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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花月痕
Author: Wei, Zi'an, 1819-1874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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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花月痕" ***


第一回     蚍蜉撼樹學究高談 花月留痕稗官獻技
情之所鍾,端在我輩。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性也,情字不足以盡之。然自古忠孝節義,有漠然寡情之人乎?自習俗澆薄,用情不能專一。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且相率而為偽,何況其他!
乾坤清氣,間留一二情種,上既不能策名於朝,下又不獲食力於家,徒抱一往情深之致,奔走天涯。所聞之事,皆非其心所願聞,而又不能不聞;所見之人,皆非其心所願見,而又不能不見,惡乎用其情!
請問看官:渠是情種,砉然墜地時,便帶有此一點情根,如今要向何處發泄呢?吟風嘯月,好景難常;玩水遊山,勞人易倦。萬不得已,而寄其情於名花;萬不得已,而寄其情於時鳥。窗明几淨,得一適情之物,而情注之;酒闌燈灺,見一多情之人而情更注之。
這段話從那裏說起?因為敝鄉有一學究先生,姓虞,號耕心。聽小子這般說,便咈然道:「人生有情,當用於正。陶靖節《閑情》一賦,尚貽物議。若舞社歌扇,轉瞬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還講甚麼情呢!我們原不必做理學,但生今之世,做今之人,讀書是為著科名,謀生是為著妻子。你看那一班潦倒名士,有些子聰明,偏做出怪怪奇奇的事,動人耳根。又做出落落拓拓的樣,搭他架子。更有那放蕩不羈,傲睨一切,偏低首下心作兒女子態,留戀勾欄中人。──你想,他們有幾個梁夫人能識蘄王?有幾個關盼盼能殉尚書?大約此等行樂去處,祇好逢場作戲,如浮雲在空,今日到這裏,明日到那裏,說說笑笑,都無妨礙。祇不要拖泥帶水,糾纏不清纔好呢。你說甚麼情種,又是甚麼情根,我便情田也要踏破,何從留點根,留點種呢!」小子笑道:「先生自知甚明,教人也還踏實,祇是將『情』字徑行抹煞!試想:枯木逢春,萌芽便發;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無論是何等樣人,比木石自然不同,如何把人,當個登場傀儡?古人力辨『情』、『淫』二字,如涇渭分明,先生將情田踏破,情種、情根一齊除個乾淨,先生要行甚麼樂呢?小子不敢說,求先生指教罷!」
學究勃然怒道:「你講甚麼話!先王『人情以為田』,這『情』字你竟認作男女私情看麼?」小子「嗤」的一笑,道:「先生,你怎的不記得上文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一句呢!大抵人之良心,其發見最真者,莫如男女分上。故《大學》言誠意,必例之於『好好色』。《孟子》言舜之孝,必驗之於『慕少艾』。小子南邊人,南邊有個樂部,生用真男,旦用真女,燃椽燭,鋪紅氍毹,演唱《醒妓》、《偷詩》等劇,神情意態,比尋常空中摹擬,強有十倍。今人一生,將真面目藏過,拿一副面具套上。外則當場酬酢,內則邇室周旋。即使分若君臣、恩若父子、親若兄弟、愛若夫婦、誼若朋友,亦祇是此一副面具,再無第二副更換。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可懼可憂!讀書人做秀才時,三分中卻有一分真面目,自登甲科,入仕版,蛇神牛鬼,麇至沓來。」
看官聽著:小子說過「今人祇是一副面具」,如何又說出許多面目來?須知喜怒威福,十萬副面具祇是一副銅面具也。然則生今之世,做今之人,真面目如何行得去呢!你看真面目者,其身歷坎坷,不一而足。
即如先生所說,那一班放蕩不羈之士。渠起先,何曾不自檢束,讀書想為傳人,做官想為名宦?奈心方不圓,腸直不曲,眼高不低。坐此文章,不中有司繩尺,言語直觸當事逆鱗。又耕無百畝之田,隱無一椽之宅。俯仰求人,浮沈終老;橫遭白眼,坐團青氈。不想尋常歌伎中,轉有窺其風格傾慕之者。憐其淪落繫戀之者,一夕之盟,終身不改。幸而為比翼之鶼,詔於朝,榮於室,盤根錯節,膾炙人口。不幸而為分飛之燕,受讒謗,遭挫折,生離死別,咫尺天涯,賚恨千秋,黃泉相見。三生冤債,雖授首於街。一段癡情,早銷魂於蓬顆。金焦山下,空傳瘞鶴之銘;鸚鵡洲邊,誰訪玉箭之墓!見者酸鼻,聞者拊心,愚俗無知,轉成笑柄。先生,你道小子此一派鬼話,是憑空杜撰的麼!
小子尋親不遇,流落臨汾縣姑射山中,以樵蘇種菜為業。五年前,春凍初融,小子鋤地。忽地陷一穴,穴中有一鐵匣,內藏書數本。其書名《花月痕》,不著作者姓氏,亦不詳年代。
小子披覽一過,將俟此中人傳之。其年夏五,旱魃為虐,赤地千里,小子奉母,避災太原,苦無生計,忽悟天授此書,接濟小子衣食。因手抄一遍,日攜往茶坊,敲起鼓板,賺錢百文,負米以歸,供老母一飽。
書中之是非真假,小子亦不知道。但每日間聽小子說書的人,也有笑的,也有哭的,也有歎息的。都說道:「書中韋癡珠、劉,秋痕,有真性情。韓荷生、杜采秋、李謖如、李夫人,有真意氣。即劣如禿僮、傻如跛婢、戇如屠戶、懶如酒徒、淫如碧桃、狠如肇受,亦各有真面目,躍躍紙上。」 可見人心不死,臧獲亦剝果之可珍;直道在民,屠沽本英雄之小隱。至如老魅焚身,雞棲同燼;么魔蕩影,兔脫遭擒。鼯鼠善緣,終有技窮之日。猢猻作劇,徒增形穢之羞,又可見天道循環,無往不復。冤有頭,債有主,願大眾莫結惡緣。生之日,死之年,即顧影亦慚清夜。
小子嘗題其卷首云:有是必有非,是真還是假。誰知一片心,質之開卷者!今日天氣晴明,諸君閑暇無事。何不往柳巷口,一味涼茶肆,聽小子講《花月痕》去也。
其緣起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花神廟孤墳同灑淚 蘆溝橋分道各揚鑣
京師繁華靡麗,甲於天下。獨城之東南,有一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四圍遠眺,數十里城池村落,盡在目前,別有瀟灑出塵之致。亭左近花神廟,綿竹為牆,亦有小亭。亭外孤墳三尺,春時葬花於此,或傳某校書埋玉之所。那年春闈榜後,朝議舉行鴻詞科,因此各道公車,遲留觀望,不盡出都。
  此書上回所表韋癡珠,係東越人。自十九歲領鄉薦後,遊歷大江南北,西登太華,東上泰山。祖士稚氣概激昂,桓子野性情淒惻,癡珠兼而有之。文章憎命,對策既擯於主司,上書復傷乎執政。此番召試詞科,因偕窗友萬庶常,同寓圓通觀中。託詞病暑,禮俗士概屏不見。左圖右史,朝夕自娛。
  光陰易度,忽忽秋深。鄉思羈愁,百無聊賴。忽想起陶然亭,地高境曠,可以排拓胸襟。也不招庶常同往,祇帶隨身小僮,名喚禿頭,僱車出城,一徑往錦秋墩來。
  遙望殘柳垂絲,寒蘆飄絮,一路倒也夷然。不一會,到了墩前,見有五六輛高鞍車,歇在廟門左右。禿頭已經下車,取過腳踏,癡珠便慢慢下車來,步行上墩。
  剛到花神廟門口,迎面走出一群人。當頭一個美少年,服飾甚都,面若冠玉,脣若塗朱,目光眉彩,奕奕動人。看他年紀,不過二十餘歲。隨後兩人,都有三十許,也自舉止嫻雅。前後四個相公跟著,說說笑笑。又有一個小僮,捧著拜匣。癡珠偕禿頭,閃過一邊,舉目瞧那少年,那位少年,也將癡珠望了一望,向前去了。
  癡珠直等那一群人,都出了門,然後緩步進得門來。白雲鎖徑,黃葉堆階。便由曲欄走上,見殿壁左廂,墨沈淋漓,一筆蘇字草書,寫了一首七律。便唸道:
  「雲陰瑟瑟傍高城,閑叩禪扉信步行。
  水近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
  疏鐘響似驚霜早,晚市塵多匝地生。
  寂寞獨憐荒塚在,埋香埋玉總多情!」
  癡珠看了一遍,訝道:「這首詩高華清爽,必是起先出門那位少年題的。」再看落款,是「富川荷生」,也不知其姓名。
  正自呆想,祇一個沙彌,從殿後走出來。癡珠因向前相見,隨問他:「可認得題詩這人?」沙彌道:「這位老爺姓韓,時常來咱們這裏逛,陶然亭上也有他題的詩,卻不知道官名住宅。」癡珠道:「這首詩好得很,是個才子之筆。你對汝師父講,千萬護惜著,別塗抹了。」沙彌答應了,便隨癡珠邐迤上陶然亭來。
  滿壁琳琅,癡珠因欲讀荷生的詩,且先看款。忽見左壁七律一首,款書「春日捆芝香、綺雲、竹仙、稚霞諸郎,修楔於此。」後面書「荷生醉筆」四字,不禁大笑,便朗吟道:
  「舊時煙草舊時樓,又向江亭快楔遊。
  塵海琴樽銷塊壘,春城寫燕許勾留。
  桃花如雪牽歸馬,湘水連天泛白鷗。
  獨上錦秋墩上望,蕭蕭暮雨不勝愁!」
  癡珠想道:「此人清狂拔俗,瀟灑不羈,亦可概見。惜相逢不相識,負此一段文字緣了!」沉吟良久,向沙彌要了筆硯,填《台城路》詞一闋,云:
  蕭蕭落葉西風起,幾片斷雲殘柳。草沒橫塘,苔封古剎,纔記舊遊攜手,不堪回首。想倚馬催詩,聽鶯載酒。轉眼淒涼,虛堂獨步遲徊久!何人高吟詞畔,弔新碑如玉,孤墳如斗?三尺桐棺,一杯麥飯。料得芳心不朽,離懷各有。盡淚墮春前,魂銷秋後。感慨悲歌,問花神知否?自吟一遍,復書款云:「東越癡珠,秋日遊錦秋墩,讀富川荷生陶然亭花神廟詩,棖觸閑情,倚聲和之。」寫完,便擲筆笑向沙彌道:「韓老爺再來,汝當以我此詞質之,休要忘了。」沙彌亦含笑答應,遞上茶來。
  癡珠兀自踱來踱去,瞧東瞧西。禿頭道:「老爺,你看天要下雨,我們回去,路遠著哩。」癡珠仰首一看,東北上黑雲佈滿,遂無心久留,急忙下墩,上車而去。這且按下。
  卻說荷生,這日自錦秋墩進城,已有三下多鐘。一路蕭蕭疏疏,落起細雨來。同行一為謝小林侍御,一為鄭仲池太史。侍御因招荷生,攜四旦小飲顧曲山房。
  正上燈賭酒,祇見青萍回道:「老蒼頭來接老爺回去,說『明經略軍營摺弁,送來經略書信,並聘金三百兩,現在寓處,候老爺呈繳,且有話面回。』」荷生遲疑道:「明節相去歲掛印時,原欲邀我入幕。我彼時因春闈在邇,婉辭謝去。今有書來,想必還為這事,但教我怎樣處呢?」侍御道:「現在詞科,既阻於時艱,歸路又梗於烽火,何不乘此機會出都,未為不可。」一面催跟班上菜。荷生立起身道:「菜已有了,二君偕諸郎多飲數杯,小弟且告辭回去一看。」侍御也不強留,吩咐提燈,送出大門。看過上車,方纔進去。
  看官聽著:這明經略名祿,本是國家勛戚,累世簪纓。年方四十五歲,弓馬嫻熟,韜略精通,而且下士禮賢,毫無驕奢氣習。五年前與韓荷生的老師,三邊總制汪鴻猷先生一同出使西域。汪總制屢屢言及,生平得意門生惟有荷生一人。文章詞賦,雖不過人,而氣宇宏深,才識高遠。曾在秦王幕府佐治軍書,意欲招之幕中,又恐其不受羈束。彼時明經略已存在心中。
  後來倭寇勾結西域回部作亂,四方刀兵蠢動,民不聊生,汪公奉命防海。明公奉命經略西陲。臨別時,經略向汪公求薦人才,汪公又把荷生說起,經略立時欲聘同行。荷生因要應鴻詞科,不肯同往,經略心頗悵悵。不料回部日更猖獗,經略駐兵太原,一面防邊,一面調度河南軍務,接濟兩湖、兩江、兩廣各道糧餉。控制西南,出入錢穀,日以億萬計。羽書旁午,所有隨帶文武及留營差使各官,雖各有所長,卻無主持全局器量,因想起荷生是汪公賞鑒的,必定不差。近知詞科停止,因致書勸駕。
  荷生自舊臘入都,迄今已九閱月。潤筆之絹,談墓之金,到手隨盡。正苦囊空,得此機緣,亦自願意,遂定於九月十二日出都。荷生此行,是明經略敦請去的,自然有許多大老官及同年故舊送贐敬、張祖席。自彰義門至蘆溝橋,車馬絡繹。那荷生仍是疏疏落落的,帶了老蒼頭賈忠、小僮薛青萍,並新收長隨索安、翁慎,一路酬應,到得蘆溝橋,已是未末申初時候。
  剛至旅店,適值門口擁擠不開,將車停住。祇見對面店中,一小僮伏侍一人上車。衣服雖不十分華美,而英爽之氣見於眉宇,且面熟得很,一時卻想不起那裏見過。正在凝思,謝侍御及一班同鄉京官,還有春慶部、聯喜部相公們,一齊迎出,便急忙跳下車來。是晚即在行館,暢飲通宵。
  次日起身,午後長新店打尖。到得房中,見新塗粉壁上,有詩一首,款書「九月十二日,韋癡珠出都,計自丙申,宿此十度矣。感懷得句,不計工拙也。」想道:「這韋癡珠,不就是十年前,上那《平倭十策》這人麼?」因朗誦道:
    「殘秋倏欲盡,客子苦行役。行行豈得已,萬感在心曲!浮雲終日閑,倦鳥不得宿。薊門煙樹多,蘆溝水流濁。回首望西山,蒼蒼耐寒綠。」
  看畢,歎一口氣,想道:「此詩飄飄欲仙,然抑鬱之意,見於言表,才人不遇,千古如斯!」因觸起昨日所見的人,「不知是否此君?看他意緒雖甚無聊,氣概卻還夏兀。我這回出都,好像比他強多,其實淪落天涯,依人作計,正復同病相憐也!」兀坐半晌,祇見索安回道:「護送營弁,請老爺今日尖後換轎。」荷生想了一回,說道:「坐轎甚好,昨天誤了半站,今日著他們,多備兩班夫,趕上正站,汝們遲到都不妨呢。」
  看官,你道荷生要趕正站,是何意思?他記起蘆溝橋上車那人,是在花神廟門口,注意瞧他的。此刻因人想詩,因詩想人,恨不一下問明。
  豈知癡珠在都日久,資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此番出都,因陝西是舊遊之地,且與兩川田節度公子,有同遊草堂之約。決計由晉入秦,由秦入蜀。把箱簏書籍,概託萬庶常收管,自與禿頭帶一付鋪蓋,一領皮袍。自京到陝二十六站,與車夫約定,兼程前進。你道荷生大隊人馬,那裏趕得上他?正是:
  大海飄萍,離合無定。
  萬里比鄰,兩心相印。
  到底荷生、癡珠蹤跡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憶舊人倦訪長安花 開餞筵招遊荔香院

話說癡珠單車起行,不日已抵潼關。習鑿齒再到襄陽,薊子訓重來灞水。一路流連風景,追溯年華,忽然而喜,忽然而悲。雖終日兀坐車中,不發一語,其實連篇累牘,也寫不了他胸中情緒,便口占一絕道:
  「蒼茫仙掌秋,搖落灞橋柳。
  錦瑟借華年,欲語碑在口。」吟畢,喟然長歎。
  禿頭正在車頭打噸,忽然回頭道:「此去長安,祇有十里多路,老爺進城,何處卸車呢?」癡珠想道:「西安盡有故舊,但無故擾人,又何苦呢?」便說道:「咱們進城找店吧。」轉瞬車到東門,剛進瓮城。忽見從城內來了一車,車內坐著一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故人,姓王,字漱玉,係長安王太傅長孫,與癡珠同年。這日要往城外探親,適與癡珠相值。
  兩邊急忙跳下車來,歡然道故。漱玉因問道:「前月接萬世見信,知吾見有蜀道之遊。不想今日便到,如何走得這般快?但如今那裏卸車呢?」癡珠未答。禿頭在傍道:「老爺要找店哩。」杜玉道:「豈有此理,難道西安許多相好,都不足邀吾兄下榻麼?」癡珠笑道:「不是這般說,小弟急欲入川,擬於此時竟不奉訪,俟回陝時,再與故人作十日之歡。」漱玉笑著吩咐跟人道:「你們趕緊飛馬回家伺候。」一面說,一面攜著癡珠的手道:「我們同坐一車,好說話些。你的車叫管家坐著,慢慢的跟來吧。」
  原來漱玉家中有一座園亭,是太傅予告,後頤養之地。極其曲折,名曰邃園。太傅開府南邊時,癡珠尚幼,最為太傅所器重。後來與漱玉作了同年,值逆倭發難,因上書言事,觸犯忌諱,禍幾不測。賴太傅力為維持,得以無罪。
  未幾太傅予告,攜人關中,所以園中文酒之會,癡珠無不在座。所有聯額題詠,癡珠手筆極多。因此一家內外男女,無一人不認得癡珠。先是家丁回家,說「韋老爺來了」。這漱玉太太,便分派婢僕,將邃園中碧梧山房,七手八腳鋪設起來。
  是夜,兩人相敘契闊,對飲談心。傷風澤之在寢微,痛劫灰之難問。癡珠忽慘然吟道:「人生有通塞,公等係安危。我近來絕口不談時事矣!」停了一會,漱玉因問癡珠道:「你記得七年前進京,娟娘送咱們,到灞橋行館麼?那一夜,你兩人依依情緒,至今如在目前。你的詩是七絕兩首。」便吟道:
  「灞陵驛畔客停車,惜別人來徐月華。
  濁酒且謀今夕醉,明朝門外即天涯。

  玳梁指日誓雙棲,此去營巢且覓泥。
  絮絮幾多心上語,一聲無籟汝南雞。是不是呢?」
  癡珠道:「你好記性。這兩首詩,我竟一字都忘了!」漱玉道:「自然忘了!」
  癡珠慘然高吟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便問漱玉道:「你如今可知娟娘,是何情狀呢?」漱玉道:「我前年見過一面,纔曉得他嬤死了。以後聞人說,他哭母致疾,閉門謝客。近來我不大出門,便兩年多,沒見人提起他蹤跡。如今長安名花多著哩,遲日招一個人,領你去逛逛吧。」癡珠道:「我也聽得人說,這幾年秦王開藩此地,幕中賓客都是些名士,北里風光自然比向時強多了。」
  二人於是淺斟細酌,塵渴滌,燭跋三現,尚未散筵。祇見小丫鬟,攜著明角燈回道:「太太說夜深了,韋老爺初到,車馬勞頓,請老爺少飲,給韋老爺早一點安歇吧。」漱玉笑道:「我倒忘了!祇顧與故人暢談。」遂盡一壺而散。晚夕無話。
  次日飯後,漱玉果招了個人來。姓蘇,字華農,係府學茂才。漱玉自去城外探親。西安本係癡珠舊遊之地。是日,同華農走訪各處歌樓舞榭,往往撫今追昔,物是人非,不免悵然而返。
  第三日,漱玉回家,也跟著同遊。一連數日,總訪不出娟娘信息,癡珠就也懶得走了。
  彼時,便有親故陸續俱來,癡珠也不免出去應酬一番,更把訪娟娘一事擱起。再且癡珠急於入川,祇得將此事託漱玉、華農,慢慢探問。
  一日,三人正在山房小飲。門上送進單帖,係癡珠世兄弟呂龍文,專為癡珠餞行,請漱玉、華農作陪。末註一行云:「席設寶髻坊,荔香仙院,務望便衣早臨,是荷!」癡珠將單遞給華農道:「這荔香院你認得麼,怎的咱們沒有到過?」漱玉笑道:「這地方,華農是進不去呢。如今龍文請你,你題上『知』字,我們都陪你走一遭吧。」
  閑文休敘。到了那日三下多鐘,龍文親自來邀。恰好華農在座,便四人四輛車,向寶髻坊趕來。
  此時已是十月將終,朔風漸烈。癡珠初進巷口,便遙聞一陣笙歌之聲。又走了半箭多路,到了一家前面,車便站住了,四人一齊下車。祇見門前一樹殘柳,跟班先去打門。癡珠細看,兩扇油漆黑溜溜的大門,門上硃紅帖子,是「終南雪霽,渭北春來」八個大字。早有人開了門,在門邊伺候。
  癡珠四人相讓了一回,跨進來,便是一條磚砌而道。院中卸著一輛雕輪繡幰的轎車。甬道盡處,便是一個小小的二門。進去,門左右三間廂房,廂房內人已出來,開著穿堂中間碧油屏門。癡珠留心,看那屏門上匾額,隸書「荔香仙院」四個大字。門中灑藍,草書板聯一對,是「呼龍耕煙種瑤草,踏天磨刀割紫雲」集句。癡珠讚聲「好」!跨進屏門,便是三面遊廊,中間擺著大理石屏風,面面碧油亞字欄杆,地下俱是花磚砌成,鳥籠花架,佈滿廊廡上下。
  四人緩步上廳,便有丫鬟,掀起大紅夾氈軟簾,早有一股花香撲鼻。方纔要坐下,早聞屏後,一陣環佩之聲,走出一麗人,髻雲高擁,鬟鳳低垂,裊裊婷婷。含笑迎將出來,把眼瞧著癡珠道:「這位想是韋老爺麼?」龍文笑道:「你怎麼認得?」便攜著麗人的手,向癡珠道:「此長安花史中,第一人物,小字紅卿,吾兄細細賞鑒一番,可稱絕艷否?」癡珠深深一揖道:「天仙化人,我癡珠瞻仰一面,已是三生有幸,『賞鑒』兩字,你可不唐突麼?」紅卿笑道:「韋老爺如此謬賞,令我折受不起。」便讓四人依次而坐。
  屋係三間大廳,兩邊俱有套間在內。一會,丫鬟捧上茶來,紅卿親手遞送已畢。又坐了片刻,漱玉便向紅卿道:「我輩雖非雅客,竟欲到你小院一坐,不知可否?」紅卿笑道:「豈敢,小室卑陋,恐韋老爺笑話。」
  說著便往裏請,丫鬟前面領著,轉過屏後,又一小小院落。由東邊一道粉牆,進了一個垂花門。南面牆下,有幾十竿修竹,枝葉扶疏,面南便是三間小屋,窗上滿嵌可窗玻璃。
  進了屋門,祇覺暖香拂面。原來三間小屋,將東首一間,隔作臥室,外面兩間遍裱著文經。西南牆上掛著一個橫額,上寫道「玉笑珠香之館」,款書「富川居士」。癡珠細審筆意,極似韓荷生,便向紅卿問道:「這富川居士,可是韓荷生麼?」紅卿點頭道:「是。」漱玉道:「紅卿室中,有一字不是荷生寫的麼!」紅卿因問癡珠道:「你在京會過他沒有?」癡珠道:「人是會過,詩也讀過,祇是不曾說過話。」紅卿道:「你如今可曉得他的蹤跡麼?」癡珠道:「他很闊,我出京時,聞他為明經略聘往軍營去了。」
  紅卿、癡珠說話時,漱玉立起身來,步到東屋門邊。掀開房簾,招呼癡珠下炕,道:「你看那壁上許多詩箋,不是荷生小楷麼?」癡珠踱入臥室,見茵藉几榻,亦繁華,亦雅淨,想道:「風塵中人,有此韻致,不減娟娘也。」便從那柳條詩絹上《七絕四首》瞧起,看到第三首,吟道:
  「神山一別便迢遙,近隔蓬瀛水一條。
  雙槳風橫人不渡,玉樓殘夢可憐宵!」便道:「哦!這就是定情詩麼?」再瞧那烏絲冷金箋上《金縷曲》一闋云:
  轉眼風流歇。乍回頭、銀河迢遞,玉蕭嗚咽。畢竟東風無氣力,一任落花飄泊。纔記得相逢時節,霧鬢煙鬟人似玉,步虛聲,喜賦《瑤臺月》。誰曾料,輕輕別!
  旗亭莫唱《陽關疊》。最驚心、渭城衰柳,灞橋風雪。翠袖餘香猶似昨,颶尺河山遠隔。恐兩地夢魂難接。自問飄蓬成底事?舊青衫,淚點都成血。無限事,向誰說!
  漱玉便向癡珠道:「這便是荷生,去年留別之作,沉痛至此!」又望著紅卿道:「你們相別,轉眼便是一年,光陰實在飛快!」
  紅卿一面答應,一面眼圈早已紅了,漱玉便不往下說。癡珠又瞧,那泥金集句楹聯云:「秋月春風等閑度,淡妝濃抹總相宜。」點頭道:「必如紅卿,方不負此等好筆墨!」
  紅卿即讓四人在房中坐下,道:「你的詩名,早有人向我說過。自古文人相輕,實亦相愛。你這般傾倒荷生,怎的見面不扳談呢?」癡珠便將花神廟匆匆相遇,及先後題詩一節,詳敘出來。紅卿道:「你看過他的詩,你心中自然有了他,他以後讀你的詩,又不知怎樣想你呢。你愛他的詩,他今年都中,還有詩寄來贈我,我如今統給你瞧吧。」說畢,便喚丫頭取鑰匙,向枕函檢出浣花箋數紙,遞給癡珠。
  大家都走攏來,癡珠展誦道:
  「冰絹霧縠五銖輕,記訪雲英到玉京。
  苔徑曉煙窗外濕,桂堂初月夜來明。
  菱花綽約窺新黛,仙果清芬配小名。
  最是凝眸無限意,似曾相識在前生。

  銀壺漏盡不成眠,乍敘歡情已黯然。
  萍梗生涯悲碧玉,桃花年命寫紅箋。
  四香和淚常無語,理鬢熏衣總可憐。
  莫話飄零搖落恨,故鄉千里皖江邊。」便道:「原來紅卿是安徽人,流轉至此,可憐,可憐!」說畢,又往下唸道:
  「玲瓏寶髻重盤雲,百合衣香隔坐聞。
  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嫵月初分。
  紫釵話舊澤如夢,紅粉憐才幸有君。
  杜牧年來狂勝昔,祇應低首縷金裙。

  黃昏蜃氣忽成樓,怪雨盲風引客舟。
  水際含沙工伺影,花前立馬幾回頭。哎呀,怎麼起了風浪,不能見面了?」紅卿道:「一言難盡,請往下看吧,這還好呢!」癡珠又唸道:
  「同心小柬傳青鳥,偕隱名山誓白鷗。
  獨看雙棲梁上月,為依私撥鋼箜筷。

  名花落溷已含冤,欲駕天風叫九閽。
  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癡珠讀至此,正要與紅卿說話。誰知紅卿早已背著臉,在那窗前拭淚。龍文便道:「不用唸了!」癡珠如何肯依,仍接著唸道:
  「風煙變滅愁侵骨,雲雨荒唐夢感恩。
  祇恐乘槎消息斷,海山十笏阻昆侖。
  鴨爐香暖報新寒,再見人如隔世難。
  握手相期惟有淚,驚心欲別不成歡。
  黃衫舊事殷勤囑,紅豆新詞反覆看。
  淒絕灞陵分手處,長途珍重祝平安。

  金錢夜夜卜殘更,秦樹燕山紀客程。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看花憶夢驚春過,借酒澆愁帶淚傾。
  恨海易填天竟補,肯教容易負初盟?

  珍珠密字寄烏絲,不怨蹉跎怨別離。
  芳草天涯人去後,蘆花秋水雁來時。
  雙行細寫鴛鴦券,十幅新填豆蔻詞。
  駐景神方親檢取,銀河咫尺數歸期。」吟畢,大家讚道:「好詩!纏綿宛轉,一往情深!」癡珠倒也不發一言,慢慢將詩放在桌上,目視紅卿,默默不語。
  紅卿停了一會,道:「韋老爺,汝與娟娘情分,也自不薄。」癡珠聽說娟娘,便急問道:「紅卿,你知他下落麼?」大家見紅卿突說娟娘,也覺詫異,便一齊靜聽起來。
  紅卿沉吟一會道:「你既念他,你為何分手以後,不特無詩,且無隻字?娟娘每向我,誦『為郎憔悴卻羞郎』之句,輒泫然淚下。」癡珠紅著眼眶道:「這『薄幸』兩字,我也百口難分了!祇是事既無成,萬里片言,徒勞人意,到底娟娘,如今是怎樣呢?」紅卿道:「說起娟娘,我也摸不出他的意思。我家向日,避賊入陝,投奔於他,深感他思義。後來我撐起門戶,他嬤便死了。娟娘素來孝順,將衣飾盡行變換,以供喪葬。自此不塗脂粉,長齋奉佛。前年三月初三夜,忽來與我作別,說要去南海朝觀音。我方勸他,『心即是佛,不必跋涉數千里路,況目下南邊多事,如何去得?』次日,即有人傳說,娟娘留一紙字,給他姊妹,領一婢不知去向。你道奇不奇呢?」大家聽說,呆了半晌。癡珠尤難為情。
  一會,巨燭高燒,酒歃雜陳,絲竹迭奏。無奈癡珠、紅卿各有心事,雖強顏歡笑,總無聊賴。正是:
  兒女千秋恨,人前不敢言。
  夜來空有淚,春去渺無痕。
  不到二更,癡珠便託詞頭痛散席,偕漱玉先回去。龍文二人也就散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短衣匹馬歲暮從軍 火樹銀花元宵奏凱

  話說太原,本古冀州之地,東連燕、豫,西界大河,北有寧武、偏頭、雁門諸關,坐制稱雄,屹然為神京右衛。逆倭連年由海道蹂躪各省,北天津、登、萊,南則由寧波滋擾浙江,由瓜州滋擾三江。復援金人冊立偽齊故事,封了粵西巨寇員壽泉,竊踞金陵。於是淮海之間,大河南北以及兩湖,土匪蜂起,逆倭遂得以橫行無忌。朝廷賦額日虧,軍儲日絀,全靠西陲完善之區轉輸支應。山右尤畿疆屏蔽,西北膏腴。
  是年春間,豫州節度武公部,下官軍,迭獲勝仗。逆倭勢蹙,勾引河東土匪,竄入平陽,計欲結連關外回番各部,由草地潛入燕雲。幸明經略北來,士卒用命,漸次撲滅。是以駐節并州城中,相機勦滅。韓荷生就聘到軍,磨盾草檄,持籌高唱,此其餘事。始而冀州肅清,繼而協同豫州武節度官軍,克期勦賊,得以專籌各道軍餉。此皆韓荷生一力讚成,經略所以十分器重。
  忽忽之間,早是十二月了。一日,探馬報稱:「口外回民聚眾數十萬,釃酒歃血,將由關外直撲宣化、錦州等處。」經略急請荷生計議,荷生笑道:「此謠言也。自古出塞必在春夏,目下窮冬,漫山積雪,毋論回民不是銅筋鐵肋。試想草枯水涸,人馬如何走得去呢?但邊境近稍寧靜,有此謠言,亦不可不早為防備。以愚見料之,大約回民將誆我張皇北顧,乘虛渡河擄掠,故造此謠言,教我顧彼失此。為今之計,當先委幹員前往潼關,探偵動靜,更傳檄雍州節度,早為捕治。蒲關一帶,亦不可不暗暗戒嚴。老經略高見以為何如?」經略喜道:「先生此論,洞徹匪徒肺腑。」
  話猶未畢,祇見門上傳鼓,遞進蒲關總兵燒角文書一角,經略忙偕荷生一同被覽,道:
  鎮守蒲關總兵游長齡,謹稟節帥大人閣下。敬稟者:十二月十七日午刻,據黃河渡口巡檢原士規稟稱,「探得十六日夜三更,潼關城中失火,關門大開,回民萬餘人,鼓噪而入。一城文武,俱被殺害。聲言聚眾三十萬人,將行北渡」。卑鎮即刻出往河干察看,見賊兵帳房佈滿西岸。現蒲關守兵自裁撤後,祇有八百餘名。深恐兵力單薄,不足防禦。幸各鄉俱有團勇,力扼河岸。惟慮蜂擁而至,眾寡不敵。專此飛稟。
  看畢,便向荷生道:「果不出先生所料。但事已至此,如何是好?」荷生慨然道:「此等烏合之眾,大人當以先聲奪之,便令解散,萬不可片刻遲延。今日已四下多鐘了,大人起馬,萬不及事。乞發令箭,調顏參將、林游擊各帶左右翼兵一千名,連夜出城駐紮,五更兼程趲行,限五日到蒲。大人於明日未刻,統領大兵,出城十里駐紮,二十二日長行。某願隨鞭鐙,供大人指揮。」經略遲疑道:「救兵如救火,固當以速為妙。但今日即行調兵,恐勢有不及,奈何?」荷生道:「左右翼兵即在本營,軍裝原無不備,著今夜駐紮城外,正為兵丁一切糇糧器械計耳。賊一路必有耳目,若知大兵即到,自然心生畏沮。據報『聚眾三十萬人』,此自狡賊虛張聲勢,然數萬人是必有的。此數萬人,未必皆無父母、兄弟、妻子、田產,大半為賊逼脅出來。某請為密行曉示,令其自相離異。且平日官軍就道,籌餉辦裝,日延一日,救兵幾有遲至半個月,尚未出城者。大人朝聞警,暮出兵,鼠輩聞風,定當膽落。看某仗劍,為大人殺賊哩。」經略道:「先生計畫周到,即請先生同行,所有機宜,悉憑先生調度。」說畢,便傳中軍捧過令箭,教隨荷生到帳前施令。
  果然事權在手,威信及人。二十日一早,顏、林二將早已帶兵,向蒲州趲行去了。
  第二日,經略亦偕荷生出城,將一切籌餉事宜,統交節度曹公。荷生又將平日先催那一處,先解那一處,某處用某人,某人熟某事,開明節略,送給曹公。曹公接辦,自不費手,也著實欽服荷生材幹。這且按下。
  且說顏、林二將,曉夜趲行。到得中途,忽奉令箭一枝,錦囊一個,內固封密札。二人忙拆開同看,道:
  頃探得河南土匪阿大郎等,因潼關失守,勢復蜂起,攻陷陝州。兩將軍所帶左右翼兵,由小路星馳,抄至陝州,一鼓殲除,無留一人。再於硤石關左右樹林中,留兵二百名,不時巡哨,多設旌旗,以為疑兵。定於正月十五日二更後至潼關,看城中火起接應,不得有違!看畢,急照密札催兵前進去了。
  看官,你道顏、林二將,是何等樣人?顏參將名超,係武進士出身。林游擊名勇,係營伍出身。顏善使單刀,林善使畫戟,俱有萬夫不當之勇。且兩人各有一樣絕技:顏參將能於百步之外樹林中,數過第幾枝第幾葉,射之無有不中;林游擊能發連珠箭,一開弓射倒三人,再無閃得過的。
  祇是心氣粗暴,言詞大戇,動輒得罪長官。以致十年還是一個守備、一個千總。自經略到晉,克復平陽,會勦陳、汝,他二人便超群絕倫,為經略賞識了。不半年間,以軍功擢至參、遊,眼見得去總兵不遠哩。看官,汝道人生,可不要逢個知己麼?
  閑話休講。說他兩人到了河南,果然土匪縱橫,焚村劫舍。顏、林兩將所帶皆百戰之兵,分路勦除,不日即將陝州收復。並按著柬帖,在硤石關一帶,設了疑兵,專等十五日,到潼關接應。暫且不表。
  且說那賊匪,據了潼關,十餘日不能渡河。城中不過數里地方,能夠搜得出幾多糧草?將向華陰進發,又被西安重兵攔住去路。將往河南擄掠,忽聞經略遣將,將陝州土匪斬殺無遺。並探得,一路均有伏兵,幾次出城,俱被官軍擊退。且烏合之眾,本無紀律,回人與番人,有勇無謀,弄得個個魂驚膽戰,已有散心。
  忽一日,潼關城中,貼了幾十處大營告示,眾人瞧道:
  欽差大臣經略西南世襲一等威勇侯明示:為愷切曉諭事。爾陝甘回民,自李唐以來,轉徙內地,食毛踐土,千有餘歲。我朝天覆地載,漢民回民,從無歧視。乃者逆倭犯顧,天地不容,神人共憤。鼯是已窮之技,豕無可突之圍。釜底游魂,苟延旦夕。爾等乃受其指揮,並勾番部,兼脅良民。豈知天上軍來,若風掃葉;漢家兵到,如日沃霜。
  本爵欽承威命,統領元戎,招募悉拳勇之材,團練集爪牙之利。燕犀排出,爭淬芙蓉;代馬驅來,久肥苜蓿。四圍炮火,中天掣列缺之鞭;一片刀光,半夜射望諸之魄。蝟鋒立折,螳斧徒勞。惟思二百年列聖垂謨,但有如傷之念。十餘萬生靈就溺,誰無欲拯之心。
  為此,特宣明諭:爾等俱有官骸,亦念驕誅之慘。誰無妻子,盍思孥戳之冤。兵弄潢池,原屬無知赤子;戈投牧野,即為歸順黔黎。本爵既往不咎,咸與維新。予以免死之牌,示之投生之路。倘執迷不悟,甘心從逆,則城破之日,必盡殺乃止。其毋侮!某年正月某日給。
  於是回民,每夜輒有百餘人,縋城私詣大營,求給免死牌。旬日之間,來者愈眾,將十萬免死牌給發殆盡。
  經略一切事務,俱與荷生計議。且屢奉嚴旨,急命克復潼關,便覺十分愁慮。那荷生每日,仍是輕裘綬帶,飲酒賦詩,並傳知蒲關城內居民,照舊安業,開放花燈。
  到了十五日早晨,荷生在經略帳中,傳出令箭二枝,密札二個。一個與蒲關游總兵,一個與本營李副將。二人看了密札,各自分頭行事,眾人皆不知是何緣故。
  到了黃昏時候,城中銀花火樹,一色通明。荷生乘馬,帶了五十名兵,在燈市遊了一回,自行出城去了。經略營門,毫不見些動靜。
  再說顏、林二將。到了十五日午後,行至漁關二十里外。飽餐戰飯,預備接應。先差探馬探聽,回報:「大營、賊營,隔河相對,未曾打仗。」二人心中疑惑。不一會,日色西沉,月光東上。二人騎馬當先,逶迤望潼關進發。到了關前,已將近二更時候。祇見月明如晝,隔河大營內鼓角無聲,又無船隻渡河,只好將兵在汊岸紮住。
  又過了一個更次,仍無消息,四隻眼祇往城中看著。兵士們也有坐的,也有立的,都磨拳擦掌,等候打仗。猛然一回頭,見隔河大營中,赤的的一枝號火騰起,直上雲霄。二將便知有了消息,便命眾兵一齊上馬。隨後又見起了兩枝號火。話言未了,關內信炮連聲,月明之下,倒看不出火光,祇見滾滾黑煙,沖天四起,人聲鼎沸。
  二將便令軍士,順風向賊營放起火來。麾兵上前,正要衝殺,隔河大營也就大開營門,萬炬齊出,都在東岸上列成隊伍,卻不渡河。那時城外賊營,正在睡夢之中驚醒,倉卒接戰。怎當二將的兵驍將勇,霎時已經死了一半,一半拋戈棄甲,沿河逃生。
  正在追殺之際,城內關門大開,先擁出三五百人,皆是黃布包頭,大聲招呼官兵:「進城殺賊!」四望城上垛口,人俱站滿,敵樓上懸出一盞大紅燈,上寫著,斗大的一個「順」字。二人看了大喜,且不去追趕餘賊,帶領眾兵殺進城來。
  是夜,賊眾因探得蒲關內大放花燈,所以毫無防備。半夜,忽然聽得四處火起,人聲大呼道:「我等皆明大人官軍,投降者免死!」祇見賊首沙龍巴戟,帶著一干心腹,一時措手不及,四散跑出,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正要出城,迎頭遇著顏、林二將,一陣好殺。祇見屍橫遍巷,血流成渠。便折轉頭來,想出東門逃命。
  二將隨後正趕,忽見賊匪紛紛倒地,四路炮響槍鳴,迎面在刀光中,閃出一將,手舞大刀,正在那裏殺賊,猶如砍瓜切菜。原來是蒲關游總兵。見了二人,十分大喜,便道:「明爺有令傳與二位,見頭包黃布者免死!」於是合兵一處,搜殺城中番、回及各部,救滅煙火,安撫良民。
  此時已是四更,城內城外,這一陣殺死的賊,約有萬人,投降者亦有萬眾。祇有賊首數人,尚帶著一夥悍賊,拚命殺出城外。又合城外的餘賊番人、回人,一共尚有數千,便想渡河往西搶掠。
  忽見隔河岸上,一片火光,綿亙不絕,遂教番兵引路,打草地內順著河,往西行走。卻喜回頭一看,並無追兵,遂放心大膽而進。意欲待天明之後,尋著村莊,擄些飲食。
  又走了一個更次,已是五更過了。約莫也走了二三十里,月色漸漸西沉。拂拂曉風,吹得那河岸上,敗葦叢蘆沙沙亂響。遠遠望見河旁,似有幾輛大車停住。往前再走,荒草愈多。正在尋覓路徑,忽聽一聲炮響,三面火光驟發,前後俱被大車滿載柴草,灌上了油,把路都塞斷。一陣風過,遍地的枯草烘烘燒著,草內先埋下無數的鐵炮,引著藥線,直裂橫飛。祇燒得這一夥數千賊匪,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祇往河中亂跳,溺死的也不計其數。其餘均焦頭爛額,血染黃沙了!
  看官,你道這場火,是那裏來的?就是荷生早晨,派的李副將在此埋伏,算定賊軍必由此路,故此燒他一個盡絕。
  荷生帶了數十名心腹健卒,正在高阜瞭望,見大功已成,十分歡喜。時東方已白,隨即與李副將會在一處,向潼關來。
  方到關下,早望見經略大蠢,正在渡河,顏、林、游、李四將,皆列隊相迎。經略一到西岸,見了荷生並四將,便笑吟吟的向荷生拱手道:「深勞先生妙算,並諸將勤勞,一戰功成,可喜可賀!」送與荷生並馬人城,出榜安民。將生擒賊首,一齊梟斬示眾。委員訊問未出城回民:有眷屬者,悉令回籍;其單身者,交地方官安插。
  時雍州節度駐紮同州,約期相見,高宴三日。硤石關伏兵二百名,亦已調回,大兵便凱歌渡河,回太原去了。凡秦晉官民,無不仰慕荷生丰采,每出,至道途擁擠不開。看官,汝道熱鬧不熱鬧呢!正是:
  苟有用我,帷幄運籌。輕裘緩帶,名士風流。自是逆倭聞風,再不敢窺伺山右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華嚴庵老衲解神籤 草涼驛歸程驚客夢

上回書說的是荷生東平回部。那時正,癡珠西入蜀川。天寒歲暮,遊子鄉關之感,風人屺岵之思,麇至沓來。頓覺茅店雞聲,草橋月色,觸目驚心,無復曩時興致。
  行次寶雞,遇一故人,詢及行蹤,因言節度田公,於十月杪奉命移廣,已見邸抄,且有「不必來京請訓」之語。癡珠意緒,愈覺無聊,想道:「人生遇合,自有定數。倒是蜀中風景,甲於寰區,自古詩人流寓其地,閱歷一番,也不負負。」癡珠自此入益門,度大散關,寓意山水,日紀一詩,轉也擺脫一切。
  這日到了廣漢。廣漢守郭公,係癡珠郎舅至戚,迎至署中。十年分手,萬里聚頭,這一夕情話,比西安王漱玉家,又是一樣款洽。癡珠借此度過殘年,飲薛濤之酒,鬥花蕊之詩,客邊亦不寂寞。
  韶光荏苒,轉瞬是二月初旬了。始而傳聞逆賊竄入建昌,逼近東越,繼而傳聞上游失守,會城危在旦夕。癡珠與郭公俱有老親,聞此信息,何等張皇。
  到三月杪,郭家安信到了,癡珠不得家中一字,如何放心?便差人查探,由湖入廣之路。差人回報:「黃州道梗,田公現在留滯長沙。」癡珠急得沒法,因想往華嚴庵求籤,指示去路。
  原來廣漢有一華嚴庵,係太史金公兆劍之妻馮燕娘所立。燕娘聰穎絕倫,年十九,歸太史,蜀人比之趙松雪夫婦。逾年,太史卒,燕娘不茹葷,奉姑以居。逾年,姑又卒,燕娘遂祝髮奉佛,高坐禪床,足不出戶者三十年。由靜生定,由定生慧,一切過去未來之事,洞照無遺。因此把所居捨為華嚴庵,就菩薩前神籤,指示善男信女迷途,法號蘊空。
  癡珠前此,曾往瞻仰,值蘊空朝峨眉去了,祇撰一聯鐫板,送入方丈懸掛。其聯云:
  也曾續史,也曾續經,瞻落落名山,博議書成,竹素雙棲留隻影;
  未敢言仙,未敢言佛,歎茫茫孽海,大家身在,柏舟一葉引迷津。蘊空由峨眉回來,見了此聯,也還點頭稱好。
  這回癡珠因要求籤,先期齋戒。於四月初一日清早,洗心滌慮,向華嚴庵來。到了山門,便有齋婆迎接,上殿拈香。癡珠磕了頭,跪持籤筒,默禱一番,將籤簡搖了幾搖,落下第十三籤來。重復磕頭起來,問過信箋,便有齋婆送過籤譜。癡珠看頭一句是:「如此江湖不可行」,想道:「這樣湖南走不得了!」又看下句是:「且將來路作歸程。」想道:「還要由山、陝走哩。」再看底下兩句是「孤芳自賞陶家菊,一院秋心夢不成。」想道:「這是怎說?」
  沉吟一會,重整衣冠,又跪下磕了三個頭,默祝一番,重求一籤。檢出籤譜,看頭一句是:「故園歸去已無家」,便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又看下句是:「傾蓋程生且駐車。」自語道:「這是遇著甚麼人留我哩?」再往下看去,是:「秋月何如春月好,青衫自古恨天涯!」癡珠想道:「這也不是好消息。」
  正在疑慮,祇見殿後一個老尼,年紀七十以外,扶著侍者,慢慢踱過來。齋婆侍立一邊,老尼便向癡珠合掌道:「居士何來?」癡珠急忙回禮道:「比邱即蘊空法師麼?」
  便一一通了姓名。老尼笑道:「前蒙居士過訪,老衲朝山去了,有失迎候。轉承惠賜長聯,檃括老衲一生行實,令人心感。」癡珠說道:「久欽清節,且仰禪宗,正想向方丈頂禮慈云,將籤意指示,不意比邱轉出來了。」說畢,便將籤譜帖子遞過,蘊空接著,瞧了一瞧道:「頭一籤,上二句居士自然明白了,下二句後來自有明驗,大約居士與『陶家菊』另有一番因果。第二籤,首一句且不必疑慮,大抵秋菊春蘭,各極其勝。究竟秋菊牢騷,不及春蘭華貴。老衲有三十二字偈,居士聽著。」便說道:
  「鶯飛草長,鳳去臺空。
  黃花欲落,一夕西風。
  亭亭淨植,毓秀秋江。
  人生艷福,春鏡無雙。」癡珠遲疑不解,呆呆的立著。老尼道:「居士請了,數雖前定,人定卻也勝天,這看居士本領吧。」說著,便扶著侍者,由殿東入方丈去了。
  癡珠也不敢糾纏,到客廳吃了茶,疑疑惑惑的回署。過了一夜,想道:「幸是山陝此刻,回部寧靜,倘像去冬那樣光景,就這條路,也走不得哩。」因此決計由原路,且先入都,再作回省打算。郭公也留不住,祇得厚贐數百金,派兩名得力家丁,護送至陝。
  是時初夏時候,途中不寒不熱,山青水綠,比殘冬光景,迥然不同。到了梓橦,重經雲棧、翠雲廊、滴水岩、青橋驛、紫柏山、紅心峽諸勝,尤令人心曠神怡。奈癡珠繫念老母在危急中,恨不能插邀南飛,那有心情流連風景。
  每日重賞轎夫,兼程前進。四月初三日起身,至十六夜二更,已到了草涼驛地方。此地上去鳳縣七十里,下去寶雞九十里,本非住宿之所,癡珠因夜深了,祇得隨便住下。
  是夕月明如晝,跟隨人等趕路疲乏,都睡了。癡珠獨步小院中,對月淒惻。禿頭因癡珠未睡,不敢上床,坐在堂屋打盹。見癡珠在院子裏踱來踱去,進站起說道:「天不早了,老爺睡吧。」癡珠看錶,已有兩下多鐘,便進房去,叫禿頭服侍睡下。翻來覆去,捱了一會,總睡不著。
  忽然,似聞窗外有人,頻頻呼喚,又似有人隱隱哭泣之聲。將帳子揭開一看,見斜月上窗,殘燈半穗,黯然四壁,寂無人聲,便又睡下。想起昨日鳳嶺小憩,見那連理重生亭的碑記,文字高古,非時下手筆,便又恍恍惚惚,如身在亭中,援筆題道:
  嶺下客孤征,嶺上木連理。連理之木死復生,孤征之客生如死!題畢,瞥見一麗人,畫黛含愁,彎蛾鎖恨。嬌怯怯的立在山拗,將癡珠凝眸一盼,便不見了。癡珠移步下亭,想道:「怎的這空山中,有此麗人,難道青天白日,山魈木魅敢公然出現麼?」
  正在想著,那腳步卻向山拗走來,不見人跡。剛轉過山拗,又見那麗人,手拈一枝杏花,身穿淺月色對襟衫兒,腰繫粉紅宮裙,神情慘淡,立在那裏。癡珠轉過腳步,麗人卻又不見了。並那地方,亦係一片平原,並非鳳嶺。癡珠想道:「我如何又走到這個地方呢?」再一望去,見有一廟,隔一箭多地,便緩步向前。祇見廟門洞開,油漆顏色黯淡得很,是個古廟。廟門直匾大書「雙鴛祠」三字。門堂三間,歪歪斜斜,門上也畫有門神,一扇倒在地下。中間碧油屏門,不成顏色。屏門後甬道,砌磚尚自完好,兩傍一柏一松,蒼翠欲滴。
  癡珠一步步走上臺階,見廊上東西木柵,中間殿門懸掛板聯一付,是:
  秋月春風,可憐如此;
  青天碧海,徒喚奈何!十六個字。用手推那殿門,卻是閉得緊緊的,無縫可窺,不知中間是何神像。由東廊轉至殿後,祇見西邊有一小門,踱進門來,卻是朝東的三間屋子,空洞洞的無一樣家伙。對面有一亭,亭中堅碑一座,癡珠忙把碑文讀過,是一篇四六。正要背誦一遍,陡見碑石搖動,向身上倒將下來,嚇得癡珠大叫一聲,早把對房跟人驚醒了。
  禿頭從睡夢中一骨碌爬起,問是怎麼。大家道:「老爺夢魘了!」癡珠一身冷汗,將眼一睜,瞧著月光燈影,修然道:「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沒有甚麼事,睡吧。」
  便自坐起,揭開帳子,將燈剔亮,去記那碑文。覺得首尾二段,是全記得,中間兩段,十忘四五。就踱下床來,披上衣服,檢過紙筆,將首段先行警出。其詞曰:
    曲塵走馬,絲柳情長;藥店飛龍,香桃骨損。驥方展足,傷心賦鵬之詞;鳳不高翔,掣淚離鸞之曲。春風眉黛,花管新描;夜雨啼痕,竹斑忽染。瑟彈湘女,落遺響於三秋;環認韋郎,結相思於再世。大抵青天碧海,不少蛾眉見嫉之傷;誰知白袷藍衫,亦多鼠思難言之痛。此雙鴛祠所為立也。
  謄畢,想道:「這段情文,已極哀艷了!近來四六家,那有此付筆墨?」因將次段慢慢的記憶,援筆先謄那首二句云:「則有家傳漢相,派衍蘇州。」想道:「怪呀!竟是我家的故事了。其下還有八字,再記不出。」便提筆圜了八圜,謄那底下的,是:「青箱付託,鯉庭負劍之年;黃奶編摩,烏幾吹藜之夜。」想道:「這聯以下,還有『名題蕊榜,秋風高掇桂香』一聯呢,如何對語再記不出?」就將十字謄過,又圜了十圜,往下謄去,是:「輕裘快馬,霜嚴榆棗關前;寒角清笳,月冷胭脂山下。弔故宮於劉石,禾黍高低;聆泠調於伊涼,箏琶激楚。」
  謄到此處,要往下寫去,祇記不出。想道:「以上數聯,後來篡去作我的墓誌,也還可用。以後數聯,係敘此人抑鬱無聊,得一巾幗知己,筆墨極其淋漓,如何一字也沒了?」沉吟半晌,自語道:「咳!恍惚得很。這數聯中,不是有那『叔寶多愁』對那『長卿善病』麼?怎的記不起,比做更難?」
  擲下筆,凝思一會,聽得雞聲已唱過兩遍了,便提起筆,另行將那段末數聯謄出,是:
  彩雲三素,忽散魚鱗;寶月一奩,旋虧蟾魄。蓋積勞所以致疾,而久鬱所以傷生。歷險阻之馳驅,風如牛馬;慨身宮之偃蹇,歲在龍蛇。病到膏肓,竟符噩夢;醫雖盧扁,難覓靈方。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想道:「如今是第三段了。」段首四句是:「爾乃亭亭淨植,蓮出污泥;烈烈奇香,蘭生幽谷。」
  謄畢,想道:「以下數聯又忘了。」便又另行寫道:
    杯蛇幻影,鬼蜮含沙。縈愁緒以迴腸,蔓牽瓜落;拭淚珠而洗面,藕斷絲長。生不逢辰,久罹荼苦;死而後已,又降鞠凶。填誨水以將枯,冤無從雪;涸井波而不起,心早成灰。含笑同歸,樹合韓憑之塚;偷生何益,夢隨倩女之魂。七千里記鼓郵程,家山何處;一百六禁煙時節,野祭堪憐。魂兮歸來,躬自悼矣!
  便自語道:「寫得沉痛如此,真好文章也!末段我便一字不忘了。」遂接寫道:
    於是故人閣部,念攻玉之情,敦分金之誼。黃蘆匝地,悲風吹蒿里之音;丹翬孔塗,落日下桂旗之影。襯旄幢之綷縩,翠柏蒼松;昇俎豆之馨香,隻雞斗酒。嗟乎!滾滾勞塵,不外至性至情之地;茫茫人海,最難一生一死之交。白馬素車,猶是范張同氣;珠幡寶蓋,終殊娟潤雙棲。咽汾水之波聲,淒涼夜月;拜曇花之幻影,惆悵春風。逝者如斯,竟成千古;人如可作,重訂三生。川嶽有靈,永護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終圓割臂之盟。謄畢,窗紙上早已曉日曈曈了。
  癡珠復朗吟一遍。禿頭暨眾人,早已收拾行李伺候。癡珠纔拭臉漱口,便上車向寶雞進發去了。正是:
  人生能有幾,貿貿馬蹄間;
  天與閑身好,如何不肯閑?
  欲知癡珠一籤一夢,後來若何應驗,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勝地名流褉修上巳 金樽檀板曲奏長生
話說明經略奏凱班師。一路偕荷生,察看形勢,增減防兵,直到二月杪,始抵太原。闔城官員,以次排設慶賀筵宴。
  三軍鳧藻,萬姓歡虞,也不用鋪張揚厲。還有那本地紳士,因荷生破賊有功,便邀了荷生同年,梅小岑太史、歐劍秋侍講,定於上巳日,專席特請荷生洗塵。傳齊本年花選上十妓潘碧桃、顏丹翬、張曼雲、薛瑤華、冷掌珠、傅秋香、賈寶書、楚玉壽、王福奴、劉梧仙,都到柳溪彤雲閣伺候。
  柳溪在陽曲縣署西一里,汾堤之東。宋天禧中,陳堯佐知并州,因汾水屢漲,築堤周五里,引汾水注之,旁植柳萬株。中有秋華堂,堂外有芙蓉洲。
  每歲上已,太守泛舟修褉,郡人遊觀於此。數百年來,久圮於水。十年前,太原太守率官吏士民,立汾神臺駘桐,因復舊跡。彤雲閣是上下兩層、溪北最高之處,四面明窗,俯瞰柳陰中,漁莊稻舍、酒肆茶寮,宛如天然圖畫。溪南一帶,桂樹遮列如屏,便是秋華堂。東邊一帶垂楊,汾流環繞。西邊池水一泓,縱橫數畝,源通外河,便是芙蓉洲。
  到了這一日,彤雲閣下層,早排設得錦天繡地一般。巳初一刻,教坊十妓齊集。不一會,縉紳和梅小岑、歐劍秋陸續也到了。一面催請荷生。
  小岑、劍秋和那十妓說說笑笑,都說道:「就現在教坊腳色論起來,今年花選,秋痕壓在煞尾,也算抱屈了。」秋痕係梧仙小字。秋痕冷笑道:「這也沒有憑據,若說第一,那個不想取上呢?我們本是憑人擺弄的,愛之加膝,不愛之便要墜淵,又有甚麼憑據,可說得出來?」丹翬也說道:「這個是平心的話。」
  正說著,外面報說:「韓師爺來了!」縉紳大家,也就走下臺階拱候。十妓都迎接出去,在閣門外,一字兒花搖柳顫,排著等候。停了一回,祇見一匹頂馬從柳陰中轉出,便見四人抬、兩人扶一座藍呢大轎,中間坐著彩雲皓月一般的韓荷生。後頭一群人,約有十餘個跟著。將到大門,教坊早已奏動鼓樂,十妓都請過安,荷生轎裏也點一點頭。
  轎子停下,荷生出轎,將他們打諒一回,便移步跨進門來。見大家都在階下,便躬身上前,與大家相見,問了好,即攜著小岑的手,同上臺階。大家跟著進了彤雲閣,重新見禮。
  大家讓小岑陪荷生上炕坐了。家人獻上茶來,荷生道:「諸公如此盛設,小弟何以克當!」那縉紳中,有一個姓苟名才,字子慎,搶著站起來,陪笑說道:「聊備杯酌,以伸景仰之意,還求荷翁,勿以簡褻為罪哩。」劍秋笑道:「我們都是軟紅塵裏弟兄,不說套話吧。」
  此刻吹打停了,湘簾高捲。十枝花裊裊婷婷,都在兩廊,也有說笑的,也有理鬢的,也有更衣的。掌班們,盡催著他們上去伺候,秋痕道:「我是不上去的。你看一屋子堆著許多人,這般早,上去做甚麼。」
  說著,便攜著掌珠,從西廊小門,向堤邊逛去了。這裏碧桃、丹翬、曼雲三人,祇得移步上來,對荷生請了安。
  荷生知道這些,都是花案上及第的,便也世故起來。攙住碧桃的手道:「都非凡艷!」隨將姓名、年紀,一一問過,便說道:「我下轎時瞧見一位穿藕紫衫、蔥綠裙的,怎麼不見呢?」小岑道:「那是梧仙。」子慎趕著立起身來,走到簾邊,傳喚梧仙。
  狗頭急忙答應,卻四處找尋不見。玉壽道:「他剛纔和掌珠,從這角門出去。」狗頭便從角門去追尋二人,掌珠班長也跟著。一會,纔把兩人領來。這裏卻將秋香、寶書、瑤華、玉壽、福奴,都喚上去了。狗頭便將秋痕送到簾邊。
  看官!你道這狗頭是甚麼人呢?卻是秋心院一個掌班,因他生得怪頭怪腦,以此都喚他做個『狗頭」。而且他又有個怪相,是兩眼下有二黑斑,也像兩眼。以此,人又喚做「四眼狗」。後來鬧得幾多事出來,這且按下。
  當下秋痕和掌珠到了簾邊,看見一群兒都圍在炕前。便推著掌珠先走,自己落後。座上人臉都向上,聽著荷生說話,也不瞧見他兩個。倒是小岑從人縫中,看見掌珠,便問道:「秋痕呢?」
  於是群花閃開,掌珠攜著秋痕,向荷生同請了一安。荷生見秋痕別是一種灑落的神情,因向小岑道:「我卻不想并州盡有許多佳麗,就這榜末秋痕,已自出人頭地了!」小岑道:「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吾兄賞識,自是不凡」。
  再看秋痕,早是秋波盈盈,默然不語。荷生便向群花說道:「站了好一會,今日太難為著二十瓣金蓮了,請散開坐坐吧。」子慎便跟著說道:「兩旁空椅,你們隨意坐著。韓師爺,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再不拘你們的。」秋痕早輕移蓮步,從東走向窗下花架傍,一把小方椅那裏去了。大家也有跟著走去的,也有向西窗下去的。
  荷生便向眾縉紳,談了一回潼關破賊的事,復又笑道:「人生蹤跡,不能預料,兩月以前,戎馬倥傯,豈知今日群花圍繞,玉軟香溫?但今年花選,小弟不揣冒昧,卻要重訂一過,諸公以為何如?」劍秋笑道:「吾兄又要翻案了。」
  眾鄉紳同接著口道:「這又何妨呢,千金請不到這樣名公評定哩!」荷生笑道:「豈敢,豈敢!祇是這遊戲筆墨,各存一說,諒亦無礙。」子慎便說道:「今年花選,本來公論是不依呢。」正說著,家人口說:「酒筵已備。」荷生便立起身來,和小岑、劍秋招著秋痕、丹翬、曼雲,閥門外散步。
  這裏七手八腳,將席抬上。正面擺著一席,兩邊排著四席。每席先是三個座。兩廊教坊吹打三次,家人捧上酒來,大家送酒安席。正面是荷生,小岑、劍秋陪坐。縉紳們分坐四席,每席兩枝花伺候。小岑、劍秋曉得荷生意思,便喚跟班,排兩個座在下橫頭,令丹翬、秋痕坐了。於是四席也照樣起來。然後大家都換了便衣。
  酒行三巡,曼雲等出位,走到正面席前,以次呈上歌扇。秋痕、丹翬也站起來。荷生就隨意將各人都點了,祇把秋痕的扇子,握在手中,且令歸坐。慢慢的讓酒吃菜,聽那曼雲等或二簧,或小調,抑揚亢墜,百轉嬌喉。合著琵琶、洋琴、三弦諸般樂器的繁音促節,已是眉飛色舞,豪情勃發了。
  好一會,曼雲等以次唱完。小岑笑道:「如今,該是秋痕昆腔一開生面了!」荷生便向秋痕笑道:「你這扇上大半是《燕子箋》、《桃花扇》、《西樓記》、《長生殿》,可見是個名家了。祇是你有會得全出的沒有?」秋痕站著答應道:「祇有《長生殿.補恨》旦曲是全會的。」荷生喜道:「好極!我就請教這一齣。」劍秋笑道:「我雖不懂這些,祇全出旦曲,就是難為人的事。」秋痕道:「不妨。」
  於是大家靜悄悄的。荷生要過鼓板,親自打著;教坊子弟吹著笛,彈著三弦,聽秋痕斂容靜氣的唱道:
    「歎生前,冤和孽,纔提起,聲先咽。單則為一點情根,種出那歡苗愛葉。他憐我慕,兩下無分別。誓世世生生休拋撇。不提防,慘淒淒月墜花折,悄冥冥,雲收雨歇!恨茫茫,祇落得死斷生絕!」〔普天樂〕
  荷生見秋痕一開口,已經眼眶紅了,到末了「祇落得死斷生絕」這一句,竟有忍不住淚的光景,便將青萍纔泡上蓮心菜,親手捧給秋痕道:「你吃了這鍾茶,下一支我唱吧。」便一面打鼓板,一面唱道:
    「聽說舊情那些,似荷絲劈開未絕,生前死後無休歇。萬重深,萬重結。你共他兩邊既恁疼熱,況盟言曾共設!怎生他陡地心如鐵,馬嵬坡便忽將伊負也?」〔雁過聲〕
小岑、劍秋俱拍案道:「好!」荷生笑道:「我們少唱,板眼生疏得很,不及他們的嫻熟。」秋痕道:「韓師爺板眼,自然是講究的,我們班裏總不免有含糊處。」便接著唱道:
    「傷嗟,豈是他頓薄劣。想那日遭魔劫,兵刃縱橫,社稷阽危,蒙難君王怎護臣妾?安甘就死,死而無怨,與君何涉!怎忘得定情釵盒那根節。」〔傾杯序〕
荷生喝聲「好」,便說道:「未免有情,誰能遣此?」
  劍秋道:「詞本好的,秋痕又能體會出作者的意思,抑揚頓挫,更令人魂銷。」荷生道:「我要浮一大白了!」於是丹翬執壺,秋痕斟酒,劍秋、小岑、荷生俱乾了一大杯。秋痕歸坐。小岑道:「如今我獻醜吧。」便討一鍾茶,漱了口,唱道:
    「你初心誓不賒,舊物懷難撇。是千秋慘痛,此恨獨絕。誰道你不將殞骨留微憾,祇思斷頭香再薰。蓬萊宮闕,化愁城萬疊。怕無端又令從此墮塵劫。」〔玉芙蓉〕
大家都拍手道:「好呀!」子慎道:「我從來不曉得,小岑會昆曲,今日纔請教呢。」小岑向秋痕笑道:「貽笑大方!」秋痕便也向著小岑一笑,接著唱道:
    「位縱在神仙列,夢不離唐宮闕。千回萬轉情難滅。雙飛若注鴛鴦牒,三生舊好緣重結。又何惜人間再受罰折!」〔小桃紅〕
秋痕唱了這支,眼眶又紅了。小岑瞧著,便說道:「等我再效勞吧。」接著唱道:
    「那壁廂人間痛絕,這壁廂仙家念熱。兩下裏癡情恁奢,癡情恁奢。我把彼此精誠,上請天闕。補恨填愁,萬古無缺。」秋痕背過臉,接著唱道:
  「還祇怕孽障周遮,緣尚蹇,會猶賒!」〔大催拍〕
荷生笑向秋痕道:「以下便是尾聲了。」就唱道:
  「團圓等候仲秋節,管教你情償意愜。」當下秋痕向著荷生一笑,也背過臉接著唱道:
  「祇我這萬種傷心,見他怎地說!」
  秋痕唱完,荷生十分歡喜,教丹翬斟上大杯酒,和小岑、劍秋每人喝了三大杯,四席上縉紳也隨意飲了幾杯。丹翬陪了三大杯,秋痕量小,祇得將小杯陪飲。荷生道:「先前散步,瞧著堤邊預備有船。我們攜些酒,到船上去坐一回,也算不負修楔良辰。」大家俱欣然願意。
  劍秋過:「船上那裏容得這多人呢?」子慎道:「早預備過,船有五六支,分開坐吧。」於是五支船,仍是五席。小岑、劍秋陪著荷生下船。一會,蕩入水心。遙望著曠遠芋綿,水煙凝碧。那秋華堂、汾神廟,樓閣參差,倒影波中,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滌,不著一塵。
  那教坊子弟打起《十番》,十妓便齊聲唱起采蓮歌來。前後嬌聲婉轉,響遏行雲。當下水陸並進,珍饈羅列。到了黃昏,方纔將船仍蕩到彤雲閣。荷生早已醺然,叫索安將一百兩銀錁分賞十妓,另將自己身上,帶的一塊翡翠九龍佩,送給秋痕。轉身謝了眾人,先坐轎去了。各縉紳車隨到,也隨出了。
  祇有小岑、劍秋、子慎三人車久不到,便和十妓說些閑話。丹翬等見荷生今日如此看重秋痕,也有妒忌的,也有替他歡喜的。那秋痕終是冷冷的。子慎便說道:「秋痕,你也該懂些巴結。譬如今日韓師爺,這樣另眼看待你,你就沒有一點格外招呼,你們到底是為著甚麼來呢?」
  秋痕今日,因是走開閑逛,誤了呼喚,已受狗頭一番絮聒。聽著子慎教訓他,便哭起來,說道:「自己會巴結,儘管巴結。人家不會巴結,必要教人巴結,這是何心呢!」子慎聽了,又羞又怒,登時變起臉來道:「你這東西真是個不成材料!我好好的和你說話,你為甚麼哭起來?你到底有人教管沒有?」
  秋痕正要發話,劍秋忙過來,扯到裏間,說道:「你哭甚麼呢?苟老爺說你,原是好意,你不要認錯了。」小岑也將子慎扯到炕上,和曼雲一塊坐著,說道:「這妮子,脾氣總是這樣,難怪人嫌」子慎道:「我一團好意,倒惹的他,搶白起我來,叫我怎麼不惱!」小岑祇得十分排解,劍秋裏邊也勸了秋痕許多話,纔把兩下的氣都平了。好是子慎車先到了,便招呼著大家,上車而去。劍秋力勸秋痕出來送子慎上車,秋痕抵死不肯。
  子慎去了,小岑、劍秋便叫秋痕班長先送秋痕坐車回去。小岑、劍秋隨後車來,也就走了。丹翬大家,自有各人的班長,各人的車馬伺候。客都散完,便鶯梭燕掠的一般,紛紛的分路回家。正是:
  酒闌人散,月上星稀;
  錦天繡地,轉眼皆非。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翻花案劉梧仙及第 見芳譜杜采秋束裝

