉人,難道沒有幾件衣服,要你小姐替我愛惜,把汗巾兒與我揩手 。」蓮房見他說話不好,也 不答應,將銀子撇在地下,奔上台來,說道 :「銀子撇還他了, 這人又不是本處人,自稱是會試舉人,說話好生無理,我也不睬他 。」紫英道:「這便才是。至此已久,伴當們必然在外尋 覓,快些去罷 。」蓮房隨扶著小姐走下台階,轉過太湖石,只 見莫誰何當道攔住,說道 :「小姐慢行,還有話講。」驚得紫 英倒退幾步,轉身隱在太湖石畔,吩咐蓮房對他說 :「既稱是 會試舉人,須是讀書知禮,為甚阻我歸路,是何道理?」蓮房將話傳說。莫誰何笑嘻嘻的道 :「小生家本廣西,去此幾千里, 何意與小姐邂逅相遇,豈不是三生有緣。但求小姐覿面見個禮兒,說句話兒,就放小姐去了,別沒甚道理 。」蓮房將這話回 覆了。紫英大怒,又教蓮房傳話說 :「你是廣西舉人,只好在 廣西撒野,我這揚州卻行不去。好好讓我回去便罷,若還再無理,叫家人們進來,恐傷了你體面。況我家員外,性子不是好惹的,回去稟知,須與你干休不得 。」
  莫誰何聽了,心生一計,說道 :「你小姐這話,只好嚇鄉 裡人,憑你斯員外利害,須奈何不得我遠方舉人。進來的門戶,俱已塞斷,就有家人伴當也飛不入來,也不怕你小姐飛了出去。
  還有一說,難道我央求了你小姐半日,白白就放了去,可不淡死了我。若不肯與我見禮講話,賣路東西,也送些遮羞,才好讓你去。不然就住上整年,也沒處走 。」蓮房又把這話回覆了。 紫英心中煩惱,埋怨蓮房,便接口道 :「你哄我到此處,惹出 這場是非 。」那丫頭嘴兒卻又來得快,說道:「先前說起,其 實蓮房不是。但教將汗巾與他拭手,這卻是小姐的主意 。」紫 英被這句話撐住了口,懊悔不迭,又恐他用強逼迫,將如之何。
  心裡慌張,沒了主意。又不合向袖中,摸出一個紅羅帕兒,教蓮房送與莫誰何,傳話說 :「相公是讀書君子,須達道理。彼 此非親非故,萬無相見之事。綾帕一方,算不得禮數,權當作開門錢罷 。」
  莫誰何接帕在手,笑道 :「我又不是瓊花觀裡管門的人, 為何要開門錢。汗巾是你的,如今羅帕是小姐的,都是真正表證。小姐容我相見便罷,不容時,將便將此表證對你家員外說知,大家弄得不清不楚,但憑你去與小姐算計 。」蓮房是個丫 頭家,膽子小,聽了這話,嚇得心頭亂跳,飛奔來對小姐說:
  「這事越弄得不好,此人如此如此撒野。小姐若不與他相見, 倘若真個對員外說知,可不連累蓮房,活活打死。胡亂見個禮兒,央告放歸去罷 。」紫英知道自家多事,一發悔之無及,躊 躇一回,沒奈何只得依了蓮房,走出太湖石畔。蓮房把手招道:
  「我小姐肯了,與你相見。」莫誰何喜得滿面生花,向前深深 作揖。紫英背轉身,還個萬福。莫誰何作揖起來,叉手說道:
  「小生本是廣西桂林府臨桂縣新科舉人,姓莫名可。因上京會 試,路經貴府,聞小姐美貌無雙,因此不願入京,僑寓此地,欲求一見。不想天還人願,今日得與小姐相會於此,真是夙緣前契。又蒙惠贈綾帕,小生當終身寶玩。但良緣難再,後會無期,小姐怎生發付小生則個 。」
  紫英聽了這些話,漲得滿臉通紅,又惱又好笑,暗道這是那裡說起,向蓮房附耳低低道 :「你可對他說,方才說見個禮,便放我去。如今禮又見了,還要怎的 。」蓮房把這話說與,莫 誰何道 :「小生別無他意,只要小姐安放得小生妥貼,不然就 死也不放小姐去 。」紫英此時進退兩難,暗自歎道:「罷,罷! 這是我前世冤孽了 。」就教蓮房低低傳說道:「三月初一,是 夫人忌辰修齋。初三圓滿,黃昏時候,菩薩送焚化時,在門首相會,自有話說 。」莫誰何得了這話,分明接了一道聖旨,滿 心歡喜,又道 :「小姐莫非說謊?」紫英又傳話道:「如若失 信,那時任憑你對員外說便了 。」莫誰何點點頭兒,連忙又作 個揖道 :「小姐金口御言,小生?刻五內了。」道罷,急忙去 開了梓潼閣後門,仍閃入林木中藏躲。紫英此時看了這個風流人物,未免也種下三分憐愛。雖則如此,終是女兒家,驀地遇這沒頭沒腦的事體,面上紅一回,白一回,心頭上一回,下一回,跳一個不止,與蓮房急急走出梓潼樓下。那伴當轎夫,因不見了小姐梅香,驚天動地的找尋,也不知有多少時候了。紫英不敢再復遲延,疾忙上轎還家。到了房裡,還是恍恍惚惚的。
  詩云:
  火近煤兮始作災,木先腐朽蠹方胎。
  桃花不向源流出,漁棹何緣得入來。
  且說莫誰何,雖得了小姐口語,也還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這幾日一發難過,扳指頭的到了三月初一,便到斯家門首打探,真個在家修齋。心裡喜歡道 :「這小姐端的不說假話, 此事多分有望 。」心下又轉一念,從前門走到後門,東邊看到 西邊。前門是官街,後門是小街,東邊通哪一個城門,西邊近哪條河路,都看在眼裡。到初三傍晚,悄地把來元的青衣小帽穿起,閃出店門,徑至斯家門首。等到了黃昏時候,還不見送佛,好生著忙。又想到總然送佛,又不知小姐果然出來否,驚疑不定。哪知是夜紫英小姐心上驚疑,比莫誰何更多幾十倍。
  他與蓮房商量,欲待出去,恐怕弄出事來。欲不出去,又恐執了綾帕為證,果然放刁撒潑,依然名聲不好。蓮房說道 :「我 看這人行徑,風流其實風流,刁潑其實刁潑,小姐思想也不差。
  以我看起來,還是送佛之時,出去走一遭。只要使他一見,你便掣身進來。既見得不失信,那眾人囑目之地,他也不敢扭住你 。」事到其間,紫英只得依著蓮房而行。 是夜是圓滿之日,和尚家也有香火,親族中都有來隨喜的,俱有家僮小廝跟隨迎候。莫誰何這打扮,也像跟隨服役的一般。
  張家認道是李家,李家認道是張家,那裡分辨得清。約莫黃昏將盡,和尚送佛出來焚化,紫英卻閃在門旁,遮遮掩掩的張望。
  莫誰何在人群中,目不轉睛,望著門裡瞧。見小姐站在門旁,便踅過身來,踏上階頭,兩下剛打個照回。蓮房情知兩邊看見,即扯小姐進去。小姐轉身便走。此時和尚祝頌未完,鼓鈸聲喧,人人都仰面看著和尚,那裡管甚別事。說時遲,那時快,莫誰何見小姐轉身,他卻乘個空隙,颼的鑽入門裡。也是緣分應該,更無一人看見。誰何跟著小姐腳步,直到房裡。彼時若有一人撞見,可不是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盜,登時打死不論。怎當他拚著性命緊跟緊走,這才是色膽如天,便就殺一刀,也說不得了。
  小姐看見莫誰何進房,魂也不在身上,又恐怕有人看見,怎生是了。不顧休面,只得同蓮房橫身推他出去。莫誰何是個後生男子漢,這兩個女子,怎推得動。莫誰何開口道 :「小姐 不要性急,不要著忙,待我說句話 。」蓮房手掩住他口道:「 這所在豈是你講得話的?」莫誰何道 :「就講不得,只得容我 講一句。我本嶺右舉人,會試過此,因慕小姐才色,棄了功名,在此守候。不期天賜良緣,得見於董仲舒讀書台下,蒙小姐賜以囉帕表記,約我今夜相會,故冒萬死到此。我已拚這連科及第的身子,博個點額龍門,求凰到鳳,難道你不肯?」說罷,就跪將下去。小姐道 :「誰要你跪,誰要你拜,快些出去!」 莫誰何道 :「到此地位,怎生還好出去。我想出去也是死,小 姐若還不肯,也是死。死在小姐房門外邊中,不如死在小姐臥房之內 。」說罷在襪中抽出一把解手刀,望喉下便刺。嚇得小 姐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用手來奪。誰何放下刀攔腰抱定,一隻手早已穿入錦襠,摸著小姐海棠未破的蓓蕾。此時無奈何,只得憑他舞弄。蓮房緊守在房門外,察聽風聲。但見:
  一個是南官學士,一個是東閣佳人。南宮學士,慕色津津,不異渴龍見水;東閣佳人,懷羞怯怯,分明宿鳥逢梟。一個未知人道,那解握雨攜雲;一個老練風情,盡會憐香惜玉。直教逗破海棠紅點點,顛翻玉樹白霏霏。
  是夜成就好事,總然未曾慣經,少不得瓜熟蒂落。到明夜,誰何又去勾搭蓮房,蓮房見小姐允從,有何推拒。自是上和下睦,打成一片。日裡藏放?後影壁中,夜深人靜,方才出來,因此家中並無知覺。只是丫頭們送茶飯進房,卻是一番干紀。
  小姐日夜憂心,惟恐敗露。況兼莫誰何本是狂放,在?壁間,住了十數日,也覺昏悶。商議逃還桂林,計較已定,收拾細軟,打起包裹。小姐、蓮房與誰何一般打扮,乘夜開了後園門,從小街出去。這些路道,誰何已探認得爛熟,只是走步慌忙,遺失了一隻鞋兒。出了後門,輕車熟馬,直到關上,僱了船隻,徑歸廣西。連家人來元,不能相顧了。詩云:
  桑間濮上事堪羞,卻以鶉奔作好逑;
  皂染素絲終不白,逝東流水幾回頭。
  卻說斯員外,不見了女兒及貼身的蓮房,情知是私情勾當,不好沸沸洋洋,上下瞞得水泄不通。但恐怕胡通判家來討親,無以抵對。湊巧有個丫環蘭香,感了傷寒病症,這丫頭到有四五分顏色,斯員外心思一計,下了一服不按君臣的湯藥,頃刻了帳。托言小姐病死,報與胡通判家。胡家差著女使來探喪,那女使從不曾認得小姐,那個曉得不是正身。斯員外從厚殯殮,極其痛哭。七七誦經禮懺,大是破費,親友都來慰唁。胡通判的孫子,雖不曾成親,孝服來祭尊,胡通判也親來門上。一場醜事,全虧這替死鬼掩飾過了。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償,鴆殺青衣作女亡。
  泉台有恨無從訴,應指人間罵莫郎。
  卻說來元自三月初三傍晚,家主忽地出去,一夜不歸,只道熬不得寂寞,又往妓家尋歡去了。吃了早晚,打點尋問去迎接,卻不見了衣冠。心裡奇怪,難道是家主穿了去不成?及至四面去迎接,竟沒處去問。一連過了五六日,來元也尋夠不耐煩了,只得聽其自然。又過了一日,早起去登東廁,見地下有個黃布包袱。拾起看時,中間線繡著「永興號」三字,暗道:
  「造化,造化!好個大包袱。提來包衣服也好,包米也好,做 被單蓋也好 。」歡歡喜喜,拿回下處。看看過了二十多日,家 主終是不歸,柴米吃完了,袋內又無銀錢。想道 :「他不知在 何處快樂,我卻在此熬苦。如今連米也沒得吃,難道忍餓不成?
  且把他兩件衣服,去當兩把銀子,買些柴米動動勞腥,再作區處 。」遂取出兩件綢褶子來,恐怕典當中污壞了,就將拾的這 個黃布包袱包起。鎖了下處,走出店門。
  心上想往那一家去當好,又想有貨不愁無賣處,既有了東西,那家不可當,計較怎的。也是他合當晦氣,有沒要緊的,隨著腳兒闖去,不想卻穿到斯家。在那宅後小街裡,見一帶磺砂石牆,一座小門樓上,有一個匾額,寫著「息機」二字,兩扇園門,半開半掩。來元知是人家花園,挨身進去一看,正當三月正旬,綠陰乍濃,梅子累累,垂楊上流鶯宛轉,石欄邊牡丹盛開。來元道 :「我家臨桂縣裡,此時一般也有鶯聲柳色, 只是不得歸去 。」方想之間,忽見柏屏下一隻淡紅鞋子,拾起 一看,認得是家主穿的,為何落在此處。心上驚疑,口裡自言自語,欲行不行的,在那裡沉吟。那知斯員外因失了女兒,雖 則托言病死,瞞過外人,心上終是鬱鬱不樂,又沒趣,又氣憤,正在後園閒步散悶。驀見來元手執鞋子,在那裡思想,員外喝道 :「你是何人,直撞入後門來,莫不是要做賊?」教家人拿 住了,才喚一聲,幾個村莊僕人,趕出來不問情由,揪發亂踢,擂拳打嘴。來元道 :「莫打,莫打!我也是舉人相公的管家。 「眾人聽說這話,就住了手。
  員外問道 :「揚州城裡有數位舉人相公,你到底是那一 家?」來元道 :「我們不是本州地舉人,是廣西桂林府臨桂縣 莫舉人 。」員外道:「既是別處,那裡查帳,只問你在這時做 甚麼?」來元道 :「我家相公,上京會試,自上年冬月間至此, 今年三月初三出門,將及一月,不歸下處。我因缺了柴米,只得將幾件衣服,當錢使用,乘便尋問相公在何處快活。經過這裡,看見是一座花園,進來看看。偶然在柏屏下,拾得這只鞋子,是我相公穿的,故此疑惑 。」員外把鞋一看,心裡暗想道: 「穿這樣鞋子,便是輕薄人了 。」又問:「你相公既是舉人,為何不去會試?」來元道 :「只為途中患病,就此住下,所以 錯過考期 。」員外道:「你相公多少年紀,平昔所好甚的?」 來元道 :「我相公年紀才二十歲,生得長身白面,風流蕭灑。 琴棋詩畫,無有不精,雪月風花,件件都愛 。」員外聽說,心 下想道 :「原是個不循規矩的人。但為甚他的鞋子,倒遺在我 家,莫非我女兒被他誘引去了?只是我女從來不出閨門,也無由看見。」又想到:「二月十九,曾至瓊花觀上幡。除非是這日,私期相約的,事有可疑。只是既瞞了別人,況且家醜不可 外揚,不能提起了 。」對來元道:「你既不是賊,去罷,不要 在此多嘴 。」
  來元提了包袍,連這只鞋子,出了園門,走到一個典鋪裡來當銀。這典鋪是姓程的徽州人所開,正在斯員外間壁。店中主管,將包袱打開一看,見中間有「永興號」三個繡字,便叫道 :「好了,我家失的東西,有著落了!」店中人聞言,一哄 的都走來觀看,齊道 :「不消說起是了。」取過一條練子,向 來元頸項上便套。來元分訴時,劈嘴就是兩個巴掌,罵道 :「 你這強盜,贓證現在,還要強辯 。」原來三月十九四更時分, 這鋪中有強盜打入,劫了若干金銀,餘下珠寶衣服,一件也不要。這包袱也是盜去之物,不知怎地棄下了。來元拾得,今日卻包著衣服來當,撞在網中。不由分說,一索捆著,交與捕人,解到江都縣中審問。來元口稱是莫舉人家人,包袱是三月二十日早間拾的。知縣也忖度,既動其家,如何就把贓物到他鋪中 來當?此人必非真盜,發去監禁,著捕人再捕緝去候結。那知斯員外聞知此事,又只道。女兒隨了強盜去,無處出這口氣,致書知縣,說來元早晨,又潛入園中窺探,必是真盜無疑。知縣聽了,吩咐提出來元再審。來元只稱是莫舉人家人,知縣問:
  「今莫舉人在何處?」來元實說道:「三月初三出去了,至今不知何往 。」知縣笑道:「豈有家主久出,家人不知去向之理, 明是胡言了 。」夾棍拶子,極刑拷問。來元熬不過痛苦,只得 屈招,伙結同盜,分贓散去。知縣終道是只一包袱,難入其罪,仍復發監,嚴限捕人緝獲群盜,然後定奪。
  來元監在江都獄中,因不曾定有罪名,身邊無錢,又沒親人送飯,眼見得少活多死。虧了下處主人朱小橋,明知是莫舉人的管家,平昔老成謹慎,何曾一夜離了下處,平白裡遭此橫禍,所以到做個親人照管他。又到獄中安慰道 :「你相公還有 許多衣服鋪陳箱籠,事急可以變賣,等待他來時,自見明白。
  「來元含淚作謝。自此安心在監中,將息身子,眼巴巴的望著 家人來搭救。正是:
  燒龜欲爛渾無計,移禍枯桑不可言。
  話分兩頭。再說莫誰何攜了紫英、蓮房,歸到臨桂縣,只說下弟回來,在揚州娶下一妻,買下一婢。三黨朋友,都不知其中緣故。自古私情勾當,比結髮夫妻恩愛,分外親熱。到家數月,生下一子。第二年又生下一子。蓮房雖則討得些殘羹剩飯,不知是子宮寒冷,又不知是不生長的,並無男女胎氣。又可笑莫誰何,自得紫英之後,盡收拾起胡行亂走,只在六尺地上,尋自家家裡雄雌。其年二十二歲,又當會試之期,十月中收拾起身赴京。紫英臨別時,含笑說道 :「此番上京,定過揚 州,再不要到瓊花觀中擔閣 。」蓮房道:「瓊花觀中倒不妨擔 閣,只不要到董仲舒讀書台石蓮盆中洗手 。」他兩個原是戲話, 卻提醒了他二年前無賴事情,冷汗直流,默然無以為對。沉吟半晌,方說道 :「此番若便道再過揚州,只要問來元下落,其 他兒女情事,我已灰心懶意了。不必過慮 。」 兩下分手,望京進發。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來到京城。三場已畢,一舉成名,登了黃甲。觀政三月,選了儀徵縣知縣,領了官憑,即日赴任。經過揚州,便是鄰縣界內。先自私行,到舊時下處,三年光景,依稀差不得幾分。主人朱小橋看見,一把扯住說道 :「莫相公,你一向在那裡?害得盛價, 被程徽州家陷作強盜,好不苦哩 。」從頭至尾,備細說出。莫 誰何道 :「莫高聲,我有道理。我前番一時趕不著會試,心上 焦躁,暫時往別處散悶。不想一去三年,害了小價。我今得中進士,現選儀徵知縣,待到任之後,再作理會 。」朱小橋見說 已是鄰近知縣,就磕頭跪下。莫誰何挽住,說 :「舊日相處, 休行此禮 。」又說:「到任要緊,不得在此留連,你莫泄漏此 事,也不要先對來元說知。倘日後小價出監,定來尋你,你悄地送到儀徵來,自當重酬 。」言罷,即下船到儀徵上任去了。 過了數日,差家人到廣西,迎接紫英、蓮房到衙。其年新巡按案臨,乃莫誰何的座主,兩個得意師生,極其相契。莫誰何將來元被陷,實情訴上,到秋後巡按行部揚州,江都縣解審。
  巡按審到來元一起,反覆無據,即於文卷上批道:
  盜劫金寶,而委棄其包袱。道路之遺,來元拾之。此人棄我取,非楚得楚弓也。眾盜既無所獲,而獨以來元為奇貨,冤矣。仰江都縣覆審開豁。
  文到江都縣,提出來元再審。其時程徽州已不在揚州開鋪,知縣開放來元,口裡道 :「可恨失主不在,還該反坐他誣陷才 是 。」
  來元歸到下處,見了朱小橋作謝。只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裡緣由,朱小橋一一與他說知了。連夜起身,送到儀徵縣,朱小橋在外歇宿。來元傳梆入衙,見了家主,跪下磕頭。將被陷受刑苦情,說了又哭,卻哭得個黃河水清,海底迸裂。莫誰何道 :「雖則是家主拋棄,你也須認自家晦氣。」來元哭罷, 方才拜見紫英夫人。聽了聲音,說道 :「奶奶到也是揚州人, 老爺幾時娶的?」莫誰何良心還在,滿面通紅,只說 :「娶久 了 。」當日先與大酒大飯,吃個醉飽。又發出了三十兩銀子, 差人送與朱小橋酬勞。莫誰何從此改邪歸正,功名上十分正氣,風月場盡都冷冷淡淡。一日與紫英說 :「來元為我受了三年牢 獄之災,甚為可憐。他今年長了還沒有妻子,蓮房雖一向伏侍我,卻喜不曾生育。我欲將伊配與來元,打發他兩人回去管家。
  也得散誕過些快活日子,免得關在衙門裡,不能轉動 。」此時 蓮房假意不肯,其實本性活動,一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個人情,是夜即把兩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一般吃同羅杯。雖不是金榜題名,也算是洞房花燭。成親之後,一般滿月,然後打發起身。歸到廣西,一般是雙回門,雖非衣錦還鄉,也算榮歸故里。正是: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且說紫英在儀徵縣住了一年,對丈夫道 :「自從隨你做此 勾當,勉強教做夫妻,終身見不得父母。我母親早死,今父親想還在堂。我想儀徵縣到江都,不過百里之遙,怎生使我見父親一面也好 。」言罷暗暗流淚,自羞自苦。莫誰何道 :「奶奶莫性急,待我從容計較 。」不一日,為公務來到揚州,就便至 斯員外家來拜謁,傳進名貼。員外見寫著晚侍教生莫可頓首拜,只道是鄰邦父母,出來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誰何久坐不起,斯員外只得具小飯款待。席間偶然問道 :「老父母是具慶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謂之具慶。若父在母喪,謂之嚴侍;母在父喪,謂之慈侍;父母雙亡,即謂之永感。莫誰何聽得此語,流下淚來道 :「賦性不辰,兩親早背,至今徒懷 風木之感 。」斯員外道:「老父母早傷父母,學生老無男女, 一般淒楚 。」言罷,也不覺垂淚。這一席飯,吃得個不歡而罷。 臨別時,莫誰何道 :「從此別去,又不知何日相逢。倘不棄敝 縣荒陋,晚生當掃門相待 。」員外道:「寒家祖塋,在棲霞山 下。每到春日祭掃,道經貴縣,今後當來進謁 。」言罷即別。 明年三月間,員外果來儀徵答拜。莫誰何知道,報與紫英,說 :「你父親今日來到,還是相見或不相見?」紫英道:「我 念生身養育之恩,只得老著面皮去見他 。」莫誰何聽罷,一面 吩咐整酒,一面迎接斯員外到衙中飲宴。飲到中間,莫誰何道:
  「晚生有句不識進退之語相懇。」斯員外道:「有甚見教?」 莫誰何道 :「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後當守子婿之禮,敝房要出 來拜見 。」斯員外道:「這怎敢?」說未了,只見紫英出來, 撲地就拜。斯員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時也跪下去。起來一看,大聲嚷道 :「為何,為何?怎麼,怎麼?可怪花園中,遺 下桃紅鞋子,說是莫舉人的,到此方見明白 。」說罷,恨恨不 絕。幾年不見,並非喜自天來,只見怒從心起。已而歎道:「生長不長進,怨不得別人 。」乃對莫誰何道:「當初我不肖之 女,被壞廉恥,傷風化,沒脊骨,落地獄,真正強盜拐去的日子。我只得托言不肖女死,瞞過胡通判家了。今後若泄漏此情,我羞你羞,從此死生無期,切勿相見 。」言罷,拂衣而出。把 一個無天無地的莫誰何,罵得口不嘖聲,含著羞慚,送斯員外出去。紫英回到臥房,也害了三個月說不出問不明的病症。
  從此秋去春來,莫誰何滿了三年之任,次第升官,直做到福建布政使。追咎少年孟浪,損了自家行止,壞了別人閨門,著實嚴訓二子,規矩準繩,一步不苟。大的取名莫我如,小的名叫莫我似。一舉連科,同榜少年進士。並做京官。何期大限到來,莫誰何在福建衙門得病。此病生得古怪,不是七情六欲,不是濕然風寒,不是內傷外感。只是昏沉焦躁,常時嘻笑狂歌,槌胸跌背,持刀弄劍,刺臂剜肉,稱有鬼有賊有奸細。紫英早暮伏侍,不敢遠離。一日睡在?上,倏然坐起說道 :「我非別 神,乃是瓊花觀伽藍。當初紫英前身,是江都大財主,莫可是桂林一娼婦。財主許了娼婦贖身,定下夫妻之約。不期財主變了此盟,徑自歸了揚州。婦人憤恨自盡。故此男托女胎,女轉男身,有此今生之事。莫可今生富貴,兩子連登,是前生做娼妓時,救難周貧,修橋造路,所以受此果報。臨終時惡病纏身,乃因平白地強逼紫英使他不得不從,壞此心術,所以有此花報。
  果報在於後世,花報即在目前,奉勸世人早早行善 。」言罷又 復睡倒,仍然還莫誰何本色,霎時間嘔血數升而死,嗚呼哀哉!
  紫英聽伽藍神顯聖,又是一番驚異。殯殮莫誰何,扶柩歸廣西。來元夫婦迎接,蓮房感念舊情,也十分慘戚。卻遇二子奔喪也到,剛剛三年孝滿,紫英亦病,呼二子在?前吩付道:
  「父生臨桂,母出江都,魂夢各有所歸,緣牽偶成今世,即此 便是遺囑 。」言罷,就絕了氣。二子見說得不明不白,只道是 臨終亂命,不去推詳。那知紫英心上,倒是個至死不昏之人,亦是瓊花觀伽藍點化之言也。後人有詩道是好,詩云:
  男女冤牽各有因,風情裡面說風情。
  今生不斬冤牽債,只恐來生又火坑。

第六回   乞丐婦重配鸞儔
天地茫茫一局棋,輸贏黑白聽人移。
  石崇豪富休教羨,潘安姿容不足奇。
  萬事到頭方結局,半生行徑莫先知。
  請君眼氏留青白,勿亂人前定是非。
  話說人世百年,總不脫貧富窮達四字。然富的一生富到底,窮的一生窮到底,卻像動搖不得。無怪享榮華的受人多少奉承,受艱難的被人多少厭賤。那受人奉承厭賤的,雖一毫無羞恥惱怒之意,那奉承厭賤人的,卻自以為是。撮出錦上添花,井中下石,掉那三寸舌,不管人消受得起,磨滅不過。這是怎的說?
  只因眼裡無珠,把一切當面風光,撤抹了許多豪傑,豈不可惜!
  豈不可恨!昔是有個王播,未遇之時,讀書木蘭寺中,每日向和尚處投齋。叢林中規矩,小食以後,日色中天,火頭飯熟,執事者撞鍾三聲,眾僧齊到齋堂吃飯。那木蘭寺和尚,十分勢利,看見王播,讀書未就,頭巾四角不全,衣襟遍身破碎,總然有豪氣三千,吐不出光芒一寸。終日隨著眾僧,聽了鍾聲,上堂吃飯,眾僧無不厭賤。更可恨那執事的和尚,使下尖酸小計,直待眾僧飯畢,然後撞鍾。王播聽得鍾聲,蹌踉走到,籮內飯無餘粒,盆中菜無半莖,受此奚落,只得忍耐。未免含慍歸心,淚隨羞下,題詩兩名於壁上道: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鍾。
  寫罷拂袖而出。後來一舉登科,出鎮揚州,重遊木蘭寺。
  眾和尚將碧紗籠罩著所題詩句,各各執香,跪仗在地,叩頭而言,說望老爺寬洪海量,恕我輩賊禿有眼無珠,不識好人。那王播微微笑道 :「君子不念舊惡,何足介意。」見此碧紗籠蓋 之處,乃揭開一看,不覺世事關心,長歎一聲。隨喚左右,取過筆硯,又題兩句於後道:
  三十年來塵撲面,今朝方得碧紗籠。
  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大率如此。後人做傳奇的,卻借來裝在呂蒙正身上,這也不在話下。如今且說一個先時狼狽,後來富貴的女子。莫說旁人不料他有這段榮華了,便是他引鏡自照,也想不起當年面目。正是:
  時運未來君莫笑,困龍終有上天時。
  話說淮安府鹽城縣,有一村莊人姓周,排行第六。此人原有名有表,因做人沒撻熬,不曾立得品地,所以人只叫他是週六。那週六生長射陽湖邊,朦朧村中。所居只有茅屋三間,卻又並無牆壁,不過編些籬槿,涂些泥土,便比別人家高堂大廈一般。這朦朧村地本荒涼,左邊去是水,右邊去也是水。若前若後,無非荊榛草澤,並無一片閒田,可以種麥種菜。就遇農忙插苗之時,也只看得。週六又是闒冗不學好的人,總或有搭空地,也未必肯去及時耕種。人便不肯向上,這日逐三餐養命之根,卻不可少。你道他做甚生涯度日?專靠在澤中芟割蘆路雖小,盡有賣處。即此便是他一生衣食根本,卻比富家大戶南莊田北莊庫,取之不竭用之有餘,一般作用。但是天性貪杯好飲,每日村醪濁酒,卻少不得。趁得少,吃得多,手頭沒有一日寬轉。
  更可憐老婆先已死過,單有一個女兒,小名長壽。那長壽女年一十八歲,只因喪了母親,女工刺繡,一些不曉。雖如此說,就是其母在日,也不過是村莊的阿媽,原不曉得描鸞刺鳳,織繡縫裳。所以這長壽女只好幫著週六劈蘆做席。你想習熟這樣生活,總然臂如蓮藕,少不得裝添上一層蛇腹斷紋,任你指似筍尖,也弄做個擂鼓槌頭。更可惜生得一頭好發,足有四五尺長,且又青細和柔。若此發生在貴家富室深閨女娘頭上,日日加上香油,三六九篦去塵垢,這烏雲綠鬢,好不稱副粉容嬌 面。可憐生在此女頭上,鎮日塵封灰裹,急忙忙直到天暗更深,沒有一刻清閒。巴到天明,舀些冷水,胡亂把臉上抹一抹。將一個半爿梳子,三梳兩挽,挽成三寸長,歪不歪,正不正,一個擂槌,豈非埋沒了一天風韻!又可惜生得一口牙齒,齊如蝤蠐,細如魚鱗,雖不曾經灌香刷,擦牙散,天生得粉花雪白,又不露出齒齦。還有一樁好處,眉分兩道春山,眼注一泓秋水。
  雖則面黃肌瘦,卻是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骨肉停勻。這等樣一個女兒,若是對鏡曉妝,搽脂傅粉,穿上一身鮮衣華服,緩步輕行,可不令少年浪蕩子弟,步步回頭!單嫌兩隻金蓮,從來不曾束縛,兼之蓬頭垢面,滿身破碎,東綴西聯,針線參差。
  把他弄得分明似個煙薰柳樹精,怎能得遇呂純陽一朝超度。更有一件,年雖及笄,好像泥神木偶,閉著嘴,金口難開。除卻劈蘆做席,只曉得著衣吃飯,此外一毫人事不懂。
  常言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到了這般年紀,少不配個老公。
  婚姻雖則是天緣,須是要門當戶對。這週六行徑,有什麼高門大戶與他成親?恰好有個漁翁劉五,生長北神堰中,正與大兒子尋頭親事。憑著堰中胥老人做媒,兩家遂為姻眷。男家捕魚,女家織席,那有大盤大盒,問名納采,湊成六禮之事。不過幾貫銅錢作聘,拳雞塊肉,請胥老人吃杯白酒。袖裡來,袖裡去,絕不費半個閒錢。那週六獨有這樁事十分正經,送來錢鈔,分文不敢妄用,將來都置辦在女兒身上。荊釵布裙,就比大大妝奩。揀了一日子,便好過門,這方是田莊小家禮數,有何不可。
  正是:
  花對花,柳對柳,破畚箕,對折茹帚。編席女兒捕魚郎,配搭無差堪匹偶。你莫嫌,我不醜,草草成婚禮數有。新郎新婦拜雙親,阿翁阿媽同點首。忙請親家快上船,冰人推遜前頭走。女婿當前拜丈人,兩親相見文縐縐。做親筵席即擺開,奉陪廣請諸親友。烏盆糙碗亂縱橫,雞肉魚是兼菜韭。滿斟村醪敬岳翁,趕月流星不離口。大家暢飲盡忘懷,連叫艄頭飛燙酒。
  風捲殘雲頃刻間,杯盤狼藉無餘蔌。紅輪西墮月將升,丈人辭倒如顛狗。鄰船兒女笑喧天,一陣薈薈齊拍手。
  週六送女兒成親,吃得爛醉,劉五轉央鄰船,直送歸家,這也不在話下。大凡婦女縫聯補綴,原為本事。長壽女自小不曾學得,動不得手。至於捕魚道路,原要一般做作。怎奈此女乃旱地上生長,扳不得罾,撒不得網,又搖不得櫓,已是不對腔板。況兼漁船底尖,又小又活,東歪西蕩,失手錯腳,跌在水中,滿身沾濕。又無別件衣裳替換,坐待日色,好方曬乾。
  又遇天陰雨下,束手忍凍。劉五不是善良主顧,倘若媳婦有些差失,這場大口舌,如何當得他起。一日偶同兒子入市賣魚,一路說此一件關心要事。假如劉五雖說如此,兒子若憐愛老婆,還有個商量。那知夫妻緣分淺薄,劉大已先嫌妻子沒用,心下早懷著離異之念。聽了他父親這話,分明火上添油,便道 :「 常言龍配龍,鳳配鳳,?鴣對?鴣,烏鴉對烏鴉。我是打漁人,應該尋個漁戶。沒來由,聽著胥老人,說合這頭親事。他是編蘆席的人,怎受得我們水面上風波。且又十個指頭並作一夾,單吃死飯,要他何用?不如請著原媒並丈人一同到來,費些酒飯,明白與他說知:你女兒船上站不慣,恐有錯誤,反為不便,情願送還,但憑改嫁也得,依然幫著丈人做活養家也得。我家總是不來管你,如此可好麼?」劉五點頭,稱言有理。教兒子先歸船上,自己到胥老人家,計議此事。
  卻值老人正在村中,沿門搖鐸說道 :「孝順父母,尊敬長 上 。」還不曾念到第三第四句,被劉五一扯,說道:「胥太公, 一向久違失望,今日有多少米了?」胥老人把袖子一提,說:
  「盡在其中,尚不滿一升之數。」劉五道:「一升米值不得好 些錢文,我看天色晚了,到我船上去,吃杯水酒何如?」胥老人道 :「通得,通得 。」就猶未了,只見前邊一伙人,鴉飛鵲亂的看相打。走過仔細一看,卻是週六賣蘆席與人,有做豆腐後生,說了淡話,幾乎不成。為此兩相口角,遂至拳手相交。
  旁邊一個老兒解勸,就是後生之父。胥老人從中挨身強勸,把竹片橫一橫,對那老者說 :「你平昔不曾領導令郎,所以令郎 無端尚氣,這是你老人家不是 。」又對那後生說:「週六就住 在射陽湖邊,與這北神堰原是鄉黨一樣,又不是他州外府來歷不明之人,可以吃得虧的。況且他是賣蓆子,你是做豆腐,各人做自家生理,何苦掉嘴弄舌,以至相爭,便是非為勾當,不可,不可 !」後生與週六聽罷,兩家撒手。胥老人就搖起鐸來 高聲念道 :「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眾人聽了一笑而散。
  劉五見機緣湊巧,說道 :「周親家惱怒既解,不如同到小 舟,同胥阿公閒坐幾時,飲杯淡酒 。」週六重新拱手道:「那 日厚情,竟忘記謝得,怎好又來相擾?」劉五道:「親家莫談 笑話,只因小人家做事,不合禮節,就是令愛過門之後,三朝滿月,不曾屈親家少敘,實為有罪 。」週六聽了此言,滿面通 紅,說 :「劉親家,說也沒用,自小女出嫁到今,已過一月, 就是碗大盤盒,也沒一個。若如此說來,一發教我置身無地!
  「胥老人搖手道:「莫說此話,兩省,兩省!」說話之間,不 覺已到船邊,上船坐下。
  長壽女見了父親,掉下兩行眼淚。劉大見了丈人,在船艙板上作個撒網揖。劉五妻子,也向船頭道個萬福,說 :「親家 公,甚麼好風,吹得到此。我船上蘆席已破,又被媳婦錯腳踏穿,墮下水中。親家公有緊密些的,可帶幾扇與我 。」劉五道: 「閒話莫說,且去燙酒煮魚。與親家蕩風 。」那劉五已與兒子商量,定要把媳婦退回。所以飲酒之間,只管說媳婦生長岸上,在船上不便的話。向著胥老人,丟個眼色,又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長壽女聽說到落水一節,想從前無衣少著,沒替換受了寒凍,不覺放聲大哭。週六還未開口,胥老人終是個作媒的,善於說開說合,便道 :「不難,不難!我卻有個兩理之策在此, 只是各要依我 。」劉五道:「胥老公說的話,怎好不依的。」 胥老人道 :「從來岸上人做不得水上人的道路,水上人卻 做得岸上人的經紀,此乃自然之理。週六官喪偶之後,止有長壽姐一人,嫁到你家,時時牽掛。今日已滿月,何不且送媳婦還家,只算做個歸寧。劉小官也到丈人家去,學做蘆席,一來可以幫扶丈人,盡個半子之孝;二來你家船上應用蘆席,盡取足於週六官,又不消劉阿媽費心。二令郎年紀也不小了,依我就尋個船上姐兒,朝晨種樹,到夜乘涼。娶了這房媳婦,早晚間原自幫襯,不兩便麼?」那劉五道 :「說此甚妙。但我大兒 子到親家處,少不得還湊幾串錢,與他做蘆席本錢才是。為今之計,不若親家同令愛先歸。隔兩日,待我計較了錢鈔,親送兒子上門來何如?」週六聽見肯教女婿來相幫,又帶得有本錢,喜上心來,暗自躊躇道 :「自從女兒嫁後,沒有幫手,越 覺手頭急促。如若女婿同來,大有利益 。」乃扯個謊道:「我 又無第二個兒女,做得人家,總來傳授女婿,便在我家去住也無妨。但蘆席生意微細。比不得親家船上網網見錢,還宜斟酌,莫要後悔 。」胥老人道:「阿呀!我老人家道話弗差個。若是 有時運,船上趁得錢,岸上也趁得錢。若沒時運,莫說網船這業,就是開典鋪,也要折本。趁我在此,令愛今日就一齊同去。
  「劉五道:「胥阿公說得有理。況我現有兩個兒子,就作過繼 一個與親家公,也未為不可 。」胥老人拍手笑道:「說得妙, 說得妙,快拿熱酒來 !」週六道:「既如此,只得領命了。」 劉五即教兒子,去備只小船相候。這週六見了酒杯,分明就是性命,一壺不罷,兩壺不休。看看斜陽下山,水面霞光萬頃,兼之月上東隅,漁歌四起,欸乃聲傳。胥老人忙叫天色晚了,快些去罷。週六攜著女兒過船,胥老人一同送歸。行至射陽湖邊,風色漸高,週六已有九分醉意,要坐要立,指東話西,險些撞入河去。何期已到屋下,繫船上岸,船頭一歪,週六翻個筋斗,滾下水中。長壽姐見父親落水,急叫救人。那船家與胥老人,自道手遲腳慢,誰肯向前。及至喊起地鄰,打撈起來,已是三魂歸地,六魄朝天,叫喚不轉了。可憐:
  泉下忽添貪酒鬼,人間已少織葦人。
  長壽姐撫屍慟哭了一番,到家中觀看,米粒全無,空空如也。自己身邊又沒分文,乃央胥老人報知公姑丈夫,指望前來資助殯殮。正不知劉五父子,已不要他,只慮週六做人無賴,撒費口舌,聞知溺死,正中下懷。那裡肯把錢鈔來收拾?胥老人原與劉家一路,也竟沒回音。長壽姐懸望他兩三日不至,已知不相干了。告左鄰右舍,在屋角掘個土坑,將父親埋了。尋問至此神堰中,仍要到丈夫船上。那劉五望見他來,將船移往別處。路中遇見胥老人,央求尋覓丈夫船隻,胥老人將不要他的話,明明回絕,倒又痛哭一場。可憐單身獨自,如何過得日子?只得求乞於市。自射陽湖邊,以及北神堰地方,村戶相連炊煙不斷之處,無所不到。到處亦無有不捨粥舍飯與他吃的。
  可怪天生是富貴人的格相,福至心靈,當初在父親身邊織席時候,面黃肌瘦,十分懞懂。一從乞食以來,反覺身心寬泰。雖不免殘羹剩飯,到反比美酒羊羔,眼目開霽,說話聰明。覓了一副鼓板,沿門叫唱蓮花落,出口成章,三棒鼓隨心換樣。
  一日叫化到一個村中,這村名為墊角村,人居稠密,十人熱鬧。聽見他當街叫唱,男男女女,擁做一堆觀看。內中一人說道 :「叫化丫頭,唱一個六言歌上第一句與我聽。」長壽姐 隨口唱道:
  我的爹,我的娘,爹娘養我要風光。命裡無緣弗帶得,若惱子,沿街求討好淒涼。孝順,沒思量。
  又有一人說 :「再唱個六言第二句。」胡口唱道:我個公,我個婆,做別人新婦無奈何。上子小船一旺,立勿定,落湯雞子浴風波。尊敬,也無多。
  又問 :「丫頭,和睦鄉里怎麼唱?」又隨口換出腔來道: 我勸人家左右聽,東鄰西舍莫爭論,賊發火起虧渠救,加添水火弗救人。
  又有人問說 :「丫頭,你叫化的,可曉得子孫怎麼樣教? 「又隨口換出一調道:
  生下兒來又有孫,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賢愚貴賤,門與庭,庭與門,兩相公。呀,熱鬧的門庭!
  貴賤賢愚無定準。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還須你去,門與庭,庭與門,教成人。呀,熱鬧門庭!
  有的問說 :「各安生理怎的唱,唱得好,我與你一百淨錢, 買雙膝褲穿穿,遮下這兩隻大腳 。」卻又隨口換出腔來唱道: 大小個生涯沒雖弗子不同,只弗要朝朝困到日頭紅。有個沒弗來顧你個無個苦,阿呀,各人自己巴個鑊底熱烘烘。
  又有人問道 :「毋作非為怎麼唱?」長壽姐道:「唱了半 日,不覺口乾,我且說一隻西江月詞,與你眾客官聽著。」 本分須教本分,為非切莫為非。倘然一著有差池,禍患從此做起。大則鉗錘到頸,大則竹木敲皮。爹生娘養要思之,從此回嗔作喜。
  說罷,蹋地而坐,收卻鼓板,閉目無言。眾人喝采道 :「 好個聰明叫化丫頭,六言哥化作許多套數,胥老人是精遲貨了。
  「一時間也有投下銅錢的,也有解開銀包,拈一塊零碎銀子丟 下的,也有盛飯遞與他的,也有取一甌茶與他潤喉的。正當喧鬧之際,人叢中一個老者,擠將入來,將長壽姐仔細一看,大聲叫道 :「此是射陽湖邊周第六女兒耶,何為至此?」長壽姐 聽得此聲,開眼一看,面貌甚熟,卻想不起。你道此老者是誰?
  原來此老,也住在射陽湖陰,姓嚴號幾希,深通相法,善鑒淵微。以為麻衣道人善相,他的相法可與相並,麻衣道人別號希夷,故此嚴老遂號幾希,自負近於希夷先生也。當初常與週六買蘆席,蓋一草庵,故認得長壽女兒。相他發?玄、眉目郎、齒牙細、身材端雅、內有正骨,只是女兒家,不好揣得。所以腳有天根,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皆不見得。至於額有主骨,眼有守精,鼻有梁柱,女人俱此男相。據此面部三種,以卜他具體三種,定然是個富貴女子。只嫌淚堂黑氣,插入耳根,面上浮塵,亙於髮際,合受貧苦一番,方得受享榮華。當時週六只道他是混說,語言間戲侮了幾句,嚴老大怒而去,自此絕不往來,霓不知此女下落。
  這日偶過此村,看見眾人攢聚,撥開一看,正見此女默坐街心,認得昔年顏面,不覺聲歎息。此時長壽姐時運將到,氣宇開揚,嚴老又復仔細一看,說道 :「周大姐不要愁,不要愁, 造化到也 。」旁邊一人說道:「正是造化到了,卑田院司長要 娶他去做掌家娘子哩 。」眾人聽了齊笑起來。嚴老道 :「你莫小覷了他!此女骨頭裡貴當有誥封之分。若這百日內仍復求乞,可將我這兩隻不辨那玉石的眼珠刺瞎了 。」從人笑道:「倘然不准,那裡來尋你?」嚴老道 :「我不是無名少姓的。若是不 驗,徑到射陽湖陰,問來知庵嚴幾希便是 。」道罷,分開眾人, 大踏步走了。眾人方知此老是神相嚴幾希,自此互相傳說,遠近皆知。
  不想北神堰邊,有個富人,姓朱名從龍,聽得這些緣故,他平昔曉得嚴老相法神妙,必非妄言,有必要提拔此女。一日於途中遇見,遂問道 :「你終日求乞於市,須無了局。何不到 我家供給薪水?吃些現成安樂茶飯,也免得出頭露面 。」長壽 女道 :「尊官若肯見憐,可知好麼。」即便棄去鼓板,隨朱從 龍歸家。入廚下汲水執爨,送飯擔茶,辛勤服役。他在市叫乞時,雖則口食不缺,卻也風雨寒暑,朝暮奔馳。今到朱家,日曬不到,雨淋不著,雖有薪水之勞,卻無風寒之苦。頓覺面上塵埃都淨,豐彩漸生。一日,朱從龍坐於書房中,見長壽女捧茶而至,放在桌上,回身便走。從龍道 :「何不少住須臾?」 語言雖則如此,然顏色風魔,卻有邪淫之念。長壽女變色說道:
  「灑掃有書幃之童僕,衾裯有巾櫛之女奴。越石父願辭晏相而歸縲紲者,恨不知已也。謹謝高門,復為丐婦 。」朱從龍被此 數言,不覺慚赧退避,改顏說道 :「我憐汝是良家女子,暫落 卑田。今在我廚下,原非長策,欲為汝擇一良匹,非相戲也。
  「長壽女不答,掩面而出。正是:
  花枝無主任西東,羞共群芳鬥豔紅。
  縱萎枝頭甘自老,肯教零亂逐春風。
  話分兩頭。卻說有一書生,姓吳名公佐,本貫湖廣廣濟人氏。這廣濟舊名蘄春,在淮楚之交,負山倚江,本多富家大族。
  公佐家世簪纓,倚才狂放,落拓不羈。擊劍走馬,好酒使氣,至於一擲樗薄,不惜黃金千兩。又雅好名山勝水,背父遠遊,來至鹽城地方。浪蕩天涯,資斧盡竭,日窮一日,無可聊生,乃投入本城延壽寺內,權為香火之為人。可笑他:
  本來是豪華公子,怎做得香積行童。打齋飯,請月米,懶得奔馳;挑佛像,背鐘鼓,強為努力。鋪燈地獄,急忙忙折倒殘油;請佛行香,生察察收藏襯布。監齋長壽線,禮所當應;書押小香錢,例難缺少。道場未散,鎮壇米先入磬籠;晝食才過,浴佛錢已歸纏袋。算來不是孫悟空,何苦甘為郭捧劍!
  吳公佐在延壽寺混了數月,一日在外吃得爛醉歸來,當家和尚說了他幾句。公佐大怒,使出當年性氣,與和尚大鬧一場,走出寺門。想一想,我吳公佐也是條漢子,暫時落魄,怎受這禿驢之氣,不如且歸故里,再作道理。將身上所有衣服變賣,做個盤纏,一腳直走到廣濟。親友們都聞得他在鹽城延壽寺,做過香火道人,俱笑道 :「這個挑聖像背齋飯桶的,不知放不 下本處那裡伽藍,何方檀越,復流回來。想必積得些道場使用,齋襯銅錢,要在本鄉本土置幾畝香火田,奉禮祖先祭享。再不然,是要討個香火婆,與和尚合養個佛子佛孫哩 。」你也笑, 我也笑,把他做了話柄。父母叔伯,也都道他不肖,並無一人瞅睬。吳公佐原是會讀書有血性的男子,那裡當得起這般嘲笑,心中又羞又怒,卻又自解道 :「蘇秦下第,妻不下機,嫂不為 炊。骨肉冰炭,自古皆然,豈獨我吳公佐!況男兒四海盡堪家,何必故鄉生處好 。」立下這念,遂復翻身仍到鹽城。 常言好馬不吃回頭草,料想延壽寺自然不肯相留,決無再入之理。卻到何處去好,難道吳公佐便這樣結果?且隨意闖去。
  也是天使其然,卻遇著延壽寺東房借讀書的一個秀才,複姓司空名浩。曾見公佐在寺,做過香火,頗是面善。詢其來歷,公佐道出幾句文人話語,司空浩大以為奇。自想不知果是何等樣人,便留到讀書處坐下,盤問一番。公佐談吐淵博,應答如流,司空浩不覺驚異起敬,說道 :「足下本是我輩中人,如何失身 此寺執役?」公佐笑道 :「抱關擊柝,賃舂灌園,古人之常, 何足為怪 。」於是盡以實情相告。司空誥留他住下,乃與眾齋 長說 :「我輩雖忝列黌序,今見廣濟吳兄,腹笥舌陣,不覺斂 手退步。此兄客途寥落,何不留他居於學宮旁舍。凡一應書柬往來,府縣公移委到本庠者,悉托此兄代筆,免費我筆心思,兼省學師之委諭,可不兩便?」眾人盡以為然。遂引公佐見了學師,揀一齋房與他居住。自此時共諸友盤桓,日親日近,凡文翰之期,花月之會,若吳公佐不在,滿座為之不歡。
  一日中秋佳節,眾友醵金,敘於前街劉孝廉羅亭賞月。酒設在馴鴛沼上。鴛,文禽也,左右其翼,原係野性,非人家沼池中可畜。那劉孝廉園池,時有此鳥飛集,遂起一館於沼上,取名馴鴛。是夜對月飲酒,適見兩隻鴛鴦,從空飛下。司空誥道 :「月光明淨,文鳥嚶嗚,正好入詠。吾輩可取古人詩一句, 中間要鳥月兩字,作一酒尾 。」眾友俱稱最妙。司空浩遂把盞 說道 :「叫月杜鵑喉舌冷。」一友姓鄧名元龍,就接口道:「 子規枝上月三更 。」一友姓冉名雍非,沉吟再四,乃言:「鴛 鴦湖上煙雨樓 。」司空浩道:「請問冉兄,此句出在何詩?」 雍非道 :「小弟豈不知,二兄所詠,一出蘇子瞻,一出蘇子美。 但只言鳥月,並不及鴛鴦,所以特造此句,雖非古作,卻有根據。鴛鴦湖,在嘉興府南門外,煙雨樓,即在鴛鴦湖上,自我作古,卻不好耶?」三人各相告罰,哄堂不已。
  輪到順公佐,微微冷笑說道 :「大略詞家要顧名思義,今 夕在馴鴛沼上詠詩,並無鴛字入題,所以該罰,此名不稱其義之一徵也。若我吳公佐,生來年已三十,孟浪遊蹤,至今倘未有家。倘奉令詠及鴛鴦,卻與此身名義乖謬,請甘先罰巨觥,後來再詠一詩見志。萬物共為恥笑,以增詞壇話柄 。」眾友道: 「何敢,何敢!就請吟來。」公佐持杯望月,吟出一詩,卻是 七言八句。詩云:
  十載淮陰浪蕩游,射陽湖水碧於秋。
  雖逢飄母頻投飯,卻愧王孫未罷鉤。
  燕子樓前新月冷。鴛鴦塚上野禽啾。
  臨波雖有雙魚佩,只恐冰人話不投。
  吟罷,眾友齊聲稱賞。司空浩道 :「吾兄有此捷才,撰成 妙句。才子在此,安得無佳人哉 !」鄧元龍忽然叫道:「有, 有,有,吾當為吾兄作伐 。」冉雍非道:「兄有何門,以作朱 陳配郭 !」元龍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冉雍非笑道 :「妙,妙!
  聘財盡是我三友承當,並不消吳兄掛念。只是擇日取吉,專待尊命 。」司空浩道:「兩兄所言,誠為盛念,何獨不會小弟知 之?」鄧元龍道 :「六耳不傳道。吾兄若知,定先要挨一腳媒 人,吳兄客邊冷淡,便不好與他節省一些矣 。」三人大笑。正 當歡笑之際,適贛榆縣送中秋節禮與本縣,縣公有帖到學,要作回啟。差人立候,公佐遂先辭去。
  去後司空浩問道 :「適間兩兄所言,戲耶,真耶?」鄧元 龍道 :「兄不聞北神堰朱從龍收得一丐婦乎?此婦乃射陽湖陰 週六之女,出嫁與漁戶劉五之子。周女不諳漁家生業,兼之夫婦無緣,退還週六。何期週六身死,此女無靠,流落街衢求乞。
  有嚴幾希相士,相他骨頭裡貴,後來有好日。因此朱從龍收於廚下,供薪水之役,日漸改頭換面。從龍前與我言,欲待為之擇配,雖不比洪皓贖劉光世豢豕煨子,卻勝於曹孟德再嫁文姬。
  今吳生客中離索,吾輩為渠安頓一所門戶,為他治些禮物,辦些酒筵,令彼鰥夫曠女,得遂于飛,也是好事。倘吳生廉得此情,知道乞丐根苗,恐成笑話,或棄之而去,在吳生不免薄倖之名,我輩不失好義之舉。適才老兄摘三問四,未免先成笑端,故此秘而不語。以意度之,或可或否,正須老兄一決。」司空浩道 :「此事固無不可,但須先與吳兄說知,方為全美。」鄧 冉二人皆道 :「不可,不可!若說知,定然不諧。這吳生是說 大話的人,亦有三分俠氣。昔年在延壽寺中,若為奴僕,及歸故里,厭疾不容。到此無依,也是一精光赤漢,並無依食。我等既拔他苦難之事,又完配怨曠之際,勿論感恩深處,量必為家,燕好之私,盡蓋全丑。況乞丐之中,勝於淫奔;說合為親,並非野合。吳生成親之後,和好膠漆固不必言。即或有改悔之心,我輩當以大義折之。只要破些錢鈔,教朱從龍厚些汝奩,聞那女子飲食已久,漸成模樣。吳生見財自喜,不費一錢,得卻一房家小,有何不樂?」司空浩道 :「既如此,我們同去朱 家走一遭,與他去斟酌 。」元龍稱言有理,當晚席散。 次日,三人步到朱家。那朱從龍家雖豐裕,卻少文士往來,近時方與鄧元龍相交,今見又同兩個秀才來拜,不勝慇懃管待。
  延坐已畢,叩問來意,三人俱以前情相告。朱從龍欣然道 :「 在下收留此女,見他有些志氣,愛護勝於親生。方欲與他擇配,不道三位先生,有此義舉。自古道,見義不為,無勇也。在下當薄治妝奩,以嫁此女,其外房戶酒饌之類,三先生分為治辦,決不食言也。共襄厥事,以成士林一段佳話 。」三人聞言大喜, 即欲相別。從龍留住,大設酒席,盡歡而散。明日三人來對吳公佐說道 :「佳人有在,佳期不遠,但求老兄擇一聘日,並定 婚期,弟輩當與吾兄速成此事 。」吳公佐道:「天下那有不費一錢,倩人成婚之事?」鄧元龍道 :「昔阮宣子四十五家,王 大將軍斂錢為婚,古來曾有行之者,吾兄亦何必多讓 。」公佐 道 :「且說是何等樣人家,有多少年紀,人物若何,使小弟知 道,也好放心 。」元龍笑道:「老兄不必細問,臨期便知。我 三人必不相誤,包稱絕妙便了。但求成婚後,當以天緣自安,篤好終身。新婦不作朱買臣之妻,老兄勿效黃允重婚之事,傷害天理,滅絕人倫,則我輩弟兄永永有光矣 。」吳公佐道:「 三兄既有此等美情,小弟若負義忘恩,誓生生世世永墮豬狗胎中 。」言罷,叩頭向天設此誓願。
  三人見他如此賭誓,料無他意,即來回復朱從龍。從龍喚過長壽女,說知就裡。長壽女臉色漲紅,俯首不言。從龍道:
  「汝既為夫家所棄,在此亦非終身可了。若此良姻不就,嚴幾 希之言反不驗矣 。」長壽女聽了,才點頭拜謝。從龍吩咐家人, 勿得預先走漏消息。鄧元龍三人各出資財,賃起房舍,買辦?幃傢伙,一面叫公佐選擇日期。正是凶事不厭遲,吉事厭近,選定九月初二行聘,十三日天德黃道不將日成親。這聘禮也不過鄧元龍三人袖裡來袖裡去,所以外人並不知得。到成婚這晚,三友已治縣酒席,朱從龍親送此女來至,大家歡呼暢飲,夜闌方別。三友復珍重吳生好作新郎,公佐唯唯微笑。這段姻緣果出意外:
  周氏女,自漁蓑臥月,海棠紅拋在江濱,猶留卻半分顏色。
  吳家兒,向畫裡呼真,白元君染成被褥,盡拚著一瀉波濤。
  大抵豪邁之人,當富足時,擲千金而不顧。及至窘迫,便是一文錢也是好的。譬如吳公佐,本來是富豪公子,昔年何等揮霍!此時飄零異鄉,窮愁落寞,驟然得了這房妻室,且又姿容端麗,動止安祥,又有好些資妝,喜出望外。初意只道是朱從家養女,並不知此女昔時行徑。及至成婚之後,那堰中人當做一件新聞,三三兩兩的傳說。公佐聞得大以為怪,細細訪問,方知就裡。因想自己是個男子漢,到沒奈何時,只得權借僧寺棲止。何況此女,為夫家所棄,無所歸依,至於淪落,亦不足異。轉了這念,毫無介意。那司空、鄧、冉三友打聽消息,並無片言,喜之不勝。吳公佐本來資性通達,文章詩賦以外,酷好的是呼盧局博。只因一向窮苦,謀食不暇,那有銀錢下場賭博。到此得了這些妝奩,資用有餘,更兼家有賢妻,又是吃過辛苦的,自會作家,不勞內顧。不覺舊時豪態復發,逢場作戲,擲骰扯牌,無有不去。
  不想卻遇著一個大大賭客,這賭客是何等樣人?乃是鈐轄葛玥之子,小名尊哥。那尊哥生來不讀半行書,只把黃金買身貴。見了文人秀士,便如仇敵,遇著吳公佐這般好賭之人,卻是如魚得水。尊哥自恃稍粗壯,與公佐對博,千錢一注。也是吳公佐運該發財,尊哥無梁不成,反輸一帖。到公佐手中,呼麼便麼,呼六便六,分明神輸鬼運一般,到手擒來。尊哥今日不勝,再約明日。明日不性,再約後日。不數日間,接連輸下幾千萬緡。尊哥世襲官銜,雖不加貧,公佐白手得錢,積累巨萬,從此開起典庫。那典庫生理,取息二分,還且有限。惟稱貸軍裝,買放月糧,利上加利,取貲無算。不五年間,遂成鹽城大戶,聲達廣濟故鄉。
  當初公佐落魄歸家之日,親族中那個不把他嘲笑。至於父母,雖是親生兒子,惟恐逐之不去。今番廣濟縣中,是親非親,是友非友,惟恐招之不來。那吳公佐葉落歸根,思還廣濟。長壽姐又無三黨之親,在射陽湖濱無有眷戀。只有父親尚埋淺土,備起衣衾棺槨,重新殯葬,營築墳墓,並遷其母,一齊合葬。
  又買下幾畝田產,給與墳丁,以供祭掃。葬事已完,收拾起身,同歸廣濟。可敬那吳公佐非薄倖之人,大張筵席,請司空浩、鄧元龍、冉雍非三友痛飲一日,各贈銀兩,以酬昔日成婚之用。
  又同妻子到朱從龍家,拜謝養育轉嫁之恩。惟有嚴幾希已死,到其墳墓,沃酒祭奠而別。
  諸事既畢,歸到廣濟。喜得雙親未老,漸思一舉登科。埋頭兩年,便游廣濟學宮,三入棘闈,兩預貢籍。科貢原是正途,藉此資格,出為雲南楚雄府南安州知州。政簡訟清,一州大治。
  可見家道富饒的人,免得貪酷,致損名節。三年考滿,父母受封。周氏女封為孺人,衣錦還鄉,並不以舊時行徑被人談笑。
  那吳公佐出身富貴之家,容易革去延壽寺香火面目。像周氏從父親織席起身,至於漁戶退歸,沿門乞食,衣裳襤褸。既無一寸光鮮,面目灰頹,哪見半分精采。無端身入朱家,飽食暖衣,及至出配吳生,資財充裕,女工針指,無有不精,身體髮膚,倍增柔膩。坐一坐如花植雕欄,步一步似柳翻繡閣,卻是為何?從來衣食養人,勝於莊嚴佛相。至若身居閨閫,封出朝廷,從頭一想,總成一夢。奉勸世人,大開眼界.莫要一味趨炎附勢,不肯濟難扶危。倘後來人家勝天,可不慚赧無地?
  說便是這等說,恐怕跳不出炎涼腔子。何怪蘇秦不第而歸,王播聞鍾而食,不為妻嫂所笑,闍黎所唾哉!自古道 :「未歸三 尺土,難保百年身 。」百年之內,饑寒夭折,也不可知。就是 百年之內,榮華壽考,也不可定。只要人曉得難過的是眼前光景,未定的是將來結局,在自己不可輕易放過,在他人莫要輕易看人。若不信時,但看周氏女始初乞丐市中,後來官封紫誥,即是榜樣。詩云:
  湛湛青天黯黯雲,從頭到底百年身。
  也難富貴將君許,且莫貧窮把目瞋。
  冬盡梅花鬚著蕊,雪消楊柳自逢春。
  丟開男子他家事,且看周娘一女人。

第七回   感恩鬼三古傳題旨
十里鬆音蔣子山,暮煙收盡梵宮寬。
  夜深更向紫薇宿,坐久始知凡骨寒。
  一派石泉流沆瀣,數廷霜竹顫瑯玕。
  大鵬洵有摶風便,還許鷦鷯附羽翰。
  此詩乃郟正夫教兒子就學於王荊公,把這詩引見,並勉兒子奮志讀書的意思。然讀書不過為著功名兩字,卻不知讀書是盡其在我,功名自有天命。假如人根器淺薄,稟性又懶惰,動不動想到某年上登科,某年上發甲,滿口胡柴,不知分量。此等妄人,自不必說起。還有一等天生好資性,又好才學,准准的十年窗下,鐵硯磨穿。若問到一舉登科,盡付與東流之水,此是為何?大抵發達之人,一來是祖宗陰德,二來要自己功夫。
  有德者天必有報,有學者天又惜其若心,報以今生富貴。總之有個定數,一毫勉強不得。寫得出手,才見學問,到得已身,才是功名。決不可畫餅充饑,徒成話柄。正是:
  富貴未來休妄覬,功名到手始為真。
  鷦鷯欲奮圖南翮,徒被時人笑破唇。
  話說宋孝宗淳熙年間,有一書生,姓仰名鄰瞻。父親仰望,是富陽縣中戶人家,媽媽曹氏,兩口兒生平好善。在今人說好善,不過是造佛齋僧。但不知佛生於西天竺,那要人旃檀當塑?
  若是雲遊僧道,龍蛇渾雜,還有飲酒貪淫,劫財害命,勝於強盜十倍者,一般結伙遊方。難道齋了這樣和尚,便叫做行善?
  所以會修行者,救人饑寒,解人仇怨,隱諱人過失。遇窮人死不能殮者,舍棺木,或見荒郊野水,死骸暴露,收撈埋葬。又次一等,修建橋樑,補葺道路,這都是現在好事。仰家兩口老頭,行了三十年善事,家計日漸貧寒。只這一個讀書兒子,早暮攻收,年到三四十歲,依然一領青衿。賴有結髮妻子姚氏,績麻織布,克盡女功。然除了讀書的吃死飯,一家之中,出氣多進氣少。單靠著書包翻身,博一日甘來苦盡。那知時運不到,日窮一日。雖不懊悔幾十年空行方便,然到得事體艱難,未免 生出許多聒噪。
  仰鄰瞻從此厭苦家中冗雜,寄居報恩寺中讀書。古來佛在西天懈慢國之極邊極際,國名安樂,本與中國不通。漢明帝時,西僧二人,以白馬駝經四十二章來進。明帝緘於蘭臺石室,自此廣興佛法。至於梁武帝,尤極尊崇,遍處都是招提蘭若。梁武帝姓蕭,所以凡有佛有僧之處,皆名蕭寺。仰鄰瞻本是善門子弟,見此清淨法門,朝鍾暮鼓,誦經念佛,分明離卻火坑,來到清涼世界,深喜其幽寂。又與主僧聽虛和尚,甚說得來,因此也絕戒勞羶,隨僧茶飯。只多了幾莖頭髮,卻便是一個不剃頭的大知客。
  自早春到寺,倏忽便是六月。一日正當赤日當空,流火鑠金之際,仰鄰瞻自覺得聖賢對面,徹骨清涼。偶閒空些,便縱筆題- 下古風一篇,題曰六月吟,古風云:曦輪豬野柘杉鬆,火焚泰華雲如峰。
  天地爐中赤煙起,江湖煦沫烹魚龍。
  猙獰渴獸唇焦斷,峻翮無聲落睛漢。
  饑民逃生不逃熱,血迸背皮流若汗。
  玉宇清宮徹羅綺,渴嚼冰壺森貝齒。
  炎風隔斷珍珠簾,池口金龍吐寒水。
  象?珍簟凝流波,瓊樓待月微酣歌。
  王孫晝夜縱娛樂,不知苦熱還如何。
  吟罷,恰當月逢三五,分外清光。夜氣既升,炎威稍減,忽然牆外有女人聲音,說道 :「熱猶自可,只過世的人不見天 日,真好苦也 !」隨又吟道:
  淮右東甌路渺茫,遊魂依舊各他方。
  此中十載身前梓,何處三生夢裡香。
  腋氣欲除荒草破,麥舟將去夜台涼。
  莫言伴讀無磷火,泣斷啼鵑刻漏長。
  鄰瞻聽了大驚道 :「這語言詩句,分明是鬼,真好奇怪! 「話聲未了,聽虛和尚叩門送茶,說:「官人今日熱否?」鄰 瞻道 :「熱自不消說起,還有一樁奇事。」和尚道:「有何奇 事?」鄰瞻道 :「適來玩月就涼,忽聽得牆外有一女人聲音, 說熱猶自可,只過世的人,不見天日,真好苦也。說罷又吟詩八句,這可不是個怪事 !」因將鬼詩,念與他聽,和尚道:「 此乃西廊下棺中鬼魂所作也。此鬼時有聲響,然不作祟禍人,官人休得驚慌 。」鄰瞻道:「這棺中還是何人?」和尚道:「 先年淮安進士伊爾耕,往溫州赴任,路經富陽,何期小姐暴死舟中,權將此棺寄於本寺西廊之下。及伊爾耕曆官東甌,全家疫病而死,致此女十年無人收葬。每到風清月白之夜,或吟詩,或怨歎,悽慘異常。但不曾有成篇詩句,想必見官人是才子,故此特地出頭。今細詳詩中之意,卻是求人埋葬,官人是善門子弟,何不發此心意,以慰旅魂?」鄰瞻道 :「此願亦易。我 若得寸進,便當營一窆,以妥其靈。只是我這功名心願,何時嘗得?」和尚道 :「人有善念,天必從之。賢喬梓積德累仁, 前程自然遠大,但在遲速之間耳,何悉此願不遂 。」兩人茶罷, 各自就寢。詩云:
  梵鍾聲斷野煙空,旅魄哀吟嘯暮風。
  肯惜佳城藏玉骨,不教重泣月明中。
  是年正當貢舉,那知貢舉官乃龍圖閣學士汪藻起。這汪藻起昔年未發跡時,與瑞州高安人鄭無同在國學相好,兩人結為八拜之交,約定日後有個好處,同享富貴。何期雙雙同進試場,起登科,無同落第。雖則故人情重,終須位隔雲泥,各人乾各人的事。藻起頗有文名,得授館職,一日對鄭無同道 :「以兄 之才,必非小就。我雖叨在宦途,要舉薦你廣游大人門下,不過順風吹火,不為難事。但良材濁用,甚是可惜。兄但放心入山讀書,一應盤費,俱在於我。且待賓興之日,或我執掌文衡,或在文場提調,或內簾總裁,凡可用力之處,便來相約,自有話說 。」鄭無同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吾兄垂念故人, 足徵高誼,但願此日兄弟,他年轉為師生,這便弟的僥倖了。
  「自此鄭無同歸高安讀書,汪藻起在仕途作宦,曆官至龍圖學 士。
  那時南北請和,藻起充使臣往賀金主千秋,還朝便道歸家,召知貢舉。藻起要踐那二十年朋情宿約,密遣人約鄭無同至富陽報恩寺相會。原來藻起當初也曾寓在報恩寺看書,有願後日登科,或有幸典選文衡,當於寺中建立文昌帝君寶閣,今日果遂其願,於貢舉命下之前,先到報恩寺來,開疏建閣。鄭無同得了消息,即從高安來候見藻起。可知宋朝關防尚寬,一個應舉秀才,與大座師兩相賓主,全無迴避。鄭無同星夜趕至報恩寺,見了汪藻起,藻起留住小飲。聽虛和尚原是舊日相知,亦得預坐。酒罷,藻起令聽虛暫避,攜了無同之手,各處觀看。
  自殿上走到西郎,正是伊小姐停喪之處,四顧一看,並無耳目, 藻起低聲對無同道 :「二十年陳話,不覺始遂初心。可將程文 易義冒中,迭用三個古字,以此為眼,切勿差誤 !」無同領諾 作謝,隨即相別,都各起身。藻起開船,望上江驛起發。無同另將小船。前後而行。既此同學弟兄,一個官到主文,一個尚為科舉應試,真正學無前後,達者為先。後人曾有詩說汪藻起鄭無同故事,詩云:
  二十年前比弟兄,一般燈火一般紅。
  憑將明遠樓頭月,照彼麻衣侍至公。
  當時仰鄰瞻,因汪藻起停郵於此,人從喧鬧,暫歸家中。
  待到去後,方才至寺,笑一聲道 :「我家老座師,將到臨安矣。 不知可有福分,招得我這好門生 。」到了晚間,點燈觀書,須 臾神思昏倦,便思起來散步。只見一座院子,卻像閨閣一般,中有一少年女子,淡妝靚服,舉手對鄰瞻道:「妾與君子,忝辱比鄰。君攻書史,妾事女紅。但君子不曉得我閨房中針指,我卻曉得君子文案間翰墨。大抵禮別君臣,春秋辯夷重夏;經首二典,終八誥;毛詩遵四始,分六義。周易上無論八封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此是通場舉子不能想到,須切記之!妾生在淮南,長游東越。錢塘一滴水,永斷歸帆;蕭寺十年秋,全無魚腹。雖龍眠居士,荒蕪南北山頭;奈西土文王,未掩羽毛殘骼。倘先君有再返之魂,自當結草,即賤妾有通靈之路,更勝銜環。言之痛心,不覺淚下 。」 方在悽慘之時,只見一青衣人報導 :「老爺老夫人,從蘭溪下 來,將次船到桐廬 。」鄰瞻回頭一看,不覺驚醒,卻是南柯一 夢。思想夢中之意,分明是西郎下棺中女子顯靈,只是其中意味,好生難解。詩云:
  一坯方許安玄魄,三古先從夢裡傳。
  始信積金輸積德,陰功端的可通天。
  且說鄭無同領了汪藻起密語,未曾考試,先把一個省元,癟在荷包裡。到得臨安,帝鄉風土,十分富貴。兼且名山勝水,天下所無,酒樓妓館,隨地皆是。無同意氣洋洋,迷戀花酒。
  今日遊湖,明日看潮,弄得形銷氣弱。家僮阻勸,反加打罵。
  有幾個同筆硯的朋友,見他淫縱無度,亦苦口諫,也只是不聽。
  從來忠告善道,不可則止,自此再沒一個睬他,恣意放肆。及到臨場,以宿酒過度,兼冒早寒,霎時頭疼身熱,霍亂吐瀉,百病攢身,口發譫語。嚇得家人們,手忙腳亂,求神問卜,延醫服藥,眼見得不能入試了。挫過頭場,到二場三場,縱然身子健旺,也是無用。可惜汪座師二十年一點熱腸,不覺冰消瓦解。卻不知場中倒有程文易義中,連連下三個古字的人在那裡了。這方是:
  狀元癟在荷包裡,又被京師剪綹多。
  卻說仰鄰瞻,得了西廊女鬼之夢,牢記於心。看看試期將近,也收拾書囊至臨安候試。到二月初九頭場,有「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易題。仰鄰瞻悟到夢中所言,周易上無論八卦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乃直揮道:
  陰數為一,偶也;陰性為坤,順也。以地道明坤義而首言元,以陽剛先陰順而繼言象。求其地類,而以行地之物當之,則北馬之盧。求其陰不兼陽,而以減乾之半應之,則朋得西南之得。古伏羲以所畫之奇偶,俾之文王;古文王以元亨利貞所繫之詞為象者,俾之周公;古周公以所繫詞斷吉凶者為爻,以足伏羲文王之義。固知乾非坤德不彰,而厚德載物,此所以為地勢也。
  汪藻起閱到此卷,見連用三古字為冒,通場未見,而文勢亦開爽簡勁,定然是鄭無同無疑,隨批上上卷,放於前列。及至臨期拆號一看,乃富陽仰鄰瞻,並非是高安鄭無同。汪藻起以為奇怪,此時各經房分考官,及大提調內外監場官,眾目咸在,一時改換不得。是科狀元,乃崑山衛涇,放榜之後,大宴瓊林。六街三市,急看新進士遊街。喧闐道路,挨擠不上。單單剩這個有關節無福分的鄭元同,獨在下處納悶,與別個下第不同。瓊林宴罷,各進士除了公參,還有私謁。仰鄰瞻會過諸同年之後,獨自來拜見座師。汪藻起因這三個古字,疑惑在心,便問道 :「功名雖有定數,文義出自心胸。易義地勢坤,君子 以厚德載物,只言坤義可也,何必並及乾卦?」鄰瞻道:「無乾不成坤,亦非支語 。」藻起又道:「然則從古到今,並無兩 個伏羲、文王、周公,但言伏羲、文王、周公可矣,何必迭用三個古字?我只要問這意思明白 。」鄰瞻道:「曲終人不見, 江上數峰青,錢起之語,原出自夢中。這問門生三古字,正與相同 。」因將富陽蕭寺夢中之事,述了一遍。藻起大是驚駭, 方歎幽明異路,感通如此,無怪乎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也。方在聚話間,忽地人來報:高安下第秀才鄭無同要見。說聲未了,早已直走到廳上。一個是下第故人,一個是新中門生。鄉貫不同,炎涼各判。當時汪藻起,只該三言兩語而散,不合停留聚話,惹出一場大是非來:
  方知語是針和絲,從頭釣出是非來。
  此時汪藻起只因事體怪異,既歎仰鄰瞻得此奇夢,又怪鄭無同這等命窮,到手功名,卻被人平白取去。說便如此,也只該在自己心上轉個念頭罷了,又不合附著鄭無同耳上說如此如此。若是鄭無同是有意思的人,只合付之於命。他本性本來躁急,又遇著失意時,眼紅心熱,一聞此言,愈加肝經火旺,憤氣真胸,說道 :「如此說來,老座師中了個夢鰍門生了。想必 當初,乃尊乃堂夢中感交,得了胎元。夢年夢月夢日夢時生下,即交夢運。生平又讀得好夢書,做得好夢文章,夢策論。如今中得好夢進士,他年直做到夢尚書,夢知制誥。日後夢致仕歸田,少不得黃梁一夢,夢中游過了十八重地獄,這方是夢鰍結果 。」
  仰鄰瞻聽得他胡言亂道,又好笑,又好惱。欲待抵對他幾句,又礙著座主面皮,想一想只是我得時人該讓失時人,佯作一笑而別。其時汪藻起也怪鄭無同出言狂妄,無奈自己關防不密,歎一聲道 :「惡人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把個鄭無同 冷淡了出去。鄭無同一發大恨道 :「世情如此惡薄,有了得意門生,就怠慢下第故人。氣惱不過,偏要與這夢鰍歪廝纏,弄他個不利市 。」打聽得仰鄰瞻釋褐之後,即告假歸家,無同也 就趕到富陽。
  鄰瞻衣錦還鄉,見過父母,就到報恩寺,備起祭禮,至西廊下伊小姐柩前祭奠過了。與聽虛和尚商量,即於寺前,築定墳塋安葬,以報其德。選下吉日良辰,請堪輿先生定方向,開金井,將小姐棺木,抬到墳前。鄰瞻身主葬事,暫服素衣,執紼引道。聽虛邀請眾僧,誦經度亡。鄭無同察聽著了,買起紙錢祭品,吃個半醉,嘻笑而來。恰好柩方入土,無同設下祭禮,焚起紙錢,又不禮拜,只哭一聲 :「伊小姐!你何不扶持我鄭 無同,三個古字,中了進士,情願替你題請欽賜諭葬?戴三年粗麻重孝。怎如今日這般冷淡,可惜你尋錯了人也 !」說罷, 又呵呵大笑。眾人認他是癡,卻又衣冠濟濟;認他是不癡,卻又言語不倫,正不知甚麼緣故。只有仰鄰瞻心裡明白,曉得故意來尋鬧,走過一邊,不去睬他。鄭無同見沒人招待,便問道:
  「弔客遠來,如何不見陪賓的相接?今日何人主喪,何人為孝 人,何人為義夫?」
  此時真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連仰鄰瞻沒了主意,聽虛只得上前問訊道 :「尊相面善,可是向日與汪座主,在小房 同飲酒的鄭相公麼?」鄭無同道:「然也。若沒汪座主,怎中得仰夢鰍?」聽虛道 :「尊相出言略少次序。」鄭無同道:「 次序次序,我就與你比個拳勢 !」言未了,擎拳望仰鄰瞻面上 打去。聽虛向前攔住,說 :「尊相此是何意?」鄭無同道:「 我偏怪他主喪不掛孝 。」聽虛道:「仰爺原無掛孝之理。」鄭 無同道 :「無有掛孝之理,便不該主喪 。」聽虛道:「若如此,反覺尊相欠通了。這伊小姐的屍棺,十年暴露,無人收葬。仰爺在小房讀書,問知其故,發願若得成名,即便塋葬。此不過是陰功善事,原不該著孝服。在先文王澤及枯骨,遇死屍就埋,那裡掛得許多孝 !」鄭無同聽了這話,怒氣愈加,便罵道:「 賊禿!誰要你攀今弔古,弄嘴掉舌,偏護夢鰍進士 。」劈面一 個巴掌,打得這和尚耳鳴眼暗。聽虛也怒從心起,說 :「你是 外方下第秀才,卻到這裡撒潑放肆,亂打平人 !」隨手一把, 就揪住鄭無同巾發,放出少林幫襯,攥著大拳,當心便捶。仰鄰瞻恐弄出事來,只得橫身解勸拆開,帶著笑對鄭無同道 :「 主喪的固不成禮,送葬的也覺多事,大家認一不是何如?」無同本要來尋惱仰鄰瞻,不期反受了這場侮慢,自覺乏趣,整一整衣冠,大罵道 :「賊禿有了大幫手,敢欺負我下第舉子,難 道輕輕放過你不成?若不弄你發配到遠惡軍州,我也不姓做鄭 。」一頭說,搖搖擺擺,大踏步而去。
  喚只船復往臨安,想著仰鄰瞻是個進士,別事也扳他不倒,就把科場關節,上他一疏。只是汪藻起一片美情,我自命薄,不能入場,如何反去連累他?又想仰鄰瞻若不用三古得中,到也罷了,偏是你偷了關節,公然登第,何等榮耀。我雖命窮,怎生氣得過,又想這關節卻是鬼魂所傳,如何做得干證?千思萬想,難以措詞。欲待歇手,又放不落聽虛和尚。尋思幾遍,恨一聲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就在燈下,吃了幾杯悶 酒,磨起墨來,草上一疏,疏云:
  陛下龍飛蕃邸,先知稼穡之艱難。鑒照重瞳,更切文衡之鄭重。第春秋為腐爛朝報,科目非湊集俚言。竊有新科進士仰鄰瞻,幼稱偽學,長附明經。題本全牛,學疏半豹;支言累句,大玷聖書。即其易冒中所云,古伏羲、古文王、古周公,有古是必有今。請求其對,假如陰有數,陰有性,陰有義,言陰復又言陽,何辯於題?況當皇上中興隆業,平定乾坤,離照當陽,正萬魅消亡之日。乃言旨出蕭寺女鬼,顯受臚唱之傳宣。陰瘞成祟之旅櫬,鑿破先陵,有傷國脈。兼信妖僧聽虛左道邪術,結為死堂,妄談禍福。誣藝祖取國於小兒,致有陳橋之變,謗太宗傳疑於斧影,托身兀術之災。上訕祖宗,下亂國事,關係匪輕,臣何敢隱!
  疏上。批下聖旨道 :「據下第舉人鄭無同所奏仰鄰瞻易義, 著禮部核勘文理,有無穿鑿悖戾;及所鑿破山地,究屬何陵;妖僧所傳謗誣,有何實據。會同法司,嚴提諸犯,及主文官,鞠審奏報 。」當時本下,法司行文拘仰鄰瞻、鄭無同聽虛和尚 一干人到案。任你汪藻起是南省老座師,少不得青衣小帽,同在秋曹衙門,丹墀跪下。問官一一詳審,鄭無同只將仰鄰瞻易義中辯,並不敢說到汪藻起富陽寺中私囑的言語。可知事無根據,辯端自多。審到聽虛和尚,聽虛將那仰瞻讀書時,鬼魂吟詩,發心許其葬埋,前後之事,從實細說一遍。其他妖惑誣謗等事,無影無蹤。所葬之地,又非先朝陵寢,鄭無同理虧詞遁,硬賴不過。問官已知虛詞誑奏,隨從實定了審詞。汪藻起終念無同昔年交誼,反與他極力周全,問官乃從輕擬罪。禮部已將易義中評閱,並無有礙,即會稿合議覆奏。疏云:
  鄭無同以下第忮心,致怨已進之仰鄰瞻,此未中而妒,本理外之所無。其於易義三古字,文理通達無悖,何得借以發端。
  陰統於陽,而本於乾,亦非題外生枝。以此而加指摘,則一榜盡關吏議矣。又堪得鄰瞻讀書僧廡,偶見無主暴棺,許以進身為之窀窆,亦善果也。不食其言,果於第後妥之,斯誠仁者之事,似於風俗有裨。乃誣人者執此為通報節目,尤可異也。果如無同之言,必起枯骨而質於庭,亦聖世法曹之所不及者。況昔呂蒙嘗於孫策之坐,夢伏羲、文王、周公與論世祚興亡之事,日月貞明之道,以夢合夢,自古有之。富陽向無陵寢,鑿傷國 脈,何人見之。先朝典故,金匱未開,聽虛以乞食僧伽,何從見解。執以為論,誣妄可知。而乃敢以無根傳謗,聳動聖聽,下及主文臣汪藻起,囚首訟庭,則無同欺罔朝廷,累辱大臣,罪奚逭哉!姑念下第負慚,小嫌致釁,流徙薄譴,警戒將來。
  聽虛以不平之憤,為鄰瞻助一臂力,菩提大戒,乃若此乎,亦宜杖儆。其汪藻起照舊供職,仰鄰瞻以次選用,庶善者勸而惡者懲,國法伸而群情服。臣未敢擅便,伏候聖裁!
  聖旨一如所奏,鄭無同流徙邊方,汪藻起復為大理卿之官,聽虛納鍰贖杖。仰鄰瞻除授廬陵縣令,領了憑誥,回到家中,收拾起身。仰望老夫妻,一生好善,得此兒子成名,心滿意足。
  又對鄰瞻道 :「你今科名,全虧伊小姐托夢。既葬其身,雖足 報之,我還念他的父母一家,死在官所,如何無一些音信。想來十年前,故官靈柩,定有著落,今為之計,你自同媳婦往廬陵上任,我便到溫州訪求。倘得其實,願與他家扶柩,歸之淮安,方盡我一生為善之念 。」鄰瞻道:「兒子向來為此幾本毛 頭書,拋撇了父母。今幸得一官,當正奉侍任所,少盡子情,怎的反要餐風宿雨,跋涉遠道?況兒子得中進士,做了縣令,已自有人使喚,只消差一役人前往,足辦此事。我與爹媽同到廬陵,卻不兩便?」仰望道 :「恐使人未必盡心,還須親去。」 商量未決,恰好湊巧有一淮安伊姓人,到報恩寺中,尋問伊小姐之柩。原來淮安連歲水災旱荒,以致人民飄散。到此十年之後,田禾豐稔,百姓漸漸復業。那來的是伊爾耕嫡親姪兒,名喚伊蒲,雖知叔父合家死於任所,彼時年幼,饑荒出門不得。
  今幸長成,勉強支吾盤費,一路直至東甌地方,訪問得叔嬸棺材,俱埋在西郭淺土。根尋的實,赴府縣告一紙,請故官屍柩還鄉。府縣官不勝樂助,申文上司,各各助喪,方得扶柩上道,轉到富陽,來載小姐棺木,故有此信。仰鄰瞻聞知大喜,便請伊蒲到家,敘其緣故,說道 :「足下念叔父母遠棺,不憚勞苦, 猶子比兒,於今見之。寺中所停令姐之柩,暴露十年,學生有願埋葬,今已松柏成列矣。不揣欲將令叔父母靈柩同葬於此,弗特父子骨肉同在一處,即在兄長完此一念,輕身回歸,可不又省多少盤費?」伊蒲聽說,磕頭拜下去,道 :「難得先生這 片好心,伏願得壽享千秋,官居台閣 。」鄰瞻扶起,留入書房 小飯。同到小姐墳上相視,果然松柏滿塋,即請起地理先生開土砌壙,鄰瞻依舊白衣冠躬身弔送。安葬已畢,伊蒲復到鄰瞻家中,請仰望老夫妻出來拜見。又留住了一日,作別而去。仰望遂了所願,不勝喜歡。
  那時鄰瞻奉著父母妻子,前往江西到任。從此政簡刑清,一廉如水,各上司薦舉,擢為御史之職,一路官星高照,直做得樞密使。生有二子,俱弱冠登科。鄰瞻致政歸鄉,仰望夫妻,各百歲上壽,無疾而逝。方信自來作善作惡,必有報應,只是來早來遲,到頭方見。奉勸作惡的,不要使過念頭;作善的,不要錯過善因;須知頭頂上這個大算盤,真算得滴水不漏,各宜猛省。後人聞此故事,曾題一詩勸世,詩云:
  富陽蕭寺晚煙中,記得當年到梵宮。
  一夜青燈憐白骨,千秋黃土蓋殘紅。
  用情易義傳三古,屬耳垣牆別一通。
  只此善根叨甲第,卻教羞殺鄭無同。

第八回   貪婪漢六院賣風流
志士不敢道,貯之成禍胎;
  小人無事藝,假爾作梯媒。
  解釋愁腸結,能分睡眼開;
  朱門狼虎性,一半逐君回。
  這首詩,乃羅隱秀才詠孔方兄之作。末聯專指著坐公堂的官人而言,說道任你凶如狼虎,若孔方兄到了面前,便可回得他的怒氣,博得他的喜顏,解禍脫罪,薦植噓揚,無不應效。
  所以貪酷之輩,塗面喪心,高張虐燄,使人懼怕,然後恣其攫取,遭之者無不魚爛,觸之者無不齏粉。此乃古今通病,上下皆然,你也笑不得我,我也說不得你。間有廉潔自好之人,反為眾忌,不說是飾情矯行,定指是弔譽沽名,群口擠排,每每是非顛倒,沉淪不顯。故俗諺說 :「大官不要錢,不如早歸田, 小官不索錢,兒女無姻緣 。」可見貪婪的人落得富貴,清廉的 枉受貧窮。因有這些榜樣,所以見了錢財,性命不顧,總然被人恥笑鄙薄,也略無慚色。笑罵由他笑罵,也官我自為之,這兩句便是行實。
  雖然如此,財乃養命之源,原不可少。若一味橫著腸子,嚼骨吸髓,果然不可。若如古時范史雲,曾官萊蕪令,甘自受著塵甑釜魚。又如任彥升,位至侍中,身死之中,其子即衣不蔽體,這又覺得太苦。依在下所見,也不禁人貪,只是取之有道,莫要喪了廉恥。也不禁人酷,只要打之有方,莫要傷了天理。書上說「放於利而行」,這是不貪的好話。「愛人者,人皕R之」,這是不酷的好話。又道是 :「留有餘不盡之財,以 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福,以還子孫 。」先聖先賢,那一個不 勸人為善,那一個不勸人行些方便。但好笑者,世間識得行不得的毛病,偏坐在上一等人。任你說得舌敝唇穿,也只當做飄風過耳。若不是果報分明,這使一帆風的正好望前奔去,如何得個轉頭日子?在下如今把一樁貪財的故事,試說一回,也盡可喚醒迷人。詩云:
  財帛人人所愛,風流個個相貪。
  只是勾銷廉恥,千秋笑柄難言。
  話說宋時有個官人,姓吾名愛陶,本貫西和人氏。愛陶原名愛鼎,因見了陶朱公致富奇書,心中喜悅。自道陶千公即是范蠡,當年輔越滅吳,功成名就,載著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經營貨殖,復為富人。此乃古今來第一流人物。我的才學智術,頗覺與他相仿,後日功名成就,也學他風流蕭灑,做個陶朱公的事業,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愛陶。這西和在古雍州界內,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面。秦時屬臨洮,魏改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真正山川險阻,西陲要害之地。古詩說 :「山東宰相山西將。」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愛陶 從小出人頭地,讀書過目不忘。見了人的東西,卻也過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自幼在書館中,墨頭紙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至自己的東西,卻又分毫不捨得與人。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氣相加,揪發扯胸,揮磚擲瓦,不占得一分便宜,不肯罷休。這是胞胎中帶來的兇惡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愛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只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這九姓人丁甚眾,從來不曾出一個秀才。到吾愛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開山秀才,不久補稟食糧。這地方去處沒甚科目,做了一個秀才,分明似狀元及第,好不放肆。在閭里間,兜攬公事,武斷鄉曲,理上取不得的財,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合村大受其害,卻又無處訴告。吾愛陶自恃文才,聯科及第,分明是甕中取鱉。哪知他在西和便推為第一,若論關西各郡縣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卻又數他不著了。所以一連走過十數科,這領藍衫還辭他不得。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愛陶鄉試入場之時,都到土谷祠、城隍廟、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無名。到掛榜之後,不見報錄的人到村中,大家歡喜,各自就近湊出分金,買豬頭三牲,拜謝神道。
  吾愛陶不能得中,把這般英銳之氣,銷磨盡了。那時只把本分歲貢前程,也當春風一度。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貢。出了學門,府縣俱送旗扁,門庭好生熱鬧。吾愛陶便闔門增色,村中人卻個個不喜,惟恐他來騷擾。吾愛陶到也公道,將滿村大小人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成簿籍,遍投名帖。使人傳話道 :「一則僥倖貢舉,拜一拜鄉黨,二則上京缺 少盤纏,每家要借些銀兩,等待做官時,加利奉還。有不願者,可於簿上注一 『不與』二字 。」村農怕事,只要買靜求安,那個敢與他硬。大家小戶,都來饋送。內中或有戥秤輕重,銀色高低不一,盡要補足。
  吾愛陶先在鄉里之中,白彩了一大注銀子,意氣洋洋,帶了僕人,進京廷試。將縉紳便覽細細一查,凡關中人現任京官的,不論爵位大小,俱寫個眷門生的帖兒拜謁,請求薦揚看覷,希冀廷試拔在前列。從來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兢,又有等愛人奉承。吾愛陶廣種薄收,少不得種著幾個要愛名譽收門生的相知,互相推引。廷試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學訓導。做了年餘,適值開科取士,吾愛陶遂應善治財賦公私俱便科中式。改官荊湖路條列司臨稅提舉,前去赴任,一面迎取家小。原來他的正室無出,有個通房,生育女兒兩人。兒子取名吾省,年已十歲,女兒才只八歲。這提舉衙門,駐紮荊州城外。吾愛陶三朝行香後,便自己起草,寫下一通告示,張掛衙門前。其示云:
  本司生長西郵,偶因承乏分榷重地。虻負之恥,固切於心,但職司國課,其所以不遺尺寸者,亦將以盡瘁濟其成法,不得不與商民更新之。況律之所在,既設大意,不論人情,貨之所在,既核尋丈,安棄錙銖。除不由官路私自偷關者,將一半入官外,其餘凡屬船載步擔,大小等貨,盡行報官,從十抽一。
  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單議罰。特示。
  出了這張告示,又喚各鋪家吩咐道:「自來關津弊竇最多,本司盡皆曉得。你們各要小心奉公,不許與客商通同隱匿,以多報少,欺罔官府。若察訪出來,定當盡法處治 。」那鋪家見 了這張告示,又聽了這番說話,知道是個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單,從實看報,還要復看查點。若遇大貨商人,吹毛求疵,尋出事端,額外加罰。納下銳銀,每日送入私衙,逐封親自驗拆,絲毫沒得零落。舊例吏書門皂,都有賞賜,一概革除,連工食也不肯給發。又想各處河港空船,多從此轉關,必有遺漏,乃將河港口橋樑,盡行塞斷,皆要打從關前經過。
  一日早堂放關,見幾只小豬船,隨著眾貨船過去,吾愛陶喝道 :「這是漏脫的,拿過來!」鋪家稟說:「販小豬的,原 不起稅 。」吾愛陶道:「胡說!若俱如此不起稅,國課何來。 「販豬的再三稟稱:「此是舊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據,請老爺 查看,便知明白 。」吾愛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準,看甚 麼舊碑?」吩咐每豬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頑者倍罰。販豬的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照數輸納。剛剛放過小豬船,背後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吾愛陶叫閘官看是何船。閘官看了一看,稟復是本地民船,船中只有兩個婦女,幾盒禮物,並無別貨。
  吾愛陶道 :「婦女便與貨物相同,如何不投稅?」鋪家稟道: 「自來人載船,沒有此例。」吾愛陶道:「小豬船也抽分了, 如何人載船不納稅,難道人倒不如畜生麼?況且四處掠販人口的甚多,本司勢不能細細覺察。自今人載船,不論男女,每人要納銀五分。十五歲以下,小廝丫頭,只納三分,若近地鄉農,裝載谷米豆麥,不論還租完糧,盡要報稅。其餘販賣雞鴨、魚鮮、果晶、小菜,並山柴稻草之類,俱十抽其一。市中肩擔步荷,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過往人有行李的,除夾帶貨物,不先報稅,搜出一半入官外,無餘貨者,每人亦納銀五分。
  衙役鋪家,或有容隱,訪出重責三十,枷號一月,仍倍罰抵補。」
  這主意一出,遠近喧傳,無不駭異。做買賣的,那一個不叫苦連天。有幾位老鄉紳,見其行事可笑,一齊來教訓他幾句,說 :「抽分自有舊制,不宜率意增改。倘商民傳之四方,有駭 觀聽,這還猶可,若聞之京師,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礙 。」吾愛 陶聽罷,打一躬道 :「承教了,領命。」及至送別後,卻笑道: 「一個做官,一個立法,論甚麼舊制新制?況鄉紳也管不得地 方官之事 。」故愈加苛刻,弗論鄉宦舉監生員船隻過往,除卻當今要緊之人,餘外都一例施行。任你送名帖討關,全然不睬。
  親自請見也不相接,便是罵他幾句,也只當不聽見。氣得鄉紳們,奈何他不得,只把肚子揉一揉罷了。
  一日正出衙門放關,見鄉里人挑著一擔水草,叫皂隸喚過來問道 :「這水草一擔,有多少斤數,可曾投稅?」鄉里人稟 說 :「水草是豬料,自來無稅。」吾愛陶道:「同是物料,怎 地無稅?」即喚鋪家將秤來,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喂豬。
  一日坐在堂上,望見一人背著木桶過去,只道是挑綢帛箱子的。
  急叫拿進來,看時,乃是討盞飯的道人,背著一隻齋飯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與小廝門做點心。便是打魚的網船經過,少不得也要抽些蝦魚鰍鱔來嗄飯咽酒。只有乞丐討來的渾酒渾漿,殘羹剩飯,不好抽分來受用。真個算及秋毫,點水不漏。外邊商民,水陸兩道,已算無遺利。那時卻算到本衙門鋪家,及書役人等,積年盤踞,俱做下上萬家事。思量此皆侵蝕國課,落得取些收用。先從吏書,搜索過失,杖責監禁,或拶夾枷號。這班人平昔錦衣玉食,嬌養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恁般痛苦?曉得本官專為孔方兄上起見,急送金銀買命。若不滿意,也還不饒。不但在監稅衙門討衣飯的不能脫白,便是附近居民,在本司稍有干涉的,也都不免。
  為此地方上將吾愛陶改做吾愛錢,又喚做吾剝皮。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要聚集商民,放火驅逐。愛陶得知,心中有幾分害怕,一面察訪倡首之人,一面招募幾十名士兵防護,每名日與工食五分。這工食原不出自己財,凡商人投稅驗放,少不得給單執照,吾愛陶將這單發與士發,看單上貨之多寡,要發單錢若干,以抵工食。那班人執了這個把柄,勒詐商人,滿意方休。合分司的役從,只有這士兵,沾其恩惠,做了吾愛陶的心腹耳目,在地方上生事害民。沒造化的,撞著吾愛陶,勝遭瘟遭劫。那怨聲載道,傳遍四方。江湖上客商,賭誓發願便說 :「若有欺心,必定遭遇吾剝皮。」發這個誓願,分明比說 天雷殛死翻江落海,一般重大,好不怕人,不但路當衝要,貨物出入川海的,定由此經過。沒處躲閃,只得要受他恭敬荼毒。
  詩云:
  竭澤焚山刮地搜,喪心蒙面不知羞。
  肥家利已銷元氣,流毒蒼生是此儔。
  卻說有個徽州姓汪的富商,在蘇杭收買了幾千金綾羅綢緞,前往川中去發賣。來到荊州,如例納稅。那班民壯,見貨物盛多,要汪商發單銀十兩。從來做客的,一個錢也要算計,只有鈔稅,是朝廷設立,沒奈何忍痛輸納。聽說要甚發單銀十兩,分明是要他性命,如何肯出。說道 :「莫說我做客老了, 便是近日從北新滸墅各稅司經過,也從無此例 。」眾民壯道: 「這是我家老爺的新例,除非不過關便罷,要是過關,少一毫 也不放 。」旁邊一個客人道:「若說滸墅新任提舉,比著此處, 真個天差地遠。前日有個客人一隻小船,裝了些布匹,一時貪小,不去投稅,徑從張家轎轉關。被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窩蜂趕上來,打的打,搶的搶,頃刻搬個磬空。連身上衣服,也剝乾淨。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要死要活。何期提舉在郡中拜客回來,座船正打從橋邊經過,聽見叫冤,差人拿進衙門審問道 :『小船偷過港門,雖所載有限,但漏稅也該責 罰。』將客人打了十五個板子。向眾光棍說:『既然捉獲有據,如何不稟官懲治?私自打搶,其罪甚於漏稅。一概五十個大毛板,大枷枷號三月。』又對眾人說:『做客商的,怎不知法度,知取罪戾。姑念貨物不多,既已受責,盡行追還,此後再不可如此行險僥倖了。』這樣好話,分明父母教訓子孫,何等仁慈!