話說山右教坊,設自遼金。舊例每年二月花朝,巨室子弟作品花會。其始原極慎重,延詞客文人,遴選姿容,較量技藝,編定花選,放出榜來。後來漸漸廢弛,以致篾片走狗靠此生活,於是真才多半埋役,盡有不願赴選者。
  今年是個塗溝富戶馬鳴盛,字子肅,充作頭家。請一南邊人,姓施,名利仁,字蘆岩,主持花案。這利仁年紀二十餘歲,生得頎長白皙,鼻峰高聳。昆腔二簧,琵琶三弦,都還會些,祇是胸無點墨,卑鄙刻薄,無所不為。
  似這種人主持花案,這花選尚可問麼!到了出榜這日,優婆夷寺地方,彩亭上粘著榜文,是潘碧桃第一,劉梧仙第十。案下嘩然。奈教坊司早已作詳縣存案,就也沒人來管閑事了。
  卻說荷生那日回營,勾當些公事,天已不早,便吃點茯苓粥,青萍等伺侯睡下,都退出去。
  荷生對著那一穗殘燈,想道:「今日這一聚,也算熱鬧極了。丹翬、曼雲,自是好腳色。掌珠、秋香,秀骨姍姍,也過得去。祇有秋痕,韻致天然,雖肌理瑩潔不及我那紅卿,而一種柔情俠氣,真與紅卿一模一樣!且歌聲裂石,伎藝較紅卿似還強些。不知那花選,何以將他屈在第十?我定當另編一過,飭教坊司更正纔好。」又想道:「蕪蓉洲風景,到了夏月,荷花盛開,自然更好。我今日已約下小岑、劍秋,到那日作一東道,回敬他們。咳!祇可惜紅卿不在這裏。」便朦朦朧朧的,好像身子還在芙蓉洲船上,又像是席散時候。
  陡然,那邊飛過一支畫船來,船裏一個麗人,倚著船窗看水。荷生便將頭探出窗來,正與那麗人打個照面,卻是紅卿。便急問道:「你甚麼時候到了?」紅卿祇是笑,那船早離有一箭多地了。荷生忙喚人追趕,回頭一看,船上靜悄悄的,祇有秋痕一人,背著臉,靠在那邊船窗。便問道:「他們往那裏去了?」
  秋痕轉過臉來,卻不是秋痕,又另是一個麗人。濯濯如春月柳,灩灩如出水芙蓉,比秋痕還好!
  那麗人,又祇是瞧著荷生笑。荷生待向前說話,祇見那麗人說道:「你祇認得劉秋痕,那裏認得我呢?」荷生正要回答,那麗人卻不見了,船中祇是自己一人。再一回盼,又見那麗人,卻攜著紅卿的手,在岸邊亭子上並肩而立。喜得心花怒開,急忙跑上岸來,迎前一看,卻是丹翬、曼雲。
  荷生此時恍恍惚惚的,便急問道:「你看見紅卿麼?」祇見丹翬沉著臉道:「你是甚麼人?怎的混跑到這裏來!」便攜著曼雲,從亭子上小門進去了。荷生想道:「分明這是丹翬、曼雲,如何他們變了臉,不認我呢?」再一看來,那裏是岸,卻是一家池亭,想道:「今天我怎的這樣迷惑起來,莫非是夢中幻境麼?」正想著,祇見那池邊樹林裏,跑出幾個回兵,手執短刀,見了荷生,都道:「這就是前日,在潼關山上教人放火的人,不可放走了!」荷生吃了一驚,往園中便跑。又見紅卿和那麗人,靠著池邊欄杆吟吟的笑。荷生此時也不管禍福,忙上亭來,跑向前去。後面那幾個回兵,隨後趕來,攔腰抱住。唬得滿身冷汗,撐開眼來,卻是一夢。
  回憶夢境,如在目前,心上猶突突的亂跳。想道:「此自是上床時,胡思亂想所致。」便自收攝精神,掃除思慮,就也安然睡著了。
  次日起來,午窗無事,便將十花品第起來。也不全翻舊案,祇將秋痕、碧桃前後挪移,便另是一番眼界了。開首撰一小序,每人名下各繫一傳,傳後各綴一詩,即日發刻。數日之間,便轟傳起來。
  看官,你道那教坊司,敢不更正麼!祇這幾頁花選,卻是胭脂山的飛檄,氤氳使的靈符,早招出一個絕代佳人來。你道這佳人是誰?就是第一回書中,說的杜采秋。
  這采秋係雁門樂籍。他的母親賈氏,那年身上有娠,夜夢一仙女,手拈芙蓉一枝,說道:「此係石曼卿芙蓉城裏手植,數應謫落人間,在你手裏受了二十年魔劫,然後根移綠墅,果證青娥。」說畢,擲花於懷,賈氏腹痛而醒。是夕生一女,因名夢仙,小字采秋。
  採秋生而聰穎,詞曲一過目,便自了了。不特琵琶弦索,能以己意譜作新聲,且精騎射,善畫工書,以此名重雁門。到十六歲上,便有一豪客,破費千金梳攏了。每年四五月,到了并門,扇影歌喉,一時無兩,以此家頗饒足。然性情豪邁,有江南李宛君、顧眉生之風。千萬金錢,到手輒盡。
  舊年十二月,關外訛言四起,采秋將萬貫釵釧衣服,盡行棄去,購書十餘架。客問其故,采秋說道:「釵釧衣服,賊來便是禍根,換此數百萬卷書,賊將不顧而去。不好麼?」其實采秋是乘此機會,要擇人而事,不理舊業。
  後來大兵東出,平了回部。他家朝夕絮聒。說他:「年紀纔二十歲,不為全家圖些基業,專要讀書、做詩、寫字,難道真要去考博學鴻詞,作女學士麼?」采秋拗不過他爺娘意思,祇得出來,略略酬應。
  一日,侍兒紅豆傳說:「洪相公來訪!」看官聽著:這洪相公,也是此書中一個要緊的人。此人單名海,字紫滄,現年三十五歲,拳勇無敵,卻溫文爾雅,是個做秀才的本色。以此,雁門人個個敬愛他。采秋便延入內室客座,閑話一回。紫滄便從靴靿裏,取出一本書來,說道:「今年花選,你見過麼?」采秋道:「那花選有甚麼看頭呢!所選的人,橫豎是并州那幾個粉頭,又難道又有個傾國傾城的出來麼?果然有個傾國傾城的,上那花選,也就站辱!」紫滄笑道:「你這議論,實在痛快!祇是這一番,又有個人出來,將花案翻過,你瞧罷。」便將花選一本,遞給采秋。
  采秋揭開一看,書目是《重訂并門花譜》。便問道:「這重訂的人,是個甚麼樣的名公呢?」紫滄笑道:「你不要問人,且看這人的序如何?再說。」采秋便將小序唸道:
  「露朵朝華,奇葩夜合;蓮標淨植,絮染芳塵。羌託跡之靡常,遂分形而各寄。豈謂桃開自媚,柳弱易攀。生碧玉於小家,賣紫釵於舊邸。羞眉解語,淚眼凝愁。彈秋之曲四弦,照春之屏九折。況兼筆妙,迥似針神。允符月旦之評,不愧霓裳之詠。昨者:躬逢良會,遍賞名花。又讀新編,足稱妙選。惟武陵俗艷,寵以高魁;」便說道:「潘碧桃取第一麼?」又唸道:
  「而彭澤孤芳,屈之末座。」便說道:「這『彭澤孤芳』是誰呢?」又唸:
  「私心耿耿,竊不謂然。用是再啟花宮,重開蕊榜。登劉蕡於上第,許仙人為狀頭。背踏金鰲,憶南都之石黛;歌傳紫鳳,誇北地之胭支。願將色藝,遍質同人,所有是非,付之眾論云爾。富川居士撰。」念畢,說道:「好一篇,唐小品文字!這富川居士,定不是北邊人了?你說吧。」紫滄道:「你且往下看,尚有筆墨呢。」采秋見第一個題名是:
  霜下傑劉梧仙便說道:「呵!劉蕡登上第,仙人得狀頭了!究竟這劉梧仙是誰呢?怎的我在并州沒有見過,且不聞有這人呢?」紫滄道:「你怎的忘了?那小班喜兒,你就沒有會過麼?」采秋道:「呵!就是他麼?人倒不曾見過,卻聽見有人說,這喜兒長得模樣很好,肚裏昆曲記得很多,祇是脾氣不好,不大招呼人。彷彿去年有人說,他搬回直隸去了,怎麼這回又來了?今番取了第一,這宜川居士,也算嗜好與俗殊鹹酸,不肯人云亦云哩。」
  說畢,便看那小傳道:
  梧仙姓劉氏,字秋痕,年十八歲,河南人。秋波流彗,弱態生姿。工昆曲,尤喜為宛轉淒楚之音。嘗於酒酣耳熱,笑語雜沓之際,聽梧仙一奏,令人悄然。蓋其志趣與境遇,有難言者矣!知之者鮮,無足摃責焉。
  詩曰:
  說道:「好筆墨!秋痕得此知己,可以無恨矣。」便將詩朗吟道:
  生來嬌小困風塵,未解歡娛但解顰。
  記否采春江上住,懊儂能唱是前身。吟畢,說道:「詩亦佳。」
  再看第二名是:
  虞美人顏丹翬
  便說道:「虞美人三字,很切丹翬的樣子。」看那小傳道:
  丹翬姓顏氏,字么鳳,年十九歲,姿容妙曼。妍若無骨,丰若有餘。善飲,糾酒錄事,非么風在坐不歡也。至度由,則不及梧仙云。詩曰:
  衣香花氣兩氤氳,妙帶三分宿醉醺。
  記得鬱金堂下飲,酒痕翻遍石榴裙。
  再看第三名是:
  凌波仙張曼雲
  曼雲姓張氏,字彩波,年十九歲,代北人。風格雖不及梧仙,而風鬟霧鬢,妙麗天然。裙下雙彎,猶令人心醉也。詩曰:
  偶然撲蝶粉牆東,步步纖痕印落紅。
  留與天遊尋舊夢,銷魂真個是雙弓。
  再看第四名是:
  玲瓏雪冷掌珠
  掌珠姓冷氏,字寶憐,年十九歲,代北人。寡言笑,而肌膚瑩潔,朗朗若玉山照人。善病工愁,故人見之輒愛憐不置。詩曰:
  牢鎖春心豆蔻梢,可人還似不勝嬌。
  前身應是隋堤柳,數到臨風第幾條。
  再看第五名是:
  錦繃兒傅秋香
  秋香姓傅氏,字玉桂,年十四歲,湖北人。眉目如畫。初學度曲,裊裊可聽,亦後來之秀也。詩曰:
  綠珠生小已傾城,玉笛新歌宛轉聲。
  好似旗亭春二月,珠喉嚦嚦囀雛鶯。
  再看第六名是:
  銷恨花潘碧桃
  碧桃姓潘氏,字春花,年十七歲。美麗艷。然蕩逸飛揚,未足以冠群芳也。詩曰:
  昨夜東風似虎狂,祇愁枝上卸濃妝。
  天台畢竟無凡艷,莫把流紅誤阮郎。
  再看第七名是:
  佔鳳池賈寶書
  寶書姓賈氏,字香卿,年十七歲,遼州人。貌僅中姿,而長眉曲黛,善於語言。詩曰:
  春雲低掠兩鴉鬟,小字新鐫在玉山。
  何不掌書天上住,卻隨小劫落人間?
  再看第八名是:
  燕支頰薛瑤華
  瑤華姓薛氏,字琴仙,年十六歲,揚州人。喜作男子妝,學拳勇,禿袖短襟,詼諧倜儻,樂部中之錚錚者也。詩曰:
  寶玲瓏擁翠細,春花秋月自年年。
  蒼茫情海風濤闊,莫去凌波學水仙。
  再看第九名是:
  紫風流楚玉壽
  玉壽姓楚氏,字秀容,年十八歲。善肆應,廣筵長席,玉壽酬酢終日,迄無倦容。詩曰:
  花氣濃拖兩鬢雲,繹羅衫子縷金裙。
  章臺別後無消息,芳草天涯又見君。
  再看第十名是:
  婪尾春王福奴
  福奴姓王氏,字惺娘,年二十三歲,代北人。楊柳多姿,桃花餘艷,以殿群芳,亦為花請命之意云爾。詩曰:
  柳花撲雪飛難定,桃葉臨江恨總多。
  願借西湖千頃水,聽君閑唱《采菱歌》。
  看畢,便將書放在茶几上,向紫滄道:「到底這『富川居士』是誰呢?」紫滄道:「此人非他,便是正月間,大破數十萬眾回部的那個韓荷生!」
  采秋沉吟一會,纔說道:「他還有這閑功夫,弄此筆墨?」紫滄道:「這荷生奇得很!聽得人說,他在軍中是詩酒不斷的。就是破敵這一日,也還做詩喝酒哩。」采秋道:「這也沒有甚麼奇處,那諸葛公彈琴退敵,謝太傅圍棋賭墅,名士大半專會摹調!祇如今就算得江左夷吾,讓他推群獨步了!」紫滄笑道:「可惜你是個女子,若是男子,你這口氣,是要賽過他哩!」說得采秋也吟吟的笑了。又閑談了一回,天色已晚,紫滄去了。
  采秋便將《芳譜》攜歸臥室,叫紅豆薰一爐香,烹一鍾茶,在銀燈下檢開《芳譜》,重看一遍。想道:「我祇道現在讀書人,給那八股時文、五言試帖捆縛得個個作個書呆。不想也還有這瀟灑不群的人,轉教我自恨見聞不廣,輕量天下士了。」因又想道:「他既有此心胸、眼力,如何不知道我杜采秋呢?你要重訂《芳譜》,也不問問,就把甚麼丹翬的酒量、曼雲的弓彎,都當作寶貝一般形諸歌詠,連那玉壽、福奴,都為作傳,這不是浪費筆墨麼!」停了一回,又想道:「我不到太原,他如何知道我呢?這也怪不得他。」癡癡呆呆,想來想去,直到一下鐘,賈氏進來,幾次催他去睡,纔叫紅豆和老媽服侍睡下。
  次日,又沉吟了一日,便決計與他父母商量,前往并州。他爺娘,是巴不得他肯走這一遭,立刻料理衣裝,不日就道了。正是:
  人生最好,一無所知;
  若有知識,便是大癡。
  欲知秋痕、采秋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呂仙閣韓荷生遇艷 并州城韋癡珠養痾
話說荷生自重翻《芳譜》之後,軍務日見清閑。一日,奉著報捷的回批,經略賞加太保銜,大營將吏俱有陞擢,荷生也得五品銜。彼此慶賀,不免又是一番應酬。
  光陰易過,早是四月中旬。長日倦人,又見芍藥盛開,庭外丁香海棠,紅香膩粉,素面冰心,獨自玩賞一回。鳥聲聒碎,花影橫披,遂起了訪友的念頭,尋芳的興致。帶了青萍,騎了一匹青海驄,也不要馬兵跟隨,沿路去訪梅小岑、歐劍秋諸人。一無所遇,大為掃興,便欲回營。
  走到東南城根邊,遙見一帶波光,澄鮮如鏡,掩映那半天樓閣,儼如一幅畫圖。便問青萍道:「那是甚麼地方?」青萍道:「小的未曾到過。」
  荷生便信馬行來,原來是一座大寺院。門前古槐兩樹,蔽日參天。牆外是大池,縱橫十畝。繞著水是綠柳成行,黃鶴百囀,便覺心曠神怡。遂下了馬,看那寺門上橫額是「呂仙閣」三字,便令青萍拂去了身上的塵土,將馬繫在柳蔭中。荷生緩步走到堤邊,看那遊人垂釣。
  忽聽閣上數聲清磬,度水穿林,更覺滌盡塵心,飄飄意遠。又信步走進寺門,早見有一輛繡幃香車,停在門內。便向青萍道:「那不是內眷的車麼?不用進去衝撞他們了。」青萍道:「老爺騎了半天馬,又站了這一會,也該歇一會兒。廟裏地方大,那裏就單撞見他們哩?」荷生點點頭道:「你且在此等著。」
  遂一人踱進門來,靜悄悄的,祇有那車夫在石板上打盹。轉灣到了東廊,見兩三個小道士,在地下擲錢玩耍,也不招呼荷生。荷生便一直向後走來。祇見寶殿琳宮,迴廊復道,是個香火興旺的古剎。
  原來這純陽宮正殿以後,四圍俱係磚砌成閣。閣分三層:上層左臨試院,萬片魚鱗;右接東城,一行雉堞。遠則四圍山色,萬井人煙;近則數畝青畦,一泓綠水。中層為上下必由之道,兩邊石闢各數十級。下層做個月洞,係出入總路。
  荷生剛到下層洞門,祇聽一陣環佩聲,迎面走出花枝招展的兩個人來。便覺得鼻中一股清香,非蘭非麝,沁人心脾。自然會停了腳步,定睛一看,一個十四五歲的,身穿一件白紡綢大衫,二藍摹本緞的半臂,頭上挽了麻姑髻,當頭插一朵芍藥花。下截是青縐鑲花邊褲,微露出紅蓮三寸,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嬌艷無比。一個年紀大些,真是寶月祥雲,明珠仙露。這道神采射將過來,荷生眼光自覺滉漾不定。幸是到了眼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閃過一旁,讓這兩人過去。這兩人也四目澄澄的瞧了一瞧。
  荷生覺得,那絕色眼波,更傾注在自己身上,那一縷魂靈兒好像就給他帶去。同著出了洞,走過院子,將次轉出正殿,這絕色的回頭一盼,纔把精魂送轉。
  這兩人都不見了,兩條腿尚如釘住。停一會,緩步向前。恍恍惚惚,記那絕色身上穿的,是一件鑲花邊淺藍雲蝠線縐單杉,下面是百折淡紅縐裙,微露出二寸許窄窄的小弓彎。頭上是換個懶雲髻,簪一技素馨花,似乎是縐著春山的光景。
  一路上凝神渺慮,細細追摹,不知不覺,已走到後面閣上第三層扶梯了。且喜並無一人窺見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著危欄。想道:「那一個十四五歲的,是個侍兒,決無可疑了。這一個絕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許年輕,祇帶一婢來廟呢?若說是小戶人家,那服飾態度,萬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間絕色,此地青樓決無此等尤物,這也不用說。譬如果有這樣一個人,無論丹翬、曼雲,就是秋痕怕也趕不上!祇是人家宅眷,無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頻頻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艷福,以後還要怎樣呢!」
  這樣一想,頓時把先前思暮心腸,如濯向冰壺,不留渣滓,倒也爽然。流覽一回,覺得口渴,緩步出來。一個老道士送上一鍾茶,卻喝不得。
  瞧著表已有三下多鐘了,趕著出門,喚過青萍,跨上馬,把鞭一捎,那馬如飛的馳歸大營去了。
  看官,你道荷生所遇的絕色,究竟是誰?原來就是杜采秋。采秋自那日決計出門,次早便和他媽擇了日期,帶著老嬤、丫鬟、伙伴上路。按站到了太原,就寓在菜市街愉園。這園雖不甚大,卻也有些樹木池享,數十間邃房密室。
  本是巨家別業,後來中落,此園又不轉售於人,關閉數年,屋宇漸漸塌壞。采秋去秋以二千金買之,略加修葺,便也幽雅異常。祇是他娘賈氏,因途次感冒,成了重症,日重一日。采秋晝夜伏侍,轉把來訪之客,概行謝絕。此時已半個多月了,見他媽病勢有增無減,因此特來呂仙閣,求籤許願,不想遇見荷生。
  其實采秋意中有荷生,卻不曾見過這個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聞有這個人。然荷生看不出,采秋是個妓女。采秋卻看得出,荷生是個名流。一路想道:「這人丰神澄澈,顧盼不凡,定是個南邊出色人物。」因又想道:「此人或且就是紫滄說的韓荷生,那廟門外柳蔭拴一匹馬,係青海驄,不是大營,那裏有此好馬?」
  正在出神,車已到家。想他媽病勢危篤,呂仙閣的籤又不甚好,也把路上所有想頭,一齊撂開了。這且按下。
  卻說癡珠由草涼驛趲程,十九日午後已到西安。隨便卸裝旅店,就僱定長車。因河南土匪出沒無常,與車夫約定,取道山西,限十八日到京。一面吩咐跟人檢點行李,一面寫了幾封川信,交給廣漢家丁回去銷差。
  此時已是黃昏,癡珠也不換衣服,坐車向紅布街王漱玉家來。不想漱玉夫婦雙雙的外家去了。癡珠祇得把他家裏作一柬帖,並詩二首留別,悵然而返。詩云:
  卅年聚散總關情,銷盡離魂是此行。
  去日苦多來日少,春風淒絕子規聲。
  客囊猶似去年貧,湖海浮沉剩一身。
  東閣何時重話舊?可憐腸斷再來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劉福,為著癡珠是漱玉極愛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來請安,送過酒萊,再三挽留。癡珠姑且答應,其實天一亮,便裝車上路去了。
  癡珠自幼本係嬌養,弱冠在第,文章丰采,傾動一時。兼之內顧無憂,儻來常有,以此輕裘肥馬,暮楚朝秦,名宿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後,目擊時艱,腸迴嫠緯,賓朋零落,耆舊銷沉。
  此番經年跋涉,內窘於贍家之無術,外窮於售世之不宜。南望倉皇,連天烽火;西行躑躅,匝地荊榛。披月趲程,業馳驅之已瘁;望雲陟屺,方啟處之不遑。憂能傷人,勞以致疾。二十一夜趕到潼關,便神思懶怠,不思飲食。次日五更起來,覺得頭暈眼花,口中乾燥,好不難受。勉強掙扎,出關渡河。曉風撲面,陡然四支發抖,牙關戰得磕磕的響,叫禿頭將兩床棉被壓在身上,全然沒用。直到韓陽鎮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藥,略覺安靜。
  是晚到了蒲關,想欲求醫,因憶起一個故舊來。此人姓錢名同秀,字子守,本南邊人,善醫,隨宦此地,辦起鹽務,字號「裕豐」。癡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癡珠祇得付之一笑。
  睡至五更,頭目比日間清爽,而兩腳酸痛,不可屈伸。此本癡珠舊疾,近來好了,此時重又大發。一路倒難為禿頭,扶上扶下,又要收抬鋪蓋、又要料理飲食、又要管理銀錢。日夜辛勤,極其勞瘁。癡珠委實過意不去。
  行至霍州,值有同鄉左藕肪孝廉,掌教此地,代覓一僕,名喚穆升,稍分禿頭辛苦。孝廉因力勸癡珠,就醫太原。且將他的家信,取出給癡珠瞧,說是二月後賊勢漸平,故鄉時事,可以無憂。癡珠覺得略略放心,數日之間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雜不堪。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廟西院一所客房養病。當下收拾行李,坐車到了寓所,倒也乾乾淨淨一所房屋。
  上房四間屋子,中間是客廳,東屋兩間是臥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院中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後面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東邊是朝西小樓一座,樓下左邊屋放口棺本,卻是空的,癡珠也不理論。右邊是廚房。西邊是牆,牆上有重門。通著秋華堂廊廡。
  禿頭、穆升趕著將鋪蓋取出,正在打展。祇見一個和尚,歡天喜地遠遠的叫將過來道:「我道是那一位韋老爺,卻原來就是癡珠老爺!」癡珠拐著腳向前一看,也歡喜道:「心印,你如何在這裏?」
  看官,這心印和尚,汝道是誰?原來就是汾神廟住持。他本係西湖淨慈寺知客,工詩書。向年癡珠就聘臨安,與心印為方外交,往來親密。後來癡珠解館。心印以心疾,發願朝山。航南海,涉峨眉,前年頂禮五臺後,將便道入都,官紳延主汾神祠。癡珠此來,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當下彼此施禮,略敘別後蹤跡。心印見癡珠初搬進來,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極蕭條,便向穆升道:「這邊缺甚麼家伙,即管向當家取去。」一面說,一面起來攜癡珠的手道:「老僧攙你到方丈躺躺吧,讓他們收拾妥帖,你再過來。」癡珠也自情願。
  心印和禿頭一路照應,癡珠蹣跚的來到方丈。便躺在心印床上,與心印暢談十餘年分手的事。因說道:「自恨華盛時,不早自定。至於中年,家貧身賤,養癰畏疽,精神不齒,那能不病入膏肓呢!」心印慰道:「百年老樹中琴瑟,一觶舊水藏蛟龍。人生際遇何常,偶沾清恙,怕甚麼哩。」癡珠道:「功名富貴,命也!祇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際此時艱,治生計拙,這心怎放得下。」心印道:「這也祇得隨緣。」遂勸癡珠吃了兩碗稀飯。飯後睡了一覺,兩腳疼痛已略鬆動。到了二更,大家攙扶過來,晚夕無話。
  次日五月初一,癡珠換過衣帽,穆升扶著,想到觀音閣燒香。剛轉過甬道,祇見一陣僕婦丫鬟,捧著一青年少婦進來,癡珠祇得站住。那少婦卻也停步,將癡珠打掠一回,向一僕婦說了幾句話,徑自上閣去了。
  這僕婦便走到癡珠跟前,問道:「老爺可姓韋?官章可是玉字旁麼?」癡珠沉吟未答。穆升說道:「姓名卻是,你怎的問哩?」僕婦道:「是我們太太叫問呢。」便如飛的上閣回話。癡珠想道:「這少婦面熟得很,一時記不起了。他來問我,自然是認得我呢。」
  看官,汝道這少婦又是誰呢?原來就是蒲關遊總兵長齡字鶴仙之妹、大營李副將喬松字謖如的夫人。十五年前,游鶴仙之父官名炳勛,提督東越水師,癡珠彼時曾就其西席之聘。他兄妹兩個,一纔十六歲,一纔十三歲,師弟之間,極其相得。
  未及一年,游提督調任廣東。癡珠中後,又南北奔馳,也曉得鶴仙,中了武進土,卻不知道就在江南隨標,數年之間,以江南軍功擢至總兵,且不曉得即在蒲關。如今認起來,卻得兩位弟子。癡珠在并州養病,有這多舊人,也不寂寞了。正是:
  相逢不相識,交臂失當前。
  相識忽相逢,相逢豈偶然。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甹夆水閣太史解圍 邂逅寓齋校書感遇


話說秋痕,那日從柳溪回家,感激荷生一番賞識,又忿恨苟才那般糟蹋,想道:「這總是我前生作孽,沒爹沒媽,落在火坑。以致賞識的也是徒然,糟蹋的倍覺容易!」就酸酸楚楚的哭了一夜。
  嗣後,荷生重訂的《芳譜》喧傳遠近,便車馬盈門,歌采纏頭,頓增數倍。奈秋痕終是顧影自憐,甚至一屋子人酒酣燭灺、嘩笑雜沓,他忽然淌下淚來;或好好的唱曲,突然咽住嬌喉,向隅拭淚。問他有甚心事,他又不肯向人說出。倒弄得坐客沒意思起來,都說他有些傻氣。
  五月初五這一天,是馬鳴盛、苟才在芙蓉洲請客,看龍舟搶標。他所請的客是誰呢?一個錢同秀,一個施利仁,前文已表。餘外更有卜長俊,字天生,是個初出山的幕友;夏旒,字若水;胡耇,字希仁,是一個未入流;原士規,字望伯,是個黃河渡口小官,現被經略撤任。
  那苟才又請了梅小岑,小岑那裏肯和這一班人作隊?奈子慎是小岑隔鄰,自少同學,兩世交誼,面上放不下來,也就依了。今年花選,是馬鳴盛頭家,因此傳了十妓,那十妓是不能一個不到的。
  祇可憐秋痕,懶於酬應,挨時挨刻,直到午後,纔上車赴芙蓉洲來。遠遠聽得人語喧嘩,鼓聲填咽,正是龍舟奮勇競渡之時。岸上遊人,絡繹不絕。
  那時水亭上早擺上三席:中席是卜長俊、胡耇、夏旒,秋香、瑤華、掌珠伺候;西席是錢同秀、施利仁、馬鳴盛,碧桃、玉壽、福奴伺候;東一席是梅小岑、原士規、苟才,曼雲、寶書、丹翬伺候。狗頭見趕不及上席,下車時將秋痕著實數說,硬著頭皮領著上去。果然苟才、馬鳴盛一臉怒氣,睜開圓眼,便要向秋痕發話。秋痕低著頭,也不言語。
  小岑早已走出位來,攜著秋痕的手,說道:「怎麼這幾日不見,更清瘦了!不是有病嗎?」秋痕答應道:「是。」馬鳴盛、苟才見小岑如此,也就不敢生氣,立刻轉過臉色來。這小岑即吩咐家人,在自己身邊,排下一座,給秋痕坐了。狗頭便跟上來,教秋痕送酒,招呼大家。小岑笑道:「有我哩,你下去吧。」狗頭諾諾連聲,不敢言語。
  倒是鳴盛前後過來,應酬小岑。小岑丟將眼色,著秋痕向前。秋痕纔勉勉強強的斟上酒,敬過鳴盛,又敬苟才,說道:「晚上感冒,發起寒熱,今日本不能來,緣老爺吩咐,不准告假,早上掙扎到這會,纔能上車,求老爺們擔待吧。」苟才趕著說道:「我說秋痕,向來不是有脾氣的,幸虧沒有錯怪了你,大家都知道,這就罷了。」於是三席豁拳轟飲一會。
  秋痕默默坐在小岑身傍。見西席上碧桃,把同秀短煙袋裝好了煙,點著了,送過來給同秀。卻把水汪汪的兩眼,溜在利仁身上。利仁卻抱住福奴,要吃皮杯,鳴盛勸著福奴敬他。中一席卜長俊、夏旒、胡耇三個,每人身邊坐一個,毛手毛腳的,醜態百出,穢語難聞。
  這一邊席上,小岑是與丹翬一杯一杯的較量。苟才也只好斯斯文文的說笑;只有士規和寶書做了鬼臉。一會,向小岑道:「聽說杜采秋來有一個多月,祇是總不見客哩。」小岑道:「這卻怪不得他,他媽現在病重得很呢。」
  又停了一會,鳴盛有些醉了,和苟才換過坐,卻不坐在苟才座上,自己將椅子一挪,便擠在秋痕下手。迷著兩隻小眼,手裏理著自己幾莖鼠鬚,大有親近秋痕之意。急得秋痕眼波溶溶,祇往小岑這邊讓過來。小岑見那兩邊席上,鬧得實在不像,又怕秋痕衝撞了人,恰好亭外一條青龍、一條白龍,轟天震地的搶標,便扯著秋痕道:「我和你看是那一條搶去標。」便立起身來,向後邊過路亭上看去。丹翬乖覺,也就跟了出來。乘著大家向前爭看搶標,他三人便悄悄分開蘆竹,尋出路徑,望秋華堂緩步而來。
  到得秋華堂,不想心印為著這幾天閑雜人多,倒把秋華堂門窗拴得緊緊,中間的垂花門落了大鎖。三人祇得繞到堂後假山,上亭子就石墩上小想一會。
  此時龍舟都散去歇息,看龍舟的人也都散去,各處鬧步。這秋華堂就有三五成隊來了。小岑只得領著丹翬、秋痕下來,從東廊出去。丹翬見壁間嵌著一塊六尺多高木刻,無心將手一按,卻活動起來,丹翬驚愕。小岑道:「這是個門,通過那邊汾神廟,平素是關住的,不知開得開不得。」把手用力一推,那門年代久了,裏頭關鍵久已朽壞,便「撲落」一聲掉了下來。
  第二重月亮門卻是開的。三人以次進去,見是個小院落,上面新搭著涼棚,對面一座小樓,靠南是正屋後身。就有人也跟進來,小岑說道:「這是我的書屋,大家不得進來。」那幾個人纔退出去了。小岑便把月亮門閉上,拴好,笑道:「這都是你兩個累我。」
  說畢,領著兩人,由樓邊小徑繞到屋子前面。見兩邊都是紗窗,靠西垂著湘簾,便說道:「這地方像有人住了。」秋痕先走向捲窗一瞧,說道:「沒個人影兒。」就掀開正屋簾子,讓丹翬進去,自己隨後跟來。見屋內十分雅潔,上面擺一木炕,炕上橫几擺滿了書籍。直几上供一個磁瓶,插數枝水桅花,芬香撲鼻。中間掛一幅橫披,寫著「國破山河在」的杜詩一首,筆意十分古拙,款書「癡珠試筆」。旁掛的一聯集句是:
  豈有文章驚海內,莫拋心力作詞人。款書「癡珠瑩」三字,俱是新裱的。
  秋痕沉吟一會,向小岑道:「這癡珠是誰?你認得麼?」小岑道:「我不認得。祇此古拙書法,定是個潦倒名場的人了。」丹翬笑道:「我看起來,這『癡珠』兩字,好像是個和尚。」秋痕見東屋掛著香色布簾,中鑲一塊月白亮紗,就也掀開進去。窗下擺一長案,是雨過天青的桌罩。一座彌勒榻,是舊宋錦的坐褥,便坐下去。瞧那桌上,擺著一個白玉水注,兩三個古硯,也有圓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筆和那十餘本書,都亂堆在靠窗這邊。隨手將書檢出一本,見隸書「《西征吟草》上冊」六字,翻開第一頁,題是《觀劇》,下註「碎琴」二字。詩是:
  鍾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寫心。
  賞雅幾能還賞俗,絲桐悔作伯牙琴。便點點頭,歎一口氣,就也不往下看了。
  這小岑坐在外間炕上,將几上《藝海珠塵》隨便看了兩頁。丹翬陪著無味,便走進來,說道:「你看甚麼?」秋痕未答,小岑也進來了。見上面掛一聯,是:
  白髮高堂遊子夢;青山老屋故園心。一邊傍書「張檢討句」,一邊末書「癡珠病中試筆」。中間直條款書「小金臺舊作」五字,看詩是:
    士為黃金來,士可醜!燕王招士以黃金,王之待士亦已苟。樂毅鄒衍之賢,乃以黃金相奔走。真士聞之將疾首!胡為乎,黃金臺,且不朽;小金臺,且繼有!便說道:「逼真《鐵崖樂府》,又是一枝好手筆,足與韓荷生旗鼓相當。祇是這人福澤不及荷生哩。」秋痕道:「他案上有詩稿,你看去吧。」丹翬瞧著東壁道:「你看這一幅小照,不就是癡珠麼?」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畫著道人,約有三十多歲,神清骨秀。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認此人,如今認著,日後就好相見。」秋痕兩道眼波注在畫上,答道:「曉得是他不是他?小岑、丹翬抿著嘴笑,秋痕也自不覺。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詩稿看,聽得外面打門,便說道:「房主人來了。」秋痕道:「他空空洞洞的一個屋子,我們不來,他叫甚麼人開哩?」正說著,祇聽西屋一人,從睡夢中應道:「來了。」小岑搖手,叫兩個不要說話,偷向捲窗,看打門是誰。
  一會,轉過屏門來,卻是心印。祇聽心印一路說進來道:「秋華堂那一座門,不知今天是誰推倒?幸你月亮門早是拴上,不然,怕沒有人跑來麼?」小岑掀開簾子笑道:「卻早有人跑來了。」倒把心印和禿頭嚇了一跳。小岑接著說道:「你那板門,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兩個侍兒,來你這裏窩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爺真會耍人,卻不知你那管家和兩三個人,到處找你哩。」
  小岑拉著心印進來裏間,見了丹翬、秋痕。這心印不認是誰,卻也曉得是教坊裏的人,便接口道:「真個王母兩個侍兒,被老爺拐來了。」
  小岑指著上面的聯道:「這癡珠單名瑩,可就姓韋?可就是從前獻那《平倭十策》韋瑩麼?」心印道:「是。」小岑道:「他甚麼時候,來你這裏住呢?」心印便將癡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細說一遍。小岑、丹翬也都為扼腕歎惜,祇秋痕脈脈不語。
  小岑又問心印道:「韋老爺怎的今日不在家養病呢?」心印道:「說來也奇,那一日搬進來,遇著老僧,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觀音閣燒香,又遇著十五年前受業女弟子,就是大營李鎮軍的夫人,你說奇不奇的?這李夫人卻認真愛敬先生,那日就來這屋子請安,見他行李蕭條,回去便送了許多衣服,以及書籍古玩。第二日,李鎮軍親自過來,要請他搬入衙署,他執意不肯。今日是端陽佳節,一早就打轎過來接去了。回來大約要到二更多天。」丹翬道:「這真叫做人生何處不相逢呢!」秋痕道:「這夫人就也難得。』」四人談了一會,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翬、秋痕跟人,都已找著,知道水閣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單說秋痕這一夕回來,想道:「癡珠淪落天涯,怪可憐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經濟,卓絕一時,《平倭十策》雖不見用,也自轟轟烈烈,名聞海內。到如今棲棲此地,真是與我一樣,有話向誰說呢!我這會得個虛名,就有許多人瞧起我來,過了數年,自然要換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癡珠了。那時候從何處,找出一個舊交?咳!這不是我後來比他還不如麼?瞧他那《觀劇》的詩,一腔子不合時宜,受盡俗人白眼,怎的與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時宜,便這般淪落;我不合時宜,更不知要怎樣受人糟蹋哩。大器晚成,他後來或有出路,我後來還有甚麼出路?而且他就沒有出路,那著作堆滿案頭,後來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飛的煙、化的灰,再沒痕跡了!」因又轉一念道:「咳!我這種作孽的人,還要講甚麼死後?這起發呆了!」又想道:「今日席間,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獸,沒有半點羞恥!他們倘和我鬧起來,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
  這一夜淒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難受。次日便真病了。正是:
  有美一人,獨抱孤憤。
  憐我憐卿,飄飄意遠。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兩番訪美疑信相參 一見傾心笑言如舊


  話說端陽這日,荷生營中應酬後,劍秋便邀來家裏,綠玉山房小飲。兩人暢敘,直至日色西沉,纔散開閑步。
  荷生見院子裏遍種芭蕉,綠蔭匝地。西北角疊石為山,蒼藤碧蘚,斑駁纏護。沿山凸凹,池水漣漪,繞著一帶短短紅欄。欄畔幾叢鳳仙,百葉重臺,映著屋角夕陽,別有一種裊娜之致。
  劍秋因想起《芳譜》,便說道:「荷生,你的《芳譜》近來又有人出來重翻了!」荷生驚訝道:「這又是何人呢?」劍秋道:「如今城裏來了一個詩妓,你是沒有見過的。又來了一個大名士,賞鑒了他,肯出三千金身價娶他,那秋痕如何趕得上?這《芳譜》卻不是又要重翻麼?」荷生笑道:「果然有這詩妓,有這闊佬,我也祇得讓他發標。祇是太原地方,我也住了半年,還有甚麼事不知,你哄誰呢!」劍秋道:「我給你一個憑據吧。」說著,進去半晌,取出一把折扇,遞給荷生道:「你瞧。」荷生看那扇葉上,係畫兩個美人,攜手梧桐樹下,上面題的詩是:
  兩美娉婷一聚頭,桐蔭雙影小勾留。
  欲平紈扇年年恨,不寫春光轉寫秋。款書「劍秋學士大人命題,雁門采秋杜夢仙呈草。」笑道:「你這狡獪伎倆,我不知道麼?這個地方果有采秋這樣人,我韓荷生除非沒有耳目罷了,還是我韓荷生的耳目,尚待足下薦賢麼?」劍秋也笑道:「我這會就同你去訪,如有這個人,怎樣呢?」說畢,便吩咐套車。
  此時新月初上,一徑向愉園趕來。兩人酒後,何等高興,一路說說笑笑,不覺到了愉園。劍秋便先跳下車,親自打門。約有半個時辰,纔聽得裏頭答應道:「姑娘病了,沒有妝梳,這幾月概不見客,請回步吧。」劍秋再要問時,雙扉閉月,寂無人聲。
  劍秋掃興,祇得將車送荷生回營。荷生一路想道:「此地原祇秋痕一個,那裏還有甚麼詩妓?就如那一天呂仙閣所遇的麗人,可稱絕艷,風塵中斷無此人!劍秋遊戲三昧,弄出甚麼詩扇來,想要賺我,呆不呆呢!」荷生從此,把尋花問柳的念頭,直行斷絕了。
  一日,劍秋便衣相訪,又說起采秋如何高雅,如何見識,如何喜歡名下士。荷生不等說完,冷笑道:「算了!人家說謊,也要像些,似你這樣撒謊,甚麼人也賺不過。」
  這一席話,把劍秋氣極起來,說道:「我好端端和你說,你盡說我撒謊,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見了這個人,再說罷。」荷生笑道:「你拉我到那裏,倘他又做了閉門的泄柳,你這冤從何處去訴呢?」劍秋拍掌道:「今日再不能進去,我連『歐』字也不姓了。」荷生看他上了氣,便也似信不信的問道:「你坐車來嗎?」劍秋道:「我今天是搭一個人車來的,回去想坐你的車。」荷生道:「我們騎馬罷。」劍秋道:「好極。」於是荷生也是便衣,借劍秋由營中夾道出來,二人各騎上馬,緩緩行來。
  剛到菜市街,轉入愉園那條小胡同,正要下馬,便遇著杜家保兒說道:「姑娘還願去了,歐老爺同這位老爺進去吃一鍾茶,歇歇吧。」荷生道:我不去了。」劍秋氣極,說道:「今天見不了這個人,我也要你見見他的屋子。」便先自下馬,和荷生步行,轉了一圈,便是愉園。
  保兒領著走進園來,轉過油漆粉紅屏門,便是五色石砌成,灣灣曲曲羊腸小徑。纔到了一個水磨磚排的花月亮門,保兒站住,說道:「有客!」裏面走出一個垂髻丫鬟,保兒交代了。
  荷生、劍秋隨那丫鬟進得門來,卻是一片修竹茂林擋住,轉過那竹林,方是個花門。見一所朝南客廳,橫排著一字兒花牆,從花牆空裏望去,牆內又有幾處亭榭。竹影蕭疏,鳥聲聒噪,映著這邊庭前罌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蒼松、碧梧,愈覺有致。
  轉到花廳前面,是一帶雕欄,兩邊綠色玻璃,中間掛一絳色紗盤銀絲的簾子。丫鬟把簾掀開,兩人進得廳來,隨便坐下。見上面一個匾額,是梅小岑寫的「清夢瑤華」四字。上面掛著祝枝山四幅草書,兩邊是鄭板橋墨跡,云:
  小飲偶然邀水月,謫居猶得住蓬萊。中間一張大炕,古錦斑爛的鋪墊。几案桌椅,盡用湘妃竹湊成,退光漆面。兩邊四座書架,古銅彝鼎,和那秘書法帖,縱橫層疊,令人悠然意遠。荷生笑道:「倒像個名人家數!」
  祇見兩個清秀丫鬟,年紀十二三歲,衣服雅潔,遞上兩鍾茶,笑嬉嬉的道:「我娘呂仙閣還願去了,失陪兩位老爺,休怪哩。」荷生見了丫鬟說出「呂仙閣」三字,心中一動,便問道:「這是甚麼時候許的願心?」丫鬟說道:「就是我媽病重那幾天許的。」劍秋道:「你媽這會大好了麼?」丫鬟道:「前個月十七八這幾天,幾乎不好,我娘急得要死。如今託老爺們福,大好了。」
  荷生想道:「我逛呂仙閣那天,不是四月十八麼?難道那麗人就是采秋?你看他住的地方,如此幽雅,不是那麗人,還有誰的?」便笑向劍秋道:「非有卞和之明,不能識荊山之璧;非有范蠡之智,不能進苧蘿之姝。是你和小岑來往的所在,這人自然是個仙人了!」劍秋也笑道:「你如今還敢說我撒謊麼?」荷生笑道:「其室則邇,其人甚遠。」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向博古廚,將那書籍字帖翻翻,卻都是上好的。劍秋一面跟著荷生,也站起來,一面說道:「人卻不遠,祇要你誠心求見吧。」就也看看博古廚古董書帖。
  停了一會,把茶喝了。劍秋便向那兩個丫鬟道:「你娘的屋子,這回投在水榭,還是在樓上哩?」丫鬟道:「我娘要等荷花開時,纔移在水榭,如今現在春鏡樓。」荷生道:「好個『春鏡樓』三字!不就是從這裏花牆望去那一所麼?」劍秋笑道:「那是他的內花廳。從內花廳進去,算這園裏正屋,便是所說的水榭。由水榭西轉,纔是他住的春鏡樓哩。」
  又閑話了半晌,采秋還不見來。荷生向劍秋道:「我今日飯後,營中公事不曾勾當,就被你拉到這裏來,改天我過你,再來作一日清談,如今去吧。」劍秋就也移步起來。
  祇見那丫鬟道:「歐老爺,這位老爺高姓?我娘回來,好給他知道。」荷生笑吟吟的道:「你娘回來,說我姓韓,字荷生,已經同歐老爺奉訪兩次了。」丫鬟道:「老爺,你這名字很熟,我像那裏聽過來。」那一個丫鬟道:「年頭人說,滅那回子三十多萬人,不是個韓荷生麼?」這一個丫鬟便道:「我忘了!真是個韓荷生。」劍秋笑向荷生道:「你如今是個賣藥的韓康伯。」荷生也笑著,借劍秋走了。
  這晚采秋回家,聽那丫鬟備述荷生回答,便認定呂仙閣所遇見的,定是韓荷生。荷生回營,細想那丫鬟的話及園中光景,與那呂仙閣麗人比勘起來,覺得劍秋的話句句是真,也疑呂仙閣所見的,定是采秋。
  次日,挨不到三下鐘,便獨自一人來到愉園。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來的。外面傳報進來,叫請入內花廳。便是昨日遞茶那個丫鬟,笑盈盈的領著荷生,由外花廳到了一個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門。進內,四面遊廊,中間朝東一座船室,四面通是明窗,四角蕉葉形四座門,係楠木退光漆綠的。室內係將十二個書架,疊接橫陳,隔作前後三層。第三層中間,掛著一個白地灑藍篆字的小橫額,是「小鄉嬛」三字。北窗外,一堆危石疊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種數百竿鳳尾竹,映著紗窗,都成濃綠。上接水榭,遙見池水粼粼,荷錢疊疊。
  荷生此時,祇覺得芸香撲鼻,竹影沁心。林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雲之想。那丫鬟不知幾時去了。又有一個丫鬟跑來,荷生一瞧,正是呂仙閣所遇的十四五歲侍兒。便笑吟吟的問道:「你認得我麼?」那侍兒卻笑著不答而去。又停一回,遠遠聽得環佩之聲,卻不知在何處。
  荷生站起來,從向北紗窗望去。祇見那侍兒扶著采秋,帶著兩個小丫鬟,從水榭東廊,裊裊婷婷向船室東北角門來,正是呂仙閣見的那個美人。人影尚遙,香風已到,不知不覺的步入第三層船室等著。那侍兒已推開蕉葉的門,采秋笑盈盈的說進來道:「原來就是韓老爺,我們在呂仙閣早見過的。倏忽之間,竟隔有一個多月了。」
  荷生這會覺得眉飛色舞,神採愈奕奕有光,祇是口裏轉說不出話來。半晌,纔答道:「不錯,不錯!我是奉訪三次了。」采秋笑道:「請到裏面細談罷。」說著,便讓荷生先走。
  小丫鬟領著路,沿著西邊池邊石徑,轉入一個小院落。面南三間小廳,卻是上下兩層。荷生站在院中,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簾,采秋便讓荷生進去,上首椅上坐了。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說道:「昨辱高軒枉顧,適因為家母還願,所以有慢」,尚未說完,荷生早接著笑說道:「不敢,不敢!今日得睹芳姿,已為萬幸。」采秋道:「昨日不是同劍秋來麼?」荷生道。「那是敝同年,今日急於過訪,故此未去約他。」采秋過:「劍秋月前到此,談及韓老爺文章風採,久已傾心。」
  荷生聽到此,便急問道:「劍秋怎麼說呢?」采秋正要答應,荷生重又說道:「還有一言,我們一見如故,以後不可以老爺稱呼,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采秋笑道:「能有幾個俗客,到得這春鏡樓來?」荷生道:「正是,我們何不登樓一望?」采秋便命丫鬟引著,從左首書架後,上個扶梯,兩邊扶手欄杆,均用素綢纏裹。
  荷生上得樓來,祇見一帶遠山正對著南窗,蒼翠如滴。此時采秋尚未上樓,便往四下一看,這樓係三間中一間,南邊靠窗半桌上一個古磁器,盛滿水,斜放數枝素心蘭、水梔等花。上首排著一張大理石長案,案上亂堆書本、畫絹、詩箋、扇葉,和那文具、畫具。東首窗下,擺著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張梅花斷紋的古琴。隨後聽著扶梯上,弓鞋細碎的響,采秋也上來了。
  此時荷生立在窗前,采秋正對著明窗,更顯得花光側聚,珠彩出生。頭上烏雲壓鬢,斜簪著兩個翠翹,身上穿件淡青春羅夾衫,繫著一條水綠百折的羅裙。因上樓急了,微微的額角上,香汗沁出,映著兩頰微紅,更覺比呂仙閣見時,又添了幾分嬌艷。
  便讓荷生,坐在長案邊方椅上,自己坐在對面。那侍兒送上兩鍾龍井茶,采秋接過,親手遞給荷生。荷生一面接茶,一面瞧這一雙手:丰若有餘,柔若無骨,宛然玉筍一般。怕采秋乖覺,祇得轉向侍兒,說道:「你芳名叫做甚麼?」采秋道:「他叫紅豆。」荷生道:「娟秀得很,婢尚如此,何況夫人。北地胭脂,自當讓君獨步!」
  采秋道:「過譽不當,我知并門《芳譜》,自有仙人獨步一時了!」荷生笑道:「這是女學士不肯就徵,盲主司無緣受謗!」采秋笑道:「這也罷了。」半晌,又說道:「兒家門巷,密邇無雙,幾番命駕,恐未必專為我來。」荷生正色道:「這卻冤煞人了!江上采春,一見之後,正如月自在天,雲隨風散,不獨馬纓一樹不識門前,就是人面桃花,也無所謂劉郎前度。」
  荷生正要往下說,采秋不覺齒頻起來,雙波一轉道:「說他則甚。」遂將荷生家世蹤跡問起來。荷生便將怎樣進京,怎樣會試不第,怎樣不能回家,怎樣到了軍營說了。采秋道:「此刻的意思,還是就借這軍營出身,還是要再赴春闈呢?」荷生便蹙著眉道:「元宵一戰,本係僥倖成功。我本力辭保薦,怎奈經略不從,其實非我心所願。」采秋點頭道:「是。」隨又歎道:「淮陰國士,異日功名自在蘄王之上。荏弱女子,無從可比梁夫人。所幸詩文嗜好,結習已深,倘得問字學書,當亦三生有幸。不識公門桃李,許我杜采秋追隊春風、參入末座否?」荷生笑道:「這太謙了。」
  先是荷生一面說話,一面將案上書本、畫絹亂翻。這會卻檢出一張扇頁在手,是個畫的美人。便取筆向墨壺中,微微一蘸,采秋倚案頭,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寫了一首七絕,道:
  淡淡春衫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魂銷。
  若教真貯黃金屋,好買新絲繡阿嬌。款書「荷生題贈采秋女史」八字。
  寫畢,說道:「貽笑大方!」又撫著琴道:「會彈麼?」采秋道:「略知一二。」荷生道:「遲日領教吧。」便走了。以後劍秋知道,好不訕笑一番。正是: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無曲中意,有弦外音。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接家書旅人重臥病 改詩句幕府初定情


  話說癡珠,移寓汾神廟之後,腳疾漸漸痊愈。謖如因元夕戰功,就擢了總兵,游鶴仙加了提督銜,顏、林二將也晉了官階。遂與合營參游議定,公請癡珠辦理筆墨,每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兩,就借秋華堂作個辦事公所。便有許多武弁,都來謁見,倒把癡珠忙了四五日。
  自此秋華堂前。院搭了涼棚,地方官驅逐閑人,不比從前是個遊宴之所。癡珠卻祇寓汾神廟西院,撤去碑板,把月亮門作個出入之路。又邀了兩個書手:一姓蕭名祖酇,字翊甫;一姓池名霖,字雨農。小楷都寫得很好,便請他們住在堂後兩間小屋。
  這西院中槐陰匝地,天然一張碧油的穹幕,把前後窗紗,都映成綠玻璃一般。屋裏爐篆微熏,瓶花欲笑,藥香隱隱,簾影沉沉。癡珠日手一編,雖蒿目時艱,不斷新亭之淚,而潛心著作,自成茂苑之書,倒也日過一日。偶有煩悶,便邀心印煮茗清談,禪語詩心,一空塵障。時而李夫人饋遺時果名花、佳餚舊醞。或以肩輿相招至署,與謖如論古談兵,指陳破賊方略。間至後堂,團圓情話,兒童繞膝,婢僕承顏,轉把癡珠一腔的塊磊,漸漸融化十之二三。
  到了六月初,起居都已照常。收了兩個家人:一喚林喜,一喚李福。謖如又贈了一輛高鞍車,一匹青騾。
  這日正在研硃點墨,忽節度衙門送到自京遞來家報,好不歡喜。及至拆開,頓慘然,淚涔涔下。
  看官,你道為何呢?原來去年八月間,東越上下游失守,冶南被圍,癡珠全家避入深山。不料該處土匪,突爾豎旗從賊,以致親丁四十餘口,踉蹌道路。癡珠妾茜雯正在盛年,竟為賊擄,抗節不從,投崖身死。老母及夫人,幸遇焦總戎帶兵救護,得無散失。至戚友婢僕,淪陷賊中,指不勝屈。比及敉平,田舍為墟,藏書掃蕩個乾淨,而且上下游仍為賊窟。慈母手諭癡珠,令其在外暫覓枝棲。
  癡珠多情人,既深毀室之傷,復抱墜樓之痛。牽蘿莫補,剪紙難招,明知烏鳥傷心,鴒原急難,而道茀難行,力窮莫致。從此咄咄書空,忘餐廢寢。不數日,又倒床大病起來。
  這晚,翊甫、雨農、心印俱來,癡珠竟糊糊塗塗,認不清人了。慌得心印、禿頭趕著請個麻大夫,診了脈息,就鄭鄭重重的定了一個方,服下,依然如故。一連數日,清楚時候,喝不了數口稀飯,餘外便昏昏沉沉,不像是睡,也不像是醒。謖如夫婦,逐日早晚叫人來問。
  一日,謖如親自前來,禿頭迎出,知癡珠吃下藥,剛纔睡下,謖如就坐外間。此時正是日高卓午,滿院中森森槐影,鴉雀無聲,慘綠上窗,藥爐半燼,已覺得四顧淒然。
  忽聽癡珠囈語道:「梧桐葉落,是我歸期。」一會又說道:「還有十五個月哩。」一會又吟道:「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以後語便微細,恍佛有七字一句,是「身欲奮飛病在床」。又叫了幾聲「茜雯」,忽然大聲道:「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以後聲又小了。約略有「蔓草縈骨,拱木斂魂」八個字,餘外不辨甚麼。謖如聽著發怔,祇得喚禿頭道:「你叫醒老爺。」禿頭進去,好容易將癡珠喚醒,含糊一語,又昏昏的睡去了。謖如跟著進來,見癡珠穿著貼身衣服,遮著紫紗夾被,瘦骨不盈一把,心中十分難受。便向禿頭道:「我且回家,訪個名大夫來瞧吧。」謖如說著,招呼伺候,上馬去了。
  次日,謖如延了一個大令,姓高的,也不中用。還是顏參將薦一兵丁,姓王的,和那麻大夫,細細的商議,決之心印,服下藥,卻能多進了幾口稀飯,人也明白些。自此,病勢比以前,便慢慢的減下來。祇可憐禿頭徹夜無眠,足足鬧了一個多月。
  再說荷生,自見過采秋之後,琴棋詩酒,匝月盤桓。美人有豪傑之風,名士無狂且之氣,雖柔情似水,卻也穩重如山。此時芙蓉洲荷花盛開,荷生踐約,還敬了眾縉紳。十妓中祇秋痕、掌珠病不能來。這日,管弦沸耳,酒肉饜心,卻不邀小岑、劍秋,也不喚采秋侍酒,就中單賞識了洪紫滄。
  二十三日係荷花生日,荷生先一日訂了小岑、劍秋,也訂紫滄,祇傳著丹翬、曼雲伺候。日斜後,就套車到了愉園。此時采秋臥室,早移在水榭。荷生正從西廊,向水榭步上來,遠遠望見采秋,斜倚正面欄杆,瞧著荷花。荷生見了,忽然心中一動,好像幾年前,見過這樣光景,便站在欄杆前默想,卻再也想不起來是何人、何地。
  那采秋早笑盈盈的迎上來,說道:「你心裏想甚麼?你看夕陽映著紅蓮,分外好看哩。」荷生笑著走過來,一面說道:「我忽然記起一件事,不要緊,不用說了。」丫鬟們搬了兩張湘竹方椅子和茶几,二人就向著欄杆坐下。丫鬟遞上兩鍾雪水燉的蓮心菜。荷生還默想了一會,誰知越想越記不起。回眸一盼,又見采秋晚妝如畫,頭上烏雲一絲不亂,一身輕羅簿彀,映著玉骨冰肌,遂把前事忘了。
  采秋道:「人言紅蓮沒有白蓮的香,你不聞見香麼?」荷生笑道:「大抵花到極紅,香氣便覺減些,所以海棠說是無香。這也是予齒去角的意思。其實,是個名花,再無不香的。祇是這種香,祇許細心人默默領會,比不得那素馨、茉莉的香,一接目便到鼻孔中來。」采秋也笑道:「這纔是心清聞妙香。要曉得他有這一股香,纔算是不專在色上講究哩。」
  二人在花前談了一會,纔進屋子坐下。荷生瞧著楹聯,說道:「你這裏都沒有集句對子,我集有一對,寫給你吧。」隨將明日的局,告訴采秋,就說:「八下鐘,我坐車來和你同去。」便走了。
  次日,二人同到了柳溪,上得船來。那船刻著兩個交頸鴛鴦,兩邊短短的紅闌,玻璃長窗,篷蓋上罩著綠油大捲篷,兩邊垂下白綾飛沿。中艙靠後一炕,炕下月桌可坐七人人。另一個船略小些,是載行廚及跟人的。荷生瞧著錶道:「早得很呢。」
  一會,丹翬、曼雲先後到了。又一會,小岑、劍秋、紫滄也都來齊。那船就咿咿啞啞的,從蓮萍菱芡中蕩出,穿過石橋,不上一箭杆,便是芙蓉洲水閣。這水閣造在水中,後面橋亭接上秋華堂,前三面,俱是楠木雕成竹節漆綠的欄杆。
  大家上了水閣,憑欄四望。見兩岸漁簾蟹籪,叢竹垂楊,或遠或近,或斷或續,尤覺得煙波無際。家人上來請示排席,劍秋道:「船裏去吧,一面喝,一面看。」大家俱以為然。
  一會,跟班回說:「席擺停當了。」七個人都下出來,入席坐定。水手們分開雙槳,向荷花深處蕩來。祇見白鷺橫飛,垂楊倒掛,香風習習,花氣蒙蒙。真是香國樓臺,佛天世界。
  采秋笑道:「今日不可不為花祝壽。遂站起來,扶著船窗,將一杯酒,向荷花灑酹了一回。荷生說道:「正是。」就也澆了一杯酒,二人相視微微而笑。於是大家飲了數巡。那邊船上,又送過了新剝的蓮子,並一盤鮮荔,各人隨意吃了。
  紫滄望著采秋道:「今日這般雅集,何不行一令?」采秋想了一想道:「今日令籌俱不在此,祇好行一個簡便的。這令叫做『合歡令』。我先喝一杯令酒,以下如有說錯的,照此為罰。」一面說,一面端起杯酒喝了。便說道:「這個字,要兩邊都一樣,可以挪移的。聽著:『琵字喜相逢,東西兩意同。拆開不成字,成字喝一杯。』」又接著說道:「荷字飛觴:笑隔荷花共人語。」采秋並坐是荷生,荷生上首是曼雲,恰好數到「荷」字。曼雲只得喝了一杯酒,道:「這字很少,祇怕我要受罰了。」小岑、劍秋,也各人凝思了一會,都道:「這令看著不奇,竟難的。」荷生一面催曼雲快說。曼雲將纖手在桌子上畫了一回,笑道:「有了!『蒜字喜相逢,東西兩意同。拆開不成字,成字罰一杯』。」大家都道:「好!」曼雲便接著說道:「映日荷花別樣紅。」一數,數到了紫滄。
  紫滄滿飲一杯,說了一個『兢」字。小岑拍手道:「我正想了此字,不料被你說了。」紫滄笑著說一句是:「清露點荷珠。」
  一數,又數到了采秋。采秋道:「我再說嗎?卻怕要罰了。」荷生便道:「我替你說吧。」劍秋忙說道:「代倩的罰十杯。」采秋便將劍秋看了一看,道:「我再說一個及笄的『笄』字,你們說好不好?」大家齊聲讚賞。采秋隨念一句,一手指著數道:「青苔碧水紫荷錢。」「荷」字恰數到劍秋。
  劍秋道:「我知道必要數到我的,幸而有一個弱字,何如?」眾人也都說:「可以,快飛觴吧。」劍秋便喝了酒,說道:「留得枯荷聽雨聲。」采秋先說道:「今日荷花生日,不許說這衰颯句子,須罰一杯再說。」眾人都說:「該罰!你不見方纔替花祝壽麼?」
  劍秋道:「是了,不錯,該罰!」遂又喝了一杯道:「我說張聿這一句,最吉利的:『池沼發荷英』。」便向采秋道:「好不好?」
  采秋也不答應,笑了一笑。小岑替他一數,數到了荷生。采秋忙用手,試一試荷生酒杯,說道:「天氣雖熱,也不可喝冷酒。」便替荷生加上半杯熱酒。荷生喝了,說道:「我就是本地風光,說個并州『并』字。」大家道:「好!」劍秋道:「這是從『笄』字推出來的。」荷生道:「詩也是我的本色:不妨遊子芰荷衣。」
  卻數到丹翬。荷生道:「你的量大,當喝一滿杯。」
  丹翬喝了,想一會,說了一個「絲」字。眾人尚未言語,曼雲笑道:「丹姊姊要罰了。」丹翬道:「『絲』字不是兩邊同麼?」曼雲道:「那是減寫,正寫兩邊是不同的。」小岑道:「不錯,正寫是從『系』,況拆開是個『糸』字,罰了吧。你的量好,不怕的。」丹翬紅著臉,祇得又喝了一杯。
  停了,想出一句詩來,說道:「風弄一池荷葉香。」一順數到小岑。小岑喝了酒,想了又想,說個「芘」字,隨說了一句《離騷》道:「制芰荷以為衣。」荷生道:「好!這又該到紫滄。」紫滄道:「我說一個『羽』字收令吧。」大家都說:「是眼前字,一時竟想不起。」
  那時船正蕩到柳蔭中,遠望那堤北彤雲閣,雕楹碧檻,映著翠蓋紅衣,大有舟行鏡裏之概。大家上岸憑眺一回,又值夕陽西下,暮靄微生,花氣空蒙,煙痕淡沱。小岑等三人遊秋華堂去了。
  荷生遂挑了三個佳人,重來水閣。采秋因向荷生道:「你帶有文具,要寫對子,這裏寫吧。」於是跟班們,就中間方桌擺上文具,青萍送上雲龍蠟箋,丹翬、曼雲按著紙,采秋看荷生蘸飽了筆,寫道:
  香葉終經宿鸞鳳;寫完一聯,丹翬、曼雲兩人輕輕的債過一邊,紅豆將文具內兩塊玉鎮尺押住。采秋又把那一幅箋鋪上,自己按著,荷生復蘸飽筆,寫道:
  瑤臺何日傍神仙,采秋瞧著大家向外說話,便眼波一轉,澄澄的向荷生道:「這『何』字,何不改作『今』字呢?」荷生瞧著采秋,笑道:「匪今斯今。」采秋笑道:「請自今始。」二人說話,脈脈含情。
  小岑等早已回來,恰好荷生款已落完,采秋便迎將上去。劍秋看著桌上聯句,便說道:「好呀!你們雙雙的暢敘,還說『瑤臺何日傍神仙』呢!」小岑瞧著出句,說道:「這是老杜《古柏行》,對句呢?」采秋道:「好個表表的詞林!香山詩句都記不得麼?」小岑也笑道:「是呢。」丹翬道:「你們翰林衙門,笑話多哩。」
  此時采秋等三人均微有酒意,斷紅雙頰,笑語纏綿。談了片時,看天漸漸晚了,遂仍都上了船,撤去酒席,烹上了荷葉茶。荷生便命將船往柳溪蕩去。
  采秋問起秋痕來,小岑便將端節那一天故事,說與大家聽。剛說到推弔下門來,那船已到了柳溪南岸,一簇車馬都在那裏伺候。時已黃昏,便道:「這會講不完,改日再說吧。」便跨丹翬車轅走了。紫滄、劍秋兩人一車。采秋攜了荷生的手,進入後艙,悄說道:「你今日還要回營麼?」荷生笑一笑,便喚紅豆與采秋更衣,看上了車,又送曼雲也上車,方纔走了。
  看官記著!荷生宴客這兩日,正是癡珠病篤的時候。正是:
  百年須臾,有欣有戚。
  劍斫王郎,鞭先祖逖。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宴水榭原士規構舋 砸煙燈錢同秀爭風


  這書所講的,俱是詞人墨客,文酒風流。如今,卻要序出兩個極不堪的故事。你道是誰?一個是杜采秋此刻的冤家,一個是劉秋痕將來的孽障。這話怎說呢?慢慢聽小子道來。
  去年大兵駐紮蒲關時候,預備船隻,原士規借此科派。經略聞風,立刻根究。本上司怕有人訐發出來,替擔處分,就將士規平日惡跡全揭出來,坐此撤回。他這缺是個好地方,土規做了一任,身邊很積有許多錢。平素與苟才酒肉兄弟,曉得苟才和荷生的同年梅小岑,是個世交,便想由此門路,夤緣回任。
  你想小岑是個正人,又知道荷生是一塵不染的,如何肯去說這樣話,討這種情?祇小岑面皮極軟,掙不脫苟才的糾纏,便推在荷生身上,說是「荷生堅說不能為力」。土規因此忿恨荷生,比參他的人更加十倍。並疑先前撤任,俱係荷生所為。其實,士規不自構舋,荷生那裏認得土規這個大名!
  你道他怎樣構舋呢?原來他家用一老媽吳氏,係代州人,與采秋的媽賈氏,素有往來。便花些小錢,結識起來。這土規太太就和賈氏語言淶洽。臭味無差,彼此饋遺,十分親熱。
  一日,賈氏要請原太太一逛愉園,原太太說道:「這卻不必,祇我們老爺說,要借貴園請一天朋友,不知你答應不答應?」賈氏是個粗率的人,便說道:「這等小事,我怎的不答應!我們這園,原是借人請酒的,老爺如肯賞臉,天天到我們園裏請酒,就是我們造化了!」原太太說道:「不是這般說,現在你那愉國,是大營韓師爺走的,如何肯給我們請酒呢?這是我的情分,打擾你姑娘一天,便教我臉上好看多了。你能做得主不能呢?」賈氏笑道:「園是我置買的,韓師爺難道能佔去我的園麼?生客不見,這也是我那呆女兒的主意。其實,我們吃這一碗飯,那裏認得如此清楚。而且你我何等情分,我這園子就像你家的一樣,千萬不可存了彼此的心。老爺到我家,還敢比做客麼?就借我們的園請一百天酒,我的女兒也應該出來伺候,何況一天呢?」原太太道:「你且回去與你姑娘商量。」賈氏道:「不要商量,你對你們老爺說,是我已經答應了,憑老爺吩咐那一天,上下酒席,我一起包辦吧。」原太太不勝歡喜,到屋裏取出三十兩銀子,說道:「老爺說過,就是明日,上下三席,銀數不敷,另日再補吧。」賈氏道:「三十兩銀盡夠開銷。老爺要明日,我就回去趕緊張羅,不然,怕誤事哩。」說畢,便坐車回去了。
  看官,你道采秋依不依呢?咳!人間最難處的事,無過家庭。采秋是個生龍活虎般女子,無奈他媽在原家一力擔承,明知此事來得詫異,但素來是個孝順的,沒奈何祇得屈從。
  次日,他媽便一早把水榭鋪設起來,催著采秋梳妝。日未停午,這原土規便高車華服,昂然而來。他媽徑行迎入水榭。兩廊間酒香茶沸,水榭上錦簇花團,士規得意之至,便請采秋相見。他媽叫丫鬟疊促連催,采秋不得不坦然出見。
  正寒暄間,丫鬟招呼:「客到!」一個是錢同秀,一個是施利仁。采秋俱未會過,一一問過姓字。一會,又報:「客到!」祇見月亮門轉出三個人來:一個年紀四十多歲,兩個年紀都不上三十歲。采秋也未會過,到了水榭,彼此相見。
  采秋正待一一致問,原土規指那穿湖色羅衫的,說道:「這位老爺姓卜,字天生。」指那穿米色縐衫的,說道:「這位老爺姓夏,字若水。」指那穿半截洋布半截紡綢的,說道:「這位老爺姓胡,字希仁。」采秋祇得應酬一遍。停了一回,又報:「客到!」采秋認得是苟才。
  那苟才一路歡天喜地的喊進來道:「望伯,望伯!好闊呀!今日跑到這個地方請起客來!」口裏說話,臉又望著大家,踉踉蹌蹌的走來。不想從西廊轉過水榭,這過路亭是一道板橋,他趾高氣揚,全不照管,便栽了一交。大家不禁哄堂起來。他人既高,體又胖,這一栽,上身靠在欄杆上,將欲爬起,用力太猛,祇聽「咕咚」一聲響,連人連欄杆,一起弔下水去了!
  幸是堤邊水淺,采秋忙叫丫鬟,傳進兩三個打雜,下去扶起。雖無傷損,卻拖泥帶水,比落湯的雞更覺難看。打雜的乖覺,將他送至園丁的一間小室中。原士規和大家都跟來,教他站著,不要動,招呼他的跟人,替他收拾。又吩咐自己跟人,飛馬到他家裏,取了衣衫鞋襪,給他換上。鬧了半天,纔把這個落水的人洗刷得乾淨了。
  不想胡耇又弄出笑話來。你道為何?他出來解手,想四面遊廊都係斗大的磚砌成,萬無給人撒溺之理。陡見廊盡處,有一個白磁青花的缸,半缸水和溺一樣,聞之也有些臭味,想道:「采秋實在是闊,連溺缸都如此華麗!」剛把衣衫摳起,溺了一半,一個丫鬟瞧見,喊道:「那溺不得!那是娘灌蘭花的豆水!」大家聽見,又是一場哄堂大笑。倒弄得胡耇溺不是,不溺又不是。勉強溺完,自覺赧顏,上來祇得假做玩賞荷花,倚在欄杆邊。夏旒看見,笑道:「希仁,站開些,不要又弔下一個去!」說的大家又哈哈的大笑了。
  一會擺席,錢、施、苟三人一席,原士規自陪。胡、夏、卜三人一席,采秋相陪。原來這愉園中,所用酒器及杯盤之類,均係官窯雅製及采秋自出新樣打造。餚酒精良,更不必說。這幾人除了苟才、原士規在官場中伺候過幾年,其餘均係鄉愚,乍到場面,便覺是從來未見之奇,早已十分詫異。
  酒過數巡,士規忽望著卜長俊道:「貴東幾時可以署事?聽說不久可以到班,吾兄是要發大財的。」卜長俊道:「敝東秋間就可以代理,且是一個呆缺,別人奪不去的。」夏旒接口道:「前日奉託轉賣與貴東的幾樣東西,不知已看過否?兄弟近日手頭甚窘,頗望救急。」卜長俊道:「不要說起,前日東家下來,一臉怒氣,坐了片刻,我也不敢問他,忽然又進去了。這件事祇好看機會吧。」
  隨又說了些何人補缺,何人借賑,何人打官司。又說道街上銀價如何,家中費用如何,總無一句可聽的話。那采秋如何聽得,便推入內更衣去了,吩咐紅豆帶著小丫鬟輪流斟酒。直到上了大菜,纔出來周旋一遍。大家都曉得,這地方是不能胡鬧的,也不敢說甚麼。
  采秋卻自在遊行,說說笑笑。也不調侃眾人,也不貶損自己,倒把兩席的人束縛起來,比入席之時還安靜得許多。采秋轉恐他媽看得冷落不像,叫小丫鬟送上歌扇,說道:「我是去年病後,嗓子不好,再不能唱了,他們初學,求各位老爺賞他臉,點一兩支吧。」
  於是一席公點一支。紅豆彈著琵琶,領著小丫鬟唱了二支小調,天就也不早了。士規大家說聲「打擾」,一哄而散。
  原士規從此,逢人便將采秋怎樣待他好,怎樣巴結,還有留他住的意思說開了。這是後話。
  且表那日,賈氏喜歡得笑逐顏開,采秋卻正色道:「媽!這是可一不可再呢。我這回體媽的意,媽以後,也該曉得我的心纔好呢。」賈氏笑道:「我明白就是了。」
  看官,你道采秋今天的情事,倘令秋痕處之,能夠如此舂容大雅否?不要說今天這一天,就昨天晚上,不知要賠了多少淚,受了多少氣哩。可見人不可無志,亦不可無才。
  閑話休題,聽小子說那錢同秀一段故事。同秀自五月初四至省,那一夜就被施利仁拉往碧桃家來。開著煙燈,三個人坐在一炕。同秀見碧桃一身香艷,滿面春情,便如螞蟻見膻一般,傾慕起來,說道:「似你這種人材,須幾多身價哩?」碧桃一面替他燒煙,一面笑道:「給你估量看。」同秀道:「多則一千,少則八百。」碧桃點點頭。利仁道:「你就允出八百可耗羨錠,取去吧。」同秀躺下,笑道:「怕他嫌我老哩。」碧桃笑吟吟的將煙管遞給同秀,說道:「祇怕老爺不中意。五十多歲人就算是老,那六七十歲的連飯也不要吃了。」
  說著,將自己躺的地方讓利仁躺下,倒起來吃了兩袋水煙。出去與他媽講幾句話,進來便躺在同秀懷裏,看他手上的羊脂鐲子。同秀把一條腿壓在碧桃身上,將上的一口煙一人吹了半口,重燒上一口遞給利仁。三人一面吹,一面談,直至三更天。同秀原想就住在那裏,倒是礙著利仁,不好意思。利仁也看出,故意倒催同秀走了。
  次日,芙蓉洲看龍舟,二人見面,復在一席。那晚散後,同秀是再挨不過,便悄悄跑到他家。碧桃接入臥房,開了煙燈,笑嘻嘻道:「席散許久,你怎不來呢?」同秀道:「我去拜客,不想天就快黑了。施師爺今夜不來麼?」碧桃道:「他和我說,席散後就要出城,幹個要緊的事,明後日纔能回家。」
  當下同秀卸了大衫,就躺在碧桃身上,吹了一管煙,笑吟吟的道:「你真不嫌我老,我今夜就住在這裏了。」碧桃笑道:「你再老二十歲,我也不給你走。」一會,兩人說說笑笑,就在煙燈旁邊胡亂成局。
  自此作衣服、打首飾。碧桃要這樣,同秀便做這樣;碧桃要那樣,同秀便做那樣。每一天也花幾十弔錢,連老鴇、幫閑、撈毛的,沒一個不沾些光。好在同秀到這個地方,便揮金如土,毫不慳吝。
  其實,碧桃與利仁是個舊交。以前也曾花過錢,到後來沒得錢了,轉是碧桃戀他生得白皙,又雄赳赳的人才,雖非如意君,也還算得個在行人。鴇兒愛鈔,姊兒愛俏,所以藕斷絲連,每瞞他媽給他許多好處。祇可憐同秀,如蒙在鼓裏。
  一日,同秀醉了,乘著酒興,便向碧桃家走來。見大門未關,便悄悄的步入院子,一家俱無動靜。上房、廂房,燈光都不明亮,徑進堂屋,房門卻關得緊緊的。微聞裏面一陣尤雲殢雨之聲,生辣辣的突入耳來。當下同秀掀開簾子,將腳把門一踢。不想門雖踢倒,同秀的酒氣怒氣一齊衝上心來,人也倒了。
  碧桃和那人正在好處,忽聽「嘩喇」一聲,驚得打戰,忙把煙燈吹滅,倒轉喊他媽:「拿火!」他媽從睡夢中聽見響,又聽見他女兒厲聲叫喚,陡然爬起,應道:「甚麼事?」剔起燈亮,點著燭臺。剛掀簾子,瞥見有個人影出去,疑是猴兒,便叫一聲,不見答應。再瞧大門,是洞開的,說道:「這時候門也不關,猴兒跑到那裏去?」碧桃不敢下炕,急得喊道:「先拿個火上來吧!」
  他媽忙著閉上門,趕到碧桃屋裏。祇見門扇倒在地下,一個人覆在門上,煙燈已滅,碧桃坐在炕沿上係褲帶。急將燭臺將那人細瞧,卻是錢同秀,酒氣醺醺,流涎滿口。便問碧桃道:「怎的?」碧桃道:「我好端端的,在煙盤邊睡著了,曉得他是甚麼時候來!也不叫人,就這樣的拍門擂戶,驚醒了人,他卻挺倒了。」那婆子一面聽碧桃說話,一面將手摸著同秀的額,卻是熱熱的,便說道:「他醉了。」碧桃就也下炕瞧著,反笑起來。婆子將煙燈點著,說道:「你叫他醒吧。」碧桃道:「我憑他挺著,叫他做甚麼!」
  婆子不過意,將手絹把他唾涎抹淨了,連聲叫著。忽聽見打門,婆子一面答應走去,一面說道:「施師爺是甚麼時候走的?我怎麼一躺就全不知道了?」開起門來,看是猴兒,便罵道:「小崽子!你跑了,也不叫人關門。」絮聒一會,便叫他幫著扶同秀上炕,把門上好。
  這同秀到了三更,纔醒過來,見碧桃坐在身邊,笑容可掬,眉目含情。便將手攏將過來,說道:「我是甚麼時候來的?」碧桃笑道:「你還問嗎?你酒醉也罷了,怎的把門踢倒,卻挺著屍不言語,害得人家怕得甚麼似的!」同秀醒後,把以前情事通忘了,這會碧桃說起,倒模模糊糊記起來。碧桃見他半晌不語,便問道:「你想甚麼呢?」同秀道:「想你二更天時做得好夢!」碧桃笑道:「你胡說,我又做有甚麼夢!我做我的夢,你怎麼又知道呢?」同秀便把踏門的緣故,轉說出來。碧桃便哭起來,叨叨絮絮,鬧個不休。同秀祇得左一揖陪不是,右一揖陪不是,說道:「總是我醉糊塗了,下次再不吃酒吧。」自此,又好了十餘日。
  一日雨後,同秀帶了一帕子的,南邊新到的菱角和鮮蓮子,坐了車,向碧桃家來。纔到胡同,早見門首有一輛車停住。下車,便認得那輛車是利仁坐的。同秀車夫向車中取過那帕子,恰好猴兒出來。
  同秀就跨進門來,猴兒跟著,同秀不許他聲張,悄悄向上房走來。祇聽得利仁說道:「吃一個乖乖算吧。」同秀便搶上一步,將簾子一掀。祇見床上開著煙燈,碧桃坐在利仁懷裏。利仁一隻手兜在碧桃肩上,瞧見同秀,急行推開。同秀這一氣,真是髮上沖冠,一手將帕子內包的東西向碧桃臉上摔來,一手將煙燈砸在地下,說道:「好!好!你們做了一路!」就怒氣沖沖的出來上車,馬上叫跟班收拾,搬到店裏。
  後來花了五百金,買定一妾。進門那一日,辦了數席酒,叫了一班清唱相公,請他那相好的財東和苟才、原士規諸人。
  正在熱鬧,不想碧桃母女披頭散髮,坐車而來。一下車,就像奔喪一般,號啕大哭,從門前大鬧進來,家人打雜人等都擋不住。同秀跑開了,他媽將頭向牆上就撞,碧桃又拿出小刀來,向脖子要抹,十餘人分將按住。碧桃就躺在地下,大哭大嚷,聲聲祇叫錢同秀出來。街坊鄰右和那過路人,擠滿院子。那怕事的財東看見鬧得不像,早都跑了。祇剩下苟才等酒肉兄弟,和那萬分走不了的幾個伙計,做好做歹的勸。無奈兩個潑辣貨,再不肯歇手,直鬧到定更。
  大家曉得,此事是背後有人替他母女主張。祇得找著同秀,勸他看破些錢,和他媽從兩千銀子講到一千兩,纔得歸結,天已發亮了。這苟才等,今天真是日辰不好,喜酒一杯不曾吃上口,倒賠嘴賠舌跑了一夜。正是:
  執鼠之尾,猶反噬人。祇有羅漢,獅象亦馴。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奸計凌晨輕寄柬 斷情根午夜獨吟詩


  話說荷生,日來軍務正忙。忽晤小岑,說原士規愉園請客,十分驚愕,說道:「那愉園平日,不是他們走動的地方!」後來小岑說的千真萬真,荷生總不相信,特特請了劍秋來。
  劍秋一見面,也怪采秋,說道:「愉園聲價,從此頓落了!」荷生一肚皮煩惱,默默不語。劍秋隨接道:「這其間總另有原故。他們那一班人,素與採秋是沒往來,祇是這一天的事如今都傳遍了,還能夠說是謠言?」小岑道:「望伯很得意,說是人家花了幾多錢,也不過如此鬧一天。」荷生聽著,心上實在不舒服,便說道:「算了!從今再不要題起『愉園』兩字吧。」說著,就將別的話岔開,無情無緒的談了一會,二人也就去了。
  此時日已西沉,荷生送出二人,也不進屋,一人在院子裏踱來踱去。一會望著數竿修竹癡立,一會又向著那幾盆晚香玉徘徊。直到跟班們拿上燈來,青萍請示開飯,荷生纔進屋裏,說道:「我不用飯了,你將荷葉粥熬些。」便到裏間躺下。
  好一會,門上送上公事,荷生起來問道:「有緊要的軍情麼?」門上回道:「沒甚緊要的。」荷生道:「我明天看吧。」門上答應退出,荷生就撂在一邊。青萍回道:「荷葉粥熬好了。」荷生道:「我肚裏不餓,停一會吃吧。」遂出來堂屋,又是踱來踱去。忽然自語道:「撒開手罷了。」青萍大家都在簾外伺候,也不曉荷生是甚麼心事。祇聽得轅門外已轉二更了,便掀簾進來,請荷生用點粥。荷生叫端上來,就在堂屋裏吃了,也不叫添。青萍回道:「老爺不曾用晚飯,添些嗎?」荷生惱道:「不用了!」青萍不敢再口。跟班送過漱口壺、手巾,荷生祇抹了臉,口也不漱,便起來向裏間去了。一會,叫:「青萍!」青萍答應進來。祇見荷生盤坐一張小榻上,問道:「有甚麼時候了?」青萍回道:「差不多要一下鐘了。」荷生道:「遲了。」便叫跟班們伺候睡下。
  次日,青萍起來,走進裏間,見荷生已經起來,披件二藍夾紗短襖,坐在案上了。青萍愕然,招呼跟班,照常打疊鋪蓋,打掃房屋。青萍伺候荷生洗過臉,正要端點心上去,祇見荷生檢出一張薛濤箋,放在實上,翻開硯匣,磨了濃墨,蘸筆寫完。取過一個紫箋的小封套,將詩箋打個圖章,折疊封好。寫了「愉園主人玉展」六字,便叫:「青萍!」青萍卻早在案傍伺候。荷生將柬帖兒遞給青萍,說道:「送到愉園,就回來吧。」荷生也不用早點,轉向床上躺下,徑自睡著了。
  且說采秋,連日盼望荷生,兩天卻不見到。當下晨妝初罷,紅豆剪一枝素心蘭,笑吟吟的掀開簾子,說道:「這花也解人意,前兩天纔抽四五箭,今天竟全開了。我剪一枝給娘戴上,也不負開了這一番。」采秋也自喜歡,向著花領略一回,就接過手,對著鏡臺正要插在鬢邊。忽見小丫鬟傳進柬帖,說是韓師爺差人送來的。採秋便將蘭花放下,親手拆開一看,卻是兩紙詩箋,上寫的是:
  風際萍根鏡裏煙,傷心莫話此中緣!
  冤禽銜石難填海,芳草牽情欲到天。
  雲過荒臺原是夢,舟尋古碉轉疑仙。
  懊依樂府重新唱,負卻冰絲舊七弦!
  紅豆在旁,見采秋看了一行,臉色便覺慘然。再看下去,那眼波盈盈,竟弔下數點淚來。紅豆驚疑,遞過手絹。采秋也不拭,直往下看去,是:
  搔首蒼茫欲問天,分明紫玉竟如煙!九州鑄鐵輕成錯,一笑拈花轉悟禪。虛說神光離後合,可堪心事缺中圓。《陽春》乍奏聽猶澀,便送商聲上四弦。看畢,將詩放在妝臺傍邊,將手絹拭了淚痕,沉吟一會,那淚珠重復顆顆滾下汗衫襟前。
  紅豆急著問道:「娘!怎的?那信是說甚麼話?」采秋也不答應。紅豆呆呆的站了一會,將手向鏡臺邊白磁面盆擰乾手巾,擱過一邊。把臉盆捧給小丫鬟,叫他換了水,仍放妝臺邊,持上手巾,展開,遞給采秋。采秋接過,有半盞茶時候,纔向臉上略抹一抹,也不遞給紅豆,自行擱下盆中,就問道:「是誰送來的?」小丫鬟道:「是常來的薛二爺。」
  采秋又不言語,半晌纔說道:「叫他等著,我有個帖兒給他帶去。」那小丫鬟便跑出去吩咐。一會,小丫鬟回來,說道:「外頭說,薛二爺交過柬帖,沒有坐,早就走了。」采秋默默不語,兩眼眶汪汪的淚,又一滴一滴的落下來,瞧著紅豆,說道:「這枝蘭花,插在瓶裏去吧。」一面說,一面拈著詩箋站起身來,推開椅,移步至裏間簾邊,自行掀開簾,將詩箋擱在枕畔簪盒,斜躺著嗚嗚咽咽的哭。
  紅豆跟了進來,要把話來勸,卻不曉得為著何事,想道:「娘平日再沒有這個樣兒,到得懶說話,我們就曉得他煩惱了。再不想今天,會如此傷心,到底這韓老爺的柬帖兒,是講些甚麼在上頭呢?」紅豆又不敢叨絮,祇急得也要哭。小丫鬟等更躡手躡腳的,在外間收拾那粉盒妝蓋,不敢大聲說一句話,倒弄得內外靜悄悄的。
  早有一個黠丫鬟,暗暗的報與賈氏知道。賈氏剛纔下床,聽丫鬟這般說,也不知何事,便包上頭帕過來。采秋見他媽來了,轉把眼淚擦乾,迎了出來,說道:「我起來一早晨了,還沒有看媽去,你卻遠遠的跑來。」
  賈氏見他眼眶紅紅的,便說道:「我的姑娘,是那一個給你氣受?你竟哭了這個樣兒!」便上前攜著采秋的手,說道:「清早起來,也不穿件夾的衣服!」采秋便勉強笑著道:「起來是穿件春羅夾小襖,因是梳頭,纔脫了。我那裏哭?媽平日見我哭過幾回哩。」
  紅豆掀開簾子,在門邊伺候。他母女二人就進房來,賈氏坐下,說道:「韓師爺好幾天不來,今天卻送甚柬帖兒,叫你這樣苦惱?」采秋道:「他做了兩首詩,要我和韻,我卻沒來由去苦惱,難道是怕做不出詩來麼!」轉說得賈氏和紅豆都笑起來了。采秋就也笑道:「媽,你沒有梳頭,我今日卻和你梳個頭吧。」於是笑嬉嬉的拉著賈氏,到妝臺前坐下,替他篦了頭,盤了一個髻。說說笑笑,擺上飯來,吃了。又邀賈氏,同去看看蘭花,便過賈氏這邊來坐,到午正纔自回去。賈氏見采秋,這大半天喜歡得很,便不說長道短。
  轉盼之間,早是七月初四五了。這日,小岑、劍秋乘著晚涼,都來看視荷生。荷生談吐,全沒平時興會。兩人談及愉園,荷生便無精打彩的說道:「我們講我們的話吧。」小岑、劍秋遂不提起。
  後來,劍秋提起那天所言秋痕逃席一事,小岑不曾講完,要他接將下去。小岑祇得將自己領著秋痕、丹翬的情狀說了。說得劍秋、荷生都笑起來。又說闖入汾神廟西院,秋痕見了癡珠聯句。
  荷生等不得說完,便問道:「這癡珠,可姓韋麼?」小岑道:「可不姓韋!你也該曉得這人。」荷生便高興起來,說道:「他甚麼時候來的?他雖比我們早些出山,究是我們一輩。」就將花神廟、蘆溝橋兩回相遇,及長新店打尖,見壁間題的詩款是「韋癡珠」,因疑兩番所遇就是此人,一路想趕著他,竟趕不上,講了一遍。就說道:「我至今心上還是耿耿,如今相見有日了!」便哈哈的笑。
  劍秋道:「我聽見武營里公請一位師爺,住在秋華堂,也疑就是此人。」小岑道:「不錯!」遂將那日心印所說,癡珠此來情事,及遇著李夫人的話,復述一遍。
  荷生大喜道:「早上李謖如正下帖,請我秋華堂,我為著官場私宴,向例不去,且近來心緒不佳,想要辭他。這樣說來,卻要破例一走。」就向跟班要過李家請帖,遞給二人看,道:「不是『席設柳溪秋華堂』麼?」又向跟班問道:「初七這一天,李大人請幾個客?營里公請的韋師爺,就住在秋華堂,想必在坐。你們再探聽著。」跟班答應。荷生當下很喜歡了。二人復閑話一回,就也散去。
  荷生送二人去後,見新月東昇,碧天如洗;滿庭花影,裊裊婷婷。寓齋光景,正自不惡。惟心為事感,便覺景物如故,風味頓殊。便步入裏間,四顧寂寥,無人可語。因想起芙蓉洲與采秋目成眉語,何等綢繆。曾幾何時,而人是情非,令人不堪回想。因喚青萍焚起香篆,磨墨展箋。荷生提筆,寫出《采蓮歌》四首道:
  隔水望芙蕖,美蕖紅灼灼。
  欲採湖心花,祇愁風雨惡!