  為此客商們,那一個不稱頌他廉明。倘若在此處犯出,少不得要打個臭死,剩還你性命,便是造化了 。」旁邊客商們聽見, 齊道 :「果然,果然,正是若無高山,怎顯平地。」那班士兵, 睜起眼向說的道 :「據你恁般比方,我家爺是不好的了。」那 客人自悔失言,也不答應,轉身急走,脫了是非。
  汪商合該晦氣,接口道 :「常言鍾在寺裡,聲在外邊。又 道路上行人口是碑,好歹少不得有人傳說,如何禁得人口嘴呢。
  「這話一發激惱了土兵,劈臉就打罵道:「賊蠻,發單錢又不 ?出來,放甚麼冷屁 !」汪商是大本錢的富翁,從不曾受這般 羞辱,一時怒起,也罵道 :「砍頭的奴才!我正項稅銀已完, 如何又勒住照單,索詐錢財,反又打人?有這樣沒天理的事,罷罷,我拚這幾兩本錢,與你做一場 。」回身便走,欲待奔回 船去。那士兵揪轉來,又是兩拳,罵道 :「蠻囚,你罵那個, 且見我們爺去 。」汪商叫喊地方救命,眾人見是士兵行兇,誰 敢近前,被這班人拖入衙門,吾愛陶方出堂放關,眾人跪倒稟說 :「汪商船中貨物甚多,所報尚有隱匿,且又指稱老爺新例 苛刻,百船詈罵 。」吾愛陶聞言,拍案大怒道:「有這等事, 快發他貨物起來查驗 。」汪商再三稟說勒索打罵情由,誰來聽 你。須臾之間,貨物盡都抬到堂上,逐一驗看,不道果然少報了兩箱。吾愛陶喝道:「拿下打了五十毛板,連原報鋪家,也打二十板罷 。」吾愛陶又道:「漏稅,例該一半入官,教左右 取出剪子來分取 。」從來入官貨物,每十件官取五件,這叫做 一半入官。吾愛陶新例,不論綾羅綢緞布匹絨竭,每匹平分,半匹入官,半匹歸商。可惜幾千金貨物,盡都剪破,雖然織錦回文,也只當做半片殘霞。
  汪商扶痛而出,始初恨,後來付之一笑,歎口氣道 :「罷罷,天成天敗,時也,運也,命也,數也 !」遂將此一半殘緞 破綢,在衙門前,買幾擔稻草,周回圍住,放了一把火,燒得煙塵飛起,火燄沖天。此時吾愛陶已是退堂,只道衙門前失火,急忙升堂,知得是汪商將殘貨燒燬,氣得奴發衝冠,說道 :「 這廝故意羞辱咱家麼?」即差士兵,快些拿來。一面吩咐地方撲滅了火,燒不盡的綢緞,任憑取去。眾人貪著小利,頃刻間大桶小杓,擔著水,潑得煙銷火熄。吾愛陶又喚地方,吩咐眾人不許亂取,可送入堂上,親自分給。這句話傳出來時,那燼餘之物,已搶乾淨。及去擒拿汪商,哪知他放了火,即便登舟,復回舊路。順風揚帆,向著下流直溜,也不知去多少路了。差人稟復,吾愛陶反覺沒趣,恨恨而退。當時汪商若肯吃虧這十兩銀子,何至斷送了萬金貨物,豈非為小失大?所以說:
  囑一分虧無量福,失便宜處是便宜。
  其時有個王大郎,所居與稅課衙門只隔一坦,以殺豬造酒為業。家事富饒,生有二子。長子招兒,年十七歲,次子留兒,十三歲。家人伴當三四人,一家安居樂業。只是王大郎秉性粗直剛暴,出言無忌。地方鄉里親戚間,怪他的多,喜他的少。
  當日看見汪商之事,懷抱不平,趁口說道 :「我若遇此屈事, 那裡忍得過,只消一把快刀,搠他幾個窟窿 。」這話不期又被 士兵們聽聞。也是合當有事,王大郎適與兒子定親,請著親戚們吃喜酒,夜深未散。不想有個摸黑的小人,閃入屋裡,卻下不得手。便從空處,打個壁洞,鑽過分司衙門,撬開門戶,直入臥室,吾愛陶朦朧中,聽得開箱籠之聲,一時驚覺,叫聲:
  「不好了!不賊在此。」其時只為錢財,那顧性命,精赤的跳 下?捉賊。夫人在後房也驚醒了,呼叫家人起來。吾愛陶追賊出房,見門戶盡開,口中大叫小廝快來拿賊。這賊被趕得急,掣轉身挺刀就刺。吾愛陶命不當死,恰像看見的,將身望後一仰,那刀尖已斲著額角,削去了一片皮肉,便不敢近前。一時家人們,點起燈燭火把,齊到四面追尋。原來從間壁打洞過來的,急出堂,問了王大郎姓名,差士兵到其家拿賊。
  這王大郎合家,剛剛睡臥,雖聞分司喊叫捉賊,卻不知在自家屋裡過去的,為此不管他閒賬。直到士兵敲門,方才起身 開門。前前後後搜尋,並不見賊的影子。士兵回報說 :「王大 郎家門戶不開,賊卻不見 。」吾愛陶道:「門戶既閉,賊卻從 那裡去?」便疑心即是此人。就教喚王大郎來見,在燭光下仔細一認,彷彿與適來賊人相似。問道:「你家門戶未開,如何賊卻不見了,這是怎麼說?」王大郎稟道 :「今日小人家裡, 有些事體,夜深方睡。及至老爺差人來尋賊,才知從小人家裡掘入衙中,賊之去來,卻不曉得 。」吾愛陶道 :「賊從你家來去,門戶不開,怎說不曉得?所偷東西,還是小事。但持刀搠傷本司,其意不良,所關非小,這賊須要在你身上捕還 。」王 大郎道 :「小人那裡去追尋,還是老爺著捕人挨緝。」吾愛陶 道 :「胡說!出入由你家中,尚推不知,教捕人何處捕緝。」 吩咐士兵押著,在他身兒上要人來。原來那賊當時心慌意急,錯走入後園,見一株大銀杏樹,綠陰稠密,狠命爬上去,直到樹頂,縮做一堆,分明像個鵲巢。家人執火,到處搜尋,但只照下,卻不照上,為此尋他不著。等到兩邊搜索已過,然後下樹,仍鑽到王家。其中王大郎已被拿去,前後門戶洞開,悄悄的溜出大門,所以不知賊的來蹤去跡,反害了王大郎一家性命。
  正是:
  柙龜烹不爛,貽禍到枯桑。
  吾愛陶查點了所失銀物,寫下一單。清晨出衙,喚地方人問王大郎有甚家事,平日所為若何,家中還有何人。地方人回說 :「有千金家私,做人則強梗,原守本分。有二子年紀尚小, 家人倒有三四個 。」吾愛陶聞說家事富饒,就動了貪心,乃道: 「看他不是個良善之人,大有可疑。」隨喚士兵問:「可曾獲 賊?」那知這班士兵,曉得王大郎是個小財主,要賺他錢鈔。
  王大郎從來臭硬,只自道於心無愧,一文錢,一滴酒,也不肯破慳。眾人心中懷恨,想起前日為汪商的事,他曾說,只消一把快刀,搠幾個窟隆的話,如今本官被傷額上,正與其言相合,不是他做賊是誰?為此竟帶入衙內,將前情稟知。王大郎這兩句話,眾耳共聞,卻賴不得,雖然有口難辯。吾愛陶聽了,正是火上添油,更無疑惑,大叫道 :「我道門又不開,賊從何處 去,自然就是他了。且問你,我在此又不曾難為地方百姓,有甚冤仇,你卻來行刺?」王大郎高聲冤稱訴辯,那裡作準。只叫做賊、行刺兩款,但憑認那一件罪,喝教夾起來。皂役一聲答應,向前拖翻,套上夾棍,兩邊盡力一收,王大郎便昏了去。
  皂隸一把頭髮揪起,漸漸醒轉。吾家陶道 :「贓物藏在何處, 快些招來 !」王大郎睜圓雙眼,叫道:「你誣陷平人做賊,招 甚麼?」吾愛陶怒罵道 :「賊奴這般狠,我便饒你不成。」喝 叫敲一百棒頭。皂隸一五一十打罷,又問如今可招。王大郎嚷道 :「就夾死也決不屈招。」吾愛陶道:「你這賊子熬得刑起, 不肯招麼?」教且放了夾棍,喚士兵吩咐道 :「我想贓物,必 還在家,可押他去跟同搜捕 。」又回顧吏書,討過一冊白簿, 十數張封皮,交與士兵說 :「他家中所有,不論粗重什物,錢 財細軟,一一明白登記封好。雖一絲一粟,不許擅動。並帶他妻兒家人來見 。」王大郎兩腳已是夾傷,身不由主,土兵扶將 出去。妻子家人,都在衙前接著,背至家中,合門叫冤叫屈。
  士兵將前後門鎖起,從內至外,欣天揭地,倒箱翻籠的搜尋。
  便是老忍洞、糞坑中、豬圈裡,沒一處不到,並無贓物。只把他家中所有,盡行點驗登簿。封鎖停當,一條索子,將王大郎妻子楊氏,長子招兒,並三個家人,一個大酒工,一個幫做生意姓王的伙計,盡都縛去。只空了一個丫頭,兩個家人婦。將子留兒,因去尋親戚商議,先不在家,亦得脫免。
  此時天已抵暮,吾愛陶晚衙未退,堂上堂下,燈燭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士兵帶一干人進見,回覆說贓物搜尋不出,將簿子呈上。吾愛陶揭開一看,所載財帛衣飾,器甲酒米之類甚多,說道 :「他不過是個屠戶,怎有許多東西,必是大盜窩家。 「將簿子閣過,喚楊氏等問道:「你丈夫盜我的銀物,藏在何 處,快些招了,免受刑苦 。」楊氏等齊聲俱稱:「並不曾做賊, 那得有贓?」吾愛陶道 :「如此說來,到是圖賴你了。」喝叫 將楊氏拶起。王大郎父子家人等,一齊盡上夾棍,夾的夾,拶的拶,號冤痛楚這聲,震徹內外,好不悽慘。招兒和家人們,都苦痛不過,隨口亂指,寄在鄰家的,藏在親戚家的,說著那處,便押去起贓。可憐將幾家良善平民,都搜乾淨,那裡有甚贓物。嚴刑拷問了幾日,終無著落。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大聲喊叫道 :「吾愛陶你在此虐害商民,也無數了,今日又誣陷 我一家。我生前決爭你不過,少不得到陰司裡,和你辯論是非。
  「吾愛陶大怒,拍案道:「賊子,你竊入公堂,盜了東西,反 刺了我一刀,又說誣陷,要到陰司對證。難道陰司例律,許容你做賊殺人的私」你且在陽間裡招了贓物,然後送你到陰司訴冤 。」喚士兵吩咐道:「我曉得賊骨頭不怕夾拶,你明日到府 中,喚幾名積年老捕盜來,他們自有猴猻獻果、驢兒拔撅,許多弔法,務要究出真贓,好定他的罪名 。」這才是:前生結下些生冤,今世追償前世債。
  這捕人乃森羅殿前的追命鬼,心腸比鋼鐵還硬。奉了這個差使,將八個人帶到空閒公所,分做四處弔拷,看所招相似的,便是實情。王大郎夫妻在一處,招兒、王伙計在一處,三個家人和酒大王,又分做兩處。大凡捕人繃弔盜賊,初上吊即招,倒還落得便宜。若不招時,從上至下,遍身這一頓棍棒,打得好不苦憐。任你銅筋鐵骨的漢子,到此也打做一個餈粑。所以無辜冤屈的人,不背招承,往往送了性命。當下招兒,連日已被夾傷,怎還經得起這般毒打,一口氣收不來,卻便寂然無聲。
  捕人連忙放下,教喚不醒了。飛至衙門,傳梆報知,吾愛陶發出一幅朱單道:
  王招兒雖死,眾犯還著嚴拷,毋得借此玩法取罪。特諭。
  捕人接這單看了,將各般弔法,逐件施行。王大郎任憑吊打,只是叫著吾愛陶名字,罵不絕口。捕人雖明白是冤枉,怎奈官府主意,不得不如此。惟念楊氏是女人,略略用情,其餘一毫不肯放鬆。到第二日夜間,三個家人,並王伙計、酒大工,五命齊休。這些事不待捕人去稟,自有士兵察聽傳報。吾愛陶曉得王大郎詈罵,一發切齒痛恨。第三日出堂,喚捕人吩咐道:
  「可曉得麼,王大郎今日已不在陽世了,你們好與我用情。」 捕人答應曉得,來對王大郎道 :「大郎你須緊記著,明年今日 今時,是你的死忌,此乃上命差遣,莫怨我們 。」王大郎道: 「咳!我自去尋吾愛陶,怎怨著列位。總是要死的了,勞你們 快些罷 。」又叫聲道:「娘子,我今去了,你須掙扎著。」楊 氏聽見,放聲號哭說:「大郎,此乃前世冤孽,我少不得即刻也來了 。」王大郎又叫道:「招兒,招兒!不能見你一面,未 知可留得性命,只怕在黃泉相會是大分了 。」想到此不覺落下 幾點眼淚。捕人道 :「大郎好教你知道,令郎前晚已在前路相 候,尊使五個人,昨夜也趕上去了。你只管放心,和他們人作伴同行 。」王大郎聽得兒子和眾人俱先死了,一時眼內血淚泉 湧,咽喉氣塞,強要吐半個字也不能。眾人急忙下手,將繩子套在頸項,緊緊扣住,須臾了賬。可憐三日之間,無辜七命,死得不如狗彘:
  曾聞暴政同於虎,不道嚴刑卻為錢。
  三日無辜傷七命,遊魂何處訴奇冤。
  當下捕人即去稟說,王大郎已死。吾愛陶道 :「果然死了? 「捕人道:「實是死了。」吾愛陶這士兵道:「可將這賊埋於 關南,他兒子埋於關北,使他在陰司也父南子北。這五個屍首,總埋在五里之外,也教他不相望見 。」士兵稟說:「王大郎自 有家財,可要買具棺木?」吾愛陶道 :「此等凶賊,不把他喂 豬狗足矣,哪許他棺木 。」又向捕人道:「那婆娘還要用心拷 打,必要贓物著落 。」捕人道:「這婦人還宜容緩處。」吾愛 陶道 :「盜情如何緩得?」捕人道:「他一家男子,三日俱死。 若再嚴追,這婦人倘亦有不測,上司聞知,恐或不便 。」吾愛 陶道 :「他來盜竊國課,行刺職官,難道不要究治的?就上司 知得何妨 。」捕人道:「老爺自然無妨,只是小人們有甚緣故, 這卻當不起 。」吾愛陶怒道:「我曉得捕人都與盜賊相通,今 不肯追問這婦人,必定知情,所以推托 。」喝教將捕人羈禁, 帶楊氏審問,待究出真情,一並治罪。把楊氏重又拶起,擊過千餘,手指盡斷,只是不招。吾愛陶又喚過士兵道 :「我料這贓物,還藏在家,只是你們不肯用心,等我親自去搜,必有分曉 。」即出衙門,到王大郎家來。
  此時兩個家人婦和丫頭看守家裡,聞知丈夫已死,正當啼啼哭哭。忽聽見官府親來起贓,嚇得後門逃避。吾愛陶帶了士兵,喚起地方人同入其家,又復前前後後搜尋。尋至一間屋中,見停著七口棺木,便叫士兵打開來。土兵稟說 :「這棺木久了, 前已驗過,不消開看 。」吾愛陶道:「你們那裡曉得,從來盜 賊,把東西藏棺木中,使人不疑。他家本是大盜窩主,歷年打劫的財物,必藏在內。不然,豈有好人家停下許多棺木 。」地 方人稟說 :「這棺木乃是王大郎的儀祖伯叔兩代,並結髮妻子, 所以共有七口。因他平日慳吝,不捨得銀錢殯葬,以致久停在家,人所共知,其中決無贓物 。」吾愛陶不信,必要開看。地 方鄰里苦苦哀求,方才止了。搜索一番,依然無跡。吾愛陶立在堂中說道 :「這賊子,你便善藏,我今也有善處。」吩咐上 兵,把封下的箱籠,點驗明白,盡發去附庫。又喚各鋪家,將酒米牲畜傢伙之類,分領前去變賣,限三日內,易銀上庫登冊,待等追出楊氏真贓,然後一並給還。又道 :「這房子逼近私衙, 藏奸聚盜,日後尚有可虞。著地方將棺木即刻發去荒郊野地,此屋改為營房,與士兵居住,防護衙門 。」處置停當,仍帶楊 氏去研審。又問他次子潛躲何處,要去拘拿,此是他斬草除根之計。
  可憐王大郎好端端一個家業,遇著官府作對,幾日間弄得瓦解冰消,全家破滅,豈不是宿世冤仇!商民聞見者,個個憤恨。一時遠近傳播,鄉紳盡皆不平,向府縣上司,為之稱枉。
  有置制使行文與吾愛陶說 :「罪人不孥,一家既死七人,已盡 厥辜。其妻理宜釋放 。」吾愛陶察聽得公論風聲不好,只得將 楊氏並捕人,俱責令招保。楊氏尋見了小兒子,親戚們商量說,如今上司盡知冤枉,何不去告理報仇。即刻便起冤揭遍送,向各衙門投詞早冤。適值新巡按鐵御史案臨,察方得吾愛陶在任貪酷無比,殺王大郎一家七命,委實冤枉,乃上疏奏聞朝廷。
  其疏云:
  臣聞理財之任,上不病國,下不病商,斯為稱職。乃有吾愛陶者,典榷上游,分司重地,不思體恤黎元,培養國脈;擅敢變亂舊章,稅及行人,專為刑虐,惟務貪婪。是以商民交怨,男婦興嗟。吸髓之謠,久著於漢江;剝皮之號,已聞諸輦彀。
  昔劉晏桑弘羊,利盡錙銖,而未嘗病國病民,後世猶說其聚斂。
  今愛陶興商民作仇,為國有斂怨,其罪當如何哉!尤可異者,誣良民為盜,捏烏有為贓,不逾三日,立殺七人。擲遺骸於水濱,棄停櫬於郊野;奪其室以居爪牙,攫其資以歸囊橐。冤鬼晝號,幽魂夜泣,行路傷心,神人共憤。夫官守各有職責,不容紊亂。商稅搾曹之任,獄訟有司之事,即使盜情果確,亦當歸之執法。而乃酷刑肆虐,致使闔門殞斃,天理何在,國法奚存!臣銜命巡方,職在祛除殘暴,申理枉屈。目擊奇冤,寧能忍默?謹據實奏聞,伏乞將吾愛陶下諸法司,案其穢濫之跡,究其虐殺之狀,正以三尺,肆諸兩觀。庶國法申而民冤亦申,刑獄平而王道亦平矣。
  聖旨批下所司,著確查究治。吾愛陶聞知這個消息,好生著忙。自料立腳不住,先差人回家,葺理房屋;一面也修個辯疏上奏,多齎金銀到京,托相知官員,尋門戶挽回。其疏云:
  臣謬以樗材,濫司搾務;固知虻負難勝,奚敢?飲自飽。
  蒞任以來,矢心矢日,冰櫱寧甘,雖尺寸未嘗少逾。以故商旅稱為平衡,地方亦不以為不肖。而忌者的指臣為貪酷,捏以吸髓之謠,加以剝皮之號。無風而波,同於夢囈,豈不冤乎?猶未已也,若乃借盜竊之事,砌情臚列,中以危法,是何心哉當盜入臣署攫金,覺而遂之,遂投刃以刺,幸中臣額,乃得不死。
  及追賊蹤,潛穴署左,執付捕役,懼罪自盡。窮究黨羽,法所宜然。此而不治,是謂失刑。忌者乃指臣為酷刑肆虐,不亦謬乎?豈必欲盜殺臣,而盡劫國課,始以為快歟?夫地方有盜,而有司不能問,反責臣執盜而不與,抑何倒行逆施之若是也。
  雖然,臣不敢言也,不敢辨也。何則?誠不敢攖忌者之怒也。
  惟皇上憫臣孤危孑立,早賜罷黜,以塞忌者之口,像全首領於牖下,是則臣之幸也。
  自來巧言亂聽,吾愛陶上這辯疏,朝廷看到被賊刺傷,及有司不能清盜,反責其執盜不與,這段頗是有理。亦批下所司,看明具覆。其時乃中書門下侍郎蔡確當國,大權盡在其手,吾愛陶的相知,打著這個關節。蔡確授意所司,所司礙著他面皮,乃覆奏道:
  看得吾愛陶貪穢之跡,彰彰耳目。雖強詞塗飾,公論難掩。
  此不可一日仍居地方者矣。惟王大郎一案,竊帑傷官,事必有因,死不為枉。有司弭盜無方,相應罰俸。未敢擅便,伏惟聖裁。
  奏上,聖旨依擬將吾愛陶削職為民,速令去任,有司罰俸三月。他的打乾家人得了此信,星夜兼程,趕回報知。吾愛陶急打發家小起身,分一半士兵護送。王大郎箱籠,尚在庫上,欲待取去,躊躇未妥,只得割捨下來。
  數日之後,邸報已到。鐵御史行牌,將附庫資財,盡給還楊氏,一面拿幾個首惡士兵到官,刑責問遣。那時楊氏領著兒子和兩個家人婦,到衙門上與丈夫索命。哭的哭,罵的罵,不容他轉身。吾愛陶誠恐打將入去,吩咐把儀門頭門緊拴牢閉了。
  地方人見他懼怕,向日曾受害的,齊來叫罵。便是沒干涉的,也乘著興喧喧嚷嚷,聲言要放火焚燒,亂了六七日。吾愛陶正無可奈何,恰好署攝稅務的官員到來。從來說官官相護,見百姓擁在衙門,體面不好看,再三善言勸諭,方才散解。放吾愛陶出衙下船,吩咐即便開去,岸上人預先聚下磚瓦土石,亂擲下去,叫道 :「吾剝皮,你各色俱不放空,難道這磚瓦不裝一 船,回去造房子 。」有的叫道:「吾剝皮,我們還送你些土儀 回家,好做人事 。」抬起大泥塊,又打下去。這一陣磚瓦土石, 分明下了一天冰雹。吾愛陶躲在艙中,只叫快些起篷。那知關下擁塞的貨船又多,急切不能快行。商船上又拍手高叫道 :「 吾剝皮,小豬船。人載船在此,何不來抽稅?」又叫道 :「吾 剝皮,岸上有好些背包裹的過去了,也該差人拿住 。」叫一陣 笑一陣,又打一陣薈薈。吾愛陶聽了,又惱又羞,又出不得聲答他們一句,此時好生難過。正是:
  饒君掬盡三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後來新提舉到任,訪得王大郎果然冤死。憐其無辜,乃收他的空房入衙,改為書齋,給銀五百兩與楊氏,以作房價。叫他買棺盛殮這七個屍骸,安葬棄下的這七口停櫬。商民見造此陰德之事,無不稱念,比著吾剝皮,豈非天淵之隔。這也不在話下。
  再說吾愛陶離了荊州,由建陽荊門州一路水程前去。他家的小船,原期停於襄陽,等候同行。吾愛陶趕來會著,方待開船,只見向日差回去的家人來到,報說 :「家裡去不得了。」 吾愛陶驚問 :「為何?」家中人道:「村人道老爺向日做秀才, 尚然百般詐害。如今做官,賺過大錢,村中人些小產業,盡都取了,只怕也還嫌少。為此鳴鑼聚眾,一把火將我家房屋,燒做白地。等候老爺到時,便要搶劫 。」吾愛陶聽罷,嚇得面如 土色道 :「如此卻怎麼好?」他的奶奶,頗是賢明,日常勸丈 夫做些好事,積此陰德,吾愛陶那裡肯聽。此時聞得此信,歎口氣道:「別人做官任滿,鄉紳送錦屏奉賀,地方官設席餞行, 百姓攀轅臥轍,執香脫靴,建生祠,立下去思碑,何等光彩!
  及至衣錦還鄉,親戚遠迎,官府恭賀,祭一祭祖宗,會一會鄉黨,何等榮耀!偏有你做官離任時,被人登門辱罵,不容轉身。
  及至登舟,又受納了若干斷磚破瓦,碎石殘泥。忙忙如喪家狗,汲汲如漏網魚,亡命奔逃,如遭兵燹。及問家鄉,卻又聚黨呼號,焚廬蕩舍,擯棄不容,祖宗塋墓,不能再見。你若信吾言,何至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這樣做官結果,千古來只好你一人而已。如今進退兩難,怎生是好?」
  吾愛陶心里正是煩惱,又被妻子這場數落,愈加沒趣,乃強笑道 :「大太夫四海為家,何必故土。況吾鄉遠在西郵,地 土瘠薄,人又粗鄙,有甚好處。久聞金陵建康,乃六朝建都之地,衣冠文物,十分蕃盛。從不曾到,如今竟往此處寓居。若土俗相宜,便入籍在彼,亦無不可 。」定了主意,回船出江, 直至建康。先討個寓所安下,將士兵從役船隻,打發回去,從容尋覓住居。因見四方商賈叢集,恐怕有人聞得姓名,前來物色戲侮,將吾下口字除去,改姓為五,號湖泉,即是愛陶的意思。又想從來沒有姓五的,又添上個人字傍為伍。吩咐家人只稱員外,再莫提起吾字。自此人都叫他是伍員外。買了一所大房屋住下,整頓得十分次第。不想這奶奶因前一氣成疾,不久身亡。吾愛陶捨不得錢財,衣衾棺槨,都從減省。不過幾時,那生兒女的通房,也患病而死。吾愛陶買起墳地,一齊葬訖。
  那吾愛陶做秀才時,尋趁閒事,常有活錢到手。及至做官,大錠小錁,只搬進來,不搬出去,好不快活。到今日日摸出囊中物使費,如同割肉,想道:「常言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
  我今雖有些資橐,若不尋個活計,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
  但做買賣,從來未諳,托家人恐有走失。置田產我是罷閒官,且又移名易姓,改頭換面,免不得點役當差,卻做甚的好?」
  忽地想著一件道路,自己得意,不覺拍手歡喜。你道是甚道路?
  原來他想著,如今優遊無事,正好尋聲色之樂。但當年結髮,自甘淡泊,不過裙布荊釵。雖說做了奶奶,也不曾奢華富麗。 今若娶討姬妾,先要去一大注身價。討來時,教他穿粗布衣裳,便不成模樣,吃這口粗茶淡飯,也不成體面。若還日逐錦衣玉食,必要大費錢財,又非算計。不如拚幾千金,娶幾個上好妓女,開設一院,做門戶生涯,自己乘間便可取樂,捉空就教陪睡。日常吃的美酒佳餚,是子弟東道,穿的錦繡綾羅,少不得也有子弟相贈,衣食兩項,已不費己財。且又本錢不動,夜夜生利,日日見錢,落得風流快活。便是陶朱公,也算不到這項經營。況他只有一個西子,還吃死飯,我今多討幾妓,又賺活錢,看來還勝他一籌。
  思想著古時姑臧大守張憲,有美妓六人:奏書者號傳芳妓,酌酒者號龍津女,傳食者號仙盤使,代書札者號墨娥,按香者號麝姬,掌詩稿者號雙清子。我今照依他,也討六妓。張老只為自家獨樂,所以費衣費食。我卻要生利生財,不妨與眾共樂。
  自此遂討了極美的粉頭六個,另尋一所園亭,安頓在內。分立 六個房戶,稱為六院。也仿張太守所取名號:第一院名芳姬,第二院名龍姬,第三院名仙姬,第四院名墨姬,第五院名香姬,第六院名雙姬。每一院各有使喚丫環四人,又討一個老成妓女,管束這六院姊妹。此妓姓李名小濤,出身錢塘,轉到此地,年紀雖有二十七八,風韻猶佳,技藝精妙。又會湊趣奉承,因此甚得吾愛陶的歡心,托他做個煙花寨主。這六個姊妹,人品又美又雅,房幃鋪設又精,因此伍家六院之名,遠近著名,吾愛陶大得風流利息。
  一日有個富翁,到院中來買笑追歡,這富翁是誰?便是當年被吾愛陶責罰燒燬殘貨的汪商。他原曾讀詩書,頗通文理。
  為受了這場荼毒,遂誓不為商,竟到京師納個上舍,也耍弄個官職。到關西地面,尋吾愛陶報雪這口怨氣。因逢不著機會,未能到手,仍又出京。因有兩個伙計,領他本錢,在金陵開了個典當,前來盤賬。聞說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聞知有此樂地,即來訪尋。也不用幫閒子弟,只帶著一個小廝。問至伍家院中,正遇著李小濤。原來卻是杭州舊婊子,向前相見,他鄉故知,分外親熱,彼此敘些間闊的閒話。茶畢,就教小濤引去,會一會六院姊妹。果然人物美豔,鋪設富麗,汪商看了暗暗喝采,因問小濤 :「伍家樂戶,是何處人,有此大本錢, 覓得這幾個麗人,聚在一處?」小濤說 :「這樂戶不比尋常, 原是有名目的人。即使京師六院教坊會著,也須讓他坐個首席。
  「汪商笑道:「不信有這個大來頭的龜子。」小濤附耳低言道: 「這六院主人,名雖姓伍,本實姓吾。三年前曾在荊州做監稅 提舉,因貪酷削職,故鄉人又不容歸去,為此改姓名為伍湖泉,僑居金陵。拿出大本錢,買此六個佳人,做這門戶生涯,又娶我來,指教管束。家中盡稱員外,所以人只曉得是伍家六院。
  這話是他家人私對我說的,切莫泄漏 。」汪商聽了,不勝歡喜 道 :「原來卻是吾剝皮在此開門頭賺錢,好,好,好。這小閘上錢財,一發趁得穩。但不知偷關過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罷罷,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筆勾銷。倒再上些料銀與他,待我把這六院姐妹,軟玉窩中滋味嘗遍了,也勝似斬這眼圈金線、衣織回文、藏頭縮尾、遺臭萬年的東西一刀 。」 小濤見他絮絮叨叨說這許多話,不知為甚,忙問何故。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兩,煩小濤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歡樂一宵,題詩一絕於壁,云:
  昔日傳芳事已奇,今朝名號好相齊。
  若還不遇東風便,安得官家老奏書。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龍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酌酒從來金笸羅,龍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識破吾堪伍,滲齒清甜快樂多。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百味何如此味羶,腰間仗劍斬奇男。
  和盤托出隨君飽,善飯先生第幾餐。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相思兩字寫來真,墨飽詩枯半夜情。
  傳說九家村裡漢,阿翁原是點籌人。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愛爾芳香出肚臍,滿身柔滑勝凝脂。
  朝來好熱湖泉水,洗去人間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六院去嫖了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不會題詩強再三,楊妃捧硯指尖尖。
  莫羞五十黃荊杖,買得風流六院傳。
  汪商撒漫六十金,將伍家院子六個粉頭盡都睡到。到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樂不可極。此番報復,已堪雪恨, 我該去矣。另取五兩銀子,送與小濤。方待相辭,忽然傳說員外來了。只見吾愛陶搖擺進來,小濤和六院姊妹,齊向前迎接。
  原來吾愛陶定下規矩,院中嫖賬,逐日李小濤掌記。每十日親來對賬,算收夜錢。即到各院,點簡一遭,看見各房壁中,俱題一詩,尋思其意,大有關心,及走到外堂,卻見汪商與六院姊妹作別。汪商見了愛陶,以真為假。愛陶見了汪商,認假非真,舉手問尊客何來。汪商道 :「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荊州。 遇了吾剝皮,斷送了我萬金貨物。因沒了本錢,跟著雲遊道人,學得些劍術,要圖報仇。哪知他為貪酷壞官,鄉里又不容歸去。
  聞說躲在金陵,特尋至此。卻聽得伍家六院,姊妹風流標緻,身邊還存下幾兩餘資,譬如當日一並被吾剝皮取去,將來送與眾姊妹,盡興快活了六夜。如今別去,還要尋吾剝皮算賬,可曉得他住在哪裡麼?」這幾句諢話,驚得吾愛陶將手亂搖道:
  「不曉得,不曉得。」即回過身叫道:「丫頭們快把茶來吃。 「口內便叫,兩隻腳急忙忙的走入裡面去了。汪商看了說道: 「若吾剝皮也是這樣縮入洞裡,便沒處尋了。」大笑出門。又 在院門上,題詩一首而去,詩云:
  冠蓋今何用,風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塵。
  笑罵甘承受,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恥,遺臭萬年新。
  他人便這般嘲笑,那知吾愛陶得趣其中,全不以為異。分明是糞缸裡的蛆蟲,竟不覺有臭穢。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愛陶兒女漸漸長成,未免央媒尋覓親事。人雖曉得他家富饒,一來是外方人,二來有伍家六院之名,那個肯把兒女與他為婚。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將姓名倒轉來,叫做伍省吾。愛陶平日雖教他讀書,常對兒子說 :「我僑居於此, 並沒田產,全虧這六院生長利息。這是個搖錢樹,一搖一斗,十搖成石,其實勝置南莊田,北莊地。你後日若得上進,不消說起。如無出身日子,只守著這項生涯,一生吃著不盡了 。」 每到院中,算收夜錢,常帶著兒子同走。他家裡動用極是淡薄,院中盡有酒肴,每至必醉飽而歸。這吾省生來嗜酒貪嘴,得了這甜頭,不時私地前去。便遇著媒客吃剩下的東西,也就啖些,方才轉身。更有一件,卻又好賭。摸著了愛陶藏下的錢財,背著他眼,不論家人小廝、乞丐花子,隨地跌錢,擲骰打牌,件件皆來,贏了不歇,輸著便走。吾愛陶除卻去點簡六院姊妹,終日督率家人,種竹養魚,栽蔥種菜,挑灰擔糞喂豬,做那陶朱公事業。照管兒子讀書,到還是末務,所以吾省樂得逍遙。
  一日吾愛陶正往院中去,出門行不多幾步,忽然望空作揖,連叫 :「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饒了我罷!」跟隨的家人, 到吃了一驚,叫道 :「員外,怎的如此?」連忙用手扶時,已 跌倒在地。發起譫語道 :「吾剝皮,你無端誣陷,殺了我一家 七命,卻躲在此快樂受用,教我們那一處不尋到。今日才得遇著,快還我們命來 !」家人聽了,曉得便是向年王大郎來索命, 嚇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喚起眾僕抬歸,放在?上。尋問小官人時,又不知那裡賭錢去了,只有女兒在旁看覷。吾愛陶口中亂語道:「你前日將我們夾拶吊打,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償還,先把他夾起來 。」才說出這話,口中便叫疼叫 痛。百般哀求,苦苦討饒,喊了一會,又說一發把拶子上起。
  兩支手就合著叫痛。一回兒,又說 :「且吊打一番。」話聲未 了,手足即翻過背後,攢做一簇,頭項也仰轉,緊靠在手足上。
  這哀號痛楚,慘不可言。一會兒又說 :「夾起來!」夾過又拶, 拶過又弔,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繩索棍棒捶擊之痕。十指兩足,一齊墮落。家人們備下三牲祭禮,擺在?前,拜求寬恕。他卻哈哈冷笑,末後又說 :「當時我們,只不曾上腦箍, 今把他來嚐一嚐,算作利錢 。」頃刻漲得頭大如斗,兩眼突出, 從額上回轉一條肉痕直嵌入去。一會兒又說 :「且取他心肝腸 子來看,是怎樣生的這般狠毒 。」須臾間,心胸直至小腹下, 盡皆潰爛,五贓六腑,顯出在外,方才氣斷身絕。正是:
  勸人休作惡,作惡必有報。
  一朝毒發時,苦惱無從告。
  愛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殮。但是皮肉臭腐,難以舉動,只得將衣服覆在身上,連衾褥捲入棺中,停喪在家。此時吾省,身鬆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尋人賭博。地方光棍又多,見他有錢,聞香嗅氣的,挨身為伴,取他的錢財。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長色衰,把來脫去,另討了六個年紀小的,一入一出,於中打騙手,倒去了一半。那家人們見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異心,陸續各偷了些東西,向他方去過活。不勾幾時,走得一個也無,單單只剩一個妹子。此時也有十四五歲,守這一所大房,豈不害怕。吾省計算,院中房屋盡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錢又便。大房空下,貨賣與人,把父親棺木,抬在其母墳上。這房子才脫,房價便已賭完。兩年之間,將吾愛陶這些囊橐家私,弄個罄盡。院中粉頭,也有贖身的,也有隨著孤老逃的,倒去了四個,那妹子年長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這些好樣,悄地也接個嫖客。初時怕羞,還瞞著了哥子。漸漸熟落,便明明的迎張送李,吾省也恬不為怪,到喜補了一房空缺。
  再過幾時,就連這兩個粉頭,也都走了,單單只剩一個妹子,答應門頭。一個人的夜合錢,如何供得吾省所需?只得把這院子賣去,燥皮幾日,另租兩間小房來住。雖室既卑,妹子的夜錢也減,越覺急促。看看衣服不時,好客便沒得上門,妹子想起哥哥這樣賭法,貼他不富,連我也窮。不如自尋去路,為此跟著一個相識孤老,一溜煙也是逃之夭夭。吾省這番,一發是花子走了猴猻,沒甚弄了。口內沒得吃,手內沒得用,無可奈何,便去撬牆掘壁掏摸過日。做個幾遍,被捕人緝訪著了,拿去一弔,錦繡包裹起來的肢骨,如何受得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送到當官,一頓板子,問成徒罪,刺了金印,發去擺站,遂死於路途。吾愛陶那口棺木,在墳不能入土,竟風化了。這便是貪酷的下梢結果。有古語為證:
  行藏虛實自家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第九回   玉簫女再世玉環緣
花色妍,月色妍,花月常妍人未圓,芳華幾度看。
  生自憐,死自憐,生死因情天也憐,紅絲再世牽。
  此闋小詞,名曰長相思,單題這玉環緣故事的,大概從來兒女情深,歡愛正濃之際,每每生出事端,兩相分拆。閃下那紅閨豔質,離群索影,寂寞無聊,盼不到天涯海角,望斷了雁字魚書。捱白晝,守黃昏,幽愁思怨,悒鬱感傷,不知斷送了多少青春年少。豈不可惜!豈不可憐!相傳古來有個女子,登山望夫,身化為石;又有個倩女,不捨得分離,身子癡臥?寢,神魂兒卻趕上丈夫同行;韓朋夫婦,死為比翼鳥。此皆到情浮感,精誠凝結所致,所以論者說,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復可以生,故雖天地不能違,鬼神不能間。如今這玉環緣,正為以情而死,精靈不泯,再世裡尋著了贈環人,方償足了前生願。
  此段話頭,說出來時,直教:
  有恨女郎須釋恨,無情男子也傷情。
  話說唐代宗時,京兆縣有個官人,姓韋名?,表字武侯。
  其母分娩時,是夢非夢,見一族人,推著一輪車兒,車上坐一丈夫,綸巾鶴氅,手執羽扇,稱是蜀漢臥龍,直入家中。驚覺來,便生下韋?。其父猜詳夢意,分明是諸葛孔明樣子,因此乳名就喚做武侯,從幼聘張延賞秀才之女芳淑為婚。何期那延賞一旦風雲際會,不上十餘年,官至西川節度使。夫人苗氏,只生此女,不捨得遠離,反迎女婿,到任所成親。韋?本孔明轉生,自與凡人不同,生得英偉倜儻,意氣超邁。雖然讀書,要應制科,卻不效儒生以章句為工,落落拓拓的,志大言大,出語傷時駭俗。張延賞以自己位高爵尊,頗自矜重。看了女婿這般行徑,心裡好生不喜,語言間未免有些規訓,禮節上也多有怠慢。韋?正是少年心性,怎肯甘心承受,見丈人恁般相待,愈加放肆。因此翁婿漸成嫌隙,遂至兩不相見。
  那苗夫人眼內卻識好人,認定了女婿是個未發跡的貴人,十分愛重。常勸丈夫道 :「韋郎終非池中物,莫小覷了他。」 延賞笑道 :「狂妄小子,必非遠大之器,可惜吾女錯配其人。 「苗夫人勸他不轉,恐翁婿傷了情面,從中委曲周全。又喜得 芳淑小姐知書達理,四德兼備,夫妻偕好,魚水如同。以下童僕婢妾,通是小人見識,但知趨奉家主,哪裡分別賢愚。見主人輕慢女婿,一般也把他奚落。韋?眼裡看不得,心裡氣不過,歎口氣道 :「古人有詩云:『醴酒不設穆生去,綈袍不解范叔 寒。』我韋?乃頂天立地的男子,如何受他的輕薄?不若別了妻子,圖取進步。偏要別口氣,奪這西川節度使的爵位,與他交代,那時看有何顏面見我 !」遂私自收拾行裝,打疊停當, 方與妻子相辭。也不去相辭丈人,單請苗夫人拜別。可憐芳淑小姐,涕泣牽衣,挽留不住,好生悽慘。作丈夫的卻捃手不顧,並不要一個僕人相隨。自己背上行李,奔出節度使衙門,大踏步而去,頭也不轉一轉。正是:
  仰天大笑出門去,白眼看他得意人。
  韋?一時憤氣出門,原不曾定往何地,離了成都,欲待還家,卻又想道 :「大丈夫侷促鄉里,有甚出息。不如往別處行 走,廣些識見,只是投奔兀誰好?」又轉一念道 :「想四海之 大,何所不容,且隨意行去,得止便止 。」遂信步的穿州撞府, 問水尋山,游了幾處,卻不曾遇見一個相知。看看盤纏將盡,猛然想起江夏姜使君與父親有舊,竟取路直至江夏城中,修刺通候。原來這姜使君,雙名齊胤,官居郡守。為與同僚不合,掛冠而歸,年已五旬之外。夫人馬氏,花多實少,單單留得一位公子,名曰荊寶,年方一十五歲,合家稱為荊寶官。姜使君因為兒子幼小,又見時事多艱,遂絕意仕宦,優遊林下,課子讀書。當下問說是京兆韋郎拜訪,知是故人之子,忙出迎接,敘問起居,隨喚荊寶出來相見。使君吩咐兒子道 :「年長以倍, 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裁在古禮,理合如此。今韋郎長你十來歲,當以兄事之 。」荊寶領命,自此遂稱為韋家哥 哥。韋?也請拜見夫人,以展通家之誼。姜使君整治酒席洗塵,館於後園書室,禮待十分親熱。更兼公子荊寶,平日抱束書堂,深居簡出,沒甚朋友來往。今番韋?來至,恰是得了一個相知,不勝歡喜,朝夕相陪,慇懃款洽,惟恐不能久留。
  韋?念其父子多情,不忍就別,盤桓月餘,欲待辭去。不道是時朝廷乏才任使,下詔推舉遺逸。卻有個諫議大夫,昔年曾為姜使君屬吏,深得廕庇,因感念舊恩,特薦其有經濟之才,可堪重任。聖旨准奏,即起用。姜使君久罷在家,夢裡不想有人薦舉,若還曉得些風聲,也好遣人趕到京師,向當道通個關節,擇個善地。那清水生活,誰肯把美缺送你呢?竟銓除了洮州刺兄。這所在乃邊要地,又限期走馬上任,兵部差人齎誥身,直送至家中。親戚們都道復起了顯官,齊來慶賀。那知姜使君反添了一倍煩惱。韋?知其心緒不佳,即使作別。姜使君哪裡肯放,說道 :「老夫年齒漸衰,已無意用世,不想忽有此命。 聖旨嚴急,勢不容辭,只得單騎到任,勉支一年半載,便當請告。兒子年紀尚小,恐我去後,無人拘管,必然荒廢。更兼家中諸事,老妻是個女流,只得屈留賢姪在此,一則與荊寶讀書,成其學業,二來家間事體,有甚不到處,也乞指點教導。尊大人處可作一處,老夫入關便道,遣人送去,量不見責 。」韋? 見其誠懇,只得領命。此時正是八月末旬,姜使君也不便擇吉,即日帶領幾個童僕起程。韋?同了荊寶,送至十里長亭而別。
  正是:
  別酒莫辭今日醉,故鄉知在幾時回。
  姜使君去後,馬夫人綜理家政。荊寶與韋?相資讀書。但年幼學識尚淺,見韋?學問廣博,文才出眾,心中折服。名雖相資,實以師長相待,至敬盡禮,不敢絲毫怠慢,所以韋?心上也極相愛。荊寶雖與韋?同讀書,只三六九會文,來至園中,餘日自在宅內書房。時值十月朔旦,韋?到馬夫人處請安,荊寶留入一個書房待茶。大抵大家書房,不止一處,這所在乃荊寶的內書房,外人不到之地。以韋?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
  走過迴廊,步入室中,只見一個青衣小鬟,年可十餘歲,獨自個倚欄看花,見有人入來,即往屏後急走。荊寶笑道 :「此是 韋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見一禮便了,不消避得 。」小鬟依言, 向前深深道個萬福。荊寶說:「韋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壺香茶送來 。」小鬟低低應聲曉得而去。韋?聽了想道:「若論是 個婢子,卻不該教他向我行禮;若是親族中之女,又不該教他烹茶送來,畢竟此女是誰?」雖則懷疑,卻不好問得。不多時小鬟將茶送到,取過磁甌斟起,恭恭敬敬的,先遞與韋?,後送荊寶。韋?舉目仔細一覷,眉目清秀,姿容端麗,暗地稱羨道 :「此女長成起來,雖非絕色,卻也是個名妹。」小鬟送茶 畢,荊寶道 :「你去喚小廝們來答應。」小鬟領命回身。 韋?又看他行動從容飄逸,體段娉婷,耐不住,只問道:
  「小婢何名?」荊寶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小字玉簫, 年紀小我四歲,從幼陪伴學中讀書,他也粗粗的識得幾字。前年父母並亡,宗族疏遠,惟依我為親。我亦喜他性格溫柔,聰明敏慧,又好潔愛清,喜香嗜茗。至於整理文房書集,並不煩我吩咐,所以弟入內室,便少他不得 。」韋?道:「原來如此。 賢弟于飛後,定當在小星之列矣 。」荊寶道:「乳母臨終時, 倒有此意,小弟卻無是心 。」韋?道:「這又何故!」荊寶道: 「乳娘列在八母。他的女兒,雖當不得兄妹,何忍將他做通房 下賤之人。等待長成,備些妝奩,覓個對頭,成就他一夫一婦,少報乳母懷哺之情,這便是小弟本念 。」韋?道:「賢弟此念 甚好。然既係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婦,上一輩人,料必不來娶他。倘所托非人,如邯鄲才人,下嫁廝養卒,便骯髒此女一生,豈不可惜?賢弟名雖愛之,實是害他了。況看此女,姿態體格,必非風塵中人,賢弟還宜三思斟酌 。」這番話,本是就 事論事,原出無心。那知荊寶倒存了個念頭,口中便謝道 :「 哥哥高見,小弟愚昧,慮不及此 。」心裡想道:「韋家哥莫非 有意此女麼?乳娘原欲與我為通房,若托付與韋家哥哥,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轉念道 :「我雖如此猜,卻不知韋 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輕率便去唐突他。且再從容試探,別作道理 。」
  自此之後,荊寶每到園中,即呼玉簫捧書隨去。日常又教玉簫烹茶,送與韋?,習以為常,往來無間。這女子一來年紀尚小,二來奉荊寶之命,三來見荊寶將韋?相待如嫡親哥子,他也便當做自家人,為此日親日近,略無嫌避。常言不見所欲,使心不亂。韋?本是個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初見玉簫,不過羨其姿態,他日定是個麗人。分明馬上看花,但過眼即忘,何嘗在意。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漸長成,趨承應對之間,又不輕佻,卻自有韻度。韋?此時這點心花,未免被其牽動。每在語言這中、使喚之際,窺探他的情竇如何。這般個聰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會?心裡雖漸漸明白,卻不露一毫兒圭角。荊寶從閒中著意,冷眼傍觀,已曉得韋家哥留戀此女,意欲再待幾年,等玉簫長大,送與他為妾。又慮著張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誤此女終身,以此心上復又不決。那知: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多情戀落花。
  韋?在姜使君家裡,早又過了兩個年頭,時當暮春天氣,姜荊寶偶染小病,連日不至園中,獨坐無聊,不覺往事猛上心來,想著丈人把我如此輕慢,真好恨也。歎口氣道 :「人生在 世,若非出將入相,這文經武略,從何處發揮?然而英雄無用武之地,縱有緯地經天的手段,終付一場春夢。怎得使這班眼孔淺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後恭的醜態?」又想 :「岳母苗夫人, 這般看待,何日得揚眉吐氣,拜將封侯,教他親見我富貴,在丈人面前,還話一聲 。」又想:「淑芳小姐賢惠和柔,工容兼 美。沒來由成婚未久,一時間賭氣出門:拋別下他,孤單懸望,我在此又掛肚牽腸。若功名終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見,夫妻重聚 。」想到此地,這被窩中恩愛,未免在念頭上經過一番。正 當思念之際,抬頭忽見玉簫,一手執素白紈扇,一手提一大壺酒,背後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童,雙手捧一盒子,走將入來。
  韋?見了,急忙起身迎住,問道 :「荊寶哥身子若何了?」玉 簫道 :「多謝記念,今日覺得健旺,已梳頭了。想著韋家哥, 書房中牡丹盛開,欲要來同賞,因初癒不敢走動,教送壺酒來,自己消遣。」口中便說,將紈扇放下,忙揭開盒子,將酒肴擺 在桌上。韋?笑道 :「我正想要杯酒兒賞花,不道荊寶哥早知 我意,勞玉姐送來,教我怎生消受 。」玉簫道:「今早老夫人 到鸚鵡洲去看麥,家中男女大小,去了大半。其餘的又乘夫人不在家,荊寶官放假,都到城外踏青。只存門上人和這小廝在家,為此教玉簫送來 。」韋?說:「可知道兩個書童說,已稟 過荊寶官,往郊外去燒香,教看園老兒在此答應。如今連這老頭兒不知向那處打磕睡了 。」看那按酒的,乃是鹿脯、鵝鮮、 火肉、臘鵝、青梅,綠筍、瓜子、蓮心,共是八碟。玉簫將過一隻大銀杯斟起,遞至面前說 :「韋家哥哥請酒。」韋?道: 「怎好又勞玉姐斟酒,你且放下,待我自斟自飲,從容細酌。 「玉簫道:「也須乘熱,莫待寒了再暖。」韋?笑道:「只要 壺中不空,就冷些也耐得 。」玉簫遂把酒壺放在桌上,取了紈 扇,和著小廝走出庭前。
  此時玉簫年方一十三歲,年紀稍長,身子越覺苗條,顏色愈加嬌豔,唇紅齒白,眉目如畫。韋?數杯落肚,春意滿腔,心裡便有三分不老實念頭。欲待說幾句風流話,去撥動他春心,又念荊寶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妄想,勉強遏住無名相火。一頭飲酒,冷眼瞧玉簫,在牡丹台畔,和著小廝,舉紈扇趕撲花上碟兒。回身慢步,轉折蹁躚,好不輕盈嫋娜!韋?心雖按定,那兩腳卻拿不住,不覺早離了坐位,也走到花邊,說道 :「玉姐,蝶兒便撲,莫要撲壞了花 心 。」玉簫聽了,心頭暗解,未免笑了笑,面上頃刻點上兩片胭脂。遂收步斂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韋?此際,神魂搖動,方寸縈亂,狂念頓起,便欲邀來同吃杯酒兒。又想情款未通,不好急遽;且又有小廝在旁礙眼,卻使不得。那一點邪燄,高了千百丈,發又發不出,遏又遏不住,反覺無聊無賴,仍復走去坐下,暗歎道 :「這段沒奈何的春情,教我怎生發付他。 「躊躇一番,乃道:「除非如此如此,探個消耗,事或可諧。 倘若不能,索性割斷了這個癡念,也省得惱人腸肚 。」手中把 酒連飲,口中即咿咿唔唔的吟詩。玉簫喘息已止,說道 :「韋 家哥哥,慢慢的飲,我先去也 。」韋?道:「且住。我方作賞 花詩,要送荊寶官看,卻乏箋紙,欲用玉姐紈扇,寫在上面,不知肯否?」玉簫道 :「這把粗扇,得韋家哥的翰墨在上,頓 生光彩了,有何不肯 。」即將紈扇遞上,韋?接來舉筆就寫。 臨下筆,又把玉簫一看,才寫出幾行不真不草的行書。前邊先寫詩柄道 :「春暮客館,牡丹盛開。姜伯子遣侍玉姬送酒,對 花把盞,偶爾記興 。」後寫詩云:
  冉冉年華已暮春,花光人面轉傷神。
  多情蝴蝶魂何在,無語流鶯意自真。
  千里有懷烹伏婦,五湖須載苧蘿人。
  月明此夜虛孤館,好比桃源一問津。
  寫罷,遞與玉簫道 :「煩玉姐送上荊寶官,有興時,司也 和一首 。」玉簫細看這詩,雖然識得字,卻解不出意思,更兼 有幾個帶草字兒不識,逐一細問。韋?一面教,一面取過大茶甌,將酒連飲。須臾間,吃得個壺無餘滴,大笑道 :「我興未 闌,壺中已空。玉姐可與荊寶官,再取一壺送來,以盡餘興。
  「玉簫應諾,留下果菜,教小童拿著空壺,回見荊寶,說:「 韋家哥見送酒去,分外歡喜,只是氣象略狂蕩了些,比不得舊時老成了 。」荊寶問怎樣狂蕩,玉簫乃將撲蝶的冷話說出。荊 寶笑道 :「讀書人生就這般瀟灑,有甚不老成。」玉簫又道: 「他又做甚牡丹詩,寫在我扇上,教送荊寶官看,若有興,也 和一首 。」即將扇兒遞與。又道:「他寫罷把大甌子頃刻飲個 乾淨,道尚未盡興,還要一壺 。」荊寶道:「興致既高,便飲 百壺也何妨 。」看罷扇上所題,點頭微笑道:「韋家哥風情動 矣 。」暗想:「我向有此心,一則玉簫年幼,二來未知張小姐 心性若何。故遲疑未決。看這詩,分明是求親文啟,我不免與他一個回帖 。」吟哦一回,拈筆就扇上依韻題詩八句,也是不 真不草的行書。寫畢又想 :「若把此情與玉簫說明,定不肯去。 我且含糊,只教他送酒,其間就裡,等兩人自去理會 。」遂把 扇遞與玉簫道 :「你可再暖五壺酒,連這扇和小廝同去,送與 韋家哥哥,須勸他開懷暢飲,方才有興 。」玉簫道:「天色將 晚,園中冷靜,我不去罷 。」荊寶道:「今夜是三月十六,團 圓好日。天氣清朗,月色定佳,便晚何妨,若怕冷靜,就住在彼 。」玉簫聽了便道:「荊寶官,這是甚麼話?」荊寶笑道: 「你道怕冷靜,所以我是這般說。你莫心慌,此際家人們將次 回來,少不得還送夜飯來哩 。」玉簫領命,忙去暖酒,荊寶又 悄地吩咐小童先還。
  不一時,玉簫將酒暖得流熱,把與小童,捧著同往。臨行,荊寶又叮嚀道 :「韋家郎君,便是我嫡親哥哥一般,你服事他 即如服事我,莫生怠慢 。」玉簫不知就裡,只得答應聲曉得了。 一頭走,一頭思想 :「荊寶官這些話,沒頭沒腦,不知是甚意 思?」心頭方想,腳塵已早到園中。韋?正在牡丹花下,背著手團團的走來走去的,想著玉簫,恨不能一時到手。又想荊寶情況甚厚,恐看出詩句意味,惱我輕狂無賴。又怕玉簫,嗔怪挑撥他,在荊寶面前,增添幾句沒根基的話。這場沒趣,雖不致當面搶白,我卻無比顏臉見他。正當胡思亂想,驀地背後叫聲 :「韋家哥哥,又送酒來了。」這嬌滴滴聲音,正是可意冤 家。喜得滿面生花,急轉身來迎,已知荊寶無有慍意,一發放膽說道 :「玉姐如何去了這一會,教我眼都望穿了。」玉簫笑 道 :「怎地這般喉急?」韋?道 :「花意正好,酒興方來,急切不能到口,把我弄得個醉不醒,不上不下,可不要死了麼?
  如今你來便好,救命的到了 。」玉簫笑道:「難道酒是韋家哥 哥的性命?」韋?笑道 :「我原是以酒為命的,但救命還須玉 姐 。」玉簫聽了,臉色頓改,說道:「韋家哥哥,如何這般羅 ?起來,莫非醉了 。」韋?陪著笑臉,作個揖道:「一時戲言, 得罪休怪 。」玉簫道:「韋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廝進去,說與 荊寶官並夫人知道,成甚體面 。」韋?此際方寸著迷,已忘懷 有小童在旁,被這一言點醒,直回轉頭來,喜得小童已是不在。
  原來這小廝奉著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連玉簫也不覺得。
  當下玉簫道 :「只管閒講,卻忘了正事。」將紈扇遞與韋 ?說 :「荊寶官已和一詩在上,教送你觀看。」韋?接扇看畢, 不覺亂跳亂叫道 :「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簫道:「 為何這般亂叫起來?」韋?不答應,連連把書房門掩上,扯過一張椅兒,即便來攜玉簫手道 :「請坐了,我好與你吃同羅杯。 「玉簫將衣袖一擺,漲紅面皮說:「你從來不曾這般輕薄,今 日怎地做出許多醜態,捏手捏腳,像甚規矩?」韋?道:「我 若要輕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荊寶官,寫下回聘帖子,將你送與我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並非暗裡偷情。請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錯了吉日良時 。」玉簫道:「有甚回聘貼子在那裡,說 這樣瞞天謊話 。」韋?將起紈扇,指著荊寶那首詩,說道:「 這不是回聘貼子,等我念與你聽 。」遂喜孜孜的朗誦荊寶這詩。」 詩云:
  劍南知別幾經春,寂寞居停諒損神。
  夢著雨雲原是幻,月為花燭想來真。
  小星後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吩咐桃花莫相笑,漁郎從此不迷津。
  玉簫聽了道 :「雖有這詩,不曉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 當著甚麼回聘貼子 。」韋?道:「不難,待我解說與你聽。第 一句是說我離成都久了;第二句說住在此園,冷淡寂寞;第三句說我一向思想你,還是虛帳;第四句說今夜月明,就當花燭,正好成婚;第五句說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說這扇和詩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說,我與你成就親事,就比漁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話 。」玉簫聽瞭解說,方才理會,說:「怪道來 時荊寶官吩咐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原來一句句藏著啞謎,教我猜詳 。」方在沉吟,只聽得閣閣的敲門聲,韋?問是那個,外 邊答應 :「書童送夜飯在此。」韋?不免開門,兩個書童,捧 著桌榼果子,幾色菜飯,兩枝大絳燭,送將入來,說 :「荊寶 官傳話,玉姐好生伏侍韋官人。這桌植送來做喜筵。蠟燭好做花燭,明早荊寶官親來賀喜 。」玉簫聽說這話,轉身背立。韋 ?便道 :「多謝荊寶官盛情厚意,明日容當叩謝。」書童連忙 將絳燭點起,自往外邊。韋?仍將門閉上,回身說道 :「何如, 韋家哥哥可是說瞞天話的麼?」又走出庭內,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擺在桌上道 :「這才是真正花燭成親。」玉簫道: 「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違。請韋君上坐,受玉簫一拜,以 盡侍妾之禮。從此後稱呼韋家郎君,再不叫韋家哥哥了 。」道 罷便倒身下拜,韋?連忙扶他起來,自己不覺倒拜下去。這個拜,那個起,一上一下,全無數目。若有掌禮人在旁,可不錯亂了興拜兩字。雖然草草姻緣,果然明媒正娶。此夜肖景,玉簫姐少不得:
  含苞荳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離春睡,日高才起。韋?開出門來,不道荊寶已著書童,把玉簫鏡奩妝具,拿在門首等候了。梳洗未完,荊寶已到,見了韋?只是笑。韋?見了荊寶,也只是笑。玉簫滿面羞澀,低著頭也微微含笑。妝罷,同荊寶見個禮兒,荊寶少坐即起,玉簫仍復後隨。荊寶道 :「你今後在此服事韋家哥哥,不必隨我 了 。」玉簫方住了足步。過了兩日,馬夫人從莊上回來,玉簫 入室拜見。荊寶告說 :「韋家哥獨居寂寞思家,兒子已將玉簫 送與為妾 。」夫人聞言大喜。卻是為何?向年乳母臨終,終求 夫人,有把玉簫荊寶為通房的話。目今俱各年長,時刻不離,疑惑暗裡已成就好事。後日娶來媳婦,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間費嘴費舌,像甚麼樣?今將伊送與了韋?,豈不省了他時淘氣,所以甚喜,又與若干衣飾。荊寶別有所贈,自不消說。韋?既得玉簫,已遂所願,更喜小心卑順,朝夕陪 伴讀書,焚香瀹茗,無一些俗氣,彼此相憐相愛,兩情繾綣。
  那知歡娛未久,離別早到。原來韋?父母記念兒子,曾差人到西川張節度處探問,此時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後來姜使君送到書信,方知反在江夏。書中說,不過年餘便歸,何期姜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連韋?也不得還家。及至有了玉簫絆住,歸期一發難定。其父一則思憶,二則時近科舉,即遣人持書到江夏接他回去。韋?見書中語意迫切,自悔孟浪,久違定省。此時思親念重,恨不得一刻飛到家中,把這片惜玉憐香的心情,便看得輕了。且不與玉簫說知,先請姜荊寶出來,告其緣故,說 :「老父老母,懸望已極,不才更不能少淹,明 日即當就道。玉簫勢難同往,只得留下,待有寸進,便來接取。 但是煩累賢弟,於心不安 。」荊寶道:「兄長何出此言,小弟 承蒙教益,報效尚未知在於何日,此等細事,何足掛懷。再欲留兄住幾時,因見老伯書中,如此諄切,強留反似不情。兄長只管放心回府,不消縈慮 。」
  韋?謝了荊寶。然後來對玉簫說 :「我離家已久,老親想 念,特地差人來接。怎奈各鎮跋扈,互相侵凌,兵戈滿地,途中難行。不能攜你同歸,暫留在此,你須索耐心 。」玉簫聞言, 暗自驚心,說道 :「郎君省親大事,怎敢阻擋。但去後不知何 日才來,須有個定期,教奴也好放心。」韋?道:「我此去若 功名唾手,不出二三年即來。倘若命運蹭蹬,再俟後科,須得五年 。」玉簫道:「妾幼失父母,惟以荊寶官為親。今歸郎君, 將謂終身有托,何期未及半載,又成離別。妾之薄命,一至於此 !」心中傷感,不覺淚隨言下。韋?也自淒然,再三安慰。 正言間,荊寶攜著酒肴,入來送行。三人對坐飲酒間,玉簫愁容慘切,淚流不止。荊寶道 :「韋家哥暫去就來了,不必如此 悲傷 。」玉簫道:「世間離別,亦是常事,原不足悲,玉簫自 傷簿命,不知此後更當何如,所以悲耳 。」言罷愈加啼泣。荊 寶、韋?,亦各欷歔,不歡而止。這一宵枕上淚痕,足足有了千萬滴。
  次早韋?收拾行裝,拜辭馬夫人,荊寶饋送下程路費,自不必言。監行之際,玉簫含淚執手道 :「郎君去則去矣,未審 三年五年之約,可是實話?」韋?道 :「留你在此,實出不得 已,豈是虛語。即使有甚擔擱,更遲二年,再沒去處了。」玉簫道 :「既恁的說,妾當謹記七年之約了,郎君幸勿忘之。」 韋?道 :「神明共鑒,七年之後,若是不來,以死相報。」玉 簫道 :「七年不至,郎君安得死,或妾當死耳。」語畢,淚如 雨下,哽咽不能出聲。荊寶執酒餞行,也黯然灑淚。韋?向書囊中尋出玉環一枚,套在玉簫左手中指上。吩咐道 :「這環是 我幼時在東嶽廟燒香,見神座旁遺下此環,拾得還家。晚間,隨夢東嶽帝君吩咐道 :「這環有兩重姻眷,莫輕棄了。」我想 入贅張節度,又得你為妾,豈不合著夢兆。今留與你為記,到七年後,再來相聚 。」口兒裡如此說,心中也自慘然。斟過一 杯,回敬荊寶作謝,再斟一杯送與玉簫。又道 :「你好生收藏 此環,留為他年之證驗 。」情不能已吟詩一首道: 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吟罷,道聲 :「我去矣,休得傷懷。」玉簫道:「妾身何 足惜,郎君須自何重 。」雙袖掩面大慟,韋?亦灑淚而行,荊 寶又送一程方還。
  且說韋?,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非只一日,回到家中,拜見雙親。父子相逢,喜從天降。問及新婦若何,丈人怎生相待,卻轉游江夏。韋?將丈人怠慢,不合忿氣相別的事,一一細述。父親道 :「雖則丈人見淺,你為婿的也不該如此輕 妄。今既來家,可用心溫習,以待科試。須掙得換了頭角,方爭得這口氣 。」韋?聽了父親言語,閉戶發憤誦讀,等到黃榜 動,選場開,指望一舉成名,怎知依然落第。那時不但無顏去見夫人,連故里也自羞歸。想著姜使君在洮州,離此不遠,且到彼暫游,再作道理,遂打書打發僕人,歸報父母,只留一人跟隨,輕裝直至洮州。不道姜使君已升嶺南節度,去任好些時了。韋?走了一個空,心裡煩惱,思想如今卻投誰好。偶聞隴右節度使李抱玉好賢禮士,遂取路到鳳翔幕府投見。那李抱玉果然收羅四方英彥,即便延接。談論之間,見韋?器識宏遠,才學廣博,極口贊羨,欲留於暮府。韋?志在科名,初時不願。
  李抱玉勸道 :「以足下之才,他日功名,當在老夫之上。本朝 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如郭汾陽、李西平之輩,何嘗從科目中來。方今王室多,四方不靜,正丈夫建樹之秋,何必沾沾於章句求伸耶?」韋?見說得有理,方才允從,遂署為記室參軍。
  不久,改為隴右營田判官。從此:
  拋卻詩書親簿籍,撇開筆硯理兵農。
  話分兩頭。且說姜荊寶送別韋?之後,將玉簫留入內宅,陪侍馬夫人。過了兩三月,姜使君升任還家,問知韋?近歸,玉簫已送為妾,尚留在此,囑咐夫人好生看待。使君見荊寶年已長,即日與他完了婚事,然後帶領婢妾僕人,往嶺南赴任。
  馬夫人也把家事交與荊寶管理,自引著玉簫,到鸚鵡洲東莊居住。原來夫人以玉簫是乳娘之女,又生性聰慧,從小極是愛惜。
  今既歸了韋?,一發是別家的人了,越加禮貌。玉簫因夫人禮貌,也越加小心。外面雖伏侍夫人,心中卻只想韋郎,暗暗禱告天地,願他科名早遂。待至春榜放後,教人買過題名小錄來看,卻沒有韋?姓字。不覺捶胸流淚道 :「韋郎不第,眼見得 三年相會之期,已成虛話了 。」嗟歎一會,又自寬解一番,指 望後科必中。誰知眼巴巴,盼到這時,小錄上依然不見,險些把三寸三分鳳頭鞋兒,都跌綻了,哭道 :「五年來會的話,又 不能矣。罷,罷!我也莫管他中不中,只守這七年之約便了。
  「又想道:「韋郎雖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與我?虧他撇得我下。難道這兩三年間,覓不得一個便人。真好狠心也,真好狠心也 !」
  似此朝愁幕泣,春思秋懷,不覺已過第七個年頭。看看秋末,還不見到。玉簫道 :「韋郎此際不至,莫非不來矣。」這 時盼望轉深。想一回,怨一回,又哭一回,真個一刻不曾放下心頭。馬夫人看他這個光景,甚是可憐。須臾臘盡春回,已交第八年元旦。馬夫人生平奉佛,清晨起來拜過了家廟,即到鸚鵡洲毗廬觀燒香。那毗廬觀中,有一土地廟,靈簽極有應驗。
  玉簫隨著夫人,先在大殿上拈香,禮拜了如來,轉下土地廟求籤。夫人一問田宅人口,二問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三問荊寶終身事業。三答問畢。玉簫也跪倒求籤。他心上並無別事,只問韋郎如何過了七年不到,有負前約。插燭般拜了幾拜,禱告道 :「失主韋?,若還有來的日子,乞求上上之簽。若永無來 的日子,前話都成畫餅,即降個下下之簽 。」禱告已畢,將簽 筒在手搖上幾搖,撲的跳出一簽,乃是第十八簽,上注「中平「二字,又討個聖笤,知用此簽,看那簽訣道: 歸信如何竟渺茫,紫袍金帶老他方。
  若存陰德還天地,保佐來生結鳳凰。
  玉簫將簽訣意思推詳,愀然不樂,垂淚道 :「神人有靈, 分明說韋郎負義忘恩,不來的話了 。」心中一陣酸辛,不覺放 聲大哭。夫人見人,暗想今日是個大年朝,萬事求一吉祥,沒來由啼啼哭哭,好生不悅,即上轎還莊。玉簫收淚隨歸,請夫人上坐,拜將下去,說道 :「方才毗廬觀土地簽訣,思量其中 意味,韋郎必負前約,決然不來。即婢子祿命,也不長遠,今日此拜,一來拜年,二來拜謝夫人養育之恩,三來拜別之後,生死異路,從此永辭矣 。」夫人見他說得悽慘,寬慰道:「後 生家花也還未曾開,怎說這沒志氣的話。且放開懷抱,生些歡喜,休要如此煩惱 。」言未畢,外邊荊寶夫婦到來拜年,雙雙 拜過了夫人,然後與玉簫相見。玉簫道 :「荊寶官請上,受奴 一拜 。」便跪下去。荊寶一把拖住,說道:「從來不曾行此禮, 今日為甚顛倒恁般起來?」玉簫道 :「奴自幼多蒙看覷,如嫡 親姊妹一般,此恩無以為報,今當永訣,怎不拜謝 。」荊寶驚 異道 :「這是那裡說起?」馬夫人把適來毗廬觀燒香求籤的事 說出。荊寶道 :「簽訣中話,如何便信得真。莫要胡猜,且吃 杯屠蘇酒遣悶則個 。」玉簫道:「這屠蘇酒如何便解得我悶 來?」一頭吁歎,便走入臥房。休說酒不飲一滴,便是粥飯也不沾半粒,一味涕泣。又恐夫人聽得見嫌,低聲飲泣。
  次日荊寶入城,又來安慰幾句。玉簫也不答應,點首而已。
  一連三日,絕了谷食,只飲幾口清茶,聲音漸漸微弱。夫人心甚驚慌,親自來看,再三苦勸,莫要短見。玉簫道 :「多謝人 人美意,但婢子如此薄命,已不願生矣 。」又道:「聞說凡人 餓到七日方死,我今三日不食,到初七日准死。我今年二十一歲,正月初七日生辰,人日而生,人日而死。自今以後,不敢再勞夫人來看了。左手中指上玉環,是韋郎之物,我死之後,吩咐殯殮人,切勿取去,要留到陰司,與他對證 。」言罷,便 合著眼,此後再問,竟不應聲,准准到初七日身亡。原來相傳說正月初一為雞日,初二為豬,初三為羊,初四為狗,初五為牛,初六為馬,初七為人。這便是人日而生,人日而死。夫人大是哀痛,差人報知荊寶,荊寶前來看了,放聲慟哭,置辦衣棺殯殮,權寄毗廬觀土地廟傍,以待韋?來埋葬。可憐:
  生懷玩玉終教帶,死願歡衾得再聯。
  再說韋?,在李抱玉幕下,做營田判官。抱玉遷任,有盧龍節度使朱泚,帶領幽州兵,出鎮鳳翔防秋,兼隴右節度使。
  見韋?才能超眾,令領隴右留後,與其將朱雲光同守隴州。這留後職分,也不小了。但當時臣強主弱,天子威令,不能制馭其下,各鎮俱得自署官職。故韋?官已專制一方,尚未沾朝廷恩命。是時韋?,迎父母到隴州奉養。其父說道 :「你今做這 留守官,雖非出自朝命,也不叫做落薄了。可差人通知丈人,接取媳婦到來,夫妻完聚,以圖子息 。」韋?道:「當年有願, 必要做西川節度使,與他交代。如今為這幕府微職,即去通知,豈不反被他恥笑。寧可終身夫妻間隔,沒有子息,也就罷了。
  「你且想他的志念,只在功名,連結髮妻子尚不相顧,何況玉 簫是個婢妾,一發看得輕了。所以七年之約,竟付之流水。古書有雲 :「有志者,事竟成。」韋?有了這股志氣,在隴州九 年,果然除授西川節度使,去代張延賞的職位。
  你道一個幕府下僚,如何驟然便到這個地位?原來是時代宗晏駕,德宗在位,朱泚為兄弟范陽節度使朱滔謀反的事,被朝廷徵取入朝,留住京師,使宰相張鎰出鎮鳳翔,命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徵討朱滔。姚令言領兵過京入朝,所部士卒,因賞薄作亂,燒劫庫藏,殺入朝內。德宗出奔奉天,姚令言就迎請朱泚為主。鳳翔將官史楚琳,本朱泚心腹,聞得朱泚做了天子,殺了張鎰,據城相應。隴州守將朱雲光也要謀殺韋?,事露,率領所部去投朱泚。不想朱泚以當年識拔韋?,自道必為其用,遣中官蘇玉齎詔書,加韋?官為中丞。蘇玉途遇朱雲光,各道其故,蘇玉道 :「將軍何不引兵與我同往。韋?受命不消說, 若不受命,即以兵殺之。如取狐豚耳 。」牛雲光依計復回隴州。 韋?早已整兵守城,在城上問雲光道 :「向者不告而去,今又 復來何也?」雲光答道 :「前因不知公意向,故爾別去。今公有新命,方知是一家人,為此復來,願與公協心共力 。」韋? 乃即開門,先請蘇玉入城,受其詔書。復對雲光說道 :「足下 既無異心,先納兵仗,以釋眾疑,然後可入 。」雲光欺韋?是 個書生,不以為意,慨然將兵器盡都交納,韋?才放他入城。
  次日設宴公堂款待,二人隨從,俱引出外舍犒勞。韋?喝聲:
  「拿下!」兩壁廂仗兵突出,擒蘇玉、朱雲光下座,刀斧齊下, 死於非命。韋?傳令,蘇玉、朱雲光,逆賊心腹,今已伏誅,餘眾無罪。雲光所部,人人喪膽,誰敢輕動。韋?即日築壇,申誓將士道:「史楚琳戕殺本官,甘從反叛,神人共憤,合當誅討。如有不用命者,軍法無赦 。」三軍齊聲奉令,震動天地。 韋?一面整練兵馬,一面遣人至奉天奏報。德宗大悅,即以隴州為奉義軍,授韋?為節度使。及至朱泚破滅,中楚琳等諸賊俱受誅戮,德宗車駕還京,又加韋?金吾大將軍職銜。有吏部尚書肅復,出使復命,聞知韋?仗義討賊之事,奉言 :「 韋?以幕府下僚,獨建忠義,宜加顯擢,以鼓人心 。」德宗准 奏,為此特加僕射,領西川節度使,代張延賞鎮守蜀地,延賞加同平章事致仕。韋?接了這道詔書,喜不自勝,以手加額道:
  「今日方遂平生。」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必不等交代,乃選 輕騎,兼程趕去上任。父母輜裝,從容後來。一路登山涉水,過縣穿州,早至蜀中。那所屬地方,才聞報新節度是甚韋?,還不曾打聽著實,是何出身,不道已至境上。急得這些官員,好不忙迫。韋?正行間,前導報稱 :「此去成都,止有三十里 了,使該先投名帖,通報張爺,方好出郭交代 。」韋?道:「 不但名帖,還要寫書 。」吩咐隨地暫停修書,准於明日辰時上 任。前導稟說 :「前去十里有大回驛,可以停止。」韋?道: 「既有官驛,競到彼便了。」十里之程,不多時就到。韋?進 入驛中,取過文房四寶,拈筆在手,心中一想,不覺暗笑道:
  「天下節鎮不少,偏偏鎮守西川,豈非天遂人願。我韋?有此 一日,不枉了老岳母苗夫人眼中識人,也不負芳淑小姐這幾年盼望。只看張老頭兒,怎生與我交代 。」又想:「我且耍他一 耍,看他可解 。」乃寫書兩封,一封達於丈人,一封寄到芳淑 小姐。內封各分二函,一寫老相公開覽,一寫小姐親拆。外邊護封上,只標個張老爺。書封緘停當,差人到府投遞。驛夫也自入城,遍報文武各衙門知道。
  差人齎書到鎮府時,已是黃昏,轅門封閉。門役聞說是新任節度使的書啟,又在明日上任,事體緊急,火速傳鼓送進。
  一面傳知本衙門役從,出城迎接。原來張延賞加平章致仕之命,兩日前才知,雖說後任節度使姓韋名?,也還未知是何處人。
  況且眼中認定女婿決不能夠發達,只道與他同名同姓,所以全不動念,也不曾在妻女面前說起。又因罷官,心緒不佳,連日不出理事,惟以酒遣悶。這一日多了幾杯酒,已先寢息。書入私衙,苗夫人接得,問道 :「新任節度使,可知姓甚名誰?」 家人答言 :「聞說姓韋,但不曉得何名。」夫人聽說一個韋字, 便想道 :「莫非是我家這個韋?。」又歎口氣道:「呸,我好 癡也!他怎生得有這日,且看這書,是甚名字 。」即便拆開, 內中卻有兩封,一封是與小姐的,驚怪道:「奇哉!新官的書,為何達與小姐?」急忙走到女兒房中說知其事。小姐也吃一驚。夫人放下第一封,先就將寄小姐這封書,拆開看時,上寫:
  劣婿韋?頓首,啟上賢德小姐夫人妝閣下:賢卿出自侯門,歸於寒素。僕不肖,以豪宕性情,不入時人耳目。幸岳母俯憐半子,曲賜提攜,而泰山翁之鄙薄,且不若池中物也。荷蒙聖主隆恩,甄錄微勞,命代尊大人節鉞。誠恐當年冰炭,不堪此日寒暄,相見厚顏,彼此無二。姑暫秘之,勿先穢聽。別後情懷,容當面罄,不便多瀆。
  夫人看罷,不勝歡喜,說 :「謝天地,韋郎今日才與我爭 得這口氣也 。」將信遞與女兒,小姐看了說:「韋郎書中意思, 還不忘父親當年怠慢之情。倘相見時,翁婿話不投機,怎生是好?」夫人搖一搖手,笑道 :「這到不必愁,你爹是肯在熱灶 裡燒火,不肯在冷灶裡添柴的。但見韋郎今日富貴,又是接代的官,自然以大做小,但憑女婿妝模作樣,自會對付。自看韋郎與丈人的書上,寫些甚麼來 。」拆開觀看,其書云: 老相公威鎮全蜀,名播華夷,不肖翱欽仰久矣。翱憶舊游錦城,越今寒暑迭更,士風在變,將來者進,而成功者退。意者天道消長,時物適與之會耳。翱早歲明經,因進士未第,浪遊湖海,勉就幕僚。偶當嘯沸之秋,少效涓埃之報,乃荷聖明軫念,不次超擢,撥置崇階。此托庇老相公之餘廕,而鯫生過遇多矣。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使斗筲小器,不至覆餗,抑籍有榮施也。身遲郭外,先此代布,不宣。通家眷晚生韓翱頓首拜。
  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韓翱這幾個字,又驚怪道 :「小姐, 你看這書,又是怎的說?」小姐看了笑道 :「筆跡原是韋郎的, 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也不見得忠厚,也不見得是不念舊惡。如今且只把這一封與爹爹看,看他怎的說 。」 明早夫人對延賞道:「新官昨夜書到,因你睡熟,不好驚動 。」延賞道:「書在何處?」夫人袖裡,拿出第一封來。」 延賞看罷,呵呵大笑道 :「只管說是韋?,原來是韓翱。」夫 人道 :「甚麼韋?,韓翱?」延賞道:「前日報事的說,新節度使姓韋名?,我道怎的與我不成器沒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
  原來是韓翱,誤傳錯了 。」苗夫人道:「莫非真是我家女婿? 「延賞道:「好沒志氣,女婿可是亂認得的,見有書在此。」 夫人道 :「莫非你的目力不濟,須再仔細看他個真切。」延賞 道 :「我目力盡不差,只是你的癡念頭,倒該撇開了若論我家 不成器沒下落的韋?,千萬個也餓死在野田荒草中了 。」夫人 笑道 :「且休只管薄他,新節度使還有一封書在此,你且認認, 是韓翱,還是韋??」袖中取出那第二封,遞與延賞,延賞看罷道 :「是,是,是。」將書一扯,扯得粉碎。即出私衙升堂, 討了一乘暖轎,喚幾名心腹牙兵跟隨,不用執事,徑從成都府西門出去。
  衙役飛奔大回驛,報說 :「張爺已從西門去了,不肯交代, 未知何意 。」韋?笑道:「君民重務,如何不肯交代,但吉時 已到,且先上任,再作道理。」二十里程途,不多時便到了。
  進了成都城,直至節度使府中,升堂公座,文武百官,各各參謁已畢,徑自退堂。苗夫人與芳淑小姐,俱是鳳冠霞帔,在私衙門口迎接。衙門人都驚怪道 :「舊官家小,也怎迎接新官? 「那裡知得其中緣故。韋?入進私宅,先參拜了丈母,然後與 芳淑小姐交拜。禮畢,說道 :「丈人女婿,原無迴避之例。岳 父雖不交代,然女婿參拜丈人,卻是正理,還請出拜見 。」苗 夫人道 :「往事休提,只言今日,莫記前情。」須臾擺下筵宴, 苗夫人一席向南,韋?一席向西,芳淑小姐一席向東,衙中自有家樂迭奏,直飲到月轉花梢,方才席散。正是:
  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次早,苗夫人對韋?說道 :「賢婿夫貴妻榮,老身已是心滿意足。但老相公單身獨往,我卻放心不下,只得也要回去。
  「韋?道:「本合留岳母在此奉養,少盡半子之情才是。但是 岳丈恝然而去,子婿心上,也是不安,怎好強留,便當僉發夫馬相送 。」老夫人也有主意,將資橐奴僕,各分一半帶歸,留 一半與女婿,即日起程。韋?夫婦,直送至十里長亭方回。張延賞料道夫人必來,停住在百里外等候,一齊同行。朝中大臣奏言 :「昔年車駕幸奉天時,延賞饋餉不絕,六宮得以無饑, 其功不小,況年力尚壯,不宜擯棄 。」德宗准奏,遂拜左僕射 同平章事,入朝輔相。延賞行至半途,接了這道詔旨,喜從天降,歸家展墓後,即進京為相。芳淑小姐聞知,勸丈夫修書致候,韋?羞過了丈人一番面皮,舊嫌冰釋,依然遣人候賀。張延賞也不開看,連封扯碎,驅出使人。老夫人過意不去,倒寫書覆謝了女婿。其時韋?父母已至,一家團聚安樂,自不必言。
  單說這節度使,鎮守一方,上管軍,下管民,文官三品以下,武官二品以下,皆聽節制。一應倉庫獄囚,事事俱要關白。
  新節度案臨,各屬兵馬錢糧。都造冊送驗;獄中罪囚,也要解赴審錄。韋?一日升堂理事,眉州差人投文,解到罪囚聽審。
  韋?即傳帶進,約有百餘人,齊齊跪在丹墀。內中一個少年,高聲喊將起來,叫道 :「僕射,僕射,你可想江夏姜使君兒子 姜荊寶麼?」嚇得兩邊上下役從並解人,都手忙腳亂,齊聲止喝,不得喧嚷。那知恩人想見,分外眼明。韋?在上,聽見「姜荊寶」三字,也自駭然,即便喚至案,問道 :「你為何自江 夏來到此地,因何事犯著重罪,何細細說來 。」荊寶道:「自 僕射別後,老父升任嶺南,官有八年,請告還家。正值天子過滅朱訛,還京開科取士,荊寶僥倖一第,得選青神縣令。至任未及半年,何期家僮漏火,延燒公廳廨宇,印章文卷,盡歸一燼。依律合問死罪,幸得本縣鄉紳士民,憐我為官清正,到上司縣保去任。張令公批令監禁本州,具奏朝廷,聽候發落。前在獄中,聞說新節度使姓名,我道必是韋家哥哥了。今日得見,果然不謬,望乞拯救則個 。」韋?聽罷,說道:「原來為此緣 故,此係家人過誤,情有可原 。」即教左右除去刑具,引入客 館。香湯淋浴,換了巾幘衣裳,送入私衙,吩咐整酒伺候。
  堂事畢,退歸衙中,與荊寶重新敘禮,又請出父親相見。
  禮罷,入席飲酒,從容細詢姜使君夫婦起居,又問寶夫人何在。
  荊寶道 :「老父老母,以年邁不曾隨弟赴任,近日書來,頗是 康健。敝房自遭變後,即打發還家,止留一僮,在此伏侍 。」 韋?又問玉簫向來安否。荊寶聞言,顏色愀然,說道 :「僕射 自分別時,原約定七年為期。那知逾時不至,玉簫短見,憤恨 悲啼,不食七日而死。臨死泣告老母,說指上玉環乃韋郎所贈,要留作幽冥後會之證,切戒殯殮者不可取去。為此入殮時,弟素自簡視,不使遺失。其棺權寄鸚鵡洲毗廬觀土地廟傍,以待僕射到來葬埋,至今尚在 。」韋?聽罷,禁不住情淚交流,說 道 :「我當年止為落魄,見侮於內父,故歸家後,銳志功名, 道路不通,所以不能踐約。今幸得遂素願,少抒宿憤,已與山妻道知賢弟贈妾美情,正欲遣人迎娶,不道此女已憤恨而亡,此真韋?之薄倖也 !」言訖唏噓不已,為此不歡而罷。明日即 修奏章,替荊寶開罪。大略言家人誤犯失火,罪及家長,當在八議之例,況姜荊寶年少政清,聖明在上,不忍禁錮賢人,合宜宥其小過,策以後效。一面奏聞朝廷,一面又作書通達執政大臣,並刑部官員。此時隴右未靖,德宗皇帝方將西川半壁,依靠韋?作萬里長城,這些小事,安有不聽之理。真個朝上夕下,一一如議,聖旨批下,以過誤原釋,照舊供職。荊寶脫了死罪,又得復官,向韋?叩頭,拜謝再生之恩。韋?治酒餞行,差人護送至青神上任。分明正是:
  久滯幽魂仍復活,已寒灰燼又重燃。
  再說韋?,思念玉簫,無可為情。乃於所屬州縣,選擇十七眾戒行名僧,於成都府昭應祠中,禮拜梁皇寶懺,薦度幽靈。
  每日早晚,韋?親至焚香禮拜,意甚哀苦。這十七眾名僧,道行高強,韋?也十分敬重。禮佛之暇,與眾僧茶話,分賓主而坐,眾僧啟口道 :「大居士哀苦虔誠,貧僧輩也莊誦法寶,尊 寵必然早離地獄,超升淨土矣 。」韋?道:「幽冥之事,不可 盡求報應,也只我盡我心耳 。」首座老僧高聲道:「檀越既不 信佛法果報,連這禮懺,也是多事了 。」韋?謝道:「弟子失 言有罪 。」到第五日,完滿回衙,禮送諸僧去訖。韋?還府, 是夜朦朧睡中,見一金甲神,稱是護法天尊,說 :「節度禮懺 虔誠,特來傳你一信 。」韋?忙問何信,金甲神騰空而起,拋 下玉柬,上有十二個字,寫道:
  姓甚麼,父的父,名甚麼,仙分破。
  韋?得此一夢,即時驚醒,夢中意思,全然不解。想著玉簫,愈生慘側,一連三日,不出衙理事。芳淑夫人見他憂愁滿面,問其緣故。韋?將姜荊寶相待始終,玉簫死生緣由說出。
  夫人勸道 :「死者不可復生,若思念過情,反生疾病,何不公 付官媒,各處簡選一美貌女子,依舊取名玉簫,這便是孔融思想蔡伯喈,以虎賁賤人相代 。」此乃夫人真意,韋?只怕是戲 謔,也無言相對。
  軍府事體多端,第四日勉強升堂,可是三日不曾開門,投下文書,堆積如山。方在分剖之間,忽聽門外喧嚷,問是何故。
  中軍官飛奔出去,看了進來,稟覆道:「轅門口有一老翁,手執空中帖,自稱為祖山人,要人來相見。門上人不容,所以喧嚷 。」韋?聽了,恍然有悟,想起前夜夢中十二字啞謎,姓甚 麼,父的父,這不是祖字,仙分破,這不是山人二字。此夢正應其人,必有緣故。即便請入賓館相見,韋?下階禮迎。祖山人長揖不拜,賓主坐下。韋?問道 :「公翁下顧,有何見教? 「祖山人道:「野人知尊寵思感而歿,幽靈不昧,睇念無忘。 幽冥憐其至情,已許轉生再合,但去期尚遠。昨聞節度使亦悼亡哀痛,禮忤拜禱,已感幽審,上達天聽,並牽動野人婆心,願效微力,令尊寵返魂現形,先與節度相見頃刻,何如?」韋?連忙下拜道 :「若得如此,終身感佩大德,但不知何時可至? 「山人道:「節度暫停公務,於昭應祠齋戒七日,自有應驗。 「言罷,又長揖相別。韋?再欲問時,山人搖手道:「不用多 言 。」竟飄然而去。韋?此時半信半疑,退入私衙,與夫人說 其緣故。夫人道 :「鬼神之事,雖則渺茫,寧何信其有。」韋 ?點頭稱是,隨即出堂,吩咐一應公事,俱於第八日理行。
  當晚即往昭應祠齋宿,夜間不用鳴鑼擊柝,恐驚阻了神鬼來路。到了第七夜,大小從役盡都遣開,獨自秉燭而坐。約莫二更之後,果然有人輕輕敲門,韋?急開門看時,只見玉簫飄飄而來,如騰雲駕霧一般。見了韋?,行個小禮,說道 :「蒙 僕射禮懺虔誠,感動閻羅天子,十日之內,便往托生。十二年後,再為侍妾,以續前緣 。」韋?此時,明知是鬼,全無畏懼, 說道 :「我只為功名羈滯,有爽前約,致卿長往,懊悔無及, 不道今宵復得相會 。」一頭說,一頭將手去拽他衣袖。倏見祖 山人從外走來,說道:「幽明異路,可相見,不可相近。」舉袖一揮,玉簫就飄飄而去,微聞笑語道 :「丈夫薄倖,致令有 死生之隔 。」須臾影滅,連祖山人也不見了。韋?歎道:「李 少翁返魂之術,信不謬也 。」正是:
  香魄已隨春夢杳,芳魂空向月明過。
  韋?在鎮,屢破吐蕃,建立大功,瀘僰歸心,西南向附。
  天子大加褒賞,累遷中書令,久鎮西蜀。他自德宗貞元之年蒞任,至貞元十三年,八月十六,適當五十初度。各鎮遣人賀壽,送下金珠異物,不計其數。獨東川盧八坐,送一歌女,年方一十三歲,亦以玉簫為名。韋?見了書貼,大以為異。即便喚進,仔細一觀,與當年姜荊寶所贈玉簫,面龐舉動,分毫不差。其左手中指上,有肉環隱出,分明與玉簫留別帶在指上的玉環相似。韋?看了歎道 :「存歿定分,一來一往。十二年後,再續 前緣之言,確然無爽。誰謂影響之事,無足憑哉?」為此各鎮所饋,一概返還,單單收這一個美人。送入衙內,拜見太翁老夫婦,並芳淑夫人,言其緣故,無不駭異。夫人念其年幼,大加珍惜,韋?相愛,也與昔日姜氏園中一般。
  正當歡樂之際,天子降下一封詔書,說淮西彰義節度使吳少誠,背叛為逆,掠臨潁,圍許州,十分猖獗。詔使四鎮兵徵討,俱為所敗,特命韋?帥領川兵,由荊楚進攻蔡州,搗其巢穴。韋?遵奉敕書,即便部署兵馬,擇日起程。以軍中寂寞,攜帶玉簫同往。正欲出兵,苗夫人差人齎書,前來報訃,說老相公已故。韋?歎道 :「岳父雖然炎涼,何至死生不能相見。 「為之流淚。芳淑夫人,傷心痛哭,白不必說。韋?即便遣得 力家人前去,代苗夫人治喪,安葬事畢,就迎苗夫人到任所奉養。打發使人去後,親提精兵一萬,出巴峽,直抵荊襄。此時姜荊寶已升任太守,因姜使君夫婦雙亡,丁憂在家。韋?以去路不遠,方待遣人弔唁,忽然又有一道詔書來到,說吳少誠因聞調發各鎮大兵會剿,心中畏懼,悔過歸誠,上表納貢謝罪。
  朝廷赦宥,復其官爵,令諸道罷兵還鎮。韋?暗想 :「昔年姜使君相待之厚,此去水路甚近,今已罷兵,何不親往一拜?況玉簫停櫬未葬,就便又完此心事,一舉兩得,甚是有理 。」即 遣心腹將官,率兵先回。止帶玉簫,並親隨人等,與地方官討了一隻大船,順順而下。至了江夏,差人報知荊寶。
  原來荊寶感韋?救死復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隨身供養,朝夕禮拜。此番聽得特來祭弔,飛奔到船迎接。韋?請進船中。
  禮畢,隨喚過玉簫來相見。笑道 :「賢弟,你看這女子,與向 日玉簫何如?」荊寶仔細一覷,但見形容笑貌,宛然無二,心 中駭異,請問此女來歷。韋?將祖山人返魂相見,及盧八坐生辰送禮的事,細述一遍,不由人不嘖嘖稱奇。其時韋?,已備下祭文香帛牲禮,拜奠了姜使君夫婦。帶著玉簫,同到鸚鵡洲毗廬觀停櫬之處,也備有牲酒,向棺前燒奠一番。因現在玉簫,即是其後身,所以全無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後來無人看管,反沒結果,不如焚化,倒得乾淨。及至開棺,只見一陣清風,從空飛散,衣裳環佩,件件鮮明。骸骨全無,止有一玉環在內。
  眾人看了,搖頭吐舌,齊稱奇怪。韋?拈起這玉環,與玉簫指上玉環一比,確似一樣。那指上現出肉環,即時隱下。便半環套在指上,不寬不緊,剛剛正好。韋?猛然想起,對荊寶說道:
  「當年夢東嶽帝君,說此環有兩重姻眷。我只道先贅張府,後 得玉簫,已是應矣,那知卻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後世,做兩重煙眷,方知玉環會合,生死靈通,真正今古奇事 。」 當下韋?辭別荊寶,登舟回歸成都。不久苗夫人喪葬事畢,也迎請來到。韋?在鎮共二十一年,進爵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誥封加其官。芳淑夫人與玉簫俱生有兒子,克紹家聲。
  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畫像,奉祀香火。看官,須曉得韋?是孔明後身,當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轉生食報。至於姜荊寶施恩末遇,後得救生;玉簫鍾情深至,再世續緣;此正種花得花,種果得果。花報果報,皆見實事,不是說話的打班語也。詩云:
  舉世何人識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報惟荊寶,再世奇緣只玉簫。
  蜀鎮令公真葛亮,張家女婿假韓翱。
  請君略略胸襟曠,莫把文章笑爾曹。
第十回   王孺人離合團魚夢
門外山青水綠,道路茫茫馳逐。行路不知難,頃刻夫妻南北。莫哭莫哭,不斷姻緣終續。
  這闋如夢令詞,單說世人夫婦,似漆如膠,原指望百年相守。其中命運不齊,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剛,克了丈夫。命書上說,男逢羊刃必傷妻,女犯傷官須再嫁。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過。其間還有丈夫也不是剋妻的,女人也不是傷夫的,驀地裡遭著變故,將好端端一對和同水蜜,半步不廝離的夫妻,一朝拆散。這何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還有一說,或者分離之後,恩斷義絕,再無完聚日子,到也是個平常之事,不足為奇。惟有姻緣未斷,後來還依舊成雙的,可不是個新聞?
  在下如今先將一個比方說起,昔日唐朝有個寧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著親王勢頭,驕縱橫行,貪淫好色。那王府門前,有個賣餅人的妻子,生得不長不短,又嬌又嫩,修眉細眼,粉面朱唇,兩手滑似柔荑,一雙小腳,卻似潘妃行步,處處生蓮。
  寧王一著魂,即差人喚進府中。那婦人雖則割捨不得丈夫,無奈迫於威勢,勉強從事,這一樁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則論做強姦,輕則只算拐占,定然問他大大一個罪名。他是親王,誰人敢問?若論王子王孫犯與庶民同罪這句話看起來,不過是設而不行的虛套子,有甚相干。寧王自得此婦,朝夕淫樂,專寵無比。回頭一看,滿府中妖妖嬈嬈,嬌嬌媚媚,盡成灰土。這才是人眼裡西施,別個急他不過。如此春花秋月,不覺過了一年餘,歡愛既到處極,滋味漸覺平常。
  一日遇著三月天氣,海棠花盛開,寧王對花飲酒,餅婦在旁,看著海棠,暗自流淚。寧王瞧著,便問道 :「你在我府中, 這般受寵,比著隨了賣餅的,朝巴暮結,難道不勝千倍。有甚牽掛在心,還自背地流淚?」餅婦便跪下去說苦道:「賤妾生長在大王府中,便沒牽掛,既先為賣餅之妻,這便是牽掛之根了,故不免墮淚 。」寧王將手扶起道:「你為何一向不牽掛, 今日卻牽掛起來?」餅婦道 :「這也有個緣故。賤妾生長田舍 之家,只曉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並不曉得有甚麼海棠花。昔年同丈夫在門前賣餅,見府中親隨人,擔之海棠花過來,妾生平不曾看見此花,教丈夫去彩一朵戴。丈夫方走上彩這海棠,被府中人將紅棍攔肩一棍,說道 :「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 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來的,你卻這樣大膽,擅敢來採取?」賤妾此時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這一棍。今日在大王府中,見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淚 。」寧王聽此說話,也不覺酸心起來,說道:「 你今還想丈夫,也是好處。我就傳令,著你丈夫進府,與你相見何如?」餅婦即跪下道 :「若得丈夫再見一面,死亦瞑目。 「寧王聽了,點點頭兒,扔扶了起來,即傳令旨出去呼喚。不 須臾喚到,直至花前跪下。賣餅的雖俯伏在地,冷眼卻瞧著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視。誰知妻子見了丈夫,放聲號哭起來,也不怕寧王嗔怪。寧王雖則性情風流,心卻慈喜,見此光景,暗想道 :「我為何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過。 「即時隨賞百金,與婦人遮羞,就著賣餅的領將出來,復為夫 婦。當時王維曾賦一詩,以紀此事。詩云: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
  看花兩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段離而複合之事,一則是賣餅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終日在門前賣俏,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合該有此變故。如今單說一個赴選的官人,驀地裡失了妻子,比寧王強奪的尤慘,後為無意中仍復會合,比餅婦重圓的更奇。這事出在哪個朝代?出在南宋高宗年間。這官人姓王名從事,汴梁人氏。幼年做了秀才,就貢入太學。娘子喬氏,舊家女兒,讀書知禮。夫妻二人,一雙兩好。只是家道貧寒,單單惟有夫妻,並無婢僕,也未生兒女。其時高宗初在臨安建都,四方盜寇正盛,王從事捱著年資,合當受職,與喬氏商議道 :「我今年紀止得二十四 五,論來還該科舉,博個上進功名,才是正理。但只家私不足,更兼之盜賊又狠,這汴梁一帶,原是他口裡食,倘或復來,你我縱然不死,萬一被他驅歸他去,終身淪為異域之人了。意欲收拾資裝,與你同至臨安,且就個小小前程,暫圖安樂。等待官滿,干戈寧靜,仍歸故鄉。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臨安,未為不可。你道何如?」喬氏道 :「我是女流,曉得甚麼,但憑 官人自家主張 。」王從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無疑惑。」 即便打疊行裝,擇日上道。把房屋傢伙,托與親戚照管。一路水程,毫不費力,直至臨安。看那臨安地方,真個好景致,但見:
  凰皇聳漢,秦晉連云。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
  天竺峰,飛來峰,峰峰相對,誰雲靈鷲移來?萬鬆嶺,風篁嶺,嶺嶺分排,總是仙源發出。湖開瀲灩,六轎桃柳盡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樓台應入畫。數不盡過溪亭、放鶴亭、翠薇亭、夢兒亭,步到賞心知勝覽。看不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來弔古見名賢。須知十塔九無頭,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從事到了臨安,倉卒間要尋下處。臨安地方廣闊,踏地不知高低,下處正做在抱劍營前。那抱劍營前後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間穿紅著綠,站立門首接客。有了妓家,便有這班閒遊浪蕩子弟,著了大袖闊帶的華服,往來搖擺。可怪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說要到此地;就是沒有錢鈔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闖寡門,吃空茶。所以這抱劍營前,十分熱鬧。既有這些妓家,又有了這些閒遊子弟,男女混雜,便有了賣酒賣肉、賣詩畫、賣古董、賣玉石、賣綾羅手帕、荷包香袋、賣春藥、賣梳頭油、賣胭脂搽麵粉的。有了這般做買賣的,便有偷雞、剪綹、撮空、撇白、托袖拐帶有夫婦女。一班小人,叢雜其地。王從事一時不知,賃在此處,僱著轎子,抬喬氏到下處。原來臨安風俗,無論民家官家,都用涼轎。就是布幃轎子,也不用簾兒遮掩;就有簾兒,也要揭起憑人觀看,並不介意。今番王從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沒簾兒的涼轎,那喬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轎上,便到下處。人人看見,誰不喝采道 :「這是那裡來的女娘, 生得這樣標緻 !」怎知為了這十分顏色,反惹出天樣的一場大 禍事來。正是:
  兔死因毛貴,龜亡為殼靈。
  卻說王從事夫妻,到了下處,一見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樂。到著晚來,各妓家接了客時,你家飲酒,我家唱曲,東邊猜拳,西邊擲骰。那邊樓上,提琴弦子;這邊郎下,吹笛弄簫。嘈嘈雜雜,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從事夫妻,住在其間,又不安穩,又不雅相。商議要搬下處,又可怪臨安人家房屋,只要門面好看,裡邊只用蘆葦隔斷,涂些爛泥,刷些石灰白水,應當做裝摺,所以間壁緊鄰,不要說說一句話便聽得,就是撒屁小解,也無有不知。王從事的下處,緊夾壁也是一個妓家,那妓家姓劉名賽。那劉賽與一個屠戶趙成往來,這人有氣力,有賊智,久慣打官司,賭場中抽頭放囊,衙門裡買差造訪。又結交一班無賴,一呼百應,打搶紮詐,拐騙掠販,養賊窩贓,告春狀,做硬證,陷人為盜,無所不為。這劉賽也是畏其聲勢,不敢不與他往來,全非真心情願。喬氏到下處時,趙成已是看見。便起下欺心念頭。為此連日只在劉賽家飲酒歇宿,打聽他家舉動。那知王從事與妻子商量搬移下處,說話雖低,趙成卻聽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 :「這蠻子,你是別處人, 便在這裡住住何妨,卻又分甚麼皂白,又要搬向他處,好生可惡!我且看他搬到那一個所在,再作區處 。」及至從事去尋房 子,趙成暗地裡跟隨。王從事因起初倉卒,尋錯了地方,此番要覓個僻靜之處,直尋到錢塘門裡邊,看中了一所房子。又仔細問著鄰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賃下了。與妻子說知,擇好日搬去。這些事體,趙成一一盡知。
  王從事又無僕從,每日俱要親身。到了是日,喬氏收拾起箱籠,王從事道;「我先同扛夫抬去,即便喚轎子來接你。」
  道罷,竟護送箱籠去了。喬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個時辰,只見兩個漢子,走入來說 :「王官人著小的來接娘子,到錢塘門 新下處去,轎子已在門首 。」喬氏聽了,即步出來上轎。看時,卻是一乘布幃轎子,喬氏上了轎,轎夫即放下簾兒,抬起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個門首,轎夫停下轎。轎夫停下轎子,揭起簾兒,喬氏出轎。走入門去,卻不見丈夫,只見站著一伙面生歹人。原來趙成在間壁,聽見王從事吩咐妻子先押箱籠去的話,將計就計,如飛教兩個人抬乘轎子來,將喬氏騙去。臨安自來風俗,不下轎簾,趙成恐王從事一時轉來遇著,事體敗露,為此把簾兒下了,直抬至家中。喬氏見了這一班人,情知有變,嚇得面如土色,即回身向轎夫道 :「你說是我官人教你 來接我到新下處,如何抬到這個所在,還不快送我去 。」那轎 夫也不答應,竟自走開。
  趙成又招一個後生,趕近前來,左右各挾著一隻胳脯,扶他進去,說 :「你官人央我們在此看下處,即刻就來 。」喬氏嬌怯怯的身子,如何強得過這兩個後生,被他直攙至內室。喬氏喝道:「你們這班是何等人,如此無理!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貢土,到此選官的。快送我去,萬事皆休,若還遲延,決不與你干休 !」趙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權且 住兩日,就送去便了 。」喬氏道:「胡說!我是良人妻子,怎 住在你家裡 。」趙成帶著笑,側著頭,直走至面前去說道:「 娘子,你家河南,我住臨安,天湊良緣,怎說此話 。」喬氏大 怒,劈面一個把掌,罵道 :「你這砍頭賊,如此清平世界,敢 設計誆騙良家婦女在家,該得何罪 。」趙成被打了這一下,也 大怒道 :「你這賊婦,好不受人抬舉。不是我誇口說,任你夫 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飛上天去,哪希罕你這酸丁的婆娘?