  今日芙蕖開,明日芙蕖老。
  採之欲貽誰,比儂顏色好!

  扁舟如小葉,自弄木蘭槳。
  驚起鴛鴦飛,有人拍纖掌。

  誰唱采蓮歌,歌與儂相接。
  珍重同心花,勸依莫輕折。
  寫畢,朗吟一遍。意猶不盡,又取一箋。青萍剪了燈花,見荷生提筆就箋上寫相望曲三字,復另行寫道:
  相望隔秋江,秋江渺煙水。
  欲往從之遊,又恐風浪起。

  相望隔層城,居城不可越。
  中宵兩相憶,共看半輪月。寫畢,又朗吟一遍,向青萍笑道:「你懂得麼?」青萍不敢答應。
  荷生便將采蓮歌再看一看,說道:「出水芙蓉,晚風楊柳,我自謂似之。祇鎮日是你們焚香捧硯,好不辱沒詩情也!」青萍碰了這個釘子,卻不敢走開。消停一會,伏侍睡下。
  荷生因想道:「香山垂老,身邊還有樊素、小蠻;蘇東坡遠謫惠州,朝雲也曾隨侍。我如今決計買一姬人,以銷客況吧。」又想道:「倘有機會,能夠無負紅卿夙約,這也遂我初心。祇是采秋如此,紅卿可知。況人別三年,地隔千里,我不負人,正恐人將負我!」輾轉一會,又憶起日間,小岑說的韋癡珠來,因想道:「人生遇合,真難預料。咳!去了一個杜秋娘,來了一個韋蘇州,我客邊也算不十分寂寞了。」
  看官聽著:荷生這一夜,不特將采秋置之度外,即紅卿也置之度外,又曉得癡珠指日可以相見,便像得道的禪師一般,四大皆空,一絲不掛,呼呼的睡著了。正是:
  腸熱翻成冷,情深轉入魔。
  迢迢蓮幕夜,曲唱惱公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意綿綿兩闕花魂詞 情脈脈一齣紅梨記


  話說六月以後,天氣漸涼,癡珠的病也漸漸大好了。雨檻弄花,風窗展卷;遵養時晦,與古為徒。這也省卻多少事。
  無奈謖如多情,卻要接他入署消遣。李夫人笑道:「先生,南邊這時候,重碧買春,輕紅擘荔,招些詞人墨客,湖上納涼,何等清爽。太原城裏一片炎塵,有甚麼消遣的去處?」謖如也笑道:「我們這武官衙門,那裏有詞人墨客呢!」癡珠笑道:「此間名士,第一總算是經略幕裏韓荷生了。」謖如道:「此人真不愧名士!我作了十年武官,仗也打過了幾十回,起先見經略那樣信服,我還不以為然。今年元宵晚上,蒲東那一仗,與我一個柬帖,算定回部,五更時分敗到黃河岸上,教我埋伏,後面註了一行,是:『如放走一人,軍法不貸。』不想果然都應了他的話,令我十分敬畏。不知先生怎麼認得他?」癡珠就將都中相遇,及長安見了紅卿,敘將出來。謖如道:「他如今這裏,又有個得意的人了。」就將荷生近事講了一回,又喚跟班將荷生重訂的《芳譜》,檢給癡珠看。
  癡珠瞧了一遍,說道:「怎的這杜采秋卻不入選呢?」謖如又將采秋來歷,講給癡珠聽。癡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這人,得荷生一番賞鑒,自是不錯。」
  因將《芳譜》的詩朗吟一遍。謖如因說道:「秋痕這人,也自不凡。採秋事事要佔人先,他卻事事甘居人後。其實他的色藝,比采秋也差不多。」癡珠道:「那譜上就說得他的身份好。」謖如道:「譜上不過說個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談。他會畫菊,便愛藝菊,憑你枯莖殘蕊,他一插就活。祇是有點傻氣,一語不合,便哭起來。」癡珠歎口氣道:「美人墜落,名士坎坷,此恨綿綿,怎的不哭!」便將《芳譜》撂開,低頭不語。謖如忽向夫人道:「我這回,卻想出一個替先生消遣的法兒。」癡珠和夫人再三詰問,謖如總不肯說。
  初七日一早,癡珠剛起來,穆升跑進來回道:「李大人便衣來了。」癡珠急忙迎出。謖如早笑嬉嬉的進來,說道:「纔起來麼?」癡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這般早就來了?」謖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華堂,熱鬧一熱鬧。」癡珠正要致問,謖如卻已掀著簾子走了。癡珠跟著出來,謖如回頭笑道:「先生,停一會過秋華堂來吧。」說著,便彎向樓邊小徑而去。
  癡珠退回外間更衣,然後出來。到了月亮門,祇見一群人,挑著十幾對紗燈及桌圍鋪墊,在甬道上站著。轉過西廊,聽得謖如和多人講話。走進垂花門,見堂中正亂騰騰的擺設,謖如卻坐在炕上調度。見癡珠進來,站起身,笑道:「客早來了,主人方纔收拾屋子哩。」癡珠道:「你今天到底請甚麼容?」謖如道:「沒有別人,就是先生和韓荷生。」癡珠道:「他準來麼?」謖如道:「他昨天,還叫跟班探聽請有幾個客,我說道:『祇有你們老爺和我們這裏韋師爺。』他跟班很喜歡,說是『韋師爺在坐,我們老爺是必來的。』這樣看來,他也很愛見先生。」癡珠遲疑道:「他怎的認得我呢?」
  正坐下說著,驀見屏門外轉出一個麗人,就如出峽的雲,被風冉冉吹將上來。後面一人抱著衣包跟著。癡珠笑向謖如道:「你今天鬧起這個把戲來了。」謖如微笑。
  此時堂中都已鋪設停當,那正面及兩廊的燈,也都掛得整整齊齊。簾波一漾,花氣微聞,早是那麗人低著粉頸,款步進來,向癡珠請了安。卻怔怔的看了一眼,纔向謖如也請一安,就站在謖如身邊。謖如便攜麗人的手,說道:「來得很早,我有幾個月沒見你了。」麗人答應,把眼波祇管向癡珠這邊溜來。
  癡珠細細打量一番,好像見過的人,遂向謖如道:「這姑娘就是《并門花譜》第一人麼?」謖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見過?」癡珠道:「我到這裏,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裏見過他們。」
  謖如便向秋痕道:「你認得這位老爺麼?」秋痕答道:「這位老爺姓韋。」謖如笑道:「先生方纔說『那裏見過他們』,他們怎麼又認識得先生呢?」癡珠真不明白,卻難分辯,倒是麗人道:「見是沒有見過,我卻曉得韋老爺的官名有個玉字,號叫癡珠。」癡珠大笑道:「這怪不怪!」謖如便問秋痕道:「你怎的曉得韋老爺名姓?」秋痕便將五月初五,跟著梅小岑來到酉院,見了聯句、小照,敘述一遍。癡珠道:「不錯,不錯!那一天回來,禿頭原告訴過我,為著梅小岑素沒見面,就也撂開。」謖如笑道:「這也罷了。」
  先是癡珠起來,徑來秋華堂,卻不曾用過早點。禿頭也不敢徑端上來。此時約有巳正,便上來回道:「老爺用些點吧。」謖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這個時候,還沒用點,快端上來。我是家裏用過的,秋痕陪著吧。」便站起身,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謖如道:「坐吧,這又何妨。」便轉向門外更衣,叫人催請荷生。於是兩人對坐用點。
  癡珠見秋痕上穿一件蓮花色紗衫,下繫一條百折湖色羅裙,淡掃蛾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纈,香輔微開,便想道:「似此丰韻,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頭,見癡珠身穿一件茶色夾紗長襖,祇管偷眼看他,不覺一笑,便有一種脈脈幽情,蕩漾出來。癡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聲問道:「韋老爺,你怎的比那小照清減許多?」癡珠此時,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怔半晌,眼眶一紅道:「改日說吧。」
  猛聽得外面傳報:「韓師爺來了!」癡珠就也更衣出來。幾人扶著荷生轎子,已人屏門。瞧見謖如站在臺階,便急忙打著護板。秋痕就在轎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轎,謖如搶上數步見了,癡珠也到檐下。荷生早躬身向前,執著癡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面移步,一面說道:「咱們都中兩次見面,都未寒暄一語,抱歉至今!」
  彼時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見禮,兩邊分坐。癡珠向荷生道:「我們神交已久,見面不作套語吧。」荷生笑道:「說套語,便不是我們面目。」接著秋痕上前請安,荷生就接著說道:「你們所有客套,我也一起豁免吧。以後見面,倘再迎至轎邊一千,接到廳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爺』二字,也不準叫,你祇喚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就向癡珠、謖如道:「我們也通行稱字,某翁、某某先生,濫俗可厭,兩位以為何如?」癡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謖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荷生道:「自後大家犯令,我要罰以金谷酒數。」
  秋痕坐在西邊,瞥見丹翬、曼雲從東廊款款而來,笑道:「犯令的人來了。」謖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麼?」正說著,丹翬、曼雲已到簾邊,秋痕忍笑,大聲說道:「站著!聽我宣諭:奉大營軍令,不准你們請安,不準你們叫老爺。你們懂得麼?」說得荷生、癡珠、謖如三人大笑起來,連那前後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視。
  那丹翬、曼雲祇見過秋痕痛哭,沒有見過秋痕的癡笑,也沒有見過他會大聲說話,今日見他如此得意,轉停住腳步,祇是發怔。大家看見,更是好笑。後來秋痕的笑歇了,將以前的話告訴,兩人倒靦靦腆腆上來,好像沒得開口一般。還是癡珠初見,和兩個應酬,兩個纔說得幾句話。秋痕曉得他們為難,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會這般調侃人。」癡珠笑道:「這是老師化導之力。」又說得大家通笑了。
  祇見家人請示排席,荷生瞧著錶道:「就要排席?似乎過早。」癡珠道:「謖如今天是兩頓飯的。」荷生道:「怎的過費!」一會,席已擺好,係用月桌。謖如要送酒安席,荷生道:「方纔甚麼套都已蠲除,你又來犯令了!」於是大家換了便衣,團團入坐。
  酒行數巡,癡珠坐接受雲,就將曼雲折扇取來。正要展視,荷生忽向癡珠說道:「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以吾兄才望,這甘年中倘肯與世推移,不就是攜技的謝東山麼?」癡珠將扇握住,歎口氣道:「小弟年少時,也還有這些妄想,如今白髮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濫竽滿座,挾瑟赧顏,祇好做個乞食歌姬的韓熙載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夢的傅岩,不願做絕裾的溫嶠,其實何必呢!』癡珠道:「人材有積薪之歎,捷徑多窘步之優。我就不做韓熙載,也要做個醇酒婦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騎箕星宿、下鏡風流哩。」
  說得大家又笑了一陣。於是展開曼雲的扇,見是荷生楷書,便說道:「教我再寫這字,就寫不來了。」再看寫的是《齊天樂》兩闋,詞題《繫花魂》。
  此時秋痕倚在癡珠坐邊,癡珠看著,秋痕唸道:
  「小欄杆外簾櫳畔,紛紛落紅成陣。瘦不禁銷,弱還易斷,」癡珠拍案道:「好個『瘦不禁銷,弱還易斷』八字,這便是剪紙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舊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間偶有所觸,填此兩闋,你不要謬讚。」就也喝了一杯酒。謖如、丹翬、曼雲都陪著喝,覺得秋痕黯然,又唸道:
  「數到廿番風信。韶華一瞬,便好夢如煙,無情有恨。別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證。」癡珠也黯然道:「半闋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樣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唸到「韶華一瞬」,已經眼眶紅了,以下竟要墜起淚來。就也停了一停,又唸道:
  「空階似聞長歎,」癡珠道:「接得好!魂兮歸來,我聞其聲。」秋痕噙著淚又唸道:
  「正香銷燭灺,月斜人定。三徑依然,綠蔭一片,料汝歸來難認。心香半寸,憶夜雨蕭蕭,小樓愁聽。咫尺迢遙,算天涯還近。」
  秋痕唸到此,忍不住撲籟籟的墜下淚來。癡珠自己喝了酒,便說道:「我唸吧。」便將第二闋唸道:
  「綺窗朱戶濃蔭滿,繞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塵,埋香作塚,一霎光陰都變。」癡珠念到此,聲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淚,將那扇頁,點濕有幾處了。荷生道:「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歡,偏教他如此傷心起來。」曼雲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這首詞,卻要叫他灑起淚來?」癡珠勉強又唸道:
  「助人淒戀,有樹底嬌鶯,梁間乳燕。剩粉遺芳,亭亭倩女可能見?」癡珠哽咽道:「此中塊壘,我要借酒澆了。」便叫曼雲取過大杯,喝了五鍾。荷生、謖如也喝了。謖如、丹翬都道:「過後看罷。」荷生也說道:「撂開一邊,往後慢慢的看。」癡珠那裏肯依,又唸道:
  「幾番燒殘繭紙,歎招來又遠,將真仍幻。絮酒頻澆,銀旛細剪,懺爾癡情一片。浮生慢轉,好修到瓊樓,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
  癡珠末了,也忍不住弔下幾點淚來。瞧著秋痕玉容寂寞,涕淚縱橫,心上更是難受。想道:「我卻不道青樓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種。」便轉向荷生說道:「真是絕唱,一字一淚,一淚一血!這也不枉秋痕的數點淚漬在上頭。只是我也有一詞,題在花神廟,想你還沒見哩。」荷生道:「我自那一晚,便定了此間的局面,花神廟一別經年了。你那長新店題壁的詩,我還記得。」癡珠道:「你的詩我記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雙槳風橫人不度,玉樓殘夢可憐宵。」
  荷生十分驚訝,只見癡珠又念道:
  「畢竟東風無氣力,一任落花飄泊。」荷生道:「荔香院你到過嗎?」癡珠也不答應,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又拍著桌說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荷生道:「奇得很!這幾首詩你也見過麼?」
  癡珠含笑,總不答應,喚過禿頭,說道:「你將我屋裏一個碧綠青螺杯取來,我要行令了。」荷生道:「你說怎樣見過紅卿,纔準行令。」癡珠笑道:「行了令再說。」荷生道:「你不說,我是不遵令的。」謖如笑道:「癡珠,你這悶葫蘆害人難受,不如說了吧。」癡珠道:「那裏有這般容易!」恰好禿頭取得杯來,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這十杯再說。」丹翬道:「這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癡珠就是這樣作難我哩。」謖如道:「我講個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講個人情,一杯吧。」癡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著要曉得紅卿蹤跡,也就答應了。隨又說道:「你也要喝一杯。」癡珠道:「說到高興,自然要喝。」
  於是曼雲執壺,丹翬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祇叫:「慢慢的喝。」荷生喝一杯,便送一箸菜,或是水果。謖如也喝了三大杯。癡珠纔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細細向荷生講將出來。講得荷生癡癡的聽,兩眼中也噙了幾許英雄淚。謖如、丹翬、曼雲都斂容靜氣,傾耳而聽。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癡珠,又望荷生。癡珠說到娟娘不知蹤跡,就也落下數點淚,叫秋痕斟過一螺杯酒。
  秋痕祇斟有七分杯,癡珠接過,卻要秋痕斟滿,高吟杜詩道:「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接著吟道:「氣酣日落西風來,願吹野水添金杯。如澠之酒常快意,亦知窮愁安在哉。忽憶雨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將酒喝了。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飲不解,必同沉醉。這是何苦呢!」說得大家又笑了。
  這一席酒自十一下鐘起,直喝至三下多鐘。幸是夏天日長,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癡珠祇用些粳米稀飯,就散了坐,同到癡珠屋裏。祇見芸香拂拂,花氣融融,別有一種灑灑之致。癡珠又喚禿頭,焚起一爐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謖如或坐或躺,丹翬等三人就在裏間理鬢更衣。癡珠便將盆中開的玉簪,每人分贈一枝,更顯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來,見癡珠酒氣醺醺,躺在窗下彌勒榻上,便悄悄說道:「你病纔好,何苦那樣拚命喝酒!」又將癡珠小照瞧一瞧,說道:「你怎不請人題首詩?」癡珠道:「沒人道得我著,以後你題吧。」秋痕一笑,就將簾子掀開。見謖如走了出去,荷生卻躺在炕上微微睡著,便叫道:「起來吧,這裏睡不得,怕著了涼。」荷生就也坐起,喝了茶。
  癡珠隨跟出來,向荷生問起采秋。荷生歎一口氣道:「不必提起。我有兩首詩,唸與你聽就知道了。」遂將所寄的詩誦了一遍。癡珠笑道:「甚麼事呢?」隨吟道:「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荷生也自微笑。
  不一會,一家人掌上燈來,秋華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隊出來,見堂上及兩廊,明角燈都已點著,越覺得玉宇澄清,月華散采。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閑步。癡珠從那月光燈影瞧著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葳蕤窈窕,極清中露出極艷來。聽見謖如讓荷生上去,便攜著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臺階,到得席前,照舊坐下。
  這秋華堂係長七間一個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闊,炕後垂三領蝦鬚簾,簾外排著十多架晚香玉。堂上點有二十餘對紗燈,炕上四小盆盛開夜來香。堂左右二十多架蘭花,雖纔打箭,燈光之下,瞧那綠葉紛披,度著炕上內外的花香,就不傾觴,也令人欲醉了。況卯酒未醒,重開綺席,倒覺得大家俱有倦容。
  入席以後,行了幾口酒,上了幾碗菜,秋痕便向癡珠發話道:「白天你是鬧過酒,如今祇準清談,我隨便唱一折昆曲給大家聽,可好麼?」荷生道:「好麼。」秋痕又道:「叫他們吹笛子、打鼓板、彈三弦的都在月臺上,不要進來。」謖如道:「這更好。」秋痕又道:「祇這癡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面說,一面將癡珠面前酒杯,遞給跟班。謖如、丹翬都說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開杯子。」荷生、曼雲祇吟吟的笑。
  謖如向荷生道:「『一見如舊』這句話卻是真有呢。」這一說,癡珠先不好意思起來,秋痕便覺兩頰飛紅。荷生忙接口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癡珠不一見如舊麼?」
  荷生此句話,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為他分謗,祇太親切些,觸動心緒,倒弔下淚來。癡珠這一會淒惶,更不知從何處說起,祇向秋痕高吟道:「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說了。
  荷生見秋痕與癡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癡珠今天說起紅卿,便覺新愁舊怨,一剎時紛至沓來,無從排解。謖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樂,又見秋痕顧影自憐,那一種情態,也覺慘然難忍。丹翬、曼雲見席間大家都不說話,祇得勸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淚人兒一般,人家說你有傻氣,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過來,替秋痕抹著眼淚。癡珠便叫跟班們擰過手巾,自己遞給秋痕。謖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幾碗好茶來,又吩咐廚房慢慢的上菜。
  秋痕祇得破涕為笑道:「我還唱曲吧。」大家都道:「好了!秋痕肯笑了。」謖如道:「秋痕這一笑,大家該喝一鍾酒。」秋痕道:「我總不準癡珠喝,大家依麼?」大家笑道:「依你吧。」秋痕道:「我卻要陪一杯。」於是大家都喝了酒,隨意吃了幾箸萊。癡珠祇吃了兩片藕。
  祇見秋痕喝一回茶,將椅挪開,招呼癡珠跟人,說幾句話。停了一停,簾外鼓板一響,笛韻悠揚。秋痕背臉兒,亢起嬌聲來,癡珠依著聲,聽他唱的是:「此夜恨無窮,似別鶴孤鴻,檻鸞囚鳳。我無限衷腸,欲訴無從。悲慟!」癡珠聽到此,便歎了一聲,招呼跟班裝水煙吃去。荷生將手輕輕的拍著棹板道:「這底下是『惹禍的花容月貌,賺人的雲魂雨夢。』」謖如道:「這不是《紅梨記》上《拘禁》這一齣麼?」荷生點點頭。
  又聽秋痕唱完了一支,曼雲便將癡珠跟前一碗茶,遞給秋痕喝了。秋痕轉過臉來,向大家說道:「今夜喉嚨不好,有些哽咽。」就唾了一口痰,又唱起來。到了「看他詩中字,芳心懂。怎割捨風流業種,畢竟相同」。又唱到「祇愁緣分淺,到底成空。」那兩道眼波,就直注在癡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卻不敢道出。
  以後便是尾聲了。唱完,大家都喝聲「好!」荷生因說道:「這回我卻要癡珠喝一鍾酒。」秋痕也依,便將自己的杯斟上,叫癡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秋痕道:「這是怎說?」荷生道:「喝了再說。」秋痕強不過,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們『風流業種,畢竟相同』,怎麼不吃個鴛鴦杯哩?」說得秋痕的臉通紅了。癡珠笑道:「你們這樣鬧,又何苦呢。」荷生微笑,停一停,說道:「你日間,那樣狂吟豪飲,這會怎的連酒杯都沒哩?」癡珠也就微笑。於是大家又暢飲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鐘了!」謖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飯,洗漱。荷生向癡珠道:「改日再來奉拜吧。」癡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過訪,何如?」荷生道:「好極!我便在寓相候吧。」就謝了謖如,幾對燈籠引著轎先走了。
  謖如卻要送癡珠先回西院,癡珠看見丹翬等三人都站在月臺伺候,便道:「還是給他們先走,我們再說吧。」於是丹翬、曼雲、秋痕說道:「我們都不打千了。」丹翬、曼雲先走,秋痕落後。
  癡珠、謖如站在一邊,秋痕拉著癡珠的手,問後會之期。癡珠十分難受,勉強道:「兩日後就當奉訪。」秋痕忽向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悄悄的遞給癡珠。癡珠也不便細看,祇好袖著,便催著謖如回去。謖如祇得告辭。癡珠送出,看秋痕上車,謖如也上了車,然後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後果,渺渺前因。
  悲歡離合,總不由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詩繡錦囊重圓春鏡 人來菜市獨訪秋痕


  話說荷生別了癡珠,轎子沿堤走來。仰觀初月彎環,星河皎潔;俯視流煙澹沱,水木清華。因想起愉園水榭,今夕畫屏無睡,風景當亦不減於此。又想道:「我們一縷情絲,原是虛飄飄的,被風刮到那裏,便纏住那裏。就如癡珠,今天不將那脈脈柔情,都纏在秋痕身上麼?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難合,這回一見癡珠,便兩心相照,步步關情,也還可喜。祇是他兩人,這情絲一纏,正不曉得將來,又是如何收煞哩!」一路亂想,猛聽得打梆之聲,是到了營門。
  祇見燈火輝煌,重門洞闢,守門的兵弁,層層的分列兩旁。那轎夫便如飛的到了帳前停住,門上七八個人,都一字兒的站在一邊,伺候下轎。荷生略略招呼,就進寓齋去了。
  跟班們伺候換了衣履。見蒼頭賈忠踉踉蹌蹌,拿一個紙包上來,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爺進來,坐等老爺,到了更餘,等不得了,特喚小的上去,交付這一件東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說明日在歐老爺家,專候老爺過去,有話面說。」
  荷生也不曉得是甚麼,接過手,輕飄飄,將手一捏,覺鬆鬆的。便撕去封皮,見是一塊素羅,像是帕子。抖開一看,上面污了許多淚痕。桌上掉下一個古錦囊,兩面繡著蠅頭小楷,卻是七律二首。便唸道:
  「長空渺渺夜漫漫,舊恨新愁感百端。
  巫峽斷雲難作雨,衡陽孤雁自驚寒。
  徘徊紈扇悲秋早,珍重明珠賣歲闌。
  可惜今宵新月好,無人共倚繡簾看。」念畢,歎一口氣,自語道:「如許清才墜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惱!」又將那一邊詩朗吟道: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就慘然自語道:「沉痛得很!」又唸道:
  「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大飄零。
  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
  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
  賈忠和大家怔怔的站著,荷生反覆沉吟一會,猛見賈忠們兀自站著,便說道:「你們散去罷。」
  荷生因欲乘涼,就也踱出遊廊。清風微來,天雲四皎,雙星耿耿,相對寂然。徘徊一會,倒憶起家來,便將都中七夕舊作《望遠行》吟道:
  「露涼人靜,雙星會、今夕銀河深淺?微雨驚秋,殘雲送暑,十二珠簾都捲。試問蒼蒼,當日長生殿裏,私誓果能真踐?祇地久天長,離恨無限!何況,羈人鄉書一紙,抵多少回文新剪。細計歸期,常勞遠夢,輸與玳梁棲燕。畢竟織女黃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遠?恨無聊徙倚,欄杆捫遍!」吟畢,便喚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還找劍秋,鬧一天酒吧。」便喚索安吩咐套車,到了綠玉山房,劍秋不曾起來。紫滄自將采秋,不忍拂逆他媽一段苦情,細細表白一番。荷生聽了便也釋然。
  一會,劍秋出來,說道:「荷生,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麼?我原說過,這其間總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飯,我們三人同去愉園走一遭吧。」荷生不語。一會,擺上飯,三人喝了幾鍾酒,差不多兩下鐘了。劍秋正催荷生到愉園去,不想紅日忽收,黑雲四合,下起傾盆大雨來。劍秋又備了晚飯,說了半日閑話。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劍秋、紫滄乘著酒興,便不管荷生答應不答應,拉上車,向愉園趕來。傳報進去,三人剛走入八角亭遊廊,早是紅豆領著一對手照,親接出來,笑向荷生道:「怎的不來了十一天?」劍秋笑道:「我三個月沒來,你怎的不問哩?」紫滄也笑道:「我們就十一年不來,他也不管呢。」紅豆笑道:「洪老爺,你昨天不纔來麼?」三人一面說,一面走,已到橋亭。祇聞得雨後荷香,芬芳撲鼻,就都在回欄上坐了。丫鬟們便放下手照,抬了幾張茶几來,送了茶。
  祇見遠遠一對明燈,照出一個玉人,轉過畫廊來。紫滄向劍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畫圖麼?」劍秋笑道:「我們不配作畫中人,祇莫學人弔下去作個池中物吧!」剛說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聞,說道:「這裏暑氣未退,還是水榭屋裏坐吧。」於是荷生先走,領著大家轉幾折遊廊,纔到屋裏。
  原來愉園船室後是池,池南五間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園正屋。劍秋、紫滄俱係初次到此,留心看時,祇見面面明窗,重重紗罩,五間直是一間。其中琴床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正中懸一額,是「定香吟榭」四字。兩旁板聯,是集的宋人句:
  細看春色低紅燭;煩向蒼煙問白鷗。款書「渤霞題贈」。下面一張大案,案上羅列許多書籍。旁邊排著十二盆蘭花,香氣襲人。中間地上,點著一盞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蓮花燈,滿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滄見荷生、采秋總未說話,便道:「你兩個都是廣長妙舌,怎的這會都作了反舌無聲?」采秋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劍秋笑道:「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時也落言筌。我卻不信你們兩個,通是馬牛其風,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說!」采秋道:「『酒是先生撰,女為君子儒』,湯玉啟至今還在拔舌地獄哩,管他則甚!」便又談笑一會,荷生、采秋總覺得似離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紅豆,教人將南窗外紗幔捲起。祇見碧天如洗,半輪明月,分外清華。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欄杆內,領略那雨後荷香。采秋叫人,將早晨荷花心內薰的茶葉烹了來,更覺香沁心脾,俗塵都滌。
  遙聽大營中起了二鼓,紫滄、劍秋就站起身來,荷生也要同行。劍秋道:「你且不用忙。要走,須向采秋借車。我還同紫滄去訪一個朋友,不能奉陪了。」荷生笑道:「不是訪彩波嗎?」劍秋道:「不定。」遂一徑走了。
  丫鬟傳呼伺候。采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來,仍在欄杆邊坐下。荷生道:「好詩,好詩!但『多情』二句,頗難解說,我正來請教呢。」采秋道:「我這兩句,本係舊時記的,你要怎麼解,便怎麼解。」荷生道:「你是聰明絕頂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說了!」采秋一聞此言,便覺心中一酸,兩眼淚珠熒熒欲墜的道:「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難分,惟有自恨墮入風塵,事事不能自主。你若從此拋棄了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後看我的心跡便是了!」荷生見說得楚楚可憐,便歎了一口氣道:「我倒不是怪你,我一來也是恨我自己長幡無力,未能盡障狂飆;二來是替你可惜這個地方。難道他們那一般人的行徑,你還看不出麼?」紅豆在旁,遂將那日原士規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狀,敘了一回。倒說得荷生、采秋也都笑了。
  荷生便向采秋道:「今夜我頗思小伙。」采秋道:「我有好蓮蕊釀,咱們到春鏡樓喝去吧。」於是攜手緩步上樓來。祇見霽月照窗,花蔭瑟瑟,荷生笑道:「我今日到此樓,也算劉、阮重到天臺了。」采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遂將荷生紗衫脫了。采秋也卸了晚妝,烏雲低嚲。然後兩人對酌,敘這十日的相思。
  但見郎船一槳,依舸雙橈。柳暗抱橋,花欹近岸;金缸影裏,玉斝光中。西子展顰,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脈脈含情,綿綿軟語。鳳女之顛狂久別,檀奴之華采非常。既而漏鼓鼉催,迴廊鶴警。嫣熏蘭破,絮亂絲繁。人面田田,脂香滿滿。從此緣圓碧落,雙星無一日之參商;劫脫紅塵,並蒂作群芳之領袖矣!
  卻說七夕那晚,癡珠送了謖如,自回西院,急將秋痕遞給的東西,燈下一看,卻是一塊翡翠的九龍佩。撫玩一回,就繫在身上。
  看官聽著!癡珠自從負了娟娘,這七八年夢覺揚州。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曇花。況復鬱鬱中年,艱難險阻;鬑鬑遲暮,顛沛流離。碧血招魂,近有鮑參軍之痛;青衫落魄,原無杜記室之狂。真個絮已沾泥,不逐東風上下;花空散雨,任隨流水東西。不想秋痕三生夙業,一見傾心。秋月娟娟,送出銷魂橋畔;春雲冉冉,吹來離恨天邊。人倚欄杆,似曾相識;筵開玳瑁,未如之何。輸萬轉之柔情,誰能遣此;灑一腔之熱淚,我見猶憐。可識前生,試一歌乎《金縷》;勿忘此日,羌相贈以錯刀。緩緩歸來,仔細憶三春之夢;匆匆別去,丁寧約再見之期。此一段因緣,好似天外飛來一般。倒難為癡珠,一夜躊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闋云:
  今夕何夕,正露涼煙淡,雙星佳會。一帶銀河清見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雲停,前宵雨過,新月如眉細。千家望眼,畫屏幾處無睡。最念思婦閨中,懷人遠道,難把離愁寄。一朵嬌花能解語,卻又風前憔悴。紅粉飄零,青衫落拓,都是傷秋淚。寒香病葉,誰知蕭瑟相對。
  填畢,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著眼。猛聽得晨鐘一響,見紙窗全白了。便起身出外間來,向案上將《百字令》的詞寫出。
  禿頭在對屋聽見響動,也起來,到了這邊,見癡珠正在沉吟,愕然說道:「老爺你病纔好,怎的一夜不睡?」癡珠道:「睡不著,叫我怎樣呢?」禿頭也不答應,向裏間一瞧,低著頭,嘴裏咕咕嚕嚕的抱怨,就出去了。癡珠倒覺好笑道:「我就躺下吧。」不意這回躺下,卻睡著了,直至午正纔醒。起來吃過飯,想道:「我與荷生約今日見面的,須走一遭。」便吩咐套車,帶了禿頭向大營來。荷生早訪歐劍秋去了。便留題一律云:
  月帳星河又渺茫,年年別緒惱人腸。
  三更涼夢回徐榻,一夜西風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裏過,佳期我轉客中忘。
  洗車灑淚紛紛雨,兒女情牽乃爾長。
  遞給青萍,就走了。禿頭說道:「老爺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裏?」癡珠遲疑道:「還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轉入胡同,癡珠忽問車夫李三道:「此去菜市街,順路不順路?」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門,菜市街是個必走之路。」癡珠道:「這樣就走菜市街吧。」禿頭道:「老爺到菜市街,找誰哩?」癡珠便問李三道:「你可認得教坊李家麼?」李三道:「小的沒有走過,進巷裏問去吧。」禿頭道:「不消問,那狗頭昨天說過住址,南頭靠東有一株槐樹,左邊是個酒店,右邊是個生肉舖,中間一個油漆的兩扇門,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車看去。」
  到了巷中間,先有一株古槐。一枝上竦,一枝橫臥,傍側一家。禿頭祇道是了,一問,卻是姓張,再看左右,並非屠沽。祇得向前走十餘家,果見槐蔭重重,映著那酒帘斜捲,頓覺風光流麗,日影篩空。
  禿頭伺候癡珠下車,見門是開的,便往裏走來。轉過甬道,見靠西小小一間客廳,垂著湘簾。禿頭便問道:「有人麼?」也沒人答應。癡珠便進二門,祇見三面遊廊,上屋兩間,一明一暗,正面也垂著湘簾,綠窗深閉。小院無人,庭前一樹梧桐,高有十餘尺,翠蓋亭亭,地下落滿梧桐子。
  忽聽有一聲:「客來了!」抬頭一看,檐下卻掛了一架綠鸚鵡,見了癡珠主僕,便說起話來。靠北小門內,走出一人來擋住道:「姑娘有病,不能見客,請老爺客房裏坐。」
  癡珠方將移步退出,祇聽上屋簾鉤一響,說道:「請!」癡珠急回眸一看,卻是秋痕,自掀簾子迎將出來。身穿一件二藍夾紗短襖,下是青縐鑲花邊褲,撒著月色秋羅褲帶。雲鬟不整,杏臉褪紅,秋水凝波,春山蹙黛。嬌怯怯的步下臺階,向癡珠道:「你今天卻來了!」癡珠忙向前,攜著秋痕的手道:「怎麼好端端的又病哩?」秋痕道:「想是夜深了,汾堤上著了涼。」便引入靠南月亮門,門邊一個十五六歲丫鬟,濃眉闊臉,跛著一腳,笑嘻嘻的站著伺候。
  癡珠留心,看那上面蕉葉式一額,是「秋心院」三字。旁邊掛著一付對聯,是:
  一簾秋影淡於月;三徑花香清欲寒。
  進內,見花棚菊圃,綠蔓青蕪,無情一碧。上首一屋,面面紗窗,雕欄繚繞。階上西邊門側,又有一個十二三歲丫鬟,眉目比大的清秀些,掀起茶色紗簾。秋痕便讓癡珠進去,炕上坐下。癡珠說道:「這屋雖小,卻曲折得有趣。你臥室是那一間?」秋痕道:「這是一間隔作橫直三間,這一間是直的。」便將手指東邊道:「那兩間是橫的,前一間是我梳妝地方,後一間便是我臥室。你就到我臥室坐。」
  說著下炕,將炕邊畫的美人一推,便是個門。癡珠走進,由床橫頭走出床前,覺得一種濃香,也不是花,也不是粉,直撲入鼻孔中。
  那床是一架楠木穿藤的,掛個月色秋羅帳子,配著錦帶銀鉤。床上鋪一領龍鬚席,裏間疊一床白綾三藍灑花的薄被,橫頭擺一個三藍灑花錦鎮廣藤涼枕。秋痕就攜癡珠的手,一齊坐下。
  小丫鬟捧上茶來,秋痕遞過,向癡珠道:「你道兩日後纔來,怎的今天就來呢?」癡珠道:「我原不打算來的,因訪荷生不遇,回去無聊,故此特來訪你。不想你又有病,不是你出來招呼,我此刻要到家了。」秋痕道:「我病了,一早晨沒有看我媽去。這回鬆些,看了我媽,要回東屋,聽見鸚鵡說話,我就從窗縫望出去,看不清楚。後來打雜出來辭你,我心上就怕是你來了,趕出外間向竹簾一瞧,你正要轉身,急得我話都說不出來。」癡珠道:「你病著,我偏來累你。如今坐了一會,就走吧。你看天色也要變了,下起雨來好難走哩。」秋痕道:「你坐車來嗎?」癡珠道:「有車。」秋痕道:「有車怕甚麼?就沒有車,我這裏也雇得有。你多坐一會,和我談談,我的病便快好了。天氣熱,你將大衫卸下吧。」癡珠道:「你這裏很涼快。」
  正說著,忽然雨點大來,癡珠著急道:「下雨怎好哩!」秋痕笑道:「我卻喜歡,好雨天留客。我叫他們熬些桂圓粥給你作點心,好麼?」癡珠道:「我肚裏不餓,倘餓,便和你要。」秋痕向小丫鬟道:「你儘管吩咐去。」小丫鬟去了。秋痕悄悄說道:「我給你那一塊玉,你曉得這塊玉的來歷麼?這就是我今生第一快心之事,你卻不要拿去賞了人。」因將上已這日得荷生賞識,臨走給了這塊玉,通告訴了癡珠。癡珠道:「我倒沒有甚麼好東西給你,怎好呢?」秋痕道:「好東西我也不要,祇要你身邊常用的給我一件吧。」癡珠手上,適帶一個翡翠扳指,便脫下來套在秋痕拇指,大喜道:「竟是恰好!你就帶著。」秋痕道:「你這會沒得帶,我有一個羊脂玉的,給了你好麼?」癡珠道:「我不帶,我以後再購吧。」秋痕不依,向枕邊一個銀盒內取出,也替癡珠套上,笑道:「我和你指頭大小竟是一樣。」秋痕因問起癡珠得病情由,癡珠略將前事說說,便吟道:
  「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就歎了一口氣。秋痕款款深深的安慰一番。兩個丫鬟送上點心,秋痕勸癡珠用些。聽見檐溜琤琮,雨也稍住了。癡珠就站起身來走了。正是:
  寶枕贈陳思,漢皋要交甫。
  為歌《靜女》詩,此風亦已古。
第十六回     定香榭兩美侍華筵 夢遊仙七言聯雅句


  話說癡珠養病并州,轉瞬判年,免不得出來酬應。這日來了三個同鄉:一個余觀察名詡,字黻如;一個候補刺史留積蔭,字子善;一個候補郡丞晏傳薪,字子秀。四人正在會敘,荷生隨來,坐了一會,三人先去。荷生便道起失約的緣故,就訂癡珠,十四愉園小飲,且囑攜秋痕同去,就也走了。
  此時一院秋陰,非復驕陽亭午,癡珠便吩咐套車,來訪秋痕,將荷生相邀並請的人,備細說給秋痕知道,就找謖如去了。
  到了次早,癡珠坐車來邀秋痕,秋痕正在梳頭。癡珠就在妝臺邊坐下,瞧了一會。見有一張宣紙、一付蠟箋擱在架上,便說道:「你這屋裏,卻沒有橫額,我和你寫吧。」說畢,就將宣紙、蠟箋一齊取下。秋痕要將墨來磨,癡珠說道:「你祇管妝掠,我自己磨吧。」
  於是仍坐在妝臺邊,一邊磨墨,一邊看秋痕掠鬢擦粉,笑道:「水晶簾下看梳頭,想元微之當日,也不過如此。」秋痕笑道:「我卻不准你學他。」癡珠微微一笑,將宣紙裁下一幅,蘸筆橫寫。秋痕瞧著是「仙韶別館」四字。癡珠又將蠟箋展開一看,是四尺的,要寫八字,便勻了字數,教丫鬟按著紙,提筆寫道:
  灼若芙蕖,贈之芍藥;
  化為蝴蝶,竊比鴛鴦。一邊款書「博秋痕女史一粲」,一邊書「東越癡珠」。
  恰好秋痕換完衣服出來,癡珠笑道:「我這惡劣書法,不像你裊裊婷婷,留著做個記念吧。」秋痕笑道:「我也不曉得好不好,祇人各有體,這是你的字,總是讀書人的筆意。」癡珠一笑,便叫人前往愉園,探聽荷生到未。回說:「韓師爺來了。」癡珠將車讓秋痕坐,自己跨轅,赴愉園來。
  保兒傳報進去。到了第二層月亮門,見荷生含笑迎出來,就攜著秋痕手,讓癡珠進去。癡珠笑道:「我如今,總要人雙請。」秋痕也笑著說道:「我見面不請安了。」
  於是小丫鬟領著路,癡珠緩緩的跟著走,說道:「這園子佈置,倒也講究。」進了第二層月亮門,轉過東廊,見船室正面,掛著一張新橫額,是「不繫舟」三字;板聯集句一付,是:
  由來碧落銀河畔;祇在蘆花淺水邊。便說道:「這船室,我聽說是采秋藏書之所。」因走進來,荷生、秋痕也陪著瞧過,前後三層,縹緗萬軸。荷生便把西北蕉葉門推開,引二人出來。小丫鬟聽見響,就從橋亭轉到西廊伺候。
  癡珠、秋痕望那水榭。東西南三面環池,水磨楠木雕欄,檐下俱張碧油大綢的捲篷,垂著白綾飛沿,兩邊各掛一個小金鈴。池內荷花正是盛開之際,卻也有紅衣半卸、露出蓮房來的。空闊處綠葉清波,湛然無滓。靠著欄杆,擺著都是斑竹桌椅。正面接著上屋前檐,左右掛著七尺寬兩領銅絲穿成的簾子。荷生即讓癡珠坐下,自己和秋痕對面相陪。癡珠早聞環佩之聲來從簾外,曉得采秋出來了。便從簾內望將出去。山花寶髻,都非倚市之妝;石竹羅衣,大有驚鴻之態。不覺惘然。看見秋痕站起身來,就也站起來。
  采秋到了簾邊,向秋痕一笑,就請癡珠歸坐。轉身坐在秋痕啟下,說道:「我們初次相見,荷生說過『不請安,不稱老爺』。」癡珠道:「我也直呼『采秋』,不說套話了。本來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謝希孟《鴛鴦樓記》……」正往下說,外頭報說:「梅、歐兩位老爺來了!」彼此方通款愫,洪紫滄也來了。癡珠都係初見,又不免周旋一番。以後談笑起來,大家性情俱是亢爽一派的,就也十分浹洽。
  停一會,荷生道:「清興如此,何不小飲?」遂叫人擺席。癡珠首坐,次紫滄,次小岑,次劍秋,荷生一人打橫上坐,秋痕、采秋兩人打橫下坐。今日酒餚、器皿,件件是并州不經見的。七人慢慢的淺斟緩酌,雄辯高談,觥籌交錯,履舄往來,極盡雅集之樂。已而玉山半頹,海棠欲睡。也有閑步的,也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臥的。
  此時,丫鬟們撤去殘餚,備上香茗鮮果,大家重聚水榭。采秋與劍秋對弈,小岑觀局。癡珠、荷生、秋痕三人,同倚在西廊欄杆閑話,看紫滄釣魚。秋痕卻俯首池中,領略荷香,並瞧那魚兒或遠或近,或浮或沉,出了一回神。
  荷生便攜著癡珠的手,徑人采秋臥室看詩。只見那上首,是一座紫檀木的涼榻,掛著一個水紋的紗帳子,兩邊的錦帶繡著八個字是:「吹笙引鳳,有酒學仙」,東邊板壁上挂著一幅泥金小橫披,草書七絕句兩首是:
  玉漏催宵酒半醒,月鉤初上照春屏。
  碧紗簾幕輕如水,窺見雲鬟一枕青。

  小窗風過試新涼,鬢上微聞夜合香。
  細語喁喁眠不得,祇愁孤負好年光。
  癡珠笑道:「這就是定情詩麼?有此艷福,也該有此麗句。」又見紗罩上粘有兩紙色箋,其一云:
  獨夜孤燈有所思,夢回誰解意遲遲。
  愧無雙槳迎桃葉,盡把多情付柳枝。
  秋扇未捐憂有淚,春蠶半老易成絲。
  樽前握手渾如昨,不許長□好護持。
  癡珠道:「悱側纏綿,怨而不怒。這定是月初作的。」荷生道:「你曉得就是了。」又看下一箋云:
  決絕詞成不忍看,連宵好月自團□。
  黃衫劍挾雙龍起,青鳥書傳一字難。
  春人愁城天浩蕩,風停情海浪平安。
  蠶絲再繭非無謂,飄泊怜他翠袖寒。
  癡珠道:「我們眼孔不知空了幾許人物,我們胸襟不知勘破了幾許功名富貴!祇這分兒上,眼孔里不敢輕視一個,胸襟里萬不能打掃得乾凈。我比你馬齒加長,更閱歷多了酒陣歌場,而今兩鬢星星,把曩時意興,瓦解冰銷,不想這會卻又給秋痕結出一團熱腦。可見人生未死,憑你有甚麼慧劍,這情絲是斬不斷的!」
  荷生道:「你這議論,斯為本色。大抵是個真英雄,真豪傑,此關是打不破呢。你不記趙清獻詩言『春窗惱春思,一枝杜鵑諦』,司馬溫公詞言『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歐陽文忠詞言『笑問鴛鴦怎生書』,范文正詞言『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又『殘燈明滅,諸盡孤眠滋味』,韓魏公詞言『愁無際,武陵凝睇,人遠波空翠』,文潞公詩言『哀箏兩行雁,約指一勾銀』麼?」
  癡珠笑道:「難為你尋得出前人許多真贓實証,來做我們歪詩的護法。」荷生道:「以林和靖妻梅子鶴那等清高,卻有『蘿襪同心結未成』之句;以呂文清正色立朝,守鄱戀一樂妓,後召還京,奇以棉胭脂,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後長相憶。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顏色。」你道這種纏綿情致,那孔光小謹、胡廣中庸解此麼?」
  正說得高興,采秋領大家都跑進來,說道:「你兩個高談闊論,到底是說個甚麼?怎的不分給我們聽聽,長些見識?」癡珠笑道:「我們道其所道,不過是道點歪詩。」因向秋痕道:你釣得魚嗎?」秋痕道:「魚沒釣得,卻贏了采姐姐一盤棋,這纔肯棋譜琴譜都借給我。」劍秋道:「秋痕的棋是好呢,琴卻輸采秋的手法嫻熟。」小岑道:「這都容易,祇學詩像難點兒。」采秋道:「他如今有個詩王詩聖詩祖宗做他秋心院總提,以後怕不學會麼?」說得大家都笑了。
  荷生因說道:「今日樂极,大家何不吟一道即事詩,以紀雅集?」癡珠道:「我們聯句吧。」紫滄道:「古體呢,進體?」采秋道:「進體沒趣,還是古體吧。」劍秋道:「即事也覺無味,不如聯一道《夢游仙曲》。」荷生道:「好!也不要敘次,有的便寫出來。我就起句,借重秋痕作個書手。」便喚小丫鬟預備筆硯箋紙。
  大家到了水榭,秋痕研墨,提起筆來等著。祇聽荷生吟道:
  「九華春殿平明開,排雲忽現金銀台。鸞翔鶴舞翠羽集,」
  秋痕便寫出來,註一「荷」字。荷生瞧著秋痕寫,便說道:「秋痕楷書,原來如此秀潤,我卻不曾瞧見。」癡珠笑道:「你這三句壯麗得很,也該寫出好楷字。底下該各人兩句纔是呢。」也即吟道:
  「蒼虯呵殿群仙來。」
  說道:「下句要轉韻了。」大家說道:「自然是要轉韻。」癡珠便又吟道:
  「芙蓉城是眾香國,」
  秋痕一一寫了,註上「癡」了。大家齊說:「接得好极!」劍秋躊躕一會,吟道:
  「初日澄鮮霞五色。紆回曲徑接丹邱,」
  眾人皆道:「好!」小岑沉吟一會,說道:「那位有的,先接上吧。我思路塞得很呢。」紫滄倚在正面欄杆,因吟道:
  「縹緲飛樓臨紫极。霧鬢籠煙羽葆輕,」
  荷生道:「又轉韻了。小岑,你怎的還沒有一句呢?劍秋道:「讓他思索一會,或者有好句出來。」小岑不語,祇向簾前微步。荷生又催一遍,小岑道:有了,
  「佩環隱隱天鳳鳴。」
  癡珠喝聲:「好!」荷生道:「也虧他!」小岑就歇了。秋痕笑道:「大家兩句,你怎麼一句就算了?」小岑道:「你們催得緊,我忘了。」又想一想,吟道:
  「翩然騎鳳下相語,」大家齊聲道:「這一句亦轉得好。」癡珠便說道:「讓我接下去吧。」又吟道:
  「左右侍女皆傾城。司書天上頭銜重,」荷生道:「上句好。下句提得起。」
  采秋倚在左邊欄杆,怕大家又接了,便說道:「我也接下吧。」吟道:
  「謫居亦在瑤華洞。巫峽羞為神女雲,」大家都讚道:「好!」
  此時早上了燈,自船室橋亭起,以至正屋前廊迴廊,通點有數十對漳紗燈。水榭月桌上也燃一枝燭。秋痕寫字的几上燃一枝洋蠟。那池裏荷香,一陣陣沁人心脾。荷生更高興起來,便說道:「我接吧。」吟道:
  「廣寒曾入霓裳夢。西山日落海生波,」采秋道:「下句開得好。」便轉身向座吟道:
  「四照華燈聽笑歌。天樂一奏萬籟寂,」荷生道:「我替秋痕聯兩句吧。」便吟道:
  「寶髻不動雲巍峨。」
  因笑向秋痕道:「此句好不好?下句你自想去。」秋痕笑著盡寫。癡珠當下倚在正面欄杆,說道:「我替了吧。」吟道:
  「此時我醉群花釀,交梨火棗勞頻餉。漢皋遊女洛川妃,」采秋道:「我接吧。」吟道:
  「欲托微波轉惆悵。朱顏不借丹砂紅,」
  劍秋時在橋亭邊散步,高聲道:「你三個不要搶,我有了!」進來吟道:
  「銀屏卻倩青鳥通。羅浮有時感離別,」采秋道:「上句關鍵有力,下句跌宕有致。我接吧。」吟道:
  「圜洲從古無秋風。」荷生道:「好句!我接吧。」便指著劍秋吟道:
  「座有東方善諧謔,」采秋亦笑吟道:
  「雙眼流光眸灼灼。一見思偷阿母桃,」小岑笑道:「我對一句好不好?」吟道:
  「三年且搗裴航藥。」
  劍秋微笑不語。紫滄道:「我轉一韻吧:
  此時滿城花正芳,」采秋當下復倚在左邊欄杆,領略荷花香氣,說道:「我接下去。」吟道:
  「一枝一葉皆奇香。」荷生當下也倚在右邊欄杆,說道:「我接吧。」吟道:
  「涉江終覺採凡艷,」癡珠此時正轉身向座,瞧著秋痕,吟道:
  「遠山難與爭新妝。」荷生也正轉身復座,搶著吟道:
  「彩雲常照琉璃牖,」采秋當下復座,手拿茶鍾,也搶著吟道:
  「願祝人天莫分手。好把名花下玉京,」眾人齊讚道:「好!應結局了。此結倒不容易,要結得通篇纔好。」荷生道:「這一結,我要秋痕慢慢想去。」采秋道:「做出老師樣來了!」
  秋痕低了頭,想有半晌,說道:「我有一句,可用不可用,大家商量吧。」就寫道:
  「共倚紅牆看北斗。」大家都大聲說:「好!」荷生隨說道:「結得有力!秋痕慢慢跟著癡珠學,盡會作詩了。」荷生和大家再讀一過,笑道:「竟是一氣呵成,不見聯綴痕跡。今日一敘,真令人心暢!」癡珠道:「明天十五,歇一天十六,我邀諸君,秋心院一敘,不可不來!」大家皆道:「斷無不來之理。」
  此時明月將中,差不多三更了,大家各散。采秋送至第二層月洞門,各家燈籠俱已傳進。癡珠便看著秋痕上了車,方與荷生大家分手而去。正是:
  水榭風廊,茶香荷氣;
  不有佳詠,何為此醉?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儀鳳翱翔豪情露爽 睡鴛顛倒綺語風生


  話說十六日,癡珠祇多約了謖如。大家到齊,都是熟人。雖謖如不大見面,然秋心院卻也來過數次。惟荷生、采秋是個初次,便留心細看。那月亮門內一架瓜棚,半熟的瓜垂垂欲墜。中間一條磚砌甬道,兩邊扎著兩重細巧籬笆,籬內一畦菊種,俱培有二尺多高。上首一屋,高檻曲欄,周圍四面臺階三層,階上檐廊。東西各有一門,係作鐘式形。裏面屋子作品字形。西屋一間,北窗下一炕,炕上掛一幅墨竹。兩傍的聯句是:
  可能盛會無今昔;暫取春懷寄管弦。款書「瀟湘居士題贈」。東屋係用落地罩隔開南北。南屋寬大,可擺四席。北屋小些,就是臥室,繡衾羅帳,花氣襲人。靠北窗下放著一張琴桌,安一張斷紋古琴,對著窗外修竹數竿,古梅一樹,十分清雅。
  這日,大家都先用過飯。采秋便將秋痕的琴調和,彈了一套《昭君怨》。紫滄、荷生下了兩局棋。小岑、劍秋、癡珠調弄了一回鸚鵡,就在菊籬邊閑談。接著,紫滄棋局完了,要秋痕唱一枝曲。秋痕又弄了一回笛,天也不早了,纔行上席。荷生首座,紫滄、小岑、劍秋、謖如,以次而坐。癡珠要讓采秋上首,采秋自然不肯,仍偕秋痕打橫下坐。也是一張大月桌,團團坐下。
  荷生見上面新掛的橫額,笑道:「癡珠的書法,也算是一時無兩的。」癡珠也笑道:「還是我癡珠的樣子,總不是摹人呢。」荷生道:「以後有這些筆墨,我替你效勞何如?」癡珠不答。
  采秋笑道:「魚有魚的目,蚌有蚌的珠,你要把蚌的珠換魚的目,魚怎麼願呢?」癡珠含笑要答,劍秋拍掌大笑道:「癡珠!他道你是魚目混珠,你該罰他一鍾酒!」癡珠笑道:「我這珠本是癡珠,不是慧珠,就憑他說是魚目,卻還本色。」采秋急起來,說道:「人家好好說話,劍秋搬弄是非,我不罰你一鍾,倒教癡珠心裏不舒服。」
  癡珠道:「算了,我們行一令吧。」荷生道:「好極!」小岑道:「你們要弄這個,卻是大家心裏不舒服了。那一天,芙蓉洲酒令,教我肚裏字畫都搜盡了。」癡珠問:「是甚麼令?」紫滄就將合歡令大家說的八個字,告訴癡珠。
  荷生因說道:「你想還有沒有呢?」癡珠低頭半晌,說道:「籊字、芯字、蕀字何如?」荷生道:「祇是冷些。」采秋道:「我還想一個,是□字。」大家齊贊道:「好!」秋痕道:「□字、竹字不好麼?」癡珠笑道:「□邊是□,竹邊是個,你不懂。」秋痕紅了臉,又說道:「菲字、翡字好麼?」荷生道:「他是要挪移的,菲字、翡字能夠挪移得動麼?」
  秋痕道:「這就難了。」便敬了大家一巡酒,吃幾樣菜,幾樣點心。便向荷生道:「你想是行甚麼令好呢?」采秋道:「我有個令,就費心些。」秋痕道:「你不要又叫人去講甚麼字,我沒有讀半句書,肚裏那有許多字畫呢!」采秋笑道:「我曉得,你肚裏沒有他們的字,也還有我們的字。如今行個令,我們佔些便宜吧。」便喚跟的老媽上來,吩咐道:「你回去向紅豆說,到春鏡樓下書架上,把酒籌取來。」
  少頃,老媽取來。眾人見是滿滿的一筒小籌,一根大籌。采秋先抽出大籌,給眾人看。見籌上刻著「勸提壺」三個篆字,下註有兩行楷書是:「此籌用百鳥名,共百支,每支各有名目,掣得者應行何令,籌上各自註明,不贅於此。」大家傳看一遍。
  采秋把小籌和了一和,遞給荷生,教他掣了一枝。荷生看那籌,一面刻的隸書,是「鳳來儀」三字。傍註兩行刻的楷書是:「用《西廂》曲文,『鳳』字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詩經》,依首句押韻。韻不合者,罰三杯。佳妙者,各賀一杯。」一面刻的隸書是「鴛鴦飛觴』,傍註一行是:「用曲文『鴛鴦』二字,照座順數,到『鴛鴦』二字,各飲一杯。『鴛』字接令。」荷生看畢,也傳給大家看過。
  秋痕道:「此令,我怕是不能的,祇好你們行去。」癡珠道:「你曲子總熟的,祇是《詩經》這一句難些。」紫滄道:「這一句《詩經》,還要依著上句押韻哩。」小岑道:「就是《西廂》曲文,能有幾個『鳳』字?」秋痕道:「這個我也不管,祇要講甚麼《詩經》,我便麻經也沒有,又有甚麼絲經!」說得大家大笑了。采秋道:「我們搜索枯腸,恐怕麻經是沒有,《詩經》倒還有一兩句呢。」
  荷生道:「我先說一個吧。」大家都說道:「總是他捷。」癡珠道:「你說吧。」荷生欣然唸道:
  「鳳飛翱翔,《朝天子》,於彼高岡。」大家都嘩然道:「好!」癡珠笑道:「我們賀一杯,你再說『鴛鴦飛觴』吧。」於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荷生也陪一杯,說道:「我的飛觴,也是《西廂》曲文:
  正中是鴛鴦夜月銷金帳。」
  荷生並坐是癡珠,癡珠上首是謖如,謖如上首是紫滄,紫滄上首是劍秋。紫滄、劍秋恰好數到「鴛鴦」二字,二人便喝了酒。紫滄就出座,走了幾步道:「這不是行令,倒是考試了!」荷生笑道:「快交卷吧。」
  一會,紫滄道:「有了!」
  他由得俺,乞求效鸞鳳,《剔銀燈》,甘與子同夢。」大家說道:「艷得很!」荷生道:「這是他昨宵的供狀了,可惜今天琴仙沒有來,問不出他怎樣乞求來。」紫滄笑道:「不要瞎說,喝了賀酒,我要飛觴哩。」癡珠笑道:「賀是該賀,祇是你有這樣喜事,不給人知道,也該罰一杯!」采秋道:「你們盡鬧,不行令麼?」於是大家也賀一杯。
  癡珠必要紫滄喝一杯,紫滄祇得喝了,便說道:「我用那《桃花扇.棲真》這一句:
  繡出鴛鴦別樣工。」
  一數,「鴛」字數到秋痕,「鴦」字數到小岑。二人喝了酒。秋痕向小岑道:「你先說吧。」小岑道:「你是『鴛』字,該你先說。」癡珠道:「我替秋痕代說一個。」采秋道:「那天代倩有例,罰十鍾!」癡珠祇得罷了。秋痕就自己低著頭,想了半晌,喚跛腳裝了兩袋水煙吃了,纔向荷生道:「《詩經》上,可有『視天夢夢』這一句麼?」荷生道:「有的。」秋痕便唸道:
  「這不是泣麟悲鳳,《雁過南樓》,視天夢夢。」癡珠道:「錯韻了。『視天夢夢』,『夢』宇平聲,係一東韻。」秋痕紅著臉,默默不語。
  荷生便笑道:「這也是他的心思,他是從『這不是』三字想下,祇是太衰颯些,又錯了韻,我替他罰一鍾酒吧。」於是喝了一杯酒。小岑便說道:「他是從來沒有弄過這些事,能夠湊得來,就算他聰明了。如今說個飛觴吧!」秋痕想了一想,說道:
  「羨梁山和你鴛鴦塚並。」
  癡珠瞧著秋痕發怔。荷生道:「秋痕怎的,今天儘管說這些話!」秋痕不語,大家自也默然。
  轉是采秋替他數一數,是謖如、紫滄二人喝酒。謖如便笑道:「如今卻該是我說,怎好呢?有了這一句,又沒有那一句。我倒情願罰十杯酒,不說吧。」荷生道:「這卻不能。」大家也說道:「願罰,須罰一百鍾。」謖如見大家都不依,祇得抓頭挖耳的思索。
  大家卻吃了一回酒,又上了五六樣菜,點了燈,謖如纔說道:「我湊了一個,祇是不通。」荷生笑道:「不用謙了,說吧。」謖如便唸道:
  「是為嬌鸞雛鳳失雌雄,《五更轉》,淒其以鳳。」癡珠道:「怎的你也說這頹唐的話?」謖如道:「我也覺得不好。」荷生道:「好卻是好的,也渾成,也流美,祇像酸丁的口氣,不像你的說法。」采秋道:「你儘管講閑話做甚麼呢?請謖如飛觴吧。」謖如數一數,說道:
  「翅楞楞鴛鴦夢醒好開交。」「鴦」字是秋痕,「鴛」字是采秋。
  秋痕數不清楚,怕又輪到自己,便說道:「怎的又說起《桃花扇》的曲文呢?」謖如道:「《桃花扇》曲文不准說麼?」秋痕道:「紫滄纔說的《棲真》,你如今又說《入道》,真是要撮弄我麼?」采秋便笑道:「秋痕妹妹,『鴛』字是輪著我。」
  便瞧著荷生、癡珠,唸道:
  「你生成是一雙跨鳳乘鸞客,《沉醉東風》,令儀今色。」大家同聲喝一聲:「好!」采秋笑道:「既然是好,就該大家賀一杯了。」大家都說道:「該喝。」劍秋道:「怎的偏是他兩個人,便說得有如此好句?」紫滄便接著說道:「可不是呢!又冠冕,又風流,實在是錦心繡口,愧煞我輩。」大家都滿賀了一杯。
  采秋說道:「聽著!鴛鴦飛觴:又顛倒寫鴛鴦二字。」「鴛」字數到癡珠,「鴦」字數是謖如,二人都喝了酒。
  癡珠也不思索,說道:
  「便如鳳去秦樓,《四邊靜》,謂我何求。」小岑道:「好別緻!」荷生道:「也蕭瑟得很,令人黯然。以後再不准說,恁般冷清清的話。」癡珠便說道:「這也是題目使然,我們記的《西廂》曲文,總不過是這幾句,萬分揀不出吉語來,我說個極好的鴛鴦吧:
  他手執紅梨曾結鴛鴦夢。好不好呢?」謖如道:「也該有此一轉了。」荷生笑道:「我另賀你一杯吧,祇是又該我重說了。」采秋說道:「他有此一番好夢,大家公賀他一杯,也是該的。」秋痕便替大家換上熱酒,先喝一杯,請大家乾了。
  荷生喝了兩杯,癡珠自己係「鴦」字,也喝一杯。祇見荷生瞧著劍秋,唸道:
  「好一對兒鸞交鳳友,《耍孩兒》,自今以始歲其有。」大家都說道:「好極!旖旎風光。方纔說的,總當以此為第一。」劍秋道:「尖薄舌頭,有甚麼好呢?」小岑笑道:「善頌善禱,彩波今天若在這裏,便該喝了十杯喜酒,你還說不好麼?」大家也有曉得劍秋的故事,也有不曉得的,卻通笑了。癡珠道:「就這個令論起來,自然是絕好,用那句《詩經》,真是有鼎說解頤之妙,大家滿飲一杯吧。」
  眾人飲過酒,又隨意吃了一回菜。荷生說道:「聽我飛觴:
  雙飛若注鴛鴦牒。」數了一數,「鴛」字是劍秋,「鴦」字是采秋。采秋瞅著荷生一眼。荷生道:「我替你喝一杯。」秋痕道:「令不准替,酒也不准替,采姐姐喝吧。」采秋喝了。
  劍秋拈著酒杯,說道:「我祇道輪不到我了,如今《西廂》曲文的『鳳』字,都被你們說完了,教我說甚麼呢?」沉吟一會,向秋痕道:「你不要多心,實在是《西廂》『鳳』字,我祇記得這一個。」便唸道:
  「我祇道怎生般炮鳳烹龍,《五供養》,來燕來宗。」荷生囋道:「妙妙!三句直如一句。」採秋道:「這個越說越有好的來了,祇可惜《西廂》『鳳』字太少些。」於是大家也賀一杯。
  劍秋便向秋痕笑道:「我教你再講個好的吧:
  我有鴛鴦枕翡翠衾。」「鴛」字是秋痕,「鴦」字是小岑。秋痕道:「我是不會這個的,你何苦教我重說?」采秋道:「你多想一想,總有好的。」
  小岑喝了酒,秋痕將杯擎在手上,卻默默的沉思了好一會工夫,又將酒擱在脣邊。癡珠道:「怕冷了,換一杯吃吧。」秋痕道:「我如今不說冷的。」大家聽說,都笑起來。
  秋痕怔怔的看。癡珠說道:「我是怕你酒冷,不管你的令冷不冷。」秋痕自己也覺好笑起來,便說道:「得了:
  非關弓鞋鳳頭窄,《聲聲慢》,願言思伯。」大家都說道:「這卻好得很!」采秋道:「秋痕妹妹真是聰明,可惜沒人教他,倘有人略一指點,他便沒有不會的事了。」
  劍秋道:「這句《西廂》,是極眼前的,怎麼我先前總記不起?」荷生道:「秋痕有此佳構,大家都要浮一大白。」便教丫鬟取過大杯,眾人痛飲一回。秋痕也陪了三小杯,說道:「小岑沒有輪著,如今輪著小岑收令吧。
  恨不得繞池塘摔碎了鴛鴦彈。」「鴦」字是荷生,荷生喝過酒。
  小岑一手拈酒杯,一手指著秋痕道:「我好端端的輪不著,你偏要說出許多字來,叫我獻醜。如今《西廂》上的『鳳』字,更是沒有了,怎好呢?」秋痕道:「我就不說許多字,也要飛著你,不然,怎樣收令呢?你聽:
  拆鴛鴦離魂慘。不是你麼?」小岑喝了酒,走出席來。大家道:「休跑了。」小岑道:「我跑是跑不了,容我向裏間床上,躺一會想吧。」大家祇得由他。
  此時天已不早,約有八下多鐘了,大家俱出席散步,說些閑話。荷生將箸敲著桌,說道:「小岑,要撤場了,你還不交卷麼?」小岑緩緩的出來,說道:「曳白吧。《西廂》這一句,我找來找去,先沒有了,還說甚麼?」采秋道:「你喝了一大鍾酒,我給你一句吧。」小岑道:「你要騙人,《西廂》那裏還有『鳳』字?」采秋道:「你儘管喝酒,譬如沒有,秋痕妹妹做個保人,我喝兩大杯還你。」小岑道:「我喝,我喝!你說吧。」秋痕將大杯斟滿,小岑喝了。
  采秋道:「我替么鳳妹妹,畫個小照,好麼?」小岑道:「你騙我喝了酒,竟說起這樣話來,好好的唱兩大鍾,我饒你去。」采秋道:「你說我沒有這一句曲文麼?你們通忘了,那《拷艷》第五支,不是有『倒鳳顛鸞』這一句麼?」大家都說道:「眼前的曲文,怎麼這一會沒一個記得呢?」小岑道:「得了,我替你兩個,預先畫出今夜情景吧:
  倒鳳顛鸞百事有,《一窩兒麻》,好言自口。」采秋道:「呸!狗口無象牙,你不怕穢了口。」
  荷生笑而不言。大家都笑說道:「小岑這個令浪得很,好好的說一個飛觴解穢吧。」
  小岑笑著說道:「劍秋、紫滄喝酒。
  誰擾起睡鴛鴦被翻紅浪。」大家都說道:「四句卻是一串的。」采秋笑道:「好意給你一句,你就這樣胡說了。」小岑笑道:「你今夜不這樣,我說我的令,也犯不著你,你恁的心虛?怕是昨天晚上就這樣了。」采秋急起來,要扯小岑罰一碗酒,小岑跑開了,通席一場大笑。
  丫鬟們遞上飯,大家吃些。漱洗已畢,鐘上已是亥末子初。梅、歐、洪三個便先散了。荷生、采秋同車回愉園去,癡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門,重復進來。秋痕牽著癡珠的手道:「天不早了,你的車和跟班,打發他回去好麼?」癡珠道:「我喝碗茶走吧。」秋痕默然。正是:
  好語如珠,柔情似水。
  未免有情,誰能遣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憐並枕 涼風天末緣證斷釵