  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個敢來與我講話 。」喬氏聽了想 道 :「既落賊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脫得虎口?罷,罷! 不如死休 !」乃道:「你原來是殺人強盜,索性殺了我罷。」 趙成道 :「若要死偏不容你死。」眾人道:「我實對你說,已 到這裡,料然脫不得身,好好須從,自有好處 。」 喬氏此時,要投河奔井,沒個去處;欲待懸樑自盡,又被這班人看守。真個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無可奈何,放聲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捶胸跌足,磕頭撞腦,弄得個頭蓬發鬆,就是三寸三分的紅繡鞋,也跳落了。趙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罵,如此哭,難道行不得凶?只因貪他貌美,奸他的心腸有十分,賣他的心腸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勢,只得緩緩的計較。乃道 :「眾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與 他一頓好皮鞭,自然妥當 。」一會兒搬出些酒飯,眾人便吃, 喬氏便哭。眾人吃完,趙成打發去了,叫妻子花氏與婢妾都來作伴防備。原來趙成有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走過來輪流相勸,將銅盆盛了熱水,與他洗臉,喬氏哭猶未止。花氏道 :「 鐵怕落爐,人怕落囤。你如今生不出兩翅,飛不到天上,倒不如從了我老爹罷 。」喬氏嚷道:「從甚麼,從甚麼?」那娘道: 「陪老爹睡幾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個小娘子,也叫做從; 或把與別人做通房,或是賣與門戶人家做小娘,站門接客,也叫做從。但憑你心上從哪一件 。」
  喬氏聽了,一發亂跌亂哭,頭髻也跌散了,有只金簪子掉將下來,喬氏急忙拾在手中。原來這只金簪,是王從事初年行聘禮物,上有「王喬百年」四字,喬氏所以極其愛惜,如此受辱受虧之際,不忍棄舍。此時趙成又添了幾杯酒,慾火愈熾,喬氏雖則淚容慘淡,他看了轉加嬌媚,按捺不住,趕近前雙手抱住,便要親嘴。喬氏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著趙成面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約有一寸多深。趙成疼痛難忍,急將手搭住喬氏手腕,向外一扯,這簪子隨手而出,鮮血直冒,昏倒在地。可惜一團高興,弄得冰消瓦解。連這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把香灰糝的,把帕子紮的,把喬氏罵的揪打的,亂得大缸水渾。趙成昏去了一大會,方才忍痛開言說 :「好,好,不從 我也罷了,反搠壞我一目。你這潑賤歪貨,還不曉得損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 。」叫丫頭扶入內室睡下,去請眼科先生醫 治。又吩咐妻妾們輪流防守喬氏,不容他自尋死路。詩云:
  雙雙鶼鳥在河洲,贈繳遙驚兩地投。
  自係樊籠難解脫,霜天叫徹不成儔。
  且說王從事押了箱籠,到了新居,復身轉來,叫下轎子,到舊寓時,只見內外門戶洞開,妻子不知那裡去了。問及鄰家,都說不曉得。惟有劉賽家說 :「方才有一乘轎子接了去,這不 是官人是哪個?」王從事聽了這話,沒主意,一則是異鄉人,初到臨安,無有好友;二則孤身獨自,何處找尋去。走了兩三日,沒些蹤影,心中憤恨,無處發洩,卻到臨安府中,去告起 一張狀詞,連緊壁兩鄰,都告在狀上。這兩鄰一邊是劉賽,一邊是做豆腐的,南潯人,姓藍,年紀約莫六十七八歲,人都叫做藍老兒,又叫做藍豆腐。臨安府尹,拘喚劉賽及藍豆腐到官審問,俱無蹤跡。一面出廣捕查訪,一面將劉賽、藍豆腐招保。
  趙成在家養眼,得知劉賽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劉賽,又因劉賽保了藍豆腐。王從事告了這張狀詞,指望有個著落。那知反用了好些錢鈔,依舊是捕風捉影。自此無聊無賴,只得退了錢塘門下處,權時橋寓客店,守候選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分明是:
  石沉海底無從見,浪打浮漚那得圓。
  再說趙成雖損了一目,心性只是照舊。又想這婆娘烈性,料然與我無緣的了,不如早早尋個好主顧賣去罷。恰有一新進士,也姓王,名從古,平江府吳縣人,新選衢州府西安縣知縣。
  年及五旬,尚未有子。因在臨安帝都中,要買一妾,不論室女再嫁,只要容貌出眾,德性純良,就是身價高,也不計較。那趙成慣做這掠販買賣,便有慣做掠販的中媒,被打聽著了,飛風來報與他知。趙成便要賣與此人,心上躊躇,怕喬氏又不肯隊,教妻子探問他口氣。這婆娘扯個謊,口說 :「新任西安知 縣,結髮已故,名雖娶妾,實同正室。你既不肯從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舊去做奶奶,可不是好 。」喬氏聽了細想道:「 此話到有三分可聽。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見面,何日是了。況我好端端的夫妻,被這強賊活拆生分,受他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報,雖死亦不瞑目 。」又想道:「到 此地位,只得忍恥偷生,將機就計,嫁這客人,先脫離了此處,方好作報仇的地步。聞得西安與臨安相去不遠,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職,天若可憐無辜受難,日後有個機會,知些蹤跡,那時把被掠真情告訴,或者讀書人念著斯文一脈,夫妻重逢,也不可知,報得冤仇,也不可知。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曉得這賊姓張姓李,全沒把柄 。」想了一回,又怕 羞一回,不好應承,汪汪眼淚,掉將下來,就靠在桌兒上,嗚嗚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應,垂頭而哭,一眼覷見他頭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輕輕拔他來。喬氏知覺,抬起頭來,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喬氏急忙搶時,那婆娘掣身飛奔去了。喬氏失了此簪,放聲大哭,暗思道 :「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賊救身之寶, 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見得要夫妻重會,不能夠了 。」自此尋死 的念頭多,嫁人的念頭少。哭得個天昏地暗,朦朧睡去,夢見一個大團魚,爬到身邊。喬氏平昔善會烹治團魚,見了這個大團魚,便拿把刀將手去捉他來殺。這團魚抬頭直伸起來,喬氏畏怕,又縮了手。喬氏心記頭上金簪,不知怎的這簪子卻已在手,就向團魚身上一丟,又捨不得,連忙去拾這簪子,卻又不見。四面尋覓,只見那團魚伸長了頸,說起話來,叫道 :「喬 大娘,喬大娘,你不要愛惜我,殺我也早,燒我也早。你不要懷念著金簪子,尋得著也好,尋不著也好。你不要想著丈夫,這個王也不了,那個王也不了 。」喬氏見團魚說話,連叫奇怪, 舉把刀去砍他,卻被團魚一口齧住手腕,疼痛難忍,霎然驚醒。
  想道 :「我丈夫平時愛吃團魚,我常時為他烹煮,莫非殺生害 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報?」
  正想之間,花氏又來問 :「願與不願,早些說出來,莫要 擔誤人 。」喬氏無可奈何,勉強應承。趙成又想:「這婆娘利 害,倘到那邊,一五一十,說出這些緣故,他們官官相護,一時翻轉臉來,尋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裡與他認得。
  「又吩咐媒人,只說姓胡。這一班通是會中人,俱各會意,到 王知縣船上去說,期定明日親自來相看。趙成另向隱僻處,借下一個所在,把喬氏抬到那邊住下。趙成妻子,一同齊去。到午牌前後,王從古同媒人來,將喬氏仔細一看,姿容美麗,體態妖嬈,十分中意,即便去了。不多時,媒人領了十多人來,行下了三十貫錢聘禮。喬氏事到此間,只得梳妝,含羞上轎,雖非守一而終,還喜明媒正娶,強如埋沒在趙成家裡。要知喬氏嫁人,原是失節,但趙成家緊緊防守,尋死不得,至此又還想要報仇,假若果然尋了死路,後來那得夫婦重逢,報仇雪恥。
  當時有人作絕句一首,單道喬氏被掠從權,未為不是。詩云:
  草草臨安住幾時,無端風雨喚離居。
  東天不養西天養,及到東天月又西。
  喬氏上了轎,出了臨安城,王從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婦。王從古本來要娶妾養子,因見喬氏美豔,枕席之間,未免過度。那喬氏從來知詩知禮,一時被掠,做下出乖露醜,每有所問,勉強支吾,心實不樂。王從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關心,各不相照。王從古既已娶妾,即便開船,過了富陽桐廬,望三衢進發。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為三道,故名三衢。這衢州地方,上屆牛女分野,春秋為越西鄙姑蔑地,秦時名太末,東漢名新安,隋時名三衢,唐時名衢州,至宋朝相因為衢州府。負郭的便是西安首縣。王從古到了西安上任,參謁各上司之後,親理民事,無非是兵刑錢穀,戶婚田土,務在伸屈鋤強,除奸剔蠹,為此萬民感仰,有神明之稱。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縣中,寂然無事。真個:
  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
  這王從古是中年發跡的人,在蘇州起身時,欲同結髮夫人安氏赴任。夫人道 :「你我俱是五旬上邊的人,沒有兒女。醫 家說,婦人家至四十九歲,絕了天癸,便沒有養育之事。你的日子還長,不如娶了偏房,養個兒子,接代香火。你自去做官, 我情願在家吃齋念佛 。」故此王從古到臨安娶妾至任。衙中隨 身伴當夫妻兩人,親丁只有喬氏。誰知喬氏懷念前夫,心中只是怏怏。光陽迅速,早又二年。一日正值中秋,一輪明月當窗,清光皎潔。王從古在衙齋對月焚香啜茗,喬氏在旁侍坐。但見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蕭瑟。兼之鶴唳一聲,蟋蟀絡繹,間為相應,雖然是個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沒有這般寂寞。王從古乘間問著喬氏道 :「你相從我, 不覺又是兩年,從不見你一日眉開,畢竟為甚?」喬氏道 :「 大凡人悲喜各有緣故,若本來快活,做不出憂愁;若本來悲苦的,要做出喜歡,一發不能夠 。」王從古見他說話含糊,又道: 「我見你德性又好,才調又好,並不曾把偏房體面待你,為何 不向我說句實話?」喬氏道 :「失節婦人,有何好處,多煩官 人,這般看待 。」王從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 說起。畢竟你前夫是死是活,為甚的到了臨安住在胡家?」喬氏道:「原來這販賣人家姓胡麼?」王從古聽說,一發驚異道:
  「你住在他家,為何還不曉得他姓胡,然則你丈夫是甚麼樣 人?」喬氏道 :「妻子既被人販賣,說出來一發把他人玷辱, 不如不說。況今離別二年有餘,死也沒用,活也沒用 。」言罷, 雙淚交流,欷歔歎息。王從古聽他說話又苦,光景又慘,連自家討個販賣來的做偏房,也沒意思,悶悶不名而睡。喬氏見他已睡,乃題一詩於書房壁上。詩云:
  蝸角蠅頭有甚堪,無端造次說臨安。
  因知不是親兄弟,名姓憑君次第看。
  題罷就寢。明早王從古到書房中,見了此詩,知道是喬氏所作。把詩中之意一想 :「蝸角蠅頭,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 到臨安失散,不消說起。後邊兩句,想是將丈夫姓名,做個謎話,教我詳察,我一時如何便省得其意 。」王從古方在此自言 自語,只見喬氏送茶進來。王從古道 :「你詩中之意,我都曉得,若後來訪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圓。喬氏聽見此話,雙膝就跪下,說道 :「願官人百年富貴,子孫滿堂。此時笑容 可掬,真是這兩年間,只有這個時辰笑得一笑,眉頭開得一開。
  王從古看了,點頭嗟歎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過年餘。一日正當理事,陰陽生報導:「府學新到的教授來拜 。」王知縣先看他腳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歲, 由貢士出身,初授湖州訓導,轉升今職,姓王名從事。王從古見名姓與己相去不遠,就想著喬氏詩中有因,知不是親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從容看是如何。遂出至賓館中相見,答拜已畢,從此往來,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漸親密。一來彼此主賓,原無拘礙;二來是讀書人遇讀書人,說話投機,杯酒流連,習為常事。倏忽便二年。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爛柯山,相傳是青霞第八洞天。晉時樵夫王質入山砍樵,見二童子相對下棋,王質停了斧柯,觀看一局,棋還未完,王質的斧柯,盡已朽爛,故名為爛柯山。有此神山聖跡,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觀玩。
  一日早春天氣,王從事治下肴榼,差馳夫持書柬到縣,請王從古至爛柯山看梅花。王從古即時散衙,乘小轎前來。王從事又請訓導葉先生,同來陪酒。這葉先生雙名春林,就是樂清縣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淨襪,攜手相扶,緩步登山,藉地而坐,飲酒觀花。是日天氣晴和,微風拂拂,每遇風過,這些花瓣如魚鱗飛將下來,也有點在衣上,也有飛入酒杯。王知縣道 :「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我三人各分一韻, 即景題詩,以志一時逸興 。」王教授道:「如此最妙。」就將 詩韻遞與王教授,知縣接韻在手,隨手揭開一韻,乃是壺字。
  知縣又遞與王教授,教授又送葉訓導。那葉訓導揭出仙字。然後教授揭著一韻,卻是一個妻字,不覺愀然起來。況且遊山看花的題目,用不著妻字,難道不是個險韻?又因他是無妻子的人,驀地感懷,自思自歎。知縣訓導,那裡曉得。王知縣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將出來,詩云:
  梅發春山興莫孤,枝頭好鳥喚提壺。
  若無佳句酬金谷,卻是高陽舊酒徒。
  葉訓導詩云:
  買得山光不用錢,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來不寄江南客,贈與孤山病裡仙。
  王教授拈韻在手,討倒未成,兩淚垂垂欲滴。王知縣道:
  「老先生見招,為何先自沒興,對酒不樂,是甚意思?」王教 授道 :「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詩興不湊,例當罰遲。」 自把巨杯斟上。這杯酒卻有十來兩,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 常,卻要強進此杯,嚥下千千萬萬的苦情,不覺一飲而盡。紅著兩眼,吟詩云:
  景物相將興不齊,斷腸行賂各東西。
  誰教夢逐沙吒利,漫學斑鳩喚舊妻。
  吟罷,大歎一聲。王知縣道 :「老先生興致不高,詩情散 亂,又該罰一杯 。」王教授只是垂頭不語。葉訓導喚從人,將 過雲母箋一幅,遞與王知縣,錄出所題詩句。知縣寫詩已畢,後題姑蘇王從古五字。因知縣留名,葉訓導後邊也寫樂清葉林春漫錄七字。兩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寫個汴梁王從事書,只是詩柄上增 :「春日邀王令公、葉廣文同游爛柯山看梅,限韻 得妻字 。」書罷,遞與王知縣。知縣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 將雲母箋一卷,藏入袖裡。說道 :「等學生仔細玩味一番,容 日奉到。」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從古故意將這詩箋,就放在案頭。喬氏一日走入書房,見了這卷雲母箋,就展開觀看,看到後邊這詩,認得筆跡是丈夫的,又寫著汴梁王從事 。」這不是我丈夫是誰,難道汴梁城 有兩個王從事不成?」又想道 :「我丈夫出身貢士,今已五年, 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難道一緣一會,真正是他在此做官?
  「又想道:「他既做官,也應該重娶了。今看詩中情況,又怨 又苦,還不像有家小。假若他還不曾娶了家小,我卻已嫁了王知縣,可不羞死?總然後來有相見日子,我有甚顏面見他 。」 心裡想,口裡恨,手裡將胸亂捶。恰好王從古早堂退衙,走入書房,見喬氏那番光景,問道 :「為甚如此模樣?」喬氏道: 「我見王教授姓名,與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煩惱。 「王從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說道:「你莫認差了,王教授說, 祖籍汴梁,其實三代住在潤州 。」喬氏道:「這筆跡是我前夫 的,那個假得 。」王從古道:「這是他書手代寫的,休認錯了。 「喬氏道:「他是教授,倒有書手代寫。你是一縣之主,難道 反沒個書手,卻又是自家親筆?」王從古見他說話來得快捷,又答道 :「這又有個緣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瘡,寫不得字, 故此教書手代寫。我手上又不害瘡,何妨自家動筆 。」喬氏見 說,沒了主意,半疑半信。王從古外面如此談話,心上卻見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愛。又說道 :「事且從容,我再與 你尋訪 。」
  又過了幾日,縣治後堂工字廳兩邊庭中,千葉桃花盛開,一邊紅,一邊白,十分爛熳。王從古要請王教授葉訓導玩賞桃花,先差人投下請帖,吩咐廚下,整治肴饌。對喬氏道 :「今 日請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饌須是精潔些。」喬氏聽 說請王教授,反覺愕然,忙應道 :「不知可用團魚?」王從古 道 :「你平日不煮團魚,今日少了這一味也罷。」喬氏道:「 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團魚,故此相問 。」王從古笑道:「這也但憑你罷了 。」原來王從古,舊有腸風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 了痔瘡,曾請官醫調治,官醫又寫一海上丹方,雲團魚滋陰降火涼血,每日烹調下飯,將其元煮白汁薰洗,無不神效。王從古自得此方,日常著買辦差役,買團魚進衙。喬氏本為王從事食團魚,見了團魚,就思想前夫。又向在趙成家,得此一夢,所以不吃團魚,也不去烹調。今番聽說請王教授,因前日詩箋姓名字跡,疑懷未釋,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王從古冷眼旁觀,先已窺破他的底蘊,故意把話來挑引。此乃各人心事,是說不出的話。
  當下王從古正與喬氏說長話短,外邊傳梆道 :「學裡兩位 師爺都已請到 。」王從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後堂。茶罷清談, 又分詠紅白二種桃花詩,即好詩也做完,酒席已備。那日是知縣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葉訓導是第二位。席間賓主款洽,杯觥交錯。大抵官府宴飲,不擲骰,不猜拳,只是行令。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懷大酌。王教授也甚快活,並不比爛柯山賞梅花的光景。正當歡樂之際,門子供上一品肴饌,不是別味,卻是一品好團魚。各請舉筷,王知縣一連數口,便道 :「今日團魚,為何異常有味?」那葉 訓導自來戒食團魚,教門子送到知縣席上。惟王教授一風供上團魚,忽然不樂,再一眼看覷,又有驚疑之色。及舉筷細細一撥,俯首沉吟,去了神去。兩隻牙筷,在碗中撥上撥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兩行珠淚,掉下來了。比適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王知縣看了,情知有故,便道 :「一人向隅, 滿坐不樂。王老先生每次悲哭敗興,大殺風景,收了筵席罷。
  「葉訓導聽見此語,早已起身,打恭作謝。王教授也要告辭, 王知縣道 :「葉老先生請回衙,王老先生暫留,還有說話。」 遂送葉訓導出堂,上轎去後,復身轉來,屏退左右,兩人接席而坐。王知縣低聲問王教授道 :「老先生適才不吃團魚, 反增悽慘,此是何故,小弟當為老先生解悶 。」王教授道:「 晚生一向抱此心事,只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訴。晚生原配荊妻喬氏平生善治烹團魚,先把團魚裙子括去黑皮,切臠亦必方正。今見貴衙中,整治此品,與先妻一般,觸景感懷,所以墮淚 。」王知縣道:「原來尊閫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動問。」 王教授道 :「何曾是死別,卻是生離。」王知縣道:「為甚乃 至於此?」王教授乃將臨安就居一段情繇,說了一遍。王知縣聽了此話,即令開了私宅門,請王教授進去,便教喬氏出房相認。喬氏一見了王從事,王從事一見了妻子,彼此並無一言,惟有相抱大哭。連王知縣也悽慘垂淚,直待兩人哭罷,方對王教授道 :「我與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閫送到貴衙,體 面不好。小弟以同官妻為妾,其過大矣,然實陷不知。今幸未有兒女,甚為乾淨,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歸田。待小弟出衙之後,離了府城,老先生將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覺,方為美算 。」王教授道:「然則當年老先生買妾,用多少身價, 自當補還。」王知縣道:「開口便俗,莫題,莫題。」說罷, 王教授別了知縣,喬氏自還衙齋。王從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門俱已批允,收拾行裝離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打發護送人役轉去,王教授船泊冷靜去處,將喬氏過載,復為夫婦。
  一?錦被遮羞,萬事盡勾一筆,只將臨安被人劫掠始終,並團魚一夢,從頭至尾,上?時說到天明,還是不了。正是:
  今宵勝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喬氏說道 :「我今夫妻重合,雖是天意,實出王知縣大德, 自不消說起。但大仇未報,死不甘心,怎生訪獲得強盜,須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恥 。」王從事道:「我雖則做官,卻 是寒氈冷局。且又不知這賊姓名居處,又在隔府別縣,急切裡如何就訪得著 。」喬氏道:「此賊姓胡。已是曉得,但不知其 住處 。」王從事道:「此事只索放下,再作區處。」 話休煩絮。王從事作官一年,任滿當遷。各上司俱薦他學行優長,才猷宏茂,堪任煩劇,遂升任臨安府錢塘縣知縣。喬氏聞報大喜,對丈夫道:「今任錢塘,便是當年拆散之地,縣令一邑之長,當與百姓伸冤理枉。何況自己身負奇冤,不為報雪,到彼首當留心此事 。」王從事道:「不消叮嚀,但事不可 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後,自有道理 。」隨擇日起程,從 金華一路,到錢塘上任。三朝行香之後,參謁上司。京縣與外縣不同,自中書政府,以及兩台各衙門,那一處不要去參見。
  通謁之後,刑布規條,投文放告,徵比錢糧。新知縣第一日放告,那告狀的也無算,王從事只揀情重的方准。中有一詞,上寫道:
  告狀人周紹,告為劫賭殺命事。紹係經商生理,設鋪揚州。
  有子周玄,在家讀書。禍遭嘉興三犯鹽徒丁奇,遁居臨安,開賭誘子宿娼劉賽,朋扛賭搏,劫去血資五十餘兩,金簪一隻。
  紹歸往理,觸凶毒打垂斃,趙成救證,誘賭劫財,逞凶殺命。
  告。
  原告 周紹
  被犯 丁奇 劉塞 周玄
  干證 趙成
  王從事看這詞,事體雖小,引誘人家子弟嫖賭,情實可惡,也就准了,仰本圖裡老拘審。原來這張狀詞,卻是趙成陰唆周紹告兒子的。趙成便貪淫作惡,妻子婢妾,卻肯捨身延壽。凡在他家走動的,無有不相知,好似癩痢頭上拍蒼蠅,來一個著一個,總來瞞著趙成一人。有曉得的,在背後顛唇簸嘴說道:
  「趙瞎子做盡人,那得無此現世報。」趙成近時,忽地道女人 滋味平常,要尋小官人味道嚐嚐,正括著周紹的兒子周玄。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週一官,年紀十七八歲。一向原是附名讀書,近被趙成設計哄誘,做了男風朋友。引到家中,穿房入戶,老婆婢妾,見他年紀小,又標緻,個個把他當性命活寶。趙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紀是他長,名分是老大,風騷又是他為最。周玄單單供應這老婆娘,還嫌弗夠,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平日積下的私房,盡數與他,連向日搶喬氏這只金簪,也送與他做表記。兩個小老婆,也要學樣,手中卻少東西,只有幾件衣服,將來表情,丫頭們只送得汗巾香袋。周玄分明是瞎倉官收糧,無有不納。趙成一生占盡便宜,只有這場交易,吃了暗虧。
  周玄跟著趙成,到處酒樓妓館,賭博場中,無不串熟。小官家生性,著處生根,那時嫖也來,賭也來,把趙成老婆所贈,著實撒漫。那抱劍營前劉賽,手內積趲得東西,買起粉頭接客,自己做鴇兒管家,又開賭場。嫖客到來,乘便就除紅捉綠。周 玄常在他家走動。這丁奇是嘉興販綿綢客人,到劉賽家來嫖,與周玄相遇。劉賽牽頭賭錢,丁奇卻是久擲藥骰的,周玄初出小伙子,那堪幾擲,身邊所有,盡都折倒,連趙成老婆與他這只金簪也輸了。是時五月天氣,不戴巾帽,丁奇接來,就插在角兒上。賭罷,周玄敗興,先自去了。丁奇就與粉頭飲酒,卻好趙成撞至,劉賽就邀來與丁奇同坐吃酒。趙成見丁奇頭上金簪,卻像妻子戴的一般,借來一看,吃了一驚。劉賽道 :「方才週一官,將來做梢,輸與丁客人的 。」趙成情知妻子與周玄 必有私情事了,心裡想了一想,自己引誘周玄的不是,不如隱了家醜,借景擺佈周玄罷。算計已定,即便去尋周玄。他本意原只要尋周紹,不想恰好遇著在家。
  那周紹原是清客,又是好動不好靜的,衙門人認得的也多,各樣道路中人,略略曉得幾個。見了趙成,兩下扳談。趙成即把他兒子與丁奇賭錢,輸下金簪子的事說出。周紹道 :「可知 家中一向失去幾多物件,原來都是不長進的東西,偷出去輸與別人 。」又說道:「只是我兒子沒有這金簪,這又是那裡來的? 「趙成道:「賭博場中,梢挽梢,管他來歷怎的。如今錢塘縣 新任太爺到,何不告他一狀,一則追這丁奇的東西,二則也警戒令郎下次 。」周紹聽信了他,因此告這張狀詞。也是趙成惡 貫滿盈,幾百張狀詞,偏偏這一張卻在準數之中,又批個親提,差本圖裡老拘審。新下馬的官府,誰敢怠慢。不過數日,將人犯拘齊,投文解到。王從事令午衙所審,到未牌時分,王從事出衙升堂,喚進諸犯,跪於月台之上。
  王從事先叫原告周紹上去,問道 :「你有幾個兒子?」周 紹道 :「只有一個兒子。」知縣道:「你既在揚州開段鋪,是 個有身家的了,又且只一子,何不在家教訓他,卻出外做客,至使學出不好?」周紹道 :「業在其中,一時如何改得。」知 縣又叫周玄上來,看了一看,問道 :「你小小年紀,怎不學好, 卻去宿娼賭錢,花費父親資本 。」周玄道:「小人實不曾花費 父親東西 。」知縣道:「胡說,既不曾花費,你父親豈肯告你。 在我面前,尚這般抵賴,可知在外所為了 。」喝叫:「拿下去 打 !」皂隸一聲答應,鷹拿燕雀,扯將出去。那個小伙子,魂 多嚇掉。趙成本意借題發揮,要打周玄,報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氣,今番知縣責治,好不快活,伸頭望頸的對皂隸打暗號,教下毒手打他。早又被知縣瞧見,卻認錯是教皂隸賣法用情,心裡已明白這人是衙門情熟的,又見周玄哀哀哭泣,心裡又憐他年紀小。喝道 :「且住了。」周玄得免,分明死去還魂。 知縣叫丁奇問道 :「你引誘周玄嫖賭,又劫了他財物,又 打壞周紹,況又是個鹽徒,若依律該向個徒罪 。」丁奇道:「 老爺,小人到此販賣綿綢,並非賣鹽之人。與周玄只會得一次,怎說是引誘他嫖賭,劫他財物,通是虛情誑告,希圖捏詐 。」 知縣道 :「周紹也是有家業的人,你沒有引誘之情,怎捨得愛 子到官?」周紹叩頭道 :「爺爺是青天。」丁奇道:「周玄嫖 賭,或是自有別人引誘,其實與小人無乾 。」周紹道:「兒子 正是他引誘的,更無別人,劫去的財物,有細財在此 。」袖裡 摸出一紙呈上。趙成隨接口直叫道 :「還有金簪子一隻。」知 縣大怒道 :「你是干證,又不問你,你何要你搶嘴?」叫左右 掌嘴,皂隸執起竹掌,一連打上二十,才教住了。趙成臉上,打得紅腫不堪。知縣問 :「金簪今在何處?」丁奇不敢隱瞞說: 「金簪在小人處。」知縣道:「既有金簪,這引誘劫賭的情是 真了 。」丁奇道:「小人在客邊,到劉賽家宿歇,與周玄偶然 相遇,一時作耍賭東道。周玄輸了,將這金簪當梢是實,欺侮銀兩,都是假的。只問娼婦劉賽,便見明白 。」一頭說,一頭 在袖摸出金簪。皂隸遞與門子,呈到案上。知縣拿起簪子一看,即看見上有「王喬百年」四字,正是當年行聘的東西,故物重逢,不覺大驚,暗道 :「此簪周玄所輸,定是其母之物,看起 來昔日掠販的是周紹了。但奶奶說是姓胡,右眼已被刺瞎,今卻姓周,雙目不損,此是為何?」沉吟一回,心中兀突,吩咐且帶出去,明日再審,即便退堂。衙門上下人,都道 :「這樣 小事,重則枷責,輕則扯開,有甚難處?恁樣沒決斷,又要進去問後司 。」眾人只認做知縣才短,那裡曉得他心中緣故。王從事袖了簪子進衙,遞與喬氏道 :「我正要訪拿仇人, 不想事有湊巧,卻有一件賭博詞訟,審出這根簪子 。」喬氏道: 「這人可是姓胡,右眼可是瞎的?」知縣道:「只因其人不姓 胡,又非瞎眼,所以狐疑,進來問你 。」喬氏也驚異道:「這 又怎麼說?」知縣又問道 :「他可有兒子弟兄麼?」喬氏道: 「俱沒有。」知縣委決不下,想來想去,乃道:「我有道理了。 只把這周紹,盤問他從何得來,便有著落 。」次日早堂,也不 投文,也不理別事,就喚來審問。當下知縣即呼周紹問道 :「 這簪子可是你家的麼?」周紹應道 :「是。」又問道:「還是 自己打造的,別人?換的,有多少重?」周紹支吾不過。知縣 喝教夾起來,皂隸連忙討過夾棍。周紹著了忙,叫道 :「其實 不乾小人的,不知兒子從何處得來 。」知縣便叫周玄:「你從 那裡得來的?」這小伙子,昨日吃了一嚇,今日又見動夾棍。
  心驚膽戰,只得實說 :「是趙成妻子與我的。」知縣道:「想 必你與他妻子有奸麼?」周玄不敢答應。
  知縣即叫趙成來問,趙成跪到案前,知縣仔細一看,右眼卻是瞎的,忽然大悟道 :「當日掠販的,定是這個了。他說姓 胡,亦恐有後患,假托鬼名耳 。」遂問道:「可是你恨周玄與 妻子有奸,借丁奇賭錢事,陰唆周紹告狀,結果周玄麼?」趙成被道著心事,老大驚駭,硬賴道 :「其實周玄在劉賽家賭錢, 小人看見了報與他父親,所以周玄懷恨,故意污賴,說是小人妻子與他簪子 。」知縣道:「這也或者有之,你可曉得,這簪 子是那裡來的?」趙成道 :「這個小人不曉得。」知縣又問道: 「你妻子之處,可還有婢妾麼?」趙成道:「還有二妾四婢。 「知縣暗道:「此話與喬氏所言相合,一發不消說起是了。」 又道 :「你是何等樣人,乃有二妾四婢,想必都是強佔人的麼? 「趙成道:「小人是極守法度的,怎敢作這樣沒天理的事。」 知縣道 :「我細看你,定是個惡人。」又道:「你這眼睛,為 甚瞎了?」趙成聽了這話,正是青天裡打一個霹靂,卻答應不來。知縣情知正是此人,更無疑惑,乃道 :「你這奴才,不知 做下多少惡事,快些招來,饒你的死 。」趙成供道:「小人實 不曾做甚歹事 。」知縣喝叫:「快夾起來。」三四個皂隸,趕 向前扯去鞋襪,套上夾棍,趙成殺豬一般喊叫,只是不肯招承。
  知縣即寫一朱票,喚過兩個能事的皂隸,低低吩咐,如此如此。皂隸領命,飛也似去了。不多時,將趙成一妻兩妾,四個老丫頭,一串兒都縛來,跪地丹墀。皂隸回覆 :「趙成妻子 通拿到了 。」此時趙成,已是三夾棍,半個字也吐不出實情, 正在昏迷之際。這班婆娘見了,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知縣單喚花氏近前,將簪子與他看,問道 :「這可是你與周玄的麼? 「那婆娘見老公夾得是死人一般,又見知縣這個威熱,分明是 一尊活神道,怎敢不認,忙應道 :「正是小婦人與他的。」知 縣道 :「你與周玄通姦幾時了?」花氏道:「將及一年了。家 中大小,皆與周玄有奸,不獨小婦人一個 。」又問:「怎樣起 的?」花氏道 :「原是丈夫引誘周玄到家宿歇,因而成奸。」 知縣道 :「原來如此。」又問道:「你這簪子,從何得來?丈 夫眼睛為何瞎了 ,他平日怎生為惡 ?須一一實招,饒你的刑罰 。」那婆娘惟恐夾棍也到腳上,從頭至尾,將他平日所為惡 端,並劫喬氏販賣等情,一一說出,知縣道 :「我已曉得,不 消說了 。」就教放了趙成夾棍,選頭號大板,打上一百。兩腿 血肉,片片飛起,眼見趙成性命在霎時間了。
  知縣又喚花氏道 :「你這賤婦,助夫為惡,又明犯姦情, 亦打四十。眾婦人又次一等,各打二十 。」即援筆判道: 審得趙成,豺狼成性,蛇虺為心。拐人妻,掠人婦,奸謀奚止百出,攫人物,劫人財,兇惡不啻萬端。誘孌童以入幕,乃惡貫之將盈;啟妻妾以朋淫,何天道這好還。花氏奪簪而轉贈所歡,趙成構訟而欲申私恥,丁奇適遭其釁,周紹偶受其唆,雖頭緒各有所自,而造孽獨出趙成。案其惡款,誠罄竹之難書;據其罪跡,豈擢髮所能數。加以寸磔,庶盡厥罪。第往事難稽,陰謀無證。坐之城旦,實有餘辜。劉賽煙花而復作囊家,杖以未儆。丁奇商販而肆行賭博,懲之使戒。周玄被誘生情,薄懲擬杖,律照和姦。花氏妻妾宣淫,重笞示辱,法當官賣。金簪附庫,周紹免供。
  判罷,諸犯俱押去召保。趙成發下獄中,當晚即討過病狀。
  可憐做了一世惡人,到此身死牢獄,妻妾盡歸他人。這才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且說王從事,退入私衙,將前項事說與喬氏。喬氏得報了宿昔冤仇,心滿意足,合掌謝天。這只金簪,教庫上繳進,另造一隻存庫。臨安百姓,只道斷明了一樁公事,怎知其中緣故,知縣原為著自己。那時無不稱頌錢塘王知縣,因賭博小事,審出教唆之人,除了個積惡,名聲大振。三年滿任,升紹興府通判。又以卓異,升嘉興府太守。到任年餘,喬氏夫人,力勸致仕,歸汴梁祖業。王從事依允,即日申文上司,引病乞休,各衙門批詳准允。收拾起程,船到蘇州,想起王知縣恩德,泊船閶門,訪問王知縣居處,住在靈巖山剪香涇。王從事備下禮物,放船到瀆村停泊,同喬氏各乘一肩小轎,直到剪香涇來。先差人投遞名帖,王知縣即時出門迎接。原來王知縣,因還妾一事,陰德感天,夫人年已五十以外,卻生下一子,取名德興。此時已有七歲,讀書甚是聰明。當下在門首迎接,王從古見有兩乘小轎,便問 :「為何有兩乘轎子?」跟隨的啟道:「太守夫人, 一同在此 。」王知縣心上不安,傳話說:「我與太守公是故人, 方好相接,夫人那有相見之禮?」跟隨的只道王知縣不肯與故人夫人相見,實不知其中卻有一個緣故,為此喬氏隨轉轎歸船。
  王從事與王知縣,留連兩日而別。一路無話,直至汴梁。
  是時天下平靜,從事在汴梁城中,覓了小小一所居第,一座花園,與喬氏日夕徜徉其間。喬氏終身無子,從事乃立從堂兄弟之子為嗣,取名靈復,暗藏螟蛉之義。王從事居家數年而故,喬氏亦守寡十五年才終。臨終時吩咐靈復道 :「我少年得 罪你父親,我死之後,不得與你父親合葬。父親之柩,該葬祖墓,我的棺木,另埋一處 。」靈復暗道:「我父親生前與母親 極為恩愛,何故說得罪兩字 。」欲待再問,喬氏早已瞑目而去。 靈復只道一時亂命,那裡曉得從前這些緣故。喬氏當日在趙成家,夢見團魚說話,後來若不煮團魚與王教授吃。怎得教授見鞍思馬,吐真情與王知縣。所謂「殺我也早,燒我也早」,在夢驗矣。若當時這簪子不被趙成妻子搶去,後來怎報得這趙成劫搶之仇,所謂「尋得著也好,尋不著也好 」,其夢又驗。當 時嫁了王從事,卻被趙成拐去,所謂「這個王也不了 」。後來 又得王知縣送還從事,所謂「那個王也不了」,團魚一夢,無不奇驗。後人單作一詩,贊王知縣不好色忘義,就成了王從事夫妻重合,編出一段美談。詩云:
  見色如何不動情,可憐美少遇強人。
  五年月色西安縣,滿樹桃花客館春。
  墨跡可知新翰墨,烹魚乃信舊調人。
  若非仗義王從古,完璧如何返趙君。
  後人又因王知縣夫人五旬外生下德興兒子,後日得中進士,接紹書香,方見王知縣陰德之報,作一絕句贊之。詩云:
  當年娶妾為寧馨,妾去桃花又幾春。
  不是廣文緣不斷,為教陰德顯王君。

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婦屠身
百行先尊孝道,閨闈尤重貞恭。古來今往事無窮,謾把新詞翻弄。青史日星並耀,芳名宇宙同終。堪誇孝婦格蒼穹,留與人間傳誦。
  這闋俚詞,單說人生百行,以孝為先。這句話,分明是秀才家一塊打門磚,道學家一宗大公案。師長傳授弟子,弟子佩服先生,直教治國平天下,總來脫不得這個大題目,自不消說起。就是平常不讀書的人,略略明白三分道理,少不得也要學個好樣子。唯有那女人家,性子又偏,性子以偏,見識又小,呆呆的坐在家中,平日間只與姊妹姑嫂妯娌們說些你家做甚衣服,我家置甚首飾,你家到那裡去扳親,那裡去望眷,我家到何處去燒香,何處去還願;便是極賢慧的,也不過說了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家常話,何曾曉得甚麼緹縈女救親,趙五娘行孝。
  所以說 :「三尺布,抹了胸,不知西與東。」 說便是這等說,盡有幾個能行孝道的。昔日漢時,越中上虞縣有個曹盱,性子輕滑,慣會弄潮。原來錢塘江上風俗,每年端午,輕薄弟子,都去習水弄潮,迎伍子胥神道。那曹盱乘興跳入江心,一時潮湧身沒,將曹盱的屍骸,不知飄到那一個龍宮藏府去了。所以當年官府,張掛榜文,戒人弄潮,上寫道:
  鬥牛之分,吳越之中,惟江濤之最雄,乘秋風而益怒,乃其習俗,於此觀游。厥有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戲,以父母所生之遺體,投魚龍不測之深淵,自為矜誇。時或沉溺,精魄永淪於泉下,妻孥望哭於水濱。生也有涯,盍終於天命;死而不弔,重棄於人倫。推予不忍之心,伸爾無窮之戒。如有無知,違怙不悛,仍蹈前轍,必行科罰。
  當時曹盱有女,年方一十四歲,聞父親溺死,趕到江邊,求覓屍首。哭泣了三日三夜,不得其屍,直哭得喉嚨已啞,肝腸要斷。卻去尋了一個大西瓜,拜告江神道 :「我父親屍首, 若是沉在何處,只願此瓜,永沉到底 。」祝罷,將瓜投在江中。 只見瓜兒一滾兩滾,直沉下去。曹娥便隨著瓜向江心一跳,也喪於波濤之內。沉了七日,卻抱著父親屍首而出。你道這個瓜,緣何便沉?只因孝女報父心堅,拚著性命哀求,所以感動天地。
  至今立廟曹溪,春秋二祭,這乃是一個真孝閨女。
  然女人家孝父母的還有,孝公姑的卻是難得。常言道 :「 隔重肚皮隔重山 。」做公姑的不肯把媳婦當做親生兒女,做媳 婦的也不肯把公姑當做生身父母。只有當初崔家娘子,因阿婆落盡牙齒,吃不得飯,嚼不得肉,單單飲得些湯水,如何得性命存活。崔娘子想一想 :「孩兒家吃了乳便長大;老人家難道 便吃不得乳?」直想到一個慈烏反哺的地位,日逐將那眼睛又瞎、耳朵又聾、牙齒又落、頭髮又禿,一個七死八活的婆婆,坐在懷中吃乳。看看一月又是一月,一年又是一年,那老婆婆得了乳食,漸漸精神復生,眼睛也開,耳朵也聽得,口裡也生出盤牙,頭上又長幾莖絨毛出來,活到一百來歲。感激媳婦這般孝心,便雙膝跪下,向天連拜幾拜,祝告道 :「我年紀又老, 料今生報不得媳婦深恩,只願子子孫孫,都像他孝順便了 。」 後來崔家男女,個個孝順,十代登科,三朝拜相,這是古來第一個孝婦。然畢竟崔家的孝婦,還是留了自己身子,方好去乳養婆婆,這也還不希罕。在下如今只把一個為了婆婆,反將自己身子賣與屠戶人家,換些錢鈔,教丈夫歸養母親,然後粉骨碎身於肉台盤上,此方是千古奇聞。這樁故事,若說出來呵:
  石人聽見應流淚,鐵漢聞知也斷腸。
  話說唐僖宗時,洪州府有一人,姓周名迪,表字元吉,早年喪父,止有母親樂氏在堂。到十八歲上,娶得妻子宗氏。這宗氏是儒家之女,自幼讀書知禮,比元吉只小一歲,因排行第二,遂喚做宗二娘。夫妻兩人十分和睦,奉侍老娘,無不盡心竭力。當年樂氏生周迪時,已是三旬之上,到圓親時,又是二十年光景,樂氏已是五旬的人了。周迪父親,原在湖廣荊襄生理。自從成婚之後,依舊習了父業,也在湖廣荊襄地方走走。
  每年在外日多,在家日少,全虧宗二娘在家,供養母親,故此放心得下。不竟經商數載,把本錢都消折了。卻是為何?原來唐朝玄宗時,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後來藩鎮跋扈,兵火相尋,干戈不息。到僖宗時,一發盜賊叢起,更兼連年荒歉,只苦得百姓們父子分離,夫妻拆散,好生苦楚。這周迪因是四方三荒四亂,拆盡了本錢,止留得些微殘帳目。在襄陽府中經紀人家,奔回家來。等待天下太平,再作道理。此時年將四十,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夫妻兩口兒承奉一個老娘,雖只家中尷尬,卻情願苦守。無奈中戶人家,久無生理,日漸消耗。常言道 :「開 了大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 。」那一件少得。卻又要行人情禮數,又要當官私門戶,弄得像雪落裡挑鹽包,一步重一步。
  一日,樂氏對兒子媳婦說道 :「我家從來沒有甚田莊,生 長利息,只靠著在外經商營運。如若呆守在家,坐吃箱空,終非常法。目今雖則有些後荒撩亂,卻還有安靜的地方,你一向在荊襄生理,還有些帳目在人頭上,也該就去清討。我老人家,還藏下五十兩銀,指望備些衣衾棺槨送終。我想家道艱難,日苦一日,難道丟了飲食茶飯,只照管衣衾棺槨不成。依我起來,還是將此五十兩送終本錢,急急收拾行李,再往襄陽走走,討些帳目,相時度勢,這方是腰間有貨不愁窮,東天不養西天養。
  「周迪聽了,還猶豫未決;那宗二娘聽了婆婆這番說話,便對 丈夫說 :「婆婆所見極是。但這五十兩銀子,是婆婆送終的老 本錢,今做了我三口養命的根本,你須是做家的,量不花費一兩二兩,卻要仔細著眼力買貨,務求利錢八分九分,也須要記得。只為今日這般窮苦,沒奈何將七十歲的老娘撇下,雖不要你早去早回,實指望緊關緊閉,留下婆婆在家,且自放心。萬一家道艱難,我情願粉骨碎身奉養他,決不使你老娘饑餓 。」 周迪手裡接了銀子,眼兒裡汪汪的掉下淚來,說道 :「我自有 道理,不須吩咐。只是我此番一去,生意不知如何,道路不知如何,但好定出去的日子,定不得歸來日子。只得母親年紀高大,我又不在家裡,你又不曾生育得一男半女,且要在你身上,替我做兒子,照管他寒寒冷冷,又要在你身上,代作孫孫兒女,早晚與老人家打伙作樂 。」那知這兩句話,又打動老娘心上事 來,便開口道 :「阿喲!正是。你年近四十,還沒有兒女,此 番出去,定不得幾時歸家,那裡得接代香火的種子。我如今有個算計,莫若你夫妻二人,同去經商,卻當伙伴一般。一來好看管行李貨物,二來天可見憐,生下個兒子,接續後嗣,也未可知 。」周迪聽了,答道:「母親,這卻使不得。我今出去,留下媳婦奉侍,也還可放心;倘若我夫妻同去,撇下你老人家孤單獨自,卻告傍著哪一個 。」老婆鞘:「你若愁我單身在家, 你的舅母馮氏媽媽,他也是孀居,年將六十,並無男女,你可接他來,同我作伴 。」又道:「我也原捨不得你夫妻同去,只 愁你做生意的日子長,養兒子的日子短,千算萬算,方算到此。
  「宗二娘卻格格的笑道:「婆婆,你好沒見識!你若愁家計日 漸凋零,少不得營生過活,還有道理。若愁你兒子年紀長大,沒有孫子,卻教我同伴出去。我想你兒子媳婦,都是四十邊年紀的人,尚不曾奉承你吃一碗安樂茶飯,我們連夜生育,今日三朝,明朝滿月,巴到他十歲五歲,好一口氣哩!總然巴到成房立戶,怕如你兒子媳婦一般樣子,依舊養不著父母,卻不是空帳。若如今依了婆婆說話,同了丈夫出去,他鄉外府,音信不通,老人家看不見兒子媳婦,兒子媳婦看不見老人家,可不是橄欖核子落地,兩頭不著實!不如叫丈夫獨自出去,倘若生意活動,就在別處地方,尋一偏房家小,就是生得成兒子,生不成兒子,聽之天命,這方是兩頭著實的計較 。」老婆婆聽罷, 說道 :「不要愁我,我死也死得著了。你夫妻兩口,從來有恩 有愛。況自成婚到今,只因年時荒亂,生意淡薄,累你挨了多少風霜,受了多少磨折。假若留下媳婦在家,兒子反在他州外府,娶下偏房家小,卻不是後邊的受用,結髮的倒丟過一邊,這斷然使不得。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你若再三不聽我老人家說話,我便尋個死路,也免得兒子牽掛娘,媳婦牽掛婆婆。
  「說也還說不了,急趕到廚房下,拿把菜刀在手。若不是宗二 娘眼快手急,急趕去抱住,周迪奪下菜刀,險些把一個老人家,蕩了三魂,走了六魄。當時周迪夫妻勸住了老婆婆,便說道:
  「兒子便同媳婦出去。」鬧吵吵的嚷了兩個時辰,哪知道因這 老人家捨不得兒子媳婦分離,卻教端端正正,巴家做活,撇得下老公,放不開婆婆的一個周大娘子,走到江都絕命之處,賣身殺身,受屠受割。正是:
  只因一著不到處,致使滿盤都是空。
  這還是後話不提。
  卻說宗二娘雖則愛婆婆這般好意,卻也不忍,又見婆婆這般執性,只得收拾行李,與丈夫行路。口裡嗚嗚咽咽,暗暗啼哭,又自言自語道 :「我的婆婆,你為著兒子,割捨了媳婦, 恐怕你媳婦為婆婆,又割捨了丈夫 。」拓了眼淚,又歡歡喜喜 對婆婆道 :「我媳婦如今只得同丈夫前去。」周迪即到馮媽媽 家,搬他一家來同住。等得馮媽媽來到,二人作別。宗二娘又對周母拜了兩拜,說道 :「只願你百年長壽,子媳同歸。」又 轉身拜馮媽媽兩拜,說道 :「可憐老人家年老無依,全仗舅母 照管,從此一去,或者時運不通,道路有變,丈夫帶不及妻子,妻子趕不上丈夫,雙雙出去,單單一個回來,也是天命 。」周 迪聽到此地,淚如雨下。老母也自覺慘傷。宗二娘不忍看著婆婆,反抽身先走,背地流淚。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周迪夫婦,離了洪州,取路望襄陽而去,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非止一日,來至襄陽,周迪將了行李,夫妻雙雙徑到舊日主人家裡。不道主人已是死了,主人妻子,卻認得是舊主顧,招留歇住。周迪取些土儀相送,兩下敘了幾句久闊的說話。周迪問主人死幾時了,答道 :「死有五年了。」周迪又問: 「有位令郎,如何不見?」那老嫗便告訴兒子終日賭錢,不好學,把門頭都弄壞了的話。周迪問舊日放下的帳目,卻說一毫不曉得。及至他兒子歸來問時,也只推不知。周迪心裡煩惱,瞞著主人家,獨自到各處走一遍,那知死的死了,窮的窮了,走的走了,有好些說主人以往去用了,可不又是死無對證。轉了兩日,並討不得分文,對著妻子,只叫得苦。夫妻正當悶納,只見那老嫗一盤兒托著幾色嗄飯,一大壺酒送來,說道 :「老 客到了,因手中乾燥,還不曾洗塵,胡亂沽一壺水酒在此當茶,老身不敢相陪了 。」宗二娘道:「我們在此攪擾,已是不當, 怎又勞媽媽費鈔 。」那老嫗道:「不成禮數,休要笑話。」道 罷自去。夫妻二人把這酒肴吃了,周迪向妻子道 :「如今帳目 又沒處討,不如作速買了貨去罷,還是買甚貨便好?」正說間,那老嫗又走過來,夫妻作謝了。老嫗開言道 :「周客人,連日 出去,想必是討帳,可曾討得些?」周迪道:「說起也羞殺人,並沒處討得一文 。」老嫗道:「如今的世界,不比當初了。現 在該還的,尚有許多推托,那遠年的冷帳,只好休罷。如今買回頭貨去,多趁些罷 。」周迪道:「媽媽說得是。方在此商議, 還是買甚貨好 。」宗二娘聽了,便剪上一句道:「媽媽休聽他 說渾話,我們特來討帳,那裡有本錢收貨 。」那老嫗道:「若 說討帳,只管早回。如今盤纏又貴,莫要兩相擔擱 。」宗二娘 道 :「多謝媽媽指教。」講了一回,老嫗收了酒壺碗碟出去。 宗二娘埋怨丈夫,低低道 :「如何恁不謹慎,可見他說兒 子是個不長進的,只管直說要買貨,倘被他聽見,暗地算計,那時卻怎處 !」周迪道:「娘子見的是,我卻想不到此。」何 期他們說話時,主人兒子,果然在外悄地竊聽,曉得身邊有物。
  到夜半時候,乘他夫妻熟睡,掘個壁洞,鑽進去,把這五十兩命根,並著兩件衣服,一包兒撈去。他夫妻次早起身,方才曉得。那老嫗明知是兒子所為,也假意說失了若干東西,背地卻捏著兩把汗,只愁弄出事來。氣得他夫妻面面相覷,跌足叫屈,雖猜摸主人家兒子有些蹊蹺,他無贓證,不好說他是賊,只得忍氣吞聲,自家怨命。周迪對妻子道 :「我兩人若還苦守在家, 也可將就過活。如今弄到此地,帳目已都落空,本兒又被偷去,眼見得夫妻死他鄉,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債 。」宗二娘聽 了,便變著臉說道:「這是自不小心,怎埋怨得母親。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且得一日度一日,再尋出一個甚麼道理,收拾回去,這便萬幸了。萬一時勢窮蹙,你死了還存得我,我死了還存得你,好歹留一人歸去,奉養婆婆,這才不枉叫做親生兒子親媳婦。今日卻愁他怎的 !」這一 班話,說得個周迪無言可答,沉吟了一晌,眼中流下淚道 :「 罷罷,事已至此,只可聽之天命。我且出去走走看,或者尋得個生路也好 。」宗二娘道:「這才是正經道理。」 周迪在襄陽府中闖了幾日,並不曾遇見一個熟人。正當氣悶,那老嫗因兒子做了這事,誠恐敗露,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
  兩個鬥口起來,在門首爭嚷,宗二娘在旁勸解。不想絕處逢生,有個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陽收討帳目,這日正從門首經過,見周迪與這老婆子爭論,立住了觀看。聽得是江右聲音,問其緣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沒處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將母親逼迫出門,及被偷去銀子,前後事情,細細告訴一遍。說道:
  「如今又沒盤纏歸去,又遇不得一個好人搭救,卻只管催逼起 身,教我進退無讓,可不是個死路 !」說到傷心之處,淚珠兒 亂落,痛哭起來。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這個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不覺滲然。說道 :「莫要哭,且問你, 可曉得寫算麼?」周迪道 :「我從幼讀書,摹過法帖,書札之 類,盡可寫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數,無不精熟,憑你整萬整千,也不差一絲一忽 。」汪朝奉道:「既曉寫算就易處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揚州開店做鹽,四方多有行帳,也因取討帳目到此。如今將次完了,兩三日間,便要起身,正要尋一個能寫能算的管帳。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揚州,權與我照管數目,胡亂住一二年,然後送歸洪州何如?」周迪聽了,連忙作揖道 :「多謝朝奉提攜,便是恩星相照了!請坐著,待我與 山妻商議則個。」隨向妻子說道:「承這朝奉一片好心,可該去麼?」宗二娘道 :「我看這人,是個忠厚長者,且將機就機, 隨到揚州,再作區處 。」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 計定了,宗二娘即走出來相見,說道 :「蒙朝奉矜憐貧難,愚 夫婦感戴不盡。但不知貴寓何處,何日起程,好來相候 。」汪 朝奉道 :「起程只在目前。尊處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 小寓住下,早晚動身,更覺便易 。」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 夫婦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徑到揚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見周迪異鄉落難,起這點矜憐之念,那寫算原不過是個名色,這也不在話下。
  縣說那揚州,枕江臂淮,濱海跨徐,乃南北要區,東南都會,真好景致。但見:
  蜀崗綿亙,崑崙插云。九曲池,淵淵春水,養成就聳壑蛟龍。鑿邗溝,滴滴清波,容不得棲塵螻蟻。芍藥欄前四美女,瓊花台下八仙人。凋殘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遺下的碎瓦頹垣;選勝迷樓,都不許千年調萬年存沒用的朱薨畫棟。盤古塚,煬帝墳,聖主昏君,總在土饅頭一堆包裹。玉鉤斜,孔融墓,佳人才子,無非草鋪蓋十里蒙葺。說不到木蘭寺裡鍾聲,何人乞食;但只看二十四橋月影,那個銷魂。正是何遜梅花知在否,仲舒禮藥竟安歸。
  是時鎮守揚州的節度使,姓高名駢,先為四川節度,頗有威名,為此移鎮廣陵。御筆親除為諸道行營都統,徵剿黃巢。
  這高駢因位高權重,志氣驕盈,功業漸不如前。卻又酷好神仙,信用呂用之、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蠱惑,偽刻青石為奇字,曰:「玉皇授白雲先生高駢」,暗置道院香案。高駢得之大喜。
  呂用之說:「上帝即日當降鸞鶴迎接,讓位仙班。」弄得個高 駢如醉如夢,深居道院,不出理事,軍府一應兵馬錢糧,盡聽呂用之處分。用之廣樹牙爪,招權納賄,顛倒是非。若不附他 的,便尋事故,置於死地。高駢又累假軍功,奏薦呂用之,也加到嶺南東道節度使職銜。
  這賊子心猶未足,欲圖謀高駢職位,因畏忌一個將官,未敢動手。這將官是誰?姓畢名師鐸,原是黃巢手下一員猛將,後來,歸附高駢,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統兵駐紮高郵,以為犄角之勢。呂用之欲殺高駢,恐怕畢師鐸興師問罪,乃假令旨,遣心腹齎兵符召畢師鐸親身到揚議事。先除後患,然後舉事。那知畢師鐸平昔也恨呂用之假術蠱惑,讒害忠良,幾遍要起兵剪除奸黨,因礙著高駢,卻又中止。今番見傳令旨,召去議事,明知是呂用之使計謀害,齊集謀士將校商議 :「去則 定遭毒手,不去必發兵問抗違之罪。兵法云:先發制人。不如起兵直抵揚州,索取妖黨,明正其罪 。」計議已定,將使人斬 了,榜列呂用之罪惡,佈告四方,又傳檄各部,請兵共討其罪。
  畢師鐸親自統兵十萬,望揚州殺來。早有呂用之所差使者的僕從,連夜逃回報知,呂用之驚得手足無惜,只得告知高駢,假說畢師鐸賊性不改,仍復背叛。高駢久已昏瞶,全無主張,但教傳令,齊集將士應敵。一面發帑藏,備辦軍需。出入指麾,一聽呂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聞高郵兵來,料道呂用之決敵他不過,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
  那汪朝奉也連忙收拾回家,向周迪說道 :「本意留賢夫婦 相住幾時,從容送歸。誰料變生不測,滿城百姓,都各逃生,我也只得回鄉,勢不能相顧了,白金二十兩,聊作路費。即今一同出城,速還洪州,後日太平,再圖相會 。」可憐周迪夫婦, 才住得兩月餘,又遭此變,接了銀兩,一齊拜謝道 :「深蒙恩 人救濟真同天地,今生若不能補報,來世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大德 。」汪朝奉雙手扯起道:「莫要謝,速走為止。若稍遲延, 恐不能出城了 。」宗二娘依言,即去收拾行李。汪朝奉止將細 軟打疊,粗重的便棄下了,家裡原有兩頭牲口,牽來駝上,餘下的家人伴當們,分開背負,把大門鎖上。周迪夫妻,隨著他主僕,一齊行走。他們都慣走長路的,腳步快,便飛也似向前出城去了。宗二娘是個女流,如何趕得上!更兼街坊上攜男挈女,推車騎馬的,挨挨擠擠,都要搶前,把他夫妻直擠在後。
  行了多時,方得到城門口。只聽得鸞鈴震響,一騎飛馬跑來,行人都閃過半邊,讓他過去。馬上人中軍官打扮,手執令箭,高叫 :「把門官,軍門有令。」把門官即迎前接了旨。中軍官 傳了令旨,仍回馬跑去了。原來呂用之聞得百姓俱遷移出城,恐城中空虛,為此傳下將令,把門官不許放百姓出城,進城的須要嚴加盤詰,如或私放輕納,定行梟斬,先出城的,不必追究,遺下房屋家私,盡行入官,把門官得了令旨,吩咐門卒,閉上城門,後來的一個也不容走動。當時周迪夫妻,若快行了一刻,可不出去了?恰恰裡剛至門邊,這令箭也到,不肯放行。
  正是:
  總饒走盡天邊路,運不通時到底難。
  當下無可奈何,只得隨著眾人,依舊回轉。一路上但見搬去的空房,呂用之發下封皮,著里甲封鎖。及走至汪朝奉居處,門上早已兩條封皮,十字花封好了。周迪見了,叫苦不迭,向妻子說道 :「我兩人來此揚州,並沒一個親識,單靠得汪朝奉 是個重生父母,何期遭此大變,不能相顧。如今回又回不成,轉來又無住處,可不是該死的了 。」不覺兩眼掉下淚來。宗二 娘正色說道 :「凡事有經有權,須要隨機生變,死中求活,這 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假如目前事起倉卒,是奔穩便處,借來住下,身邊已有汪朝奉所贈之物,胡亂省儉度去。若守得個太平無事,那時即作歸計。設或兵來城破,難道滿城人都是死數,少不得也存下些。焉知你我不在生數之中?萬一有甚不測,這也是命中所招,你就哭上幾年也沒用 。」周迪聽了答道:「娘 子說得是。僧道庵院終不穩便,況也未必肯留,還是客店中罷。
  「當下夫妻去尋旅店,鬧市上又不敢住,恐防兵馬到來,必然 不免,卻向冷落處賃了半間房屋住下。詩云:
  遭時不幸厄干戈,遙望家鄉淚眼枯。
  回首那禁腸斷處,殘霞落日共啼烏。
  且說呂用之差人打聽畢師鐸兵馬已離高郵,傳令將城門緊閉,分遣將士守城,又驅百姓搬運磚石,上城協守。料想敵兵勢大,急切難退,行文所部,徵兵救授。各路將官,都恨呂用之平日索求賄賂,一個個擁兵觀望。呂用之無計可施,想起廬州刺史楊行密,兵強將勇,若得這枝兵來,便可退得畢師鐸。
  即假著高駢牒文,召他星夜前來救援。那楊行密,原是高駢部將,久知高駢昏悖信讒,不親正事,因此亦懷著異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湊巧有此機會。即起兵赴援,遣來使先齎文還報。
  那知畢師鐸的兵馬,已抵揚州城下,使人正遇著游兵,生擒活捉,綁入中軍,問了底細,即時斬首。畢師鐸恐怕楊行密兵來,內外夾攻,反受其困,親冒矢石,指麾三軍,並力攻破羅城。
  呂用之越城奔楊行密去了。畢師鐸縱兵大掠。高駢開門出見, 與師鐸交拜如賓主。師鐸搜捕呂用之黨羽,剮於市曹。有宣州觀察使秦彥,率兵來助畢師鐸,亦入揚州。師鐸尊為主帥,將高駢軟監在道院。不過數日,楊行密親領軍馬已到,兩軍大戰一場。秦彥、畢師鐸大敗,損兵折將,收拾殘兵,退入城中守禦。楊行密中軍屯於甘泉山七斗峰下,分遣諸軍,把揚州城圍得如鐵桶一般,游兵四散擄掠,百姓各自逃生,幾十里沒有人煙。城中糧草又少,圍困既久,漸至缺乏,民間鬥米千錢。高郵發兵來救援,被楊兵扼住要道,不能前進,縱有糧草,也飛不進城。睏了八個月餘,軍中殺馬來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
  到後馬吃盡了,便殺傷殘沒用的士卒來吃。城外圍急,秦彥等恐怕高駢為內應,合門殺死。楊行密聞得,令三軍掛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彥、畢師鐸料守不住,領著殘兵出城,負命血戰,殺出重圍,自回宣州城中。百姓開門迎接楊行密入城,下令撫諭遠近,開通行旅,士農工商,照舊生業。一時兵戈雖則寧戢,把那田土拋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說羅雀掘鼠的方法做盡,便是草根樹皮,也剝個乾淨。那些窮人,餓得荒了,沒奈何收拾那道路上棄下的兒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盜人子女來食。富人曉得了,悄地轉又買來充饑。初時猶以為怪,不過幾日,就公然殺食,也論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賣,更無人說個不行。就是楊行密軍中,糧餉不斷,也都把人來當飯,為此禁止不得。那時就有人開起行市,凡要賣的,都去上行。
  有的開店的,販去殺了,零星地賣,分明與豬羊無異,老少肥瘦,價錢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燒把火,孩兒家叫做和骨爛,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為淡菜,黑壯的以為味甜,號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貫四貫,下等的不過千文。滿城人十分中足去了五分,那被殺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總是無知無覺;這未賣的,只恐早晚輪到身上,那種憂愁悽慘,反覺難過難熬。把一個花錦般的揚州城,弄得個愁雲凝結,慘霧迷窮。生長此地的,或者這一方合該有此災難。
  只可憐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來,湊在數中。還虧宗二娘有些見識,畢師鐸初圍城時,料得兵連禍結,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糧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贈銀兩,預備五六個月口糧藏著,所以後來城中米糧盡絕,他夫妻還可有一餐沒一餐的度過。等到平靜時,藏下的糧也吃完了,存下的銀兩也用完了,單單剩得兩個光身子,腹中饑餒,手內空虛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動!周迪說道 :「母親只指望我夫妻在外經營一年 兩載,掙得些利息,生一個兒子。那知今日倒死在這個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兩口兒的性命 !」說罷大哭。宗二娘卻冷 笑道 :「隨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後日,也不能夠夫婦雙 還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揀餓極處,畢竟死了一個,救了一個。如今市上殺人賣肉,好歹也值兩串錢。或是你賣了我,將錢作路費,歸養母親;或是我賣了你,將兒作路費,歸養婆婆。只此便從長計較,但憑你自家主張 。」周迪見說要殺 身賣錢,滿身肉都跳起來,搖手道 :「這個使不得。」宗二娘 笑道 :「你若不情願,只怕雙雙餓死,白白送與人飽了肚皮。 不如賣了一個,得了兩串錢,還留了一個歸去 。」周迪吟沉不 答。宗二娘見他貪生怕死,催促道 :「或長或短,快定出個主 意來 !」周迪道:「教我也沒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 去得 !」周迪會了此意,歎一聲道:「我便死,我便死 !」說罷,身子要走不走,終是捨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這個模樣,將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 :「你自在這裡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講價 。」說罷,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說到死地,便有許 多恐怖;宗二娘說道殺身,恬不介意。可見烈性女子,反勝似柔弱男子。
  當下宗二娘走出店門首,向店主人說道 :「我夫妻家本洪 州,今欲歸鄉,手中沒有分文,我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丈夫盤纏回去,二來把你房錢清理,相煩主人同去講一講價錢 。」 此時賣人殺食,習為常套,全不為異。店主人就應道 :「這個 當得效勞 。」隨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個相熟屠家。這 店中此日剛賣完了,正當缺貨,看宗二娘雖不甚肥,卻也不瘦,一口就許三貫錢。宗二娘嫌少,爭了四貫。屠戶將出錢來,交與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裡邊去。宗二娘道 :「實不相瞞,我 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處,我把這錢去交付與他就來。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 。」屠戶心裡不願,那主人家一力擔 當,方才允許。宗二娘將這四貫錢回到下處,放在桌上,指著說道 :「這是你老娘賣兒子的錢,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 將此做了盤纏歸去,探望婆婆 。」周迪此時魂不附體,臉色就 如紙灰一般,欲待應答一句,怎奈喉間氣結住了,把頸伸了三四伸,卻吐不得一個字,黃豆大的淚珠流水淌出來。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說 :「這樁買賣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罷。 「轉身急走到屠家,對屠戶道:「我殺身只在須臾,但要借些 水來,淨一淨身子,拜謝父母養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後死於刀下未遲 。」屠戶見他說得迂闊,好笑起來道:「到好個愛潔 淨的行貨子 。」隨引入裡面,打起一缸清水,淨了浴,穿起衣 服,走出店中,討了一幅白紙,取過櫃中寫帳的禿筆,寫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寫罷,走出當街,望著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開這幅紙,讀那祭文。屠戶左右鄰家,及過往行人,都叢住了觀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聲朗誦道:
  惟天不弔,生我孤辰,早事夫婿,歸於周門。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婦道孔愧,勉爾晨昏。不期世亂,干戈日尋,外苦國壞,內苦家傾。姑命商販,利乏蝸蠅。僑寓維揚,寇兵圍城,兵火相繼,禾黍勿登。羅雀掘鼠,玉粒桂薪,殘命頃刻,何惜捐生。得資路費,千里尋親,子既見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臨,姑壽無算,夫祿永臻。重諧伉麗,克生寧馨。嗚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鑒此,干戈戢寧。凡遭亂死,同超回輪。
  讀罷,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聽他不出,不知為甚緣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這幅紙遞與屠戶道 :「我丈夫必然到此來問,相煩交與,教他作速歸家,莫 把我為念 。」屠戶道:「這個當得。」接來放過一邊。眾人聽 了,方道:「原來是丈夫賣來殺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脫衣就戮,面不改色。屠戶心中雖然不忍,只是出了這四貫錢,那裡顧得甚麼,忍住念頭,硬著手將來殺倒,劃開胸膛,刳出臟腑,拖出來如斲豬羊一般。須臾間,將一個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後人有詩云:
  夫婦行商只為姑,時逢陽九待如何。
  可憐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無。
  原來楊行密兵馬未到揚州,先有神仙題詩於利津門上道:
  劫火飛灰本姓楊,屠人作膾亦堪傷。
  杯羹若染洪州婦,赤縣神州草盡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殺之後,天地震雷掣電,狂風怒號,江海嘯沸,凡買宗二娘肉吃者,七竅流血而死。揚州城內城外,草木盡都枯死,到此地位,只見:
  長江水圂水清,崑崙山掩無色。芍藥欄前紅葉墜,瓊花觀裡草痕欹。芳華隋苑,一霎離披;選勝迷樓,須臾灰燼。古墓都教山鬼嘯,畫轎空有月華明。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迪在下處不見妻子回來,將房門鎖了,走出店門首張望,口裡自言自語道 :「如何只管不來了。」店主人看見問 道 :「你望那個?」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 呀!你娘子方才說,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你盤纏歸家,央我同到屠戶家,講了價錢,將錢回來,交付與你,便去受殺了。
  難道你不曾收這四貫錢麼?」周迪聽了話,嚇得面如土色,身子不動自搖,說道 :「不,不,不,不信有這事!」店主人說: 「難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時,你走到市上第幾家屠戶,去問就 是了 。」周迪真個一步一跌的趕去,挨門數到這個屠家,睜眼 仔細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斷在肉台盤上,目睜口張,面色不改。周迪叫聲 :「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兒裡是老鸛彈 牙,身兒上是寒鴉抖雪,放聲慟哭道 :「我那妻嚇!你怎生不 與我說個明白,地葫蘆提做出這個事來 。」屠戶聽了,便取出 這幅祭文付與道 :「這是令正留付與你的,教道作速歸去,莫 把他為念 。」周迪接來看了,一發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見哭 得慘切,都立停住了腳問其緣故。周迪帶著哭,將前情告知了眾人。又討這幅祭文來看,內中有通文理的贊歎道 :「好個孝 烈女娘,真個是殺身成仁 。」有的對屠戶道:「既然是這樣一個烈婦,你就不該下手了 。」眾人又勸周迪道 :「你娘子殺身成就你母子,自然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遺言,急急歸去,休辜負他這片好念 。」周迪依言謝了眾人,把這紙祭 文藏好,走轉下處,見了店主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管哭。
  主人勸住了,走入房中,和衣臥倒。這一夜眼也不合,尋思歸計,只是怎的好把實情告訴母親。
  次日將房錢算還主人。主人說道 :「你娘子殺身東西,是 苦惱錢,我若要你的,也不是個人了 。」周迪謝了他美意,胡 亂買了些點心吃了,打個包裹;作別主人,離了揚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饑,腳步又懶,行了一日,只行得五六十里。
  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前不著村,向不著店,心裡好生慌張,那時只得掙扎精神,不顧高低,向前急走。遠遠望見一簇房屋,只道是個村落,及至走近,卻是一所敗落古廟,門窗牆壁俱無,心裡躊躕道 :「前去不知還有多少路方有 人家,倘或遇著個歹人,這性命定然斷送,不如且躲在廟中,過了這宵,再作區處 。」走進山門,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 在地上,磕頭道 :「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難歸家,錯 過宿處,權借廟中安歇,望神道陰空庇佑則個 。」祝罷,又磕 個頭,走起來,四面打一望,只見一張破供桌在神櫃傍邊,暗道 :「這上面倒好睡臥。」走出殿外,扯些亂草,將來抹個乾 淨,爬上去,把包裹枕著頭兒,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著餓走了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頭就熟睡了。一覺醒來,卻有二更天氣,那時翻來覆去,想著妻子殺身的苦楚,眼中流淚,暗道:
  「我夫妻當日雙雙的出門,那知弄出這場把戲,撇下我孤身回, 盤纏又少,道路又難行,不知幾時才到,又不知母親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還未可必。萬一有甚山高水低,單單留我一身,有何著落,終須也是死數 。」愈想愈慘,不覺放聲大哭。正哭之間,忽聽得殿後有人叫將出來。周迪吃了一驚,暗道:
  「半夜三更,荒村古廟,那得人來?此必是劫財謀命的,我這番決然是個死了 。」心裡便想,坐起身來,暗中張望,只見一 個人,身長面瘦,角巾野服,隱士打扮,從殿後走出,他說:
  「半夜三更,這荒村破廟,甚麼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應。那人道 :「想必是個歹人了,叫小廝們快來綁去送官。 「周迪著了急,說道:「我是過往客人,因貪走路,錯了宿處, 權在此歇息,並非歹人,方便則個 !」那人道:「既是行客,為甚號哭?」周迪道 :「實不相瞞,有極不堪的慘事在心,因 此悲傷。不想驚動閣下,望乞恕罪 !」那人道:「你有甚傷心之事,可實實說來,或者可以效得力的,當助一臂 。」周迪聽 了這些話,料意不是歹人,把前後事細訴一遍。說罷,又痛哭起來。那人道 :「原來有這些緣故,難得你妻子這般孝義,肯殺身周全你母子。只是目今盜賊遍地,道涂硬阻,甚是難行。
  你孤身獨行,性命難保,我看孝婦分上,家中有一頭牲口,遇水可涉,遇險可登,日行數百里,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見何如?」周迪聽了,連忙跳下供桌,拜謝道 :「 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於何處,你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 :「這個廟乃三閭大夫屈原之 祠,我就是他的後裔,世居於此,奉侍香火。適來聞得哭聲,所以到此看覷。你住著,待我去帶馬來 。」道罷,自殿外去了。 不一時,只聽見那人在外邊叫道 :「牲口已在此,快來上 路 。」隨聞得馬嘶之聲,周迪拿起包裹,奔至山門,見一匹高 頭白馬,橫立門口。周迪不勝歡喜道 :「多承厚情,自不消說 起。只是沒有人隨去,這馬如何得回?」那人道 :「這馬自能 回轉,不勞掛懷 。」周迪跳上馬,將包袱掛在鞍?,接過絲韁, 那人把馬一拍,喝聲「走」,那馬縱身就跑,四隻蹄,分明撒鈸相似。周迪回頭看時,離廟已遠,那人也不見了,耳根前如狂風驟雨之聲。心中害怕,伏在鞍上,合眼假寐。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聞得曉鍾聲響,雞犬吠鳴,抬頭看時,約莫五更天氣,遠望見一座城池.如在馬足之下。暗想道 :「前面不知是 何州縣 。」霎眼間已至城下,舉目觀看,彷彿是洪州風景,心 中奇怪。此時城門未啟,把馬帶住,等候開門。須臾間,要入城做買賣的,漸漸來至,人聲嘈雜,仔細聽時,正是家鄉聲口,驚訝道 :「原來已到家了,馬真乃龍駒也。」一回兒城門開了, 那馬望內便走,轉彎抹角,這路徑分明是走熟的一般。行到一個所在,忽已立住了。此時天色將明,周迪仔細一覷,卻便是自家門首,心中甚喜。跳下馬來敲門,只見母親樂氏,同著舅 母馮氏,一齊開門出來,看見說道 :「呀!兒子你回來了。」 再舉眼看了一看,問道 :「媳婦在那裡,如何不見?」周迪聽 說媳婦二字,心中苦楚,勉強忍住,拿著包裹,說道 :「且到 裡面去細說 。」
  走到中堂,放下行李,先拜了馮氏,然後來拜母親。周母又問 :「媳婦怎不同歸?」周迪一頭拜,一頭應道:「你媳婦已去世了。」這句話還未完,已忍不住放聲慟哭。周母道:「且莫哭,且說媳婦為甚死了?」周迪把從前事訴與母親,又取出錢來道:「這就是媳婦賣命之物。」周母哭倒在地,馮氏也不覺涕淚交流。周迪扶起母親,周母跌足哭道 :「我那孝順的 媳婦兒,原來你為著我送了性命,卻來報知道 。」周迪驚訝道: 「他怎地來報母親?」周母停了哭,說道:「昨日午間,因身 子疲倦,靠在桌上,恍恍惚惚,似夢非夢的見媳婦走來,對我拜了兩拜,說 :『婆婆,媳婦歸來了。你兒子娶了一個不長不 短,不粗不細,粉骨碎身的偏房,只是原來的子舍。你兒子生了一個孩子,又大又小,又真又假,蓬頭垢面,更不異去日的周郎。』說罷,霎時間清風一陣,有影無形。要認道是夢,我卻不曾睡著;要不認是夢,難道白日裡見了鬼。心中疑惑,一夜不曾合眼。不想卻是他陰靈來報我 !」周迪道:「原來娘子 這般顯靈 。」馮氏道:「常言生前正直,死後為神。現在雖受 苦惱,死後自然往好處去了 。」周母又懊悔昔日逼他出去,弄 做一場沒結果,將頭在壁上亂撞,把拳在胸前亂捶,哭道 :「 媳婦的兒,通是我害了你也 。」周迪抱住道:「母親,你就死 也報不得媳婦,可憐媳婦死又救不得母親,卻不辜負了媳婦屠身報姑一片苦心 。」馮氏也再三苦勸。
  此時天已大明,裡邊只顧啼啼哭哭,竟忘了門外騎來馬匹。
  只聽門前人聲鼎沸,嚷道 :「這是何處廟堂中的泥馬,卻在這 裡,還是人去抬來的,還是年久成精走來的 !」驚動周迪出來 觀看,嚇得伸出了舌頭縮不入去,說道 :「原來昨夜乘的是個 神馬。可知道三個時辰,揚州就到了洪州。那說話的,正是那三閭大夫顯聖了 。」即向空拜道:「多謝神明憐憫我妻孝烈, 現身而諭,送我還家養母。後日干戈寧靜,世道昌明,當赴殿庭叩謝呵護之恩 。」拜罷起來。眾人問其緣故,周迪先說宗二 娘殺身,後說三閭大夫顯聖,將神馬送歸的事,細述一遍。眾人齊稱奇異,有的道 :「只是這個泥馬,如何得去?」周迪道: 「不打緊,待我抬入家中供養,等後日道路太平時,親送到廟 便了 。」即央了幾個有力後生來扛抬,這馬恰像似生下根的, 卻搖不得。又添了若干的人,依然不動。內中一人說道:此必神明要把孝婦的奇績昭報世人,所以不肯把這馬到家裡去。如今只該先尋席篷,暫蔽日色,然後建個小停供養,可不好麼?
  「從人齊聲稱是。有好善的,連忙將席篷送來遮蓋。這件事頃 刻就傳遍了洪州城。不想過了一夜,到次早周迪起來看時,這匹泥馬已不見了,那席篷旁邊,遺下一幅黃紙,急取來看,上面寫了兩行字道:
  孝婦精誠貫日明,靡軀碎首羽鴻輕。
  神駒送子承甘旨,知古應留不朽名。
  看罷,又向空拜了兩拜,即忙裝塑起三閭大夫神像,並著神馬,供養在家,朝夕祀拜,盡心侍奉母親,亦不復娶後妻。
  常言道 :「聖誠可以感格天地。」這宗二娘立心行孝,感 動天庭,上帝以為為姑殺身,古今特見,敕封為上善金仙,專察人間男婦孝順忤逆之事。那孝順的幢幡寶蓋迎來,生於中華善地;忤的罰他沉埋在黑暗刀山,無間地獄。這一派公案,都是上善金仙掌管。上善金仙追念婆婆恩深義大,護佑他年到一百三十歲。周迪亦活至一百十歲。母子兩人,無疾而逝。臨終之時,五星燦爛,祥雲滿室,異香遍城,合洪州的人,無不稱道這是宗二娘至孝格天之報。詩云:
  孝道曾聞百行先,孝姑千古更名傳。
  若還看得周家婦,瀉倒黃河淚未乾。

第十二回   侯官縣烈女殲仇
梁山感幻妻,痛哭為之傾。
  金石忽塹開,都繇激深情。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超然若流星。
  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
  十步兩躦躍,三呼一交兵。
  斬首掉國門,蹴踏寺藏行。
  豁此伉儷憤,燦然大義明。
  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
  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榮。
  淳於免詔獄,漢王為緹縈。
  津妾一棹歌,脫父於嚴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讓斬空衣,有心竟無成。
  要離殺慶忌,壯夫所素輕。
  妻子亦何辜,焚之買虛聲。
  豈如東海婦,事立獨揚名。
  這首詩,乃李太白學士,因當時東海有婦人,為夫報仇,白晝殺人都市,羨其勇烈而作。其間引著緹縈豫讓等幾個古人的事跡,分明說男子不如婦女的意思。此言雖非定論,然形容此婦,十步兩躦躍,三呼一交兵之句,無異楚霸王喑啞叱?,千人自廢的景狀,令人毛骨竦然。比著斬空衣的豫讓,真不可同日而語。但稱東海有勇婦,又說學劍越處子,可見此婦素有勇力,又會武藝,故敢與男子格鬥。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藝,膽氣精壯,若又逞著忿怒,這殺人的事,常要做出來,所以還未足為奇。如今在下說一個嬌嬌怯怯,香閨弱質,平日只會讀書寫字,刺繡描花,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也與丈夫報仇,連殺十數餘人。比東海勇婦,豈不更勝一籌?這樁故事說出來時,直教:
  貞娘添正氣,淫漢退邪心。
  說話宋朝靖康年間,威武州侯官縣,有個土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樞。生得風姿美好,才學超群。早年喪母,其父董梁秀才,復娶繼母徐氏。董昌到十四歲上,父親又一病去世。本來沒甚大家私,薄薄有幾畝田產,止堪供稠粥膏火。爭奈徐氏貪食性懶,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雖以繼母看待,心中卻不和睦。徐氏只倚著晚娘名分,做出許多惡狀。董昌無可奈何,遠而敬之,一味苦功讀書。卻好服滿,遇著歲考,應去童子試,便得領案入泮。那時豪家富室爭來要他為婿。董昌自想是個窮儒,繼母又不賢慧,富家女子,習成驕傲,倘或兩不相下,爭論是非,反為不美,為此都不肯就。只情願覓詩禮人家為婚,方是門當戶對。這也不在話下。
  大凡初進學的秀才,廣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課其文藝,申報宗師,這也是個舊例。其時侯官教諭姓彭名祖壽,號古朋,乃是仙浪人,雖則貢士出身,為人卻是大雅。新生贄儀,聽其厚薄,不肯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徵索,因此人人敬愛。其年彭教諭六十八歲,眾新生道,已近古稀,各湊小分奉賀。彭教諭乘著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個故人來相訪。此人是誰?覆姓申屠,名虔,別號退翁,長樂人氏。原是個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進,因累試不第,又見六賊亂政,百姓受苦,四方盜賊叢生,干戈侵擾,無有虛日。知得時事不可為,遂絕意取進,寄性山水,做個散人。與彭教諭通家相好,物來訪問。相見已畢,就請登筵。申屠虔年紀又長,且是遠客,遂坐了首席。佳賓賢主,杯觥酬酢,十分歡洽。
  飲酒中間,申屠虔偏將少年秀才來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諭取他月考文字來看。你道他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來申屠虔當年結髮生下一兒一女,兒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妻喪,也不續娶,自己撫育這兩個子女。此時女兒年已一十六歲,天生得柳葉眉,櫻桃口,粉捏就兩頰桃花,雲結成半彎新月;縷金裙下,步步生蓮,紅羅袖中,絲線帶藕。且自幼聰明伶俐,真正學富五車,才通二酉。若是應試文場,對策便殿,穩穩的一舉登科,狀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幘,穿不得道袍,埋沒在粉黛叢中,胭脂隊裡。希尹一般也有才學,只是穎悟反不及妹子。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然孟光雖有德行,卻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無雙,人間絕少。
  申屠虔酷愛女兒才學,所以親朋中來求婚的,一概不許,直要親眼選個好對頭,方許議婚。不道來訪彭教諭,湊巧遇著款待眾秀才,從中看中了董昌,為此討他文字來看。他本來原是高才,眼中識寶,看見董昌才稱其貌,欲將希光許嫁與他。當晚剪燭再酌,忽然明倫堂上一聲鵲噪,又一聲鴉鳴。彭教諭道:
  「黃昏時候,那有鴉鳴鵲噪之事,甚是可怪 !」申屠虔笑道:
  「從來鵲噪非喜,鴉嗚不兇,凶吉事情,這禽鳥聲音,何足計 較。不揣口吟一對聯,若這新秀才中,接口對出者,決定他年連中三元 。」彭教諭點頭應道:「如此極妙。」申屠虔即出一 聯道:
  鵲噪鴉鳴,凶非凶,吉非吉。總不若岐山威鳳,鳳舞鸞翔。
  眾秀才一個也對不出,獨有董昌對道:
  朱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卻何如洛水靈龜,龜登龍擾。
  眾秀才一齊稱快,彭教諭也道他才調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雖則稱賞,細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實不祥。龜至於登,龍至於擾,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與希光果是一對,不信陰陽,不取讖語,便也不妨。若錯過此姻緣,總然門當戶對,龜鶴夫妻,決非雙璧。便於席上請教諭作伐,成就兩家之好。董昌聽見教諭稱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詩禮之家,滿口應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個好婿,並不要納聘下禮, 只教選定吉日良時,竟來迎娶便了。董秀才一錢不費,白白裡應定了一房親事,這場喜事,豈非從天降下。正是:
  只憑一對作良媒,不用千金為厚聘。
  當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歸長樂,整備嫁女妝奩。那知兒子希伊,年紀才得二十來歲,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
  他料天下必要大亂,不思讀書求進,情願出居海上,捕魚活計,做個煙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卻向平之願,自去效司馬遨遊,為此一憑兒子作主,毫不阻當。希尹置辦了漁家器具船隻,擇日遷移。希光乃作一詩與哥哥送行,詩云: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
  往來瀟酒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
  霧裡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
  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希尹看了贊道 :「好詩,好詩!但我已棄去筆硯,不敢奉 和了 。」他也不管妹子嫁與不嫁,竟攜妻子遷居海上去了。看 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個姪女,年紀止長希光兩歲,嫁與古田醫士劉成為繼室。平日與希光兩相樣愛,勝如同胞,聞知出嫁,特來相送。至期董秀才準備花花轎子,高燈鼓吹,喚起江船,至長樂迎娶。他家原臨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傳有口寶劍,掛在?上,希光平日時時把玩拂拭。及至娶親人已到,尚是取來觀看,戀戀不捨。申屠虔見女兒心愛,即解來與他佩在腰間,說道 :「你從來未出閨門,此去有百里之 遙,可佩此壓邪 。」希光喜之不勝,即拜別登轎下舟。申屠虔 親自送女上門。希光下了船,作留別詩一首云: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
  岸鳴楸葉雨,江醉蓼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
  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閩州。
  雖吟了此詩,舟中卻無紙筆,不曾寫出。到了郡中,離舟登轎,一路鼓樂喧天,迎至董家。教諭彭先生是大媒,紗帽圓領,來赴喜筵。新人進門,迎龍接寶,交拜天地祖宗,三黨諸親,一一見禮。獨有繼母徐氏,是個孤身,不好出來受禮。董秀才理合先行道達一聲,因懷了個次日少不得拜見的見識,竟不去致意,自成禮數。徐氏心中大是不悅,也不管外邊事體,閉著房門,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飲至夜闌方散。申屠虔又入內房,與女兒說道 :「今晚我借宿彭廣文齋中,明日即 歸,收拾行裝,去游天台雁岩,有興時,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處,便留在彼,也未可知。為婦之道,你自曉得,諒不消我吩咐,但須勸官人讀書為上 。」希光見父親說要棄家遠去, 不覺愀然說道 :「他鄉雖好,終不如故里,爹爹還宜早回。」 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兒女子所知 。」道罷相別。董昌送客之 後,進入洞房。一個女貌兼了郎才,一個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曉得撩雲撥雨;申屠姐及笄之後,還未請蝶浪蜂狂。這起頭一宵之樂,真正:
  占盡天下風流,抹倒人間夫婦。
  到次早請徐氏拜見,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來。大抵嫡親父母,自無嫌鄙。徐氏既係晚娘,心性多刻,雖則托病,也該再三去請。那董昌是個落拓人,說了有病,便就罷了,卻像全然不作準他一般。徐氏心中一發痛恨,自此日逐尋事聒噪,捉雞罵狗。申屠娘子,一來是新媳婦,二來是知書達禮的人,隨他亂鬧,只是和顏悅色,好言勸解,不與他一般見識。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結拜幾個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們一般也開筵設席。遇著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針,重九登高,妝飾打扮,到處去搖擺。當日董梁在日,諸事憑他,手中活動,所以行人情,趕分子,及時景的尋快活。輪到董昌當了家,件件自己主張,銀錢不經他手,便沒得使費,只得省縮。
  十姊妹中,請了幾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遠日疏,漸漸冷淡。過了幾年,卻不相往來,間或有個把極相厚的,隔幾時走來望望。及至董昌畢婚之後,看見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卻單單獨自沒瞅沒睬,想著昔年熱鬧光景,便號天號地的大哭一場。
  董昌頗是厭惡,只不好說得。
  時光迅速,董昌成親早又年餘,申屠娘子,已是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產下一兒。少年夫婦,頭胎便生個兒子,愛如珍寶,惟徐氏轉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尋事與董昌嚷鬧,董昌避了出去。沒對頭相罵,氣忿忿坐在房中。只見一個女人走將入來,舉眼看時,不是別個,乃是結拜姐姐姚二媽。嘗言恩人相見,分外眼青。徐氏一見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道:
  「姐姐,虧你撇得下,足足裡兩個年頭不來看我了,今日甚麼 好風吹得到此 。」姚二媽道:「你還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腳 痛了年餘,才醫得好。因勉強走動了,還常常發作。近時方始痊癒,為此不能夠來看你,莫怪,莫怪 !」徐氏道:「原來如 此,這卻錯怪你了 。」取過椅兒請他坐下。 姚二媽袖中摸出兩個餅餌遞與道 :「昨日我孫兒週歲,特 地送拿雞團與你嚐嚐 。」徐氏接來放過,說道:「好造化,又 有孫兒週歲了 。」又歎口氣道:「你與我差不多年紀,卻是兒 孫滿堂,夫妻安樂。像我這鰥寡孤獨,冰清水冷,真是天懸地隔 。」說還未了,兩淚雙垂。姚二媽道:「阿呀!我聞得昌官 人已娶了娘子,你現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巴得昌官人一朝發達,怕繼母不封贈做老夫人,老奶奶,還有甚不足意,自討煩惱 。」徐氏道:「不說不知,當初我進董家門來,昌官還只 得三四歲,也虧我撫養成人。如今成人長大,不看我在眼裡。
  就是做親大禮,也不請我拜見。每日間夫妻打伙作樂,丟我在半邊,全然不睬。不要說別樣,就是飲食小事,他夫妻兩口,大魚大肉,我做娘的,只是一碗莧菜湯,勉強下飯。間或事忙,連這粗茶淡飯,常至缺少。真個是前人田地,後生世界,孤孀寡婦,好不苦惱 !」言罷拍台拍凳,放聲大哭。驚得申屠娘子, 走將出來勸解,卻也不知緣故。見姚二媽在坐,又偷忙敘話,問姓張姓李,與昌官人家何親何眷。姚二媽一頭答應,兩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忖道 :「世間乍有這般女子,若非天 仙織女轉世,定是月裡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裡怎生樣修得到,今世受用如此絕色,只怕他沒福消受,到要折了壽算。」
  這婆子方才驚訝,那知冤家湊巧,適當董昌從外直走進來。
  見姚二媽與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攪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間這場悶氣在肚,正沒處消豁,又見如此模樣,不覺大怒,罵道 :「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門。你是何人,在我家說長道短, 若得不和睦。可知有你這歪老貨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別氣,如今一發啼啼哭哭的,成甚麼規矩 。」姚二媽也變色說道: 「你做秀才的好不達道理,凡事也須要問個來歷,卻如何便破 口罵人。我好意來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過,故此啼哭,與 我甚麼相干。你不說自己輕慢晚娘,反說別人搬弄不睦 。」董 秀才聽了,激得怒從心上起,罵道 :「老賤人,這個話難道不 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臉兩個漏風巴掌。徐氏連忙來勸,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勸解姚二媽出門,又勸解丈夫在徐氏面前,陪個不是,方得息了一場鬧吵。
  這一番口舌,不打緊,正是:
  飽學書生垂命日,紅顏俠女斷頭時。
  這姚二媽原是走千門踏萬戶,慣做寶山的喜蟲兒。乘便賣些花朵,?些金珠首飾,忙裡偷閒,又捱身與人做馬泊六,是個極不端正的老潑賊,被董秀才打了兩個巴掌,一來疼痛,二來沒趣,心中惱道 :「無端受這酸丁一場打罵,須尋個花頭擺 布他,方消得此恨 。」一頭走,一頭想,正行之間,遠遠望見 一個熟人走來。這婆子心裡忽然撥動一個惡念,說 :「若把那 人奉承了這人,定然與我出這一口氣 。」打定主意,走上一步, 去迎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樣人物?原來此人喚做方六一,家私巨方,謀幹如神,專一交結上下衙門人役,線索相通。又糾連閩浙兩廣亡命,及海洋大盜,出沒彭湖,殺人劫財,不知壞了多少人的性命。卻又販賣違禁貨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體,無一不為。更兼還有一樁可恨之處,若見了一個美貌婦女,不論高門富室,千方百計,去謀來奸宿。至於小家小戶,略施微計,便占奪來家。姦淫得厭煩了,又賣與他人,也不知破壞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應,遠近聞名,人人畏懼,是一個公行大盜,通天神棍。姚二媽平日常在他家走動,也曾做過幾遍牽頭,賺了好些錢財,把他奉做家堂香火。
  這時受了董秀才的氣,正想要尋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這個殺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氣到了。
  當下方六一見了姚二媽,滿面撮起笑來,問道 :「二媽, 何故兩日不到我家來走走?今日為何紅了半邊面皮,氣忿忿,骨篤了嘴,不言不語,莫非與那個合口嘴麼?」這婆子正要與他計較,卻好被他道著經脈,便扯到一個僻靜處,把適來董秀才毆辱緣故,細細告訴一遍。方六一帶著笑道 :「如此說來, 你卻吃了虧哩 。」姚二媽道:「便是無端受了這酸丁一場嘔氣,又還幸得他娘子極力解勸,不曾十分吃虧 。」方六一道:「這 樣不通道理的秀才,卻有恁般賢慧老婆 。」姚二媽道:「賢慧 還是小事,只這標緻人物,卻是天下少的 。」方六一驚道:「 你且說他是如何模樣?」姚二媽道 :「那顏色美麗,令人一見 銷魂,自不消說。只這一種娉婷風韻,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雖在風月場中走動,只怕眼睛裡從不曾見這樣絕色的少年婦人 。」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縣有恁般絕色,可惜埋 沒在酸丁手裡。二媽,可有甚法兒,教我見他一面,也叫作眼見希奇物,壽年一千歲 。」姚二媽笑道:「見他也沒用,空自 動了虛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這酸丁,收拾這娘子,供養在家,親親熱熱的受用,這便才是好漢 。」方六一聽罷,合掌念一聲 阿彌陀佛 :「謀人性命,奪人妻子,豈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 不消氣的,且到我家吃杯紅酒,散一散懷抱罷 。」姚二媽道: 「原來六一官如今吃齋念佛了,老身卻失言也。」六一笑道: 「你這婆子,心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 便恁般亂叫。況他又是個秀才,須尋個大題目,方能扳得他倒。
  「遂附耳低言道:「這樁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種下根基,等 待他落了我套中,再與你商量後事。做得成時,不要說出了你的氣,少不得我還要重重相酬 。」這婆子聽了,連聲喝采道: 「如此妙計,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 事,歸時即便佈置起來。明日你早到我家來,再細細商議 。」 姚二媽應諾,各自分手。正是:
  繼母生猜恨禮疏,虔婆懷怨構風波。
  陰謀欲攘紅顏婦,斷送書生入網羅。
  且說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門到學中會文,只見一人捧著拜匣走入來,取出兩個柬貼遞上。董昌看時,卻是一個拜貼,一個禮貼,中寫著 :「通家眷弟方春頓首拜。」禮貼開具四羹四 果,縐紗二端,白金五兩,金扇四柄,玉章二方,鬆蘿茶二瓶,金華酒四壇。董昌不認得這個名字,只道是送錯了,方以為訝。
  外面三四個人,擔禮捧盒,一齊送入,隨後一人頭頂萬字頭巾,身穿寬袖道袍,乾鞋淨襪,擴而充之,踱將進來。董昌不免降階相迎,施禮看坐。這人不是別人,便是方六一這廝。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羨睦州豪傑方臘以妖術誘眾,反於幫源洞,僭號建元。既與同姓,妄意認為一宗,取名方春,見臘後逢春之意,欲待相時行事,大有不軌之念。當下坐定,董昌開言道 :「小弟從不曾與台丈有交親,為甚將此厚禮見賜,莫非 有誤?」方六一道 :「春雖不才,同與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 謂不是交親。弟此來一為敬仰高才絕學,庠序聞名,定然高攀仙桂,聯捷龍門。自今相拜以後,即為故交,日後便好提拔。
  二則前日姚二媽鬧宅,唐突先生,實為有罪。姚二媽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聯,方春代為負荊,敢具此薄禮請罪,萬祈海涵。
  「說未了跪將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時小言,何足介意, 這厚禮斷不敢受 。」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見棄小弟了。 「董昌推讓再四,方六一堅意不肯收回,叫小廝連盒放下,起 身作辭竟去。董昌年少智淺,見他這般勤殷,只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絕少盤盒進門,見此羹果銀紗等物,件件適用,想來受之亦無害於理。即喚轉使人,也寫個通家眷弟的謝帖,打發去了。
  申屠娘子問道:「適來何人,是何相知,如送如此厚禮?
  「董昌將名帖送與觀看,說道:「此人從無一面,據他說,姚 二媽是其姨娘,因前日費口一番,特來代他請罪,二則慕我文才,要結識做個相知,為此送這些兒禮物 。」申屠娘子聽了,搖首道 :「此事來得蹊蹺,不可不察。」董昌道:「娘子何以 見知?」申屠娘子道 :「當今世情,何人不趨炎附勢,見兔放 鷹,誰肯結交窮秀才。且又素不識面,驟致厚禮,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媽不過小言,又無深怨,此人即係兩姨之子,也何消他來代為請罪,可疑者二。況君子不飲盜泉這水,豈可輕易受人之物?」董昌笑道 :「娘子忒過慮了,自來有意思的人,嘗 物色英雄於塵埃中,豈可以世情起見,一概抹殺好人。我看此人情辭誠篤,料無他意,不必疑心 。」申屠娘子道:「我雖過 慮,官人也休過信 。」董昌道:「這個我自理會得。」到次日, 也備幾件禮物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書文手卷詩扇之類。
  方六一盡都收了,留住便飯。董昌力辭,那裡肯放,只得領情。
  名雖便飯,實則酒筵,方六一慇懃相勸,盡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媽又到董家陪小心,稱不是,一笑釋然。
  自來讀書人最好奉承,董昌見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認定是個好人,交無猜慮,日親日近,竟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時饋禮請酒,自己也常來尋問董昌。他的念頭,希翼撞見申屠娘子一面,看其姿色果是如何。那知這娘子無事不出中堂,再無由遇見。那姚二媽既捱身入門,也不嘗來攀談閒話,賣些花朵,趨奉申屠娘子,博他歡喜。及至背後向著徐氏,卻又冷言冷語的挑唆,徐氏一發痛恨兒子,巴不得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與董秀才往還數月,卻沒個機會下手害他。一日聞得泉州獲了大伙海盜,那為頭的渾名扳倒天,與方六一原是一黨。六一知得這個消息,帶了若干銀子,星夜趕到泉州,尋相知衙役,到監門上用了些錢鈔,進去探問。那班強盜見方六一來看覷,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六一道 :「我專為此而來, 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眾盜道 :「初解到時,太爺因事忙, 即下了獄,隨後又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審問 。」六一道 :「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學 中,有個董秀才,久有異志,也結交四方豪傑,乘時欲圖大事,官府漸漸也多曉得了。到審問時,眾口一辭,竟招稱董昌是謀主,糾結閩浙兩廣亡命,陰謀不軌。我等皆其莊佃,因威逼為非。拼些銀兩,買上告下,求當案孔目,將董昌裝了頭,眾兄弟只做脅從。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師,營謀個恤刑御史前來,開招釋放,可不好麼?」扳倒天道 :「若得如此,便 是再生父母了 。」方六一又留銀兩與他們使費,急回威武來布 置。扳倒天把這話通知眾盜,及至審問,一口咬定董昌主謀,陰圖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決無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係眾盜招扳,須拿來面質,才見真偽。又恐差捕 覆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關提,州中轉行侯官縣拘解。這知縣相公,是蔡京門下人,又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方六一自泉州歸時,先使人吹風到大尹耳內,說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結納匪人。又假捏地方鄰里人,具個公呈,說董昌日與異言異服外方人往來,行蹤詭秘,舉動叵測。大尹見此呈與前言暗合,大是驚駭。方待拘問,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處相符,更無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道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飛來報知,六一吩咐 :「連婦女都要到官,待我來解 勸,方才釋放 。」差人受了囑托,竟奔董昌家來,分一半人將 前後把住,其餘盡趕入去,將夫妻子母,並兩個童僕,俱是一條索子扣住。這場大禍,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靂,不知從何而起。
  問著差人所犯何事,卻又不肯說,只言到縣便知。扯扯拽拽,擁出門去。申屠娘子雖有智識,一時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計較。無可奈何,抱著兒子,只得隨行。徐氏大哭大罵道:
  「這個逆賊,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裡,如今不知做下甚麼犯法事體,連累我出乖露醜,引動鄰里間都來觀看 。」 差人方待帶著董昌等要行,只見遠遠一個人走來。董昌望去,認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 :「六一兄,快來救我!」方六 一趕近前看了,假意失驚道 :「為甚事體,恁般模樣?」董昌 道 :「連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叩問公差又不肯說。」方六一 道 :「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 地救得我,決不忘恩 。」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從容 商議 。」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禮,偷眼覷看,果然天姿 國色。暗想便拼用幾萬兩銀子,與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
  禮罷,對差人道 :「列位差公,且入家裡來,在下有一言相懇。 「差人嚷道:「去罷了,有甚話說。」方六一道:「列位何消 性急。我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說得沒理,去也未遲 。」眾 人依言,復帶入家中。方六一道 :「董相公是讀書人,縱有詞 訟,不過是戶婚田土,料必不是甚麼謀叛大逆,連家屬都要到官。待我送個薄東,與列位買杯酒吃,求做個方便,且慢帶家屬同去,全了斯文體面 。」遂向袖中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四 兩重。差人俱亂嚷道 :「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吩咐來的,我們 難道到擔個得錢賣放的罪名。況且事體重大,你若從中打乾,恐怕也不得乾淨 。」方六一又道:「誰無患難,誰無朋友,便 累及我,也說不得了 。」又向袖中將二兩多銀子,並作一包, 送與說 :「我曉得東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邊只有這些, 胡亂收了,後日再補 。」差人還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 個道理在此,如今先帶董相公去見,若不提起要家屬,大家混過。如或必要,再來帶去,也未為遲 。」眾人方才做好做歹, 將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牽著董昌到縣裡去。看官,你道方六一為甚教差人又做出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見申屠娘子,果是怎樣姿色,乘著這個機會,逼迫來相見一面。二則假意於中出力周全,顯見他好處,使人不疑,以為後日圖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險的奸計。在方六一自道神機妙算,鬼神莫測,正不知上面這空空洞洞不言不語的卻瞞不過。所以俗語說:
  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舉意早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當下差人解至當堂。縣尹說道 :「好秀才,不去讀書,卻 想做恁般大事 。」董昌道:「生員從來自愛,並不曾做甚為非 之事 。」縣尹道:「你的所行所為,誰不知道,還要抵賴。我 也不與你計較,且暫到獄中坐坐,備文申解 。」董昌聞說下監, 不服道 :「生員得何罪,卻要下獄。老父母莫誤信風聞之言, 妄害無辜 。」秀才家不會說話,只這一言,觸惱了縣尹性子, 大怒道 :「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說我妄害無辜,這樣可惡, 拿下去打 。」董昌亂嚷道:「秀才無罪,如何打得。」縣尹愈 怒道 :「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教:「還不拿下。 「眾皂隸如狼虎般,趕近前拖翻在地,三十個大毛板,打得皮 開肉綻,鮮血迸流。縣尹尚兀是氣忿忿的,教發下去監禁。許多差役簇擁做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那裡能夠近身,急忙歸報。把申屠娘子驚呆半晌,白想這樁事沒頭沒腦,若不得個真實緣由,也無處尋覓對頭,出詞辨雪。一面教家人央挽親族中人去查問,一面又教到獄中看覷丈夫。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
  「阿彌陀佛,這逆賊今日天報了。」心中大是歡喜。這也不在 話下。
  且說董昌本是個文弱書生,如何經得這般捶撲,入到牢中,暈去幾遍。睜眼見方六一在旁,兩淚交垂,一句話也說不出。
  方六一將好言安慰,監中使費飲食之類,都一力擔承。暗地卻叮嚀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遞消息。又使差人執假票,揚言訪緝董昌黨羽,嚇得親族中個個潛蹤匿影,兩個僕人也驚走了一個。方六一托著董昌名頭,傳言送語,假效慇懃。姚二媽又不時來偎伴,說話中便稱方六一家資巨富,做人仁厚,又有義氣,欲待打動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要救丈夫,這樣話分明似飄風過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這個毒計。
  申屠娘子想起董門宗族,已沒個著力人,肯出來打聽謀幹;自己父親,又遠遊他處,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 且自來不歷世故,總然知得,也沒相干,自己卻又不好出頭露面。左思右想,猛然想著古田劉家姐夫,素聞他任俠好義,胸中極為謀略。我今寫書一封寄與,教劉姐夫打探誰人陷害,何人主謀,也好尋個機會辨頭,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又想向年留別詩尚未寫出,一並也錄示姐姐,遂取討紙筆寫書云:
  憶出閣判袂,忽焉兩易風霜。老父阿兄,遠遊漁海,鱗鴻杳絕。吾姊復限此襟帶,不得一敘首以申間闊,積懷徒勞夢寐耳。良人佳士,韞櫝未售,滿圖奮翮秋風,問月中仙索桂子。
  何期惡海風波,陡從天降。陷身坑阱,肢體摧傷,死生未保,九閽遠隔,天日無光,豈曾參果殺人耶?董門宗族寥落,更鮮血氣人,無敢向圜扉通問者。想風鶴魂驚,皆鼠潛龜伏矣。熟知姊婿熱腸俠骨,有古烈士風,敢氣奮被發纓冠之誼,飛舸入郡,密察誰氏張羅,所坐何辜。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從此再生之年,皆賢夫婦所賜也。顒望旌懸,好音祈慰。外有出閣別言,久未請政,並錄呈覽。
  書罷,又錄了留別詩,後書難婦女弟希光襝衽拜寄。封緘固密,差了僕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僕人途中遇了個親戚,問起董家事體,說道:「一個秀才,官府就用刑監禁,又要訪拿黨羽,必然做下沒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脫白。」那僕人害怕,也不往古田,復身轉來,一溜煙竟是逃了。
  申屠娘子,眼巴巴望著回音,那裡見個蹤影。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話分兩頭。卻說彭教諭因有公事他出,歸來聞得董昌被責下獄,吃了一驚,卻不知為甚事故。即來見縣尹,詢問詳細,力言董生少年新進,文弱書生,必無此事。這縣尹那裡肯聽,反將他奚落了幾句,氣得彭教諭拂衣而出,遂掛冠歸去。同袍中出來具公呈,與他辯白,縣尹說:「上司已知董生黨眾為逆,尚要連治。諸兄若有此呈,倘究詰起來,恐也要涉在其中。」
  眾秀才被這話一嚇,唯唯而退,誰個再敢出頭。方六一見學官秀才,都出來分辯,怕有變故,又向當案處,用了錢鈔,急急申解本州,轉送泉州。文中備言鄰里先行舉首,把造謀之事證實。方六一佈置停當,然後來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 :「董官 人之事,已探訪的實,是被泉州一伙強盜,招扳在案,行文在本縣緝獲,即今解往彼處審問。聞得泉州太爺極是廉明,定然審豁。我親自陪他同去,一應盤費使用,俱已準備,不必掛念。
  「申屠娘子一時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數合休,解到泉州時,府尹已丁母憂。署印判官看來文,與眾盜所扳暗合,也信以為實,乃弔出扳倒大一干人犯,發堂面質。董昌極口稱冤說 :「生平讀書知禮,與眾人 從不曾識面,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 。」再三苦苦析辨, 怎當得眾盜一口咬定,不肯放鬆。判官聽了一面之詞,喝教夾起來。這一個瘦怯書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只得屈招。又是一頓板子,送下死囚牢裡。方六一隨入看視,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嗚嗚的哭道 :「我家世代 習儒,從不曾作一惡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嘗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個,下此毒手,陷我於死地。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說起。但承吾兄患難相扶,始終周旋,此恩此德,何時能報。
  「方六一道:「怎說這話。你我雖非同氣,實則異姓骨肉,恨 不能以身相代,區區微勞,何足言德 。」董昌又哭道 :「我的性命,斷然不保。但我死後,妻子少幼,家私貧薄,恐不能存活,望乞吾兄照拂一二 。」六一道:「吉人自有天相,諒不至 於喪身。萬一有甚不測,後事俱在我身上,決不有負所托 。」 董昌道 :「若得如此,來世定當作犬馬答報。」道罷,又借過 紙筆,掙起來寫書,與申屠娘子訣別。怎奈頭暈手顫,一筆也畫不動,只得把筆撇下,叮囑方六一寄語,說 :「今生夫妻, 料不能聚首了,須是好好撫育兒子,若得長大成立,也接紹了董氏宗祀 。」一頭說,一頭哭,好生悽慘。方六一又假意寬慰 一番,相別出獄,又回威武。臨行又至當案孔目處,囑付早申行文定案。當案孔目,已受了六一大注錢財,一一如其所囑,以董昌為首謀,眾盜脅從,疊成文卷,申報上司,轉詳刑部。
  這判官道是謀逆大事,又教行文到侯官縣,拘禁其妻孥親屬,候旨定奪。這件事,豈非烏天黑地的冤獄!正是:
  鬼蜮彌天障網羅,書生薄命足風波。
  可憐負屈無門控,千古令人恨不磨。
  再說方六一歸家後,即來回覆申屠娘子,單言被強盜咬實,已問成罪名的話,其餘董昌叮嚀之言,一字不題。申屠娘子初時還想有昭雪之日,聞知此信,已是絕望。思量也顧不得甚麼體面,須親自見丈夫一面,討個真實緣由。但從未出門,不識道路,怎生是好。方在躊躇,那知泉州拘禁家屬的文書已到,侯官縣差人拘拿。方六一曉得風聲,恐怕難為了申屠娘子,央人與知縣相公說方便,免其到官,止責令地鄰,具結看守。那時前後門都有人守定,分明似軟監一般,如何肯容申屠娘子出外。方六一叫姚二媽不時來走動,自不消說。六一一面向各上司衙門打點,勿行駁勘;一面又差人到京師重賄刑部司房,求速速轉詳,約於秋決期中結案。果然錢可通神,無不效驗。刑部據了招文,遂上札子,奏聞朝廷,其略云:
  董昌以少年文學,妄結匪人,潛有異圖。雖反形未顯,而盜證可證。況今海內多事,聖帝蒙塵,亂世法應從重,爰服上刑,用警反側。妻孥族屬,從坐為苛,相應矜宥。群盜劫殺拒捕,歷有確據,豈得借口脅從,寬其文法,流配曷盡所辜,駢斬庶當其罪。未敢擅便,伏候聖裁。
  奏上,奉聖旨,定董昌等秋後處決,族屬免坐。刑部詳轉,泉州府移文侯官縣,釋放董昌妻孥歸家,地鄰方才脫了干係。
  這一宗招詳才下,恰已時迫冬至,決囚御史案臨威武各郡縣,應決罪犯,一齊解至。方六一又廣用錢財,將董昌一案也列在應決數內。申屠娘子知得這個消息,將衣飾變賣,要買歸屍首埋葬。正無人可托,湊巧古田劉家姐姐,聞知董郎吃了屈官司,夫婦同來探問。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央劉姐夫備辦衣棺,預先買囑劊子人等。徐氏聽說兒子受刑,也不覺慘然。到冬至前二日,處決眾囚,將一個無辜的董秀才,也斷送於刀下。其時乃靖康二年十一月初三日也。正是:
  可憐廊廟經綸手,化作飛磷草木冤。
  董昌被刑之後,申屠娘子買得屍首,親自設祭盛殮,卻沒有一滴眼淚。但祝道 :「董郎,董郎,如此黑冤,不知何時何 日,方能報雪 !」正當祭殮之際,只見方六一使人齎紙錢來弔慰。劉成暗自驚訝道 :「方六一是此中神棍大盜,如何卻與他 交往?」欲待問其來歷,又想或者也是親戚,遂撇過不題。殮畢,將靈柩送到烏澤山祖塋墳堂中停置,擇日築壙埋葬。安厝之後,劉成夫婦辭歸。申屠娘子留下姐姐,暫住為伴。
  此時姚二媽媽往來愈勤。一日,姊妹正在房說起父兄遠遊僻處,音信不通的話,只見姚二媽走將入來。申屠娘子請他坐下,那婆子笑嘻嘻的道 :「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相勸,大 娘子休要見怪 。」申屠娘子道:「媽媽有甚話,但說無妨,怎 好怪你 。」姚二媽道:「董官人無端遭此橫禍,撇下你孤兒寡 婦,上邊還有婆婆,家事又淡薄,如何過活?」申屠娘子道:
  「多謝你老人家記念,只是教我也無可奈何。」姚二媽道:「 我到與大娘子躊躇個道理在此 。」申屠娘子道:「媽媽若有甚 道理教我,可知好麼?」那婆子道 :「目今有個財主,要娶繼 室,娘子若肯依著老身,趁此青春年少,不如轉嫁此人,管教豐衣足食,受用一世 。」申屠娘子聞言,心中大怒,暗道 :「這老乞婆,不知把我當做甚樣人,敢來胡言亂語 。」便要搶白 幾聲,又想 :「這婆子日常頗是小心,今忽發此議論,莫非婆 婆有甚異念,故意教他奚落我麼,且莫與他計較,看還有甚話。
  「遂按住忿氣,說道:「媽媽所見甚好,但官人方才去世,即 便嫁人,心裡覺得不安,須過一二年才好 。」那婆子道:「阿 呀!一年二年,日子好不長遠哩。這冰清水冷的苦楚,如何捱得過?況且錯過這好頭腦,後日那能夠如此湊巧 。」申屠娘子道 :「你且說那個財主,要娶繼室?」婆子笑道:「不瞞娘子 說,這財主不是別個,便是我外甥方六一官。他的結髮身故,要覓一個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托老身尋覓,急切裡沒個像得他意的,因此蹉跎過兩年了。我想娘子這個美貌,又值寡居,可不是天假良緣。今日是結姻上吉日,所以特來說合 。」 申屠娘子聽了,猛然打上心來道:「原來就是方六一!他一向與我家慇懃效力,今官人死後,便來說親,此事大有可疑,莫非倒是他設計謀害我官人麼?且探他口氣,便知端的 。」乃 道 :「方六一官,是大財主,怕沒有名門閨女為配,卻要娶我 這二婚人 。」也是天理合該發現,這婆子說出兩句真話道:「 熱油苦菜,各隨心愛。我外甥想慕花容月貌多時了,若得娘子共枕同衾,心滿意足,怎說二婚的話 。」申屠娘子細味其言, 多分是其奸謀。暗道 :「方六一,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原來 是獸心人面。我只叫你闔門受戮,方伸得我官人這口怨氣 。」 心中定了主意,笑道 :「我是窮秀才妻子,有甚好處,卻勞他 恁般錯愛。雖然,我不好自家主張,須請問我婆婆才是 。」婆 子道 :「你婆婆已先說知了。」
  言還未畢,布簾起處,徐氏早步入房,說道 :「娘子,二 媽與我說過幾遍了。一來不知你心裡若何,二則我是個晚婆,怕得多嘴取厭,為此教二媽與你面講。論起來,你年紀又小,又沒甚大家事,其實難守。這方六一官,做人又好,一向在我家面上,大有恩惠。莫說別的,只當日差人要你我到官,若不是他將出銀兩,買求解脫,還不知怎地出乘露醜,這一件上,我至今時刻感念。你嫁了他,連我日後也有些靠傍 。」姚二媽 道 :「我外甥已曾說來,成了這親,便有晚兒子之分,定來看 顧 。」徐氏又道:「還有一件,我的孫兒,須要帶去撫養的。 「姚二媽道:「這個何消說得。況他至親止有一子,今方八歲, 娘子過去,天大家資,都是他掌管。家中偏房婢僕,那個不聽使喚。哥兒帶去,怕沒有人服事 。」申屠娘子又道:「果然我 家道窮乏,難過日子,便重新嫁人,也說不得了,只是要依我三件事 。」姚二媽道:「莫說三件,就是三十件,也當得奉命。 「申屠娘子道:「第一件,要與我官人築砌墳壙,待安葬後, 方才過門;第二件,房產要鋪設整齊潔淨,止用使女二人,守管房門;三來家人老小房產,各要遠隔,不許逼近上房。依得這三件,也不消行財下聘,我便嫁他 。」妙二媽笑道:「這三 件都是小事,待老身去說,定然遵依,不消慮得 。」即便起身 別去,徐氏隨後相送出房。詩云:
  狂且漁色謀何毒,孤嫠懷仇志不移。
  奮勇捐軀伸大義,剛腸端的勝男兒。
  不題姚二媽去覆方六一。且說劉家姐姐,當下見妹子慨然願嫁方六一,暗自驚訝道 :「妹子自來讀書知禮,素負志節, 不道一旦改變至此 。」心下大是不樂。姚婆去後,即就作辭, 要歸古田。申屠娘子已解其意,笑道 :「為何這般忙迫,向日 妹子出嫁董門,姐姐特來送我出閣,如今妹子再嫁方家,也該在此送我上轎 。」劉氏姐聽了,忍耐不住,說道:「妹子,你 說是甚麼話?嘗言一夜夫妻百夜恩,董郎與你相處二年,諒來恩情也不薄。今不幸受此慘禍,只宜苦守這點嫡血成人,與董郎爭氣,才是正理。今骨肉未寒,一旦為邪言所惑,頓欲改適,莫說被外人談議,只自己肉心上也過不去哩 。」申屠娘子聽了, 也不答言,揭起房簾,向外一望,見徐氏不在,方低低說道:
  「姐姐,你道妹子果然為此狗彘之行麼?我為董郎受冤,日夜 痛心,無處尋覓冤家債主。今日天教這老虔婆,一口供出,為此將計就機,前去報仇雪怨,豈是真心改嫁耶?」劉氏姐姐駭異道 :「他講的是甚麼話,我卻不省得。」申屠娘子道:「姐 姐你不聽見說,慕娘子花容月貌,若得同衾共枕,便心滿意足,這話便是供狀 。」劉氏姐道:「不可造次,嘗言媒婆口,沒量 鬥,他只要說合親事,隨口胡言,何足為據 。」申屠娘子見此 話說得有理,心中復又躊躇。
  只聽耳根邊豁刺刺一聲響,分明似裂帛之聲。姐妹急回頭觀看,並無別物,其聲卻從?頭所掛寶劍鞘中而出。劉氏姐大驚,連稱奇怪。申屠娘子道 :「寶劍長嘯,欲報不平耳。此事 更無疑惑矣 。」即向前將劍拔出,敲作兩段,下半截連靶,只 好一尺五寸。劉氏姐道 :「可惜好寶劍,如何將來壞了。」申 屠娘子道 :「姐姐有所不知,大凡刀長便於遠砍,刀短便於近 刺,且有力,又便於收藏。我今去殺方六一,只消此下半截足矣 。」劉氏姐道:「殺人非女子家事,賢妹還宜三思,勿可逞 一時之忿 。」申屠娘子道:「吾志已決,姐姐不須相勸。」隨 取水石,磨得這劍鋒利如雪,光芒射人,緊藏在身畔。又寫下一書,和這上半截斷劍,交付姐姐說 :「待父親歸時,為我致 與他 。」又道:「妹子已拼此軀,下報董郎,遺下孤兒,望乞 姐夫姐姐替我撫育。倘得長大,可名嗣興,以延董門一脈,我夫婦來世定當銜結相報 。」正言之際,劉成自占田來到,妻子 把這些緣故,道於他知。劉成道 :「方六一是當今大盜。奸詭 百出,造惡萬端,董姨丈被他謀害,確然無疑。但小姨要去報仇,恐力氣怯弱,不能了事,反成話柄 。」申屠娘子笑道:「 我視殺此賊子,有如幾上肉耳,不消慮得 。」 不題申屠姐妹籌畫。且說姚二媽回覆了方六一,次日即來傳話,說娘子所言之事。一一如命。明日就教工匠到墳上,開金井砌壙,聽憑娘子選日安葬。葬後,即來迎娶。申屠娘子道:
  「入土為安,但壙完即葬,不必選日。」方六一做親性急,多 喚匠人,並力趲工。那消數日,俱已完備。申屠娘子姑媳姊妹並劉成,俱到墳頭,送董昌入土。方六一又備下祭筵,到墳前展拜。葬畢回家,申屠娘子往還路徑,一一牢記在心。又博訪了方六一住居前後巷陌街道之足,將所有衣飾,盡付劉成,撫養兒子。其餘田產房業,都留與徐氏供膳。諸事料理停當,待候方六一來娶。方六一機謀成就,歡喜不勝,果然將家中收拾得內外各不相關,銀屏錦帳,別成洞天,擇定十二月廿四,灶神歸天之日,娶個灶王娘子。免不得花花轎子,樂人鼓手,高燈火把,流星爆杖,到董家娶親。姚二媽本是大媒,又做伴娘,一刻不離。當夜迎親,樂人在門吹打幾通,掌禮邀請三遍。申屠娘子抱著孩子,請劉家姐夫姐姐,及徐氏晚婆告別,對姐姐道 :「我指望同你原歸長樂,只是終身不了。今到方家,是重 婚再嫁的人了,此後也無顏再與姐姐相見,只索從今相別 。」 隨將孩子遞與道 :「可憐這無爹娘的孩子,煩姐姐好好看管, 待三朝後,即便來取 。」又對徐氏道:「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 宿,一個晚兒子也招不起,媳婦總之外人,今又別嫁,一發沒帳了,你須要自家保重 。」徐氏聽了這話,想起日後無倚靠的 苦楚,不覺放聲大哭。劉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別了,也不由不傷心痛哭。更兼這個孩子,要娘懷抱,死命的啼號,這悽慘光景,便是鐵石心腸,也要下淚。惟有申屠娘子,並無一點眼淚,毅然上轎,略不回顧。
  一路笙簫鼓樂,迎到方家,依樣拜堂行禮。方六一張眼再看,魂飛天外。只道是到口饅頭,誰知是沖天霹靂。拜堂已畢,方六一喚過八歲的兒子,拜見晚娘。又喚家中上下,俱來磕頭。
  申屠娘子說:「且待明日見罷。」方六一得了此話,分明是奉著聖旨,即便止住,鼓樂前導,引入洞房。花燭已畢,擺筵席款待新人。原來方六一生性貪淫,不論宗族親眷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要圖謀奸宿。因此人人切齒,俱不相往來。所以今日喜筵,並無一個女親,單單只有姚二媽相陪。堂中自有一班 狐朋狗黨,叫喜稱賀。方六一吩咐姚婆好生陪侍,自己向外邊飲酒去了。申屠娘子且不入席,攜著姚二媽,將房中前後左右,細細一看。笑道 :「果然鋪設得齊整,比讀書人家,大是不同。 「又叫丫環執燭,向房外四面觀看。見傍邊有一小房,開門入 看,中間箱籠什物甚多,側邊一張?榻,帳幃被褥,色色完備。
  問說:「此是何人臥所?」丫環答言:「是小官人睡處。」姚二媽便道 :「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睡在這裡。」申 屠娘子道 :「這也甚好。」遂走出門,仍復閉上。 回至房中,與姚婆飲酒。三杯已過,申屠娘子道 :「多謝 媽媽作成這頭好親事,日後定當厚報,如今先奉一杯,權表微意 。」將過一隻大茶甌,基得滿滿的,親自送到面前。婆子道: 「承娘子美意,只是量窄,飲不得這一大甌。」申屠娘子道: 「天氣寒冷,吃一杯也無防。」婆子不好推托,只得接來飲了。 申屠娘子,又斟過一甌道:「媽媽再請一杯。」婆子道:「這卻來不得 。」申屠娘子笑道:「媽媽你做媒的,豈不曉得喜筵 是不飲單杯的,須要成雙才好 。」婆子又只得飲了。申屠娘子 又笑道 :「媽媽,常言三杯和萬事,再奉一甌。」婆子道:「 奶奶饒了我罷 。」申屠娘子道:「你若不吃,我就惱殺你。」 婆子沒奈何,攢眉皺臉,一口氣吸下。他的酒量原不濟,三甌落肚,漸覺頭重腳輕,天旋地轉,存坐不住。申屠娘子又道:
  「媽媽還吃個四方平穩。」那婆子聽說,起身要躲,兩腳寫字, 只管望後要倒。申屠娘子笑道 :「不像做大媒的,三四杯酒, 就是這個模樣 。」教丫環扶到小房睡臥。吩咐收過酒席,只留 兩個丫環伺候,其餘女使都教出去,然後自己上?先睡。
  時及在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發了各色人等,諸事停當,將兒子送入小房中,同姚婆睡。一走進房來,先叫兩個丫環先睡,須要小心火燭。口中便說,走至?前,揭開紅綾帳子,低低調戲兩聲。將手一摸,見申屠娘子衣掌未脫,笑道 :「不是 頭缸湯,只要添把火,待我熱烘烘的,打個筋斗兒 。」申屠娘 子道 :「便是二缸湯,難道你不赤膊,好打筋斗麼?」方六一 忙解衣裳,挺身撲上來。申屠娘子右手把緊劍靶,正對小腹上直搠,六一創痛難忍,只叫得一聲不好了,身子一閃,向著外?跌翻。申屠娘子,隨勢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窩,須臾五臟崩流,血污枕席。兩個丫環,初聽見主人忽地大叫,不知何故,側耳再聽,分明氣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去。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帳中望見丫頭走來,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 :「這樣酒徒,嘔得髒馬馬,還不快來收拾。」丫頭不知 是計,一個趲上一步,方才揭開帳子,申屠娘子道 :「沒用的 東西,火也不將些來照看 。」口內便說,探在手一把揪住,挺 劍向咽喉就搠,即時了帳。那一個丫頭,只道真個要火,方轉身去攜燈,申屠娘子跳出帳來,從背後劈頭揪翻,按到在地。
  那丫頭口中才叫阿呀,刃已到喉下,眼見也不能夠活了。申屠娘子即點燈去殺姚婆,那房門緊緊拴住,急切推搖不動。方六一兒子,還未睡著,聽見門上聲響,問道 :「那個?」申屠娘 子應道 :「你爹要一件東西,可起來開門。」這小廝那知就裡, 披衣而起。門開處,申屠娘子劈面便搠,這小廝應手而倒,再復一下,送歸泉下。跨過屍首,挺身竟奔?前,那婆子爛醉如泥,打齁如雷,一發不知甚麼好歹,一連搠下數十個透明血孔,末後向嚥下一勒,直挺挺的浸在血淚裡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門,一來連殺了五人,氣力用盡,氣喘吁吁;二來忽轉一念,想此事大半釁由姚婆,毒謀出於方賊,今已父子並誅,斬草除根,大仇已報,餘人無罪,不可妄及。遂復身回房,將門閉上,裊了方六一首級,盛在囊中。收了短劍,秉燭而坐,坐候人靜方行。這一場報仇,分明是:
  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看官,你想世上三綹梳頭,兩截穿衣,叫院君稱娘子的,也不計其數,誰似申屠娘子,與夫報仇,立殺五命,如同摧枯拉朽,便是鬚眉男子,也沒如此剛勇,真乃世間罕有。當下靜聽譙樓鼓打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著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級,點燈尋著後門出去。這路徑久已訪問在心,更兼殺神正旺,勇往直前,若有神助。挨出城門,徑奔到烏澤山祖墳下,將方六一首級,擺在董昌墓前,叫聲 :「董郎,董郎, 虧你陰靈扶助,報你深仇,保我節操。從來不曾下淚,今日萬事俱完,正好為君一哭 !」於是放聲一號,淚如泉湧,萬木錚 錚,眾山環響。哭罷,解下紅羅,即懸掛於墳前大榮木之上。
  待得三魂既去,七魄無依,腰間短劍,一聲吼響,如虎嘯嚨吟,飛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僕,次日起身,只見後門洞開,滿地血污,都是女人腳跡,合家驚駭,聲張起來。尋看血跡,直到上房。方知家主父子,並姚婆等俱被新人殺死,砍下首級,不知去向。喚起地方鄰里,呈報到官。縣尹親自相驗,差人捕申屠氏。其時劉成放心不下,清早便在方六一門首打聽,得了這個消息,飛忙報如妻子。徐氏聽見媳婦殺了許多人,只怕禍事連及,嚇得一交跌去,即便氣絕。劉成夫婦正當忙亂,烏澤山墳丁來報,申屠娘子,縊死在榮木之上,墓前有人頭一顆。劉成叫墳丁呈報縣中,大尹以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報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屬,審問情由。那衙門人役,並方六一黨羽,曉得從前謀害董昌這些緣由的,互相傳說開去。郡中衿紳耆老,鄰里公書公呈,一齊並進,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殺仇報夫,文武全才,智勇蓋世,命侯官且備衣棺葬於昌墓下,具奏朝廷,封為俠烈夫人,立廟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責令家屬收殄。劉成夫妻殯葬了徐氏,將房產托付董氏族人,等待遺孤長大交還。料理停妥,引著此子,自回古田。
  又過半年,申屠虔方從天台山採藥歸來,聞知女婿家遭許多變故,到古田來問姪女。申屠氏將董方兩家生死,希光殺人報仇始末,朝廷封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將希光封固書箋,及半截寶劍遞與。申屠虔將劍在手,展書細看,其書云:
  不孝女希光,襝衽百拜父親大人尊前:兒嫁董郎,忽遭飛禍。夫禁囹圄,女錮私室。九閽誰控,五辟奚寬。冤哉董郎,奄逝刀鋸。東海三年之旱,應當後威武矣。未亡人蜉蝣餘息,去鬼無幾,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獲,大冤未白耳。何意圖藉奸謀,一朝顯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當時造計之凶賊。
  彼以委禽相誘,女以完璧自堅。再嫁之時,即是斷頭之夕。幸昆吾劍氣有靈,諒麼魔殘魄,無能潛匿。於此下報董郎,庶亦無愧。董郎龜登龍擾,雅稱鵲噪鴉鳴,兆見於前,事亦非偶,所餘殘劍半截,留報父恩。父守其頭,兒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頭尾有光;延平津之臥龍,雌雄絕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罷,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 !」說猶未罷,只聽豁刺一聲,手中半截斷劍,飛 入雲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劍,從南飛來,合而為一。蜿蜒成龍,漸漸而去,見者皆以為奇。劉成夫婦,撫養董嗣興到十八歲上,登了進士,官至侍郎,封贈父母,接了一脈書香。後人有詩云:
  從來間氣有奇人,洛浦珠還更陸沉。
  片玉董昌埋碧草,闔門方六斷殘魂。

第十三回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
長安回望繡城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首絕句,是唐朝紫薇舍人杜牧所作。單說著大唐第七帝玄宗,謂之明皇,在位四十四年,又做了太上皇四年。前二十年用著兩個賢相,姚崇、宋璟,治得天下五穀豐登,鬥米三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後來到開元末年,二相俱亡,換上兩個奸臣,一個是李林甫,一個是楊國忠,便弄壞了天下,搬調得天子不理朝綱,每日聽音玩樂,賞花飲酒。寵幸的貴妃楊太真,信用的是胡人安祿山,身邊又寵著幾個小人。那小人是誰?乃是:
  高力士,李龜年,朱念奴,黃番綽。
  這朝官家最是聰明伶俐,知音曉律。每日教這幾個奏樂,天子自家按節,把祖宗辛苦創來的基業,一旦翻成昇平之禍。
  後來祿山與楊貴妃亂政,直教:
  哥舒翰失守潼關,唐天子翠華西幸。
  卻說玄宗天寶年間,時遇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宿雨初晴,玄宗同楊妃於興慶池賞玩牡丹。果然開得好,有幾般顏色,是那幾般?乃是:
  大紅,淺紅,魏紫,姚黃,一捻紅。
  緣何叫做一捻紅?原來昔年也是玄宗賞玩牡丹時,楊妃偶在花瓣上掐了一個指甲痕,後來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因此,就喚做楊妃一捻紅。詩云:
  御愛雕欄寶檻春,粉香一捻暗銷魂。
  東君也愛吾皇意,每歲花容應指紋。
  是日天氣暴暄,玄宗覺得熱渴。近侍進上金盆水浸櫻桃勸酒,玄宗視之,連稱妙哉,問筵前李白學士,何不作詩。李白口占道:
  靈山會上涅盤空,費盡如來九轉功。
  八萬四千紅舍利,龍王收入水晶宮。
  玄宗看前二句,不見得好處,看後二句,大喜道 :「真天 才也 !」不想一個宮娥,把這盤櫻桃,盡打翻在金階之上,眾 宮娥都向前拾取。楊妃看了,帶笑說道 :「學士何不也作一詩? 「李白隨口應道:
  玉仙慌獻紅瑪瑙,金階亂撒紫珊瑚。
  崑崙頂上猿猴戲,攀倒神仙煉藥爐。
  玄宗龍情大喜,盡醉方休。
  是年時入深冬,雨雪下降,玄宗偶思先年武後於臘月遊玩御苑,恰遇明日立春,傳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
  花鬚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到次日,果然百花盡開,惟有槿樹花不開。武後大怒,將槿樹杖了二十,罰編管為籬。玄宗想武後是個女主,能使百花借春而開,今朕欲求些瑞雪,未知天意肯從否?遂命近侍,取過一幅龍文箋來,磨得墨濃,蘸得毛飽,寫下四句道:
  雪兆豐年瑞,三冬信尚遙;
  天公如有意,頃刻降瓊瑤。
  寫罷,教焚起一爐好香,向天祝禱,拜了四拜,將詩化於金爐之內。可熬作怪。初時旭日瞳瞳,晴光澹澹,須臾間朔風陡發,凍雲圍合,變作一天寒氣。這才是:
  聖天子百靈相助,大將軍八面威風。
  近侍宮娥來報,天將下雪了。玄宗大喜,即傳旨百司,各賦瑞雪詩詞以獻。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國夫人來,與貴妃三人,於御園便殿筵宴候雪。當時杜甫曾有詩云: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金門;
  恐將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見至尊。
  筵前有黃番綽祗應,會汝陽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終,戲向八姨道 :「今日樂籍有幸,供應夫人,何不當頭賞賜?」八姨 笑道 :「豈有唐天子富貴,阿姨無錢賞賜乎?」命賞三千貫, 教官庫內支領。黃番綽見說,遂作口號道:
  君王動羯鼓,國姨喝賞賜;
  天子庫內支,恰是自苦自。
  滿殿之人聽了無不大笑。那時朔風甚急,彤雲密布,只是不見六花飄動,黃番綽又作一首雪詞呈上,詞云:
  凜冽嚴風起四幄,彤雲密布江天,空中待下又留連。有心通客路,無意濕茶煙。
  不敢旗亭增酒價,盡教梅發春前,偏好凝望眼兒穿,慢擎宮女袖,空纜子猷船。
  酒至半酣,還不見雪下。玄宗乃行一令,各做催雪詩一首,做得好飲酒,做得不好,罰水一甌。玄宗先吟道:
  寶殿花常在,金杯酒不乾。
  六花飛也未,時捲珠簾看。
  玄宗題罷,八姨吟道:
  宮娥齊捲袖,金鈴彩索宜;
  等他祥瑞下,爭塑雪獅猊。
  八姨題畢,楊妃吟道:
  羯鼓頻頻擊,銀箏款款調;
  御前齊整備,只待雪花飄。
  楊妃題畢,黃番綽奏道 :「臣作一詩,必然雪下。」口中 吟道:
  催雪詩題趲,六花飛太晚;
  傳語六丁神,今年忒煞懶。
  黃番綽吟罷,三宮皆大笑。只見內宮女,急先來報導 :「 這滿天瑞雪滾滾飛下也 !」玄宗喜之不勝,命捲起珠簾觀看, 但見空中:
  一片蜂兒,二片娥兒,三是攢三,四是聚四,五是梅花,六是六出;團團以滾珠,粒粒似撒鹽;紛紛似墜錦,簇簇似飛絮;似瓊花片,似梅花瑩,似梨花白,似玉花潤,似楊花舞。
  當下龍心大喜,命宮娥斟酒,暢飲一回。黃番綽奏道 :「 臣有慶雪口號,伏望吾主聽聞 。」其詩云: 瑤天雪下滿長安,獸灰金爐不覺寒;
  鳳閣龍樓催雪下,沙場戰士怯衣單。
  玄宗聽了,龍顏愴然道 :「軍士臥雪眠霜,熬寒忍凍,為 朕戍守禦賊。朕每日宮中飲宴,那知邊塞之苦,今若非卿言,何繇知之 。」遂問高力士,即今何處緊要。力士回奏潼關最為 緊要。玄宗問 :「是那個把守,有多少軍士?」力士奏道:「 是哥舒翰把守,共有三千軍士 。」玄宗就令高力士於官庫中, 關取絲綿絹線,造三千領戰袍。休要科擾民間,宮中有宮女三知,食厭珍羞,衣嫌羅綺,端坐深宮,豈知邊塞之苦;每人著他做戰襖一領,限十日內完備,須要針線精工,不許苟且塞責;每領各標姓名於上,做得好有賞,做得不好當罰。力士領旨。
  關支衣料,於宮中分散,著令星夜做造,不可遲延。
  分到第三十六閣,乃是會樂器宮女,專吹象管的桃夫人。
  接了綿絹,取過剪刀尺來裁剪,因旨意嚴急,到晚來,未免在燈下勤趲。一邊縫紉,一邊思想道 :「官家好沒來由,邊送軍 士,自有妻子,置辦衣服,如何卻教宮中製造,這軍漢怎生消受得起?」又想起詩人所作軍婦寄征衣詩來,詩云:
  夫戍蕭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
  一封書寄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我想那軍婦,因夫妻之情,故寄此征衣,有許多愁情遠思。
  我又無丈夫在邊,也去做這征衣,可不扯淡?卻又想道,我自幼入宮,指望遭際,怎知正當楊妃專寵,冷落宮門,不沾雨露,曾聞有長門怨云:
  學掃娥眉獨出群,宮中指望便承恩;
  一生不識君王面,花落黃昏空掩門。
  就我今日看來,此言信非虛也。假如我在民間,若嫁著個文人才子,巴得一朝發跡,博個夫妻榮耀。或者無此福分,只嫁個村郎田漢,也得夫耕妻耨,白頭相守。縱使如寄征衣的軍婦,少不得相別幾年,還有團圓之日,像我今日埋沒深宮,永無出頭日子,如花容貌,恰與衰草同腐,豈不痛哉!思想至此,不覺撲簌簌兩淚交流,欷獻而泣。正是:
  幾多懷恨含情淚,盡在停針不語中。
  在燈前轉思轉怨,愈想愈恨,無心去做這征衣,對燈脈脈自語。忽然高力士奔入宮來說道:「天子賀幸翠微閣,召夫人 承御 。」桃夫人即便起身隨去,須臾已到閣前。眾嬪娥迎著, 齊聲道 :「官人回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桃夫人微笑不答。 又有個內侍出來催道 :「官家專等夫人同宴,快些去承恩。」 桃夫人暗道 :「不想今日卻有恁般僥倖也。」急到閣中朝見。 玄宗用手扶起道 :「朕知卿深宮寂寞,故瞞著貴妃娘娘,特來 此地與卿一會,明日當冊卿為才人 。」桃夫人謝恩道:「賤妾 蒲柳陋姿,列在下陳,今蒙陛下垂憐,實出三生之幸 。」玄宗 命近侍取錦墩,賜坐於傍。桃夫人又謝了恩,方欲就坐,忽報貴妃娘娘駕到。桃夫人聽見貴妃到來,驚得沒做理會,連玄宗天子也頓然變色道 :「卿且往閣後暫避,待哄他去了,然後與 卿開懷宴敘 。」桃夫人依言,踉踉蹌蹌,奔向閣後躲避。側耳 聽著外面,只聽得貴妃亂嚷道 :「陛下如何瞞著我,私與宮人 宴樂?」玄宗說道 :「獨自閒遊到此,並無宮人隨侍,卿家莫 要疑心 。」貴妃道:「陛下還要瞞我,待我還你個證據。」分 付宮女道 :「這賤人料必躲在閣後,快與我去搜尋。」桃夫人 聽了這話,暗地叫苦道 :「如今躲到何處去好?」心忙意急的,欲待走動,兩雙腳恰像被釘釘住一般,那裡移得半步。只見一群宮娥,趕將進來喊道 :「原來你躲在此。」扯扯拽拽,擁至 前邊。貴妃喝道 :「你這賤人,如何違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誘 官家?」教宮娥取過白練,推去勒死了。嚇得桃夫人魂不附體,叫道 :「陛下救命!」玄宗答道:「娘娘發怒,教我也沒奈何, 是朕害了你也 。」眾宮娥道:「適來好快活,如今且吃些苦去。 「推至閣外,將白練向項下便扣。桃夫人叫聲:「我好苦也」, 將身一閃,一個腳錯,跌翻在地,霎後驚覺,卻是一夢。滿身冷汗,心頭還跳一個不止。原來思怨之極,隱几而臥,遂做了這個癡夢。及至醒來,但見燈燭輝煌,淚痕滿袖,卻又恨道:
  「楊妃你好狠心也,便是夢中這點恩愛,尚不容人沾染,怎不 教人恨著你 。」此時愁情萬種,無聊無賴,只得收拾安息。及 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合著古人宮怨詩云:
  日暮裁縫歇,深嫌氣力微。
  才能收篋笥,懶起下簾帷。
  怨坐空燃燭,愁眠不解衣。
  昨來頻夢見,天子莫應知。
  到次日,尚兀自癡癡呆坐,有心尋夢,無意拈針,連茶飯也都荒廢了。過了幾日,高力士傳旨催索,勉強趲完。卻又思量,我便千針萬線做這征衣,知道會與誰人。又道 :「我今深 居宮內。這軍士遠戍邊庭,相去懸絕,有甚相干,我卻做這衣服與他穿著,豈不也是緣分?」又想道 :「不知穿我這衣服的 那人,還是何處人氏,又不知是個後生,是個中年,怎生見得一面也好 !」又轉過一念道:「我好癡也!見今官家,日逐相 隨,也無緣親傍,卻想要見千里外不知姓名的軍士,可不是個春夢?」又想道 :「我今閒思閒悶,總是徒然。不若題詩一首, 藏於衣內,使那人見之,與他結個後世姻緣,有何不可 。」遂 取過一幅彩鸞箋,拈起筆起來寫道: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制,知落阿誰邊。
  留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願結後生緣。
  題罷,把來折做一個方勝,又向頭上拔下一股金釵,取出一方小蜀錦,包做一處,對天禱告道 :「老天,可憐我桃氏今 世孤單,老死掖庭,但願後世得嫁這受衣軍士,也便趁心足意了 。」祝罷,向空插燭也似拜了幾拜,將來縫在衣領之內。整 頓停當,恰好高力士來取,把筆標下第三十六閣象管桃夫人造,教小內宮捧著去了。自此桃夫人在宮,朝思暮怨,短歎長吁,日漸懨懨瘦損,害下個不明不白,沒影相思症候。各宮女伴都 來相同,夫人心事,怎好說得,惟默默吁氣而已。詩云:
  冷落長門思悄然,羊車無望意如燃。
  心頭有恨難相訴,搔首長吁但恨天。
  不題桃夫人在宮害病。且說高力士催趲完了這三千纊衣,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衛上將軍陳玄禮,起夫監送,迤邐直至潼關。鎮守節度使哥舒翰,遠遠來迎。至帥府開讀詔書,各軍俱望闕謝恩。哥舒翰令軍政司,給散戰袍,就請天使在後堂筵宴。
  且說有個軍人,名喚王好勇,領了戰襖,回到營中把來穿起,只覺脖項上有些刺搠。連忙脫下看時,並不見些甚的。重複穿起,起頸項上又連搠幾下。王好勇叫道 :「好作怪,這衣 服上有鬼,我沒福受用他 。」脫下來撇在半邊,驚動行伍中, 走來相問。王好勇說出這個緣故,有的不信,把來穿著一過,一般如此。有的疑是遣下針線在內,將手支撳,卻撳不著甚的,也不刺搠著手掌。內中有一人說 :「待我試穿著,看道何如? 「這人姓甚名誰?這人姓李名光普,聞喜人氏,年紀二十四五, 向投在哥舒翰帳下,戍守潼關。生得人才出眾,相貌魁偉,弓馬熟嫻,武藝精通,是一個未侵女色的兒郎,能徵善戰壯士。
  當下取過這件衣服,且不就穿,仔細把來一覷,見上面寫著第三十六閣象管桃夫人造,那針線做得十分精細,綿也分外加厚,心裡先有三分歡喜。遂卸下身上襖子,將來穿起,恰像量著他身子作的,也不長,也不短,頸頸又不刺搠。眾人多稱奇異道 :「這件衣服,莫非合該是你穿的麼?」王好勇便道: 「李家哥,我和你?換了罷。」李光普因愛這件襖子趁身,已 是情願,故意說道 :「須貼我些東西才與你?換。」王好勇道: 「一般的衣服,怎要我吃虧?」李光普道:「你的因穿得不穩, 已是棄下了,如今換我這件不刺搠的,就貼了我,也還是你便宜 。」眾人道:「果然王家哥貼東西換了,還有便宜。」王好 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戲言道 :「也罷,我也不要入己,就沽 一壺,請眾位哥吃個合事酒如何?」眾人道 :「作成我眾弟兄 吃三杯,一發妙,王家哥快取出鈔來 。」王好勇被眾人打諢, 料脫白不得,摸出錢把銀子道 :「我只出得這些,但憑入己也 得,買酒吃也得 。」眾人嫌少,還要他增些。李光普道:「我 不過取笑,難道真個獨教王家哥壞鈔,待我出些,打個平壺罷。
  「也遂取出錢把銀子,眾人都來吃他公道,隨把襖子換了,沽 了兩角酒,並些案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歸本營。
  原來李光普,酒量不濟,吃了幾杯,覺得面紅耳熱,回到營中存坐不住,倒頭去睡。不想勢頭猛了些,那脖項上著實的錐了一下,驚著光普直跳起來,心裡奇怪,靜坐思想。一則是他性靈機巧,二則是緣分到來,料道領中必然有物,即卸下來,細細簡看。只見衣領上絲縷中露出針頭大一點金腳,光普取過一把小刀,拆開看時,原來綿中裹著一個蜀錦包兒,裡麵包著一股鳳穿牡丹的金釵,一個方勝。看那釵子,造得好生精巧,暗暗喝采道 :「我李光普生長貧賤,何曾看見這樣好東西?」 想了一回,才把方勝展開,乃是一幅彩鸞箋,上面有一首詩句。
  光普原粗通文理,看了詩中之意,笑道 :「這女人好癡心好, 你雖有心題這詩句 ,如何便能結得後世姻緣 ?」仍將襖子穿好,又把箋釵來細細展玩。看那字跡端楷可愛,卻又歎口氣道:
  「可惜這女子有此妙才,卻幽閉深宮。我李光普有一身武藝, 埋沒風塵。若朝廷肯布曠蕩之恩,將這女子賜與我為妻,成就了怨女曠夫,也是聖朝一樁仁政。我光普在邊塞,也情願赤心報效 。」又想道:「這事關宮闈,後日倘或露出來,須連累我, 不如先去稟知主帥 。」又想道:「這女子自家心事,量無他人 知得,我若把來發覺,不但負他這點美情,卻又豁了他性命,不如藏好了,倒也泯然無跡 。」
  方欲藏過,忽地背後有人將肢膊一攀,叫道 :「李大哥看 甚麼?」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回頭看時,卻是同伍的軍人。
  那人道 :「不要著忙,我已見之久矣,可借我看個仔細。」光 普被他說破,只得遞與。那人把釵子看了又看,不忍釋手,只叫 :「好東西,好造化!」光普恐怕被人撞見,討過來仍舊包 好,藏在身邊,叮囑那人道 :「此事關係不小,只可你知我知, 莫要泄漏 。」那人滿口應承,說:「不消囑咐,我自理會得。 「誰知是個烏鴉嘴,忍不住口,隨地去報新聞,頃刻嚷遍了滿營。有那癡心的,悄地也拆開衣領來看,可不是癩嚇蟆想天鵝肉吃。王好勇聽見有一股金釵,動了火,懊悔道:「好晦氣,口內食倒讓與別人受用。如今與他歪廝纏,仍要換回,就憑眾 人酌中處,好道也各分一半 。」算計停當,走過對李光普道: 「李家哥,我想這襖子,是軍政司分給的,必定摘著字號,倘 後日查點,號數不對,只道有甚情弊,你我都不乾淨,不如依舊換轉罷。」光普知其來意,笑一笑,答道:「這也使得。」
  王好勇道 :「不要笑,那衣領內東西,也要還我的。」李光普 道 :「可是你藏在裡邊的嗎?」王好勇道:「雖非我所藏,原 是這襖子內之物,如今轉換,自然一並歸還 。」李光普指著道: 「你這歪人,好不欺心。你既曉得有東西在內,就不該與我換 了 。」兩下你一言,我一句,爭論不止。眾人齊說王好勇不是 道 :「王家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起初是你要與他換,縱有 東西,也是李家哥造化,怎好要得他的?」把李光普推過一邊道 :「你莫與他一般見識。」王好勇釵子又要不得到,受了一 場沒趣,發起喉急道 :「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一般都是弟兄, 怎的先前?換時,幫著他強要我吃虧,如今又假公道搶白我。
  我拚做個大家羞,只去報知主帥,追來入宮,看道可幫得他不將出來 。」一頭說,一頭走,竟奔轅門。李光普同眾人隨後跟 上。此時天色將曉,哥舒翰與天使筵宴未完,不敢驚動,仍各回營。
  至次日,哥舒翰升帳。將士參謁已畢,李光普不等王好勇出首,先向前稟明就裡,雙手將戰襖箋獻上。王好勇見他已先自首,便不敢攙越多事。哥舒翰見了箋上這詩,暗暗稱奇,又 道 :「事幹宮禁,搖惑軍心,非同小可。必須奏聞,請旨定奔。 「遂吩咐光普在營聽候發落,一面來與天使陳玄禮說知,欲待 連光普解進。陳玄禮道 :「事出內宮,與本軍無與,且又先行 出首,自可無責。令公可將纊衣給還本人,修一首表文,連這箋釵,待下官帶回進上,聽憑朝廷主張便了 。」哥舒翰依其所 議,即便修起表文。次日長亭送別,玄禮登程。不到一日,來到長安。入朝復命,後將纊衣詩句之事奏知,把哥舒翰表文,並箋釵一齊獻上。玄宗看了大怒道 :「朕宮中焉有此事?」遂 問這征衣是誰人所制,陳玄禮回奏,上有第三十六閣象管桃夫人姓名。玄宗將箋釵付與高力士,教喚桃氏來,親自審問。力士領旨自去了。朝事已畢,聖駕回宮,與楊妃同臨翠微閣遊玩不題。
  且說桃夫人在宮,正害著不尷不尬,或癢或疼的痛症。方倚闌長歎,忽見高力士步入宮門,說道 :「夫人,你做得好事 也 !」桃夫人道:「奴家不曾做甚事來。」高力士笑道:「你 把心上事來想一想,便有了 。」桃夫人道:「奴家也沒有心上 事,也不消想得 。」高力士道:「夫人雖沒有心上事,只不知 結後世緣的詩句,可是夫人題的?」遂向袖中取出鸞箋釵子,把與他看。桃夫人一見,驚得啞口無言,臉上一回紅,一回白,沒做理會。暗想道 :「這戰襖聞已解向邊塞去矣,如何這箋釵 卻落在他手?」高力士見他沉吟不語,乃道 :「夫人不消思索, 此事邊帥已奏知官家,特命我來喚你去親問,請即便走動 。」 桃夫人聽了此言,方明就裡,又想道 :「受衣那人,好無情也! 奴家贈你一股釵子,有甚不美,卻教邊帥奏聞天子,害我受苦。
  紅顏薄命,一至於此 !」心中苦楚,眼中淚珠亂下。正是: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桃夫人無可奈何,只得隨著高力士前去。出了閣門,行過幾重宮巷,遇見穿宮內使。力士問 :「天子駕在何處?」答言:「萬歲爺同貴妃娘娘,已臨翠微閣遊玩宴飲。」桃夫人聽了這 話,一發驚得魂魄俱飛,想道 :「今日性命,定然休矣 。」你道為何?他想起昨日夢中,高力土召往翠微閣見駕,楊妃賜死,今番力士來喚,駕已在翠微,正與夢兆相符,必然凶多吉少。
  須臾已到閣中,玄宗方共楊妃宴樂,桃夫人俯伏階前,不敢仰視。高力士近前奏道 :「桃氏喚到。」玄宗聞言,勃然色變。 楊妃問道 :「陛下適來正當喜悅,因何聞倒喚至桃氏,聖情頓 爾不悅?」玄宗遂將纊衣詩句之事說出。楊妃道 :「原來如此 緣故,如今這詩句何在?」高力士即忙獻上。楊妃看了這詩句,忽生個可憐之念,又見這字體寫得嫵媚,便有心周全他。乃問道 :「陛下今將如何?」玄宗道:「這賤人無心向主,有意尋 私,朕欲審問明白,賜之自盡 。」楊妃道:「陛下息怒!待梓 童問其詳細,然後明正其罪 。」遂喚桃夫人上前問道:「你這 婢子,身居宮禁,承受天家衣祿,如何不遵法度,做出恁般勾當?」桃夫人泣訴道 :「賤妾一念癡迷,有犯王章,乞賜紙筆, 少申一言,萬死無辭 。」楊妃令宮娥將文房四寶與之,桃夫人 在階前舉筆,寫下一張供狀,呈上貴妃,貴妃看那供狀寫道:
  孤念臣妾,幼處深宮,身居密禁。長門夜月,獨照愁人;幽閣春花,每縈離夢。怨懷無托,閨思難禁。敕令裁制征衣,致妾頓生狂念。豈期上瀆天主,實乃自乾朝典。哀哉曠女,甘膺斧鉞之誅;敢冀明君,少息雷霆之怒。事今已矣,死亦何辭。
  貴妃看了,愈覺可憐,令高力士送上玄宗。玄宗本是風流天子,看見情辭淒婉,不覺亦有矜憐之意,向貴妃問道 :「此 事卿家還是如何處之?」楊妃道 :「妾聞先朝曾有宮人韓氏, 題詩紅葉,流出御溝,為文人於祐為妻。後來事聞朝廷,即以韓氏賜祐為妻,陛下何不仿此故事,成就怨女曠夫,以作千秋佳話。使邊庭將士,知陛下輕色好賢,必為效力 。」玄宗聞言 大喜道 :「愛卿既肯曲成其美,朕自當廣大其恩。」即傳旨將 鸞箋釵子,還了桃氏,仍賜香車一輛,遣內官齎詔,領羽林軍五十名,護送潼關,賜軍士李光普,配為夫婦。宮中所有,賜作妝奩之資,後人不得援例。楊妃又賜花粉錢三千貫。桃夫人再拜謝恩,回宮收拾,擇日就道。這事傳遍了長安,無不稱頌天子仁德。詩云:
  癡情慾結未來緣,幾度臨風淚不乾。
  幸賴聖明憐監鳳,天風遙送配表鸞。
  桃夫人登程去後,不想哥舒翰飛章奏捷,言 :「吐蕃侵犯 潼關,得健卒李光普,衝鋒破敵,馘斬猷首,番兵大敗遠遁,奪獲牛畜器械無算 。」玄宗大喜,即加哥舒翰司空職銜,超擢 李光普為兵馬司使,遣使臣齎官誥馳驛賜之成婚。那時潼關已傳聞,天子送題詩纊衣的宮女,與軍士為妻。哥舒翰初時不信,此為訛傳。那李光普認做軍中戲謔,他一發道是亂話。看看詔使已至,哥舒翰出郭迎接,果然見簇擁著一輛車輪,連稱奇異,迎入城中,請問內使,始知就裡。李光普做夢也不想有這段奇緣,恰好齎官誥的使臣也至,一齊開讀。李光普一時冠帶加身,桃夫人鳳冠霞帔,雙雙望闕謝恩,三軍盡呼萬歲。只有王好勇饞眼空熱,氣得個頭昏眼暗,自恨到手姻緣,白白送與他人。
  這才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當下哥舒翰將一公署,與他光普做個私宅,旌旗鼓樂送入,夫妻交拜成親。
  一個是天上神仙,遠離宮闕降瑤階;一個是下界凡夫,平步青雲登碧漢。鴛鴦牒注就意外姻緣,氤氳使撮合無心夫婦。
  藍橋驛不用乞漿,天台路何須採藥。只疑誤入武陵溪,不道親臨巫峽夢。
  花燭之後,桃夫人向李光普說道 :「妾幼處深宮,自分永 老長門,無望于飛,故因制征衣,感懷題句,欲冀後緣。何君獨無情,致聞天子,使妾幾有性命之憂,若非貴妃娘娘曲為斡旋,安得與君為配?」光普遂將王好勇先領戰襖,後來交換首始末,細細陳說一遍,又道 :「卑人少歷戎行,荷戈邊塞,本 欲少立功名,然後徐圖家室。不道朝廷恩賚纊衣,得獲貴人佳佳,情雖懷感,忱悃奚通。初意後緣尚屬虛渺,不圖今世即諧連理。雖或姻緣有在,亦由天子仁德。光普何能,值此異數,雖竭盡犬馬,未足以報聖恩 。」桃夫人聽了這些言語,方釋了 一段疑惑,乃取出鸞箋釵子,遞與光普道 :「賴此為媒,得有 今日,君善藏之 。」光普用手接過看時,釵子已成一寸,愈加 歡喜,將來供在案上,與夫人同拜了四拜,珍藏篋中。次日拜謝主帥。哥舒翰又安排筵席,款待天使,與哥舒翰各修表文謝恩。桃夫人也修箋申謝楊妃,自此光普感激朝廷,每有邊警,奮身殺賊,屢立功勳。後來安祿山作亂,玄宗幸蜀,楊妃縊死馬嵬,桃夫人念其恩義,招魂遙祭,又延高僧,建水陸道場薦度。光普夫妻諧好,偕老百年,生有二子,俱建節封侯。後人有詩云:
  九重軫念征夫苦,敕造征衣送軍伍。
  長門怨女摛情悰,絕塞愁人懷莫吐。
  君心憐憫賜成婚,鳳闕遙辭下西土。
  恰同連理共稱奇,史冊垂傳耀千古。

第十四回   潘文子契合鴛鴦塚
紅葉紅絲說有緣,朱顏綠鬢好相憐。
  情癡似亦三生債,色種從教兩地牽。
  入內不疑真冶葛,聯交先為小潘安。
  留將浪蕩風流話,輸與旁人作笑端。
  話說自有天地,便有陰陽配合,夫婦五倫之始,此乃正經道理,自不必說。就是納妾置婢,也還古禮所有,亦是常事。
  至若愛風月的,秦樓楚館,買笑追歡;壞行止的,桑間濮上,暗約私期。雖然是個邪淫,畢竟還是男女情慾,也未足為怪。
  獨好笑有一等人,偏好後廷花的滋味,將男作女,一般樣交歡淫樂,意亂心迷,豈非一件異事。說便是這般說,那男色一道,從來原有這事。讀書人的總題,叫做翰林風月;若各處鄉語,又是不同,北方人叫炒茹茹,南方人叫打篷篷,徽州人叫塌豆腐,江西人叫鑄火盆,寧波人叫善善,龍遊人叫弄苦蔥,慈溪人叫戲嚇蟆,蘇州人叫竭先生。話雖不同,光景則一。至若福建有幾處民家孩子,若生得清秀,十二三歲,便有人下聘。漳州詞訟,十件事倒有九件是為雞奸一事,可不是個大笑話。
  如今且說兩個好男色的頭兒,做個入話。當年有個楚共王,酷好男色,有安陵君第一專寵。安陵君顏色雖美,年紀卻已大了,恐怕共王愛衰,請教於江乙。江乙對安陵道:「你可曉得嬖色不敝席,寵臣不敝軒麼?」這兩句文話,安陵怎麼曉得?