  話說七月十六後,秋雨連綿,淅瀝之聲,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鬱,又冒了涼,便覺意懶神疲,飯食頓減。
  正在聽雨無聊,忽見青萍拿了一封信來,說是:「歐老爺差人冒雨送來,要回信呢。」荷生接過手來,覺得封面行書字跡,姿致天然,不似劍秋拘謹筆跡,因想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劍秋行書,日來竟長進了!」即拆開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三字,急瞧末行,是「杜夢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覺跳了一跳,便將那詩細看過:
  徒勞慈母勸加餐,一枕淒清夢不安。
  病骨難銷連夜雨,愁魂獨擁五更寒。
  沉沉官閣音塵渺,歷歷更籌藥火殘。
  漸覺朱顏非昔比,曉來鏡影懶重看。看畢,便問青萍道:「來人呢?」青萍道:「這是門上傳進來。」荷生道:「你去叫來人候一候,我即寫回信。」
  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纔研墨劈箋,想要和詩,奈意緒無聊,便提筆寫了數字,疊成小方勝,用上圖章,命青萍親交來人,說:「四下鐘準到。」
  此時已有兩下鐘了,青萍出去,荷生忙將本日現行公事勾當。恰好雨也稍停了,便吩咐套車,一徑向愉園來。
  途間祇覺西風吹面,涼透衣襟,身上雖穿著重棉,尚嫌單薄。進了園門,只見黃葉初添,荷衣已卸。走過水榭,門窗盡掩,悄無人聲。便徑由西廊轉入春鏡樓。
  聽樓上宛宛轉轉的嬌吟,便悄悄步入屋子,只聽采秋吟道:
  「早是雁兒天氣,見露珠兒奪暑……」以後便聽不清楚,遂站在樓門下細聽,又聽見微吟道:
  「門兒重掩,帳兒半垂,人兒不見……」荷生就說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見一個!」紅豆向扶梯邊望下,微笑說道:「來了,上來吧!」
  這裏荷生剛踏上扶梯,早見采秋站在上面。荷生便望著說道:「怎的不見數日,竟病了。」一面說,一面步上扶梯。見采秋穿一件湖色紡綢夾短襖,米色實地紗薄棉半臂,雲鬟半軃,煙黛微顰,正如雪裏梅花,比尋常消瘦了幾分,說道:「我也沒有甚麼大病,不過身上稍有不快。」
  此時荷生已經上樓,便攜著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減了許多!」采秋接著說道:「我覺你也清減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詩好得很,祇是過於傷感。我本來昨天要來看你,奈密折方纔拜發。總是這幾天的雨誤人。」采秋道:「這幾天的雨,實在令人發煩。」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響起來。」
  正說著,祇聽得窗紙籟籟,起了一陣大風,就是傾盆大雨。電光閃處,一聲霹靂。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剛上扶梯,心一驚,手一顫,便弔下去砸得粉碎,不顧命的徑跑上樓來哭了。采秋、紅豆都愕然問道:「怎的?」那丫鬟,嚇得不能說話,半晌,纔說道:「茶碗給雷打了!」說得三人通笑起來。
  紅豆道:「不要胡說,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來吧。」采秋說道:「難道屋裏祇有你一個人麼?他們通跑那裏去了?替我叫兩個來。」小丫鬟答應去了。
  采秋便向紅豆說道:「這樣大雷,你替我到媽屋裏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通走開了,這回老爺來,竟沒人知道,你也替我查點一查點。」紅豆正要移步,采秋道:「等著。」就向荷生說道:「天快黑了,你的車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說道:「也好。」於是紅豆也下樓去。
  采秋坐了這一會,覺得乏了,就向床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問起採秋吃的藥。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給荷生瞧,說道:「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脈理全不講究。」荷生道:「這地方也自不錯。」
  正要往下說,卻來了兩三個小丫鬟。采秋申飭數句,那一個小丫鬟也沖上茶來。這一陣大雨過了,猶是蕭蕭瑟瑟的一陣細雨,雷聲轟轟,祇是不住。丫鬟們已掌上燈來。
  荷生走出簾外,見一天黑雲如墨,便說道:「今晚怕還有大雨哩。」遠遠聽得屐聲轉過西廊。望下一瞧,卻是紅豆披著天青油紬斗篷,裊裊而來。因吟道:
  「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澤如百和香。」
  紅豆望著荷生,含笑問道:「開飯好麼?」荷生道:「我懶吃飯,有粥燉一碗喝吧。」紅豆道:「娘今日喝防風粥,早燉有了。」於是擺上飯,采秋勸荷生,用些佛手春。荷生也祇喝一小杯,啜了幾口防風粥。
  采秋看著荷生兩頰通紅,說道:「你不爽快麼?」就將手向荷生額上一按,覺得燙手的熱,便說道:「我不曉得你有感冒,寄甚麼詩,累你雨地裏趕來,又傷了寒,怎好呢?」荷生道:「我也不覺得怎樣不好,躺躺吧。」
  采秋忙替他脫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實地紗薄棉被蓋上。自己向床裏盤坐,一雙兜羅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實過意不去,說道:「你也是個病人,我反來累你,怎麼好!」采秋道:「不妨。」於是采秋、紅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
  一下多鐘,荷生汗出,人略鬆些,方纔睡下。雖陽臺春小,巫峽雲封,而玉軟香溫,正不知病相如魂銷幾許。
  到了四更,又是一場狂雨直打入紗窗來。一會,尚有那斷斷續續的檐溜。不想,醒來卻是紅日上窗,天早開霽。
  荷生起來洗了臉,漱了口,吃了幾口防風粥,便說道:「我要回去了。」采秋不肯,荷生道:「我在此困好,但有兩樣不便:一來怕營中有事;二來我在此,你不能不扶侍我。我見你帶病辛苦,我又心中不安,豈不是更加病了?」采秋躊躇一會,只不言語。荷生道:「你不用為難,還是走的好。」叫紅豆喚人,赴大營打轎。采秋也不好十分攔阻,祇是拭淚。
  不一會,報說轎子到了,便向采秋道:「你不用急,好好保養。我回去,一半天好了,就來看你。」采秋忍著淚點頭道:「好好服藥。」便又硬咽住。荷生早起身來,采秋同紅豆,扶了荷生下樓,青萍接著上了轎,放下風簾去了。
  采秋坐在樓下,祇是發呆。紅豆勸道:「這裏風大……」正待說下,賈氏已自進來,問道:「韓老爺是甚麼病?昨夜我打聽,你忙了一夜,辛苦了,該不要留他在此。」采秋一聞此言,淚珠便滾個不住,和賈氏委婉訴說一遍,上樓去了。從此更加沉重。
  荷生回營後,也就躺下,一連五日不能起床。
  看官聽著:情種不可多得!此書既有韋、劉做了並命之鴛鴦,復有韓、杜做個同心之鶼鰈,天下無獨必有偶,這話不真麼?
  再說癡珠,這幾天為雨所阻,不能出門。他也悶悶不樂,祇得尋心印閑話。到了第四日下午,南風大作,雨更大了,前後院通是冥冥的。電光開處,閃爍金蛇。忽然一個霹靂,震得屋角都動。轉喜道:「久雨之後有此迅雷,明天定必晴了。」便欣然用過晚飯,向燈下瞧兩卷《全明詩話》,呼喚跟人伺候睡下。
  癡珠連夜通沒好睡,這回料定明日必要開晴,倒帖然安臥,並四更天那般大風雨,也不知道。
  到得次日起來,見槐蔭日影,杲杲搖窗,更自歡喜。忽見穆升進來回道:「李大人陞任江南寶山鎮總兵,顏大老爺接署大營中軍,也下札了。」癡珠遲疑道:「這一調動,李大人就要遠別了。」言下神氣頓覺黯然。
  穆升不敢再說別話,癡珠就吩咐套車。用過早點,衣冠出門。先到卓然公館賀喜,然後向謖如衙門來。恰好李夫人晨妝已竟,便延入後堂,不免敘起分手的煩惱來。夫人道:「我們家眷是不走的。」
  說著,謖如也回來了,一見癡珠,便說道:「我此會吉凶未卜,累累家口,全仗照拂。」癡珠就慰勉一番。擺上早飯,換了衣服,三人同吃。謖如道:「游鶴仙前天寄銀一百兩,我因得此調動信息,便忘了。」癡珠道:「他如此費心,教我怎好生受呢。」謖如道:「這又何妨。」癡珠道:「也罷,此款就存你這裏,再為我支出兩個月束,統託你帶到南邊,轉寄家中。」謖如答應了。
  癡珠怕謖如有事,也不久坐,順路便向秋心院來。此時積雨新霽,綠陰如幄。南窗下擺四架盛開的木蘭花,芬芳撲鼻。
  秋痕方立欄畔,望見癡珠,笑道:「我算你也該來了。」癡珠含笑不語,攜著手同入客廳。見秋痕穿件沒有領子素紡綢短衫,卻也大鑲大滾,祇齊到腰間。穿條桃紅縐褲,三寸金蓮,甚是伶俏。兩鬢茉莉花如雪,愈顯出青溜溜的一簇烏雲。癡珠便默默的領略色香,憑秋痕問長問短,總不答應。秋痕急起來,說道:「你怎的做個啞巴,盡著瞧人,不會說話呢?」癡珠正色道:「華鬘忉利,不落言筌。」秋痕笑道:「原來你參禪了,祇怕你這禪,也是野狐禪,不然便是打誑語。」說得癡珠吃吃笑起來。
  恰好丫鬟送進茶來,癡珠放開手,吟道:「如今撒手鴛鴦,還我自在。」秋痕瞅著癡珠一眼,道:「你說甚麼?我卻是鴛鴦結牢鎖心頭哩。」癡珠笑道:「算了,不說這些。我且問你,這幾天好雨,你不岑寂麼?」秋痕給癡珠這一問,覺得一股悲酸,不知從何處起來,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淚來。
  倒教癡珠十分駭愕,說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語,半晌,起來拉著癡珠,咽著道:「我們裏間坐吧。」到了臥室,秋痕嗚嗚咽咽的說道:「若非這幾天下雨。」祇說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來。癡珠不知所謂,見秋痕前是一枝初開海棠,何等清艷。這會卻像一個帶雨的梨花,嬌柔欲墜。正不曉得他肚裏怎樣委曲,自然而然也是淒淒楚楚。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個時辰。
  秋痕見癡珠為他淒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癡珠的手,重新又哭。癡珠見秋痕拉著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華堂席間,秋痕兩番的灑淚。又想道:「秋痕,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曉得,我也有同你一樣委曲麼?」癡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阮籍之哀、唐衢之慟一時迸集,覺得痛心刺骨,遂將滿腔熱淚,一一對著秋痕灑了出來,竟是一場大哭。
  哭得李家的男女,個個驚疑,都走來窗外探偵。那兩個小丫鬟,祇站著怔怔的看。倒是秋痕,曉得外面知道了,轉抹了眼淚,坐了起來,勸癡珠收住淚,故意大聲道:「你嘔人哭了,你又來陪哭做甚麼呢?」一面說,一面教跛腳舀了一盆臉水,親自擰塊手巾,給癡珠拭了臉。癡珠便躺下,秋痕喚小丫鬟泡上茶來。
  又停了一回,秋痕見癡珠側身躺在床上,半晌沒有動撣。怕是睡著,便悄悄上來,叫了一聲。祇見癡珠撐開眼,歎一口氣道:「要除煩惱,除死方休!」秋痕不覺淚似泉湧,咽著聲道:「不說吧!」就同坐起來。
  祇聽得檐前鐵馬,叮叮當當亂響起來,一陣清清冷冷,又一陣蕭蕭颯颯。飛塵撼木,刮地颺沙,吹得碧紗窗外落葉如潮,斜陽似夢。
  秋痕向外間攬鏡,更細勻脂粉,梳掠鬢鬟。癡珠正襟危坐,朗吟東坡的《水調歌頭》道:
  「我欲乘風歸去,祇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此際轉覺兒女俗情,卻被那幾陣大風,吹得乾乾淨淨,無復絲毫掛礙。便站起來道:「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牽著衣,笑道:「我今天不給你走。」就拉著手,仍向床沿坐下,噙著淚說道:「鬧了半天,我的話通沒告訴你一句。」癡珠沉吟一會道:「你留我,我這會卻有我的心事!」這一說,把秋痕氣極了,將鬢邊一條玉釵拔下,就雙手向桌上打作兩下。癡珠要攔也攔不及。祇見柳眉鎖恨,杏臉含嗔,一言不發,就伏在床裏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
  此時快上燈了,又刮了一陣大風,癡珠祇得扶起秋痕,含笑說道:「我不走吧。」接著說道:「我不是不肯在你這裏住,卻是怕住時容易,別時為難哩。」秋痕噙著淚說道:「住了再說。」於是癡珠笑道:「花開造次,鶯苦丁寧,我也祇得隨緣。」就喚跛腳進來,告訴他們叫車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惱,是甚麼事呢?原來秋痕,自見過癡珠之後,便思託以終身。他的爹媽也想秋痕看重癡珠,能夠來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氣。後來見癡珠灑灑落落的,便沒甚大望頭了。
  十七這一天,錢同秀、馬鳴盛、卜長俊、胡耇、夏旒五人作隊從張家出來,便由李家門口經過。恰值狗頭出來,一見錢、馬,趕忙請安,邀請進來。
  這鳴盛是花案頭家,自然到過秋心院。其餘卜長俊二人,都不過公宴中見面。同秀是五月初五見過秋痕一面,就也無怨無德。祇有狗頭肚裏,那曉得鳴盛是不喜歡秋痕的。卜長俊三人不過是闊篾片,祇有同秀是個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緣扳得進門,那一種巴結,無庸筆墨形容。卜長俊三人也曉得其意,便十分慫恿起來。同秀這個人,本是傻子,那裏曉得察言觀色,卻自答應了。幸而四下多鐘,五人通去了。
  可喜天從人願,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來,一連三日,這些人自不能來了。秋痕算定,天一開晴,癡珠必來,又立定主意,教癡珠住了一夜,此圍就解,以後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癡珠一見面,就問他「這幾天好雨,你不岑寂麼?」在癡珠不過是句口頭話。在秋痕想來,一則像他平日喜歡兜攬,這冤無處訴;二則怪癡珠,全不曉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謬之語。所以百感俱集。以後癡珠又不許他住下,覺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終久無個結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癡珠住下。那一夜,枕邊吐盡衷腸,傾盡肺腑。
  此時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窺窗。癡珠歎口氣道:「你的心緒,我無所不知,祇是我留滯此間,是為著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業經負了娟娘,豈容再誤!而且你媽口氣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異日怎樣歸結呢?」說得秋痕,又嗚嗚咽咽的哭了。癡珠難忍,祇得說道:「你的話,算我都答應了。」因吟道: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又吟道:
  「夜闌聞軟語,月落如金盆」。
  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憤。恰好那五更,風聲怒號,也像為他鳴盡不平一般。正是:
    芳樹多陰,雨簾未卷;行郎有伴,接葉當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艷誰能獨賞?瑤琴楚弄,驚簾鉤鸚鵡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風濤之曲。歌脣銜雨,珍伊手底馨香;濁水清波,墮我懷中明月。嫣熏蘭破,輕輕語碎羅幃;波旋翠寒,獵獵風呼綾扇。江上之青衫未浣,尊前之紅淚又斑。蠟燭銷魂,窗紗鎪影,豈傷心人別饒懷抱?知天下事各有難言!捧皎日之瓊姿,澀雌弦之蠹粉。天何此醉,我見猶憐。護持薄霧之裙,遊戲凌雲之筆。掃除一切,剛逢絕塞秋風;憔悴三生,莫問殘燈影事。
  到了次日,癡珠的定情詩,是四首七絕,云:
  揚州一夢已十年,猶有新聲上管弦。
  最是獲花蕭瑟處,琵琶簾外雨如煙。

  少小飄零恨已多,隨風飛絮奈愁何!
  浮萍還羨沾泥好,淒絕筵前白練歌。

  畫屏銀燭影搖紅,一片春痕似夢中。
  安得護花鈴十萬,禁他枝上五更風?

  敢將顏色說傾城,但解憐儂便有情。
  夜合花開蓮子苦,殷勤還與記分明。
  從此秋痕一心一意,屬在癡珠。不特生客不接一語,就是前度漁郎,也不許問津了。因癡珠說起,采秋帳條絛有八字,就寫了「結歡喜緣,成鸞鳳友」一對,也親自挑繡掛上。其實前生夙孽,此世清償,煩惱無窮,得幾多歡天喜地?頻伽並命,也難比鳳友鸞交!正是:
  愛極都成恨,情深轉是癡。
  旁觀明似鏡,當局幾人知?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送遠行賦誦哀江南 憶舊夢歌成秋子夜


  話說癡珠次日,也曉得荷生病了。自秋心院回來,一路想道:「謖如將走,荷生復病,人生盛會,真不能常!」又觸起秋痕告訴許多的話。到了柳溪,瞧著叢蓼殘荷,黯黯斜陽,荒荒流水,真覺對此茫茫,百端俱集!
  廿三日,起來洗漱後,作個小橫披,是七絕四首。詩云:
  朋舊天涯勝弟兄,依依半載慰羈情。
  不堪攜手河梁上,聽唱陽關煞尾聲。

  金樽檀板擁妖姬,寶馬雕弓賭健兒。
  此後相思渺何處?莫愁湖畔月明時。

  江北江南幾劫灰,蕪城碧血土成堆。
  好將一副英雄淚,灑遍新亭濁酒杯!

  滾滾妖氛黯陣雲,天風鼓角下將軍。
  故人準備如椽筆,揮斥豐碑與紀勛。
又作一對云:
  春風風人,夏雨雨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便坐車來訪謖如,把詩和聯親手遞上。謖如展開一看,大喜,謝了又謝。癡珠就約二十五日,過秋華堂一敘。謖如道:「這又何必呢?」癡珠道:「垂老惡聞戰鼓悲,急觴為緩憂心搗。而且經略委余黻如河東緝捕,我也要餞行。花案上瑤華、掌珠,說是好的,我不曾見面,請他來與秋痕作伴吧。」謖如答應。
  癡珠順路,便約過黻如,又約子善、子秀,就來秋心院。兩人纏綿情話,早是黃昏。
  癡珠要去瞧采秋的病,就到愉園。紅豆領上春鏡樓來,小丫鬟早將東屋簾子掀起。癡珠進去,見簾幕風微,藥爐香燼,床上垂下月色秋羅的帳。采秋坐在帳裏,就如芍藥煙籠,海棠香護。令人想漢武帝,隔障望李夫人光景,說道:「我聽荷生說你病,」正待說下,采秋早接著道:「荷生怎樣呢?」癡珠道:「我是前日見過他,嗽得利害。昨日隔一天,想今日該減些。」采秋歎一口氣道:「你教他好好保養吧。你和他說,我沒有甚麼病。」癡珠答應。
  坐了一會,吃過茶,說些近事,就走了。回寓已有五下多鐘。
  過了一日,秋華堂也照前一樣鋪設,秋痕七下鐘就來。早飯後,謖如先到,隨後大家也陸續到齊。謖如領著眾人,往芙蓉洲汾神廟散步,從西院回來秋華堂,見席已擺好。癡珠送酒,大家通辭了。黻如首座,謖如第二位,子善、子秀第三、第四。以後位次,不用說是癡珠一人上首,下首秋痕、掌珠、瑤華三人團坐。
  酒行數巡,掌珠唱了一支小調,瑤華唱了一支二簧。秋痕向癡珠說道:「我今天嗓子不好,你給我告個假吧。」黻如笑道:「你不唱,我說個令,你卻要依。」秋痕道:「我便遵令吧。」黻如笑道:「還有一說,別人不管,你是不准替代。」
  秋痕遲疑一會,也自答應。黻如便喝一杯令酒,道:「我這令是一個字,如因緣『因』字,困卦『困』字,將裏頭一個字挖出來,卻得有本字領起,疊句《四書》兩句。說得好,大家公賀一杯,說得牽強及說不出者,罰三杯。大家依麼?」大家通依了。黻如道:「我如今說一個『國』字吧,《四書》疊句是:『或勞心,或勞力』。」大家都讚道:「好!」公賀一杯。
  下首是子善,想了一會,說道:「我這字不好,是個『囚』字,《四書》疊句:『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故如道:「字面不好,說得《四書》卻極渾成,大家通喝杯酒吧。」下首是掌珠,情願罰酒。再下首便是秋痕,秋痕卻不思索,說道:「我說一個『囿』字,《四書》疊句:『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大家都拍手說道:「自然之至,我們該賀一杯。」
  秋痕瞧著癡珠笑,癡珠急把臉側開了,向瑤華說道:「琴仙,輪到你了,你想一個字,我替你說《四書》。」瑤華想一想,說個「圇」字。癡珠道:「這個字,教我那裏去找兩句《四書》呢?你再說一字吧。」瑤華又想一想,說個「圄」字。癡珠道:「得了:『始吾於人也,今吾於人也』。」黻如道:「錯了,這兩句是疊文,不是疊句。而且『吾』字在第二字,該罰三杯。」癡珠道:「我說得太急,忘了。但我是替人的,罰一杯吧。」黻如也依了。
  癡珠喝了酒,復向瑤華道:「你再說一字。」秋痕道:「已經罰了,還要重說作甚麼呢?」瑤華笑道:「給我再說一個吧。」掌珠道:「你有人替說《四書》,又有人替喝罰酒,就說一百個也何妨呢?」瑤華道:「我祇說這一個,看他有《四書》出來沒有。」大家問道:「甚麼字?」瑤華道:「淵字。」癡珠鼓掌道:「水哉,水哉!」大家也嘩然笑道:「妙得很!大家又該賀了。」於是子秀說個「田」字,《四書》是:「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謖如說個「曰」字,《四書》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大家也都說:「好!各賀一杯。」
  癡珠道:「我說一字收令吧。」便說了個「固」字,《四書》是:古之人,古之人」大家齊聲道:「好!」黻如道:「我喝一大杯。」癡珠道:「我也陪一大杯。」
  此時內外上下都上了燈,癡珠向謖如道:「回首七夕,不及一月,再想不到今日開此高筵!」便吟道:「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謖如道:「我自己也想不到。」說著,兩人神色都覺修然。
  秋痕怕癡珠喝了酒,傷心起來,便說道:「我有個令,大家行吧。」黻如道:「甚麼令?大家商量。」秋痕笑道:「我這令,是有賀酒,沒有罰酒,做個破題。」癡珠笑道:「酒令要做破題,也是奇談。」黻如道:「《桃花扇》上酒令,不是有個『冰綃汗巾』的破承題麼?且看秋痕出甚麼題。」秋痕道:「我這題也是《四書》上有的。」謖如道:「又牙的令是《四書》,你的令又是《四書》,不是單作難我麼?」秋痕向謖如道:「我出題,隨著人做不做,你再想一個令吧。」
  謖如想一想道:「我還飛觴吧,是『江南』二字,數到者,兩人接令。」癡珠道:「好!秋痕,你出題吧。」秋痕道:「我的題,是《四書》開章第一個的圜。」黻如道:「好題!」秋痕道:「謖如,你飛觴吧。」謖如喝一杯酒,說道:「子善、黻如喝酒。乘勝克捷,江南悉平。」癡珠拍案道:「好極!顧我老非題柱客,知君纔是濟川功。」就將大杯,教秋痕斟滿一杯,向謖如道:「我賀你一杯。」於是子善、黻如也喝了酒。
  黻如笑道:「行文、喝酒、飛觴,今日真是五官並用。」秋痕催著飛觴,黻如道:「我先交卷了,再飛觴吧。我破題得了。」便唸道: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刓方以為圓。」癡珠笑道:「超妙得很!大家各賀一大杯吧。」於是大家各喝了酒。
  子善道:「聽著『江南』飛觴。青山一發是江南。琴仙、秋痕喝酒。」黻如便指著秋痕,笑道:「我要再給秋痕喝一杯。家在江南黃葉村。」癡珠吟道:「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當下瑤華、掌珠各喝了一杯酒。秋痕便喝了兩杯。
  癡珠道:「我也交卷吧。大圜在上,予欲無言。」黻如道:「運用成語,如自己出,我也還敬一大杯酒。」大家也各人賀一杯。
  秋痕催著瑤華飛觴。瑤華卻瞧著癡珠,說道:「聽我飛觴:青衫淚滿江南客。出如、癡珠喝酒。」癡珠笑道:「琴仙可人也。」謖如道:「我也湊了兩句請教吧。意在寰中,不言而喻。」癡珠喝一聲「好」,說道:「謖如竟有如此巧思,我便要喝三大杯哩。」秋痕瞅了癡珠一眼,說道:「你真要拚命喝嗎?」子秀道:「秋痕,你該兩句飛觴,不要管別人的事,快請說吧。」
  秋痕道:「我的頭一句是:霜剪江南綠,該子秀、謖如喝酒;第二句是:寄根江南,也該子秀、謖如喝。」謖如道:「秋痕,你怎的算計我兩個哩?」秋痕笑道:「多敬你兩鍾酒,不好麼?」便催掌珠。
  掌珠笑道:「我沒有詩句,怎好呢?」秋痕道:「你有現成句子都好。」掌珠又笑道:「我祇有這四個字,說出來,卻自己要先喝酒了。」便一手舉杯,向癡珠說道:「江南才子。」說畢,將酒自己先喝乾,向秋痕道:「你也喝吧,這是冤你一杯酒。如今該黻如、癡珠飛觴了。」
  黻如說道:「解作江南斷腸句。謖如、子秀喝酒。」癡珠向謖如道:「官愛江南好。子秀、琴仙喝酒。」子秀道:「我共該四句飛觴了,一起說吧。第一句,是黻如、癡珠喝酒。論德則惠存江南;第二句,秋痕、寶憐喝酒。正是江南好風景;第三句,我同琴仙喝一鍾。江南無所有;第四句,秋痕、寶憐再喝。黃葉江南一棹歸。」秋痕笑道:「子秀你好!三句要我喝二杯酒!」
  謖如道:「我說兩句。第一句給癡珠、黻如喝。珥江南之明不璫;第二句,我陪癡珠喝吧。江南江北青山多。」癡珠道:「大家通說了,我雙收吧。破題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飛觴是:魂兮歸來哀江南。」說吧,噙著眼淚,將筷子亂擊桌板,誦那瘐信《哀江南賦》,聲聲哽咽起來。
  慌得秋痕跑到上首,說道:「你醉了,到炕上躺躺吧。」癡珠剛唸得「信生世等於龍門,辭親同於河洛,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之顧託」四句,就給秋痕奪去筷子,便說道:「我沒有醉,你不要怕。」黻如瞧著錶,說道:「十一下鐘了,我們也該散了。」謖如便催著端飯,秋痕早擰塊熱手巾,遞給癡珠。
  癡珠轉笑向黻如道:「醉卻不醉,祇心上不曉得,無緣無故會傷感起來!」黻如道:「客邊心緒,凡百難言,放開些吧。」癡珠又覺痛心難忍,謖如也自淒惶,吟道:「亂後今相見,秋深獨運行。」大家黯然。
  轉是癡珠破涕笑道:「分手雖屬難堪,壯心要還具在。」便吟道:「要聞除䝟貐,休作畫麒麟。」大家都道:「好極!癡珠豪爽人,該有此轉語。」於是吃些稀飯。洗漱一完,黻如三人和掌珠、瑤華就都散了。祇謖如、秋痕十分難受,奈夜已深,不能不分手而去。
  看官!你道癡珠這一晚,好過不好過呢?
  且說荷生、采秋,病或不愈,愈後復病。直至八月初,甫皆脫體。
  這日癡珠無事,帶了秋痕同來。適值刮風,秋痕見癡珠身上,祇穿兩件夾衣服。便叫人回去,取件茶色湖縐薄棉襖,替他換上。方卸去長夾襖,癡珠摳著小衫,將手向背上搔癢,便把那個九龍佩露出來。荷生瞧見,也不言語,轉說道:「風大,你快穿上吧。」
  癡珠換過衣服,喝過茶。見采秋、秋痕同坐床沿,聽荷生說那江南軍務。講得令人喪氣,便吟道:「嘩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
  一人走來外間,見長案上書堆中,有一本《鴛鴦鏡》填詞,就取來隨手一翻,是《金絡索》,填的詞是:
  情無半點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兒,拉扯無安頓。蠶絲理愈紛,沒來由,越是聰明越是昏。那壁廂,梨花泣盡欄前粉;這壁廂,蝴蝶飛來夢裏魂。堪嗟憫,憐才慕色太紛紛。活牽連一種癡人,死纏綿一種癡魂。穿不透風流陣!又往下看,填的前腔是:
  藍田玉氣溫,流水年華迅。鶯燕樓臺,容易東風盡。三生石上,因小溫存,領略人間一刻春。恁道是黃金硬鑄同心印,怎曉得青草翻添不了根。難蠲忿,怕香銷燈灺悵黃昏。夢鴛鴦一片秋雲,葬鴛鴦一片秋墳。誰替恁歌長恨!
  忽然想道:「怕就是這一段故事。」便將序文檢看,卻是將《池北偶談》「李閑謝玉清」一則衍出來,就不看了。
  裏間荷生說到「南北兩營漬散,大帥跑上番舶」,大家俱笑吟吟坐聽,都忘卻癡珠。祇秋痕看見癡珠出去外間,半日靜悄悄的。
  便起來將簾子一掀,祇見癡珠手上拿一本書。那兩隻眼睛,直注在書皮上呆呆的瞧。秋痕不知其故,向前說道:「怎的?」癡珠也不答應。荷生也跟出來,見癡珠坐著發呆,秋痕站著發急,倒好笑得很,忍著笑道:「瞧甚麼,這樣出神?」也向前來看,癡珠將書撂在案上,說道:「汝們都不懂得。」秋痕便扯過癡珠的手道:「不要講夢話了。」癡珠又不答應。荷生也覺駭然,便叫道:「癡珠!你瘋麼?」此時紅豆、小丫鬟都站在一旁。
  采秋聽荷生叫得大聲,也出來瞧。祇見癡珠笑道:「我那裏是瘋,我記那碑文。」荷生三人見他好端端說話,便也好笑,都問道:「是甚麼碑文?」癡珠道:「我四月間,草涼驛作了一夢,見個雙鴛詞碑記,當時默了出來,祇忘一半。至夢中光景,合著眼便見那個人,那個地方。自潼關以後,病了兩場,把夢通忘了。這會碑文也祇記得『則有家傳漢相,派衍蘇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底了,記他作甚?」秋痕道:「這有甚麼要緊事,也值得這樣用心去想!人家說我傻,我卻不傻。你喚作癡珠,不真個癡麼?」
  采秋道:「這夢也奇,確確鑿鑿有篇碑記。」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話!不過是他,有這一篇遊戲筆墨,編這謊話騙人!」癡珠道:「我要編個謊,甚麼編不得,卻編個不完不全的夢?你不信,我明天檢那碑記給你瞧,還是草涼驛飯店五更天寫的。」采秋道:「這碑記就說的是姓韋,卻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記說這姓韋,是怎樣呢?」癡珠道:「這姓韋的也同我們一樣吧,就中敘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說著,丫鬟們端上飯,四人小飲,到了二更方散。
  這一晚,癡珠心上總把《金絡索》兩支填詞反復吟詠。不想秋痕,另有無數的話,要向癡珠講。卻燈下躊躇,枕邊吐茹,總不好自己直說出來。忽然問著癡珠道:「妓女不受人污辱,算得是節?不算是節?」癡珠道:「怎麼不算得是節?元末毛惜惜,明末葛嫩、楚雲、瓊枝,那個敢說他不是節!」秋痕道:「你曉得我這個人怎樣結果?」癡珠道:「我自己結果,也不知道,那裏曉得你。你今日不聽荷生說,那江南光景?給我看來,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結果,何況我與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說。
  癡珠枕上聽著階畔窗前蟲吟卿卿,反來覆去,一息難安,吟道:「人生半哀樂,天地有順逆。」秋痕在枕邊,便將「哀」、「樂」、「順」、「逆」,字字要癡珠講出,癡珠含笑不語。一會,做成《秋子夜》三章云:
  寒蛩啼不住,鐵馬風力緊。
  明月人羅幃,夢破鴛鴦冷。

  捐棄素羅衣,製就合歡帳。
  一串夜來香,為歡置枕上。

  依似秋芙蓉,歡似秋來燕。
  燕去隔年歸,零落芙蓉面。秋痕聽了,歎口氣道:「芙蓉間斷,你卻不管!」癡珠笑道:「你叫我怎樣管呢?」秋痕道:「你聽四更了,睡吧。」正是:
  天涯芳草,目極傷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頭聯步邀月同歸


  話說逆倭,騷擾各道。雖大河南北官軍,疊次報捷,而釜底游魂與江東員逆力為蛩,攻陷廣州。擄了疆臣,由海直竄津沽。謖如起先,以南邊軍功薦陞參將,後來帶兵赴援并州,又晉一級,就留大營。元夕一戰,應陞總兵,此番朝議以謖如係將門子孫,生長海堧,素悉賊情,故有寶山鎮之命。
  臨行,向癡珠諄問方略,癡珠贈以「愛民」、「禮士」、「務實」、「攻虛」、「練兵」、「惜餉』、「禁海」、「爭江」八策,約有萬言。大意是說:南北諸軍,連營數百座,都靠不住。必須自己攜帶親兵,練作選鋒,纔可陷陣。其平定大局,則以內治為先,內治則以掃除中外積弊為先。積弊掃除,然後上下能合為一心,彼此能聯為一氣。庶幾旌旗變色,可復武漢以踞賊上流,可定九江以剪賊羽翼,可清淮海以斷賊腰隘。三者得手,直攻賊巢,金陵唾手可復。
  後來韓荷生平倭、平江東,謖如平淮北、平滇黔、平秦隴,以此戰功第一,並為名將。
  如今且說謖如臨行這日。夫人不曾出城,癡珠卻是前一夕先赴涂溝。涂溝紳士見說秋華堂韋師爺來了,他是個武營領袖,便招就近團甲,迎入行館,擺起盛筵,轉累癡珠,無緣無故的酬應起來。
  酒半,談著那年賊陷平陽,若何防堵;那年回部做反,若何戒嚴。便取出所儲火器槍棒,召團丁中勇猛肥長,排立階下,指說這個善射,這個善拳,這個能飛韓刺入於陣,這個能躍丈牆獲賊於野,口若不盡其技,而階下眉目手足各躍躍欲動。癡珠不免謬讚一番,真是苦惱。
  次日又累贅了半日,謖如方到。俟得謖如見過各官各紳,已是入夜,纔得暢談。黎明,癡珠怕與大家酬酢,便是灑淚分手,蒼茫歸路。
  想著羈旅長年,蕭條獨客。桑榆未晚,蒲柳先零。不齒之精神,瞀亂頗同宋玉;無聊之言語,蹇吃更甚揚雄。桂欲消亡,桐真半死。值此離別之時,一鞭殘照、幾陣歸鴉,更覺面熱心寒,魂銷骨化。坐在車上恍恍惚惚,到了一處,卻擠了車,方知已是進城。剛騰開了,劈面又有一車,垂著簾子,轔轔而來。
  祇見車裏的人,陡然把簾子一掀,露出一個花容來,喜動顏開,笑了一笑道:「久不見了!」癡珠瞥目,略一遲疑,憶是曼雲,便也輾然道:「你去那裏呢?」曼雲尚未回言,兩下早已風馳電掣的離遠了。癡珠這會,纔把已前的心事,略行按下。想起荷生、秋痕數日不見,便吩咐李三:「到菜市街去!」
  剛到愉園巷口,恰好荷生的車停在一邊,就也下車,步行進去。見過荷生、采秋,知兩人病已漸愈,因說些謖如交情及自己傷感的話。
  荷生、采秋都安慰一番。此時丫鬟已掌上燈,荷生道:「你的車叫他回去,在此吃過飯,我送你秋心院去吧。」癡珠正待答應,忽報:「歐老爺來了!」荷生大喜。四人相見,各述了這幾天情事。
  荷生就向劍秋道:「你這幾天訪彩波幾次哩?」劍秋道:「我方纔去看他,他給余觀察傳去陪酒了。我因此步行來找你。」癡珠道:「我剛進城逢見彩波,原來黻如今天請客。」當下四人對著樓頭新月,淺斟低酌。
  大家俱說起謖如。荷生因談著江南,須若何用兵,若何籌餉,所見與癡珠都合。癡珠也自歡喜,說道:「此十餘年用兵,一誤於士不用命,再誤於此疆彼界,三誤於頓兵堅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將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後進方循資格。天道十年一小變,你看這一二年後,必有個人出來振刷一番,支撐半壁,所謂數過時可。」正欲說下,劍秋突然說道:「安知非僕?」荷生、采秋不覺大笑起來。
  癡珠正色道:「座中總有其人,卻看福命如何哩!」采秋就也正色道:「這是閱歷有得之言。」劍秋道:「蕤賓之鐵躍於海內,黃鐘之鐸動於地中,有則髡必識之。」荷生道:「這也難言!」癡珠便接道:「天之生才,何代無有?何地無有?祇士大夫生逢其時,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的,便為郭、李,為韓、范;不恰好的,便橡栗拾於白頭,桄榔倚於儋耳,這又有甚麼憑據呢!」
  說得劍秋俯首無詞了。荷生道:「古今無不平之賊,在先求平賊之人。蕭何薦韓信,便拜大將,一軍皆驚。光武幘坐迎見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你要拘牽資格,修飾邊幅,這還得非常的才麼?」癡珠柑掌笑道:「使君故自不凡!」於是暢飲起來。
  直至十下鐘,曼雲回家,打發保兒來探劍秋。荷生、癡珠十分高興,要跟著劍秋同去曼雲家來。此時曼雲已卸了妝,趕著接人。因講起黻如這席是為癡珠、秋痕而設。緣癡珠涂溝去了,秋痕不來,今日祇有子秀、子善、掌珠、瑤華和曼雲五人,於是說些閑話。
  曼雲無意中,卻又敘起秋痕出身。原來秋痕,係豫省滑縣櫻桃村人,三歲喪父,家中一貧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著祖母侯氏長成。後值荒年,侯氏餓死,堂叔阿虎領著逃荒,到了直隸界上,鬻在章家為婢。章家用一媼,即秋痕現在的媽牛氏。
  彼時秋痕年纔九歲,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歡心,坐此日受鞭樸。牛氏本非好女人,孀居後素有外交。恰好有個李裁縫,就在章家斜對門開一小舖。牛氏也為他主人待他無恩,便乘機和李裁縫商量,引誘秋痕逃走。
  李裁縫原是娼家走狗出身,也會唱些昆腔。奈年老了,將平日私積娶妻馬氏,是個門戶中人,生下一子,就是小伙狗頭,纔有數歲,馬氏就死。狗頭自少凶悍,無惡不作,卻怕牛氏。如今拐下秋痕,認作女兒,和牛氏做了夫婦,跑至并州,想要充個裁縫度日。奈耳聾眼花,想做生理,又沒本錢,便逼秋痕學些昆曲,把狗頭做個班長。
  看官!你想秋痕情願不情願?大凡一個人,總是一死為難。當秋痕受餓時,能夠同侯氏一死,豈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拚個打死,就也乾淨。無奈幼年受人誆騙,這也是他命中該落此劫,又前世與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許多冤債。故此餓不能死,打不能死,該一一償了清楚,然後與癡珠證果情場,所以百折千回,不能解脫。
  秋痕先和曼雲極說得來,背地把這出身來歷哀訴曼雲。曼雲這會通告訴癡珠、荷生。癡珠聽著,與秋痕所說大同小異,就也罷了。其實秋痕就裏,還有一件大苦惱,旁人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癡珠從何曉得?祇見狗頭便不喜歡,說他會做強盜。
  當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園。癡珠便來秋心院,闔家通睡,半晌叫開大門。狗頭披著衣服出來,說道:「老爺怎的幾天不來呢?」癡珠道:「我跑了涂溝一遭,來往三日。」
  就在南廡欄杆邊等了一會,覺得風吹梧葉,籟籟有聲。久之,□兒狺狺,跛腳開了月亮門。裏頭窗昏竹響,簾動燕醒。祇見秋痕早拿個蠟臺,站在東屋門邊,笑盈盈的道:「差不多三下鐘了,從那裏來的?」癡珠也含笑搶上數步,攜著秋痕的手,一面進去,一面告訴他,這幾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給我信兒!」癡珠說話時候,秋痕已將西洋燉,交跛腳去燉開水。這會開了,秋痕便釅釅的,泡上一碗蓮心茶來。又替癡珠卸了長衣服,見身上還穿著茶色湖縐薄綿襖,說道:「不涼麼?出城也該換一件厚些的。」癡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捨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掛起帳來。
  癡珠瞧著錦被撒在一邊,便拍著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著臉道:「你怎說?難道我心上,也有個施利仁麼?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言下已弔些淚來,忙得癡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淚也吟道:
  「何當巧吹君懷度,襟灰為土填清露!」
  癡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該知道纔好呢。」秋痕道:「我可也不是這般說!」癡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這一夜綢繆,就說不盡了。但見:
  腰知學舞,眉正鬥強。沉沉之帳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鬢雲不動,色益妖韶。銅鏡欲昏,窗紗上白。檀槽一抹,記尋春色於廣陵;睡臉乍新,知污粉痕於定子。亭亭玉樹,未憐亡國之人;耿耿秋河,直墮雙星之影。
  這且按下。
  再說花選十妓,自秋痕外還有九人。銷恨花潘碧桃,後來自有表見。其餘佔鳳池薛寶書,這個池卻為士規佔去。玲瓏雪冷掌珠,這個珠卻為夏旒抓住。婪尾春王福奴,春歸於苟子慎。紫風流楚玉壽,風流在卜長俊、胡耇兩人,後來亦自有結果。錦繃兒傅秋香,葳蕤自守,幾回將為馬鳴盛、錢同秀攥取,幸他媽高抬身價,同秀、鳴盛就也不敢下手。曼雲和丹翬,都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見荷生、癡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激。又見荷生、采秋,癡珠、秋痕如許情分,便也有個擇本而棲的意思。丹翬、小岑本係舊交,曼雲就與劍秋訂了新好,全把當妓女的習氣一起掃除。以此劍秋直將張家作個外室,這也罷了。那燕支頰薛瑤華,齒稚情豪,兩足又是個膚圓六寸,近與洪紫滄款洽,得了他拳訣劍術真傳,就愛束髮作辮,著一雙小蠻靴,竟像紅線後身、隱娘高弟。《花月痕》中有此一人,頓覺韓掾之香、韋郎之抉,猶不免癡兒女常態。
  光陰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此時荷生、采秋病皆全愈。李夫人亦已移徙縣前街新屋。縣前街咫尺柳溪。原來謖如三世單傳,祇有族弟,謖如又帶去了。夫人跟前兩男一女。長男七歲,乳名阿寶;次喚阿珍,女喚靚兒,都在五歲以下。夫人又身懷六甲,以此必須居近秋華堂,以便癡珠照管。
  一日傍晚,小岑、劍秋向愉園訪荷生不遇,說是纔回營去。兩人乘著明月初上,步到大營。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喚青萍烹上幾碗好茶,三個人就在平臺,散坐賞月。小岑、劍秋議於十五日,公請癡珠過節,荷生道:「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佳節,這東道讓我兩人做吧。祇是癡珠十來天通沒見著,今晚月色如晝,柳溪風景必佳,我們三個,何不就訪癡珠?」劍秋道:「我怕是秋心院去了。」荷生道:「且走一遭。」
  於是三人步出夾道,從大街西轉,便望見汾堤上彤雲閣上層。荷生因說道:「我十五的局,就在彤雲閣吧。你們替我約著紫滄,說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邊帶一個人,做個團圞會,你兩位說好不好?」小岑道:「好得很。」劍秋道:「如今真個有酒必雙杯,無花不並蒂了。」
  三人踏著柳蔭月色,灣灣曲曲。也有說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華堂。見大門雙閉,槐影篩風,桂香濕露。劍秋道:「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荷生道:「我們步月從汾神廟進去,瞧一瞧吧。」
  剛進殿門,遠遠見一毘盧拿個蠅拂,在殿下仰頭高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劍秋就接著道:
  「未到中秋先賞月。」
  倒把那毘盧嚇了一跳,寂然無聲,搶前數步。見是小岑、劍秋帶一個雍容華貴的少年,便合十相見,說道:「三位老爺很有清趣,遠遠的跑來賞月,老衲瀹茗相陪吧。」就延入方丈。
  荷生道:「韋癡珠不在家麼?」心印道:「老衲纔到西院,談了一會。」荷生道:「他在家,瞧他去吧。」心印笑道:「這位就是大營韓師爺嗎?真個天上星辰,人間鸞鳳!」荷生道:「豈敢!我也久仰上人是個詩僧。」心印道:「少年結習,到老未能忓除,改日求教吧。」
  小岑道:「他的詩稿很有可觀。」劍秋道:「他足跡半天下,名公巨卿見了無數,詩稿卻祇存癡珠一首序,你就可想他不是周方和尚。」荷生道:「我在都中,讀過上人《西湖吟》一集。閩人嚴滄浪以禪明詩,上人的詩是以詩明禪。詩教清品,亦佛教上乘,賈閬仙怕不能專美於前了。」心印道:「韓老爺謬賞不當。」
  四人緩緩行入西院,癡珠已自迎出。便入裏間坐了,說些時事。荷生吟杜詩道:「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攣。」劍秋也吟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接著吟道:「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小岑也吟道:「義士皆痛憤,紀綱亂相逾。一國實三公,萬人欲為魚。唱和作威福,孰肯辨無辜?眼前列扭械,背後吹笙竽。談笑行殺戮,濺血滿長衢。到今用鉞地,風雨聞號呼。鬼妾與鬼馬,色悲克爾娛。國家法令在,此又足驚吁!」
  癡珠接著笑道:「你們這般高興,我卻有幾首《雜感》,給你們瞧,祇不要罵我饒舌。」一面說,一面向臥室取出一紙長箋。大家同看,荷生吟道:
  「呂母起兵緣怨宰,誰令貳側反朱鳶?
  芐於一曲中興略,願上琴堂與改弦。」
  荷生道:「指事懷忠,抵得一篇《春陵行》,卻含蓄不盡。」便高吟起來。第二首是:
  「東南曩日事倉皇,無個男兒死戰場。
  博得玉釵妝半面,多情還算有徐娘。」小岑道:「痛絕!」荷生復吟道:
  「絕世聰明豈復癡,美人故態總遲遲。
  可憐巢覆無完卵;肯死東昏祇玉兒!」劍秋道:「此兩首不堪令若輩見之。」荷生道:「若輩那裏還有恥心?」復吟道:
  「追原禍始阿芙蓉。膏盡金錢血盡鋒。
  人力已空兵力怯,海鱗起滅變成龍。」心印道:「追原禍始……」便也高吟起來。第五首是:
  「弄權宰相不知名,前後枯棋斗一枰。
  兒戲幾能留半著,局翻結贊可憐生!」荷生道:「實在誤事!」復吟道:
  「人臘淒然渡海歸,節旄嚙盡想依稀。
  化灰□趁南風便,此意還慚晉太妃。」心印道:「說得委婉。」復吟道:
  「柳絮才高林下風,青綾障設蟻圍空。
  蛾眉苦不生謠諑,反舌無聲指顧中。

  舊坊業已壞從前,遙億元臣奉使年。
  一字虛名爭不得,橫流愈遏愈滔天。」
  劍秋道:「俯仰低回,風流自賞。」荷生、心印復吟道:
  「瑤光奪婿洗澆風,轉眼祆祠遍域中。
  釣闥公然開廣廈,神洲湧起火蓮紅。」小岑笑道:「關上封刀,金丹隕命,自古有這笑柄。」荷生、心印復吟道:
  「仙滿蓬山總步虛,風流接踵玉臺徐。
  銷磨一代英雄盡,官樣文章殿體書!」劍秋笑道:「罵起我輩來了。」小岑道:「原也該罵。」荷生、心印也是一笑,復吟道:
  「高捲珠簾坐捋鬚,榻前過膝腹垂垂;
  有何博得三郎愛,偏把金錢洗祿兒?」劍秋道:「媚人不必狐狸,真令人恨殺!」荷生、心印復吟道:
  「絺希帷環佩拜繆然,過市招搖劇可憐。
  果有徽音光翟茀,自然如帝又如天」小岑道:「不成誅執法,焉得變危機?我倘能得御史,第一折便不饒此輩。」荷生道:「程不識不值一錢。」復吟道:
  「暖玉撥弦彈火鳳,流珠交肩拂天鵝。
  誰於燠館涼臺地,為唱人間勞者歌?」心印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卻說得冷冷的,意在言外。」復吟道:
  「過江名士多於鯽,卻有王敦是可兒。
  此客必然能作賊,石家粗婢相非皮。」
  荷生道:「嬉笑怒罵,盡成文章。」再看長箋,祇二首了,是:
  山雞舞鏡清光激,孔雀屏開炫服招。
  可惜樊南未知意,紫蠵輕贈董嬌嬈。心印歎道:「實在誤了癡珠幾許事業!」小岑笑道:「如今秋痕不是董嬌嬈了?」癡珠一笑。荷生、心印復吟道:
  「待嫁鍾離百不售,年年春夢幻西樓。
  夢中忽作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荷生吟完,歎一口氣,說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心印道:「這十六首借美人以紀時事,又為詩家別開門徑。」小岑道:「楚雨含情俱有託。癡珠的詩,逼真義山學杜。」劍秋笑道:「我祇當做帷房暱蝶之詞、才人浪子之詩看吧。」
  四人狂吟高論,槐蔭中月早西斜,心印先去了。大家便攜著癡珠,沿著汾堤走來。一路水月澄清,天高氣爽,流連緩步,竟爾不記夜深。
  正到大街,忽聞雞唱,都覺愕然。荷生轉笑道:「好了!我如今怕要在街上,步一夜的月。你道這個時候,裏頭還留著門等我麼?」劍秋道:「我訪曼雲,也怕叫不開門,倒是愉園借一宿吧。」小岑道:「我和癡珠秋心院去吧。」正是:
  王衍尚清談,自然誤天下。
  折屐謝東山,矯情亦大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觴開彤雲閣 銷良夜笛弄芙蓉洲


  話說十五日黎明。彤雲閣中早有青萍領著多人,搬了無數鋪墊器皿,以及燈幔和那小圓桌、小坐墩,鋪設得十分停當。
  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來了,又親自點綴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麗得許多。采秋又吩咐跟班,傳諭看守芙蓉洲的人,備下兩支畫船。分派甫畢,小岑、劍秋、紫滄陸續到了。一會,瑤華也來。
  此時已有午初,癡珠、秋痕卻不見動靜,叫人向對面秋華堂探問,說「韋老爺天亮就便衣坐車,帶著禿頭走了。」一會,丹翬、曼雲先後都到。
  差不多午正,荷生著急,又叫人打聽。一會,穆升親自過來回道:「爺早起吩咐套車時,小的也曾回過:『老爺今日請酒,爺怎的出門?』爺笑著說道:『我難道一去不回來麼?』」荷生詫異,大家都說道:「叫人菜市街走一遭罷。」荷生打發穆升和李安去。又等了好一會,荷生吩咐開飯,八個人即在彤雲閣下層吃著。
  忽見董慎笑嬉嬉的跑上來,回道:「韋老爺、劉姑娘通來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見。」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祇見禿頭汗淋淋的跟著秋痕進門。秋痕一身淡妝,上穿淺月紡綢夾襖,下繫白綾百摺宮裙。直似一樹梨花,遠遠扶掖而至。癡珠隨後進來,望著大家都站在正面湘簾邊,便含笑說道:「我肚餓極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裏?」
  當下秋痕已上臺階,扶曼雲的手,說道:「他今日同我出城,來回趕有四十里路。」大家問:「是何事?」癡珠、秋痕總不肯說。見杯盤羅列,祇道上席了,便道:「我須吃些點心,再喝酒。」采秋道:「賞仲秋本晚夕的事,給我看,還是端上飯,四下鐘後到閣上慢慢喝酒。」秋痕說道:「採姊姊說得是。那一天謖如的局,兩頓接連,叫人怪膩膩的不爽快。」荷生見說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飯。大家用些,各自散開,坐的坐,躺的躺,閑步的閑步。
  是日,晴光和藹,風不颺塵。癡珠瞧著一群粉黛,個個打扮得嬌嬈姽嫿。就中采秋珠絡垂肩,雲裳拖地,更覺得婉嫻端重,華貴無雙。帶一個小丫鬟,名喚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紅豆之下。便癡癡的躺在左邊小炕上呆想。
  秋痕卻攜著瑤華,站在院子裏。望著閣上,見正面檐前掛十二盞寶蓋珠絡的琉璃燈,兩廊及閣下正面掛的是斗方玻璃燈,通是素的。便說道:「今晚卻不要有燈纔好呢。」瑤華道:「點這樣素淨的燈,就也不礙月色。」丹翬、曼雲、劍秋、紫滄卻從西廊小門,渡過芙蓉洲畔閑逛,見洲內蓮葉半凋,尚有幾朵紅蓮,亭亭獨艷,其餘草花滿地,五色紛披。
  此時癡珠躺在炕上。采秋到閣後小屋更衣,從紗窗中瞧見後面小池,喂有數十個大金魚。唼喋浮萍,升沉游泳。便招荷生、小岑由東廊繞到池邊,坐在石欄上,悄悄的瞧。
  忽聽得癡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采秋便笑道:「癡珠又牢騷起來!」癡珠不答,秋痕便掀簾子和瑤華進得屋裏。癡珠高誦趙邠卿《遺令》道:「大丈夫生世,遁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勛,天不我與,有志無時,命也奈何!」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態復作?」采秋輕聲道:「他今日出城,到底去甚麼地方?」
  正往下說,忽然丹翬、曼雲一路笑聲吱吱,跑入屋裏,鬢亂釵斜,裙歪衣污,向椅上坐下,喘作一團。大家忙問緣故,兩個一邊笑,一邊喘。半晌,丹翬纔說道:「你們看!」又笑不可仰。隨後曼雲忍著笑道:「劍秋耍刀。」又嗤嗤的笑。瑤華聽見耍刀,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來。祇見紫滄拿把六尺長關刀,在院子裏如旋風般舞。劍秋仗著雙劍,正從西廊小門轉出來,紫滄就讓過一邊。劍秋站在一邊。也將雙劍舞起,兩邊舞得如飛花滾雪一般,臺階上大家俱看得出神。臨尾祇見寒光一晃,劍秋收住雙劍,紫滄也將刀立住。望著大家笑道:「這臺武戲好看不好看?」癡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荷生笑道:「舞的名兒我也懂得,祇是沒有氣力。」紫滄早放下刀上來了,便說道:「采秋的劍舞得極好,你們是沒有見過呢。」小岑道:「你不曉得,他還射得好箭哩。」瑤華便道:「採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此時劍秋倚著劍,也站在臺階上。采秋道:「是那裏來的這把劍?劍靶烏膩膩的腌臢,叫人怎拿得上手?」癡珠向劍秋道:「你是那裏取來的?」劍秋道:「我到芙蓉洲閑逛,不想洲邊有一人家,我認得是左營兵丁。他手上適拿把雌雄劍,我借來,渡過河,想嚇麼鳳、彩波一嚇,不想他兩人,迎風都跌了一身的泥。」說得大家通笑。
  荷生向紫滄道:「你這刀又是那裏來的?」紫滄道:「我是向汾神廟神將借來。」說得大家又笑。瑤華便叫人回去取劍。荷生也逼著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瑤華道:「晚上月下舞他一回,纔有趣呢。」采秋道:「這樣,何不就到閣上去坐?」荷生道:「好!」便喚跟人問道:「閣上都停妥沒有?」跟人回說:「早已停妥。」
  荷生當下便領大家,由東廊走入小門。門內虯松修竹,繞座假山,黃石疊成,高有丈餘。蒼藤碧蘿、斑駁網罾。石磴數十級,曲曲折折到個平臺。由平臺西轉,一個朝南座落,便是彤雲閣上層。四圍甬道,繞以石欄。閣係五間,通作一間,落地花門,南北各二十四扇,東西各十二扇。正面上首擺一大炕,炕下放一圓桌,焚一爐百和香,蘭麝氤氳,香雲繚繞。頂隔中間,懸個五色綵紬百褶香雲蓋,掛一盞頂大光素玻璃燈。東西掛八盞瓜瓣式桔紅玻璃燈,也是頂大的。兩邊一邊四個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兩個坐墩夾個圓茶几。下首中間擺兩個坐,卻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夾個圓茶几。茶几上各安個圓合,大小同茶几一般。
  癡珠大家,見這般陳設,著實喜歡。荷生道:「我今日是個團圞大會,每位茶几上俱派定坐次。」大家瞧那個茶几上,放一紅箋,是荷生、采秋四個字。接著瞧去,東上首癡珠、秋痕,次是小岑、麼風。西上首是紫滄、琴仙,次是劍秋、彩波。癡珠笑道:「荷生竟鬧出,叫相公坐位來,我們就入坐吧。」大家也祇得照箋上寫的坐定。
  采秋吩咐跟人:「取酒來。」家人答應,走到各人跟前,把盒蓋揭起,便是一個鑲成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兩付銀杯象箸,都鑲在裏面,十分精巧。每几下層,各送一個鴛鴦壺,遂淺斟低酌起來。癡珠道:「天色這般早,我們還行個令想想。」荷生道:「回回行令,也覺沒趣,今日還是清談吧。」
  采秋因向癡珠說道:「你和荷生通是薦過鴻博,我且問你,酒令是何人創的?」癡珠笑道:「這一問倒有趣,我記得是漢賈逵。」荷生道:「我記得他本傳,就有這一條。」癡珠道:「不錯,我卻要請教你們,為何喚做酒糾?」采秋道:「唐時進士曲江初宴,召妓女錄觥罰的事,因此喚做酒糾,是不是呢?」劍秋笑道:「怪道采秋慣行酒令。」荷生道:「唐尚書郎入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選端正妖麗,執香爐香囊,護侍衣服。唐詩『春風侍女護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這侍史。如今,所以喚他們作女史。」秋痕道:「杜詩『畫省香爐圍伏枕』的註,不就引這一條麼?」
  小岑喝了一鍾酒,笑道:「都有這般快活,我祇願做個省郎,也不願學劍秋,陞侍講了。」曼雲道:「你們怎麼喚做老爺呢?」癡珠道:「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沒有此稱呼。」荷生道:「《元史.董摶霄傳》:『毛貴問摶霄曰:你為誰?曰:我董老爺也。』你指此條麼?」癡珠點頭。紫滄道:「金人稱岳武穆為『岳爺爺』,『老爺』二字,大約是金元人尊稱之詞,如今卻不值錢了。」
  采秋笑道:「癡珠,我們自頭至腳,你能原原本本,說個清楚不能?」癡珠道:「我講一件,你們通喝一杯酒,我說錯了,我喝五杯。」瑤華道:「使得,我就喝。」於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
  癡珠道:「我如今從你們的髻講起。髻始於燧人氏,彼時無物繫縛,至女媧氏以羊毛為繩子,向後繫之,以荊枝及竹為笄,貫其髻髮。《古今註》:『周文王制平頭髻,昭王制雙裙髻。』又《妝臺記》:『文王於髻上加翠翹,傅之鉛粉,其合高,名曰風髻。』」
  采秋接著說道:「這樣看來,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風流的人。所以《關睢》為全詩之始。」癡珠道:「你不要橫加議論,等我講清這個髻,給你聽吧。高髻始於文王,後來孫壽的墮馬會,趙飛燕的新髻,甄后的靈蛇髻,魏宮人的警鶴髻,愈出愈奇,講不盡了。這是真髻,還有假髻。《周禮.追師》副編註:『列髮為之,其遺像若今假紒。』《三輔》謂之『假髻』。《東觀漢記》:『章帝詔東平王蒼,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篋遺之。』後來便有『飛西譬』、『拋家髻』種種名號,也講不盡。采秋,我講這個髻,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農;刷,始自殷,我也不細講了。」
  荷生道:「癡珠今日,開了書廚。」劍秋道:「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鬥寶了。」采秋道:「你們不要阻他高興,聽他講下去,替我們編個《妝臺誌》不好麼?」癡珠道:「你們每人喝兩杯酒,我再講吧。」采秋道:「那要講兩件。」癡珠道:「自然。」采秋諸人便各喝兩杯。
  癡珠道:「一件畫眉。《詩》『子之清揚。』清,指目;揚,指眉。又「螓首蛾眉。』言美人的眉,此為最古,卻是天然修眉,不是畫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宋玉《招魂賦》『蛾眉曼睩』。曼,訓澤,或者是畫。後來文君遠山、絳仙秀色、京兆眉嫵、瑩姊眉癖,全然是畫出來。唐明皇十眉圖,橫雲、斜月,皆其名。五代宮中畫眉,一曰開元御愛;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煙;九曰拂雲;十曰倒暈。講這畫眉,清楚不清楚?一件穿耳。《山海經》『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齒,穿耳以□』,此穿耳之始。《物原》『耳環始於殷。』《三國誌》『諸葛恪曰:穿耳貫珠,蓋古尚也。』杜詩『玉環穿耳誰家女?』是穿耳直從三代至今,此風不改。我想好端端的耳,卻穿以環悅人之目,這是何說?」
  瑤華笑道:「這就是纏足作俑了。」癡珠道:「我如今就講纏足。」劍秋道:「怎的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訂麼?」采秋道:「癡珠,你不要聽他胡鬧,你且講纏足。」癡珠道:「我是不喜歡婦人纏足呢。祇我的人,偏偏都裹著三寸金蓮,我也不能不隨緣了。劍秋,你且講纏足是始於何時?」小岑道:「吳均詩『羅窄裹春雲』,杜牧詩『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似纏足始於唐人。」劍秋道:「六朝樂府有《雙行纏》詞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似六朝已有纏足。」
  癡珠道:「《史記》:『臨淄女子,彈弦纏屣。』又云:『搖修袖,躡利履。』利者,言其小而尖銳也。《襄陽耆舊傳》:『盜發楚王塚,得官人玉履』漢班婕妤賦『思君弓履綦。』《雜事秘辛》:『吳姁足長八寸,脛跗丰妍,底平指斂,約縑逼蝀,妝束微如宮中。』此皆裹足之證。齊東昏為潘妃鑿金,為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瑯環記》:『馬嵬娼女王飛,得太真雀頭屐一雙,長僅一寸。』是唐時已尚纖小。《道山新聞》:『李後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後主令以帛繞腳,纖小屈上作新月狀。』唐鎬詩:『蓮中花更好,雲裏月長新。』就是為窅娘作的。以意斷之,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必是雙雙白足。自周以後,美人南威、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風淳樸,必不是如今雙弓。漢唐以後,人心愈巧,始矯揉造作。為此窄窄金蓮,不盈一握,其實美人好處全不在此。」說得大家通笑了。
  荷生道:「果是雙雙白足,自然也好,最難看是蓮船半尺,假作蓮瓣雙鉤。」荷生說這話時,瞧著秋痕低頭,手弄裙帶,就不往下說了。
  癡珠會意,急說道:「我如今再講兩件。一則首飾:《山海經》:『王母梯幾而戴勝。』勝,婦人首飾,此首飾之始。《始儀實錄》:『燧人作笄,堯以銅為之,舜雜以象牙、玳瑁,文王又加翠翹、步搖。』《物原》:『五采通草花,呂后製。彩花,晉郭隗製。』《玉篇》:『圔彩,婦人頭花,髻飾。』是皆首飾。至釵始自夏,手鈿、指環始自殷,你們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寶,日新月異,考不勝考了。一則妝飾:《神農本草》:『粉錫,一名鮮錫。』《墨子》:『禹造粉。』《博物誌》:『紂燒鉛錫作粉。』《中華古今註》:『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蕭史,為燒水銀作粉與塗,名飛雪丹。』此言粉之最古者,後來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粉、龍消粉,這也考不勝考。《古今註》:『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粉。』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閼支,言可愛如燕支。』《古今註》:『胭脂蓋起自紂。』此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見唐《百官誌》中。《韓子》:「毛嬙、西施之美麗,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廣誌》謂『面脂自魏興以來始有者』非。蔡邕《女誡》:『如脂則思其心之鮮,傅粉則思其心之和。』《妝臺記》:『美人妝面,既傅粉,復以胭脂調勻掌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淡者為桃花妝。』梁簡文詩:『分妝開淺靨,繞臉傅斜紅。』面脂不是古妝麼?口脂,唐人謂之點脣,有胭脂暈諸品:一曰石榴嬌,二曰大紅春、三曰小紅春、四曰嫩吳香、五曰半邊嬌、六曰萬金紅、七曰聖檀心八曰露珠兒、九曰內家圓、十曰天宮巧、十一曰洛兒殷、十二曰淡紅心、十三曰猩猩暈、十四曰小朱龍、十五曰格雙唐、十六曰媚花奴。這與『十眉』不皆是香閨韻事麼?你們該喝酒了。」荷生笑道:「癡珠今日,肚子裏新開一間脂粉舖,我們賀他一杯吧。」
  於是通喝一杯。端上菜,大家用些。青萍回道:「愉園弓箭送來,天快黑了,還射不射哩?」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瑤華欣然出位,拉紫滄道:「射一回箭去。」采秋道:「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著。」便攜瑤華的手走,大家都跟下閣。紫滄道:「到汾堤空地上射去。」荷生道:「好。」於是都向西廊走來。
  瑤華瞧個空,早就下層閣裏,換上一雙小蠻靴。將頭上釵、手上釧、身上大衣一起卸下,祇穿件箭袖大鑲大滾的桃紅線縐短棉襖,將一條白綾百蝶宮裙繫在小襖上。裙幅都插在腰裏,露出鑲花邊的青縐夾褲腳,大紅的一簇褲帶絛,攜上弓箭。
  大家正說:「琴仙怎的不見?」瑤華卻悄悄站在紫滄身後,將手向紫滄肩上一拍,說道:「我來也!」紫滄和大家都覺得一跳。采秋笑道:「琴妹妹結束得好。」跟人早掛上一個二尺圓的五色箭鵠。瑤華步到上面站定,先將弓試了一試,道:「這弓是幾個力?」采秋道:「這平常射的,不過三個力。」瑤華便取過骲頭箭,搭上了弓,調正了柳腰,拳回至手。祇聽得嗚的一聲響,早著在第三層青圜上。大家喝聲採。第二箭又著在第一個紅圜,大家連聲說「好!」第三箭又著了。
  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采秋道:「難為他是纔學的,便有如此手段。」紫滄自覺得意。
  瑤華站著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採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采秋道:「我把工夫丟開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練。我再射,斷不能像你這般準。」荷生道:「準不準算甚麼,不過耍一耍,也覺得有趣。」小岑道:「就是不準,難道怕人笑話麼?」
  癡珠道:「我有個令,采秋你遵不遵?」采秋笑道:「你甚麼令?」癡珠道:「你看天上飛的一陣陣歸鴉,我指一個,你射了吧。」采秋笑道:「鵠子我還怕不準,你卻要另出題目。」荷生道:「這個耍不得,射得不好,卻把人射一箭,怎了?」紫滄道:「你沒有瞧過他手段,替他擔心。」荷生道:「我不信,他就能箭無虛發。」癡珠笑道:「你不信,我卻信得過。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結束。」
  采秋拗不過大家意思,於是將大衫卸下,付給香雪。秋痕便把他首飾除下,將簪拴緊髻子。采秋祇將裙帶結好,也不摳上裙幅。瑤華遞過弓,采秋要過幾支狼牙箭,向癡珠道:「你要我射那一陣那一個鴉,我卻不能。我準一箭一鴉,給你瞧吧。」癡珠道:「就是這樣。」瑤華道:「可不是準呢,先前偏要說許多話,可見采姊姊是個老好巨猾。」荷生道:「我總信不過,采秋,小心吧。」
  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著。恰好有群鴉,啞啞的從西過來,采秋就站遠些,眾人祇聽弓弦一響,卻驀然一個鴉墜地。青萍等正搶著去拾,又見兩個鴉帶箭墜地了。大家目不及視,口不能言。癡珠鼓掌道:「荷生,何如?」荷生眉飛色舞,說道:「這個真怪!」采秋早將弓付給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戴上首飾,說道:「上燈了,喝酒去吧。」
  此時雲淨天空,冰輪擁出,微風引著南岸桂花的香,陣陣撲入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見閣上閣下的燈都已點上。就在臺階上三兩成群,嘖嘖稱讚採秋的神箭,瑤華的工力。荷生吩咐跟人,將閣上三面花門一起洞開,把座位通擺在石欄杆甬道。
  然後大家步到東廊,上了石磴,在平臺上憑眺一回。癡珠、秋痕、荷生、紫滄、小岑先行入席。癡珠高興之至,喝了一滿杯,吟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秋痕接道:「不知明月為誰好?」癡珠一笑。
  彼時劍秋、瑤華、丹翬、曼雲尚未歸座,正憑在石欄遙望。瑤華望著堤南秋華堂桂樹,因接道:「鏡轉桂岩月。」劍秋望著芙蓉洲水亭,因接道:「江亭月白誦南華。」曼雲望著閣東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條玉帶,便也接道:「蟾蜍夜艷秋河月。」丹翬近望閣門外一帶梧桐,遠望汾堤上萬株煙柳,便接道:「鹿門月照開煙樹。」荷生笑道:「好得很!今夕此會,本為賞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記月痕。』」采秋接道:「錦筵紅燭月未午。」劍秋拍手讚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飲一大鍾吧。」於是劍秋等也行入席,豪飲一回。上了幾件萊,用些點心,復各散開。
  此時約有七下多鐘了,金風瑟瑟,玉露零零。幸各帶幾分酒意,尚不覺羅袂生寒。大家攜著玉人,憑高凝望,真如到琉璃世界,飄飄若仙。相視而笑,轉忘言象。
  倒是紫滄,憶起瑤華的劍來,說道:「你取了劍,何不向院子舞一回?」荷生道:「好極!采秋和瑤華同舞吧。」紫滄道:「一人舞一回,兩人再同舞一回,纔有趣呢。」癡珠道:「紫滄何不先舞一回,給他們看?」紫滄道:「我就先舞。」
  於是紫滄卸下大衣,大踏步下去,舞了一回。劍秋看得高興,也舞起來。荷生見舞得熱鬧,教青萍取過一個粉定窯的大鍾,和大家各喝一鍾。兩人舞罷上來,穿好衣服,合席通敬一大鍾,兩人喝了。紫滄道:「瑤華舞吧。」瑤華大衣卸後,就不曾穿,便提劍下去,進退抑揚,舞得月光閃爍,燈影迷離。大家同聲喝采。采秋喝了一杯酒,說道:「我也舞去。」於是卸去首飾、外衣,露出大鑲大滾的蔥綠湖縐綿小襖,鑲花邊的大紅縐夾褲。越顯得摶雪作膚,鏤月為骨。當下捲起箭袖,抽出一雙鴛鴦劍,向荷生笑一笑,走下閣去了。
  癡珠向荷生道:「我和你往臺階看去。」秋痕也跟著,到得臺階,祇見寒芒四射,咄咄逼人。漸漸萬道金蛇縱橫馳騁,末後一團雪絮上下紛飛,全不見綠襖紅裳影兒。
  先前瑤華倚著劍,站在一邊,還想和采秋同舞一回。看到這裏,就將劍收起,向荷生道:「似此神技,紫滄要我和姊姊同舞,我怎敢呢?」荷生道:「你就舞得好。」瑤華道:「我再努力學吧。」
  正說著,瞥見有條白練臨風一閃,早是采秋站在跟前,笑道:「何如?」荷生攜著采秋雙手,看他面色微紅,鬢髮一絲不亂,說道:「你從那裏學來?」瑤華道:「採姊姊怕是前生學會呢!」癡珠道:「我們上去通喝幾鍾酒,也不負采秋這一回的舞劍。」荷生道:「我和你喝十大杯吧。」一面說,一面招呼大家入席。飲了一會,端上菜點,隨意吃些。采秋道:「如今我們夜泛一回,領略水中月色,就由南岸上車,好麼?」大家都道:「好!」就教跟班們,吩咐車馬南岸伺候。
  飯畢,眾人踏著月色上船,向芙蓉洲駛來。船中早備著香茗時果,大家隨意說說笑笑。教水手轉由汾神廟後駛到水閣,由水閣駛到南岸。落葉打篷,寒花蕩夕,星河散采,珠翠生涼。
  一會,各家車馬燈籠紛然並集。先是紫滄帶了瑤華上車,次是小岑、丹翬一車,劍秋、曼雲一車,各自去了。荷生道:「癡珠今夜是回秋華堂,還到秋心院呢?」癡珠道:「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車,這時候他家的車還沒來,想是他家不要他了,我今就陪他在船裏坐一夜吧。」采秋道:「天氣涼得很,豈宜如此?」荷生道:「你又信他!我們走了,怕他不回去秋華堂做好夢麼?祇是秋痕同癡珠,今日出城這一遭,我卻要問一問。」癡珠默然。
  秋痕道:「我告訴你,今日出城,是為著我那殉難的姊姊忌辰。」荷生笑道:「甚麼地方都可祭奠,特特跑上竹竿嶺,冤不冤呢?」采秋道:「我卻會得他的意思。」癡珠道:「夜深了,你兩個要回去,該走了。」荷生道:「我倒忘了。」於是香雪扶著采秋,秋痕送到船頭。癡珠送荷生上岸,看荷生、采秋上車去遠了,方纔轉身攜著秋痕進艙,喚禿頭撤去餚核,拭淨几案,換一枝蠟燭。
  秋痕吹起笛來,聲聲激烈。癡珠吩咐水手,將船蕩至水閣。自出船頭站立,見月點波心,風來水面。覺得笛聲催起亂草蟲鳴,高槐鴉噪,從高爽泬寥中生出蕭瑟。秋痕也覺裙帶驚風,釵環愁重,將笛停住。搭起跳板,兩人扶上,悵望一回。
  秋痕想起五月初五的事來,不知不覺玉容寂寞,涕泗欄杆。癡珠起先愕然,後來自己觸目傷懷,百端難受。將秋痕的手握在掌中,輕輕的搓了幾搓,說道:「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我們還下船坐吧。」秋痕點頭,便喚禿頭伺候。
  兩人重行入艙,喝了幾口茶。癡珠見几上有筆硯,便將秋痕一幅手絹展開,寫道:
  採春慣唱懊儂歌,碧海青天此恨多!
  所不同心如此水,好拋星眼剪秋波。