  江乙解說道 :「嬖色就是宮女一般,睡臥的席也未破,皇帝就 不喜歡了。寵臣就是你一般人,皇帝賜你的車子不曾壞,也就疏失了。甚言光景不多時也 。」安陵君從此愈做出百般丑媚之 態。楚共王越加寵愛,至老不衰。還有一個龍陽君,也有美色。
  魏王也專好男色,三宮六院,不比得龍陽君的下乘。一日,魏王與龍陽共坐了一隻小舟,名曰青鳧,在宮中海子裡遊戲,見水中金魚,紅的紅似火,白的白如玉。龍陽討過一根釣竿,黏上香噴噴的魚餌,漾下水去。一釣一個,一連釣了十來個,最後來得了一個大魚,龍陽汪汪的哭將起來。魏王大駭,問其緣故。龍陽道 :「小臣得了大魚,便要棄卻前邊小魚。大王明日 得一個勝似小臣的,自然把小臣遺落。觸物比類,不繇人不哭。
  「魏王笑道:「只要你顏色常存,不愁後來人奪你門戶。」這 正是:
  重遠豈能漸治鵠,棄前方見泣船魚。
  如此說來,方見安陵、龍陽,是男色行中魁首;楚王、魏王,乃男風隊裡都頭。雖然如此,畢竟楚、魏二臣,把安陵、龍陽做個弄臣,並不是有老婆的不要老婆,反去討一房不剃眉、不紮腳、不穿耳的家小。在當時叫做風流,到後來總成笑話。
  這人畢竟是誰?原來姓潘名章,字文子,晉陵人氏。其父潘度,結髮身喪。娶妾蕙娘。蕙娘生得容貌端秀,嫁潘度時,年方十九歲。潘度晚年娶他,本為生男育女,不一年間,有了身孕,生了潘章,九分像母,一分像父,所以他的美貌,是在娘胎上帶得來的。鄰里鄉黨見潘章這樣標緻,都說道 :「潘老兒若生 得這樣一個女兒,不要說選妃子點宮女,他日便是正宮皇后,一定司天台上也照著他 。」潘章到五六歲,就上學讀書。到了 十二三歲,通曉書義,便會作文。十七歲上,在晉陵也算做是有名的童生。更兼龐兒越發長得白裡放出紅來,真正吹彈得破。
  蕙娘且喜兒子讀書,又把他打扮得妖模嬌樣,梳的頭如光似漆,便是蒼蠅停上去,也打腳錯。身上常穿青蓮色直身,裡邊銀紅襖子,白綾背心,大紅褲子,腳上大紅縐紗時樣履鞋,白綾襪子,走到街上,風風流流。分明是善財轉世,金童降生。那些讀書人,都是老渴子,看見潘文子這個標緻人物,個個眼出火,聞香嗅氣,年紀大些的要招他拜從門下,中年的拉去入社會考,富貴的又要請來相資。還有一等中年婦人,有女兒的,巴不得招他做個女婿。有一等少年女子未嫁人的,巴不得招他做個老公。還有和尚道士,巴不得他做個徒弟。還有一等老白賞要勾搭去奉承好男風的大老官。所以人人都道他生得好,便是潘安出世一般,就起一綽號,叫他是小潘安。當時有人做一隻掛枝兒,誇獎他道:
  少年郎,真個千金難換。這等樣生得好,不枉他姓了潘,小潘安委實的堪欽羨。褪下了紅褲子,露出他白漫漫。雖不是當面的丟番,也好叫他背心兒上去照管。
  那知潘文子雖則生得標緻風流,卻是不走邪路,也不輕易與人交往。因此朋友們縱然愛慕,急切不能納交。及至聽見這只曲兒,心中大恨,立志上進,以雪以恥。為這上父母要與他完親,執意不肯。原來潘度從幼聘定甥女,與他為配。這時因妹子身故,不曾生得兒子,單單止有此女,妹子又沒人照管,要倚傍到哥子身邊,反來催促擇日成親,兩得其便。怎奈潘文子只是不要。其母惠娘,又再三勸道 :「男大當婚,女大須嫁, 古之常禮。看你父親,當年無子,不知求了多少神,拜了許多佛,許了多少香願,積了多少陰德,方才生得你這冤家。如今十六七歲,正好及早婚配,生育男女,接紹香煙。你若執性不聚,且莫說絕了潘門後代,萬一你父親三長兩短,枉積下數萬家私,不曾討下一房媳婦,要不被人談笑 。」潘文子聽母親說 了這話,便對道:「古人三十而娶。我今年方十七,一娶了妻子,便分亂讀書功夫。況今學問未成,不是成房立戶的日子。
  近日聞得龍丘先生設教杭州湖南淨寺,教下生待有二三百人,兒子也欲去拜從。母親可對父親說知,發些盤費,往杭州讀書一二年,等才學充足,遇著大比之年,僥倖得中,那時歸來娶妻未遲。今日斷不要提這話 。」
  惠娘見潘老是晚年愛子,自小嬌養,諸事隨其心性,並不曾違拗,只得把婚事擱起,反將兒子要遊學的話說與老兒。那潘度本不捨得兒子出門,怎當他啼啼哭哭,要死要活。老兒沒奈何,將出五十兩銀子,與他做盤費。文子嫌少,爭了一百二十兩,又有許多禮物。惠娘又打疊四季衣服鋪程,並著書箱,教家僮勤學跟隨。買舟往杭州遊學,下了船。那消五日,已到杭州,泊船鬆毛場下。打發船家,喚乘小轎,著兩個腳夫挑了行李,一徑到西湖上尋訪湖南淨寺。那龍丘先生設帳在大雄殿西首一個淨室裡,屋宇寬綽,竹木交映,牆門上有個匾額,翠書粉地,寫著「巢雲館」三字。潘文子已備下門生拜帖,傳將進去。龍丘先生令人請進,文子請先生居中坐下,拜了四拜,送上贄見禮物。龍丘先生就留小飯。當晚權宿一宵,明日另覓僧房寓下。寫起帖子,去拜同門朋友,年長的寫個晚弟,年齒相同稱個小弟,長不多年的稱侍教弟。那丘龍先生學徒眾多,四散各僧房作寓,約有幾十處。文子教勤學捧了貼子,處處拜到。次日眾朋友都來答拜,先後俱到,把文子書房中擠得氣不通風,好像送王糧的,一進一出。這些朋友都是少年,又在外遊學,久曠女色。其中還有掛名讀書,專意拐小伙子不三不四的,一見了小潘安這般美貌,個個搖唇吐舌,你張我看,暗暗裡道 :「莫非善財童子出現麼?」又有說:「莫非梓童帝君降 臨凡世 。」又有說:「多分是觀世音菩薩化身。」又有說:「 當年祝英台女扮男妝,也曾到杭州講學。莫非就是此人?」也有說 :「我們在此,若得這樣朋友同?合被,就是一世不討老 婆,也自甘心 。」這班朋友答拜,雖則正經道理,其實個個都 懷了一個契兄契弟念頭,也有問 :「潘兄所治何經?」也有問: 「潘兄仙鄉何外?」也有問:「曾娶令正夫人?」也有問:「 尊翁尊堂俱在否?」也有問 :「賢昆仲幾人?」也有問:「排 行是第一第二?」也有問 :「見教尊表尊號,下次卻好稱呼。 「也有沒得開口的,把手來一拱,說道:「久仰,久仰!」也 有張鬼熟椏相知的道 :「我輩幸與老兄同學,有緣,有緣!」 你一聲,我一句,把潘文子接待得一個不耐煩,就是勤學在旁邊送茶,卻似酒店上賣貨,擔送不來。還好笑這班朋友兩隻眼谷碌碌的看著他面龐,並不轉睛。談了半日,方才別去。文子依了先生學規,三六九作文,二五八講書,每夜讀到三更方睡。
  果然是:
  朝耕二典,夜耨三謨。堯舜禹湯文共武,總不出一卷尚書。
  冠婚喪祭與威儀,盡載在百篇禮記。亂臣賊子,從天王記月以下,只定春秋。才子佳人,自關雎好逑以來,莫非鄭衛。先天開一畫,分了元亨利貞。隨樂定音聲,不亂宮商角徵。方知有益須開卷,不信消閒是讀書。
  按下潘文子從龍丘先生門下讀書不題。卻說長沙府湘潭縣有一秀士,姓王名仲先,其父王善聞,原是鄉里人家,有田有地。生有二子,長子名喚伯遠,完婚之後,即替父親掌管田事。
  仲先卻生得清秀聰明,自小會讀書。王善聞對媽媽宋氏道 :「 兩個兒子,大的教他管家,第二個體貌生得好,抑且又資質聰明,可以讀書。我家世代雖是種田,卻世代是個善門積陰德的。
  若仲先兒子讀書得成,改換門庭,榮親耀祖,不枉了我祖宗的行善,教湘潭人曉得田戶莊家也出個兒子做官,可不是教學好人的做個榜樣?」宋氏道 :「大的種田,小的讀書。這方是耕 讀之家 。」從此王善聞決意教仲先讀書,雖聘下前村張三老的 女兒為配,卻不肯與他做親,要兒子登了科甲,紗帽圓領親迎。
  為此仲先年已一十九,尚未曾洞房花燭。這老兒又道 :「家中 冗雜,向山中尋幽靜處,做個書室 。」仲先果然閉戶苦讀,手 不釋卷。從來讀書人乾了正經功課,餘下功夫,或是摹臨法帖,或學畫些枯木竹石,或學做些詩詞,極不聰明的,也要看閒書雜劇。一日,仲先看到麗情集上,有四句說話云:
  淇水上宮,不知有幾;分桃斷袖,亦復云多。
  那淇水上宮,乃男女野合故事,與桑間濮上,文義相同。
  這分桃斷袖,卻是好男色的故事。當初有個國君偏好男風。一日,倖臣正吃桃子,國君卻向他手內奪過這個咬殘桃子來吃, 覺得王母瑤池會上蟠桃,也沒這樣的滋味,故叫作分桃。又有一日,白晝裡淫樂了一番,雙雙同睡。國君先醒欲起,衣袖被倖臣壓住,恐怕驚醒了,低低喚內侍取過剪刀,剪斷衣袖而起。
  少頃倖臣醒來知得,感國君寵愛,就留這個袖做個表記,故叫做斷袖。仲先看到此處,不覺春興勃然,心裡想道 :「淇水上宮,乃是男女會合之詩。這偷婦人極損陰德。分桃斷袖,卻不傷天理。況我今年方十九,未知人道,父親要我成名之後,方許做親。從來前程暗漆,巴到幾時,成名上進,方有做親的日子。偷婦人既怕損了陰騭,鬫小娘又鄉城遠隔,就鬫一兩夜,也未得其趣。不若尋他一個親親熱熱的小朋友,做個契兄契弟,可以常久相處,也免得今日的寂寞。說便是這等說,卻怎得這般湊巧,就有個知音標緻小官到手?」心上想了又想,這書也不用心讀了。
  其年湘潭縣考試,仲先空受一日辛苦,不曾考得個名字,歎口氣道:
  不願文章高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
  方在家中納悶,不想張三老卻來拜望他父親。仲先劈面撞見,躲避不及,只得迎住施禮,一來是新丈人,二來因考試無名,心上惶恐。三老再三寒溫。仲先漲得一個面皮通紅,口裡或吞或吐,不曾答應一句。話猶未了,王善聞出來相見,陪著笑說道 :「張親家,今日來還是看我,還是問小兒考試的事? 「張三老道:「學生正有一句話,要對親家說。我湘潭縣雖則 是上映星宿,卻古來熊繹之國,文教不通。親家苦苦要令郎讀書,又限他功名成就,方許成婚。功名固是大事,婚姻卻也不小。今小女年方二九,既已長成,若為了功名,遲誤了婚姻,為了婚姻,又怕延誤了功名。親家高見,有何指教?」王善聞想了一想,對張三老道 :「我本莊戶人家,並無讀書傳授。今 看起來,兒子的文學,一定是不濟,不如廢了書卷,完了婚姻,省得親家把兒女事牽掛在心 。」張三老道:「讀書是上等道路, 怎好廢得,也不可辜負了親家盛心。我學生到有兩便之策:聞得龍丘先生設教在杭州湖南淨寺,四方學者,多去相從,他的門人,遇了試期,必有高中的,想真是有些來歷啟發。為今之計,莫若備辦盤川,著令郎到杭州去,相從讀書,待他學問成就,好歹去考試一番。成得名不消說起,連小女也有光輝。若依舊沒效驗,親家也有了這念頭,完就兒女之事,卻不致兩下耽誤 。」王善聞聽了此言,不勝之喜。當日送別了張三老,即 打點盤費,收拾行裝,令家童牛兒,跟隨仲先到杭州從學。只因張三老這一著算計,有分教:
  少年郎在巢館結了一對雄鴛,青春女到羅浮山配著一雙雌鳳。
  王仲先帶了牛兒,從長沙搭了下水船隻,直到潤州換船,來到杭州湖南淨雲寺。一般修贄禮,寫名帖,參拜了龍丘先生。
  遍拜同窗諸友,尋覓書房作寓。原來龍丘先生名望高遠,四方來的生徒眾多,僧房甚少,房價增貴。因些一間房,都有三四個朋友合住,惟有潘文子獨住一房,不肯與人作伴。王仲先到此,再沒有別個空處。眾朋友俱以潘文子一人一室,且平日清奇古怪,遂故意送仲先到他房裡來,說道 :「王兄到此,諸友 房中都滿,沒有空處,惟潘兄獨自一房,盡可相容,這卻推托不得 。」說便如此說,只道他不肯。那知一緣一會,文子見了 王仲先,一見如故,歡然相接,便道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同住何妨?日用器皿,一應俱全,吾兄不消買得,但只置一榻便了 。」仲先初見文子這個人物,已經魂飛,懷下欺心念頭, 惟恐不肯應承。及見慨然允諾,喜之不勝,拱手道 :「承兄高 雅,只是吵擾不當 。」即教牛兒去發行李來此。眾友不道文子 一諾無辭,一發不忿。畢竟按牛頭吃不得草,無可奈何。這才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且說王、潘兩人,日則各坐,夜則各寢,情孚意契,如同兄弟。然畢竟讀書君子,還有些體面,雖則王仲先有心要勾搭潘文子,見他文質彬彬,言笑不苟,無門可入。這段私情,口裡說不出,只好心上空思空想,外邊依舊假道學,談些古今。
  相處了半年,彼此恭恭敬敬,無處起個話頭。一日,同在館中會講,講到哀公問政一章。講完了,龍丘先生對眾學徒道 :「 中庸一部,惟這章書中,有三達德,五達道,乃是教化根本,須要細心體會 。」當下眾人散去,仲先、文子獨後,又向先生 問了些疑義。返寓時,天色已暮,點起燈,又觀了一回書,方才就寢。睡不多時,仲先叫道 :「潘兄睡著了麼?」文子道: 「還在此尋想中庸道理。」仲先道:「小弟也在這裡尋想。」 其實王仲先並不想甚麼書義,只因文子應了這句,便接口問他道 :「夫婦也,朋友之交也,這兩句是一個意思,是兩個意思? 「文子道:「夫婦是夫唱婦隨,朋友是切磋琢磨,還是兩個意 思 。」仲先笑道:「這書旨兄長還未看得透,畢竟是一個意思。 「文子道:「夫婦朋友,迥然兩截,如何合得一個意思?」仲 先道 :「若夫婦箴規相勸,就是好朋好友;朋友如膠如漆,就 是好夫好妻,豈非一個意思麼?」文子聽了,明知王仲先有意試探,因回言道 :「讀書當體會聖賢旨趣,如何發此邪說?」 仲先道 :「小弟一時狂言,兄勿見罪。」口裡便說,心裡卻熱 癢不過,准准癡想了兩個更次,方才睡去。
  一日,正遇深秋天氣,夜間衾枕生涼,王仲先睡不著,歎了一口氣。潘文子道:「兄有何心事?」王仲先道:「實不相瞞,小弟聘室多年了,因家父決要成名之後,方得完娶。又道湘潭地方,從來沒有文學的師父,所以令小弟到杭州遊學。到了此處,雖得先生這般教訓,又蒙老兄這樣抬舉,哪知心裡散亂,學問反覺荒疏,料難有出頭日子,成不得功名,可不枉耽誤了妻子,所以愁歎 。」文子道:「一向未曾問得,卻不知老 兄也還未娶,正與小弟一般 。」仲先道:「原來兄長也未曾畢 婚,還是未有佳偶,還是聘過未婚?」文子道 :「已有所聘, 倒是小弟自家不肯婚配。恐怕有了妻子,不能專心讀書。若老兄令尊主意,怪不得有此愁歎 。」仲先道:「老兄有此志向, 非小弟所能及也。然據小弟看起來,人生貴適意耳,何必功名方以為快!古人云:情之所鍾。正是吾輩。當此少年行樂之秋,反為黑暗功名所扼。倘終身蹭蹬,豈不兩相耽誤?縱使成名,或當遲暮之年,然已錯過前半世這段樂境,也是可惜。假如當此深秋永夜,幸得與兄作伴閒談,還可消遣。若使孤館獨眠,寒衾寂寞,這樣淒涼情況,好不難過 !」文子笑道:「我只道 兄是悲秋,卻原來倒是傷春。既恁地,何不星夜回府成親,今冬盡好受用 。」仲先道:「遠水救不得近火。須是目前得這樣 一個可意種,來慰我饑渴方好 。」文子道:「若論目前,除非 到妓家去暫時釋興 。」仲先道:「小弟平生極重情之一字,那 花柳中最是薄情,又小弟所不喜 。」文子道:「青樓薄倖,自 不必說,即夫婦但有恩義,而不可言情。若論情之一字,一發是難題目了 。」仲先又歎口氣道:「兄之此言,真可謂深於情 也者 。」遂嘿然而睡。
  到了次日,仲先心生一計,向文子道 :「夜來被兄一言, 撥動歸思,只得要還家矣。但與兄相處數月,情如骨肉,不忍恝然相別。且兄銳志功名,必當大發,恐異日雲泥相隔,便不能像今日情誼,意欲仰攀,盟結兄弟,患難相扶,貴賤不忘,未知吾兄肯俯從否?」文子欣然道 :「此弟之至願,敢不如命! 「但弟至此處,同門雖眾,惟與兄情投意合,正欲相資教益。 不道一旦言別,情何以堪 !」仲先道:「弟暫歸兩三月,便當 復來 。」當下兩人八拜為交,仲先年長為兄,文子年小為弟。 仲先將出銀兩,買辦酒肴,兩人對酌,直至夜深方止,彼此各已半酣。仲先原多買下酒,賞這兩個家僮,都吃個爛醉,先自去睡了。仲先對文子道 :「向來止與賢弟聯?,從未抵足。今 晚同榻如何?」文子酒醉忘懷,便道 :「這也使得。」解衣就 寢。文子欲要各被。仲先道 :「既同榻,何又要各被耶?」文 子也就聽了,遂合被而臥。文子靠著?裡,側身向外,放下頭就合眼打鼾。仲先留心,未便睡去,伸手到他腿上扶摩。文子驚醒,說道 :「二哥如何不睡,反來攪人。」仲先道:「與賢 弟說句要緊話 。」文子道:「有話明日講。」仲先道:「此話 不是明日講的 。」文子問:「甚話如此要緊?」仲先道:「實 不相瞞,自會賢弟以來,日夕愛慕丰標,欲求締結肺腑之誼,誠恐唐突,未敢啟齒。前日膠漆朋友,即是夫妻之語,實是有為而發。望賢弟矜憐愚兄一點愛慕至情,曲賜容納 。」一頭說, 一頭便坐起來摟抱文子。文子推住,也坐起道 :「二哥,我與 你道義之交,如何懷此邪念?莫說眾朋友知得,在背後談議,就是兩家家僮,並和尚們知覺,也做了話靶。這個決使不得。
  「仲先此時神魂狂蕩,那裡肯聽,說道:「你我日常親密,人 都知道,那裡便凝惑在此?縱或談議,也做不聽見便了 。」雙 手亂來扯拽。文子將一閃,跳下地來,將衣服穿起來,說道:
  「我雖不才,尚要圖個出身。若今日與你做此無恥之事,後日 倘有寸進,回想到此,可不羞死 !」仲先也下?來,笑道:「 讀書人果然一團腐氣。昔日彌子瑕見愛於衛靈公,董賢專寵於漢哀帝,這兩個通是戴紗帽的,全然不以為恥,何況你我未成名,年紀才得十五六七,只算做兒戲,有什麼羞?你若再不從時,只得磕頭哀求了 。」說罷,撲的雙膝跪下,如搗蒜一般, 磕一個不止。文子又好笑,又好惱,說道 :「二哥怎地恁般沒 正經,想是真個醉了,還不起來 !」仲先道:「若不許我,就 磕到來年,也不起身 。」文子道:「二哥你即日回去娶妻,自 有于飛之樂,何苦要喪我的廉恥?」仲先道 :「賢弟如肯俯就, 終身不娶,亦所甘心 。」文子道:「這樣話只好哄三歲孩子, 如何哄得我過?」仲先道 :「你若不信,我就設個誓吧!」推 開窗子,對天跪下,磕了兩個頭,祝道 :「皇天在上,如王仲 先與潘文子定交之後,若又婚配妻子,山行當為虎食,舟行定喂魚鱉。或遭天殛,身不能歸土;或遇兵戈,碎屍萬段。如王仲先立誓之後,潘文子仍復推阻,亦遭此惡報 。」文子道:「 呸!你自發誓,與我何干,也牽扯在內 。」仲先跳起來,便去 勾住文子道 :「我設了這個誓願,難道你還要推托不成?」大 凡事最當不過歪廝纏。一個極正氣的潘文子,卻被王仲先苦苦哀求,又做出許多醜態,把鐵一般硬的心腸,化作綿一般軟,說道 :「人非鐵石,兄既為我情願不娶,我若堅執不從,亦非 人情也。慎厥終,惟其始,須擇個好日子,治些酒席,權當合歡筵宴,那時方諧繾綣 。」仲先笑道:「不消賢弟費心,阿兄 預先選定今日,是會親友結婚姻的天喜上吉期。日間與賢弟八拜為交,如今成就良緣,會親結婚,都已應驗,更沒有好是今日。適來小酌,原是合巹懷的筵席,但到後日做三朝便了。」 文子笑道 :「原來你使這般欺心遠計,我卻愚昧,落在套中。 「仲先道:「我居楚,你居吳,會合於越,此皆天意,豈出人 謀?」說罷,二人就同?而臥。自此之後,把讀書上進之念盡灰,日則同坐,夜則同眠,比向日光景,大不相同。他兩個全不覺得,被人看出了破綻,這班同窗朋友,俱懷妒意,編出一隻掛枝兒來,唱道:
  王仲先,你真是天生的造化。這一個小朋友似玉如花,沒來由被你牽纏下。他夜裡陪伴著你,你日裡還饒不過他,好一對不生產的夫妻也,辨什麼真和假。
  王仲先、潘文子初時聽見,雖覺沒趣,還老著臉只做不知。
  到後來眾友當面譏誚,做鬼臉,連兩個家僮也看不過許多肉麻,在背後議論沒體面。只落得本房和尚,眼紅心熱,乾咽涎唾。
  兩人看看存身不住。那知這只掛枝兒,吹入了龍丘先生耳中,訪問眾學徒,此事是真是假,眾學生把這些影響光景,一五一十說知。先生大怒,喚過二人,大罵了一頓沒廉恥,逐他回去,不許潛住於此,玷辱門牆。王仲先還有是可,獨羞得潘文子沒處藏身,面上分明削脫了幾層皮肉,此時地上右有一個孔兒,便鑽了下去。正是:
  饒君掬盡錢塘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王仲先、潘文子既為先生所逐,只得同回寓中。這些朋友,曉得先生逐退,故意來探問。文子叮嚀了和尚,只回說不在。
  文子跌足恨道 :「通是這班嚼舌根的,弄嘴弄舌,挑鬥先生, 將我們羞辱這場。如今還是怎地處?」仲先道 :「此處斷然住 不得了。我想賢家中,離此不遠,不若同到府上,尋個幽僻所在,相資讀書,倒也是一策 。」文子道:「使不得,兩個家僮 盡曉得這些光景,回去定然報與父母知道。或者再傳說於外,教小弟何顏見人!我想那功名富貴,總是浮雲,況且渺茫難求。
  今兄既為我不娶,我又羞歸故鄉,不若尋個深山窮欲,隱避塵囂,逍遙物外,以畢此生。設或飲食不繼,一同尋個自盡,做個生死之交,何如?」仲先大喜道 :「若是如此,生平志願足 矣。只是往何處去好?」文子道 :「向日有個羅浮山老僧至此, 說永嘉山水絕妙,羅浮山隔絕東甌江外,是個神仙世界,海外丹台。我曾與老僧說,異日我至永嘉,當來相訪。老僧欣然領諾,說來時但問般若廟無礙和尚,人都曉得。當時原是戲言,如今想起,這所在盡好避世,且有此熟人,可以倚傍 。」計議 已定,將平日所穿華麗衣服、鋪程之類,盡都變賣,制辦了兩套布衣,並著粗布鋪蓋,整備停當。仲先、文子先打發勤學、牛兒,各齎書回家,辭絕父母,教妻子自去轉嫁。然後打疊行裝,別了主僧,渡過錢塘江,從富陽永康一路,先到處州,後至永嘉,出了雙門,繇江心寺口渡船,徑往羅浮山,訪問般若庵無礙和尚。
  原來這老和尚,兩月前已回首去了。師弟無障,見說是老和尚相知,便留在庵中。文子就央他尋覓個住處,湊巧山下有三間房屋,連著十數畝田,許多山地,一齊要賣。文子與仲先商議,田為可以膳生,山地可以做墳墓,餘下砍柴供用,一舉兩得。遂將五十金買了這三間房屋,正中是個客坐,左一間為臥室,右一間是廚灶,不用僕人,兩個自家炊爨,終日吟風弄月,遣興調情。隨又造起墳墓,打下兩個生壙,就教佃戶兼做墳丁。不過月間,事事完備。可惜一對少年子弟,為著後庭花的恩愛,棄了父母,退了妻子,卻到空山中,做這收成結果的勾當。豈非天地間大罪人,人類中大異事,古今來大笑話!詩云:
  從來兒女說深情,幾見雙雄訂死盟。
  忍絕天倫同草腐,倚閭人尚望歸旌。
  話分兩頭。且說勤學、牛兒兩個僕人,奉了主人之命,各齎書回家。牛兒本是村莊蠢人,連夜搭船去了。勤學卻是乖巧精細,曉得被龍丘先生斥逐這段情由,卻又不想回家,傾倒將衣服變賣。制辦布衣,像要遠去的模樣。正不知要往何處,心裡躊躇道 :「須暗隨他去,看個著落,方好歸家。」因此悄地 叮嚀了和尚,別了牛兒,潛住在寺裡。又想起身上雖平日刻剝了些銀錢,往來盤川不夠,就把幾件衣服,賣與香公湊用。等到文子、仲先起身過江,勤學遠遠隨在後面,下在別只渡船,一路不問水陸,緊緊跟定,直至羅浮山下,打聽兩個買下住處,方才轉身,連夜趕到家中。不想半月前,潘度與文子丈母,都是疫病身亡。其母蕙娘,因媳婦年紀已長,又無弟兄親族,孤身獨自,急急收拾來家,使人到杭州喚兒子回來支持喪事,要乘凶做親。僕人往回十來日,回報 :「一月以前,和著同讀書 襄陽姓王的,不知去向 。」急得個蕙娘分外悲傷,終日在啼啼 哭哭。正沒做理會,恰好勤學到家,只道喜從天降,及至拆書一看,卻是辭絕父母,棄家學道,教妻子轉嫁的話語。蕙娘又氣又苦,叫地呼天的號哭了一回,方才細問勤學的緣故。勤學在主母面上,不好說得小官人許多醜態,只說起初幾個月著實用功讀書,後來都被襄陽姓王這個天殺的引誘壞了,被先生一場發作,然後起了這個念頭,徑到羅浮山居住。並說自己暗地隨去,看了下落,方才回轉許多話,一一盡言。蕙娘聽罷,咬牙切齒,把王仲先千萬萬剮的咒罵一場。心裡沒個主意,請過幾位親戚商議,要去尋他歸家。又說 :「這樣不成器的東西, 便依他教媳婦轉嫁人去,我也削髮為尼,倒也乾淨 。」內中有 老成的說道 :「不消性急,學生子家,吃飯還不知饑飽,修什 麼道,再過幾時,手內東西用完了,口內沒有飯吃,少不得望著家裡一溜煙跑來。如今在正高興之時,便去接他,也未必肯來,白白折了盤川 。」蕙娘見說得有理,安心等他自歸不題。 且說牛兒一路水宿風餐,不辭苦辛,非止一日,到了湘潭家裡,取出書來,遞與家主。王善聞未及開看,先問牛兒 :「 二哥這一向好嗎?」牛兒道 :「不但二哥好,連別人也著實快 活 。」善聞道:「這怎地說?」牛兒將勾搭文子的事,絮絮叨 叨,學一個不止。善聞歎口氣道 :「都是張三老斷送了這個兒 子也 。」拆開書來看時,上寫道:
  男仲先百拜:自別父母大人,來至杭州,無奈天性庸愚,學業終無成就。今已結拜窗友潘文子,遍訪中山勝景,學道修仙。父母年老,自有長兄奉侍,男不肖是可放心,父母亦不必以男為念。所聘張氏,聽憑早早改嫁,勿得錯過青春。外書一封,奉達張三老來,乞即致之。
  學道男仲先頓首百
  善聞看罷,頓足叫苦。驚動媽媽,問了這個消息,哭倒在地,說道 :「好端端住在家裡,通是張三老說什麼龍丘先生, 弄出這個話靶。如今不知在那個天涯海角,好歹這幾根嫩骨頭,斷送他州外府了 。」善聞即叫牛兒,去請張三老,把書與他看 了。你怨我,我怨你,哭哭啼啼,沒個主意。長子伯達走過來勸道 :「自是兄弟不長進,勿得歸怨張三老。倘張親家令愛肯 轉嫁,不消說道,若還立志不從,父親只得同著張親家,載了媳婦,尋到潘家,要在他們身上尋還這不肖子,那時把媳婦交會與他,看走到那裡去 。」張三老連聲稱是。作別歸家,與女 兒說知,討個肯嫁不肯嫁的口語。女兒害羞,背轉身來,不答應。張三老道 :「這事關係你終身,肯與不肯,明白說出,莫 要愛口識羞,兩相耽誤 。」女兒被逼不過,方才開口,低低說道 :「我女子家也不曉得甚麼大道理,嘗聞說忠臣不事二君, 烈女不嫁二夫,女兒只守著這個話,此外都不願聞 。」張三老 道 :「恁樣不消說起,明日即去與王親家商量,同往尋王二哥 便了 。」女兒道:「王郎不歸,孩兒情願苦守。若說遠去跟尋, 萬無此理,恐傳說出去了,被人恥笑 。」張三老道:「守不守 由得你,去不去卻要由我。倘若王郎不歸,你的終身,父母養不了,公姑養不了,將如之何!縱然有人恥笑,也說不得了。
  「女兒便不敢言,垂淚而已。
  到次日,張三老來與王善聞說知,即日準備盤纏行李,央埠頭擇便船寫了一個穩便艙口,張三老叫女兒收拾下船。這女子無可奈何,只得從著你父命。王善聞原帶著牛兒同去,翁媳反在舟中見禮,倒是一件新聞。從襄陽開船,一路下水,那消二十日,已至京口換船,一日便到晉陵。王善聞同牛兒先上岸訪問了潘文子家裡,然後同張三老引著媳婦,並行李一齊到他家裡。蕙娘驀地見三個別處人領個女子進來,正不知甚麼緣故,吃這一驚大小。及至問時,襄陽鄉里人聲口,一句也聽不出。
  恰好勤學從外邊入來,認得牛兒,方才明白是王仲先父親、丈人、妻子,與他愛要兒子,鬧攘攘亂做一屋。文子媳婦在裡邊聽得,奔出來觀看,見了張三老女兒,兩個各道個萬福。問道:
  「你們是哪裡,為甚事到此喧鬧?」張三老上前作個揖,打起 官話,說出許多緣故。蕙娘問王善聞道 :「你我總是陌路相逢, 水米無交。你兒子與我不肖子流落在外,說起來,你兒子年長,明明是引誘我不肖子為非,我不埋怨你就罷了,你反來問我要人,可有這理麼?如今現住在甚麼水嘉羅浮山,你們何不到彼處去尋覓?若並我這不肖子領得歸來,情願拜你兩拜 。」張三 老只管點頭道 :「說得是。既有著落所在,便易處了。」又問 道 :「潘大嫂,此位小娘子是甚人?」蕙娘道:「這便是不肖子的妻子,尚未成婚 。」張三老道:「原來令郎也還不曾完姻。 據老夫愚見,令郎既同小婿皆在羅浮山中,潘大嫂又無第二位令鄰,何不領著令媳婦,同我們一齊到那裡,好歹交還他兩個媳婦,完了我們父母之情。他兩個存住不得,自然只得回家了。
  此計可好麼?」蕙娘聽了,說道 :「這也有理。」遂留住在家, 王善聞、張三老於外廂管待,三老女兒,款留於內室。一是可待婚的媳婦,一個是未嫁的女兒,年紀彷彿,情境又同,因此兩下甚是相得。當晚同房各榻,說了一夜的話。只是鄉音各別,彼此不能盡懂。
  次日,蕙娘收拾上路,自己有個嫡親哥嫂,央來看管家裡,姑媳兩人,又帶一個服侍的婆娘,連勤學也是四人。喚了兩個船隻,男女分開,各坐一船,直至杭州過江。水陸勞苦,自不消說起。非止一日,來到羅浮山。不道王仲先與潘文子,樂極悲生,自從打了生壙之後,一齊隨得異症,或歌或唱,或笑或啼,有時登山狂嘯,有時入般若庵與無礙和尚講說佛法,論摩登迦的因果,似癡非癡,似顛非顛,給了十數日飲食。一日,忽地請過無礙和尚,將田房都送與庵中,所有衣資,亦盡交與,央他照管身後墓墳之事。老和尚只道他癡顛亂話,暫時應允。
  那知是晚雙雙同逝。正是:
  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
  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明日無礙和尚來看時,果然並故,故是面目如生,即叫道人買辦香燭紙馬蔬菜之類,各靜室請了幾眾僧人,擇於次日誦經盛殮。這里正做送終功果,恰好勤學引著蕙娘、王善聞一干人來到,見滿室僧眾,燈燭輝煌。問說是二子前夜已死。那時哭倒了王善聞,號殺了蕙娘。張三老從旁也哭著女婿,只有兩個未婚的媳婦,背著臉暗暗流淚。盛殮已畢,即便埋葬。
  且說張氏女子,暗自思想 :「迫於父命,來此尋夫,已非 正理。若是同歸,也還罷了,但如今一場虛話,豈不笑破人口。
  況且去後日長,父親所言,父親養不了,公姑養不了,到後沒有終局。不如今日一死,倒得乾淨,也省得人談議 。」定了主 意,等至夜深,人盡熟睡,悄地起來,懸樑高掛。直至天明,方才曉得,把個張三老哭得個天暗地,道是自己起這議頭,害了女兒,懊悔不盡。王善聞、蕙娘俱覺慘然,勉強勸住了,收拾買棺殯殮。誰知文子的媳婦,也動了個念頭,想道 :「一樣 至此尋夫,他卻有志氣,情願相從於地下。我若?顏苟活,一生一死,豈不被人議論!紅顏薄命,自古皆然。與其碌碌偷生,何若烈烈一死 。」到夜半時候,尋條繩子,也自縊而死。蕙娘 知覺了,急起救時,已是氣絕。這番哭泣,更自慘切,引動張三老、王善聞,一齊悲慟。哭兒哭媳哭婿,振天地動,也辨別不清。驚動羅浮山下幾處村落人家,並著山中各靜室的和尚,都來探問,無不稱歎是件異事。又買具棺材,一齊盛殮。又請無礙和尚為主,做個水陸道場超度,附葬於王仲先、潘文子墓下。又送數十金與無礙,托他挑土增泥,載鬆種樹。諸事停當,收拾起身,又向墓前大哭一場,辭別還鄉。
  後人見二女墓上,各挺孤松,亭亭峙立,那仲先、文於墓中,生出連理大木,勢若合抱,常有比翼鳥棲在樹上。那比翼鳥同聲相應而歌,歌道:
  比翼鳥,各有妻,有妻不相識,墓旁青草徒離離。比翼鳥,有父母,父母不能顧,墓旁青草如行路。比翼鳥,各有家,有家不復返,墓旁青草空年華。
  至此羅浮山中,相傳有個鴛鴦塚、比翼鳥,乃王仲先、潘文子故事也。詩云:
  比翼何堪一對雄,朝朝暮暮泣西風。
  可知烈女無他伎,輸卻雙雄合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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