  溪上殘更露濕衣,月明一舸竟忘歸;
  笛聲吹出凌波曲,驚起鴛鴦拍拍飛。款書「八月之望,漏下四鼓,攜秋痕泛舟柳溪題贈。」
  寫畢,兩人都覺黯然欲絕。還是秋痕輾然笑道:「這地方喚做芙蓉洲,我同你把芙蓉成語同記一記,看得有幾多?」癡珠道:「詩詞歌賦上這兩字多得很,那裏說得完!」秋痕道:「芙蓉城到底是天上是人間?」癡珠道:「石曼卿為芙蓉城主,此虛無縹緲之說。成都府城多種木芙蓉,也喚作芙蓉城。你怎的問起?」秋痕不語。
  此時月斜雞唱,癡珠也覺偎玉無溫。倚香不暖。便喚水手將船駛到秋華堂門口。禿頭先行上去,招呼大家起來伺候。然後,癡珠慢慢的攜著秋痕,回來西院,到裏間和衣睡倒。一覺未醒,天早明了。正是:
  酒香花氣,弓影劍光。
  春風蛺蝶,秋水鴛鴦。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秋華堂仙眷慶生辰 采石磯將軍施巧計


  看官記著:昨天是茜雯死忌,今日卻是秋痕生辰。是日,李夫人約了晏、留兩太太來逛秋華堂,以此秋痕昨夜不曾回家。
  此時紅日三竿,綠陰滿院,秋痕妝掠已畢。外面報說:「李太太來了!」秋痕趕著迎出月亮門。
  祇見李夫人已下了轎,穆升和李家跟班、老嬤、丫鬟,都一字兒站著伺候。秋痕迎至東廊下,李夫人拉著秋痕的手,端詳一會。
  癡珠早從秋華堂臺階迎下來,李夫人便趕向前請了安。癡珠便讓李夫人上來。秋痕磕下三個頭,李夫人拉他起來,回敬一福,笑向秋痕道:「姑娘好日子,我沒有預備。」一面說,一面將頭上兩股珠釵自行拔下,走到秋痕跟前,與他戴上,口裏說道:「給姑娘添個壽吧。」秋痕祇得說道:「太太費心。」就重磕一個頭,夫人攙起,也福了一福。
  入座,秋痕遞上茶,阿寶也來了。接著,留、晏兩太太都到,便開了面席。席散,大家同來西院更衣,聽了秋痕一支《琵琶記》。三位太太都是善於語言的,就秋痕,今日也覺興致勃勃。
  一會,出來秋華堂坐席,李夫人首座,問起「鳳來儀」酒令,秋痕一一告訴,三位太太都十分讚賞。李夫人道:「我們何不做個東家效顰?」晏太太道:「《西廂》『鳳』字都給他們說盡。」李夫人道:「何必拘定《西廂》?祇成句都可。」留太太道:「我們也不要鴛鴦飛觴,今日是劉姑娘好日子,飛個《西廂》『喜』字何如?」李夫人道:「好得很。我僭了,就起令吧。」便喝一杯酒,說道:
  「繫馬於鳳凰臺柱,《收江南》,仍執醜虜。」
  大家齊聲讚好,留太太道:「又流麗,又雅切,這是大人異日封侯之兆,該賀一滿杯。」眾人通陪了酒,李夫人道:「阿寶不算,劉姑娘喝酒,接令!我說個『垂簾幕喜蛛兒』。」秋痕喝了酒,想一想,說道:
  「聞鳳吹於洛浦,《喬合笙》,在前上處。」
  大家都說道:「這曲牌名用得新穎之至,各賀一杯。」秋痕飛出《西廂》是:「宜嗔宜喜春風面。」順數該是留太太,想有半晌,瞧著阿寶說道:
  「鳥有鳳而魚有鯤,《美中美》,宜爾子孫。」李夫人喝聲:「好!」晏太太道:「古語絡繹,這賀酒更該滿杯。」眾人通喝了。留太太道:「晏太太接令吧!『這般可喜娘罕曾見』。」
  晏太太道:「輪到我了,怎好呢?」便將杯擎在手裏,想有一會,喝了酒,說道:「我說得不好,休要笑話。」
  鳳愈翱翔而高舉,《揀南枝》,有鶯其羽。」李夫人道:「『有鶯其羽』四字,妙語解頤,太太真個聰明。」大家又賀一杯。
  晏太太道:「大家通說了,如今我喝一杯,劉姑娘喝一杯,收令吧。」一面說,一面將酒喝乾,說道:「喜則喜你來到此。」秋痕喝了酒,李夫人便向秋痕道:「定更過了,我無人在家。」便吩咐端飯。
  飯畢,便叫奶嬤、老家人送阿寶家去。癡珠看過阿寶上車,也到簾外招呼。當下李夫人走了,晏、留兩位太太隨後也走。
  癡珠這日,是邀了晏、留、池、蕭,借汾神廟客廳遊宴。靠晚,心印卻出門去了。
  五人上席,酒行數巡,癡珠叫穆升取出骰盆和色子,向大家說道:「我有一令,擲色集句,照紅的算,說出唐詩一句,照位接令,要與上句叶韻,失叶、出韻及語氣不聯貫,照點罰酒。」子秀道:「癡珠,這不是虐政麼?我們那裏尋得出,許多湊巧的詩句來!」翊甫道:「兩頓接連,借此用點心思,也可消食。祇是要個題目,纔好著想呢。」癡珠道:「宮詞如何?」子善道:「好極!」癡珠便將色子和骰盆送給翊甫道:「請你起令吧。」
  翊甫接過,隨手一擲,是二個四,一個么,算成九點。沉思半晌,吟道:
  「九華春殿語從容,」大家俱說道:「起得好,冠冕堂皇!」下首該是雨農。翊甫便將骰盆和色子送過,說道:「你擲吧。」雨農道:「二冬韻,窄得很,我怕要曳白了。」隨手一擲,是個么,算成一點,也沉思半晌,吟道:
  「人在蓬萊第一峰。」癡珠道:「粘貫得很!如今該是子秀了。」
  子秀接過色子,隨手一擲,是二個四,算成八點,子秀道:「我佔便宜,不要押韻,就是這一句吧。」吟道:
  「二八月輪蟾影波,」翊甫道:「好!恰是今日。」因向子善道:「接手是你,請擲吧。」子善接過色子,隨手一擲,是三個么,算成三點,吟道:
  「三官箋奏護金龍。」癡珠道:「好句!如今該是我擲了。」接來一擲,是二個紅,算成八點,隨口吟道:
  「八尺鳳漪午枕涼,」翊甫接手道:「七陽韻,寬得多了。」隨將色子一擲,是兩個紅,一個么,算成九點,吟道:
  「九龍呵護玉蓮房。」
  雨衣接手,擲得三紅二么麼,說道:「這算十四點了,那裏找得出,這恰好的詩句呢?」子秀道:「『溧陽公主年十四』,不好麼?」癡珠道:「何必拘定『十四』?我替你說一句吧。」吟道:「七月七日長生殿,這不是十四麼?」大家道:「如此放活,還鬆動些。」
  於是子秀擲得一么麼,吟道:
  「雁點青天字一行。」下首是子善,擲得兩么麼,吟道:
  「一番雨過一番涼,」癡珠道:「還用七陽韻麼?」就接手擲出兩個紅來,吟道:
  「八字宮眉點額黃,」下首是詡甫,也擲得一么,吟道:
  「楚館蠻弦愁一概,」雨農接手,擲得一么、一紅,吟道:
  「五更鐘後更迴腸。」
  翊甫道:「道兩首詩我要僭易了。前首雨農十四點,宜用子秀『溧陽公主年十四』句,接用癡珠『八字官眉點額黃』七字,不更渾成麼?子善『一番雨過一番涼』,接用子秀『雁點青天字一行』七字,不更聯貫麼?」癡珠道:「好極!翊甫詩境大進,我和大家賀他一鍾吧。」於是喝過酒,子秀接手又擲,是一紅、兩么,吟道:
  「六曲連環照翠帷,」子善接手,是一紅、一么,吟道:
  「不寒長著五銖衣。」癡珠道:「好句!」接手擲成一紅、二麼,吟道:
  「三星自轉三山遠,」
  翊甫接手,是一個么。癡珠道:「你說一句收令吧。」詡甫搜索一會,吟道:
  「萬里雲羅一雁飛。」
  雨農道:「妙絕!竟聯成四首,我們喝酒吧。」
  後來秋華堂席散,大家便跟癡珠來到西院。與秋痕說說笑笑,也就去了。癡珠便送秋痕回家。
  秋痕一生,這一天也算揚眉吐氣。其實謖如起身之時,原想替秋痕贖身,一則為癡珠打算,一則為李夫人作伴,奈他媽十分居奇,祇索罷了。
  且說謖如,是九月初七到了江南。見過南北大帥及淮、海、揚、徐各道節度,便奉密札,馳往廬、鳳一帶,打探賊情。
  不想,逆賊早知李總兵是山西截殺回部的一員大將,想要計殺此人,為回民報仇。就於采石磯江上,伏兵數處。等了兩日,不見動靜,各隊頭目就有些倦了。
  第三日午後,忽有小艇,卻是一老一少,載著一瓮美酒及各種點心,泊在磯邊售賣。點心不過是江南常見的,那酒卻氣味醇濃,一錢一杯,各隊的賊紛紛要買,累得那一老一少手腳忙亂,答應不迭。
  正在賣酒熱鬧之際,又有三個漁船咿啞而至。每船上兩個漁人,隔著賣酒的船一箭多地,那捕魚的人就跳上岸,向熱鬧處看來。見是賣酒,又說酒好,各人就也買一杯。漁船上祇有一人看守。隨後又有個小船,載著幾十東連枝帶葉的柴,船頭上坐個樵夫,身體胖大,年紀不上三十。拿把柴斧輕輕打著船板,口唱山歌,後艙兩個搖櫓的人也跟著唱,都是本地的腔,就靠著漁船一字兒泊著。
  恰好有個黃袍賊目,帶了數十名賊兵。先向酒船上,查驗腰牌並衣上記號,卻個個是有的。末後查到柴船上,樵夫道:「有是有的,今天卻沒有帶來。」頭目將樵夫細瞧一瞧,向賊兵道:「是個妖,你與我拿住。」
  說話時遲,下手時快,祇見樵夫將柴斧一聳身,賊目的頭早已粉碎,鮮血迸流。這些賊兵先前驚愕,次後正要拔刀,卻早倒了三四個。船上又跑出搖櫓的人,舞著雙劍。那漁船上六個壯丁,酒船上一老一少,也輪著兵器,趕上岸來,將這數十人殺個淨盡,祇有一兩個跑向賊營報信。
  那樵夫便將手炮一響,就有二百多人。也有從蘆葦中小船跳上來的,也有從岸上各路跑來的,紛紛都到,徑行追入營中。見大家都已被酒,一人一刀,一刀一個,也全殺了。
  看官!你道那樵夫是誰?就是謖如。六個壯丁及搖槽的人,賣酒的一老一少,就是謖如帶來將佐親丁。
  謖如料得賊有埋伏,此兩日故意逗留不進。到了第二夜,搶了賊中做買賣五支小船,次日便打扮起來。如今殺了西路伏賊。立在岸上,謖如便命,將死賊身上衣服及腰牌都取下來,又在黃袍身上搜出小令箭一支,所有屍首,都命拋人江中。又與將領附耳數語,這二百名兵又四散了。謖如自帶數人,往樹林深處,將松鬣四處懸掛。
  且說東路岸賊,聞西路的炮,道是他的號炮,一路趕來。不想空江一片,並無一船一人,大家俱覺詫異,祇好照舊埋伏。不想蘆葦叢中的營,早燒得空了,祇得四處搜尋放炮的人。
  天色卻已黃昏,那水路的賊,繫靠東岸下流十餘里。忽見岸上,來了一個黃衣頭目,跟著兩個小頭目。手中拿著令旗,傳道:『官兵已經渡江,令船內的人都趕緊往東邊陸路救應,每一船上祇留一人看船,不可遲誤!」便將令箭遞給船上頭目,匆匆的去了。
  賊船一聞此信,便大家收拾器械,都上岸往東救應。原來這三個,都是謖如命人扮來的。這三個人就在東岸樹林裏,也將松鬣四處懸掛,見賊兵去遠,便打了一聲暗號。二百人拔出短刀,跳上賊船,將看船的賊一刀一個殺了。奪了四五十號大小賊船,悉令蕩往上流十里外,一字兒泊住。將岸旁蘆葦及所帶的柴,分佈在各大船上,船中所有軍裝糧草,一齊運出,留數十名兵守著船隻,一百餘名兵四面埋伏。
  卻說那賊兵上了岸,往東急走。走了二十餘里,已是黑暗,往前一望,毫無動靜,也不聞有金鼓之聲。那幾個頭目,擇個高阜之處,上去瞭望,祇見星斗爭輝,江風蕭瑟,遠近數里,並不見一點火光。大家相顧驚異,說道:「明明令箭傳我們救應,怎白跑二十餘里?不要是官兵的詭計!不如大家回船,再作主意。」都說道:「是。」遂又從舊路回來,又是二十多里,走得力盡筋疲。
  剛到岸邊,不見船隻,忽聽一聲炮響,祇見得兩岸樹林裏,陡起火光。火光閃爍中,吶喊之聲不絕,不知有多少人,祇說大兵到了,便自相蹂躪,鼠竄逃生。這一百多名兵,分頭亂殺。謖如也帶人由西岸渡過來,喊殺連天,賊兵死者不計其數。其餘得命者落荒而走,趕回九洑洲大營,哭訴一切。
  此時已有二更多天了。偽元帥、偽軍師嚇得目瞪口呆。半晌,偽軍師方說道:「他來探聽軍情,所帶的兵能有幾多?而且殺了一天,人馬俱已疲倦,他們自然都住在船上。我們領著戰船,殺將過去,還怕不奪回船隻?」偽元帥也說:「有理!」急急的傳令。
  偽元帥、偽軍師便領二百餘隻的大船,分作四隊。一隊向采石磯殺來,一隊從左邊殺來,一隊從右邊殺來,一隊留後接應。三隊的船剛駛到江心,陡然對面起了一陣大風,吹將過來。
  此時是九月下旬,三更後月光始上。賊兵俱覺得股栗起來。從那星月中,望著采石磯前面,隱隱的泊著數十號的船,並不見有一盞燈光,也不聞有一聲刁斗。
  偽軍師、偽元帥四望遲疑,忽聽對岸一聲炮響,那前面的船,都從黑暗中轉動起來。軍師驚道:「不好!又中計了!」趕忙傳令:「暫且停住!」後面的船絡繹而來,大家得令,俱要回柁,擁擠不開。
  那對岸官船,早揚帆擂鼓,從暗射明。順著風,火罐、火箭如飛的撲將過來。迎面賊船早已著了。賊中左右隊,尚未曾接到暫停的令,聞得對岸四處鼓聲闐然。正在驚訝,但見火焰騰騰,人聲鼎沸,兼著刮刺刺的風打頭吹來,覺得四面火起,一江通紅,便也灣轉船退後駛來。恰值中隊的船,帶著火四面衝突逃生,卻把左右隊的船也引著了。船中火藥引著,四面環轟。那放火的官兵都上了小戰船,盡力擂鼓,大聲喊殺。那些賊船本無紀律,見這樣聲勢,早已不戰自亂,水中火裏,逃避無門。
  謖如收隊,坐著原來的小船,從蘆葦淺瀨繞出八卦州下流,渡上岸,將二百名兵分作兩處埋伏。
  此時約有五更了,謖如站在山上高處遙望。江中火勢,兀自乘著風勢向東南閃來,烹斗煮星,釜湯餘沸,想道:「周郎燒曹孟德的一百萬兵,在那赤壁地方,當亦不過如是!」停了一停,紅日漸昇,天大亮了,再望大江,直同煙海。
  遠遠聽得有十數匹馬鈴,響得璫璫的,斷續不絕。祇見一個道人打扮,獐頭鼠目,頭上幾莖禿髮燒得焦焦的蓬起,騎一匹連錢驄。一個穿黃色龍袍,鼠首狼顧,也丟了冠,剩個髻子,騎的是個五花驄。後面跟著十餘匹騎坐,也有盔甲全好的,也有丟了盔的,也有盔甲全丟的,也有焦頭爛額的,也有頭髮鬍鬚燒得光光的,也有手足受傷、兩人扶掖在馬上的,大家手上都沒一件兵器。
  當下謖如放了一聲手炮,這些人一驚,撥轉馬頭便走。兩下伏兵鼓噪而出,一人一個,用粗大麻繩一起縛住,又得幾多好馬,推到謖如眼前。道人打扮,是個軍師車律格,穿黃龍袍的,是個副元帥赫天雄,其餘都是大頭目。
  這一班人領著重兵,在九洑洲結寨,扼達廬、鳳之路,接遞兩湖、兩江、東西越偽將信息。不想一日一夜,將數百號的船,三萬多的兵,一起陷沒,祇得跑上岸來。如今給謖如生擒了,自然是沒得活了。謖如就乘勢克復了九洑伏洲。
  這回用兵,以少勝多,極有佈置。祇人心叵惻,見謖如以二百名兵,敗了采石磯三萬多賊,收復了九洑伏洲,轉觸人忌。謖如又不善周旋,所以這回大捷,竟不入告,祇說是委探賊情,途遇賊兵,生擒頭目數人而已。
  以後九洑伏洲又為賊踞,謖如駐紮寶山,凡有陳請,一概不行。想要告病,現格於例,想搬取家眷,又逼近賊巢。祇得日日操練本部人馬,待一年後明經略入閣,力薦提督淮北,纔得揚眉吐氣,為國家出點死力。
  看官聽著:千古說個才難,其實才不難於生,實難於遇。有能用才之人,竹頭木屑皆是真才。倘遇著不能用才之人,杞梓楩楠都成朽木!而且天之生才,亦厄於數,有生在千人共睹的地方,雨露培成之後,干雲蔽日,便輦去為樑為棟,此是順的。有生在深岩窮谷,必待大匠搜訪出來。這便受了無數風饕雪餮,纔獲披雲見日,此也算是順的。至如參天黛色,生在人跡不到的去處,任其性之所近,卻成個偃蹇支離,不中繩尺,到年深日久,生氣一盡,偃仆山中,也與草木一般朽腐。
  王荊公所謂「神奇之產,銷藏委翳於蒿藜榛莽之間,而山農野老不復知為瑞也」,這真是冤!在天何嘗不一樣的生成他?怎奈他自己得了逆數,君相無可如何,天地亦無可如何!你要崛強,不肯低首下心聽憑氣數,這便自尋苦惱了!正是:
  盛衰原倚伏,哀樂亦循環,
  德人空芥蒂,形役神自閑。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簾捲西風一詩夜課 雲橫秦嶺千里書來


  話說彤雲閣中秋一會,數日後,紫滄借愉園也還了席。
  光陰迅速,早是九月了。此時秋心院菊花盛開,秋痕正擬邀大家一敘。
  一日,劍秋起個絕早,找著小岑,向秋心院來。恰好大門開著,兩人就悄悄走進月亮門。祇覺得一陣陣菊花的香,撲入鼻孔。當下繡幕沉沉,綺窗寂寂。一個小丫鬟在院裏,背著臉掃那落葉;一個大丫鬟靠著西窗外欄杆邊,換花瓶水。也不瞧見他兩人。直至跟前,這兩個丫鬟纔嚇一跳,見是熟人,都笑道:「來得恁早?爺和娘還沒醒哩,西屋坐吧。」
  劍秋進了西屋,就打著東邊板壁道:「驚好夢門外花郎。」小岑跟著笑道:「你祇合帶月披星,休妒他停眠整宿。」那小丫鬟早溜入北屋,告訴去了。祇聽得癡珠輕輕的喚秋痕道:「小岑、劍秋來了。」秋痕驚醒道:「有甚麼時候了?」丫鬟道:「早得很,太陽還沒落地哩。」劍秋道:「太陽沒落地,就不准人來麼?」癡珠裏面答道:「你們坐,我就起來。」
  一會,癡珠兩手揉著眼,身上披著長的薄棉襖,趿著鞋,自東屋走出,說道:「昨日你兩個在一塊麼?怎的這般早就出門?」小岑道:「他為著荷生十五的局,我們三個都沒還席,晚夕約了大家,要借這屋裏,做個東道哩。」癡珠一面洗漱,一面說道:「好極,祇是今日怕來不及。」劍秋道:「叫廚房隨便預備吧。」
  祇見炕邊的鏡推開,秋痕笑吟吟的說道:「你們倒會打算,三個合攏一席,還是隨便預備,羞人不羞人呢。」小岑道:「我們興之所至,要今日就今日吧。」秋痕祇得喚跛腳,傳話廚房去了。
  劍秋瞧著秋痕雲鬟亂挽,星眼初醒,黛色凝春,粉香浮污。便說道:「端詳可憎,好煞人無乾淨!」秋痕不好意思起來,隨說道:「好個學士,祇這幾句《西廂》。」小岑笑道:「人家好意替你張羅,你偏要討個沒臉。」說得三人都笑了。秋痕就走入東屋妝掠,大家跟入。
  小岑見靠南窗下擺一書案,便說道:「秋痕,你也學采秋讀起書來?」劍秋檢著案上的書,是一部《文選》、一部《玉溪生詩箋註》、一部《韻府群玉》、一冊《磚塔銘》、一冊原拓《醴泉銘》。
  隨手展開一頁,卻夾一詩箋,上有詩二句,是:
  郎恩葉薄難成夢,妾命花如不見春。
  認得筆跡是秋痕的,便遞給小岑道:「你瞧,秋痕跟了癡珠不上兩個月,竟會做詩,可喜不可喜呢?」
  小岑瞧過,說道:「風調殊佳,怎的祇兩句?是甚麼題?」癡珠道:「這是他《秋海棠》的詩,我夾圜了這兩句。他如今要我夜課一詩,也做有十幾首七絕,五六首七律。」
  便向秋痕道:「你何不取來,給小岑、劍秋瞧?」秋痕道:「這會我纔學,總是不好,等好了再給他瞧。」小岑道:「就是不好,給我們瞧,又何妨呢?」癡珠道:「我昨晚的題是《白雞冠花》,他有兩句還好,唸給你聽。」便唸道:
  「窗前疑是談玄伴,啼月無聲夜色闌。」
  小岑道:「好!」劍秋道:「有此心思,還怕他不好麼?」正往下說,荷生、采秋都來了,大家延入。
  采秋瞧著書案,便笑向癡珠道:「我不想,你做了陳最良。」這會秋痕妝掠也完,采秋取出便面,要秋痕畫出幾枝墨菊。接著。紫滄、瑤華同來,不一會,丹翬、曼雲也到。
  於是大家呼觴賞菊。采秋道:「聽說秋痕酒令,要人家做破題,今天行個甚麼令?」秋痕笑道:「聯句。」荷生道:「如今秋痕,真要充起名家來,不是破題,便是聯句。」丹翬道:「這又何苦呢,快快活活喝酒不好?卻要抓頭挖耳的尋思。」采秋道:「看他出甚麼題,我們想想著,也還有趣。」瑤華道:「我不耐煩幹這個營生。鳳姊姊,采姊姊,我和你發拳吧。」就和丹翬呼起五魁手、七子圖來,將手鐲振動得叮叮咚咚的響。
  劍秋道:「發拳的發拳,聯句的聯句,秋痕,你怎不出題?」秋痕道:「我不出題。荷生、癡珠和采姊姊一個人寫一個字,鬥起來是甚麼,便是個題。」荷生道:「這倒新鮮有趣,我先寫吧。」秋痕道:「你不要急,到裏間寫去,等采姊姊、癡珠寫了,檢開來看。」
  於是荷生先寫,掛個紙丸,次是癡珠、采秋。秋痕一一展開,荷生是個「眉」字,癡珠是個「畫」字。荷生道:「妙呀,竟有這樣湊巧的好題目!」秋痕拈著采秋一丸道:「且慢歡喜,還有采姊姊一個字,不曉得對不對?」大家急著要看,秋痕展開,是個「山」字。小岑道:「蒲東有個峨眉原。」紫滄道:「四川有峨眉山。」癡珠道:「秦棧還有個畫眉關哩。」采秋道:「這『畫眉山』三字雖沒現成,卻雅得很,聯幾首七絕吧。」丹翬道:「我們不能。」采秋道:「讓你起句好麼?」小岑道:「倩代有罰,這例開了何如?」大家道:「好。」
  於是丹翬一面發拳,一面喝杯酒。小岑吟道:
  「峨眉山上翠眉橫,」便接道:
  「濃綠何年蘸筆成?」秋痕道:「怎的兩句?」荷生道:「這一句是他自己的。」便接道:
  「天亦風流似京兆,」采秋搶著吟道:
  「一彎著色有閑情。」
  癡珠笑道:「很有趣。第二首我起句吧。」就瞧著劍秋,說道:「你們不通是蛾眉班裏人物麼?」便吟道:
  「杜家癡女亦惺惺,」劍秋一笑,接道:
  「不把長蛾鬥尹邢。」大家寂然。
  采秋笑道:「那個接呢?」曼雲的拳輸了,想一會,吟道:
  「誰取唐皇圖一幅,」秋痕便接道:
  「年年摹上遠山青。」荷生拍案道:「好句!我喝一鍾酒。」采秋道:「秋痕妹妹真個聰明。」紫滄道:「你們不要聯,我竟得了一首,唸給大家聽吧。」便高吟道:
  「自是天公解愛才,美人死尚費培栽。
  絳仙秀色瑩娘癖,都付誇娥守護來。」荷生道:「好!」大家也同聲道:「好!」
  癡珠道:「我也有四句,湊成四首吧。」便吟道:
  「無賴春風筆一枝,此中深淺幾人知?
  可憐混沌初開竅,也仿風情虢國姨。」荷生笑道:「山膏如豚,厥性好罵,你又挖苦起人來。」癡珠道:「我講的是畫眉,何曾有心罵人?」秋痕道:「你祇講畫眉,把山字全丟了。」癡珠道:「是極!我忘了。」紫滄道:「青出於藍,詩祖宗今天,給人批駁得啞口無言了。」大家一笑。於是大家俱發拳轟飲,晚夕方散。
  到得重陽前一日,秋痕又訂了癡珠、荷生、采秋三人小飲。鬮題分韻,每人七律一首。荷生拈個《菊燈》,詩是:
  萬菊分行炫眼黃,燈燃猶自佔秋光。
  金英冉冉添佳色,寒穗亭亭散古芳。
  老圃風微天不夜,疏籬月落焰生香。
  內人分得隨花賞,星斗參橫樂未央。癡珠拈個《菊酒》,詩是:
  漫向雲英乞玉漿,一樽菊酒進重陽。
  清原本性休嫌淡,味到無言自有香。
  老圃邀來千里月,芳樽釀出一籬霜。
  白衣花外提壺勸,道是延年益壽方。采秋拈個《菊糕》,詩是:
  鎮日東籬採菊忙,為修韻事到重陽。
  團成粉餌三分白,佔得清秋一味涼。
  這莫餐英同屈子,幾回題字笑劉郎。
  家家筐榼相投遺,粲舌花開許細嘗。秋痕拈個《菊枕》,詩是:
  闌珊菊圃謝幽芳,收拾排將貯錦囊。
  一種芬留黃落後,十分秋佔黑甜鄉。
  遊仙有夢宜高士,連理多情戀晚香。
  點點紅棋紋不滅,夜闌和月上藜床。
  後來,癡珠又做了一篇《菊花賦》。賦云:
    昨夜霜華釀小寒,扶持秋色上欄杆。捲簾人比黃花瘦,腸斷西風李易安。昔偕帝女遊,今伴先生隱。梅瓣懶上妝,荷香留剩粉。四壁蟲吟一枕多,連天雁語重陽近。盈盈兮無賴,落落兮有神。涼月沈閣,傲霜絕塵。高還似我,淡如其人。玉宇瓊樓舊約,青娥素女前身。和雨和煙,不衫不履。碧玉樓前,仙韶院裏。穩重同山,輕柔比水。餐秀茹香,迷金醉紙。缸凝夜其不眠,影扶痕而欲起。清樽滿杯酌,插得滿頭多。滿頭勢欲落,落矣奈君何!長笛一聲銀漢潔,可憐往事休重說。年年歲歲此花開,此花開時人淒絕!
  其《謝秋心院送菊》詩云:
  柳門竹巷鬢飛鴉,翠柏天寒倚暮霞。
  不去牽蘿補茅屋,攜鋤牆角種黃花。
  選得黃花十種鮮,移來茶臼筆床邊。
  遙知天女憐多病,散作維摩一榻禪。

  深黃淺白鬥輕盈,別種分栽雅淡名。
  怪底東籬陶處士,一篇為汝賦《閑情》。
  傲霜原不事鉛華,更與卿卿晚節誇。
  不學四娘家萬朵,秋來吹折滿溪花。
因將兩塊青花石,一鐫賦,一鐫詩,嵌在月亮門左側。
  重陽日,荷生是明經略請在彤雲閣,登高去了。卻說李夫人,自見秋痕之後,十分歡喜。是日重陽,秋痕也送了李夫人十盆菊。李夫人便買一大簍螃蟹,請癡珠、秋痕小飲,夫人和秋痕對局下棋。
  癡珠看天色尚早,獨向呂仙閣而來。見萬井炊煙,遊人如蟻,傷孤客之飄零,念佳時之難再。因吟杜甫《九日》詩中「弟妹蕭條各何往,干戈衰謝兩相催」之句,不勝惘然。接著又吟道:「天下尚未寧,健兒勝腐儒。飄飄風塵際,何地置老夫!」又吟道:「將帥蒙思澤,兵戈有歲年。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
  獨吟無賴,靠晚方到縣前街。平日愛吃螃蟹,今日肚子正飢,吃了四五樣菜,即上螃蟹,又未免多吃些。接著又是一盤油□的菊花葉。癡珠混吃了這一陣,肚子覺得不好起來。向秋痕要個豆蔻吃下,也不見好。李夫人備下薄荷露茶,癡珠喝些。不上二更,便偕秋痕坐車回來秋心院。
  這一夜,秋痕不脫衣服,殷勤扶侍。不想癡珠大瀉兩次,病就好了。秋痕次日,卻大病起來,始祇寒熱往來,頭暈不起。自九月起,到了十月,竟然臉色漸黃,肌膚日減,愈病愈恨。每向癡珠流淚道:「孽由自作,悔無可追!」
  癡珠百幾勸解,總不懂得秋痕是何苦楚。祇覺李家禮貌,都不似從前,為著秋痕臥病,就也不說。祇午間來與秋痕清談,二更天便走了。
  一日飯後,西風片片吹,雨敲窗紙。但聽槐葉聲在庭砌下,如千斛蟹湯湔沸,愁懷旅緒,一往而深。
  忽李夫人差人送來謖如信件,並有一封係致荷生的。信中備述采石磯勝仗及兩次用兵機謀。癡珠喜道:「謖如是個將材。祇是這樣大捷,怎的邸抄還不見哩?」瞧完了信,便隨手作一束帖,將謖如致荷生的一份信件,叫穆升送去大營。
  一會,穆升回來,呈上荷生回柬並西安的信一大封。癡珠將荷生回柬拆開後,就將漱玉總封拆開,內是秦中諸友覆書。隨將漱玉的緘十餘頁先行展閱,道:
    癡珠徵君執事:夏初行篩,歸自成都,適弟有城南之役。讀留示手札並詩,知望雲在念,垂翼於飛,良用憮然!中秋既望,從留世兄處得七月初二來書,甫悉玉體違和,留滯途次。南邊兵燹,誰實為之?而令吾兄故里為墟,侍姬抗節!所幸陔蘭池草以及珍髢掌珠,均獲完善,則遠當亦強自慰藉。人生非金石,愁城豈長生之國哉!總要吃力保此身在,其餘則有天焉。
  萬庶常賜書,深怪吾兄龍性難馴,鋒芒太露。又以人才難得,囑弟為作曹邱。嗟夫!庶常失辭矣。昔宋歐陽水叔有言:醫者之於人,必推其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病之中人,乘乎氣虛而入焉。則善醫者不攻其疾,而務養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之效也。今天下□然無復人氣,然則治其受患之處而與之更始奈何?曰培元氣而已。
  自勢利中於人心,士大夫不知廉恥為何事。以迎合為才能,以恬嬉為安靜,以貪暴濟其傾邪之慾,以賄賂固其攘奪之謀。坐此官橫而民無所訴,民怨而上不獲聞。俾陰鷙險狠之徒,得以煽惑愚氓,揭竿而起。嗚呼!四郊多壘,此士之後也。宜何如各出心肝,以湔國恥?而人心叵測,其鈍者驚疑狂顧,望風如鳥獸散。其黠者方且借兵餉開銷,飽充囊橐,假軍功虛報,冒濫梯榮,而天下之氣靡然澌滅。嗚呼!亦知天下之氣,則何以靡然澌滅哉?
  古之君子,學足於己,足不出戶,中外重之。是故道重勢輕,囂囂然以匹夫之卑與君相抗。降及後世,士各以所長取合當世,所求不過衣食而已。為之上者,習知士之可以類致也,知名之可以牢籠天下,利之可以奔走天下也。於是徐示以抑揚,陰用其予奪,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向而止。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華之文藻。不勖以立身之大節,而但勖以僥倖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竟之徒。迎合意旨,無有齟齬,恬嬉遷就,無事激昂。是妾婦之道也,是臧獲之才也。
  嗟夫!士君子服習孔孟,出處進退,其關係世道輕重何如也?而乃以議妾婦者議之,馭臧獲者馭之。則宣其所得者,多寡廉鮮恥、阿諛順意,大半皆妾婦臧獲之流。而魁梧磊落之士,倔強不少挫者,遂困於橫鬱,而苦於奮厲之無門。風氣安得不日靡,人心安得不思亂,而其禍寧有廖與?
  夫天下如此其滔滔也,有人焉,蹇蹇諤諤,不隨俗相俯仰,欲為國家延此垂盡之氣。此何等胸次,何等魄力!國手者出,就此一線,厚以養之。血脈流通,膚革充盈,蹶然興矣。庶常翔步雲衢,習見人集於菀。而吾兄獨集於枯,遂竊非之,此自篤念故人之意。第億先太傅,嘗以吾兄及庶常為吾家旗鼓,豈料其出見紛華而悅。以四十餘歲老庶常,有何勘不破,而亦人云亦云如此,天下事尚可問乎?
  尤可笑者,囑弟為作曹邱。弟苦守這園,足跡不出戶外,與當世赫赫奕奕操魁柄者不通音問,何從說項?以從者學貫古今,庶常從朝官後,不修孔融之表。而致曹操之書,豈將以弟為黃祖耶!軍興以來,白面書生心不辨菽麥,目不識之無。依草附木,雲蒸龍變。弟雖不肖,猶羞稱之。癡人說夢,迷離倘恍,其有劉道民之際遇乎?究竟所處,不過記室參軍。天下之亂亟矣,與其依人作計,成不歸功,敗且至於歸咎。何如攜妓東山,素為名士,實亦不愧名臣也。
  西北苦寒,太行尤甚。山中人有立志者,則肌膚實而心地堅樸。視輕挑便利者,不啻霄壤。他日出而醫國,此皆籠中物也,願君留意焉。若航海南歸,此大失策。東越僻在海隅,與中原消息隔不相聞,縱有三顧之玄德公,其如草廬窵遠何也!若為定省計,則棣鄂眾多;若為旨甘計,則田園已蕪。丈夫子盱衡當世事,努力道義,以報君親,窮達命也。
  娟娘大有仙意,聞諸道路,鴻飛冥冥,南朝普陀,西禮峨眉,或者五臺亦將有東來紫氣乎?是未可知。弟頑鈍如恆,內人於舊臘得一男,近已牙牙學語,晚景祇此差堪告慰。
  時事方艱,身家多故。保此身在,國家之元氣雖斷未斷,乾坤之正氣雖亡不亡。言不盡意,而詞已蕪,伏維垂鑒!
  閱畢,說道:「良友多情,為我負氣,祇是我呢?」就歎口氣,將書放下。復將眾人的信一一看過,撂在一邊。再將漱玉的書沉吟一會。
  初寒天氣,急景催人,已是晚夕,就不去秋心院了。豈料是夜院裏,竟鬧起一場大風波來!正是:
  賞菊持螯,秋光正好。
  屬國書來,觸起煩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三生冤孽情海生波 九死癡魂寒宵割臂


  話說狗頭起先係與秋痕兄妹稱呼,後來入了教坊,狗頭便充個班長。在李裁縫意思,原想將秋痕做個媳婦,牛氏卻是不依。一為狗頭凶惡,再為不是自己養的兒子,三為秋痕係自己拐來,要想秋痕身上靠一輩子。祇自己上了煙癮,一天躺在炕上,不能管束狗頭得住。兼之秋痕掛念癡珠,兩日不來,便叫狗頭前往探問,自然要假些詞色。又有李裁縫主他的膽,這狗頭便時時想著親近秋痕。無奈秋痕瞧出他父子意思,步步留心。狗頭實在無縫可鑽,愛極生恨,恨極成妒,便向牛氏挑唆起癡珠許多不是來。以此秋痕背地裏瑣瑣屑屑,受了無數縷聒,這也罷了。
  十四日,荷生、小岑、劍秋都在愉園小飲。靠晚,便來秋心院坐了一會,癡珠不來,各自散了。秋痕陡覺頭暈,荷生去後,和衣睡倒。一會醒來,喚跛腳收拾上床,卻忘了月亮門,未去查點。
  睡至三更後,覺得有人推著床橫頭假門,那猧兒也不曉那裏去了,便坐起大聲喊叫。跛腳不應,那人早進來了,卻是狗頭。一口吹滅了燈,也不言語,就摟抱起來。秋痕急氣攻心,說不出話,祇喊一聲:「怎的?」將口向狗頭膊上盡力的咬。狗頭一痛,將手持著秋痕面頰。秋痕死不肯放,兩人便從床上直滾下地來。狗頭將手扼住秋痕咽喉,說道:「償你命吧!」
  跛腳見不成事,大哭起來。李裁縫沉睡,牛氏從夢中驚醒,說道:「外面甚麼事?」一面說,一面推醒李裁縫。李裁縫就也驚醒,說道:「怎的?半夜三更,和丫鬟鬧!」急披衣服跳下床來,尋個亮,開了房門,取條馬鞭,大聲嚷人。見秋痕壓在狗頭身上,便罵道:「還不放手!」呼呼的向秋痕身上抽了幾鞭。
  牛氏披著衣服,一路趕來,說道:「甚麼事?」狗頭早放了手,把秋痕推翻,自行爬起。牛氏已到,李裁縫扭住狗頭,嚷道:「這是怎說?」狗頭將頭向秋痕胸膛撞將下去,嚷道:「我不要命了!」牛氏見這光景,驚愕之至,接著嚷道:「你不要命,我女兒是要命呢!」李裁縫死命的拉住狗頭,兩人就滾在東窗下,將窗前半桌上五花瓶碰跌下來,打得粉碎。
  牛氏忙將蠟臺瞧著秋痕,見身穿小衫褲,仰面躺在地下,色如金紙,兩目緊閉。牛氏便嚎啕的哭起來,將頭撞著李裁縫,也在地下亂滾,聲聲祇叫他償命。跛腳和那小丫鬟,呆呆的站在床前看,祇有打戰。廚房中兩個打雜和那看門的,都起來打探,不知何事。見一屋鼎沸,秋痕氣閉,便說道:「先瞧著姑娘再說吧!」一句話提醒牛氏,便坐在秋痕身邊,向打雜們哭道:「你看打成這個模樣,還會活麼!」狗頭見牛氏和李裁縫拚命,心上也有點怕,早乘著空跑開了。
  這裏牛氏摸著秋痕,一聲聲的叫。打雜們從外頭沖碗湯,遞給牛氏。一面叫,一面把湯灌下。半晌,秋痕雙蛾顰蹙,皓齒微呈,回轉氣來。又一會,睜開眼,瞧大家一瞧,又合著眼,淌出淚來。牛氏哭道:「你身上痛麼?」秋痕不答,淚如湧泉。
  此時李裁縫安頓了狗頭,就也進來。牛氏瞧見,指天畫地,呵詬萬端。李裁縫不敢出氣,幫著兩個丫鬟,將秋痕扶上床沿。
  秋痕到得床沿,便自行向裏躺下,嚶嚶啜泣。打雜們退出。牛氏檢起地下的鞭,向李裁縫身上,狠狠的鞭了一下。李裁縫縮著頭,搶個路走了。牛氏喚過丫鬟,也一人一鞭,說道:「快招!」兩個丫鬟遍身發抖,說道「是……是……爺……爺叫……叫我不要關這……這月亮門,姑娘有……有叫喊,不……不准……准……」牛氏不待說完,揚起鞭跑出,大罵道:「老狗頭!老娘今番和你算帳,撒開手吧!」
  李裁縫父子躲入廚房,將南廊小門拴得緊緊,由牛氏大喊大罵,兩人祇不則聲。祇可憐那門板,無緣無故受了無數馬鞭。
  且說癡珠早飯後,正吩咐套車,跟班忽報:「留大老爺來了。」
  原來子善,數訪癡珠,都不相值。今日偶到秋心院,不想牛氏正和李裁縫父子理論,見子善來了,便奔出投訴。子善也覺氣憤,坐定。秋痕知道了,喚跛腳延入,含淚說道:「求你告知癡珠。」祇這一句,便掩面嬌啼,冰綃淹漬。子善也不忍看此狼狽,立起身來,說道:「你不必著急,我就邀他過來吧。」
  看官!你道癡珠聽了此話,可是怎樣呢?當下神色慘淡,說道:「這也是意中之事,祇我們怎好管他家事哩?」
  發怔半晌,又說道:「我又怎好不去看秋痕呢?」便向禿頭道:「套車!」禿頭回道:「車早已套得停妥。」癡珠不答,轉向子善道:「我如今祇得撒開手吧。」便拉著子善,到了秋心院。
  牛氏迎將出來,叨叨絮絮說個不休。癡珠一聲兒不言語。牛氏陪子善在西屋坐下。癡珠竟向北屋走來,見簾幃不捲,几案凝塵,就覺得有一種淒涼光景,與平常不同。未到床前,跛腳早把帳子掀開。秋痕悲慟,半晌咽不出聲來,癡珠心上也自酸苦。跛腳把一邊帳子鉤上,癡珠就坐在床沿。
  秋痕嗚咽半晌,暗暗藏著剪子,坐起,梗著聲道:「我一身以外盡是別人的,沒得給你做個記念,祇有這」。一邊說,一邊將左手把頭髮一扯,右手就剪。癡珠和跛腳拼命來搶,早剪下一大綹來。秋痕從此鬢髮鬑鬑矣!
  當下秋痕痛哭道:「你走吧,我不是你的人了!」癡珠怔怔的看,秋痕嗚嗚的哭。跛腳見此情狀,深悔自己受人指使,不把月亮門閉上,鬧出這樣風波,良心發現,說道:「總是我該死!」
  子善曉得癡珠十分難受,進來說道:「你這裏也坐不住,到我公館去吧。」這一夜,子善、子秀就留癡珠住下。
  你道他還睡得著麼?大家去了,他便和衣躺下。自己想一回,替秋痕想一回。想著現在煩惱,又想著將來結局。
  忽然記起華嚴庵的籤和蘊空的偈來,想道:「這兩支、籤兩個偈,真個字字都有著落!我從七月起,秋心院、春鏡樓沒有一天不在心上,怎的這會纔明白呢?蘊空說得好:人定勝天,要看本領。我的本領不能勝天,自然身入其中,昏昏不自覺了。」又想道:「漱玉勸我且住并州,其實何益呢?我原想人都,遵海而南,偏是病了!接著倭夷入寇,海氛頓起,只得且住。為今之計,趕緊料理歸裝,趁著謖如現在江南,借得幾名兵護送,就也走得到家。」
  左思右想,早雞聲三唱了。便自起來,剔亮了燈。從靴頁內抽出秋痕剪的一把青絲,向燈上瞧了又瞧,重復收起,天也亮了。
  洗漱後便來看秋痕。纔入北屋,秋痕早從被窩裏斜著身,掀開帳子。綠慘粉銷,真像個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癡珠到了床沿,將帳接住,見秋痕著實可憐。
  秋痕拉著癡珠的手,說道:「這是我的前生冤孽,你不要氣苦。」癡珠將帳鉤起,坐下道:「你受了這樣荼毒,我怎的不慘?」秋痕坐起,說道:「天早得很,你躺一會麼?」癡珠就和衣躺下。正是:
  錦幃初捲,繡被猶堆;燕體傷風,雞香積露。倭墮綠雲之髻,欹危紅玉之簪。越客網絲,難起全家羅襪;麻姑搔癢,可能留命桑田!莫拿峽口之雲,太君手接;且把歌脣之雨,一世看來。
  當下竟自睡了。到得醒來,已是一下多鐘。撞著牛氏進來,勸秋痕吃些飯,就將昨晚把狗頭攆在中門外,再不准他走秋心院一步,告訴癡珠。癡珠道:「如此分派,也還停妥。」牛氏道:「我如此分派,也為著你,祇是你也該替我打算。」秋痕見他嬤說起這些話,想道:「我命真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歪著身睡去了。
  癡珠祇低著頭,憑牛氏叨縷了半天,截住道:「這個往下再商量,今日且講今日事。」便向靴靿取出靴頁展開,檢得錢鈔,說道:「這十千鈔子你交給廚房,隨便備數碗菜,替我請留大老爺、晏太爺過來小飲。」牛氏瞧見鈔子,自然眉開眼笑去了。
  癡珠走到床沿,見秋痕側身向裏,便拉著道:「我今日要盡一天樂,不准哭。」不想秋痕早是忍著哭,給癡珠這一說,倒哭出聲來。
  半晌,秋痕說道:「昨天我叫你走,你卻不走,必要受那婆子的腌臢氣,何苦呢?」癡珠強笑道:「我樂半天,去也不遲。」秋痕將頭髮一挽,歎口氣道:「我原想拚個蓬頭垢面,與鬼為鄰,如今你要樂,你替我掇過鏡臺來。」癡珠於是走入南屋,將鏡臺端人北屋。
  秋痕妝畢,喚跛腳和他嬤要件出鋒真珠毛的蟹青線縐襖,桃紅巴緞的宮裙,自向床橫頭取一雙簇新的繡鞋換上。癡珠道:「這雙鞋繡得好工緻!」秋痕橫波一盼,黍穀春回,微微笑道:「明日就給你帶上。」
  正說著,子善、子秀通來了,癡珠迎入。見秋痕已自起來,而且盛妝,便不再提昨日的事。閑話一回。
  秋痕忽向癡珠道:「譬如我昨日死了,你怎樣呢?」癡珠怔了半晌,說道:「你果死了,我也沒法,祇有跑來哭你一回,拼個千金市骨吧!」秋痕不語。子善道:「怎的你兩人,只說這些話?」子秀道:「人家怕是說死,他兩個竟說得尋常了。」
  一會,南屋擺上酒餚,四人入座。秋痕擎著酒杯道:「大家且醉一醉。」就喝乾了一杯酒。子秀道:「慢慢著喝。」癡珠道:「各人隨量吧。」端上菜,秋痕早喝有七八杯。大家用些菜,秋痕道:「我平日不彈琵琶,今日給癡珠盡情一樂。」便喚跛腳取出琵琶,彈了一會,背著臉唱道:
  「手把金釵無心戴,面對菱花把眉樣改。可憐奴孤身拚死無可奈,眼看他鮮花一朵風打壞。猛聽得門兒開,便知是你來。」
  秋痕唱一字,咽一聲。末了,回轉頭來,淚盈盈的瞧著癡珠,到「是你來」三字,竟不是唱,直是慟哭了。
  癡珠起先聽秋痕唱,已是淒淒楚楚。見這光景,不知不覺也流下淚了。就是子善、子秀也陪著眼紅,便向秋痕道:「你原說要給癡珠盡情一樂,何苦哭呢?」癡珠破涕,讓兩人酒菜,也說道:「秋痕,你不必傷心了。」秋痕忍著哭,把一杯酒喝了,來勸子善、子秀。其實悲從中來,終是強為歡笑。四人靜悄悄的清飲一回。
  此時是初寒天氣,到二更天,北風栗烈,就散了席。
  癡珠原欲回寓,見秋痕如此哀痛,天又刮風,就也住下。秋痕留一壺酒,幾碟果菜,端入北屋。催丫鬟收拾,把月亮門閉上,燒起一個火盆,吩咐跛腳去睡。然後兩人卸下大衣,圍爐煮酒。
  秋痕道:「今夜刮風,差不多七月廿一那般利害。咳!我兩人聚首,還不上三個月哩。我起先要你替我贖身,此刻你是不能,我也知道。祇我終是你的人……」癡珠喝了半杯酒,留半杯遞給秋痕,歎口氣道:「你的心我早知道,祇我與你終久是個散局。」
  秋痕怔怔的瞧著癡珠,半晌說道:「怎的?」癡珠便將華嚴庵的籤、蘊空的偈,並昨夜所有想頭,一一述給秋痕聽了。秋痕聽一句,弔下一淚。到癡珠說完了,秋痕不發一語,站起身來走出南屋,回來就坐,說道:「千金市骨,你這話到底是真是假?」癡珠道:「我許你,再沒不真。」秋痕道:「癡珠,你聽!」突的轉身向北窗跪下,說道:「鬼神在上,劉梧仙負了韋癡珠,萬劫不得人身!」
  這會風刮得更大,月都陰陰沉沉的,癡珠驚愕。秋痕早起來,說道:「你喝一杯酒。」一面說,一面扎起左邊小袖,露出藕般玉臂,把小刀一點,裂有八分寬,鮮血流溢。癡珠蹙著雙眉道:「這是何苦呢?創口大了,怕不好。」秋痕不語,將血接有小半杯,將酒衝下,兩人分喝了。趕著取塊絹包裹起來。
  停了一停,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秋痕喜道:「我這會很喜歡,我們兩心如一,以後這地方你也不必多來,十天見一面吧。每月許他們的錢,盡可不給。至我總拚一個死,到那一天是我死期,我就死了。萬有一然,他們回心轉意,給我們圓成,這是上天憐我,給我再生,我也不去妄想。」癡珠道:「這……你一段的話,大有把握。」於是淺斟低酌,款款細談,盡了一壺酒,然後安寢。正是:
  涕泗滂沱,止乎禮義;
  信誓旦旦,我哀其志!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影中影快談紅樓夢 恨裏恨高詠綺懷詩


  話說大營,日來得了河內土匪警報,經略調兵助勦,籌餉議防。雖荷生佈置裕如,然足跡卻不能離大營一步。
  到得這日,正想往訪癡珠,同赴愉園,卻見青萍呈上一緘,說是韋師爺差人送來的。荷生拆開,是一幅長箋,斜斜草草,因唸道:
  「天上秋來,人間春小。歡陪燕語,每侍坐於蓉城;隊逐鳧趨,屢分餐乎麻飯。萍蹤交訂,棣萼情深。感激之私,祇有默祝佛天,早諧仙眷而已。秋痕命不如人,揶偏有鬼。執事以英雄眼,為慈悲心。拔諸九幽,登之上第;披雲見日,立地登天。旁觀喜尚可知,當局心如何快。然酒闌燈灺,秋痕宛轉悲歌,令人不忍卒聽。蓋狂且之肆毒,無復人理,非不律所能詳也。近以傾心於我之故,慘遭毒棍,冤受剝膚。」
  便愕然道:「怎的?」又唸道:
   「嗟乎!一介弱女,落在駔儈之手,習與性成,恐已無可救藥。乃身慚璧玷,心比金堅,毅然以死自誓。其情可憫,其志可嘉。」便說道:「秋痕自然有此錚錚!」又唸道:
  「而走也七尺之軀,不能庇一女子,胡顏之厚?無可解嘲,為詠『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之句,於我心有戚戚焉。或乃以《風雷集》見示,且作書規戒。」便說道:「那個呢?」又唸道:
  「古道照人,落落天涯,似此良友,何可多得!弟日來一腔恨血,無處可揮。兼之鼠輩媒蘗,意中人咫尺天涯!」便說道:「竟散了麼?」又唸道:
  「因思采秋福慧雙修,前身殆有來歷,得足下寵之,愈增聲價。從此春窺圓鏡,鐘聽一樓,無復有紅塵舊跡矣。苦我一領青衫,負己負人,且貽禍焉。時耶?命耶?尚復何言!咄咄書空,琅琅雪涕,直此生之結局,匪好事之多磨。悵無復之,鬱將誰語?念春風之噓植,久辱公門;纈彭澤之孤芳,幸垂聰聽。某日某白。」
  念畢,說道:「好尺牘!祇教我怎樣呢?」因作個覆書,喚青萍交給來人去了。就吩咐套車,向愉園來。將這四日情事,略說一遍。便從靴頁檢出癡珠的字,遞給采秋。
  采秋瞧著,自也驚訝歎息,因說道:「我原說要起風波。」荷生道:「這樣風波,我也經過數處,實是難受。我的覆信,唸給你聽:
  來示讀悉,悲感交深。我輩浪跡天涯,無家寥落。偶得一解人,每為此事心酸腸斷。不才寄贈荔香仙院請詩,早經披覽,此中之味,惟此中人知之,不足為外人道也。蒼蒼者天,帝不可見,閽不可登。何從上達綠章,為花請命?憶舊作有《浪淘沙》小詞一闋云:『春夢正朦朧,人在香中。樹頭樹底覓殘紅。祇恐落花飛不起,辜負東風。』正謂此也。所幸秋痕鐵中崢崢,以死自誓。或者情天可補,恨海能填,解將鸚鵡之絛,放入鴛鴦之隊。他日之完美,可償此日之艱辛。有志者好自為之而已。弟與采秋,情性相投,綢繆已久,雙棲之願,彼此同之。第恐後事難期,空花終墜;蘭因絮果,一切茫茫。況遠遊王粲,蹤跡如萍。半老秋娘,光陰似水;伯勞飛燕,刻刻自危。所恃者區區寸心,足以對知己耳!不日采秋將歸鄉裏,弟滿腔離緒,無淚可揮。正擬相邀前往春鏡樓一敘,乞即命駕。筆不盡意,容俟面陳。」
  采秋不待聽完,早秋水盈盈,弔下淚來。末後荷生也覺得酸鼻,幾乎唸不成字,便都默然。紅豆祇得含笑道:「爺和娘替人煩惱,怎的自己先傷心呢?」荷生正要說話,小丫鬟傳報:「韋師爺來了!」便迎著上樓。
  癡珠神氣,日來自然不好。瞧著荷生、采秋,也不似往時神采。三人這會,都像有萬千言語,不知從何說起。祇大家紅著眼眶讓坐。還是采秋忍著淚說道:「四天沒見面,兩家都有點煩惱。」癡珠勉強作笑道:「此等煩惱,其實是意中事,並非意外。」荷生含淚道:「癡珠通極!天下之物,聚則生蠹,好則招魔,我們聰明,有甚麼見不到的道理?祇是未免有情,一把亂絲,慧劍卻斬不斷哩!」采秋道:「這事,我們總要替他圓成纔好呢。」荷生道:「大難,大難!采秋,你不看你嬤麼?」采秋支頤不語。
  停了一停,癡珠噙著淚說道:「『人生艷福,春鏡無雙』。你兩個終是好結局,不似我『黃花欲落,一夕西風』!」荷生道:「你這四句,是那裏得來?」癡珠就將華嚴庵的籤,蘊空的偈,也一一講給兩人聽了。兩人口裏詫異,心中卻著實喜歡,談笑便有些精神起來。
  不一會,丫鬟掌上燈,擺出酒餚,三人小飲。
  到了二更,穆升帶車來接。癡珠正待要走,卻刮起大風,飛沙揚礫,吹得園中如萬馬奔馳一般。荷生道:「這樣大風,怎樣走的?而且一人回去,秋華堂何等寂寞!我兩人情緒今日又是無聊,何不煮茗圍爐,清談一夜?」采秋道:「我教他們備下攢盒,將這些菜都給他們端去,我們慢慢作個長夜飲吧。」荷生、癡珠俱道:「好極!」
  當下穆升回去。樓上約有一下多鐘,三人便淺斟細酌起來。大家參詳華嚴庵籤語,就說起《紅樓夢》散花寺鳳姐的籤。
  癡珠因向采秋道:「我聽見你有部批點《紅樓夢》,何不取出給我一瞧?」采秋道:「那是前年病中借此消遣,病好就也丟開,現在此本還擱在家裏。」癡珠道:「《紅樓夢》沒有批本,我早年也曾批過。後來在杭州舟中見部批本,係新出的書,依文解義,沒甚好處。這兩部書如今,都不曉得丟在那裏去了。你且說《紅樓夢》大旨是講甚麼?」
  采秋道:「我是將個『空』字,立定全部主腦。」癡珠道:「大虛幻境、警幻仙姑,此也盡人知道。你怎樣說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將寶、黛兩人看作整對,所以《後紅樓》一書,要替黛玉伸出許多憤恨。至《紅樓補夢》、《綺樓復夢》,更說得荒謬,與原書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這書祇說個寶玉,寶玉正對,反對是個妙玉。」癡珠不待說完,拍案道:「著!著!賈瑞的風月寶鑒,正照是鳳姐,反照是骷髏。此就粗淺處指出寶玉是正面,妙玉是反面。人人都看《紅樓夢》,難為你看得出,這沒文字的書縫!好是我批的書,沒刻出來,不然,竟與你雷同。」
  荷生笑道:「你兩人,真個英雄所見略同了。祇是我沒見過你們批本,卻要請教:你們尋出幾多憑據?」采秋道:「我的憑據卻有幾條。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恰紅院。後來妙玉觀棋聽琴,走火入魔;寶玉拋了通靈玉,著了紅袈裟,回頭是岸。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想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
  癡珠歎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隨說道:「你這憑據,我也曾尋出來。還有一條,是櫳翠庵品茶,說個『海』字,也算書中關目。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於釵,就是寶釵;玉字下繫於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甚麼。倒是妙玉,算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紅樓》,給你說成尼僧合傳,豈不可惜?」說得癡珠、採秋通笑了。
  癡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桌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
  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裏猜憐子,叢桂開時又見君。
  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荷生不待癡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吧。」說笑一回,天就亮了。
  癡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云: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憐之至!弟再四解慰,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云:「好自養靜。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並呈小詩四章求和。
  詩是七絕四首,云:
  花到飄零惜已遲,嫣紅落盡最高枝。
  綠章不為春陰乞,願借東風著意吹。

  茫茫情海總無邊,酒陣歌場已十年。
  剩得浪浪滿襟淚,看人離別與團圓。

  四弦何用感秋深,淪落天涯共此心。
  我有押衙孤劍在,囊中夜夜作龍吟。

  並蒂芙蕖無限好,出泥蓮葉本來清。
  春風明鏡花開日,僥倖儂家住碧城。
癡珠閱畢,便次韻和云:
  無端花事太凌遲,殘蕊傷心剩折枝。
  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

  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
  駱馬楊枝都去也,……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癡珠驚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
  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癡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癡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哩?」秋痕歎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後又是糾纏不清。」癡珠笑道:「在後再商量吧。」自此癡珠又照舊往來了。
  是夜癡珠續成和韻,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人口。
  且說荷生,此時軍務稍空。緣劍秋家近大營,便約出來同訪癡珠,說是到縣前街去了。禿頭延入,荷生就坐在書案彌勒榻上,隨手將案上書一翻。見兩張素紙的詩,題寫《綺懷》,便取出和劍秋同看。荷生朗吟道:
  「等閑花事莫相輕,霧眼年來分外明。
  弱絮一生惟有恨,空桑三宿可勝情。
  漫言白傅風懷減,休管黃門雪鬢成。
  十二欄杆斜倚遍,捶琴試聽儂聲。

  雙扉永晝閉青苔,小住汾堤養病來。
  幾日藥爐愁奉請,一天梅雨惱方回。
  生無可戀甘為鬼,死倘能燃願作灰。」荷生皺著雙眉道:「非常沉痛!」又吟道:
  「不信羈魂偏化蝶,因風栩栩上妝臺。

  猶憶三秋識面初,黃花開滿美人居。
  百雙冷蝶圍珊枕,廿四文鴛護寶書。」劍秋笑道:「此福難銷。」荷生又吟道:
  「瑣屑香聞紅石竹,淤泥秀擢碧芙蕖。
  靈犀一點頻相印,笑問南方比目魚。

  暮鴉殘柳亂斜陽,北地胭脂總可傷!
  鳳跨空傳秦弄玉,蝶飛枉傍楚蓮香。
  誰將青眼憐秋士?竟有丹心嘔女郎。
  雲髻蓬鬆梳洗懶,為儂花下試新妝。

  果然悅己肯為容,珠箔搴來一笑濃。
  長袖逶迤眉解語,弓鞋細碎步留蹤。
  雪地板拍歌三疊,五母屏開廠一重。
  生死悠悠消息斷,清風彷彿故人逢。

  綠采盈襜五日期,黃蜂紫燕莫相疑。
  香閨緩緩雲停夜,街鼓咚咚月上時。
  情海生波拚死別,寒更割臂有燈知。
  憐才偏是平康女,懶向梁園去賦詩。」
  劍秋道:「巫峽哀猿,無此淒苦!」荷生道:「這是實事,你曉得麼?」劍秋道:「采秋早和我說了。」荷生道:「我舊句云『紅粉憐才亦感恩』,也是這個意思。」又吟道:
  「夜闌燈灺酒微醺,苦語傷心不可聞。
  塵夢迷離驚鹿幻,水心清濁聽犀分。
  酬恩空灑襟前淚,抱恨頻看劍上紋。
  鳳伴鴉飛鴛逐鴨,豈徒鶴立在雞群。

  北風颯颯緊譙樓,翠袖天寒倚竹愁。
  鸚鵡籠中言已拙,鳳凰笯裏夜驚秋。
  好如豆蔻開婪尾,妒絕芙蓉艷並頭。
  集蓼茹荼無限痛,蘼蕪採盡恨難休。

  長生恨不補天公,手執紅梨夢也空。
  滾滾愛河沉弱羽,茫茫孽海少長虹。
  琴心綿渺低回裏,笛語悠揚往復中。
  我亦一腔孤憤在,此生淪落與君同。

  眉史年來費撫摩,雙修雙謫竟如何?
  玉臺香屑都成恨,鐵瓮金陵不忍過。
  紅粉人皆疑命薄,藍衫我自患情多。
  新愁舊怨渾難說,淚落尊前定於歌。

  玉人咫尺竟迢迢,翻覺天涯不算遙。
  錦帳香篝頻入夢,枕屏多鐵可憐宵。
  丁香舌底含紅豆,子夜心頭剝綠蕉。
  準備臨歧萬行淚,異時夠得旅魂銷。」說道:「地老天荒,何以遣此?」又吟道:
  「萍水遭逢露水緣,依依顧影兩堪憐。
  繭絲逐緒添煩惱,柳線隨風作起眠。
  雙淚聲銷《何滿子》,落花腸斷李龜年。
  早知如此相思苦,悔著當初北裏鞭。」劍秋道:「親朋盡一哭矣!」
  荷生不語,磨墨蘸筆,就紙尾寫道:「情生文耶?文生情耶?似此等作,竟不可以詩論。即以詩論,亦當駕玉溪,生而上之,遑問《疑雨集》耶?荷生拜服。」遞給劍秋,又取一幅素箋,題詩八絕云:
  鳳泊鸞飄事總非,新詩一讀一沾衣。
  如何情海茫茫裏,忽拍驚濤十丈飛?

  生太飄零死亦難,早春花事便催殘。
  看花我亦傷心者,如此新詞不忍看。

  西山木石海難填,彈指春光十八年。
  為囑來生修福慧,姓名先注有情天。

  小別傷懷我亦癡,寒宵抱病已多時。
  煩君再譜旗亭曲,付與陽關一笛吹。

  芙蓉鏡裏影雙雙,芳訊朝朝問綺窗。
  輸我明年桃葉渡,春風低唱木蘭艭。

  灞陵橋畔柳絲絲,記別秦雲又幾時,
  銷盡艷情留盡恨,人天終古是相思。

  滄溟到眼屢成田,世事紛紛日變遷。
  但願早儲新步障,看君金屋貯蟬娟。

  偶將筆墨寫溫柔,塗粉搓酥樂唱酬。
  畢竟佳人還有福,與君佳句共千秋。末書「荷生信筆」。
  劍秋吟了一回,說道:「我也題兩絕吧。」荷生道:「好極!你來寫。」便站起身,讓劍秋坐下。祇見劍秋提筆寫道:
  花片無端墜劫塵,紅樓半現女郎身。
  夢中彩筆懷中錦,都作纏頭贈美人。

  煙月飄零未可知,開函紅豆子離離。
  書生合受花枝拜,憔悴蕭郎兩鬢絲。劍秋題畢,也遞給荷生瞧,笑道:「我沒有你們洋洋灑灑的筆才。」荷生道:「這兩首詩就好。」
  於是坐一會,癡珠總不見來,兩人就走了。林喜開著屏門,見門上新貼一聯云:
  息影敢希高士傳;絕交畏得故人書。荷生笑道:「癡珠總是這種脾氣。」劍秋道:「不這樣也配不上秋痕。」兩人一笑,分路而去。正是:
  紅樓原一夢,轉眼便成空。
  祇有吟箋在,珍藏客筒中。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彤管生花文章有價 圍爐煮雪情話生春


  話說二十六日,係明經略冬閱之期。先期,荷生吩咐搭個彩棚,掛上珠簾,攜采秋赴教場,看了一日。是晚,荷生回營辦事去了。采秋自歸愉園。
  此時夜漏初長,采秋擁篝獨坐。忽想起庾子山《華林園馬射》的賦來,默誦一遍,卻忘了數句。教紅豆檢出,看了一看,就也撂開。
  和衣上床躺去,合著眼,祇睡不著,便想摹仿做個《并門孟冬大閱》的賦。想了一會,就有了開首序語一段。因坐起來,喚香雪印一銀合香篆,慢慢的爇起。恰好紅豆泡上一碗龍井茶,頓覺助興。教紅豆端了筆硯,隨便取一張素紙,就在燈下作了一序一賦,約有一千餘字。差不多兩下鐘,纔收拾去睡。
  次日妝罷,覺得晨熹黯淡。移步簾外,見雲光匝,雪意讀蒙。因進來閉著風門,向北窗坐下,取出賦稿,修飾一過。適有荷生習楷的白折,堆在案頭,隨手取一本。卻已套有印格,便磨墨蘸筆,作起楷來。紅豆在旁伺候,頻頻遞著茶湯,撥著爐火。
  不一會,早謄完了。喜是沒錯一字,含笑向著紅豆道:「我倘變個男子,去做這些應制功夫,就也不准荷生旁若無人了。」
  正在得意,祇見香雪上來回道:「歐老爺、梅老爺來找爺,看門的告訴他爺沒有來,他卻進來,在客廳坐著。娘還見他不見?」采秋道:「你請他船房坐吧。」
  一會,采秋出見。原來兩人是為著他會榜的座師是個古文家,明年七十壽誕,要求荷生替他做一篇散行壽序。采秋道:「荷生這兩天怕不得空,我替你薦一個好手筆吧。」小岑道:「是誰?」采秋道:「癡珠不好麼?」劍秋道:「算了,我就是從他那裏來。他說是奇特的人墓誌家傳,他纔肯下筆,似此應酬文字,他自己耍用,也須倩人。你還薦他麼?」采秋笑道:「他現辦的席面,不通是應酬筆墨麼?」小岑道:「他那裏肯辦一個字?通是那兩個幫手胡弄局。」采秋道:「癡珠這種孤癖,真也不對。讀書做人,都到那高不可攀的地位,除了我們,怕就沒人賞識他了。」劍秋笑道:「我們還配?他說一家骨肉,四海賓朋,都不是他真知己。祇秋痕,說他『不是此刻世界上的人』,是他真知己。」采秋道:「這也真話。五石之瓠,大而無當;拳曲支離之木,匠氏過而不顧。這四句就做得癡珠後來的傳贊了。」
  此會北風大作,劍秋道:「閑話休題,荷生今天想是不來,我們還訪他去吧。」采秋道:「我有個拜盒寄給荷生,你教跟人替我帶去吧。」劍秋道:「你喚丫鬟取去。我怕下雪,要走了。」采秋道:「我去就來。」說著,便由靠北蕉葉門進去。
  半晌,香雪捧個洋漆描金小拜盒,並個紅紙小封,交給跟人,兩人就走了。
  這裏荷生收過拜盒,將兩人延入,自將來意說了。荷生也薦癡珠,小岑含笑把前話,一一告訴。荷生也覺好笑,不得已,即行答應。兩人坐一會,從炕上玻璃窗內,望見後院同彤雲密佈,便趕著走了。
  荷生到了裏間,將愉園寄來小封拆開,是把小鑰匙。就打開小拜盒,卻是一本白折。取出展開,見蠅頭小楷寫得勻整得很。卻是一篇賦,笑吟吟的誦了一遍,攜到書案上,密圈細點,諷詠數逾。瞧著表,早是二下多鐘。便喚青萍,吩咐套車,趕向愉園。
  采秋迎上樓來,荷生道:「好手筆!」采秋笑道:「不要謬讚,替我看了沒有?」荷生道:「我僭易數字,和你商量看,好不好?」一面說,一面叫人將拜盒攜入,遞給采秋。采秋檢出瞧一瞧,笑道:「你易了數字,通好。祇是何苦這樣濫圜!」荷生正要答應,樓下小丫鬟報說:「韋老爺、洪老爺過來。」
  荷生、采秋迎到梯邊。紫滄道:「天冷得很。」荷生道:「要下雪哩。」癡珠上了扶梯,向荷生說道:「那天失迎,你和劍秋就留得好詩。」采秋道:「你的和作也好。」癡珠道:「你見過麼?」荷生指著東壁道:「那不是。」
  紫滄瞧那兩張色箋上寫,的題是《次綺懷詩題後原韻並質春鏡樓主人》,詩是七絕八首,因唸道:
  「箜篌朱字是邪非,裙布連朝理嫁衣。
  一洗紅顏磨蠍恨,鏡老指日看雙飛。

  修到寒梅此福難,陽春獨自佔冬殘。
  江郎一手生花筆,可作金鈴十萬看。

  學唱儂譜偶填,可憐春恨竟年年。
  勞君惜翠留佳句,一笑鶯花醉夢天。

  鍾情苦我賣多癡,菜市街頭月上時。
  一掬靈均香草淚,玉參差好為誰吹?」說道:「好句似仙。」又往下唸道:
  「涉江花影蘸雙雙,水部詩心艷綺窗。
  他日春風蓉鏡下,戕戕得意理歸舭。

  年來客鬢漸成絲,走馬胭脂異昔時。
  盡有驚鴻與平視,感甄未敢賦陳思。」說道:「押思字,好得很。」荷生道:「癡珠才大如海,他稿裏次韻之作,還有洋洋大篇三疊四疊的。」癡珠道:「我送給你八本詩稿,你通看過麼?」荷生道:「我瞧是瞧了一遍,下筆的纔有一半。大約就中可存的什有六七,我慢慢替你去取吧。」癡珠道:「好極!你和采秋,通要給我一篇序。」采秋道:「我也配替人作序?」
  這裏紫滄正唸第七首的詩是:
  澄波蓮葉自田田,絕好清娛侍馬遷。
  靈氣祇今巾幗萃,相如才調女婢娟。
  荷生道:「女相如今日竟有一篇《羽獵賦》,采秋,你取給他瞧吧。」采秋道:「我是個邯鄲學步,算不了甚麼。」
  此時窗外沙沙的響,早一陣陣撒起玉屑來。紫滄唸完第八首是:
  朔雪初晴鳥語柔,文國病起且勾留。
  秦雲塞草燕支月,落落青衫已十秋。笑道:「纔說雪晴,天卻又下了。」就也過來,和癡珠同看這本白折寫的賦。見書法珠圓玉潤之中,另有一種飄飄欲仙丰致,早讚不絕口。癡珠唸道:
  「古者司馬之職,中冬大閱而狩田;睢鳩之官,十月順時而講武。白旗秋載,駕月令之七騶;黃竹寒吟,乘風馳之八駿。狩歌甫草,弓矢斯張;獵校上林,韌初有爽。莫不武節淼逝,協氣旁流。期門清塵,野廬掃路。封圻所掌,著為令典已。我國家之命將也,詩詠《出車》,禮隆推轂。國士之壇既拜,將軍之閫遂開。君子有谷,元老壯猷。功炳於三□之師,化穆乎七旬之格。豈特桓桓夫子,赳赳武夫,學萬人之敵,作萬里之城云爾哉!
  經略以椒房懿戚,珂裏世臣,督師河上,駐節并州。功德享乎燕貽,勛名圖於麟炳。接雲中之雉尾,踵車後之鷹揚。寇准借以撫循,韓琦坐而靜鎮。抒籌邊之偉略,宣專閫之靈威。漕轉關中,蕭何裕本根之計;寇窮淮上,王景足控馭之謀。然猶謙德自撝,公忠日懋。吐哺握髮,延覽英雄;鞠旅陳師,日閑輿衛。所以幕府得一時之人傑,軍佐皆絕代之將才。
  往歲秦中逆回滋事,經略步域之心不設,水火之救彌勤。親率精兵,日馳百里,驚砂入面,堅冰在鬚。先聲遠樹,銅馬聞羽檄而降;一夕成功,回鶻望令公而拜。潼關日麗,硤石雲屯。東行匝月之勞,西土萬家之福。豈止營屯細柳,媲美條侯。茇憩甘棠,興歌召伯?固已陸讋水栗,泥首於畏威;海筮漁山陬,銘心於飽德也。
  於時玄英應律,丹鳥司晨;塞草雲黃,劍花霜日。經略乃擁玄狐,駕黑駱,臨於講武之場。千乘雷動,萬眾鳧趨,羽蓋風張,牙旗雪捲。佽飛則虎幄遙開,扈從則豹房晨啟。乃下令大操。香霏步障,異金谷之名園;會集兜鍪,同華林之習射。雁翎掠地,鷹架插天。集六部之良家,奮兩河之壯士。列陣分屯,旗翻豆綠;分朋別隊,襦映梅紅。於是佈鴛鴦之陣,揚翡翠之旌,馳屬公之驌驦,萃華元之犀兜。遊陟雲林,周歷煙諸。山谷為之風飆,林叢為之塵上。銅鼓鼉鳴,鐵衣蟻聚。賜賚之錦霞堆,論賞之錢山積。《長楊》所不能賦,《羽獵》所不能詳也。
  既而槐蔭禮成,汾堤日暮;鸞鶴歸林,煙雲擁樹。玉顏微霽,賓從咸怡;戎政既修,景福爰集。某也與寓目焉,因敬謹以陳詞,願雍容而獻賦。其辭曰:
  榆關春小,董澤秋闌。霜烏依日,塞雁驚寒。草枯玉砌,花冷金鞍。修故典於良月,閱技勇於材官。
  經略乃選天駟,駕雲車。涼生晉水,路出汾川。一條徑軟,萬騎聲闐。坡平草剃,林爽風穿。疏槐漏日,殘柳凝煙。彩仗共枌榆相映,和鸞與簫管齊宣。天開錦幄,地遍花氈。
  將舉烽而代鼓,先警眾以鳴鞭。鳧藻心傾,歡虞情暢。炮石雷轟,戟門風壯。翠在成圍,蜂旗疊障。刁斗無聲,軍書高唱。東西組甲之兵,左右繡袍之將。無何鷹隼飛騰,熊羆馳突;陣結連環,彩高仗鉞。散為蝴蝶,五花八門;團作鴛鴦,春雲秋月。耳目紛其陸離,神采飛而煥發。矯如戲水之龍,健若摩天之鶻;香塵闢易以飛揚,電影奔馳而滅沒。三驅竣事,三耦升堂;彎弧落雁,破的穿楊。懸熊正設,畫虎侯張,星流雨集,走潛飛翔。鴿暈圓而月皎,堋雲破而風揚。步射利終,馬馳綺陌。弓勁有聲,蹄輕無跡。獅花奮而揚鑣,猿臂撐而射石。貫轂之矢紛投,織錦之韉絡繹。控玉勒而星搖,擁琱弓而霧積。
  乃有漢家飛將,塞上雄才。班師馬邑,罷戰龍堆。曾建功於絕域,得侍從於層臺。技能貫虱,令拯銜枚。恰彎弓而滿月,倏噪鼓而驚雷。樂工告闋,齎賜初行;銅山合徙,錦市俱傾。壯表裏河山之色,慰就瞻雲日之情。石樓霞爛,繡壤風清。
  惟順時而布政,乃樂備而禮成。眷回車而言邁,祝景福之時呈。」紫滄說道:「研都煉京,錦心繡口。」癡珠道:「班倢伃歌扇,鮑令暉賦茗,對此麟麟炳炳之文,能無愧色?」采秋道:「你們總是說好。其實算是我作的,自然不好也好。倘說是你們孝廉、茂村做的,就也平常了。」
  癡珠忽然半晌不語,卻高吟杜詩《冬狩行》道:
  「飄然時危一老翁,十年厭見旌旗紅。喜君士卒甚整肅,為我回轡擒西戎。草中狐兔盡何益,天子不在咸陽宮。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嗚呼!得不哀痛塵再蒙!」
  竟灑涕冒雪走了。荷生曉得癡珠別有感觸,送出大門回來,歎道:「古之傷心人!」
  因也吟杜詩道:「玉觴淡無味,胡羯豈強敵?長歌激屋樑,淚下流衽席。」采秋接著道:「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才大難為用。」
  就留紫滄小伙,到二更天,值雪少止,坐車而去。
  荷生送了紫滄,倚在水榭西廊欄杆上,領略一番雪景。真個瓊裝世界,玉琢樓臺。因觸起癡珠稿中的詩句,吟道:
  「飛來別島住吟身,玉宇瓊樓證淨因。
  如此溪山如此雪,天公端不負詩人。」
  正欲回步,驀見采秋到了跟前,說道:「怎的半天不進去,卻站在雪地裏吟詩?」荷生從雪光中,瞧采秋披件大紅哆羅呢的斗篷,越顯得玉骨珊珊。便攜著手道:「你看這水榭,不就是海上的瑤島麼?我真欲終老是鄉,不必別求白雲鄉矣。」采秋道:「你喝了酒,這一陣陣的朔風撲面吹來,寒冷異常,進去吧。」
  此時紅豆提一盞荷葉燈也來了,就引著兩人慢慢步上樓來。香雪向銅爐內添些獸炭。荷生高興,教紅豆掬了一銅盆的雪,取個磁瓶,和采秋向爐上親烹起茶來。采秋吟道:
  「羊羔錦帳應粗俗,自掬冰泉煮石茶。」荷生笑道:「你還不如黨家姬哩。」采秋道:「怎說呢?」荷生道:「他買得,你買不得。」
  采秋默然,停了一停,淚眼盈盈說道:「我的心你還不知道麼?」荷生道:「這也不用說了,祇是你決意下月走麼?」采秋淌下淚來,哽咽半晌,說道:「我爹病,我總要回去看他一遭。自古父母在堂,做侍妾,的也許歸寧。就算我已經到了你家,得著這個信,求你給我回娘家一兩個月,你難道不依麼?而且我終身的事,也要和我爹說去。他是個男人,自然比我媽明白些。紫滄平日,和我爹還說得來,我先走,你教紫滄隨後也走,大約這事總有八分停妥。萬有不然,我這身終算是你的。正月以內我自行進省,彼時,他們也不能說我,不待父母之命,你道是不是呢?」
  荷生歎一口氣道:「你說的都是,我能說你半句的不是麼?祇是天寒歲暮,教我把這別緒離情,作何消遣呢?」采秋聽了,撲簌簌弔下淚來。荷生眼皮一紅,忍著淚說道:「人生離合悲歡,是一定之理。我也不學癡珠,作那兒女囁嚅、楚國相對的光景。事已至此,祇得給你走吧。」說著便站起身,喝了茶。開著風門,向樓外望著園中一片雪光,覺得冷森森的。因復歸坐,說道:「我這會有了幾句詩,我唸著,你寫,好麼?」
  采秋點一點頭,移步到長案邊。教紅豆磨墨,自行檢張箋紙,向方椅坐下,蘸飽筆等著。祇聽荷生吟道:
  「壓線年年事已非,淚痕零落舊征衣。
  如何窈窕如花女,也學來鴻去燕飛?」
  荷生一面吟,采秋一面寫,到了末句,便停著筆,接連流下幾點淚來。荷生又吟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綢繆絮語到更殘。
  脂香粉合分明在,檢作歸裝不忍看。」荷生吟這一首,聲音就低了好些。采秋剛纔抹乾了眼淚,提起筆來寫了一句,卻又滾出淚來,便站起身來,咽著聲說道:「我不能寫了,你自己寫去吧!」荷生祇得接過筆來寫下去。第三、四首是:
  箜篌一曲譜新填,便是相逢已隔年。
  珍重幾行臨別淚,莫教輕灑雪中天。

  鍾情深處轉成癡,不欲人生有別時。
  偏是陽關隨地遇,聲聲風笛向儂吹。采秋瞧了這兩首,竟忍不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荷生也落下淚來。紅豆在旁,趕著擰手巾給兩人拭了臉,又遞上茶。半晌,采秋噙著淚說道:「我先教我媽走,我挨過你的生日再走吧。」荷生不語。這會天漸開了,風亦稍停,兩人也非復先前淒楚了。
  後來采秋遲走二十日。那《大閱賦》竟為明經略賞識,此是後話。正是:
  幼婦清才,一時無兩。
  屈指歸期,春三月上。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癡婢悔心兩番救護 使君高義一席殷勤


  話說癡珠,滿腔孤憤,從愉園上車,向秋心院趕來。時正黃昏,晚風刺骨,朔雪撲衣,好是一箭多地就到了。
  步入月亮門,跛腳和那小丫鬟,站在臺階上,將棉襖前襟接著雪花頑耍。瞥見癡珠,一個便打開南屋軟簾,一個跑入北屋告訴秋痕。
  秋痕迎了出來,說道:「好好天氣偏是不來,這樣大雪何苦出門呢?」一面說,一面替癡珠卸下斗篷風帽,教小丫鬟取過鞋,換下濕靴。
  癡珠見秋痕打個辮子,也不塗粉,卻自有天然丰致。身上穿件舊紡綢的羔皮短襖,青縐紗的棉褲。便攜著手,同入北屋。
  覺得一陣陣梅花的香,撲入鼻孔,便說道:「梅花開麼?」秋痕道:「你回去那一天,就開了數枝。你怎的隔兩天竟不來呢?我又沒得人去瞧你。」癡珠道:「我為著差人回南邊去,忙了一日。第二日卻為游鶴仙自蒲關來了,他就住在李太太公館,我飯後去回看他,就給他兄妹留住,到三更多天纔得回寓。今日清早要來看你,卻被小岑、劍秋絆住腳。吃過飯,正吩咐套車,紫滄又來,我祇得和他同到愉園。鶴唳風聲,天寒日短,我倒像個隋煬帝,汲汲顧景哩!」秋痕不語。
  癡珠儘管向玻璃窗瞧著雪,望著院裏梅花,也不理會。忽聽得嘩喇一響,嚇了一跳。回頭見滿地殘羹冷炙,秋痕滿臉怒容,坐在方椅,祇是喘氣。兩個丫鬟和一個打雜,眼睜睜的瞧著。癡珠忙問道:「怎的?」
  秋痕一言不發。打雜的說道:「我們好端端送飯上來,姑娘發氣,將端盤全行砸下。」癡珠便含笑說道:「不是姑娘發氣,是失手碰一下,你們不小心,天冷指僵,自然掀下地來。」打雜正要辯說,癡珠接著道:「如今不要多話。」就向四喜袋內,檢出一張錢鈔,付給打雜道:「這是兩弔錢,你替我辦幾味下酒的菜來,餘外的賞你。」那打雜,自然歡天喜地的買辦去了。
  癡珠便教兩個丫鬟收拾,端出南屋,方來安慰秋痕。秋痕哭道:「我勸你狠著心丟了我,你不肯聽,給這一起沒良心的恁般輕慢!」癡珠一笑,末了說道:「如今我和你聚一天,便是樂一天,你體貼我這意思吧。」秋痕止住哭,癡珠倒傷心起來。秋痕十分憤懣,十分感激,就十分的密愛幽歡。正是:
  白飛雪絮,紅閃風燈;香燼乍溫,茶笙微沸。羈璧馬於此鄉,合金蟲以為愛。春憑搗杵,弓任射沙。冰霧之怨何窮?秦絲之彈未已。蓮花出水,聲諧蓮子之心。梅影橫窗,悶入梅花之夢。
  祇情分愈篤,風波愈多。第二日雪霽,癡珠去後,牛氏便進來。拿個竹篦,背著手,冷冷的笑道:「我們伺候不周,叫姑娘掀了酒菜!」就揚開手,打將下來。秋痕哭道:「你們一個月,得了人家幾多銀錢?端出那種飯菜,教我臉上怎的過得去?」
  牛氏起先,不過給狗頭父子慫恿進來,展個威風。被秋痕衝撞了這些言語,倒惹起真氣來,喚進李裁縫,將秋痕皮襖剝下,亂打亂罵。秋痕到此,祇是咬牙,也不叫,也不哭。倒是跛腳過意不去,死命抱著竹篦,哀哀的哭。牛氏見秋痕倔強,跛腳糾纏,愈覺生氣,丟了竹篦,將手向秋痕身上亂擰,大嚷大鬧。總要秋痕求饒,纔肯放手。無奈秋痕硬不開口。跛腳哭聲愈高,牛氏嚷聲愈大,打雜們探頭探腦,又不敢進去。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陡然有人打門進來,卻是李家左右鄰:一個賣酒的,這人綽號喚作酒鬼,性情懶惰,祇曉得喝酒。開個小酒店,人家賒欠的也懶去討,倒把點子家私,都賠在酒缸裏;一個開生肉舖的,這人綽號喚做戇太歲,性情爽直。最好管人家閑事,橫衝直蕩,全沒遮攔。當下跑入李家,戇太歲嚷道:「你們是個教坊人家,理當安靜。怎的今日大吵,明日大嚷?鬧出事來,不帶累街坊麼?」便奔入北屋,將牛氏扯開。酒鬼也跟著,責備了李裁縫一頓。
  牛氏見是左右鄰,也不敢撒潑,祇說道:「人家管教兒女,犯不著驚動高鄰。」戇太歲嚷道:「你家十四夜鬧的事,對得人麼?弄出人命,我們還要陪你見官哩!」牛氏、李裁縫那裏還敢答應。倒是酒鬼拉著牛氏,到了客廳,戇太歲、李裁縫也都出來。
  大家坐下,酒鬼將好言勸解牛氏一番。戇太歲還是氣忿忿的,帶罵帶說。李裁縫陪了許多小心,叫打雜遞上茶來,兩人喝了。戇太歲向著牛氏道:「不准再鬧!」方纔散去。
  可憐秋痕,下床還沒三天,又受此一頓屈打!牛氏下半天氣平了,便怕秋痕尋死。又進來訴說了多少話,秋痕祇是不理。晚夕,逼著秋痕喝點稀飯,背後吩咐跛腳看守,就也自去吃煙了。
  秋痕這一日,憤氣填胸,一點淚也沒有。和衣睡到三更後,一燈如豆,爐火不溫。好像窗外梅樹下,窸窣有聲,又像人歎氣。想道:「敢莫鬼來,叫我上弔麼?」因坐起來,將褲帶解下,向床楣上瞧一瞧。下床剔亮燈,將捲窗展開,望著梅花,默祝一番。
  正跪床沿,懸下褲帶,突然背後有人攔腰抱住,哭道:「娘就捨得大家,怎的捨得韋老爺哩?」秋痕此刻雖不怕甚麼,卻也一跳,回頭見是跛腳。跛腳接著道:「你死了,還怕韋老爺要受媽的氣哩!」秋痕給跛腳提醒這一句,柔腸百轉,方覺一股刺骨的悲酸,非常沉痛,整整和跛腳對哭到天亮。這會周身纔曉得疼。打算癡珠今天必來。怕他見著難受,諄囑跛腳不要漏泄。安息一會,支撐下床。
  挨至午後,癡珠來了,照常迎入。癡珠見秋痕面似梨花,朱脣淺淡。一雙嬌眼,腫得如櫻桃一般。便沉吟半晌,纔說道:「你又受氣?」秋痕忍不住,眼淚直流下來,說道:「沒有!」便拉著癡珠的手,坐在一凳,勉強含笑道:「你昨晚不來,我心上不知道怎樣難過,故此又哭得腫了。」
  癡珠不信,秋痕便邀癡珠步入北院,玩賞殘雪新梅。就說道: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癡珠接著道:
  「東流江水西飛燕,可惜春光不再見。」秋痕怔怔的說道:「怎的?」癡珠不答。
  到得夜裏上床,癡珠瞧著秋痕身上許多傷痕,駭愕之至,亦憤痛之至。秋痕倒再三寬慰,總勸他以後不要常來。
  次日就是三十,留癡珠敘了一日一夜。初一早,秋痕折下數枝半開梅花,遞給癡珠道:「給你十日消遣吧!」兩下硬著心腸,分手而去。
  癡珠回寓,將梅花供在書案,黯然相對。初二靠晚,游鶴仙便衣探訪,癡珠纔到秋華堂來,坐至二更天走了。癡珠因約他明午便飯。
  初三混了一日。初四午後,訪了鶴仙,三更多天回來。穆升回說:「留大老爺親自過來,請爺初七日公館過冬。」
  看官:你道這一局為何而設呢?原來子善公館,是那賣酒、賣肉的主顧,跟班奶媽們都認得這兩人。
  一日,談起李裁縫,戇太歲便將二十八日的事,告訴了子善跟班。因此子善前往探訪,見秋痕玉容憔悴,雲鬢蓬飛。說不出那一種可憐的模樣,就十分難過,和秋痕約下這局。癡珠不知。
  到了一下鐘,催請來了,癡珠問:「有何客?」跟班回道:「通沒別客,聽說劉姑娘也來。」癡珠道:「那個劉姑娘?」跟班笑道:「不就是菜市街李家姑娘麼?」癡珠聽了,便說道:「我即刻就到。」接著吩咐套車。
  恰好癡珠下車,秋痕正和晏太太、留太太請安下來,就坐癡珠身下。子秀笑道:「你兩人隔數天不見,何不開口談談?」秋痕眼皮一紅,瞧著瓶裏插的梅花,即說道:「談也是這樣,就如這梅花,已經折下來,插在瓶中還活得幾天呢?」子秀道:「花落重開,也是一樣,不過暫時落劫罷了。」秋痕道:「花落原會重開,人死可會重生麼?」癡珠道:「死了自然不能重生,卻是死了乾淨。最恨是不生不死,這纔難受。」癡珠說到這裏,不覺酸鼻。秋痕早淌下淚來。
  子善便勸道:「今日請你們來,原為樂一天,而且係個佳節,何必說生說死,徒亂人意。」癡珠道:「著,著!說別話吧。」子秀因問起謖如江南情景,癡珠歎一口氣道:「他這回戰功原也不小,荷生營里接著南邊九月探報,也與謖如家信說的一樣。不曉他怎樣得罪大帥,如今還擱著不奏。他前月來的信,說是要飭他到任,這會怕是到寶山去了。」秋痕道:「江南軍營,不用人打仗麼?」癡珠道:「百姓不管官府事,說他怎的?」
  當下晏、留兩太太喚著秋痕上去,替他換個髻圍,是留太太親手扎的。又賞了手帕、手袖、脂粉等件。到秋痕下來,便入坐喝酒,上了大菜。
  家人們掌上燈,子善道:「秋痕,你如今行個甚麼令?」秋痕瞧著癡珠道:「我那一夜要記芙蓉,你說是詩詞歌賦上多得很。我如今單用詞曲的芙蓉飛觴,照謖如的令,兩人接吧。」癡珠道:「也還熱鬧,你說吧。」秋痕斟滿酒喝了,說道:「子善、癡珠接令:
  陪得過風月主,芙蓉城遇晚書懷。」子善喝了酒,說道:「秋痕、子秀接令:
  羞逞芙蓉嬌面。」癡珠喝了酒,說道:「子秀、子善接令:
  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軟褥。」
  秋痕道:「我再飛個芙蓉,是:
  則怕芙蓉帳額寒凝綠。
  子善、癡珠接令。」子秀道:「我飛個並蒂芙蓉吧。第一個是:
  採芙蓉回生並載。
  子善、癡珠接令。第二個是:
  也要些鴛鴦被芙蓉妝。
  癡珠、秋痕接令。」子善道:「不好,我竟要飛三句了,通說吧。人太少,我要自己喝酒了。第一句飛著癡珠、秋痕:
  草床頭繡褥芙蓉。第二句第三句通是賓主對飲:
  珠簾掩映芙蓉面。
  人前怎解芙蓉扣。秋痕一杯,癡珠通共三杯,我兩杯。」癡珠道:「如今我說五句,秋痕說一句,收令吧。我五句是:
  你出家芙蓉淡妝。
  三千界芙蓉裝艷。
  芙蓉冠帔,短髮難簪繫。
  香津微□,碧花凝唾;芙蓉暗笑,碧雲偷破。
  好男兒芙蓉俊姿。」秋痕道:「癡珠怎的說五句,通是自己喝?又累我喝兩杯,卻不給子秀的酒?」癡珠笑道:「我要多喝子善的酒,不好麼?」
  於是癡珠喝了五杯,子善喝了三杯,秋痕喝了兩杯。秋痕道:「我給子秀一杯酒喝,子善陪一杯:
  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癡珠瞧了秋痕一眼,也不言語。子秀、子善喝了酒,讓癡珠、秋痕吃些菜。
  祇見老媽,領著子善的三少爺,抱個腰鼓出來。癡珠、秋痕都抓些果品,和孩子說笑。子善瞧著鼓,笑道:「我們何不行個擊鼓傳花的令?」癡珠道:「這更熱鬧。」秋痕道:「傳著的,喝了酒,也說句詞曲,纔有趣。」就向炕几花瓶取出一枝梅花,說道:「就說『梅』字何如?」大家說:「好!」子善道:「教誰掌鼓?」癡珠道:「就屈你今郎,做個司鼓吏,好麼?」子秀道:「好極!」
  於是子善喚老媽引孩子到裏間打起鼓,席上傳花。輪有三遍,傳到子善,鼓卻住了。子善喝酒,說個「梅」字,是:
  「敢柳和梅,有些瓜葛?」說完,起鼓。輪有一遍,到秋痕鼓就歇了。秋痕喝酒,說道:
  「立多時,細雨梅花落香雪。」
  子善又教起鼓。這回輪有五遍,秋痕將花傳向子秀,子秀未接,鼓卻住了。秋痕便說子秀故意不接,要罰子秀。子秀道:「我正要接,鼓聲已停,怨不得我。」大家都說:「該是秋痕。」秋痕祇得喝酒,說道:
  「前夜燈花,今日梅花。」說完,鼓聲闐然,輪有兩遍,秋痕剛從癡珠手裏接過,鼓又停了。大家大笑。秋痕著了急,說道:「怎的三少爺?祇叫我一個人喝酒?」祇得說道:
  「俺向這地拆裏梅根進。」
  第五回輪到癡珠,癡珠說的是:
  「偏似他翠袖臨風慘落梅。」第六回又輪到秋痕,秋痕說的是:
  「向迴廊月下,閑嗅著小梅花。」第七回又輪著子善,子善說的是:
  「簪掛在梅梢月。」第八回又輪著癡珠,癡珠說的是:
  「手拈玉梅低說。」第九回又輪著秋痕,秋痕笑道:「今天真教我喝得醉倒了。」癡珠道:「我替你喝酒,你說。」秋痕說道:
  「紙帳梅花獨自眠。」第十回又輪到癡珠,秋痕將手向癡珠酒杯一搶,覺不大熱,便對些熱酒,夾一片冬筍給癡珠。癡珠說道:
  「他青梅在手詩吟哦。」到了第十一回纔輪到子秀。子秀說的是:
  「畫角老梅吹晚。」
  癡珠瞧著秋痕腕上的錶,說道:「一下鐘了,已經輪到子秀,收令吧。」秋痕向子秀道:「今日便宜了你。」子秀笑道:「我要酒喝,人家不給我喝,這也是沒法的事。」癡珠道:「今日也還樂。」秋痕歎口氣道:「這叫作黃連尾彈琵琶,苦中作樂。」癡珠默然,隨說道:「我祇是得過且過,得樂且樂。」秋痕用些稀飯,大家散坐。
  癡珠洗漱後,喝幾口茶,到書案上檢張詩箋,教秋痕磨墨,提筆寫道:《即席賦謝》。子秀、子善都圍著看,祇見癡珠歪歪斜斜寫道:
  聚首天涯亦夙因,判年款洽見情真。
  綺懷對燭難勝醉,旅邸登盤枉借春。
  綠酒紅燈如此夜,青衫翠鬢可憐人。
  使君高義雲天薄,還我雙雙自在身。末書「子善刺史粲正。癡珠醉筆。」子善含笑致謝秋痕道:「『借春』二字,有現成麼?」癡珠道:「《歲時記》:『冬至賜百官辛盤,謂之借春。』」說畢,喝了茶。便將車先送秋痕,復坐一回,然後回寓。正是:
  秋鳥號寒,春蠶作繭。
  破涕為歡,機乃一轉。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還玉佩憨書生受賺 討藤鐲戇太歲招災


  話說十一月起,癡珠依了秋痕的話,十日一來,來亦不久。牛氏就也明白癡珠意思了。這日,癡珠去後,牛氏便跑入秋心院和秋痕大吵。秋痕道:「他走了,教我怎樣?」牛氏不待說完,便搶過來,右一巴掌,左一巴掌,秋痕祇低頭不語。牛氏沒奈何,住了手,氣憤憤的出去。
  那狗頭雖攆出中門,牛氏屋裏他還出入,便慢慢的獻勤討好,如今又乘間想出一個妙計來,這且不表。
  卻說愉園,日來賈氏早走,荷生是上半日進營辦事,下半日到愉園和采秋作伴。此時紫滄回家了。小岑、劍秋俱係告假在籍,現在假期已滿,摒擋出山。
  癡珠日來足不出戶,著了《捫虱》《談虎》兩編雜錄。月杪鶴仙回任,癡珠送行回寓,是夜擁爐危坐一會。喚禿頭剪了燭花,向書案上檢紙斷箋,題詩云:
  情到能癡天或悔,愁如可懺地長埋。
  徐陵鏡裏人何處,細檢盟心舊斷釵。
  寫成鴛牒轉低徊,如此閑情撥不開。
  盡說千金能買笑,我偏買得淚痕來!
  次日,折成方勝,著禿頭送去秋心院。癡珠睡了一覺,禿頭纔回,呈上雙魚的一個繡口袋。隨手拽開,內藏紅箋,楷書兩首步韻的詩。癡珠瞧了,復唸道:
  「再無古並波能起,祇有寒山骨可埋。
  鏡匣祇今塵已滿,蓬飛誓不上金釵。
  天寒無語自排徊,見說梅花落又開。
  為語東君莫吹澈,留些餘艷待君來。」唸畢,收入枕函。自此隔一日一到縣前街,餘外編書,或訪心印談禪。
  心印道:「癡珠,你口頭色相空空,奈心頭牢鎖不開,恁你舌本翻蓮,歸根是個不乾淨。」癡珠道:「浮生蕩泊,吾道艱難,不足為外人道也。」心印道:「這是世情,你不懂麼?佛便是千古第一個情種!你們儒教說個仁,又說個義,便有做不得情的時候。我們佛教無人不可用情,恁你甚麼情天情海,無一不是我佛國版圖。祇菩薩閑情,卻是拈花微笑,再不為情字去苦惱,你怎不想想?」癡珠正要回答,忽見侍者報道:「苟老爺、錢老爺來訪。」
  說話時候,兩人已經轉進屏門,癡珠口避不及,祇得見禮。苟才與癡珠是個初見,那錢同秀係癡珠舊相識,便拉著癡珠說長說短。後來心印讓坐,同秀就和癡珠一塊坐下。
  也是秋痕該有一場是非,同秀喝茶,無心中將皮袍袖一展,卻露出一支風藤鐲。癡珠認是自己給秋痕的,怎的落在同秀手裏?心上便十分驚愕起來,說道:「七哥這支鐲,借我一瞧。」同秀陡然發覺,急得滿臉通紅,趕將手袖放下。遲疑半晌,硬著頭皮卸下,遞給癡珠,說道:「這是一個人纔拿來賣呢。」癡珠接過手道:「這就是我的,我在四川好費事尋出一對,你不信,看我這一支。」說著,就從袖裏取下一支,大家同看。半邊包的金色,兩頭雕的花樣,粗大徑圍,兩枝一模一樣。
  苟才道:「這樣粗大風藤,委實難得。這黑溜溜的顏色,總帶得有幾十年工夫。」同秀道:「你甚麼時候丟了一支?」癡珠道:「我不是丟,我是給個人。你從甚麼人買來?」同秀道:「前天有我一個舊相識拿來,要賣二十弔錢,後來我給他十千錢,他也就肯賣了。」口裏這樣說,臉上卻十分慚沮。
  心印因向癡珠道:「這也難說就是你的。我在南邊有把王如意,竟與許太史家花樣大小也是一樣,後來我發誓朝山,就送他做個對兒去了。」苟才道:「癡珠,你給了甚麼人?何不問這個人有賣沒有?還是他給人偷出來賣,也不可知。」癡珠勉強回答數語,帶上自己一支藤鐲,就先回西院去了。
  這裏同秀見這支藤鐲已給癡珠看見,想道:「他們問出來,就曉得是我偷了,我也難再見兩人,倒不如編個謊話,教他們鬧一鬧吧。」便含笑向苟才道:「你道我這支鐲,真是買來麼?這是他給了秋痕,秋痕新給了我,我在他跟前不便說出。」苟才道:「好呀,你就和秋痕有交情麼?」同秀一笑。苟才接著道:「你竟巴結得上這個有脾氣的姑娘,這也難得。」
  心印聽著這些話,祇微微的笑,通不言語。那侍者背地便一一和禿頭說了。
  禿頭聽得這話,氣憤憤的跑到癡珠跟前,將侍者的話告訴一遍,且絮聒癡珠,無非是講白疼了他。癡珠聽了,半晌纔說道:「你不用多話,算我這回明白就是了。」
  禿頭退出,癡珠便向裏間躺下。一時懵懂,全不想前前後後。竟然解下九龍佩,又向枕函中,檢出秋痕的東西,立刻喚禿頭送還秋痕,也沒一句話說。
  可憐秋痕,這兩日正為癡珠和他媽力爭上流時候,那裏曉得半天打下這個霹靂!當下禿頭將拜盒打開,一件件交代明白,氣得秋痕手足冰冷,呆呆的瞧著東西。半晌纔問道:「爺怎樣說?」禿頭道:「爺沒說甚麼,祇問姑娘將那一支風藤鐲給了甚麼人?」
  秋痕聰明,見禿頭說起風藤鐲,便知癡珠受了人家的賺,氣轉平了,說道:「你回去對你爺說,爺給我的東西,我一時也檢不清。我就沒良心,也不敢將爺留的東西,這會兒就給了人。那風藤鐲一節故事,你爺將來自然明白。我的東西,教你爺仍舊收下,對你爺說,我總是一條心,再沒兩條心。教你爺不要上人家的當,徒自氣苦。這時候還早,就請你爺來,我有話說。」
  禿頭先前一臉怒氣,這會見秋痕說得娓娓可聽,就說道:「我將這些帶回去,請爺來吧。祇是那一支風藤鐲,怎的落在錢老爺手裏?我也氣不過。」秋痕道:「是他偷著走了,我為甚麼給他?」禿頭道:「這錢老爺就可惡得很,他偷了人家東西,還要說幾多閑話哩!」遂將日間的話,告訴一遍。
  看官,你道錢同秀是甚麼時候來呢?原來初十那一夜,狗頭向牛氏保起錢同秀,說他怎樣有錢,怎樣好騙,又怎樣給碧桃母子訛詐,說得牛氏心花怒開。自悔以前輕易答應了癡珠,總恨那幾天的雨誤人。
  次日,就打發狗頭去同秀公館請安,探聽口氣,還想送些東西。不料失望而歸,說是同秀七月間就走了。這十天以內,狗頭四處拉攏。無奈太原城裏,將韋韓稱做海內二龍,就把劉杜稱做并州雙鳳。愉園、秋心院再也沒人敢於造次。所以癡珠來往,牛氏一時也不敢拒絕。
  到了二十四日,狗頭出門。瞥見同秀衣冠楚楚坐在車裏,就如拾著寶貝一般歡喜。忙跟同秀的車跑到一家門首,跟班投帖進去,狗頭就在車邊請安。恰好主人不在家,同秀回車,便叫停住,向狗頭問道:「你姑娘都好?」狗頭答應,即說道:「老爺,怎的從七月起就不來了?」同秀道:「咳,不要說起。我就是那一夜接著蒲關的信,鬧個鹽務命案,次日冒雨起身,如今纔能脫身。」狗頭道:「這裏到小的家甚近,老爺順路進去喝一杯茶好麼?」
  同秀做人,見人家會巴結,再不肯拂他意思,便道:「也好。祇是我聽得人說,你姑娘和我的朋友韋老爺好得很。」狗頭笑道:「他是老爺同鄉,小的原不敢混說,其實姑娘近來厭棄他了不得,都是你老爺那夜不來,害我媽上了他的當。如今老爺來了,便是我家造化。」同秀道:「往後再看。」兩人說說,早到門首。
  狗頭打門,便一疊連聲嚷道:「錢老爺過來!」喜得牛氏、李裁縫忙迎出來。又怕秋痕不答應,牛氏自己跟進來,瞧著秋痕款待。不想同秀這回,是他女人和他同來,為著他娶妾,家裏好不吵鬧,如今是押他搬取回去,你道同秀這回,還能夠在外頭胡鬧麼?
  當下秋痕在牛氏跟前,不能不招呼,到得牛氏去後,便低著頭,憑同秀怎樣問話,祇是不答應。
  一會,秋痕走入南屋,同秀一人坐在炕邊方椅,見枕邊黃澄澄的一支風藤鐲,想道:「秋痕這般可惡,我悄悄的帶上,你總要捱一頓打。」其實同秀當時,作惡把秋痕教訓幾句,秋痕打定了。這風藤鐲是癡珠的,就丟了十個,他媽也不管,秋痕如何會打?當下同秀走了,秋痕也送到月亮門,他媽雖十分不快,卻不得說秋痕有錯。
  祇十一月起,癡珠不來,好容易盼得同秀來了,言語又十分支吾。次日,辦點果品,教狗頭送去,纔曉得同秀這一回有人管了。家人們將狗頭送的果品,一人嘗一個,卻沒一個替他端上去回。等至下午,同秀影兒都沒見。兩盒果品,早給家人們白吃了,祇得端口空盒。
  牛氏聽了,委實生氣,數說狗頭一頓,就懊悔不該冷落癡珠,要秋痕寫字去請。秋痕道:「這話難說,他見你們待他不好,叫你們自己打算。你如今要和他說話,你叫人請他去,我不敢管。」牛氏聽了,自然又和秋痕淘氣,卻不敢再打。
  挨到二十八,一月待要完了,又是逼年。牛氏沒法,靠晚跑到北屋,將好話和秋痕來說,秋痕祇得答應。牛氏剛纔出去,禿頭就來了。
  這秋痕真與癡珠是個夙緣,別人委屈他一點兒,不曉得要哭到怎樣。癡珠這樣丟他的臉,他還替癡珠體諒,是受人家的賺。且料定禿頭回去,癡珠必來。吩咐廚房預備點心,教小丫頭向火爐添上炭,做下開水,教跛腳打疊屋裏,自己著一盒香篆。
  不一會,癡珠早來了,秋痕照常迎出來。癡珠雖然有氣,也不說甚麼,仍是攜手坐下,說道:「我再不想今晚又來這屋。」秋痕一言不發,含笑向跛腳道:「你叫老爺跟人和車都回去。」癡珠道:「怎的?」
  正待往下說,牛氏進來招呼道:「我早打發走了。老爺這一個月,為甚麼和我們淡起來?我多病,家裏的人都靠不住,一向委屈老爺,我通知道了。」癡珠見牛氏陡然恭順,倒詫異起來,就也說了幾句應酬話。
  秋痕倚在方桌,手撥香篆,祇抿著嘴笑。牛氏吩咐秋痕道:「爺要酒要點心就叫,我都預備現成。」秋痕答應,牛氏就去了。
  小丫鬟遞上茶,跛腳端上臉水,向秋痕道:「娘擰。」秋痕道:「今天一家的人,伺候他同祖宗一般,還要我擰?」跛腳笑道:「爺平日要娘擰,還是娘替爺擰吧。」癡珠道:「你擱著,我自己洗。」秋痕含笑向癡珠道:「擰一過給我拭手。」癡珠道:「你不替我擰,還使喚我?」秋痕瞧癡珠一眼道:「我不使喚你,卻使誰?」癡珠笑將手上擰的,遞給秋痕。
  秋痕拭完手,向跛腳道:「你把爺茶碗,端給我喝。」跛腳道:「爺還沒有喝哩。」秋痕笑道:「我不給他喝,你待怎麼樣呢?」跛腳祇得含笑端上。秋痕喝了兩口,方纔遞給癡珠道:「賞你喝吧。」癡珠道:「怎的你今天這般樂?」秋痕眼眶一紅道:「我挨了一個月苦,纔有這一天樂,你還不情願麼?」說著,就拉著癡珠一塊坐下。將牛氏的話一一告訴,說道:「但願往後不再起風波,我挨那老貨兩頓打,就打值了。」癡珠道:「你甚麼時候又打一次?」秋痕就將初十的事說了一遍。癡珠道:「你怎的不給我知道?」秋痕道:「給你知道,也是枉然!」癡珠道:「祇因替我省兩個錢,你整整受一個月的罪。」跛腳在桌邊裝水煙,接口說道:「爺不曉得,娘前月還上弔來!」秋痕瞅著跛腳一眼。跛腳道:「也要給爺曉得娘的苦。」就低聲將那一夜的事,說給癡珠聽。
  癡珠聽了,起來向跛腳揖了一揖,慌得跛腳笑嬉嬉走開不迭。秋痕噙著淚,將癡珠拉開坐下,道:「做甚麼呢?」癡珠慘然道:「我竟不曉,跛腳這回變了一個人,有此見識。果然你拚個死,不害我受累麼?祇是我今天聽人謊話,那般決裂,不特對不住你,也對不過跛腳。」秋痕忍著淚,說道:「你怎樣凌辱我,我也不怨。是我家裏人坑害我,我怪不得你,更見你的真心待我。祇你氣苦這半天,真個冤枉!」癡珠道:「這錢同秀怎的跑來?」跛腳就將狗頭怎樣去請,怎樣和同秀來,同秀怎樣偷了風藤鐲,通告知癡珠。秋痕道:「他們還送果品去,同秀沒有收,這纔絕望,回心轉意來求你了。」癡珠笑道:「同秀這一來,還算我們功臣。」
  於是軟語纏綿,跛腳伺候過消夜,先自睡了。兩人這一夜心滿意足。但見:
  六曲屏邊,九枝燈下;枕衾乍展,衣扣半鬆。郎癡若雲,儂柔似水。流輝婀娜,接影娉峰。菱支不弱於風波,菡萏自苞於雨露。冬山如睡,玉艷臨醒。街鼓咚咚,夜光灩灩。刻鴛鴦翅,成蛺蝶圖。春滲枯心,歡銷愁髓。研丹擘石,冤魄願鎖於天牢;沁露蜜脾,華鬘忽遊於忉利。
  此夜銷除百慮,有如點雪紅爐。從今暗數千春,願去閏年小月。
  且說禿頭次日見天陰欲雪,便早些帶車來接。到了李家門口,覺得一路朔風吹得打戰,因向酒鬼店裏喝杯酒。恰好戇太歲拿盤鹵肝也來了,這兩人和禿頭,近來都講相好。便倒酒的倒酒,切肉的切向,呼兄呼弟,一塊喝酒。
  喝到高興,禿頭說起狗頭情狀可惡。戇太歲道:「你老爺既和他姑娘好,怎的不教姑娘出來喊冤?譬如再有風波,教姑娘儘管喊出街坊。你老爺是不便出頭替他說話,我們左鄰右舍,都幫得他去見官理論呢。買良為娼,已經有罪,何況是拐來呢。」禿頭道:「說起姑娘也可憐,昨日我也怪他。後來他說得有理,是我老爺給人賺了,倒教我不過意起來。」酒鬼道:「甚麼事呢?」禿頭便將錢同秀偷鐲,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戇太歲道:「是他麼?你帶我和他要去。我聽得留大老爺公館的人說,他怕老婆,這回他老婆來了,管住他,不給他走一步。你帶我去,你但說:『老爺問過李家,說這支鐲是錢老爺帶來了,叫我帶李家的人來要。』以後你做個好人,看我發作便了。我總要教他拿出藤鐲,還教那老婆和他鬧一場。」禿頭哈哈大笑道:「妙,妙!看你手段。我喝過這杯酒,就同你去。」酒鬼道:「討得來,也好替劉姑娘明明心跡,給錢同秀臊臊脾。」
  不言二人酒氣沖沖的去了。卻說癡珠、秋痕起來,差不多八下鐘了。癡珠便問:「禿頭來未?」外面人回道:「車到了,二爺沒有來。」癡珠道:「今天怎的竟不來了?」
  不一會,禿頭笑嬉嬉的,徑跑入秋心院,恰好癡珠、秋痕都在南屋。禿頭將藤鐲遞上道:「討回來了。」秋痕了不得喜歡。癡珠接過手,說道:「你怎的去討?」禿頭便說出,戇太歲如何打算,如何上門吵鬧,錢太太如何大嚷出來,將鐲子擲在地下。就說道:「那太太好不利害,罵得錢老爺啞口無言,怕真要打哩。」癡珠微笑不語。
  秋痕將鐲帶上,說道:「天理昭彰,他要害我們鬧出一場故事,不想他自己卻鬧出一場笑話了。」因向癡珠道:「我一個多月,通是打辮,今天我卻要重上妝臺,你待我梳完頭走吧。」癡珠就吩咐禿頭:「外邊伺候。」禿頭退出。
  自此禿頭,逢人就說「錢同秀怕老婆」,就把這六個字做個并州土語。那同秀氣憤不過,無法和癡珠、秋痕作對,也難和禿頭報仇。卻買個營兵,借著買肉,和戇太歲廝打一場,送官究治,要想借此將他出氣。無奈鎖到衙門,禿頭早知道了。告訴癡珠,立地叫武營釋放,把那一名兵也革了糧。癡珠又給了戇六歲三十弔錢,再做生理。後來戇太歲感恩報恩,捨命保護秋痕,也是為此。正是:
  公子終歸魏,邯鄲識買漿。
  英雄淪市井,淒絕老田光。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消寒小集詩和梅花 諧老僕居園遊柳巷


  話說并州城內柳巷,有個寄園,因山而構。第一層門內有個花神廟,廟傍空地。園丁開設茶社,榜曰「一味涼」。第二層門內便是寄園,係一江姓鄉宦住宅,緣南邊任內虧空,趕信回家,叫將此國典賣,由并州大營完繳。這且按下。
  再說采秋那篇賦,不曉何人抄了出去,就有好事的人,將荷生閱本刻印起來。一時傳播,官場中無人不讚好。
  明經略先前,祇曉得荷生有個意中人,名喚采秋,卻不知道采秋有此手筆。當下將賦看過,頓時來訪,荷生也無可隱諱,就一一說了。經略索觀原本,荷生喚青萍飛馬往取。經略看那小楷,拍案叫絕,便想替荷生圖此一段好因緣。
  適值荷生案上擱著江鄉宦家丁紅稟,說「屋價庫平七千兩,通年無人肯買,求准離屋,繳契歸官」等語,荷生粘籤批駁。經略瞧著,將荷生的籤揭起,提筆批道:「著即投契,限十日離屋。」因笑向荷生道:「我買此宅,贈給先生做個金屋,好麼?」荷生道是戲言,微微陪笑。
  經略喚跟人傳進門上,將此稟付給,說道:「你著江家繳契,即交韓師爺收管吧。」門上答應。經略和荷生一說走了,荷生無可措詞,送出平臺,經略又回頭笑道:「先生儘管趕年辦妥。」荷生祇得唯唯。看官,你道采秋得了這個知遇,奇不奇呢?
  這日下午,荷生來了愉園。采秋正買了一匹烏騅,向梅花樹下空地馳試。見荷生來了,便下了馬,將轡勒付給紅豆,就問道:「你一早叫人取賦,我還沒起來,到底是為甚事?」荷生將經略盛意告知,就笑道:「千金市駿,你的聲價竟高起數倍。」采秋歡喜,轉笑道:「古人說一字值千金,我卻值不上七兩。」荷生也笑道:「如今不能不讓你說句闊話,可憐我和癡珠,整天寫了幾多字出來,卻一錢摸不著!」
  采秋道:「你說起癡珠,我正要問你,這幾天見著他沒有?」荷生道:『他昨天纔到營里。李家如今又和他好了,虧得秋痕這番苦肉計。」采秋道:「秋痕真也不負癡珠。」荷生道:「你還不曉得,癡珠幾乎負了秋痕。」采秋道:「怎的?」荷生遂把癡珠述的前一回事和采秋說。
  采秋道:「可見你們男人的心是狠的,一翻了臉,就把前情一筆勾消。我想起繡那錦囊時候,心還會痛。」一面說,一面眼眶就紅起來。荷生笑道:「舊事不要重提。今日臘八,天氣陰寒,我又有空,何不將癡珠、秋痕招來一敘呢?」采秋道:「怕癡珠沒到秋心院,找他就費事了。」荷生道:「這樣天氣,他好人,不和秋痕送暖偷寒?」說著,就將紅豆轡勒接過,騎著烏騅,也在空地上試了一回,便跑出園來。
  到了李家,下馬進去,悄無人聲。步入秋心院南屋,聽得秋痕低聲唱道:「花朝擁,月夜偎,嘗盡溫柔滋味。」以後聲便低了,就聽不清楚。正要叫喚,又聽一句是「兩人合一副腸和胃」,便悄悄的從落地罩的小縫瞧將進去,見癡珠倚在炕上,秋痕坐在一邊笑吟吟的唱。因掀開棉簾,說道:「好樂呀!」兩人驚起,見是荷生,癡珠趕著讓坐,說道:「你今天卻有空,跑到這裏來?」
  荷生坐下,向秋痕道:「我特的把公事放下,來聽昆曲,你唱下去,也不負我今天走這一遭。」秋痕紅著臉道:「整月不來,來了又鬼鬼祟祟的,做個沿壁蟲。」荷生笑道:「難道昆曲,癡珠聽得,別人就聽不得麼?」就向癡珠道:「我聽說你著部《捫虱錄》,又著部〈談虎錄》,到底真是說虱說虎不成?」癡珠笑道:「前個月悶得很,借此消遣,這會又丟了。」
  荷生從北窗玻璃裏望著窗外梅花,笑道:「這卻好,虱也不捫了,虎也不談了,就伴這一樹梅花過了一冬吧!我偷了這半天空,你帶著秋痕到愉園,吃碗臘八粥,也是消寒小集,好不好呢?」癡珠道:「我和你先走,讓秋痕坐車隨後來吧。」
  於是四人在春鏡樓,圍爐喝起酒來。談笑方酣,營中送來京信一大封。荷生拆開,一一檢看,都是循例賀年的簡札。隨拆隨看,隨看隨撂。末後一封,係鄭仲池侍讀的信,寄來八首《梅花》詩,是用張檢討的韻。荷生歡喜,招呼癡珠同看一遍。癡珠道:「此君的詩,也算得都中一個好手,祇弱得很。」荷生道:「我們何不就次韻和他一和?」秋痕道:「一人次韻八首七律,豈不是件煩難的事。」荷生笑道:「怕煩難就不算荷生、癡珠了。」采秋道:「你兩人各和八首,我和秋痕妹妹替你分寫吧。」
  於是荷生同癡珠,隨喝隨作。采秋同秋痕,隨喝隨寫。荷生的詩是:
  本來仙骨抱煙霞,為詠羅浮興倍賒。
  破臘忽驚風信早,沖寒恰趁月輪斜。
  迢遙香海田春氣,寂寞空山閱歲華。
  驛騎不來鄉訊少,含情莫間故園花。

  一枝纔放暗香生,對汝雙瞳剪水清。
  偶有月來堪入畫,絕無人處亦多情。
  廣平作賦猶嫌艷,和靖能詩尚近名。
  試看茫茫銀海裏,啁啾翠羽學春聲。

  灞橋風雪步遲遲,別有詩心世未知。
  紙帳銅瓶時入夢,參橫月落最相思。
  繽紛庾嶺花千本,惆悵江城笛一枝。
  信是幾生修得到,冷吟閑醉也應宜。

  蹇驢曾訪舊江村,野店山橋載酒樽。
  絕似神仙來玉宇,從無消息到朱門。
  盤根久煉詩為骨,寫影終嫌筆有痕。
  莫向東風羨桃李,冰霜一樣是天恩。

  孤山從古絕塵緣,瑤島瓊樓盡似年。
  照水祇應看瘦影,凌波還欲擬飛仙。
  偶描粉黛終疑俗,學染胭脂亦可憐。
  林下美人窗外月,幾人佳句借君傳。

  大江南北記遊蹤,秦樹燕山路幾重。
  茅舍多情容獨醉,瑤臺有約又相逢。
  頻年飄泊愁戎馬,三徑荒涼憶菊松。
  回首綺窗春信好,頓令歸興一時濃。

  花事匆匆歲又殘,一年容易指輕彈。
  紅蓮依幕漸才薄,白雪連篇屬和難。
  官閣光陰容嘯傲,玉堂風味本高寒。
  長安二月春如錦,不許東皇一例看。

  銀雲滿徑玉交枝,大地陽和豈有私?
  傲骨祇應留鶴守,清名幾欲畏人知。
  隴頭流水風前曲,雪後園林畫裏詩。
  記取調羹消息好,百花頭上正開時。癡珠的詩是:
  暮景猶留幾斷霞,巡檐願豈此生賒?
  鹿岩贈後風如昨,驢背歸來日未斜。
  不分山林終索寞,非關春色自清華。
  枕屏夜夜瑤臺夢,俯看紅塵五萬花。

  偶從香雪證前生,四十年前住太清。
  地滿瓊瑤皆故步,心如鐵石總多情。
  空山有約留知己,傲骨無緣得盛名。
  一覺羅浮騎蝶去,啁啾翠羽不成聲。

  獨步群芳轉似遲,珊珊仙骨幾人知?
  馨香懷袖經年別,風雪漫天耐爾思。
  鐵笛西風吹入破,瑤琴明月怨空枝。
  并州姑射仙山路,底事栽花總不宜?

  訪遍山村又水村,枉攜醹醁酒盈尊。
  一天雪意濃於墨,幾樹香魂黯到門。
  漏盡書燈微有影,夢回紙帳半無痕。
  春花也似秋花恨,冷蕊疏枝盡怨怨。

  鴻爪天涯話夙緣,江南消息斷年年。
  冬心耐守寒林況,春色先歸綠萼仙。
  顛倒有懷難索解,清臞顧影總相憐。
  一枝自把靈犀證,栩栩神難筆底傳。

  彩波紅雨渺無蹤,疊疊雲山隔幾重。
  每遇故人頻問訊,可憐遲暮又相逢。
  寒更伴結褵褷鶴,傲雪形同偃蹇松。
  絕代孤芳遺世立,開時不見露華濃。

  陽春獨自譜冬殘,三弄何人古調彈?
  修到今生真不易,描來設色可知難。
  花緣有信分遲早,天總無心作暖寒。
  明月似波雲似水,詩心清絕此中看。

  東風借問故園枝,烏鳥無緣得遂私。
  萬里星霜人獨對,十年冰炭意同知。
  篆煙脈脈晝垂簾,綺閣沉沉夜賦詩。
  亦有家山歸未得,紙窗燈火憶兒時。
  做完,兩人互看。癡珠道:「荷生的詩,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荷生笑道:「你不是這樣?」秋痕、癡珠微笑。
  隨後酒闌,采秋印了一盒香篆,慢慢燒著。就和秋痕彈起月琴來,各人將那《梅花》詩拍入工尺。祇按得一首,夜已深了。此時荷生將今早的事,告知癡珠。癡珠笑道:「這卻是意外的遭逢,以後須邀我逛一天寄園吧。」就也散了。
  這夜天陰得黑魆魆的。秋痕為著采秋給他水仙花和那塞外的五色石,要個盆供。剛走到北窗下,忽一陣風過,吹得竹葉簌簌有聲。燭光一閃,瞥見梅花樹下有個宮妝女人,臉色青條條的。嚇得毛髮直豎,把盆一丟,粉碎了,沒命的跑入屋裏。癡珠聽得盆碎,正奔出看,秋痕早到跟前,拉著癡珠,半晌說不出話。
  癡珠忙問:「怎的?」秋痕定了神,纔說道:「我真見鬼了!」便將所見告訴癡珠。癡珠笑道:「好端端的住屋,那裏有鬼?」正說著,忽聽得窗外長歎一聲,頓覺身上毛竅都開。秋痕道:「你聽!」癡珠強說道:「疑心多生鬼,我卻不聽見甚麼。」
  口裏這樣說,心裏也著實駭異,便說道:「無鬼之論,創自阮瞻。其實魂升魄降,是個常理。若『有嘯於梁』,種種靈怪,吾不敢說是必無,卻非常理。祇是世間的人,隨便到一去處,就有那酒魔、色鬼、賭錢鬼、鴉片鬼、捉狹鬼肩摩踵接,這豈人之常理?人無常理,鬼更不循常理。陽間之鬼,白晝現形;陰間之鬼,黑夜露影,這鬼就懂得道理。你們不怕白晝現形之鬼,轉怕黑夜露影之鬼,呆不呆呢?」
  秋痕道:「好,好!你又借鬼罵人了!」癡珠笑道:「好好中華的天下,被那白鬼、烏鬼鬧翻了。自此士大夫不徵於人,卻徵於鬼。東南各道,賊臨城下。也有做起四十九日醮場的,也有建了四十九日清醮的。這會通天下的人,皆是個冒失鬼,豈獨你家有這鬼頭鬼臉,幾個小謬鬼?」說得秋痕和跛腳通笑了。北窗下轉寂然無聲。癡珠復閑談一會,便收拾去睡。
  再說江家契券,即日投繳,眷屬於十六離屋。荷生即於是日,接到紫滄來書,說杜藕齋要增一千金身價,荷生自然答應了。
  十七日辦完公事,便到愉園,和采秋領著紅豆,同到柳巷。
  這裏早有索安、翁慎伺候。引著兩人先瞧正屋,就是軒軒草堂。崇墉巍煥,局面堂皇。到了第三進,紅豆見那臨池一座小樓,曲折有趣,說道:「這樓比我們的春鏡樓,更覺幽雅,娘往後就住這一進吧。」采秋道:「這樓怎的沒有橫額?」荷生道:「你住了,我就寫『春鏡樓』三字,做個匾額掛起來。」兩人就在樓上小憩一會。翁慎端上點心,隨意用些。
  然後打小門,上了搴雲樓。祇見第一層是六面樣式,面面開窗,純用整塊玻璃隔作六處。六處之中,又分出明暗來,大小、方圓、扁側共有十二處,額題「并門仙館」。更上第二層,是四面式樣,面面空出迴廊,廊畔俱有紫檀雕花的欄杆。裏邊八間並作一間,純用錦屏隔斷,面面有門。瞧著園中亭臺層疊,花木扶疏,池水縈回,山巒繚繞,已自可觀。再轉扶梯,到了第三層,覺得比前兩層略小了些,卻是堂堂正正一座三間的廳屋,上面橫額篆書「搴雲樓」三字。
  地位愈高,眼界愈闊。荷生和采秋攜著手,憑欄一望,并州的山水關塞,就如天然畫圖,都在目前。縱覽一回,就下來,在并門仙館坐下。索安回道:「爺如今從那邊逛去?好叫園丁預備。」采秋道:「順著路,我們騎馬走吧。」荷生道:「我們坐船,到了小蓬瀛再騎馬,不好麼?」索安答應,翁慎便吩咐出來。
  不一會,船撐來了。眾人下了船,步入門來,見兩傍擺列四盆花木。中間三層臺階,是個堂,方有一丈,足開兩席。堂後一邊為室,一邊為徑,徑轉為廊,廊升為臺,臺上張幔。采秋笑道:「這船式樣真是奇創。」荷生道:「浙江西湖,船式多得很呢。有名小團瓢的,有名搖碧齋的,有名四壁花的,有名隨喜庵的,這式制喚做煙水浮家。」於是談談講講,一路看園中景緻。有幾處是飛閣凌霄,雕甍瞰地;有幾處是危岩突兀,老樹槎枒。
  那船慢慢的蕩,約有半里多路。繞過了一個石磯,出了小港,即是個大寬闊處。望見西北上一帶長廊,荷生指道:「那就是小蓬瀛。」
  一會到了,繫好了船。祇見蒼松夾道,古柏成盤。一個榭靠山臨水,略似芙蓉洲水閣,上去坐下。索安遞上茶,兩人喝了,走上岸來。
  荷生騎匹小川馬,采秋就騎那匹烏騅,迤東而行。過了好些石磴雲屏,小亭曲榭,到了平路。茅舍竹籬,頗有雞犬桑麻之趣。
  那園丁家眷和著兒女,都一簇一簇的,撐著眼瞧。采秋喚他過來,卻不敢近前。荷生吩咐索安:「一個孩子賞一百錢。」索安答應,自去分給了。
  這裏荷生、采秋跑了一回馬,紅豆纔到。采秋便先下烏騅,說道:「坐車不如騎馬,無奈這城裏女人通是坐車。」此時荷生也下了馬,說道:「他們嬌嫩嫩的,看見馬就怕起來,那裏會騎?」采秋道:「這也是習慣成自然了。譬如我和你在街上,騎著馬跑,不就是錢牧齋、柳如是的笑話麼?」荷生道:「可不是呢!」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度上石橋,回望著瓜疇芋區,不勝感慨。荷生就說道:「癡珠的詩有『倘得南山田二頃,此生原不問升沉』之句,真先得我心。我往後要延他,將這幾處聯額和你商量,調換一調換。」采秋笑道:「你和他商量就是了,何必要拉扯到我呢。」
  於是下了石橋,順著兩行竹徑,轉出柳堤,又過了幾處神仙洞。翁慎打著小路,叫開聽雨山館後門,伺候兩人進去。轉過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著就是幾百株芭蕉,圍著三四間書屋。奈窮冬苦寒,卻不見綠天的好景,兩人就不復坐,望小天台而來。祇見怪石嵯峨,若飛若走,古藤如臂,敗葉成堆。上了山徑,盤旋到了山頂,有三丈多高,遠望搴雲樓,近瞰竹塢梅窩,令人豁目爽心。
  看了好一會,早是夕陽西下,朱霞滿天,纔一步步的拾級而下。到一山凹,桂樹林立,有亭翼然,便是金粟亭,靠山踞石。采秋想要到亭子一憩,荷生道:「天不早了,下面東手就是梅窩,我們到那裏坐,也領略些花香。」
  遂步下山來,沿著東邊山徑,到了一帶梧桐樹邊,遠遠聞著梅花的香。祇見一道青溪,圍著一個院落,也有幾堆小山,盡是梅樹,尚在盛開。兩人隨便步入一屋坐下,荷生道:「園中佳處,已盡於此。如今仍打軒軒草堂出去上車吧。」翁慎端上松花糕杏酪,兩人用些,拭了臉,教索安折下幾枝梅,天已黑了,便出來上車。
  回到愉園,恰好癡珠正在門口下車。三人便一齊進內,先在船房坐下。
  說起逛園,癡珠道:「我最愛是梅窩那幾間屋子。」因歎口氣道:「春鏡無雙,我說的偈準不準呢?」荷生、采秋一笑。癡珠又歎道:「天下不少名園,單寒卓犖的人既不得容膝之安,膏粱貴介又以此為呼盧博進之場。這園落在你兩人手裏,纔是園不負人,人也不負園哩!」荷生道:「往後我就請你住在梅南。」癡珠笑道:「那纔叫做寄園寄所寄。」采秋道:『人生如寄,就是甲第連雲,亭臺數里,也不過是寄此一身。」癡珠道:「這還是常局,盡有富貴逼人,功名誤我,焦螟之寄,亦且為難!」荷生笑道:「卿所咄咄,我亦雲雲,安在彼我易觀,不更相笑?」采秋道:「進去用飯,不要講書語了。」癡珠道:「秋痕等我一塊吃晚飯,我不奉陪。」說著便走。
  荷生也不強留,送到月亮門,自與采秋春鏡樓小飲。醉後題一詩云:
  珠樓新與築崔嵬,面面文窗向日開。
  拂檻露華隨徑曲,繞欄花氣待春回。
  眉山艷入青鸞鏡,心字香儲寶鴨灰。
  慚愧粉郎絲兩鬢,恐難消受轉低徊。正是:
  明月前身,梅花小影。
  聽雨搴雲,幻境真境。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看迎春俏侍兒遇舊 祝華誕女弟子稱觴


  話說明年戊午立春節氣,卻在今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先立春兩日,雪霽,天氣甚覺暖和。癡珠正與秋痕,同立在月亮門外南廡調弄鸚哥,見愉園的人送來荷生一個小柬。
  癡珠展開,和秋痕看著,上面寫的是:
  昨有秦中鴻便,題一梅花畫冊,寄與紅卿,得《念奴嬌》一闋,錄奉詞壇正譜。癡珠笑道:「既得隴,又望蜀。」秋痕道:「荷生這會還念著紅卿,也算難得。」便唸道:
  「迢遞羅浮,有何人、重問美人蕭索?竹外一枝斜更好,也似傾城衣薄。疏影亭亭,暗香脈脈,愁緒都無著。銅瓶紙帳,幾家繡戶朱箔?卻憶月落參橫,天寒守爾,祇有孤山鶴。畢竟罡風嚴太甚,恐學空花飄泊。」秋痕眼皮一紅,不唸了。癡珠接著唸道:
  「綠葉成陰,駢技結子,莫負東風約。綺窗消息平安,歲歲如昨。」
  秋痕道:「荷生的詞,纏綿悱惻,一往情深,我每回讀著,就要墮淚。你何不和他一闋?」癡珠道:「我出語生硬,萬分不及他,因此多時不敢作了。」秋痕道:「你題花神廟的《臺城路》和那七夕的《百字令》,就與他一樣好。」一面說,一面就拿著柬帖詞箋,先自進去。
  癡珠正待轉身,祇見小岑、劍秋同來了。癡珠忙行迎入,秋痕也出來相陪。癡珠道:「好久不見,怎的今天卻這般齊?」小岑道:「我兩人一早訪了荷生,便來找你,打算約著明天去看迎春。」癡珠歎道:「文酒風流,事過境遷。下月這時候,你們不都要走麼?到彼時,我卻有兩篇文贈你。」小岑道:「這就難得。」劍秋道:「癡珠肯為我兩人做起文章,這真叫做榮行了。」癡珠道:「我是說我的話。」小岑道:「不要罵起來。」劍秋笑道:「他說他的話就夠了,那裏做那人的序文,就罵那人道理?」說得癡珠、小岑都笑了。
  秋痕道:「我二十二這一天,也要學著荷生做個團圞會,大家都要到。」小岑道:「自然都到。」劍秋道:「這一天你替你老師做生,還要一天替你師母餞行呢。」秋痕道:「祇要師母住得到三十,我三十晚上便替他餞。」大家說說笑笑,就在秋心院用過早飯。
  癡珠偶然問起掌珠,劍秋道:「你還不曉得麼?夏旒與他來往了半個多月,給不上二十弔錢,還偷了一對金環,兩個鋼錶,現在討個兩湖坐探差事,竟自走了。你想掌珠這會苦不苦呢?」癡珠聽了氣憤,說道:「有這下作的東西!」小岑道:「你那裏曉得外面的事?這幾天又有件笑話,你叫劍秋說給你聽。」
  癡珠便叫劍秋說,劍秋笑道:「你猜是那個?」癡珠道:「我曉得是那個?你說吧。」劍秋道:「你認得原士規麼?」癡珠道:「我久聞其名。」劍秋道:「士規參了官,沒處消遣。那花選上賈寶書,做人爽直,竟給他騙上了。前個月竟想出主意,借寶書家開起賭場來,四方八面拉著人去賭。不想拉上一個冤家,是大衙門長隨,賭輸幾十弔錢,便偷著上頭一付金鐲,又來賭輸。第二日破了案,府縣都碰釘子,這一晚圍門一拿,一個都沒走脫。士規也掛上鏈,不敢認是官,坐班房去。祇可憐寶書跟著他受這場橫禍!倘認真辦起來,士規是要問罪,寶書還不曉得怎樣下落呢?」
  癡珠心上難安,說道:「寶書呢,我不曾見面。掌珠和我卻有一日盤桓,原想乘個空訪他一訪,為著夏旒在他家來往,就懶得去了。如今他有這場煩惱,你帶我去瞧他一瞧吧。」小岑笑道:「你要充個黃衫客麼?」癡珠道:「黃衫客,我自想也還配,祇那夏旒,卻比不上李益。」劍秋道:「我同你去。」小岑道:「我也去。」
  三人一車,向掌珠家趕來。癡珠見掌珠光景,委實狼狽,便悄悄給了十兩銀子,並約他明日來秋心院。掌珠自然十分感激。隨後去看丹翬,又去看曼雲,也都約著明日的局。癡珠為著秋心院近在颶尺,便將車送小岑、劍秋回去,步行而來。
  次日,荷生也來。四人就在秋心院吃了一頓飯,同往東門外看迎春去了。說不盡太守青旗,兒童彩勝,這一日的熱鬧喧騰。
  傍晚進城,小岑、劍秋的車灣西回家。荷生、癡珠是向菜市街來。剛打大街轉入小胡同,見前頭停一輛車,兩個垂髫女子,一略少些,伶俏得很,正在下車。車夫祇得停住,荷生坐在車沿,這少的且不下車,將荷生打諒一打諒,便喚道:「韓老爺!」荷生也覺得這少的,面熟得很,祇記不起,便一面跳下車,一面問道:「你怎的認得我?」
  此時少的下了車,那一個也要下來,荷生卻認得是傅秋香。這少的早向荷生打千,秋香趕著下車,就也向荷生打千,說道:「半年多沒見面,老爺通好麼?」那班長認得是韓師爺,十分周旋。荷生卻一眼祇瞅著小的,忽記起來,說道:「你不是天香院秋英麼?」那班長接著道:「他是從秦中纔來呢。」荷生喜道:「我正要問問秦中大家消息。」便招呼癡珠下車,秋香引入客廳坐下。
  秋香、秋英都與癡珠請安,荷生為通姓名,秋香延入臥室。看官聽著:秦中自去年回部滋事之後,光景大不如前,天香院姬人都已星散。這秋英是天香院一個侍兒,靠著一老媽,流轉到了并州,搭在秋香班裏。
  當下癡珠急著問娟娘,荷生急著問紅卿。娟娘是他們班裏老前輩,秋英連名姓通不知道。紅卿是閉門臥病,幸他媽素有蓄積,尚可過日。
  荷生因向秋英歎口氣道:「我和紅卿,到你天香院喝酒時候,你纔幾歲?」秋英道:「十一歲。」荷生道:「如今呢?」秋香道:「他如今十五歲了。」荷生向癡珠道:「忽忽之間,已是五年。回首舊遊,真如一夢!」癡珠道:「我去後,你纔到秦中。我和娟娘一別,竟是八年。你和紅卿,算來相別也有四年了。」說話間,秋香已端上點心,兩人用些。
  癡珠見秋香、秋英俱婉孌可愛,因也約了明日的局,便上車同到愉園。
  是夜,兩人集李義山詩,聯得古風一首,采秋謄出,唸道:
  「風光冉冉東西陌(癡),燕青柳碧春一色(荷)。
  郵亭暫欲灑塵襟(癡),謝郎衣袖初翻雪(荷)。
  海燕參差溝水流(癡),繡檀回枕玉雕鎪(荷)。
  舊山萬仞青霞外(癡),同向春風各自愁(荷)。
  衣帶無情有寬窄(癡),唱盡陽關無限疊(荷)。
  浮雲一片是吾身(癡),冶葉倡條偏相識(荷)。
  鸞釵映月寒錚錚(癡),相思迢遞隔重城(荷)。
  花鬚柳眼各無賴(癡),湘瑟秦蕭自有情(荷)。
  回望秦川樹如薺,輕衫薄袖當君意(癡)。
  當時歡向掌中銷,不須看盡魚龍戲(荷)。
  真珠密字芙蓉篇(癡),莫向洪崖又拍肩(荷)。
  此情可待成追憶(癡),錦瑟無端五十弦(荷)。」唸畢,笑道:「竟是一篇好七古。」癡珠見天已不早,就向秋心院去了。
  次日靠晚,秋痕邀了癡珠,同到愉園。春鏡樓早是絳燭高燒,紅毹匝地。采秋一身艷妝,紅豆、香雪也打扮得裊裊婷婷。秋痕點對蠟,向上磕三個頭。采秋趕著還禮。荷生早拉著癡珠,向水榭瞧梅花去。這夜四人喝酒行令,無庸贅述。
  次日,荷生、采秋怕秋痕又來拜壽,轉一早領著紅豆,先到秋心院。
  此時癡珠纔起身下床,尚未洗漱。秋痕為著要先往愉國拜壽,起得早些,也還妝掠纔完,迎出笑道:「這擋駕的法兒,卻也新鮮。」便讓荷生西屋坐下,自和采秋、紅豆進南屋去了。
  不一會,跛腳領著掌珠進來,接著秋香、秋英也來了。停了一停,小岑、劍秋同到,說丹翬、曼雲受了風寒。癡珠道:「事不湊巧,秋痕今天還備有兩席呢。」荷生道:「就是通來不過十一人,何必如此費事!」
  當下秋痕,早調遣著跛腳和小丫鬟,在南屋裏排下兩席面菜。早酒大家都不大喝,就散了。秋痕領掌珠等,替荷生視起壽來。今日這一會,大家都有點心緒,所以頂鬧熱局,轉覺十分冷淡。也有在月亮門外,倚著梧桐樹喁喁私語的;也有借著調鸚哥,看梅花消遣的。
  到了三下鐘擺席,先前是兩席。荷生不依,癡珠教秋痕將兩席合攏。左邊荷生獨坐;右邊小岑、劍秋。上首采秋居中,左掌珠,右秋香;下首癡珠居中,左秋英,右秋痕。紅豆小丫鬟輪流斟酒。
  上了四五樣菜,窗外微風,一陣陣送來梅花的香。癡珠見大家都沒話說,便要行令。小岑道:「采秋的令繁難得很,令人索盡枯腸。」因向掌珠道:「今日你說個飛觴,要雅俗共賞的纔好。」
  掌珠沉吟半晌,說道:「今日本地風光,是個壽字。」秋痕道:「昨晚行的百壽圖,俗氣得很,今日還講這個?」癡珠道:「今日不說真的壽字,就不俗了。」劍秋道:「說個美人名。」荷生道:「美人名能有幾個?」采秋道:「壽陽公主。」癡珠道:「孫壽。」荷生道:「還有沒有?」小岑道:「有,有。花選上有個楚玉壽,不是美人麼?」說得眾人通笑了。
  劍秋因向掌珠道:「王壽我聽說死了,真不真?」掌珠道:「他前月就死了。」秋痕道:「今天有人家,不準說這個字,你和寶憐妹妹說了,各罰一杯酒。」劍秋道:「著,著!我該罰。」便喝了一杯。秋痕道:「寶妹妹也喝吧。」掌珠道:「我是跟他說下。」劍秋道:「是我累你,我替你喝。」
  癡珠道:「我的意思,說個壽字州縣的名何如?」大家想一想,通依了。癡珠道:「我起令。」便喝了一杯酒,說道:「福建福寧府壽寧縣。玉桂喝酒。」秋香喝了酒。想了半晌,飛出一個「壽」字,說道:「荷生喝酒。陝西同州府永壽。」荷生喝了酒,說道:「山西太原府壽陽。」數是劍秋。劍秋喝了酒,說道:「四川資州仁壽。」數是掌珠。掌珠喝了酒,也想一會,說道:「秋痕妹姊喝酒。山東兗州府壽張。」秋痕且不喝酒,將指頭算一算,把酒喝乾,說過:「浙江嚴州府壽昌。該是采秋。」采秋喝了酒,說道:「直隸正定府靈壽。該是秋英。」秋英喝酒,想一想,說道:「江南鳳陽府壽州。」
  小岑道:「輪了一遍,也沒有個重說的,我喝吧。」喝了酒,說道:「山東青州府壽光。還給荷生喝了壽酒,收令吧。」荷生也自喜歡,紅豆換上熱酒,喝了。
  時已黃昏,室中點上兩對紗燈。秋痕上了大菜,出位敬荷生三杯酒,就要來敬采秋。采秋再三央告,秋痕祇得來敬小岑、劍秋,二人各飲一杯,逐位招呼下來。
  秋香、秋英便送上歌扇,劍秋道:「今天立春第二日,教他們祇揀春字多的,每人唱一支,我們喝酒。他們有幾多春字,我們喝幾多酒,不好麼?」荷生道:「好極!」回頭瞧著紅豆道:「你數吧。」此時傅家、冷家班長,都拿著鼓板、三弦、笛子,在院裏伺候。秋香移步窗下,說聲《一剪梅》」,外面答應。
  笛聲徐起,弦紛微揚,鼓板一敲,祇聽秋香唱道:
  「霧霧蘢蔥貼絳紗,花影窗紗,日影窗紗。迎門喜氣是誰家?春老儂家,春瘦兒家。」大家喝聲「好!」紅豆道:「兩杯。」於是斟了酒。
  癡珠向秋痕道:「這一支,是那一部的詞?」秋香道:「《紫釵記.議婚》。」祇聽秋英唱道:
  「香夢回,纔褪紅鴛被。重點檀脣胭脂膩,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記。」大家也喝聲「好」!紅豆道:「一杯。」荷生道:「曲唱得好,祇是春字太少,我們沒得酒吃。」紅豆笑道:「大家要多喝酒,我唱吧。」
  癡珠歡喜,便喚跛腳端把椅來,教紅豆坐下。紅豆背著臉,唱道:
  「他平白地為春傷,平白地為春傷。因春去的忙,後花園要把春愁漾。」癡珠喝聲「好!」劍秋道:「要喝四杯呢。」紅豆起身斟酒。掌珠道:「我唱下一支吧。」唱道:
  「論娘行出,人人觀望,步起須屏障。但如常,著甚春傷,要甚春遊,你放春歸,怎把心兒放?」荷生道:「好,好!喝七杯。」采秋道:「如今夠你喝了。」於是大家通喝七杯。
  秋痕讓點菜,癡珠道:「我在留子善家過冬,行的令是擊鼓傳花,也還鬧熱。如今要采秋想個雅的,隨人愛說者說,不說者講個詞曲梅字吧。」小岑道:「我盡怕采秋的令,你們偏要他來鬧。」癡珠向采秋道:「你儘管說。」采秋笑道:「你不怕繁難,我說兩個令。你們商量那個吧:一是一字分兩字,三字合一韻;一是二物並稱,一奇一偶。」荷生道:「前一令還多些,後一令祇有數件,留著想想,也覺有趣。癡珠,你吩咐他起鼓吧。」
  秋痕早叫跛腳採枝梅花,遞給癡珠,吩咐院子裏起鼓。癡珠便將梅花給了荷生,教從他輪起。劍秋道:「我們講了采秋的令,也還說句詞曲纔有趣。祇不要限定梅花。」大家也依。
  這回是教坊們打的鼓,輕重遲速,有音有節,席上輪有三遍,花到秋英,鼓卻住了。秋英喝了酒,說道:
  「雪意沖寒,開了白玉梅。」第二次從秋英起,輪到荷生,恰恰七遍,鼓聲住了。荷生喝了酒,說道:「我講個一字分兩字,三字合一韻吧。一東的『虹』字。」大家想一想道:「好!」合席各賀一杯。荷生說句詞曲,是「伯勞東去燕西飛」。第三次的花,輪到劍秋,鼓聲停住。劍秋喝了酒道:「我說個『壽考維祺』的『祺』字。」癡珠道:「善頌善待,大家賀一杯,荷生、采秋皆喝雙杯。」荷生道:「喝一鍾就是了,何必雙杯。」劍秋說的詞曲是「進美酒全家天祿」。第四次輪到秋香,鼓聲停住。秋香喝了酒,說道:
  「則分的粉骷髏,向梅花古洞。」
  癡珠因吟道:「天下甲馬未盡銷,豈免溝壑長漂漂。」秋痕瞧著秋香一眼。采秋祇喚起鼓。這是第五次,輪到秋痕。秋痕喝了酒道:「我說個『尺蠖之屈,以求伸也』『伸』字。』大家也讚好,各賀一杯。秋痕道:「我詞曲是句『拿住情很死不鬆』。」劍秋道:「你不准人說這個字,怎的自說?該罰三杯。」
  秋痕沒得說。癡珠替他講情,罰了一鍾。秋痕道:「我還說個本分的令,是:
  單祇待望著梅花把渴消。」劍秋笑向秋痕道:「你還渴麼?」秋痕道:「你又胡說!」第六次又輪到荷生。荷生喝了酒,說道:「我如今講個一物並稱,一奇一偶吧。冠履。」小岑道:「妙!」大家也賀了一杯。荷生說句詞曲,是:「去馬驚香,征輪繞月。」第七次輪到采秋。采秋道:「前一令我是『褘衣』『褘』字,後一令我說個『釵環』。」大家俱拍案叫妙,各賀一杯。
  癡珠道:「還有詞曲怎不說?」采秋瞧著荷生道:「順時自保千金體。」言下慘然。荷生更覺難受。大家急將別話岔開了。第八次輪到小岑。小岑喝了酒道:「我說個『琴德愔』的『愔』字,何如?」荷生道:「好得很!」大家也賀一杯。說個詞曲,是「北裏重消一枕魂」。第九次又輪到秋痕。秋痕喝了酒,說道:「我再說個『焉得諼草』的『諼』字,說句詞曲是『情一點燈頭結』。本分的令是:
  「怕不是梅卿柳卿。」大家都說好,各賀一杯。第十次輪到掌珠,喝酒說道:
  「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皺眉。」
  劍秋瞧著掌珠,笑道:「你還等夏旒麼?」掌珠兩頰飛紅,急得要哭。癡珠向劍秋道:「你何苦提起這種人!」掌珠早借著吃水煙,拭了眼淚,纔行歸坐。不想十一次又輪到掌珠,祇得又喝了酒,說道:「我說個『螉』字。」劍秋趕著喝:「好!」大家也齊聲讚好,滿滿的各喝一杯。掌珠瞧著秋痕道:「我說句詞曲,是『漏盡鐘鳴無人救』。」秋痕接著道:「願在火坑中身早抽。」就歎了一口氣。
  荷生道:「講酒令,的都講起心事來?起鼓,給癡珠說了,收令吧。」
  這是十二次,又輪到秋香。秋香喝了酒,說道:
  「祇怕俏東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十三次又輪到秋英。秋英喝了酒,說道:
  「夢孤清梅花影,熟梅時節。」十四次又輪到秋痕。秋痕喝酒,說個「杯箸」。荷生道:「靈便得很!」大家各賀一杯。
  秋痕又說個詞曲,是:「說到此悔不來,惟天表證。」說個梅是:
  「便揉碎梅花。」劍秋笑道:「往下唸吧。」秋痕道:「劍秋,你今天怎的?盡糟蹋人!我改一句唸給你聽:
  則道墓門梅,立著個沒字碑。」荷生哈哈大笑。
  小岑道:「他得罪你,你罵他沒字碑。怎的把我喚做墓門梅?」劍秋笑道:「他近來肚裏沾了癡珠點兒墨汁,憑甚麼人都說是沒字哩!」癡珠道:「算了,不說頑話,我還沒輪到呢。」
  秋痕吩咐起鼓。這是十五次,輪有三匝,花到癡珠,鼓聲停住了。荷生道:「你快說,無已不早,好收令吧。」癡珠喝了酒,說個「」字,又說個「領袖」,說句詞曲是「溫柔鄉容易滄桑」。荷生道:「好!『虹』字起,『』字結。『領袖』二字,近在目前,卻沒人想得到。我們賀他一杯酒,散了吧。」秋痕催上稀飯,大家用些。
  小岑、劍秋急去看病,便先走了。掌珠、秋香、秋英,荷生、癡珠每人各賞了十兩銀,也去了。荷生見秋痕筆硯,放在北屋方案,就檢張紙,寫一首詩,向癡珠道:「賦此誌謝。」癡珠唸道:
  「香溫酒熟峭寒天,畫燭雙燒照綺宴。
  檀板有情勞翠袖,萍根無定感華年。
  邊城茄鼓催殘臘,文字知交信夙緣。
  卻念故山歸未得,一回屈指一淒然!」唸畢,也檢一箋,和道:
  「第一番風料峭天,辛盤介壽合開宴。
  酒籌緩緩消殘夜,春日遲遲比大年。
  知己文章關性命,當前花月證因緣。
  新巢滿志棲雙燕,我為低徊亦暢然。」
  荷生、采秋齊聲讚好,喝了茶,然後同回愉園。正是:
  勝會既不常,佳人更難得。
  搔首憶舊遊,殘燈黯無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離恨羈愁詩成本事 親情逸趣帖作宜春


  話說癡珠二十三靠晚,偕秋痕到愉園送行。見驪駒在門,荷生、采秋依依惜別。兩人愴然,不能久坐,便自告歸。
  是夕人家祀灶,遠近爆竹之聲,斷續不已。癡珠倚枕思家,憑秋痕怎樣呼觴勸釂,終是悶悶不樂。秋痕因說道:「你前說要作《鴉片歎》樂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
  說著,便向案上檢出一紙,遞給癡珠。癡珠接著,唸道:
  
  「聞諸父老:二十年前,人說鴉片,即嘩然詫異。邇來食者漸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處,求之即得。敗俗傾家,喪身罹法,其弊至於不忍言。而昏昏者習以為常,可為悼歎!尤異者,香閨少婦,繡閣雛姬,或亦間染此習。至青樓中人,則什有人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髏,香花別成臭味。覺岸回頭,懸崖勒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孽海茫茫,安得十萬恆河沙,為若輩湔腸滌胃耶?作《鴉片歎》。」唸畢,說道:「很講得痛切,筆墨亦簡淨,你何不就作一篇樂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說這個,還有幾多時事,通要編成樂府哩。頭一題是《黃霧漫》,第二題是《官兵來》,第三題是《胥吏尊》,第四題是《鈔幣弊》,第五題是《銅錢荒》,第六題是《羊頭爛》,第七題是《鴉片歎》,第八題是《賣女哀》。」
  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遞給癡珠道:「樂府我沒有做過。」癡珠喝了酒,說道:「你沒有做過樂府,那白香山《新樂府》三十章,你不讀過麼?香山的詩,老嫗能解,所以別的詩不好,樂府最妙。學他那樣做去,便是正體。」
  秋痕又斟一杯酒,給癡珠喝一半,將剩的自己喝了,說道:「這個你也和我講過,祇我總不敢輕易下筆。你隨便起兩句,我接下去學學,好麼?」癡珠道:「我唸你寫。」便隨口唸道:「外洋瘠中土,製作鴉片煙。」秋痕端過筆硯,寫著。
  癡珠道:「你五字的做兩句吧。」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說個不大條暢的句,惹著癡珠笑了。又分喝了幾杯酒,讓癡珠幾箸菜,纔說道:「我做一聯對偶,你看好不好?」就寫起來。癡珠瞧是「媚骨勝鸞膠,流毒如蛇誕」,說道:「這就好,音節也諧。」秋痕擎著酒杯,笑道:「我又不曉得怎樣接了,你提一句吧。」癡珠便道:「如今要轉仄韻纔好呢。」唸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寫著,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簫品玉竹』。」癡珠笑道:「你說個品蕭還好。」秋痕道:「我想那神情就像。」癡珠道:「這不是給人笑話?」秋痕道:「我和你講,怕你笑話麼?其實我是這一句,你瞧吧。」
  癡珠瞧著,是「短榻燒燈槍裂竹」,便笑說道:「好好的句,卻故意要那般說。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秋痕剪著燭花,笑說道:「我不,我要和你聯下去。」癡珠道:「我酒也不喝,詩也不能做,躺一會吧。」秋痕不依,癡珠祇得又唸道:「生涯萬事付一槍,」秋痕寫著,接道:「萬事如煙過癮忙。朝過癮,暮過癮,……」
  癡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來,跟到床前,伏在癡珠身上,說道:「怎的?」癡珠道:「你要替我解悶,卻叫我做詩,不更添悶麼?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釵記.閨謔》給我聽,我便不問了。」秋痕笑道:「你又來歪纏人家。我和你說,今天是霞飛鳥道,月滿鴻溝,行不得也,哥哥!」
  癡珠將手挽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頭,向癡珠臉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記,今天是祭灶日子麼?」癡珠黯然道:「我在客邊,我沒灶祭。」秋痕笑道:「我沒爹役媽,那裏還有個灶?」癡珠道:「我有媽也似沒媽,有灶也似沒灶!」因吟道:
  「永痛長病母,五年轉溝壑。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一面吟,一面傷心起來。秋痕慘然,將癡珠的手,掌著自己的嘴,道:「這是我不好,意你傷心。我還唱那兩支《玉交枝》吧。」癡珠淚眼盈盈道:「我這會,曲也不能聽了。」接著高吟道:
  「當歌欲一哭,淚下恐莫收。
  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便說道:「我還喝酒吧。」
  於是秋痕斟了熱酒,送給癡珠。癡珠又高吟道:
  「少年努力縱談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喜君頗盡新禮樂,萬事終傷不自保!」就將酒喝乾。秋痕珠淚雙垂道:「這樣傷心,何苦呢?龍蟄三冬,鶴心萬里,願君善保千金軀哩!」癡珠微笑一笑,說道:「喚他們收拾睡吧。」晚夕無話。
  次日,下了一天雪,癡珠並沒出門。第三日清早,外面傳進一柬,說是韓師爺差人送來的。癡珠拆開,見是一張小箋,上寫的是:
  
  采秋歸矣!孤燈獨剪,藥裹自拈,居者之景難堪。沖寒冒雪,單車獨往,行者之情尤可念也。疊《梅花》詩原韻,得春鏡樓本事詩八首,錄請吟壇評閱。知大才如海,必更有以和我。癡珠吾師。荷生白。
  秋痕笑道:「詩債又來了。」癡珠唸道:
  「斷紅雙臉暈朝霞,乍人天台客興賒。
  青鳥偶傳書鄭重,朱樓遙指路欹斜。
  可能偎倚銷愁思,便為飄零借歲華。
  自笑無緣賞桃李,獨尋幽徑訪秋花。

  似曾相見在前生,玉樣溫柔水樣清;
  月下並肩疑是夢,鏡中窺面兩含情。
  隨風柳絮迷香國,初日蓮花配艷名;
  最是四弦聽不得,樽前偏作斷腸聲!」歎道:「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又唸道:
  「同巢香夢悔遲遲,調悵情懷祇自知。
  卿許東風為管領,儂家南國慣相思。
  針能寄恨絲千縷,格仿簪花筆一枝。
  莫把妝梳比濃淡,蘆簾紙閣也應宜。

  如墨同雲冪遠村,朔風吹淚對離樽。
  雪飛驛路圍鴻爪,柳帶春愁到雁門。
  姑射露光凝鬢色,閼氏山月想眉痕。
  多情不為蠶絲繭,但解價才合感恩。」
  瞧著秋痕道:「春蠶作繭將絲縛,我四個人,竟是一塊印板文字!說來覺得可喜,也覺得可憐。」又唸道:
  「箜篌朱字有前緣,小別匆匆竟隔年。
  束指玉環應有約,凌波羅襪總疑仙。
  淒其風雪真無賴,況瘁輪蹄劇可憐!
  畢竟天涯同咫尺,一枝春信為君傳。

  小院紅闌記舊蹤,便如蓬島隔千重。
  雲移寶扇鳳前立,珠綴華燈月下逢。
  碧玉年光悲逝水,洛妃顏色比春松。」秋痕道:「這『松』字押得恰好!」癡珠點頭,又唸道:
  「久拚結習銷除盡,袖底脂痕染又濃。

  孤衾且自耐更殘,錦瑟弦新待對彈。
  塵海知音今日少,情場艷福古來難。
  誰憐絕塞青衫薄?卻念深閨翠袖寒。
  願祝人間歡喜事,團圞鏡影好同看。

  桃花萬樹柳千枝,春到何曾造物私。
  恰恰新聲鶯對語,翩翩芳訊蝶先知。
  團香製字都成錦,列炬催妝好賦詩。
  絮果蘭因齊悟澈,綠陰結子在斯時。」唸畢,又歎道:「天涯多少如花女,頭白溪頭尚浣紗!采秋就算福慧雙修了!」因提筆批道:
  「繭絲自理,淚燭雙垂;惜別懷人,情真語摯。然茶熟頭綱,花開指顧。來歲月圓之夜,即高樓鏡合之時。從此綠鬟視草,紅袖添香;眷屬疑仙,文章華國。是鄉極樂,今生合老溫柔;相得甚歡,我輩皆輸艷福。何必紫螺之腸九迴,紅蛛之絲百結也?癡珠謹識。」批畢,隨手作一復函,交來人去了。跛腳端上飯,兩人用過。
  正苦岑寂,恰好禿頭送來縣前街十數幅春聯。癡珠因喚禿頭,照樣買了好幾張朱紅箋紙,就在東屋大大小小裁起來。秋痕一邊磨墨,癡珠一邊寫。
  一會,將縣前街的春聯寫完了,就寫著秋華堂大門的聯句,是:
  別夢梅花縈故國;迎年爆竹動邊城。秋華堂一付長聯是:
  七十二候,陸劍南釀酒盈瓶;
  三百六旬,賈浪仙祭詩成軸。西院門聯是:
  自作宜春之帖;請回趕熱之車。西院客廳楹聯是:
  結念茫茫,未免青春負我;
  為此寂寂,徒令白日笑人。西院書室的聯是:
  思親旦暮如年永;作客光陰似指彈。臥室的聯是:
  歲聿雲暮;夜如何其。廚房的聯是:
  此為春酒;祭及先炊。秋華堂月亮門的聯是:
  坡翁守歲;唐祀迎宵。
  秋痕道:「你如今替我也寫了吧,卻都要這樣不俗的纔好。」癡珠笑道:「我寫的就怎樣俗,也比你那門首的甚麼『燕語』、『鶯聲』強。」秋痕道:「那是他們鬧的。」癡珠笑道:「你就憑他們鬧去吧,何苦教我寫?」秋痕道:「你不住在這裏,我也不管。如今倘是不好,人家卻笑著你。」癡珠笑道:「你替我裝袋水煙,做個筆資吧。」
  就取一幅長箋,作個八字的聯云:
  領袖群仙,句題蕊榜;
  山河生色,頌獻椒花。秋痕道:「不好,出句是個實事,對句我不配。要讓采秋,他有篇《大閱賦》,纔替山河生色哩!」癡珠道:「我要這般持論,就這樣寫出來。所謂揚之可使上天,抑之可使入地。何必是實,也何必不是實?難道將此十六字榜著你的大門,就有人家出來說話麼?」秋痕道:「人家那裏來管許多閑事?祇是我自己問心有愧,便覺得不好。」
  秋痕取過一對紙,癡珠道:「這一付給你正屋貼上吧。」秋痕見寫的是:「富可求乎?無我相;人盡夫也,奈若何!」秋痕道:「你怎的寫出這些話來,就是罵那老東西,也怕他們懂得。」癡珠笑道:「你要不俗,又句句要我說實事。我如今掃盡春聯習氣,實實在在說出十四字來,你又怕了。我將對句四字改個『母也天只』何如?」秋痕道:「也不好,你這一付,祇胡弄局,備個成數吧。」癡珠祇得換一付,寫道:
  消來風月呼如願;賣盡癡呆換一年。秋痕道:「似此便好。我房門的聯,你先寫吧。」癡珠道:「你房門我祇八個字:『有如皎日,共抱冬心。』」秋痕道:「好極!寫罷。」
  癡珠寫畢,說道:「西屋是這兩句:『繡成古佛春長在;嫁得詩人福不慳。』」秋痕道:「也好,月亮門呢?」癡珠道:「要冠冕些,是八個字:『浴寒枸杞;迎歲梅花。』這裏是你梳妝地方,我有了這兩句:『春風雙影圓窺鏡;良夜三生澈聽鐘』。」秋痕喜歡,一一看癡珠寫了,說道:「廚房還要一付哩。」癡珠道:「也有。」便檢紙寫道:
  司命有靈,犬聲不作;
  長春無恙,雞骨頻敲。秋痕笑道:「關合得妙!必須如此,他們纔不曉得。」
  當下雪霽,癡珠吩咐套車,到了縣前街,然後回寓。復由寓到了大營,拉荷生同到秋心院。秋痕早把春帖子換得裏外耳目一新。荷生一一瞧過,微微而笑。秋痕將那付「富可求乎」一聯,告訴荷生。荷生說道:「尖薄,何苦呢?」
  癡珠便留荷生小飲,至二更多天,始叫車送回大營。短景催年,轉瞬就是除夕了。正是:
  熱夢茫茫,年華草草;
  獨客無聊,文章自好。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秋心院噩夢警新年 搴雲樓華燈猜雅謎


  話說西北搬馬解女人,盡有佳的。臘底太原城裏,來了姑嫂兩人,都有姿色。嫂名胭脂,男人給賊殺了。姑名柳青,年纔十七歲。
  到了太原,有個將門少年,係武進士出身的官看上了,聘以千金。柳青對著大家,向少年說道:「我自有夫,祇你老爺是此地一個英雄,我也願依你終身。成婚這夕,我要老乾十斤,燒豬蹄二隻,餑餑五十個,我醉飽了,憑老爺成親吧。譬如老爺自己不能如願,便當給我再找男人,這聘金卻不歸趙哩。」大家都說道:「你怎的講出這些話來?」柳青道:「話須預先說明,免得後來淘氣。我們走江湖的人,再不受人委曲,也不委曲人呢。」那少年雖覺得柳青說話蹺蹊,卻自信拿得穩的,便答應了。柳青便請署券交金,給他嫂嫂收了。
  日未晡,就欣然艷妝而往。少年迎入,婢僕環觀,柳青飲啖自若。約莫定更,自起卸妝,揮老嬤丫鬟出去,嫣然向少年說道:「吾醉矣!」登床盡褫褻衣,付少年道:「憑你鬧吧!」不想柳青坦然裸臥,這少年用盡氣力,竟然終夕不能探他妙處。無何天亮,柳青躍起,少年遁去。以此柳青名色,哄動一時。
  卻為年殘,紫滄已歸。小岑娶了丹翬,劍秋娶了曼雲,趕著正月內都要進京。荷生籌撥各道軍餉,檢點年終匯奏事件,更忙得發昏。
  癡珠雖是閑人,緣無伴侶,就也懶懶的。這日除夕,便在秋心院和秋痕圍爐守歲。秋痕祇怕癡珠憶家,百般的耍笑。到五更天,兩人和衣躺下。癡珠不曾合眼,秋痕竟沉沉睡去。癡珠怕他著涼,將兩邊錦帳卸下,悄悄假寐。
  不一會,天發亮了,萬家爆竹,聲聲打入心坎裏。正在難受,秋痕突然坐起,瞧一瞧,抱著癡珠,嗚嗚咽咽痛哭起來。
  此時外面正在敬神,十分熱鬧,房中祇他兩人。急得癡珠抱在懷裏,再三詰問,秋痕一言不發,祇哀哀的哭。約有半個時辰,纔說一句,是:「我和你怕要拆散了!」說著又哭。
  癡珠頓覺慘然,說道:「這話從何處說起,卻這樣的傷心?」秋痕嗚咽說道:「我做一個大不好的夢,即刻想要生離!」就抱住癡珠的頭,哭得燈光無焰,爐火不溫。癡珠委實詫異,說道:「大初一,你這般哭,實在不好。」秋痕方纔住了哭。
  一會,跛腳進來,秋痕哭聲已住,就也不覺。剔著燈亮,撥著爐火,見兩人靜悄悄的,祇道是睡,再不想是哭。轉怕驚醒,躡手躡腳的走了。
  這裏癡珠問起夢境,秋痕又淌下淚,說道:「我夢和你一塊兒走,也不曉是要到那裏。忽然見個大山,四面都是峭壁,並無磴路。回頭一望,有無數的狼,遠遠的趕來。我和你前後左右都無去路,抱著大哭。你說道:『哭也無益,我們捨命爬上山吧。』你爬上一層,拖著我,還沒上去,兩人都滾下來。那一起的狼就近在咫尺,我祇怕咬著你,將身遮住你,你還拉我上山。一個狼撲上身來,我也不怕,正和狼死命的掙,忽見那峭壁洞開,兩個女人擁個老人將你抓了進去。峭壁復合,猶隱隱的聽見,你在峭壁裏喊著我的名字,我心裏一痛,就和狼一起倒地。醒了見了你,怎的不傷心?以後越想越不好,怎的不哭?咳!以前你說個無緣,我還不信,如今看來……」說到這一句,又哭起來。癡珠聽了,也自可傷。
  這會麗日上窗,見秋痕面黃於蠟,目腫如桃,沒命的抽咽,祇得說道:「幻夢有何足憑?但這屋你說有鬼,我明日帶你西院住去吧。」停了一停,禿頭、穆升帶著車,拿著衣帽,都來伺候,癡珠就出門去了。
  初二日,李夫人便招癡珠、秋痕,就秋華堂院子看搬馬解。祇見那姑嫂兩人,短服勁裝,首纏青帕,帶兩匹馬,跟一個老頭子來了。柳青穿件窄袖紅緞繡襖,約以錦絛。足纏綠滕,倒插青縐印花裙幅。胭脂穿件白綾繡襖,約以青絛。足纏綠滕,倒插紅縐印花裙幅。兩人雙翹皆不及寸許,伶俏之至。各走了一回繩,舞了一回刀槍,耍了一回流光錘,就搬起馬來。
  先前柳青是站個白馬,胭脂是站個黑馬,各蹺一腳,分東西緩走兩回,便一面跑,一面舞,一面唱,已令人耳馳目駭。末後東西飛跑間,兩人就在馬上互換了馬,如風如電、如拋彩、如散花、如舞蝶翩躚、如游魚出沒,更令人神騁心驚。
  正在癡看,不道兩人早已下馬,站在臺階討賞。李夫人喜歡,各賞了一錠銀。癡珠就也陪賞。奈這兩人見癡珠發下賞來,卻走向前:笑道:「你不是韋癡珠老爺麼?我兩人卻不要你賞銀,祇要你贈我們一首詩。」癡珠哈哈大笑道:「這怪不怪,你怎曉得我會做詩哩?」李夫人也笑道:「總是先生詩名傳播得遠,他們也自聞風傾慕。」
  癡珠於是招入西院,取出秋痕畫過的折扇,信筆揮來。李夫人倚在案頭,見歪歪斜斜寫道:
  鳳陽女子有柳青,柳青選婿輕沙陀。
  盤雕結隊蠕蠕主,馳馬快過月氐駝。
  我為犖犖躍而起,春風陡觸雄心多。
  可能從我建旗鼓,雕鞍飛鞚雙蠻靴。
  旄頭指顧忽墜地,嫣然一笑舒流波。
  人生得此聊快意,嗚呼吾意其蹉跎!再將那一把扇,寫道:
  胭脂索我歌,我歌喚奈何!君不見藥師馬、紅拂馱、蘄王鼓、紅玉撾?龍虎風雲有成例,鬱鬱居此負名花。吁嗟乎!兒女恨填海,英雄呼渡河。會當努力中原事,勿使青春白日空銷磨!癡珠寫完,擲筆而起。李夫人笑道:「先生這兩首詩,好激昂慷慨哩!」癡珠微笑。
  柳青、胭脂謝了又謝。秋痕將扇兩邊都蓋了圖章,兩人喜躍而去。癡珠留李夫人吃飯,定更後帶阿寶大家走了。
  秋痕便住在西院,自此就不回去。牛氏祇教小丫鬟玉環,跟定身邊。在癡珠免了往來,在牛氏省了供給,這都是兩邊情願之事。祇秋痕為著初一早的夢,觸起癡珠華嚴庵的籤,總是悶悶不樂。因向癡珠問起草涼驛夢裏碑記來。癡珠從書簏中檢來檢去,總尋不出,就也撂開。
  十四這一天,李夫人接秋痕逛燈去了。癡珠一人正在無聊,恰好小岑、劍秋趁著燈月,步行而來,拉著癡珠走了。不多時,到了南司街,便人山人海,擁擠起來,還夾著些車馬在裏頭。
  三人走路,就不能齊集,癡珠招呼兩人道:「這些燈也沒有甚麼好瞧,路又難走,我們到柳巷找荷生罷,還聽得有好燈謎。」劍秋道:「甚好,花神廟也有燈看。」便轉入小巷,慢慢的走。
  一路閑談,小岑道:「荷生這幾天高興得很。」癡珠道:「采秋是臘月廿六抵家,他從初五起,天天在新屋裏催督工程,要趕二十內收整停妥哩。」劍秋道:「他怎的還有工夫制起燈謎?」小岑道:「荷生住了搴雲樓,適值花神廟今年是個大會,借園裏軒軒草堂結個燈棚,熱鬧得很。他一人夜裏無可消遣,就想出這個玩意來。」
  一邊說話,一邊聽得花炮的聲、鑼鼓的聲、喧嘩的聲,遠遠早望見園門口燈光輝煌,車馬闐咽。
  三人擠進花神廟,瞧了一遍。說不盡銀花火樹,華麗紛紜,又間著絲竹之聲。小岑引路,由殿後小門穿過竹徑,望軒軒草堂來。
  遙望裏邊亭榭,有掛玻璃燈的,有掛畫紗燈的,草堂門外搭著燈樓,門內卻有木柵攔住。遙望內裏,排著燈屏古玩,密密層層,火光閃灼。木柵前鼓樂喧天,人聲震地。幸喜地方寬闊,不然也一步不可行了。
  三人轉到堂後,還有好些人在山上池邊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趕月,九龍戲珠。只見草堂角門空地裏,放著二三頂藍呢的四轎,兩頂藍呢小轎,架著七八對燈籠,都是武營官銜。槐樹下繫有幾匹馬,三四個的轎夫,在月下燒著枯葉和花炮的紙烘手。劍秋笑向癡珠道:「這是你東家在裏頭作樂哩。」
  正說著,聽得門聲一響,一疊連聲的傳呼伺候。三人祇道是官員出來,各自站開。癡珠更站得遠些,暗暗的瞧。
  停了一停,火炬百道,手照兩行,引出人來。卻是華妝艷服一群少婦,後面跟著幾多丫鬟僕婦,都站在門口等轎。燈火之中,祇覺得粉光脂艷,令人眼花撩亂,也不辨得誰好看誰不好看。癡珠遠遠的瞧,好像秋痕在內,便走近一步,留神凝視。祇見李夫人側著臉,和一位太太說話。秋痕手牽著李家一個大丫鬟,站在背後。小岑、劍秋也已瞧見,向癡珠道:「那不是秋痕麼?」癡珠點頭。劍秋低聲道:「那一位是謖如太太?」癡珠也低聲說道:「站在秋痕前頭。」早是李夫人上了轎走了。
  接著,又是一乘四轎上來。聽得那位太太吩咐道:「先把劉姑娘小轎打過來。」便有幾個丫鬟和僕婦家人,接疊傳話。一會轎到,便有丫鬟老媽扶掖秋痕上轎。癡珠認得是李家的人。那位太太又看著幾個少婦上轎,就也上轎去了。小岑道:「夢想不到,這地方會碰著秋痕。」
  三人說說笑笑,沿著路走向搴雲樓。祇見三三兩兩的人,從裏面出來。一隊像是外省的人,就中有一個說道:「這個謎好難猜。」一個接著道:「謎語自好,祇掛在太原城裏,怕一年到頭也沒人猜得著。」劍秋道:「甚麼謎,就把我太原一城的人都考倒了?」
  進得大門,屋內八扇油綠灑金屏門,門上一盞扁的白紗燈,上貼著許多字條,下圍著一簇,約有十來人。
  祇見索安跑過來,招呼大家進去。癡珠道:「我們看了燈謎,再進去不遲。」劍秋道:「你老爺做甚麼呢?」索安道:「老爺因大人有話說,上燈以後回營去了。」小岑道:「他不在家更好,我們慢慢的猜謎。」
  三人短的不瞧,祇瞧著上面長條的,是書一封。小岑唸道:
  「憶自對赴雁門(唐人詩題一),時正河冰山凍(藥名一)。兩行別淚,盡在尊前(花名一);半夜癡魂,願隨君去(《詩經》一句)。比代飛之燕雁(書名一),感分逝之輪蹄(《西廂》二句)。竟使目斷長途(《四書》一句),深恨行止不能自主(花名一)。昨於新正一日,始得一傳消息(花名一)。喜迓韶光,與年俱至(花名一)。芬含豆蔻,偕錦字以同來(藥名一);瘦比梅花,與暗香而並詠(曲牌一)。僕貌慚傅粉,剩有青絲(藥名一);曲譜求凰,好調綠綺(地名一)。定於仲春上浣,謹擇良辰(《詩經》一句)。油壁先迎(藥名一),堅如前約(藥名一)。想此半幅殘箋(藥名一),卿見之必破涕為笑也(美人名一)。」
  劍秋笑道:「他竟把給采秋的信,做了燈謎,我們猜看。」癡珠道:「第一句,想是《北征》。」劍秋道:「比代飛之燕雁,打一書名,不是《春秋》麼?」癡珠道:「我想《西廂》二句,是『車兒投東,馬兒向西』。《四書》一句,是『望道而未之見』。」小岑道:「不錯。第二句藥名,似是香附。」癡珠道:「香附真打得好。那『貌慚傅粉』二句,打一藥名,自然是何首烏。」小岑道:「是。打得好!但可惜荷生姓韓,要是姓何,那更切當了。」癡珠道:「『定於仲春』二句,打《詩經》一句,不用說是『二月初吉』了。『油壁先迎』,打一藥名,不是車前麼?『堅如前約』,是甚麼藥呢?」小岑道:「信石。」
  劍秋道:「這裏人多,我們進去猜吧。」癡珠道:「慢一步,我再看這首《浪淘沙》的詞。」因唸道:
  「客路去漫漫(曲牌一),念女無端(唐詩一句),長宵獨耐五更寒(《詩經)一句)。對鏡自驚非昔日(唐詩二句),減卻朱顏(美人名一)。春信到重關(花名一),綠上眉山(藥名一),情天有約定團圞(《紅樓夢》中一物)。碧落黃泉還覓去(《易經》二句),何況人間(《莊子》一句)。」
  唸畢,三人步入院子。見搴雲樓第一層檐下,四面點著一色的二十多盞瓜瓣琉璃燈,照得面面玻璃光如白晝。便有家人延入一方空中坐下,遞上茶點。
  三人隨意喝茶用點,先將那一首詞也逐句猜測來。劍秋道:「『客路去漫漫』,打一曲牌,自然是《望遠行》。」癡珠道:「《詩經》一句,是『冬之夜』不用說了。《易經》二句,是那兩句哩?」小岑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癡珠道:「這卻似是而非。」劍秋道:「『情天有約定團圞』,打《紅樓夢》中一物,有趣得很,是個甚麼?」癡珠道:「風月寶鑒。」小岑道:「妙!他會做,也難為你會想。」
  於是三人將二句唐詩、一句《莊子》、一個花名、一個藥名、一個美人名,都想有了。又將那封書上想不出的,也慢慢想有了。
  劍秋喚索安問道:「你爺留有謎底沒有?」索安道:「一句兩句的,老爺都留有底,給小的答應人家。那兩紙長條,爺說總沒人都打得準,萬一有人通猜著了,請他明日來。」癡珠怕秋痕回寓,無人作伴,急著要走。便說道:「既是沒有謎底,我們走吧,遲日面說。」
  於是大家步出園來。見燈火零落,遊人稀少,曉得天不早了,便分路而去。正是:
  玉蕭聲未歇,明月已西斜;
  最是良宵短,城頭噪曉鴉。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麗句清詞三分宿慧 花香燈影一片艷情


  話說癡珠自入正後,深居西院。或聽秋痕彈琴,或瞧秋痕作畫,就縣前街也少得去了。
  這日上元,子秀、子善久不見面,便兩人一車,到了秋心院。值門開著,下車走入。見靜悄悄的,沒個人影。再看月亮門,落把大鎖。兩人愕然。
  後來李裁縫出來說起,纔知道初二後,秋痕通沒回來。兩人出來上車。便吩咐趕向秋華堂來。
  看門見是熟客,就不通報。兩人沿西廊,步入月亮門。見廚房裏一個打雜,在那裏打盹,便悄悄的向西屋窗下走來。正待轉入樓下甬道,聽得癡珠朗吟道:
  「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
  兩人站著腳,又聽得秋痕道:「你也有些年紀了,積些餘囊,作個買山歸隱之計,也是著實打算。再者,你的性情不能隨俗,萬分做不過荷生,讓他得意吧。」癡珠歎一口氣道:「我為著家有老母,不得已奔走四方,謀些衣食。不然,我就做和尚。」秋痕道:「你好好做詩,都是我說著閑話,又引起你的心緒來了。」癡珠道:「我這上半四首,已是不及他的原作。再做下去,也沒有好句出來,不如算了,不作吧。」秋痕道:「你昨晚說的『繡榻眠雲扶不起,綺窗初日會難逢。三生風絮年來綰,一室天花夜不寒』。都是佳句,怎的不好?」
  兩人聽了半天,正待移步。不想玉環從甬道出來看見,便報道:「留大老爺和晏太爺來了!」癡珠迎出,延入客廳。秋痕掀開香色布棉簾招呼。兩人覺屋裏一陣蘭花香撲鼻,就行步入。見窗下四盆素心蘭,開有二十餘箭,便向書案走來。
  案上一幅長箋,狂草一半。子善看了蘭花,因取來瞧,上寫「奉和本事詩三疊前韻。」子秀唸道:
  「第一洞天訪碧霞,雲翹有約總非賒。
  鸞笙吹出香窠暖,鳳簡題成錦字斜。
  楚岫朝雲開遠黛,天臺暮雨洗濃華。
  尋常小謫人間去,也作秋風得意花。

  福慧修來費幾生,珊珊仙骨照人清。
  衫裁燕尾成雙影,扇寫蠅頭憶定情。

  錦瑟相思頻入詠,枕屏兩地暗呼名。
  瓊霄指日翔鸞風,別鶴何須帶怨聲!

  番風輪指數遲遲,貯月樓成燕不知。
  才子巾箱金粉艷,美人妝盥芷蘭思。

  嬌呼小字猜蓮子,愛唱新詞譜《竹枝》。
  陌上花開歸緩緩,荊釵珈服兩相宜。

  溷我卑棲水外村,天涯回首舊琴樽。
  西風鐵笛黃泥坂,夜月銀箏白下門。

  煙柳灞橋留別夢,胭脂北地染新痕。
  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

  蓬山風引歎無緣,辜負箋天四十年。
  四扇畫梅成小影,繡裙簇蝶記遊仙。」子善道:「清艷得很。」子秀笑道:「我們今天做個催租客,打斷人家詩興了。」秋痕道:「他正不高興,恰好你來,和他談談吧。」林喜端上茶來,玉環裝著水煙,四人各說了近事。
  子秀見上首掛著荷生集《座位》寫的一付聯對,是:
  座列名香,文如滿月;
  家承清德,室有藏書。中間是心印的一幅畫梅橫披,橫技下貼兩紙色箋。便走近一瞧,見是七絕四首,款書「女弟子游畹蘭呈草」。便向癡珠道:「你那裏又收個會做詩的女弟子?」秋痕笑道:「不就是李太太?」子秀道:「不錯,他娘家姓游。」
  子善也走過來看。因唸道:
  「華燈九陌照玲瓏,掩映朝暾一色紅。
  最是太平真氣象,萬人如海日當中。

  雕輪寶馬度紛紛,百和衣香昨夜薰。
  繡幰珠簾都不下,輕塵一任上烏雲。

  餳蕭吹暖遍長街,可有遊人拾墮釵?
  滿地香塵輕試步,幾回珍重踏青鞋。

  小幅泥金寫吉祥,十枝繹蠟照華堂。
  并門多少嬌兒女,但願家家福命長。」
  唸畢,說道:「李太太也會做詩麼?」子善道:「幾見詩人的弟子不會做詩?」就掀著臥室簾子,見窗下兩盆水仙花,也自盛開。壁上新掛一付聯,一幅山水的橫披,橫披下也粘一色箋。便踱進去,瞧著聯一邊款書「癡珠孝廉正腕」,一邊書「雁門杜夢仙學書」,句是:
  誦十萬言,有詩書氣;
  翔九千仞,作逍遙遊。
  當下子秀和癡珠都跟進來。子善道:「采秋竟會寫起大字,且有筆力,真是夙慧。」子秀道:「不要說采秋,就秋痕不是大有慧根,怎麼幾個月工夫,就會做詩呢?」癡珠道:「大約琴棋書畫,詩酒文詞,都要有點夙根,纔能學得來。你看採秋這幅畫,不更好麼?」
  子善、子秀瞧著那幅畫,是幅工畫山水,筆意卻極灑落,小楷款書「奉夫子命,為癡珠孝廉作,韓宅侍兒夢仙寫」。子善道:「這落款就也新鮮。」旁有小楷一詩,是荷生題的,子秀唸道:
  「拔地奇峰無限好,在山泉水本來清。
  飄然曳杖絕塵事,獨向翠微深處行。」
  兩人再看色箋的詩,上書《水仙花》三字,下書「侍兒劉梧仙呈草」。子善唸道:
  「雲停月落座留香,一縷冰魂返大荒。
  銀燭高燒呼欲出,仙乎宛在水中央。

  好伴吟邊與酒邊,蓬萊春在畫堂前。
  煙波倘許儂偕隱,自抱雲和理七弦。」子秀道:「大有寄託。」又看了癡珠的帳緣,是秋痕畫的菊,就說道:「秋痕的畫菊,竟一天蒼老一天了。」
  當下禿頭回道:「池師爺請爺說話。」癡珠出外間去了。子善隨手將案上一個書夾一檢,見斷箋上有詩兩首,瞧是:
  對卿鄉更覺溫柔,雨滯雲癡不自由。
  胸卻比酥膚比雪,可堪新剝此雞頭。

  秋波脈脈兩無言,檀口香含一縷溫。
  錦帳四垂銀燭背,枕邊欽墜個中魂。又一素紙,上書《題畫》,云:
  繡幃怎不卸銀鉤,微識雙雙艷語柔。
  彷彿釵聲拋紙上,銷魂豈獨是天遊?

  無言祇是轉星眸,個裏情懷不自由。
  水溢銀河雲尚殢,子夫散髮最風流。

  春雨梨花醉玉樓,雙雙彈罷臥箜篌。
  誰將鏡殿銅屏影,付與春風筆底收?
  兩人一笑。又檢得字條,楷書寫的是「燈下紅兒,真堪銷恨;花前碧玉,頗可忘憂」十六字。又色箋兩紙,寫的是:
  埋骨成灰恨未休,天河迢遞笑牽牛。
  斑騅祇繫垂楊岸,萬里誰能訪十洲?

  欲人盧家白玉堂,何曾自敢佔流光?
  可憐夜半虛前席,萬里西風夜正長。

  龍護瑤窗鳳掩扉,含煙惹霧每依依。
  何當共剪西窗燭,日暮歸來雨滿衣。

  雲鬢無端怨別離,流鶯漂蕩復參差。
  東來西去人情薄,莫枉長條贈所思。末書:「日來讀玉溪生詩,因集得詩如右,呈政吟壇。此中情事,有君有我,有是有非,知足下必能參之也。並希示復,或賜和為望。荷生漫作。」
  兩人不大解得就中謎語,就檢別的來瞧,內還有秋痕的詞並手札。詞云:
  花箋唱酬,曳斷情絲千萬縷。獨對柳梢新月影,算今宵人約黃昏後。眉雙縐,奈東君一剎,去矣難留。簾幕鎖人愁。風風雨雨,腸斷晚妝樓。又一詞云:
  花憐小劫,人憐薄命,一樣銷魂處。香銷被冷,燈深漏靜,想著閑言語。
  兩人祇看到這一紙,瞥見秋痕掀簾進來,將書夾一搶,說道:「半天沒有聲息,卻原來偷瞧人家機密的書札!」子秀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子善笑道:「『人約黃昏後』,怎的可對人言?」就出去了。
  到了客廳,雨農要走,癡珠因留三人小飲,並請了蕭贊甫。到得黃昏,大家都要出去逛燈,癡珠就不十分強留。
  此時裏外都點上燈。客廳中,點的是兩對西番蓮洋琉璃燈。裏屋兩間,通點一對湘竹素紗,一邊字一邊畫的燈。正檐下,一字兒四對明角燈。
  一會,月也上來。客廳中兩盆碧桃花,開得艷艷,映著燈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秋痕將屋裏兩重棉簾盡行掀起,引著蘭花水仙的香。癡珠就領秋痕,到秋華堂玩賞一回月。忽然對秋痕道:「你看如此月色,天又不冷,我們何不同到芙蓉洲水閣走一走?」秋痕道:「怕碰著人,不好意思。」癡珠道:「這時候,還有甚麼人,跑來這冷靜地方?」便喚禿頭、穆升,先去通知看守的人,教他預備茶水伺候。去了。正是:
  燈下紅兒,花前碧玉。
  銷恨忘憂,同心一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汾神廟春風生麈尾 碧霞宮明月聽鵾絃


  話說癡珠和秋痕由秋華堂大門,沿著汾堤,一路踏月,步到水閣。此時雲淡波平,一輪正午,兩人倚欄遠眺,慢慢談心。
  秋痕道:「掬水月在手,這五個字就是此間實景,覺得前夜烘騰騰的熱鬧,轉不如這會有趣。」癡珠道:「我所以和你對勁兒,就在這點子上。譬如他們處著這冷淡光景,便有無限惆悵。我和你轉是熱鬧場中百端棖觸,到枯寂時候自適其適,心境豁然。好像這月一般,在燈市上全是煙塵之氣,在這裏纔見得他晶瑩寶相。」秋痕道:「你真說得出。就如冬間,我是在家裏挨打挨罵,對著北窗外的梅花,淒涼的景況盡也難受,然我心上卻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煩惱。盡天弄那一張琴、幾枝筆,卻也安樂得很。我平素愛哭,這一個月,就眼淚也稀少了。如今倒不好,在你跟前,自然說也有,笑也有;此外見了人到的地方,都覺得心上七上八下的跳動起來,不知不覺生出多少傷感。這不是枯寂倒好,熱鬧倒不好麼?」
  癡珠道:「熱鬧原也有熱鬧的好處,祇我和你現在不是個熱鬧中人,所以到得熱鬧場中,便不覺好。去年仲秋那一晚,彤雲閣裏實在繁華,實在高興。後來大家散了,你不和我就同倚在這欄杆上麼?」秋痕道:「那晚我吹了笛,你還題兩首詩在我的手帕上。忽忽之間,便是隔年,光陰實在飛快。」
  癡珠歎道:「如今他們都有結局,祇我和你,還是個水中月哩!」秋痕慘然道:「這是我命不好,逢著這難說話的人!其實我兩人的心不變,天地也奈我何!」癡珠道:「咳!你我的心不變,這是個理。時勢變遷,就是天地也做不得主,何況你我!」秋痕勉強笑道:「好好賞月,莫觸起煩惱。」口裏雖這般說,眼波卻溶溶的落下淚來。癡珠就也對著水月,說起別話。
  無奈兩人心中,總覺得淒惻,就自轉來。禿頭道:「夜深了,打汾神廟走近些。」秋痕也覺得蒼苔露冷,翠鬢風寒,便說道:「廟門怕落了鎖。」禿頭道:「我已經叫穆升告訴他們等著。」癡珠道:「甚好。」
  一會,到了廟前。見大門已閉,留下側門。看門的伺侯四人進去,便落下鎖,自去睡了。
  癡珠、秋痕剛從大殿西廊轉身,祇見心印站在西院門口。讓秋痕進去了,攜著癡珠的手,笑道:「半夜三更,帶領婦女潛入寺院,是何道理?」癡珠道:「我不把汾神廟做個敕賜雙飛寺,就算是循規蹈矩的檀越。」心印道:「好個檀越!差不多半個月,一步也沒到我方丈。」癡珠道:「你怎的不來訪我?」心印道:「你有了家眷,我怎便出入?」癡珠道:「這會還算不得家眷,就使有了家眷,難道方外老友,便和我絕交麼?」一面說,一面拉著心印,進來客廳坐下。
  心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則跡疏而可久,濃則情縱而難長。你不看這碧桃花,開到如此繁艷,還得幾天排在這裏呢?人生該聚多少時,該見多少面,都有夙緣,都有定數。到得緣盡數盡,不特難聚,而且見面也不得一見面。何如少聚幾回,少見幾回;留些未了之緣,剩些不完之數。到得散了,還可復聚,不好麼?且如夫婦,原是常聚常見的,然就中也有一定的緣,一定的數。往往見少年失偶的,多是琴瑟之愛篤於常人。大抵濃者必逾節而生災,淡者能寡欲而養福。夫婦朋友,原是一例。你不來尋我,我就也懶於訪你了。」
  癡珠明知心印此層議論,是大聲棒喝的意思,正與水閣上心事針對。心上十分感激,卻難一時就自折服,轉說道:「我不信,不見了你十來天,竟有這番腐論!你說少年失偶,多是琴瑟之愛篤於常人。難道那諧老百年的,都不恩愛麼?」心印道:「本深則所載者重,土厚則所植者蕃。這也看各人的緣有深有淺,各人的數有長有短,我就不能預料了。」癡珠道:「這論卻通,我不能不割恩忍愛了。」心印哈哈大笑道:「你又懵懂了!我說的正要你保全所愛,難道教你割斷情緣,跟我去做和尚麼?」說得癡珠也笑了。
  心印接著道:「大抵我輩不患無情,祇患用情有過當處。你聰明人,原不待我一番饒舌。然當局者暗,旁觀者明。」
  正待說下,祇見裏間簾子一掀,秋痕突然走出,向心印就拜。慌得心印退避不迭,口裏說道:「怎的,怎的?癡珠,你替我扶起姑娘來!」癡珠也不知所謂。秋痕卻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來,玉容慘淡,滿面淚痕。讓心印歸坐,就傍著癡珠炕邊也自坐下,含淚說道:「大和尚這樣說法,就是頑石也會點頭。何況我還是個人?我原把這個身許給癡珠,你這樣棒喝,我不知感激,我就對不住他。」
  說著,便弔下淚來。心印歎一口氣道:「難得,難得!姑娘你不要怕,我說的是講個理。你這樣心田,佛天必然保佑你兩人,早諧夙願。」癡珠接著說道:「良友厚意,我自當銘諸座右。祇是做個人,上不能報效君親,下不能蔭庇妻子,有靦面目,不死何為!」
  心印笑道:「據你這般說,那自古晚遇的人,都是靦然人面。怎麼復唐室竟有個白頭宰相,平蔡州卻是個龍鍾秀才呢!」癡珠道:「大器晚成,這也罷了。我想揚雄倘是早死。何至做個莽大夫!王勃若不夭年,安知非個控鶴使?」
  就向秋痕說道:「便是他們,也祇好死在三十左右。你想,西子不逐鴟夷,後來也做了姑蘇老物。太真不縊死馬嵬,轉眼也做了談天寶的白髮宮人。就如娼家老鴇,渠當初也曾名重一時,街上老婆,在少年豈不艷如桃李?」
  心印不待說完,哈哈大笑,起身說道:「夜深了,我卻不能陪你高談了。」秋痕站向前道:「我遲日要向觀音菩薩前,許下一個長齋願心,不知大和尚肯接引否?」心印笑道:「姑娘拜佛,貧僧定當伺候拈香,這會告退罷。」癡珠祇得叫林喜、李福,拿著手照,送入方丈。這夜癡珠、秋痕添了無限心緒。明曉往後必有變局,祇不知是怎樣變法。
  如今且說采秋回家,他爹媽好不喜歡。采秋雖掛念荷生,然一家團聚,做女兒的過年日子,只這一次。因此打起精神,博著父母的歡笑。出了正月,就有杜家親戚排年酒。替采秋接風的、送行的,都說是燈節後就要出嫁韓師爺了。
  不想他媽卻變了卦。原來十二月時候,賈氏怕荷生不放采秋回家,權將紫滄的話答應。如今和藕齋商量翻悔。藕齋是個男人,如何肯依?兩口便拌起嘴來。
  先前還瞞著采秋說說,以後荷生兌項都齊。這一夜,賈氏竟和藕齋廝吵廝打。驚得采秋不知是為何故,出來勸分了手。聽著兩人嚷的話,纔知道他媽變了心。
  當下祇得勸藕齋到紫滄家過夜,這邊勸賈氏去睡。賈氏道:「夢仙,我明白對你說,你爹給你走,我是萬分不依的!你要嫁人,許你嫁在本地。要是嫁給了韓荷生,我是這一條老命和他們去拚!」采秋無可致詞,祇得噙著眼淚待他媽說完,和他嫂嫂姊妹伺候他睡下。出來,無情無緒的,別了大家,自歸屋裏,想前想後,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藕齋領著紫滄回來,取出荷生初二日回書並詩一首。采秋將信瞧過,遞給紫滄道:「你也看得。」便將詩唸道:
  「吳箋兩幅遠緘愁,別有心情紙外留。
  分手匝旬疑隔世,傾心一語抵封侯。
  雙行密寫真珠字,好夢常依翡翠樓。
  為報春風開鏡檻,四圍花影是簾鉤。」采秋唸完詩,紫滄也瞧完信,兩人互換。采秋將信再看一過,放下說道:「如今這事鬧翻了,須勞你走一遭,教荷生自己來吧。」紫滄道:「且看你爹,轉灣得下來不能,再作商量。」
  看官,你道藕齋怎講的?他說:「這事現在人人知道,況且欽差大人喜歡荷生得很,買了柳巷屋子給他成親,翻悔起來,我們理短。」藕齋這話,自是善於看風勢。無奈娘兒們見事不明,又為藕齋和他裝腔做勢,說「兒女親事,是我男人做主的」。因此拿定主意,不准采秋嫁姓韓的,那一張嘴就像畫眉,哨噪得人發煩。
  紫滄也向賈氏說道:「你的議論固是,但有數節不大妥當。起先你不答應我,我這會可以不管。藕齋口口聲聲答應,祇要二千兩身價,問了你,你也這般說。如今人家通依了,銀子也兌齊了,你卻不情願,教我怎樣對著韓師爺?教藕齋更怎樣對得我?此一節,你想妥當不妥當呢?再則,采秋年來心事,你也看得出,是要擇人而事。好好一個韓師爺,明年就是殿撰,人家巴結不上。你許了,卻賴起來,無論事不可測,就使平安撒開手,也還可惜。而且千金買妾,是個常事,到得二千金的身價,就也肯加倍破鈔了,你以後何處再尋這機會?」賈氏道:「去年答應,是那老東西逼著我,他會答應你,你和他去講。我心愛的兒女,祇有這個女兒,犯不著嫁那姓韓的去做妾。他會做官,他家裏還有人,封誥也輪不到我女兒身上,與我更沒相干。別人稀罕他二千兩身價,我姓杜的卻看似泥沙。這會要了他的銀子,以後他做了官,今日去東,明日去西,千山萬水,我從何處找我女兒見一面?」說著便哭起來。
  紫滄見話不投機,祇得委婉說說,走了。采秋從這日起,翠眉懶畫,鴉鬢慵梳,真個一日之中,迴腸百轉。
  光陰荏苒,已是燈節了。雁門燈市,比太原尤為熱鬧。紫滄和一個楊孝廉,逛了一回燈。趁著月色,步上碧霞宮的呂仙閣來,倚欄凝眺。
  忽聽得隔牆叮當彈起琵琶,先是一聲兩聲,繼而嘈嘈雜雜,終而如泣如訴,十分幽咽。正將手按著工尺,畫出字來,聲卻停了。楊孝廉道:「我聽出三字來,是『空中絮』。」紫滄道:「你曉得這隔牆是誰呢?」
  楊孝廉正要答應,那琵琶又響起來。祇聽得嬌聲騫舉,唱道:
  「門外天涯,」祇第四字聲卻咽住。停一停,琵琶再響,又唱道:
  「知今夜汝眠何處?滿眼是荒山古道,亂煙殘樹。離群征馬嘶風立,沖寒孤雁排雲度。」楊孝廉道:「好聽得很,真個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紫滄不語。接下唱是:
  「歎紅妝底事也飄零,空中絮!」
  唱停了,琵琶聲劃然一聲也停了。楊孝廉道:「這不是『空中絮』三字麼?真個四弦一聲如裂帛,淒切動人。」紫滄道:「這支詞,我是見過,不想他竟譜上琵琶了。」楊孝廉道:「調是《滿江紅》,我卻不曉得此詞。」紫滄道:「你聽!」祇聽得琵琶重理,又唱道:
  「沙侵鬢,深深護;冰生面,微微露。況蒼茫飛雪,單車難駐。昨宵偎倚嫌更短。」到這一句,唱的聲便咽起來,琵琶的手法也亂起來,以下便聽不出,就都停了。
  紫滄十分難受,楊孝廉道:「怎的不唱了?」紫滄慘然道:「以下的詞還有四句,是:『今朝相憶愁天暮。願春來及早,報花開,歡如故』。」楊孝廉道:「你怎的見過這支詞?」紫滄道:「你道唱的是誰?」楊孝廉道:「我都不曉得。」
  紫滄道:「這隔牆就是杜家,唱的就是采秋。這詞是他來時,韓荷生做的送他。他裱起來掛在屋裏,我因此見過。如今卻譜上琵琶了。」楊孝廉道:「怪道彈得如此好!他好久不替人彈唱了,我今日出來就值!祇他不是要嫁給韓家麼?」紫滄道:「韓家的銀,早就兌在我舖裏。不想他媽可惡得很,臨時又翻悔起來。」楊孝廉道:「他爹呢?」紫滄道:「他爹倒好說,就是這兩個老東西不和,鬧起風波。如今是一個依,一個不依。」楊孝廉道:「我聽說身價是二千兩,這就算頂好的機遇了。他媽還刁難甚麼?」於是兩人說說,下得閣來,各自步月分路而去。正是:
  三五月團圓,六街春如許。
  獨有傷心人,自作琵琶語。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鬚眉巾幗文進壽屏 肝膽裙釵酒闌舞劍


  話說癡珠係正月念四日生。念三日,荷生就并門仙館排一天席,一為癡珠預祝,一為小岑、劍秋餞行。
  是日,在座卻有大營三位幕友:一姓黎名瀛,別號愛山,北邊人。能詩工畫,尤善傳神,舊年替荷生、采秋、劍秋、曼雲俱畫有小照;一姓陳名鵬,字羽侯;一姓徐名元,字燕卿,俱南過詩人。
  這些人或見面,或未見面,彼此都也聞名。這日,清談暢飲,直至二更多天纔散。
  癡珠回寓,祇見西院中燈彩輝煌,秋痕一身艷妝出來道:「怎的飲到這個時候?」癡珠攜著秋痕的手,笑道:「你們鬧甚麼哩?」秋痕道:「你早上走後,李太太領著少爺就來,等到定更,我祇得陪太太吃過麵。太太還自己點著蠟,行過禮纔走。說是明天一早就要過來。」
  癡珠向炕上坐下道:「我五更天和你出城跑了,憑他們去鬧吧。」秋痕笑道:「我和你跑到那裏去?」癡珠卸下外衣,說道:「到晉祠逛一天,好不好呢?」秋痕說道:「明天的席,我已經替你全辦了。你懶管這些事,我同禿頭三日前都辦得停妥,不消你一點兒費心。」
  林喜端上臉水,秋痕將馬褂擱在炕上,替癡珠擰手巾。禿頭在傍邊,拿著許多單片伺候,回道:「縣前街、東米市街及各營大老爺,都送有禮。」就將紅單片遞上。
  癡珠略瞧一瞧,向禿頭道:「你們沒收麼?」禿頭道:「武營的禮,我們通沒敢收。祇縣前街送了兩份禮,一是李大人的,一是替游大人備的。劉姑娘主意,李大人、游大人的通收了。」秋痕道:「李太太另外還送四盆唐花,十二幅掛屏,是泥金箋手寫的,說壽文也是自己做的。我替你掛在秋華堂,你去瞧著,掛得配不配?」癡珠笑道:「他竟下筆替我做起壽文來,我卻要看他怎說。」就站起身,拉著秋痕走。禿頭、林喜忙端手照引路。
  到得月亮門,見堂中點著巨蠟,兩廊通掛起明角燈,還有數對燭跋未滅。便說道:「你們這般鬧,給人笑話。」秋痕道:「這卻怪不得我,都是李太太打發人搬來排設的。」禿頭道:「李太太為著爺生,好不張羅,給小的壹百兩銀,吩咐預備明天上下的麵菜酒席。劉姑娘一定不肯,叫小的送還他的管事爺們。」癡珠將手向秋痕肩上拍一拍道:「著,著!祇是李太太現有身喜,何苦這樣煩擾呢?」
  說話之間,已到堂中。見上面排有十餘對巨蠟,祇點有兩三對,已是明如白晝。炕上掛著十二幅壽屏,墨香紛鬱,書法娟秀。上首寫的是「恭祝召試博學鴻詞科孝廉癡珠夫子暨師母郭夫人四秩壽序」,下款是「浩封二品夫人門下女弟子游畹蘭端肅百拜敬序」。
  因將序文唸道:
  「壽序非古也。」說道:「起句便好。」又唸道:
  「後人襲天保箕疇之緒,或駢儷而為文,或組織而為詩。雖譎皇典重,無非讕語諛詞。畹蘭何敢以壽序進?且夫孝子之事親也,恆言不稱老;弟子之事師也,莫讚以一詞。然則吾師固不欲人之以壽言進,畹蘭尤不當侈然以壽言為吾師進。雖然,禮由義起,文以情生。畹蘭於吾師,義有不容不為師壽者,即情有不能自已於出一言為師壽者。師聽畹蘭言,尚亦笑而頷之乎!
  師為屏山先生塚嗣。先生以名儒碩德,見重當途。海內名公至其地者,訪襄陽之耆舊,拜魯殿之靈光,門外屨常滿。師少聰穎,為先生所鍾愛。兄弟八人,稟庭訓,均有聲庠序間。而師尤能博究典墳,這窮六藝,旁及諸子百家。弱冠登鄉薦,遨遊南北,探金匱石室之藏。尤留心於河渠道里,邊塞險要及善夷出沒,江海關防之跡。往歲逆倭構難,嘗上書天子,有攬轡澄清意。格於權貴,遊關、隴間,益肆志於纂述舊聞,以寄其忠君愛國之思。故所學益閎,所著述益繁富。
  今夫水,掘之平地。雖費千人之勞,其流不敵溪曲,其用不過灌溉。若夫出自大河江漢,抉百川,奔四海。動而為波瀾,瀦而為湖澤。激蕩瀠洄,初無待乎人力。是何也?其所積者厚,所納者眾,而所發者有其本也。師之學術,汪洋恣肆,其淵源有自,蓋如此矣。既而奉諱歸,倦於遊,築室南白下,將灌園為養母計。不一年,寇起西南,蹂躪瀕海諸郡縣。師慨然復遊京師,冀得當以報國家養士恩。卒不遇,乃賦西征。往歲返自成都,以江、淮道梗,留滯并門。」向秋痕說道:「敘次詳悉。」又唸道:
  「嗟乎!震雷不能細其音,以協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曜,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崖,以通遠濟之情;五嶽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慾;廣車不能脅其轍,以苟通於狹路;高士不能撙其節,以同塵於流俗。師之艱於遇,嗒然若喪其偶,蓋又如此。」
  說道:「好筆仗。」又唸道:
  「比年身遭困厄,百端萬緒鬱於中,人情物態觸於外。無以發其憤,遂一託之於詩。水過石則激,鶴戒露有聲。鴻鵠伍於燕雀則哀鳴,虎豹欺於犬羊則怒吼。動於自然,不自知其情之過也。
  猶憶早歲侍側時,酒鬧燭灺。師嘗語人曰:『富貴功名,吾所自有。所不可知者,壽耳。』又有句云:『情都如水逝,心怯以詩名。俊物空千古,驚人待一鳴。』此其顧盼為何若?遭時不偶,將富貴功名,一舉而空之。至假詩以自鳴,吾師之心傷矣!畹蘭少從問字,得吾師之餘緒,猶斤斤自愛。何吾師年方強仕,慈母在堂,乃憤時嫉俗,竟欲屏棄一切。泛太白捉月之舟,荷劉伶隨地之鍤哉!此則畹蘭所謂義不容不為師壽,情不能自已於出一言為師壽者也。師聽畹蘭言,尚亦笑而頷之乎?」笑道:「也說得委婉。」又唸道:
  「師母郭夫人,《葛覃》有儉勤之德,《繆木》有逮下之仁。吾師前後宦遊,師母上事舅姑,以婦代子;下訓兒女,以母兼師,族黨咸稱賢云。畹蘭違侍二十年矣,去年夏五,重見於并門。吾師丰采,大非昔比;憂能傷人,竟有若是!乃者夫婿從軍,畹蘭率兩男一女,寄居此地。天涯弱息,依倚之情,直同怙恃。竊願歌子建詩,為吾師晉一觴也。曰:願王保玉體,長享黃髮期!」唸畢,又向秋痕道:「情深文明,我不料李太太有此蒼秀筆墨。」
  秋痕因指著四盆唐花道:「這也是太太送的。那邊四盆西府海棠,是劍秋送的。那十二盆牡丹花,是池、蕭兩師爺送的。小岑送你一尊木頭的壽星。荷生送你一把竹如意、十盒薛濤箋、一方『長生未央』的水晶圖章、一塊『萬年宮』的古磚。心印送你一尊藏佛、一卷趙松雪的墨跡。掌珠、瑤華每人送你兩件針黹。我都替你收起。」
  癡珠正要說話,禿頭、穆升領著多人,送進十數對點著的蠟,外面響起花炮,一堆兒向癡珠磕起頭來。還有顏卓然派來四員營弁、八名兵了,都在簾外行禮。癡珠祇得笑道:「你們起來吧。」又向李夫人派來的家人道:「怎好勞了你們。」這一班家人起來,和癡珠打一千請安,就也向秋痕打一千道喜。秋痕委實不好意思,祇得說道:「難為你們替老爺費心。」
  癡珠早走出簾外,招呼營里的人。接著,秋華堂當差人等和廚房裏的人,一起在院子磕頭。癡珠含笑進來,秋痕站在簾邊,就拉著癡珠向炕上坐下,笑道:「那邊是你家太太坐位。」說著,就居中拜下去。癡珠忙站起身拉起,說道:「你怎的也這般鬧?」秋痕道:「不過各人盡一點心罷了。」
  兩人看一回花,玉環也來磕了頭,便攜手回來西院。院裏早排下席,是三個位。癡珠向炕上躺下道:「天不早了,差不多一下多鐘,還要喝酒麼?」秋痕道:「喝杯酒,也應個景兒。」
  於是恭恭敬敬斟上兩鍾酒安下,向著癡珠道:「你不起來,我又要拜。」癡珠帶笑拉上炕坐下,吩咐禿頭撤去席面,隨便揀幾個碟,幾件菜,送上炕几。兩人淺斟低酌起來。
  次日,李夫人帶著阿寶一早便來。荷生值辦密折,不便出門。心印過來拜了壽,就回方丈。倒是陳羽侯、徐燕卿、黎愛山來坐了面席。小岑、劍秋、子秀、子善、贊甫、雨農是不用說了。武營中祇有顏卓然、林果齋二人在座。餘外,癡珠俱叫人遠遠的就擋了駕。
  晚夕,卓然、劍秋、子秀、子善坐了一席,小岑、贊甫、雨農和癡珠坐了一席。裏邊是李夫人、晏太太、留太太、阿寶、瑤華、掌珠、秋痕七人,坐了一席。外面猜拳行令。裏邊是大營吳參將送來兩個女尼,會耍戲法。
  祇見兩尼生得丰艷非常,帶個徒弟,妖精一般。三位太太都不言語,掌珠、秋痕也不大理會,祇瑤華盡抿著嘴笑。先前變出一盤桃,恰恰十五個,內外分嘗。卻是真的,已足詫異。停了一會,又變出三尾鯿魚,俱是活的。
  以後要了十個品碗,排在地下紅氍毹上,左五個,右五個。兩尼分立,教他徒弟變十碗水來。那徒弟苦辭不能。右邊女尼一掌過去,徒弟倒在左邊,那左邊五個碗卻滿滿的水。又向左邊來,左邊女尼也給他一掌,倒在右邊,右邊五個碗也滿滿的水。於是兩尼,將水一碗一碗的捧上席來,給大家看,映著燭光,都碧澄澄呢。再排原處,教他徒弟收去。祇見徒弟東打一筋斗,西打一筋斗,十個碗便乾乾的,並無一滴,大家駭愕。
  兩尼自說是仙,瑤華大笑道:「祇莫做唐賽兒便好。」李夫人招呼秋痕,請癡珠進來,給些賞銀,兩尼怏怏而去。便向晏、留兩太太道:「漢末左慈、于吉,原是有的。就是吞刀吐火,喇嘛本有此教;植瓜種樹,眩人亦屬尋常。祇這兩尼妖氣滿臉,我們遠離他為妙。」兩太太都道:「太太有見識。」瑤華道:「我祇怕是《聊齋》上說的那個東西。」大家都說道:「可不是呢。」再飲一會,就散了席。兩太太先去,李夫人隨後也走了。
  癡珠便喚掌珠、瑤華出來秋華堂。秋痕就也跟出,敬大家一輪酒。劍秋見秋香、秋英今天未來,問起瑤華,纔知道秋香是正月十二陡然發起絞腸痧,醫藥不及,就死了。秋英也移了屋子。
  癡珠在東邊席上,慘然道:「我怎的不知道呢?」瑤華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目今花選中賈寶書也走了,說是跟了一個南邊的女道士,做徒弟去。」小岑在東邊席上」道:「我也風聞有這事。」
  卓然道:「這事我知備細。寶書給望伯拖累,押在官媒家裏。望伯沒良心,上堂不敢認官。將開賭的事,一口推在寶書身上。幸喜那承審官,與寶書是舊相識,央著我再三求著上頭胡弄局。把望伯做個平常人聚賭,打三十板,枷號一個月。替寶書開釋,說是他假母開賭,與寶書無干,纔放出來。」癡珠不待說完,便說道:「這承審官是個通人,你曉得他名姓麼?」卓然擎著酒杯道:「他姓傅。」劍秋道:「不要講閑話,往下說,寶書怎樣出家?」
  小岑夾一片蘋果,向卓然道:「這以上的事,我們通曉得。望伯因此破了家,如今還病著,怕是不起。」
  劍秋在西邊席上,回過臉瞧著小岑道:「你給卓然說吧。」卓然喝了酒道:「寶書釋放出來,沒得去處,暫依舊日一個老媽。可憐大冷天,一個錢買炭也沒有。還是素日認識的人,幫他幾弔錢,叫人和望伯商量,望伯分毫不肯答應。寶書灰心,趁他媽尚在枷號,私下跑到東門外玉華宮女道士處,求他收做弟子。」
  子善道:「不錯,這女道士姓姚,係南邊宦家姬妾。丈夫死後,為嫡出兒子不容,遂將自己積下的金銀,買一小屋,改為道院,閉門焚修。後來遇個女仙,告以南邊有十年大劫,教他向西北雲遊,可免大難。前年到了并門,適值玉華宮女道士鬧事,被東門外縉紳攆了。大家見姚氏有些年紀,寓在優婆夷寺焚修,比本寺的姑子尤勤,所以延他主持玉華宮香火。是不是呢?」
  卓然道:「就是這姚主持。」劍秋道:「你講寶書吧。」卓然道:「寶書的家,舊在優婆夷寺邊。每月朔望,都去燒香。姚氏時常見面,見寶書回回默禱,是求跳出火坑。姚氏聽了,就也存在心上。如今跑來投他,自然收了。不想他媽枷號滿了,出來和姚氏要人,姚氏祇得教他領去。寶書不願,被他媽拉到宮門外,便要跳井。恰好我這一天,奉委前往章郎鎮查辦事件,路過玉華宮。見他們哭哭啼啼,一大堆的人在那裏看。我叫人查問,纔曉得就是寶書。我和寶書也有一面之緣,見他說得可憐,就到宮裏面詰姚主持,洞悉底裏。我便替他出了一百兩身價,教寶書在我跟前,受了姚主持頂戒。」
  此時兩席的人都是靜聽。聽到這裏,癡珠便拍掌道:「快事,快事!我要喝三大杯的酒!」忙得秋痕斟酒不迭。
  掌珠坐在癡珠身下,祇怔怔的發呆,盡癡珠喚人取大杯,取酒,也不說句話。倒是瑤華喚道:「寶憐妹妹,你怎不斟酒?」掌珠道:「沒人替我出一百兩身價,給我當道士去!」瑤華大笑,把別話岔開,和贊甫、雨衣又豁起拳。西邊席上,子秀、子善也和卓然、劍秋搶標。以後兩席合攏,又鬧了一回楚漢爭,就有三更多天了。
  秋痕、掌珠連座,盡著喁喁私語。瑤華是個爽快的人,聽了一會,便站起說道:「做個人,自己要有些把握。就如你兩個,一個要做道士,一個要做侍姬。斬釘截鐵,這般說,便這般做!叨叨縷縷講個不了,做甚麼呢?我要走,不耐煩看你們淒惶的樣兒。」秋痕忙拉住。
  瑤華就和秋痕坐下,向大家道:「我是要從樂處想,再不向苦中討生活。你想,天教我做個人,有甚麼事做不來?都和你們這般垂頭喪氣,在男子是個不中用,在女子是個沒志氣!我瞧著覺得可憐,又覺得可惱,所以要走。」大家都說道:「說得痛快!」
  此時有把雌雄劍放在炕上,瑤華便向癡珠說道:「你這把劍還好,我舞一回,給大家高興一高興。」說著,就仗著劍走下來。
  早見瑤華在燈光下,縱橫高下,劍光一閃一閃的舞。以後燈火無光,人也不見,祇有一道白氣,空中旋繞。此時更深了,覺得寒光陣陣,令人發噤。突然聽得瑤華道:「後會有期!」但見雙影一瞥,兩劍「當」的一聲,委在地下。屏門外的人報道:「薛姑娘上車走了!」
  兩席的人恍恍惚惚,就如夢景迷離一般。癡珠定一定神,說道:「相隔祇有五個月,他的劍竟比采秋舞得還好。這飄忽的神情,就和劍仙差不多了。」當下大家都散。
  秋痕引著掌珠,重來西院,談了一回。外面冷家的人,催了兩三遍,掌珠纔走。秋痕送出屏門,灑淚而別。
  看官記著:秋痕與掌珠,自此就沒再見了!掌珠是此夜聽說寶書做了道士,又受了瑤華一激,便決意出家。和他假母吵鬧幾次,竟將青絲全行剪下。幸他假母是個善良的人,不忍怎樣。二十七日癡珠出門謝壽,就聽見人說送入優婆夷寺,做了姑子去了。正是:
  豪情勝概,文采劍光。
  妒花風雨,乃爾披猖。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一聲清磐色界歸真 百轉柔腸情天入幻


  話說秋痕,廿五後回家。因勸癡珠量入為出,儉省下來為後日南歸之計。因說道:「你為著我,不能不供給他們開銷。這樣不是愛你,直是害你。所以千思萬想,不能不割斷癡情,苦守寂寞。」又說道:「初一,心印許我禮佛,我便吃了長齋。總要跟你到得南邊家裏,我纔開葷。你念我這般苦守,也該惜些錢鈔,作個長久打算。讖兆夢兆雖然不好,或者天從人願,我兩人吃得這苦,造化小兒可憐起來,也不可知。若一味委心任運,眼見得禍離更甚於慘別。」說著,就嗚咽起來。癡珠也自傷心。
  看官:須知「氣數」兩字,埋殺多少英雄豪傑!除非神仙,跳出世外,不受這氣數束縛。自古忠臣孝子,到得國家氣數要盡之時,怎樣出力去挽回,你道有幾個挽回得來?不過人事是要盡。秋痕這一回打算,也祇是盡人事罷了。再隔十日,兩人局勢,又不是這般。
  你道人事怎盡呢?到了二月初一,秋痕換了一身新衣服,天色大亮,坐個車來到廟中。禿頭早在那邊伺候,到觀音閣來。聽得清磬一聲,早望見心印披著袈裟,率領兩個侍者,在閣上頂禮慈雲。
  秋痕上得閣來,侍者送上一炷香。秋痕跪下,心印敲著磬,將秋痕做的黃疏讀道:
  「蓋聞有情是佛,無二為齋。接引十方,法喜維摩之愛;皈依五淨,醍醐沆瀣之緣。
  伏念梧仙,劫重風輪,魔生綺業。天寒袖薄,身賤恩多。居恆顧影自憐,竊欲擇人而事。則有韋皋小影,東越寓公。既連襼而折裳,亦雙心而一襪。於是巾裁奉聖,髻解拋家。自謂浮郁香燒,是鄉終老;靈檀樹種,如願同歸矣。無如烏本流離,窩非安樂。奔精昭夜,徒勞警旦於鳴雞;驚女採薇,更佇苦心於夢鹿。風花舛午,才命昇沉;楚水入淮,梔香交蓼。所冀金輪神咒,能銷鐵鎖煩冤。因此九叩跏趺,一誠頂禮。誓如噭日,折此疏麻。
  願開一念之慈悲,俯鑒八關之懺悔。莫謂垂枯絳樹,甘露難培;還期續命黃花,秋風再艷。從此旃檀爇印,寒菜咬根,不慕膏粱,自甘腐乳。他日者,追隨中饋,獲補疇昔之墜歡;旨蓄禦冬,長娛邊撩之晚景。將繡佛以酬恩,輝依滿月;亦心齋於清夜,悟澈拈花矣。
  年月日,平康信女劉梧仙謹疏。」
  宣讀已畢,燒了。秋痕默誓一番,磕了頭起來。心印將一尊觀音小像,用紫檀鑲玻璃的龕,送給秋痕供奉。秋痕給心印叩了謝,心印也膜拜還禮。便和禿頭回來西院,將佛像供在炕几。
  這日,癡珠就陪秋痕吃一天齋。秋痕晚夕便捧著神龕,坐車而去。後來牛氏知道,百計責令開葷。無奈秋痕受一番打罵,便一粒也不沾牙,牛氏祇索罷了。
  癡珠自此,還讀我書。次日,尋一幅宣紙,寫個「焦桐室」三字,傍書「病維摩書」四字,蓋了圖章,交給穆升裱作橫額。
  一日午後,套車到縣前街閑話,便來大營。荷生迎出平臺,笑道:「我正要作字給你,你來了,便宜他們跑一遭。你瞧這個圖名,取得好不好?」說著,便延入屋裏。癡珠道:「甚麼圖?」荷生沒有答應。
  癡珠早見案上鋪著一個小軸,是采秋小照,畫一面鏡,采秋畫在鏡裏,便說道:「像得很,真個鏡中愛寵。」荷生道:「你瞧題的圖名。」癡珠早見上首橫題五個隸字,是《春風及第圖》,便點頭道:「甚好。」再看題的詩,是首七截,因唸道:
  「鏡裏眉山別樣青,春風一第許娉婷。
  天孫好織登科記,先借機絲繡小星。」
  唸畢,笑道:「你好躊躇滿志。」荷生道:「祇這二十餘日,信息渺然,連紫滄也沒有信來。難道是滿招損,占《歸妹》,迎門翻卦?」癡珠道:「你這事一定百定,千穩萬穩,還疑心甚麼呢?你不想采秋的書籍,也就夠十來天收拾哩。」荷生道:「我也這般想。」癡珠道:「這事不要再說。我此來,是要找愛山替我和秋痕畫一圖哩。」荷生道:「你今天,何不就同我去訪他?」癡珠道:「甚好。」
  於是荷生引著癡珠,打大花廳後身穿過一個院落,便是愛山書房。愛山迎入,癡珠敘些寒溫,坐了一回。荷生遂為癡珠代白來意,愛山許著初七下午。
  二人正說得款洽,忽見青萍掀開簾子,回道:「洪老爺來了。」荷生又喜又驚,便同癡珠踉蹌出來。愛山見是有事,也不敢強留,祇得送出院門。癡珠執手重訂初七之約,愛山允諾。
  荷生早走得遠了,癡珠就也跟來。轉到平臺,祇見紫滄和荷生,站在客廳簾邊。聽得紫滄道:「有點變局。」兩人就進去了。癡珠隨後走進,和紫滄相見。見荷生神情慘淡,正在拆信,就不說話。紫滄也默然無語。
  荷生拆開信,抽出一張色箋,看了一會,眉頭百結。將箋遞給癡珠道:「你瞧!你道天下事,算得準麼?」便拉紫滄炕上分坐,詳問底細。
  癡珠瞧著箋上,楷書寫的是:
  荷生夫子安:初七日奉到覆函,並詩一首。拳拳垂注,情見乎詞。感激之私,無庸瑣讀。妾生不逢辰,母也不諒,紫滄目擊之,自能為君詳言之。妾不忍形諸筆墨,亦不敢形諸筆墨也。伏念積誠尚可動物,豈守義不足悅親?第區區寸心,總不欲生我者負不韙之名。君與紫滄善為妾圖之。妾回天無力,惟有毀妝斂跡,繡佛長齋,冀慈母感悟於萬一。挑燈作此,不盡欲言。附呈七絕一首,率書楮尾。侍妾杜夢仙手啟。
  癡珠道:「繡佛長齋,不謀而合。」紫滄、荷生正對語喁喁,也不聽見。癡珠因將詩吟道:
  「雲容冉冉淡於羅,欲遣春秋可奈何!
  夜半東風侵曉雨,碧紗窗外早寒多。」
  吟畢,笑道:「欲知弦外意,盡在不言中。采秋詩品,高於荷生十倍哩!」荷生皺著眉,向癡珠道:「人家有這般懊惱的事,你偏會說笑起來。」癡珠道:「你不用煩惱,不出十天,機將自轉。祇天見你兩個,圓成太容易些,也不顯得他一番造就的艱難,故此有這一折。其實你沒見過采秋時候,大局早已排就。」荷生道:「你何苦又說夢話?我明天將手尾的事交託燕卿,後天一早就可上路,做三站走,初六可到雁門。紫滄,你還要和我同走一遭呢。」
  正待說下,祇見索安回道:「大人請,說是有緊急軍務。」紫滄、癡珠就走了。這且按下。
  且說采秋,係於正月十五往碧霞宮,也在觀音大士前許下長齋。自此脂粉不施,房門不出。這一個月,柔腸百轉,情淚雙垂。把個如花似玉的容顏,就變得十分憔悴了。還好紅豆、香雪兩個丫鬟,都是靈心慧舌。無可講的,也引著采秋講講;無可笑的,也引著采秋笑笑。所以比秋痕景況總覺好過些。
  一日,冷雨敲窗,天陰如墨。采秋倚枕默坐,忽藕齋進來,取出荷生十三寄來的信。展開閱過,歎了一口氣,藕齋就出去了。信內附有八日的詩,並癡珠的和章。
  采秋喚香雪印一盒香篆,自己慢慢的點著,領略一會。將寄來的詩,吟了一遍,就向床上躺下,想道:「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拒。去年秋痕不是這樣麼?」又想道:「癡珠說那華嚴庵的籤兆,竟是字字有著落。似乎我和荷生這段因緣,恁是怎樣也拆不開的。祇是這籤兆也怪,秋痕的秋心院,是小岑替他取的名。我的春鏡樓,是我自己杜撰的。怎麼那庵的籤上有『秋心院』三字?那老尼偈語,又說出『春鏡』?敢莫這支籤和那偈語,通是癡珠編出來,也不可知。」想到此,陡然心上冰冷,不知不覺弔下淚來。又想道:「說是癡珠編的,他何苦自己講那不吉利的話?」
  左思右想,便合著眼,聽著雨聲淅瀝,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見秋痕一身縞素,掀著簾迎出來,采秋驚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著孝?」秋痕淚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曉得麼?癡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
  正在說話,忽見荷生閃入,采秋便說道:「癡珠死了,你曉得麼?」荷生吟吟的笑道:「癡珠那裏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來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卻是癡珠。手裏拿個大鏡,說道:「你瞧!」采秋將喚秋痕同瞧,秋痕卻不見了。祇見鏡裏有個秋痕,一身艷妝,笑嬉嬉的不說話,卻沒有自己影子。
  正在驚訝,忽一陣風過,塵沙瞇目。耳中祇聞得呼呼的響,又像是波濤滾滾的聲,心上覺得突突的亂跳。一會,悄然開眼一看,祇見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個山上。四顧無人,十分害怕。沿著徑路走來,見一峰插天,蒼翠欲滴。上面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圍有一丈多大,卻不認是何字。想道:「我今日也有認不得的字了。」轉過山坳,海也不見了。瞥見癡珠同兩個麗人,俱是一身縞素,立在前頭。一個麗人,好像秋痕。采秋歡喜,迎上前來,說道:「怎麼你兩個,卻跑到這裏來?」再一審視,那裏有三個人?卻有三片白石擋住去路,想道:「原來就是這石作怪!」
  再要轉身,恍恍惚惚是個屋裏,見個丫鬟搶過來扶著,叫道:「娘快醒來,天冷得很,和衣睡不得。」撐眼一看,卻是紅豆。因起來說道:「我略躺一躺,竟睡著了,迷迷惑惑,做了幾多的夢。」
  紅豆細問,采秋不說。祇叫他取錶來看,已是四下多鐘。香雪向熏爐中倒碗茶送來,采秋喝了。回憶夢境,猶覺歷歷。紅豆端上素菜,隨便用些。遂向佛前燒了晚香,門坐聽雨,便和紅豆說起夢來。正是:
  秋心春鏡,一剎罡風。
  情天佛國,色色空空。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廷推岳薦詔予清銜 風暖草熏春來行館


  話說關隴回子,自去年大受懲創以後,善良者自然回籍,重謀生業。就中單身的,也受地方官安插,洗心滌慮,去作良民。祇有一班狡黠的酋豪,或逃亡在外,復出為非;或雖受招安,家業已蕩,便糾合亡命,就近作個強盜。擄掠鄉民個畜,搶劫過往行旅。地方官祇怕多事,隱忍不報。這回子嘯聚得多,去年逆倭據了廣州,回子得信,因又跳樑起來。想并州富足,又是春和時候,這番真個要由草地竄入雲州等處。
  雁門關總兵於正月三十得了確信,是夜子正三刻,五百里加緊稟報前來。因此經略請荷生計議,荷生道:「這番不比前次,祇要以防為勦。前次彼已破了潼關,故不能不痛加勦洗。今日彼尚在三關之外,祇迅速將關外各口隘嚴防,彼來則勦,彼去亦不必追。野無可掠,自然解散。然口外各隘,炮臺溝壘及瞭臺探卒,是緊要的。」
  荷生一面說,經略一面點頭道是,隨說道:「這事祇好請先生督兵一行。」荷生辭道:「祇怕才力不及。」經略那裏肯依。又問起荷生納寵之期,荷生即以採秋的事相告。經略大喜,說道:「先生此行,公私兩得,須帶多少兵呢?」荷生道:「兵不在多,就左右翼中挑出千名,著顏副將、林總兵兩人管帶前往,便夠調遣。只此行卻要仗大人洪福,兩件事都能如願纔好。不然,五臺山近在咫尺,誓將披緇入山,不復問人間事矣。」說著,眼皮一紅。
  經略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回子餘孽,先生一出,馬到成功。至先生私事,怎樣辦怎樣得手,更屬無可疑慮。而且先生氣色大好,指日還有喜事,不過這兩天,便可得信哩。」荷生道:「晚生還有甚麼喜呢?」經略道:「這會且不必說破,我是從氣色上,看得十分準。」荷生祇得撂開,說用兵的事了。
  是晚經略就留荷生小飲。一面檄召顏、林二將,於明日卯正三刻,帶領左右翼兵,赴教場挑選。一面差員提令箭,諭知糧臺辦餉,軍需局預備軍裝,俱限明日巳刻齊備。
  次日卯正,荷生下了教場。到得辰正,已將一千名兵挑出。面諭顏、林二將,午刻給餉給裝,申刻管帶出城,十里駐紮,初四日辰初二刻長行。顏、林二將得令,自去行辦。
  荷生回營,順路訪了癡珠,告知一切。癡珠笑道:「夫子有三軍之懼,」荷生不待說下,截住道:「你還說這些,人家百忙中,找你坐一會,你卻有工夫講頑話。我和你說,我到雁門,公事或者辦得了,祇我私事有些為難,倘是不諧,我便上五臺山出家了。我的詩文稿和柳巷園子,一起交給你,你替我收掌吧。」便噙著一眼眶的淚,向靴頁中取出一個折子,遞給癡珠。
  癡珠接著,放在案上,說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我和你說,你再不要這般胡想,你從此是一派坦途。你想要跑一遭雁門,就出有這一件事,替你做個錦上添花,湊巧不湊巧呢?我這會正替你喜歡,你何苦說出這些話?倒是我和秋痕,不曉後來是怎樣變局!」荷生道:「你祇聽心印的話,和李太太商量,給了身價,是正經的事。至秋痕替你打算,都行不去,我勸你不要聽他。這數句就是我臨別贈言,你須記著。」便站起身,匆匆的走了。
  回到營來,正待卸下冠服,簾外的人報道:「大人穿著公服過來。」荷生迎出,祇見跟班捧著折匣,經略笑吟吟的步上平臺,拉著荷生的手進入屋裏,即向荷生一揖,說道:「先生大喜!」荷生祇道是給他送行,便回一揖道:「全借大人平日的威德,此去或不辱命。」經略笑道:「喜事重重。」便向折匣中取出一本奏折來,遞給荷生。
  荷生見上面硃批道:
    覽奏均悉。這所保五品銜舉人韓彝,著授兵科給事中,即留營參贊軍務。欽此。
  閱畢,將折子安在上面几上,九叩謝恩。便向經略行下禮去,道:「大人栽培。」經略趕忙還禮。荷生起來,說道:「仰荷天恩,不次拔用,只怕材不勝任,辜負大人一番盛意。」
  經略掀髯笑道:「我保舉總不錯,而且這折子上得也妙。我的折子,是十九到京。十八,謝小林侍御早有一折,密保了你。內閣於二十日奉著上諭,也行文來了。」說著,便走向几子,將折子展開,檢出一張紅單條,遞給荷生。
見上面寫的是:
    兵科抄出,正月二十日,奉上諭:河南道御史謝嘉樹奏稱,五品銜舉人韓彝,學富韜鈐,材堪將帥。現為并州大營延理軍務。前年元夜,蒲關奏凱,悉伊運籌之力。與明祿年終密保折內,語悉相符。著即授兵部給事中,仍留本營參贊,該部知道。欽此。
  瞧畢,說道:「幸是小林折子是先一日遞的。譬如小林折子後一日,大人折子先一日,倒象小林附聲氣了。」經略道:「這都是先生的福大!」又附耳道:「聽說秦王召見時,也曾保過先生。」荷生接著道:「如今求大人別這樣稱呼。論統屬,大人是個堂官;論保舉,大人是個恩師。」經略道:「好,好,我們兄弟稱呼吧。」坐一會,就也進去。
  自此,荷生算是并州小欽差。遂趕緊備了謝恩的折,由經略代奏。經略即將此次,荷生督兵出關防勦情形,也一併奏明。次日卯刻拜發。
  當下通省官員、本地鄉紳及營中幕友將校,賀喜者麋及至沓來。荷生有見有不見,直鬧到定更多天。剛欲歇息,又是癡珠來了,說道:「何如?班生此行,無異登仙。」說得荷生也笑了,執手數語而別。
  次日,紫滄是卯正匹馬先走,四站趕作兩站。荷生為著經略暨文武官親送出城,到得未正,纔抵青龍鎮。是日大風,一隊轎馬行土嶺間,蜿蜒逼仄。兼之土無泉脈,僵峙枯立,經風簸揚,塵垢岔集。將至忻州界,風刮愈烈,飛土如雨。荷生轎中口占七古,是:
  祖龍鞭石石未盡,破碎棄置西山涯。
  生公說法不到晉,遂令千載成頑沙。
  行人策馬頻來往,輪蹄誤聽風波響。
  誰信元戎十丈旗,借作桃根兩枝槳。剛纔吟完,前行帥字旗轉出山坳。三聲炮響,忻州文武官接出界上。荷生不免下轎,酬應一番。
  此時天色將黑。等得燈籠火炬一起點著,再走十餘里,已經八下多鐘。燈火中遙見遠遠一簇人馬,知是顏、林二將排隊迎接。望著帥旗到了,吹起角來。炮聲一響,撾鼓三通。
  行館門前,奏著細樂。荷生的轎,軟步如飛,進行館去了。青萍傳出令箭安營。森嚴甲帳,燈火齊明;刁斗傳更,旌旗閃影。二更後,荷生自出營外,查了一回,頗覺整齊嚴肅。心中高興,便作了一詩,題在壁上云:
  陌上何人賦草熏?無端祖帳感離群!
  天連野戍生邊氣,風捲平沙作浪紋。
  斷澗經年惟積雪,空山有用是生雲。
  獨憐天下方多事,鴻雁中宵不忍聞!
  第二日風定,卯正起馬,按隊上石嶺關。遙望忻州城郭,在高岡陂陀之際。繞鐵笄山下,行河灘沙石中,三十里外,路始平坦。春融冰釋,土脈上浮,途間往往水溢。
  度田間阡陌,到了忻州城。人煙稠密,百貨畢會。帥旗一到,父老扶杖,婦孺聯裙,道旁頓如堵牆。州官迎入行館,打尖,尖後行平野中。時方東作,祇見扶犁叱犢者,於於而來,喁喁而視,正如一幅圖畫。那崞縣官員,又接來界上了。
  第三日由金山舖起馬。五里忻口,兩山盡處,鑿石為關。一夫當之,萬夫莫敵。遂沿滹沱河至紅崖灣,尖北賈鎮。不一時,過了崞縣。城在土嶺之巔,土多崩裂,城亦傾側不整。道途觀聽,自不及忻州熱鬧。
  四下多鐘,到得行館。轎子剛進屏門,鉦鼓聲中,忽見紫滄行裝站在臺階上。荷生喜極,打著護手板,護轎營弁忙將轎扶下。紫滄搶迎過來,荷生趕著下轎道:「你怎的又轉回來?」紫滄正待答應,荷生瞥見上屋,有個艷妝侍兒出來,凝眸一視,卻是紅豆站在簾邊。
  荷生這一喜,如陡見家裏的人一般,說不出話。連紫滄怎樣說也不聽見,祇拉紫滄向月臺上走來。纔上月臺,又聽得簾內環佩之聲,珊珊已到門側。更是心花怒開,向紅豆道:「你來接我麼?」紅豆打開簾子,笑道:「娘也來了。」
  荷生早見采秋,倩影亭亭,臨風含笑。兩人執手,喜極而悲,各自盈盈淚下。半晌,荷生向紫滄道:「我不是做夢麼?」紫滄道:「坐下再說吧。」方纔坐下,青萍回道:「代州官員稟見。」采秋、紅豆退入裏間,紫滄也退出東廂。
  荷生一起一起的接見。直至上燈,纔有空和采秋暢談。
  看官聽著:人生富、貴、功、名,一字是少不得的。正月時,賈氏何等刁難!這回紫滄自省趕來,進城已是初三黃昏時候。竟不到家,先來見過采秋,將荷生的信遞給他瞧。先是雁門郡人心惶惶,訛言四起。鬧到初三下午,得著韓荷生帶兵出來信息,纔稍安靖。
  這賈氏見時事如此,深悔前非。後聞荷生帶兵來了,又怕惹下禍事,早啞口無言,受藕齋抱怨。如今聽得荷生做了官,是個欽差,喜到十分,就也怕到十分,那追悔更不用說了。轉自己出來招認不是,祇求紫滄領采秋迎上一站來。
  采秋道:「這卻不必。」紫滄道:「也好,此去崞縣,祇四十里地。知縣又是我舊東家,可以據實說給他預備。也免得荷生進城一遭,招搖耳目。且此事是經略知道的。」
  原來到雁門關,是由代州陽明堡西行,不走郡治。打郡治北門二十里至雁門關,是個小路。荷生與紫滄打算,是到了崞縣,教顏、林二將帶兵先行。自己換車私往采秋家一探,即連夜出北門,趕到關上。不想賈氏,轉叫采秋接出來。
  當下說明,賈氏、藕齋都在廂房伺候。紫滄領他夫婦出來叩見,荷生也還了一揖。前事不提,只面諭兩人:將采秋行裝收拾妥貼,等候班師。兩人答應退下。恰好上屋的席,是兩席滿漢,荷生便撤一席,賞給兩人去吃,自與采秋同坐一席。
  採秋團問起癡珠、秋痕景況,荷生略說一遍,因歎道:「你吃長齋,他也吃長齋。你如今開了葷,不知他何時纔開哩!」采秋也為悵然。
  這一夕,崞縣十分討好,行館中徹夜燈燭輝煌。二更後,紫滄自在東廂安歇。兩人並枕,談著三十來天別緒。
  轉瞬天明,營門外角聲,嗚嗚的吹個不止。荷生祇得起來,傳令顏、林二將先走,又見了幾起的客。因行館後進,有座望樓,便與采秋領著紅豆,登樓憑眺。遙見空際有白雲數片,諦視之,不動亦不滅。采秋指著道:「這就是雁門關山頭積雪。」荷生道:「我少刻便在這山外了!」說著,兩人淚眼相看一會,不語。
  忽曉風吹來,涼如冰雪。采秋道:「口北地方冷,不比內地,你帶著大毛衣服沒有『!」荷生道:「都有。」采秋又囑咐:「諸事留心保養,倘若要打仗,千萬不可輕敵;口外回部是不怕死的。」荷生道:「我知道。這回不用打仗,你放心。」瞥見塵沙起處,一簇軍馬如蟻行蜂擁,紅豆指著道:「兵出城了。」忽見青萍上來,口說:「轎馬伺候已齊。」荷生遂與采秋訂著班師之期。
  兩人執手含淚,采秋嗚咽道:「我不便下去送你,就在這樓上望望吧。」又囑咐了青萍,路上好生伺候。又親自與荷生穿上大紅披風、廂金風帽。荷生祇得硬著心腸下樓。到了院子,回頭一望,見采秋淚眼凝睇。荷生也含著淚眼道:「你也回去吧!」采秋點頭。荷生出來前屋,囑紫滄三日後到關上來,就上轎走了。
  采秋和紅豆在樓上,聽得城邊炮響,知荷生出城。便眼撐撐的,向著先前瞧見軍馬的地方望去。等了好一會,纔見帥旗過去,一頂四人抬的藍呢轎,前呼後擁,迢迢前去。到得轉過樹林,望不見了,歎一口氣,方扶著紅豆下樓,與他爹媽回家。正是:
  楊柳依依,長亭話別。
  騂騂征夫,邦家之傑。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芐□無靈星沉婺女 棣華遽折月冷祗園


  話說癡珠初三夜,自大營回寓,一夜無聊。天亮一會,聽得炮聲連續,知是荷生走了,就也起來。見碧桃花都已零落,憔悴得可憐。便叫林喜挪在槐蔭下,教他們天天灌溉。盥漱用點已畢,伏枕假寐。
  恍恍惚惚瞧見李夫人,顏色慘淡,穿著鳳冠霞帔,掀著簾子說道:「先生自愛,我先走了。」覺得一身毛髮豎起,擦開兩眼,寂無人聲。心上十分作惡,便步行到了縣前街。
  李夫人方纔罷妝,迎了出來。癡珠留心瞧夫人的神氣,也還好好,自然講不出夢中的話。轉是夫人說道:「謖如許久沒有家信,這兩天實在記念他。」言下愴然。癡珠祇得將話寬解。夫人又說起娘家隔遠,沒個親眷。因勸癡珠,趕辦秋痕的事。癡珠祇是不語。
  吃了早飯,便來秋心院,祇見院中靜悄悄的,步入裏間。秋痕頭也沒梳,手拿一本書,歪在一個靠枕上看。抬頭瞥見癡珠,坐起笑道:「你來麼?」就走下地來。癡珠也笑道:「荷生去了,我無聊得很。」
  秋痕攜著癡珠的手道:「天下事都要翻轉來看,譬如你當初不認得荷生,他走他的路,你自然不想著他。就是我……」說到這一句,便和癡珠坐下,噎著咽喉,說不下去了。癡珠慘然。停一會,秋痕又說道:「我沒爹沒媽,孤苦伶仃一個人,又墮在火坑,死了自然是乾淨。你怎好……」說到這三字,竟哭起來。癡珠道:「怎的?」秋痕便咽道:「癡珠,癡珠!你也該曉得,梧仙是心已粉碎,腸已寸斷了!」
  癡珠忍不住也掉下淚。停一會,秋痕轉抹了眼淚,問道:「你出城送荷生沒有?」癡珠搖頭道:「沒有。」秋痕道:「你這會從家裏來麼?」癡珠道:「我昨晚一夜沒睡。」就將清早夢見李夫人,及到縣前街李夫人說的話,一一述給秋痕聽。秋痕道:「李太太做人,很有福氣,何至有甚麼意外的事?你我的事,承太太一番美意,祇是我家的人,實在難說,總要我挨得一年半載的苦,教他們沒甚想頭,那時候就好商量了。」
  兩人促膝談心。靠晚,吃過飯。秋痕略有意興,焚了一爐香,將琴調和,彈起《水仙操》。祇覺得指頭勾剔,怪刺刺的,與尋常不同,便說道:「怎的生疏了?」再和一會,又彈起來,沒得半闋,忽劃然一聲,宮羽兩弦一齊斷了。兩人失色,默默無言。
  秋痕滿襟是淚。那猧兒唆唆,傍著錦靿,好似勸慰他一般。癡珠歎口氣道:「怎的就這般,件件見得不好!」秋痕伏在琴案,嗚嗚的哭。癡珠挨不住,就自走了。
  一夜難過,到得四更。忽聽外面撾門甚急,禿頭認是縣前街老奴李升聲音。癡珠趕著問:「是何事?」李升入來,站在房門外,回道:「太太夜來生產,覺得十分不好!」癡珠不待說完,便披上衣,跳下床來,一面披衣,一面趕著套車。李升提燈迎上,去了。
  到得縣前街,祇見門上的人,都迎出來道:「韋老爺來了,我們太太不好得很!」癡珠趕著下車,問道:「到底怎樣?」門上的人道:「胎是已下,祇人已暈過數次。」癡珠道:「沒個親眷,怎好哩?」大家跟進大廳。
  炕上一個是高大令,一個是麻大夫,和管事家人商量下藥。聽說癡珠進來,大家搶下臺階。麻大夫道:「癡珠先生來了,便有人做主。」癡珠道:「給大夫看,怎樣呢?」高大令不語。麻大夫搖頭道:「脈息已散,怕看命根……」
  祇聽得上屋連聲說:「太太請韋老爺!」癡珠祇得向麻、高道:「全仗高明營救,定個神方。」踉蹌走入,掀開簾子,站在房內問道:「這會怎樣?」祇見老嬤丫鬟圍床兩旁,李夫人色如金紙,靠在兩個老嬤身上,手牽阿寶,望著癡珠厲聲道:「先生!我挨著死等你,你把阿寶手上鑰匙收起!」哎呀一聲,即便暈絕。大家趕著握住頭髮,灌下參湯,漸漸回過來。
  一個大丫鬟帶著阿寶,將一包鑰匙遞給癡珠。癡珠見這光景,又見阿寶淚痕滿面,真個心如刀絞,禁不住涕下涔涔。聽得李夫人又厲聲問道:「交給先生沒有?」癡珠祇得大聲道:「我已收過,太太你拿定心,不要亂。」李夫人噙著淚道:「我的心一絲不亂,祇我的爹娘都來叫我去了。謖如數月沒有信息,軍營中生死不可知。我的兄弟又隔十餘天的路,苦呀!」一陣血腥,人又暈絕。
  癡珠十分難受,又不便上前,沒個主意,祇得退出簾外。此時高、麻商定一方,趕著煎好,灌下。大家隨哭隨叫。
  好一會,又回過來,叫道:「阿寶呢?」大家將阿寶送上,李夫人瞧一瞧。恰好阿珍、靚兒都醒了,奶嬤抱到床前,李夫人也瞧一瞧,說道:「我不管了!」又叫道:「先生呢?」癡珠急入。
  此時天將發亮,燈光燭影,閃得陰沉沉的。猛聽得李夫人叫道:「謖如!謖如!」便兩目低垂,雙牙緊閉了!癡珠大慟,阿寶伏著床沿,雞鳴的哭,內外人等都嚎啕大哭起來。
  一會,停靈掛孝,管事家人請癡珠議定殯殮。癡珠便領著李家幾個老僕,和李夫人身邊的老嬤大丫鬟,將一切箱籠盡行粘封。差人向謖如、鶴仙相好的同寅故舊告喪。秋痕就也來了。
  到得巳末,便有各家的眷屬,前來哭臨。秋痕一身素服,陪著痛哭。好是謖如不在家,阿寶又小,卻無男客。癡珠乘空,便灑淚作書兩封,一專差到蒲關去,一專差到江南去,酉刻同發。
  次日初五,陰陽生揀的時辰是卯正三刻大殮,午初一刻進棺。到得三下多鐘,安了靈,秋痕便向李夫人靈前哭辭,囑咐老婦丫鬟看視阿寶。
  這阿寶雖祇八歲,卻乖覺得很。見他母親已死,秋痕也要去,便拉著秋痕的衣袖大哭。大家都已收淚,見阿寶這個情狀,滿屋的人慘然,又跟著哭。秋痕更是傷心,抱著阿寶道:「我不去,你不要哭。」於是癡珠走了。
  此時新月如釣,癡珠對月獨坐。想著李夫人如許做人,竟罹此難,可見天道無知!便懶懶的進房,一夜翻來覆去。想起謖如遠別半載,荷生出師關外。客邊痛癢相關的人,目前竟無一個。回首南邊,又遍地黃巾,差不多一年不得家信。老親、弱弟、瘦妻、稚子,竟不知是何景象。想到此處,真個四大茫茫,側身無所,才名畫餅,憂患如山,不知不覺痛哭起來。
  時已三更多天,累得禿頭等從睡夢中,各自驚醒,急起探視。癡珠祇得說是夢魘。
  次日一早,教李福磨一盂的墨,教禿頭買得白綾,寫一副挽聯,自行帶至縣前街掛起。秋痕瞧是:
  廿餘年往事如煙,記舊日師生,恍見雙鬟來問字;
  二千里望夫化石,痛當前兒女,何堪兩地共招魂!看罷,又流了無數的淚。是日,癡珠便陪了一天弔客,又定下唸經開弔日期,刻起訃音,直到上燈回寓。
  秋痕打發癡珠走後,正在燈下替阿寶縫孝鞋。忽見門上的人,領著穆升踉蹌奔入,說道:「劉姑娘,快看老爺去!龍山失守,我們八老爺殉難了!老爺接著家信,大哭一聲,暈倒在地。」秋痕這一驚,好像半天打一個霹靂!大家都也驚駭,趕著替秋痕收拾,騙開阿寶,悄悄的上車。一路淌了多少眼淚。
  到得西院,早聽得癡珠號啕大哭。心印、池、蕭及禿頭等,圍著一屋。秋痕這會顧不得甚麼,拉著癡珠也哀哀的哭。
  後來秋痕先住了哭,同大家把癡珠擁入裏間躺下,把癡珠勸住哭。癡珠謝了眾人,就託心印延請十六位戒僧,就汾神廟開起七晝夜經壇。
  到了次日,排設停妥。西院外間,也安了靈。癡珠素服哭奠一番,便赴壇燒香。此夜月色陰沉,紙幡招展。覺得梵語淒涼,燈光黯淡,絕不似尋常魚鼓經聲。便又大慟起來。
  這日就有同鄉,過來慰問。以後各營員弁通知道了,也有排祭筵的,也有送聯軸的,更忙了數日。兼之縣前街也在開弔,癡珠萬慮千愁,這十數天也疲極了。雖有秋痕、禿頭小心伺候,無奈飲食日減下來。直覺骨瘦如柴,身輕似葉。到了謝弔這一日,祇喝粥兩碗,是夜又嘔了數日血,直把兩人急得要死。
  癡珠因告知秋痕,決意於三月初十帶禿頭、穆升,輕裝南去看家。秋痕忍著淚道:「這是正理,我怎敢多說?祇道路梗塞,是一節為難。再你這樣身體,怎禁得起長途跋涉?」癡珠歎口氣道:「死生有命,我做我的事罷了!」秋痕默然。癡珠接著道:「我與你總是沒緣,故此枝枝節節,生出許多變故。我如今百念俱灰,祇求歸見老母。」
  秋痕撲籟籟弔下淚來,說道:「我原說過,禍離更甚於慘別,你有老母,怎的敢叫你不要回南?祇我的魂魄,一路附著你走吧!」癡珠道:「這也何必!自古無不散的筵席,百年豈有不折的鸞鳳?萬里一心,遙搖相照;萬古一心,久久不磨。你我就不能同生同死,也算得是個同心。」癡珠說到這一句,便咽住了。秋痕更是難忍,竟大慟起來。
  這夜,癡珠於枕上得一首五古,留別秋痕。詩云:
  瑤臺熟蟠桃,王母初開宴。鴉頭簇繡袍,雉尾移宮扇。祥雲朵朵來,大會神仙捲。就中拈花人,忽展春風面。小兒從隙窺,偷索手中釧。目成兩無言,雙心盟繾綣。好詞致蹇修,竟已遭神譴。妃子謫風塵,歲星亦不見。一十九年間,滄桑知幾變。氤氳使有神,會合舊釵鈿。墮落復何言,綠慘秋心院。記惜圭璧躬,一作紅顏援。所恨磨蠍宮,事變驚閃電。此別豈不傷,此會難相戀。痛如飢上刀,快若弦端箭。涕淚雙滂沱,襟上千行濺。莽莽并州城,可是閻摩殿。早知煩惱多,何如不相見!正是:
  鴛鴦不獨宿,難至亦分飛;
  春草江南客,扁舟一葉歸。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燕子覆巢章臺分手 雁門合鏡給事班師


  話說鶴仙也沒同胞兄弟,只有個族兄,名喬齡,字芝友,原是隴西寧遠衛守備。因公革職,此番進京捐復,路出蒲關。鶴仙逆計芝友出京之日,李夫人當已分娩,好教他護送前來。不想芝友到了太原,已不及見李夫人了。
  鶴仙得了此信,便差四個幹弁、兩個老家人,星夜趕至。淳懇癡珠替李夫人權厝後,挈阿寶兄妹西來。
  癡珠因此決意三月初十回南,把所有書籍、古玩並一切衣裝,開了清單,悉給秋痕。此時秋痕,是領阿寶住在西院,當下將單收過,瞧也不瞧。癡珠又將自己那幅小照,付給秋痕道:「這做你畫裏情郎吧!」秋痕噙著淚,一言不發。
  阿寶平日,跟著李夫人呼癡珠為先生,看了秋痕情景,接著說道:「劉姑娘,你難道不和我先生一起走麼?我是要你和先生,同送我到舅舅衙門去。你不走,我便跟你住在這裏。祇是先生一人去找舅舅,沒你伺候,你也該不過意。」說著,便倚在秋痕懷裏淌淚。
  兩人半晌無言,正是腸斷魂銷之際。給阿寶這一說,便各伏在几上,大慟起來。阿寶含著淚,東邊扯手袖,西邊牽衣襟,往來跑個不了。
  此時院中鴉雀無聲,祇聽得客廳「嘩喇」一聲響,把兩人嚇得一跳,倒停住哭了。出來一看,原來是頂格年久,塌了一半,將個燕窠跌下,燕子紛飛叫噪。
  正在詫異,忽見禿頭進來回道:「李狗頭帶車來接姑娘,說是他媽突患重病,叫姑娘即刻回家。」癡珠尚未答應,秋痕說道:「我那裏有媽!就是我的媽病,要我回去,也待得明日。」癡珠忙接著道:「不是這般說法。你對狗頭說,現在李少爺跟著姑娘,明日騙開李少爺,就給姑娘回家看病。」禿頭出去說了,狗頭沒法,祇得回去。
  次日一早,李裁縫、狗頭領著跛腳,坐一輛車,便來門房和禿頭吵嚷,要接秋痕。禿頭道:「早哩!爺還沒有起來。這個地方,是你們說話的所在麼?」李裁縫嚷道:「奇呀!你們把我女兒佔了幾個月。如今他媽病了,也不給他口去看,到底是甚麼意思?」穆升不待說完,便搶上前道:「放你娘的屁!誰佔你的女兒?」狗頭冷笑道:「你問那姓韋的!」
  禿頭怒氣沖天,忍耐不住,從狗頭背後一把揪住,罵道:「你這小忘八蛋,敢怎樣撒野!」狗頭剛把手來抓禿頭,卻被林喜帶勸帶笑,將狗頭兩隻手鱉住,給禿頭連刷了五個嘴巴。李裁縫氣極,將頭向穆升撞來,卻被穆升抓住,罵道:「肏不死的老東西,要和我拚命麼?賞你一個死!」便將手一掀,摔出門來。
  這裏看門聽差和廚下打雜人等,都一齊跑來。拉的拉,勸的勸。嚇得跛腳手足打戰,那李裁縫便倒地,號啕哭起冤來。狗頭祇是尋人廝打,卻被大家按住手。池、蕭兩人也起來。
  癡珠、秋痕在睡夢中,聽得外面吵鬧,不知何事。叫人又不見一個,祇得披衣出來。剛走到月亮門,遇著廚子天福,是個急舌,說話不大分明,說是「爺們和呂家的人打架」。
  數日前,汾神廟住了一個呂通判。穆升因他的馬常跑入西院,與他家人纔有口舌。因此錯聽了,就不出去招呼,祇叫天福傳諭穆升,不要多事,並喚他進來。
  當下禿頭聽天福說爺喚,禿頭便先走了,穆升、林喜、李福也走了。李家父子曉得癡珠起來,便捨命跟著禿頭,闖入月亮門,大家都擋不住。
  癡珠這會纔曉,是李家父子鬧事。聽得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撒賴,直氣得胸吭冤填,手足冰冷,在屋裏和秋痕默默相對。一會,竟嚷到西院客廳。秋痕憤極,抹了淚,挽好頭髮,包上縐帕。檢出癡珠一軸小照,藏在袖裏,向癡珠道:「你聽我的信!」癡珠淚眼盈盈,不能言語。
  秋痕早跑出客廳道:「你們鬧甚麼?你們不過是要我回去,走吧!」此時心印、池、蕭都在一邊,做好做呆的勸。瞥見秋痕出來發話,倒覺一跳。跛腳迎上前來,秋痕向阿寶老嬤道:「少爺沒有醒,醒了你好好騙他回去。」又向心印、池、蕭道:「往後大家替我寬慰癡珠,我做鬼就忘不了!」又向李裁縫道:「要我回家,犯不著鬧出這種樣兒,叫人笑話。」一面說,一面扶著跛腳走了。
  李家父子見秋痕出來,理早短了。而且此來,祇怕秋痕不肯回去。如今秋痕已走,趁著池、蕭一人拉一個,就也出來,跟著車去了。祇癡珠、秋痕七個月交情,從此分手,便永無見面之期,說來也自可傷!
  當下軟癱在窗下彌勒榻上,心印、池、蕭勸解一會,癡珠歎口氣道:「祇這十二日緣分,也不許完滿!」於是大家議論:李家今日如許決裂,是何緣故?都想不出道理。
  後來蕭、池兩人探得是錢同秀、卜長俊、夏旒、胡耇四人佈的謠言,說是癡珠要帶秋痕回南。其實癡珠是拚個生離,秋痕是拼個死別。再不想四人,做出這種謠言,恰中牛氏心病。所以今天,鬧出這一段散局。
  看官記著:癡珠、秋痕散局這一天,卻為荷生、采秋進城之前一日。荷生是二月初六日午刻,到了雁門關。初七日,檄顏副將帶兵二百名,由馬邑偏關,西出紅門口。檄林總兵帶兵二百名,由平魯朔平,北出殺虎口。密令二將,於口外炮臺瞭臺,多張旗幟,一路傳單諭帖,俱聲言是帶五千名兵。
  先是,關外各口汛官奉到大營嚴檄。已經將炮臺溝壘,一例修整;瞭臺探望,一例添人。如今即飭兩將一路查勘。
  十一日,紫滄至關。荷生便同紫滄帶兵出關,駐紮廣武故城,等候消息。
  十二日,大營接到三邊總制五百里咨文,說是逆回業自解散;首犯數名,亦已擒獲梟斬;是日飛札韓給事班師。
  十四日,荷生得信,一面人關,一面檄顏、林二將撤兵。
  紫滄先回州城,同地方官商議,趕於花朝替荷生迎采秋歸於行館。十五一早,差員往接荷生。
  十六黃昏吉時,州裏備一座藍呢四轎,轎杠加兩道紅彩,轎頂結個彩鳳,下垂四角彩結。四員營弁,步行護轎。轎前是二十對紅紗宮燈,四對提爐,一部細樂。轎後是八名銀鞍駿馬的家丁,前往東巷。紅豆、香雪一身艷服,扶著採秋宮衣宮裙上轎。
  荷生就行館中設祖先香案,引采秋行禮。紫滄教青萍,於寢室排兩張公座。紅豆、香雪護侍采秋,謁見荷生。是夕,行館燈彩輝煌,管弦雜沓,春風溢座,喜氣盈闌,不用說了。
  但采秋遠別父母。荷生回憶山妻,遙憐秦女,觸目動心。欣喜之中,終不免有些傷感。倒是旁觀覺得才子佳人,如此圓全美滿,真個福慧雙修,一時無兩。
  軍中大宴三日,傳令顏、林二將帶兵先行。紫滄也於是日起身。
  二十六日,荷生、采秋雙雙言歸。先是駐紮代州,得了癡珠來信,述及近事。荷生歎道:「癡珠真是晦氣!」采秋道:「癡珠還怕有甚麼大不好。」遂將前夢告訴荷生。荷生也為詫異,因笑說道:「瑜、亮本來是一時無兩呢。」
  紫滄及顏、林二將,先於二十七到了并州。索安等管押采秋妝奩箱籠,於二十八也到并州。地方官為著荷生,是九重特達之知,後來地位難於限量。此番辦的差事,雖照著小欽差章程,卻件件加倍討好。
  柳巷行館,鋪陳供給,都照大營。荷生私事,全託紫滄、愛山領著賈忠等照管,公事便交給羽侯、燕卿兼辦。
  二十九巳刻,青萍領著四員營弁。護衛采秋、紅豆、香雪一乘四轎、兩乘小轎,先進了城。荷生帶著幾個新來的跟班,一路酬應迎接官員,直遲至未正,纔進行館。接著,又是經略來拜請會,兩人敘話,直至黃昏。通省官員這一天便都不及見了。
  次日一早,接見曹節度後,就出門回拜了經略、節度及大營辦事諸幕友。便來秋華堂,看視癡珠。
  癡珠雖曉得荷生班師,即日可到。但昨天一早,被那狗頭父子吵鬧,與秋痕撒了手。接著,又是阿寶醒來不見秋痕,哭得癡珠肝腸寸斷。大家好容易哄住阿寶的哭,回縣前街去了。癡珠顧影雪涕,骨立形銷。
  第三日早起,荷生打大營前來,慰問癡珠,便詢秋痕。癡珠黯然不能答應,倒是禿頭回明。荷生歎口氣道:「我早料有此散局!」癡珠也歎口氣道:「再休說起。」就把鶴仙的信,給荷生瞧,便說道:「我送阿寶兄妹到蒲關,即由河南回南。」荷生瞧了信,說道:「蒲關祇隔十一二天的路,不算甚麼。南邊的路,現在文報兩三個月不通,你怎麼走得?而且你這樣單薄身子。」
  癡珠不待說完,截住道:「我是走得到那裏,就死在那裏,也算是走了!不然,還留在并州城養痾,有此理麼?」荷生道:「你不要急,再作商量。」隨站起身道:「我今日初到,百凡沒有頭緒。」簾外跟班傳呼伺候,癡珠接著道:「我初十是準走呢。」荷生眼皮一紅,便匆匆去了。正是:
  東歌西哭,一喜一憂;
  莫非命也,誰怨誰尤。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意長緣短血灑鵑魂 人去影留望窮龜卜


  話說晚夕,癡珠嗒然獨坐。忽見簾子一掀,荷生、紫滄便衣進來,笑道:「我充個紅娘,好不好呢?」癡珠忙站起迎坐。
  原來荷生今早拜了客,回到行館,已是午鼓。就將癡珠近事,一一告知采秋。采秋為李夫人淒惻,更為癡珠、秋痕煩惱。說道:「我不叫兩個即日見面,我這『杜』字也不姓了。李家這樣可惡,總不過是個教坊。明日不是班師喜宴?用得著他們。難道你差人傳他,敢不來麼?祇秋痕臉上過不去,須喚紫滄走一遭,給秋痕說明,再囑琴妹妹伴他進來。你作字訂了癡珠,教他們在這裏見一面,往後再作打算。」荷生道:「我也這般想,明日招了愛山,並替癡珠完個畫小照的心願吧。」
  再說秋痕回家三天,雖受過牛氏幾次毒詈,也沒甚不了之事。這日靠晚,外面傳報:「馮師爺來了。」李家父子曉得這人是荷生相好,肅靜伺候。
  秋痕噙著淚,望著紫滄進來,便嗚嗚的哭個不了。紫滄從燈影裏,瞧著秋痕憔悴的面龐兒,幾乎認不得,便坐下說道:「我不見你,纔有三四個月,怎的消瘦到這田地?咳!你總是這個性情,盡著哭,幹不了甚麼事。」秋痕咽著喉嚨道:「你見過癡珠麼?他比我更不堪哩!」紫滄道:「我不得空,荷生今早去看他。」秋痕道:「他運氣不好,家中層疊出了許多變故。這都是我苦命,害了他。他初十走,梧仙的魂就在城門邊等他,教他叫我的名字,我便跟他去了!」說著,又哭了。
  紫滄道:「你不用這般說,他初十不能走。他就初十要走,荷生也不給他走。」秋痕哭著道:「我不敢阻他不走,其實道路是走不得。」紫滄遂將荷生,早上對癡珠說的話,及後來采秋的打算,悄悄告知。秋痕十分感激,便問起采秋前後的事,紫滄略說一遍,喝了茶,歸報荷生。兩人就找癡珠來了。
  看官!你道癡珠、秋痕還有一見之緣麼?要知心印說的,人生該聚多少時,該見多少面,都有定數。到得數盡,任你千謀百計,總是為難!
  次日,教坊奉到中軍府傳單是:連升部、三吉部、翠雲部、秋心部,準於巳刻齊集柳巷行轅,伺候班師喜宴。李家循例,送了差人幾錢銀,浼他告病。差人翻了臉,將銀摔在地下道:「這回比不得尋常,上頭吩咐,不准告病。就有真病,也要赴給巡捕老爺驗看。你不看翠雲部的薛姑娘,都不敢告假麼?」
  牛氏沒法,祇得老著臉來求秋痕。秋痕道:「武營認真呼喚,我怎好不替你們一走?只我卻不能妝掠,打個辮子,去見巡捕吧。」牛氏自是喜歡。
  巳刻,四部齊集柳巷行館。祇見轅門外站滿兵丁。大家到了巡捕廳班房,瑤華便引秋痕到個淨室,安慰一番。秋痕見了瑤華,就如見個親人一般哭訴。瑤華道:「姊姊,你何必哭呢。你既然肯拚個死,有甚麼事還做不出,祇是忍耐些兒吧。」
  秋痕當下抹了淚,正待答應,忽聞轅門升炮吹打。祇見狗頭跑進來,向瑤華、秋痕道:「大人回來了。你道大人是誰?我不想就是韓師爺,你來瞧吧。」於是大家都出來,轅門空地裏站著,遠遠的瞧。瑤華扶著秋痕,也站在一塊。
  原來今日,算是凱旋之宴。荷生從經略處,拜了奏章回來,用的是全副欽差儀仗。見大門臺階下,兩邊一字兒金字高腳牌。高腳牌後全部儀仗,從人縫裏見鑼聲過去,是一對金黃棍。接著一把三層紅傘,兩把灑金青扇,一對對皮塑刑杖。
  大門外早奏起細樂。一會,二員水晶頂騎馬官員。引著一把大紅馬傘,兩對雁翎刀,兩對提爐。四對車渠頂的掛刀營弁,簇擁著玻璃四轎,坐個高顴廣額長耳軒眉的韓荷生。此時人聲悄悄,祇聽得腳步聲、馬蹄聲、武威聲。前面數下大鑼聲,後面四把高幟。卻從轅門邊灣過來,空地裏下馬。倒把秋痕嚇了一跳,回來班房坐下。
  秋痕歎一口氣,想道:「人生有遇有不遇,難道癡珠不是個舉人?怎的運氣,就那般不好!」正在發呆,祇聽得人說道:「巡捕老爺下來。」一會,狗頭跑進來道:「怪得很,我向巡捕老爺替你告病。巡捕老爺祇笑吟吟,不言語。」狗頭還沒說完話,裏頭一疊連聲傳出來,說是「單喚翠雲部薛瑤華、秋心部劉梧仙,上去問話」。
  於是秋痕、瑤華跟個老嬤,彎彎曲曲走了半里多路。見是一群華妝炫服的丫鬟,簇擁采秋迎了出來。秋痕搶上前數步,也不能說話,祇撲簌簌弔下淚來。采秋先前是笑,一見秋痕,就也慘然,拉著手道:「秋痕妹妹,你通是這樣,怎好呢?」就招呼瑤華先走。
  秋痕忍著哭,跟進一個金碧輝煌的屋裏,一齊坐下。秋痕禁不住鳴鳴的哭。采秋一手拍著秋痕的肩,一手將手絹替他抹眼淚。自己就也淌下數點淚,向瑤華道:「層層折折,都是不如意事,實在難為秋痕!」瑤華也慘然道:「卻不是呢!」
  當下紅豆、香雪忙著擰熱手巾,給兩人擦臉。別的丫鬟遞上茶點,好多僕婦都在簾外,靜悄悄的站著。秋痕方纔哽咽著聲,哀哀的替癡珠苦訴。采秋道:「嶢嶢易缺,皦皦易污,這真令人惱極!祇鋸齒不斜不能斷木,你總要放活點纔好呢。」瑤華道:「癡珠是過於灑落,秋痕姊姊又過於執滯,所以不好。」采秋道:「癡珠那裏能真灑落?能真灑落,就不誤事。」
  此時差不多兩下多鐘了,僕婦丫鬟排上菜,也有素的,也有葷的。采秋親陪二人,秋痕酒是一點不喝,飯也祇吃半碗。方纔洗漱,簾外的人報說:「老爺進來。」采秋、秋痕、瑤華都迎出。祇見兩個小跟班跟著,荷生便衣緩步而來。臉上十分煩惱,瞧著秋痕、瑤華,勉強笑道:「你來得久了。」采秋問道:「外頭宴完麼?」荷生道:「完了。」便令秋痕、瑤華、采秋坐下,向采秋歎口氣道:「人定不能勝天,這真無可奈何了!」
  三人都覺愕然,采秋問道:「甚麼事呢?」荷生向秋痕道:「你吃飯麼?」採秋道:「他剛纔吃了半碗飯。」荷生道:「也罷,癡珠今天是不能來了。」采秋道:「為著何事?」秋痕早伏在几上哭了。荷生道:「穆升來說,昨晚我走後,癡珠嘔了數口淤血。早上起來,已經套車,突然吐了幾碗血,暈絕數次。我叫賈志、青萍……」
  荷生剛說到這裏,祇聽秋痕大叫一聲:「癡珠,你苦呀!」將飯一起吐出,便栽在地下,手足厥冷,牙關緊閉。忙得采秋、瑤華疊聲叫喚,丫鬟僕婦擠在一堆。
  鬧得好一會,纔把秋痕救醒,復行大哭。瑤華道:「人還沒有死,何必這樣?」采秋道:「癡珠抑鬱得很,能夠把鬱血吐淨,倒好得快。」於是大家扶著秋痕,到屋裏將息。
  秋痕祇是哭,也沒半句言語。荷生沒法,教采秋避入別室,引著愛山到了上房。教瑤華陪著秋痕出來,畫個面龐。就吩咐門上,格外賞給狗頭十弔錢,差個老嬤送秋痕出來。
  采秋諄勸秋痕從長打算,又送了許多衣服及些古玩。秋痕祇說個謝字,其實是瞧也沒瞧。自此,荷生、采秋、瑤華與秋痕也沒見面了。雖瑤華後來颶風打舟,吹到香海洋,得與癡珠、秋痕一敘,然已隔世。
  是晚,荷生帶著青萍,便衣坐車,來看癡珠。癡珠要坐起來,荷生按住,說道:「不要起來。」就床沿坐下,燭光中瞧癡珠臉色,心上十分難受。便說道:「你這會怎樣呢?」禿頭道:「服了幾許藕汁,血是止了。麻大夫開的方,等小的取給爺瞧。」
  癡珠一絲沒氣的說道:「秋痕回去麼?」荷生道:「五下鐘時,你既不能來,我就打發他走了。他聽說你病得厲害,就暈倒在地。譬如救不轉來,怎好哩?」癡珠默然。
  禿頭遞上方,荷生見方上開有人參,便問道:「我先前送來兩枝參,還用得麼?」禿頭道:「麻大夫看過,說好得很,這回服的藥,就是配那大枝的。」荷生道:「那大枝的我還有,你往後用完了,即管去取。」
  穆升端上茶,荷生點頭道:「你們好好服事,我往後總給得著你們好處。」癡珠道:「你便衣出門,也祇好一兩次,怎好天天晚上這樣來呢?」荷生道:「今日我原可不來,為著你病,不親來瞧,心上總覺得不好。我往後,也祇能十天八天出來一遭。還好這個差事,是沒甚關防,就給人知道,也沒甚要緊。」
  一面說,一面向靴頁中取出秋痕面龐,給癡珠瞧,說道:「我今天祇為你辦了這一件事。」禿頭拿著蠟臺在旁,說道:「不大像。」癡珠歎道:「得些神氣就是了。」就交給荷生,說道:「我病到這樣,祇怕連這紙影兒,就也不能常見!」荷生祇得寬慰一番,聽得掛鐘已是八下了,便諄囑癡珠靜養,出來上車而去。這是三月初一的事。
  次日,癡珠少愈,拈一箋紙,寫詩兩絕以謝愛山。詩是:
  卷施不死亦無生,慘綠空留一段情。
  樵悴雙雙窺鏡影,藥爐煙裏過清明。

  生花一管值千金,微步珊珊若可尋。
  從此卷中人屬我,少翁秘術押衙心。
  初三日辰刻,阿寶行喪,奉李夫人的靈輀,停寄東門外玉華宮。癡珠不能出城,也坐著小轎到縣前街,排個祖奠。看過靈輀出門,纔回西院,已是一下鐘了。
  一人躺在裏間,忽聽得外面報說:「留大老爺來了。」林喜引入,癡珠抬身延坐。子善說道:「你這兩天,有人去看秋痕麼?」癡珠道:「撒手了!叫誰去呢?」子善道:「我聽說昨日三更天,他全家都走了。」癡珠怔怔的望著子善,「哇」的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也不說話,就自躺下。
  子善忙邀心印過來,祇見癡珠坐起道:「風塵澒洞,天地邱墟,何況秋痕!」心印就也說道:「你通人,再沒有參不透的道理、勘不破的世事。」子善接著說道:「本來你也要走,他不過先走幾天哩。」
  癡珠不語,祇叫禿頭,不見答應。穆升四處找遍,全沒蹤跡。癡珠翻笑道:「這個呆奴,怕是找秋痕去哩。」等到二更後,子善走了,禿頭影子也無,大家驚愕。心印道:「你們不要著忙,禿頭不是逃走的人。倒是癡珠,今日嘔了一口血。他外邊強自排遣,內裏不知怎樣難過,大家留心點兒。」心印便也回去方丈安歇。
  這裏穆升、林喜,就在癡珠臥室前一間下榻。到了五更天,聽得癡珠說道:「秋痕,你怎不等我斷了氣就走呢?」一會,又聽得說道:「如今你的心換給我,我的心換給你,好不好呢?」接著又吟道:
  「人間獨闢鍾情局,地下難埋不死心!」走進裏屋照料,卻是睡著鼾呼。
  次早,池、蕭也走進來,見癡珠神色照常,便問道:「今日動上覺得好些麼?」癡珠皺著眉,說道:「我的心虛飄飄的,也沒甚好,也沒甚不好。禿頭還不回來麼?」大家答應。雨農道:「這事也怪!秋痕走了,我聽說,李家隔壁屠戶、酒店、都關了門。連那戇太歲、酒鬼也不見。」癡珠道:「怎的?」大家也難分解。
  晚夕,荷生差青萍探視,穆升就把這事,通告訴了青萍,自然一一回了荷生。荷生頓足道:「我卻料不出,有此變局!」馬上傳呼伺候,來看癡珠。
  因為癡珠卜了一卦,是《損》之《小畜》,說道:「今天是辰月甲申日。」又沉思一會,說道:「卦象甚佳,這月十二,有見面之象,你不要急。」癡珠說道:「我如今通沒要緊了!見面也是撒手,不見面也是撒手!」
  荷生道:「不是這般說。禿頭、戇太歲、酒鬼,他三人是一氣的,自然可以趕得回來。而且我的占卜,十分靈驗。如今祇要他回來,我情願替你出二千兩銀子。我先前是為著采秋的事,沒有辦妥,捨己耘人,情理上也說不去。而且我的局面,也是依人糊口,如何獨力辦得來?這回原想替你圓成此事,不想你們已散了局。其實散後,此事也還易辦,那裏料得出又有此不測的事!不是我說句戇直的話,這一場是非,通是秋痕自鬧出來。你不想,秋痕和你講個『情』。他一家人和你有甚麼『情』!不留些銀錢,圖個甚麼呢?秋痕孩子氣,太不通達世務,自然步步行不去。」癡珠道:「這是我錯了!那造作謠言。」
  荷生不待說完,笑道:「水腐而後蠛蠓生,酒酸而後醯雞集。本來你兩人形跡,實在可疑。所以他們編出謠言,人人都信。我想李家這一走,不特怕你拐他,並且疑心到我和你辦事哩。」癡珠道:「夜行者自信不為盜,而不能使狗無吠。」又歎口氣道:「青蠅紛營營,風雨秋一葉。心印說的,凡事有數,這一件事,原是數該如此。其實我於娟娘能割得斷,再沒有秋痕,又割不斷的道理。我的愛弟、愛妾尚死於賊,豈能保得秋痕!祇是我何苦做個人呢?」荷生道:「算了,不用說,祇願他好好回來吧。」說著,便走了。
  到了十二這一天,癡珠剛打心印方丈回來。穆升遞上一軸的畫,一封的書,說是大營黎師爺送來的。癡珠曉得是秋痕小照,忙展開一看,見一臉含愁,雙眉鎖恨,神氣很像。畫的衣眼,上是淺月色對襟衫兒,下是粉紅宮裙,手拈一枝杏花。恍恍惚惚憶起草涼驛舊夢來,卻不十分記得清楚。就拆開書,看了一遍,是兩首和詩。便檢一小箋,隨手作數字致謝,交給來人去了。
  重把小照細看一番,忽然想著荷生卜的卦,便拍案道:「我今生再見不著秋痕!孰是這一軸畫兒,應了荷生的占驗吧!」正是:
  水覆留痕,花殘剩影;
  翡翠樓成,鴛鴦夢醒。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焦桐室枯吟縈別恨 正定府瀝血遠貽書


  話說酒鬼姓聶名雲,戇太歲姓管名士寬。這二人自三月初二日起,竟沒消息,就禿頭也自渺然。
  一日,留、晏二人同來,子秀向靴頁中取出兩張舊詩箋,遞給癡珠道:「你瞧!」癡珠接過展開,見是《秋心院本事詩》,向日粘在秋痕屋裏。便慘然說道:「這兩紙怎的落A手裏?」子善道:「今天聽說園裏,有新戲開臺,我拉子秀去看。不想走到菜市街,恰遇著秋痕住宅開著大門,說是王福奴要移入居住。我兩人同進去,前後走了一遭。見月亮門左側,你鐫的菊花詩賦石刻還在。秋心院中,床榻几案,也照舊排著。我同子秀,相顧惘然。見案下掉落詩箋二紙,子秀檢起,是你舊作,竟把我看戲的心腸都沒了。」癡珠聽了,十分難受。
  詩是七律二首,七絕二首。七律云:
  無端鴻爪到花前,正是西風黯黯天。
  放浪形骸容我輩,平章風月亦神仙。
  空餘紅粉稱知己,長向青娥證夙緣。
  早歲綺懷銷欲盡,為君又惹恨綿綿。

  黯絕并門一葉秋,桐陰小語便勾留。
  聘錢有恨銜牛女,藍縷何人識馬周?
  青鳥回翔難得路,綠珠憔悴怕登樓。
  昨宵珍重登車去,知汝晨妝懶上頭。
七絕云:
  罡風吹不斷情絲,死死生生總一癡!
  忍凍中宵扶病起,剔燈苦誦定情詩。

  強將紅燭夜高燒,鬢影撕磨此福銷。
  歡喜場成煩惱恨,青衫紅袖兩無聊。
  常說「日之所思,夜之所夢」。這夜,癡珠夢中大哭而醒。見殘燈一穗,斜月上窗,回憶夢境,歷歷在目,十分淒楚。
  次早,心印來看,癡珠因說道:「我昨宵卻記得兩個夢:前一夢,是到了秋心院,見一個女人,年紀約有二十餘歲,身子既高,臉兒又瘦,就如枯竹一般。自說姓王,小字惺娘;後一夢,大是不好!夢見秋痕扶著病,和我攜手在陰濕地上走。兩人腳上都沾是泥,走有幾里路,覺得黑魆魆的,上不見天日,下面又盡是滑滑沒脛的泥。秋痕兩手按在我肩上,說道:『我走不得,鞋底全裂,怎好哩?』我便扶他,坐在石板上。隨後重走一箭多路,便是一道河,攔住去路。沿河走有一里,兩人的足都軟了,纔見有個孤木板橋。秋痕先走上去,撲落一聲,秋痕竟跌下去!我眼撐撐的,看他沉到沒影去。一面哭,一面叫救,卻沒個答應,我便號啕大哭,醒了。你想這夢凶不凶?」心印道:「夢要反解,夢吉是凶,夢凶或反是吉。大凡有眼界遂有意識,有意識即有窒礙。恐怖變幻,顛倒夢想,相因而至。你要先把情魔,洗除乾淨,那夢魔便不相擾。咳!你萬里一身,關係甚重,南邊家裏……」
  癡珠不待說完,便說道:「親在不許友以死,何況秋痕原是兒女之情,不過如風水相值,過時也就完了。那裏有天長地久,盡在一塊兒的?就算今生完全美滿,聚首百年。到得來世,我還認得秋痕,秋痕還認得我麼?而且他又是走了,明知無益事,翻作有情癡,我更不這般呆!我此刻打算,病愈立即回南,以後再不孟浪出門了。」心印道:「這一節再作商量。凡事有個定數,該是甚麼時候回去,該是甚麼時候又出來,你也不能自主。」癡珠不語。心印坐了一會,就走了。
  是日,天陰得黑沉沉的。夜來冷雨敲窗,癡珠輾轉床頭,因起來挑燈搦管,作了《懷人》詩八首。次日,作一柬,將詩封上,差李福送給荷生。
  恰好,荷生正在搴雲樓和采秋看花,青萍呈上癡珠的絨。荷生與采秋同看了信,采秋將詩唸道:
  「斷雨零風黯黯天,客心憔悴落花前。
  算來緣要今番盡,過此情真兩地牽。
  銀漢似牆高幾許,滄波成陸淺何年?
  除非化作頻伽去,破鏡無端得再圓。」
  采秋眼眶一紅,道:「這一首就如此沉痛!我唸不下,你唸吧。」荷生接著唸道:
  「一春愁病苦中過,肯信風波起愛河,
  韙鶗幾聲花事謝,杜鵑永夜淚痕多!
  能營三窟工□兔,誰撥明燈救火蛾?
  從此相思不相見,拔山力盡奈虞河。

  疇昔頻頻問起居,每逢晨盥晚妝初。
  藥爐熏骨眉偏嫵,鏡檻留春夢不虛。
  坐共揮毫忘示疾,笑看潑茗賭搜書。
  紅窗韻事流連慣,分袂將行又攬據。

  而今紅袖忽天涯,消息沉沉鳳女家。
  十日紀綱遲報竹,幾回鸚鵡罷呼茶。」就歎道:「秋心院的鸚鵡,這回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又唸道:
  「燕尋樑壘穿空幕,犬擁金鈴臥落花。
  翻似閉關長謝客,不堪室邇是入遐」
  采秋道:「我去年回家時候,愉園不也是這樣麼?祇你沒有他,這般苦惱。」荷生道:「冤人不冤?我去代州那幾天,苦惱差不多就同癡珠。」采秋道:「你苦惱處便是熱鬧處,難為癡珠,這一個月顛沛流離!」荷生笑一笑,又唸道:
  「一樹垂垂翠掩門,判年春夢了無痕。
  娥眉自古偏多嫉,鴆鳥為媒竟有言!
  山厝愚公空立志,海填少婦總埋冤。
  昨宵月下亭亭影,可是歸來倩女魂?

  今生此事已難諧,噩夢分明是玉鞋。
  苓朮縱教延旦夕,藁砧無計為安排。
  魂銷夜月芙蓉帳,恨結春風翡翠釵。
  半幅羅巾紅淚漬,一回檢點一傷懷!」
  荷生慘然說道:「淚痕滿紙。」瞧著采秋,已經是滴下淚來。采秋見荷生瞧他,便強顏笑道:「替人垂淚也漣漣。」
  荷生往下唸道:
  「并門春色本淒涼,況復愁人日斷腸!
  月滿清光容易缺,花開香艷總難長。
  劇憐夜氣沉河鼓,莫乞春陰護海棠。
  拚把青衫輕一殉,孤墳誰與築鴛鴦,

  五夜迢迢睡不成,燈昏被冷若為情。
  名花證果知何日,蔓草埋香有舊盟。
  地老天荒如此恨,海枯石爛可憐生!
  胭脂狼藉無人管,淒絕天邊火鳳聲。」
  兩個默然半晌,荷生纔說道:「癡珠就是這樣埋沒,真個可惜!」采秋道:「南邊道路,實不好走。不然,差個幹弁送他回去,也是好呢。」荷生道:「無論南邊滿地黃巾,萬萬走不得。就令上路,迢迢兩個多月路程,誰護持他哩?」采秋道:「孤客本來可憐,何況是病?病裏又有許多煩惱,就是鐵漢也要磨壞!」兩人言下,都覺得十分難受。
  過一會,采秋向荷生道:「我想癡珠,平日很是喜歡紅豆,我想送給他。病中既有服侍,就是異日旋南,也不寂寞,你意下如何?」荷生笑道:「這是你一番美意,祇怕癡珠不答應哩。」采秋笑道:「你且與子善言之。」
  以後子善,將采秋的意思告知癡珠,癡珠微笑,吟道:「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便手裁一束,寄與荷生。
  荷生與采秋同看,柬云:
  承采秋雅意,欲以紅豆慰我寂寥,令人銜結。然僕賦性,雖喜冶遊歌風,未流狄濫。此次花叢回顧,原為有託而逃。可憐芳草傷心,尚覺迷途未遠。病非銷渴,遠山底事重描?人已中年,逝水難尋故步。大福自知不再,良緣或訂來生。為我善辭采秋,為我善撫紅豆。荷生笑道:「何如?我說過癡珠不答應哩。咳!癡珠做人,我是曉得。」采秋歎口氣道:「這教我,也沒得用情了。」荷生正欲答應,外面傳報經略來了,祇得出去。
  光陰迅速,早是三月二十二日。癡珠正將一碗蓮心茶細輟。忽見李福、林喜狂奔進來,喊道:「禿頭回頭了!」癡珠就出來問道:「在那哩?」
  祇見禿頭身上,祇穿件藍布棉短襖。由屏門飛跑上前,眼淚紛紛,磕下頭去。癡珠兩眶中也淚出如流,扶起道:「你見過劉姑娘麼?」禿頭抹著淚道:「見過,可憐得很。現在,病在正定府保興館飯店裏。」癡珠聽了,隨說道:「他二月間,本來有點痢疾,這會自然更是不好。」禿頭道:「姑娘從上車後,點米不曾沾牙,下的全是血。兩腳不能踏地,人極消瘦,面目卻腫得一個有兩個大。病到這樣,一天還要受他們的絮聒。」
  癡珠黯然道:「你怎樣見得姑娘哩?」禿頭道:「小的那一天,心上恨著姑娘。就氣糊塗了,一口氣去找管士寬。走至大街,逢著聶雲,纔曉得姑娘被他嬤騙了出城。管士寬天亮知道,帶了盤纏,便趕出城,跟尋下落。聶雲都曉得他們去向,小的一時氣憤,拉著聶雲就走。原想一兩站就趕得著,豈料一天趕不上一天。直到十二這天,到了正定府,方纔見著管士寬。知道牛氏和姑娘,是初二日下午出城,坐的是短僱的車。李裁縫父子和跛腳、玉環,是初三日五更走,天亮出城。纔是長僱的一輛大車,一輛轎車。將屋子交給他的同鄉顧歸班。因姑娘下了紅痢,一天有數十次,路上不便,纔延擱在這店中。管士寬一路,跟著姑娘坐的轎車跑。姑娘住也住,姑娘走也走。天天都得與姑娘見面,卻不能說得話,祇跛腳通得信兒。到了正定府,姑娘取出一條金耳扒,送給管士寬,教士寬換作盤纏,一路跟去,好傳個信給老爺。當下士寬與小的見面,纔得跛腳傳與姑娘知道。姑娘約小的十四日天亮,店後空地裏相見。姑娘問知老爺病中光景,一慟幾絕,教小的快回。」
  癡珠遲疑半晌,說道:「這樣看來,你也是空跑一遭。」禿頭道:「姑娘有信給爺哩。」便從懷裏探出一個小小油紙包,展開油紙,將個藍布包送上。癡珠瞧那藍布包,縫得有幾千針。林喜送過剪子。癡珠一面絞,禿頭一面回道:「姑娘說沒有筆硯,也沒有地方寫個字兒,裏頭幾個字,是咬破指頭寫的。」
  癡珠不聽猶可,聽了禿頭這般說,那一股酸楚直從腳跟湧上心坎,從心坎透到鼻尖。一言不發,把布包絞開。內裏是癡珠原給的一支風藤鐲,一塊秋痕常用的藍綢手絹。一塊汗衫前襟,上面血跡模糊。癡珠略認一認,便覺萬箭攢心。不知不覺,眼淚索索落落的滴滿藍布包。
  一會,穆升遞上熱手巾,拭過臉,重把那血書反復審視。噙著淚,一字字辨清,是:
  釵斷今生,琴焚此夕。
  身雖北去,魂實南歸。
  裂襟作紙,嚙指成書。
  萬里長途,伏維自愛。凡三十二字,癡珠默唸一遍。停了一停,向禿頭道:「你路上辛苦,且歇息去。」禿頭答應。
  癡珠攜了血書、手絹、風藤鐲並那塊藍布,到臥室躺下。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這一夜,別淚銅壺共滴,愁腸蘭焰同煎,不待說了。
  禿頭和聶雲跑了這一遭,空自辛苦。去的時候,兩人都是空手出城。禿頭將皮袍脫下,當了作路費。用盡了,聶雲的皮馬褂,也脫下當了。幸是正定府遇著管士寬,將秋痕金耳扒換了十餘串錢,付給兩人作個回費。禿頭是自己多事,也還罷了。可憐聶雲,路上受了風霜,到家又被渾家楊氏唾罵,受一場氣。次日便病,病了幾天就死。
  後來癡珠聞知,大不過意。曉得聶雲女兒潤兒,是嫁給子秀的跟班李升,就賞了潤兒四十弔錢。那楊氏係隨著女兒過活,就也十分感激。管士寬無家無室,祇有屠舖一間,係他姪兒照管,他竟隨秋痕住在正定府了。正是:
  娼家而死節,名教毋乃褻!
  人生死知己,此意早已決。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聯情話寶山營遇俠 痛慘戮江浦賊輸誠


  話說謖如是去年十一月到任,申明海防舊禁,修整本部戰艦,出洋巡哨。逆倭三板船,從此不敢直達建康;就是員逆,也有畏忌。江南江北一帶官軍,因此得以深溝固壘,臥守一冬。謖如蒿目時艱,空自拊髀,兼之寶山僻在海堧,文報不通。迢遞並雲,魚沉雁渺,十分懊惱。忽忽又過了一春。
  一日傍晚,步出營門,西望月明,銜山一線。有無限心事,都棖觸起來。踱了一回,退入後堂。叫跟班燃了一枝高燭,倒兩壺酒,取件野味,一人獨喝。喝完了酒,無聊之極。瞧見壁上掛的劍,因取下來,就燈下舞了一回,便向炕上坐下,按劍凝思。
  此時五月天氣,日長夜短。轅門更鼓,咚咚的早轉了三更,跟人都睡。祇個小跟班喜兒,站在背後。忽聽颼颶的風起,檐下一樹丁香花紛紛亂落。瞥見金光一閃,燭影無焰。有個垂髻女子,上身穿件箭袖對襟魚鱗文金黃色的短襖,下繫綠色兩片馬裙,空手站在炕前,說道:「幾乎誤事!」謖如愕然,提劍厲聲問道:「你是妖是人?怎敢到我跟前!」
  這會跟班暨巡兵聽得謖如厲聲,都起來探望。女子笑道:「站住!」便如木偶了。接著道:「將軍不要動手,我念你和韋癡珠有舊。」謖如聽說癡珠,便按劍問道:「你這小妮子,怎認得癡珠?」女子指著炕上的聯道:「你且說何處見過癡珠?」謖如道:「他現在并州。」女子道:「『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你和他很有交情。」謖如放下劍道:「你這來,是替何人行刺?」女子道:「將軍請坐,我說個來歷吧。我名春纖,我的師父是徐娟娘。」
  謖如恍然道:「娟娘不與癡珠有舊麼?我早聞名。這人如今在那裏?」女子歎一口氣道:「我的師父屍解了,現在香海洋青心島做個地仙。我原是他的侍兒,四年前三月間,他帶了我朝了普陀岩。到次年冬間,附海舶到得東越,探偵癡珠。說是進京去了。次年春天,師父遊了武彝、雁宕,重來江南,寄居無錫映山庵。遇個女道士慧如,傳授我的劍術。去年雲遊兩湖、兩川,冬間想要由川歸陝,路過廣漢,寄寓華嚴庵。主持蘊空禪師,與師父極其相得,因知道癡珠入川,也到廣漢,卻與師父相左。師父從此百事灰心,除夕這一夜坐化了,留一錦囊給我,囑我急時開看。我因正月間蘊空也坐化了,他的徒弟又與我不對,拆開錦囊,教我回來無錫。不想前月到了映山庵,慧如卻為金陵逼挾迎去,封他無上清妙真妃偽號。我因此投入賊營,訪尋慧如,說是命裏該有此兩月魔劫。今日慧如是奉將令,取你首級。慧如差我前來,諄囑留心。我為瞧見癡珠的聯,不忍加害,你瞧你的跟人吧!」祇見紅燭光搖,春纖早不見了。謖如和院子裏大家,就像做夢一般。再瞧喜兒,頭早斷了。謖如回想,心上猶覺突突亂跳。
  過了幾日,是出哨之期。謖如上船後,開行十里,還沒出口,遇著頂頭風,傳令停泊。一連三日。
  謖如氣悶,也不帶人,便服上岸。見遍地斥鹵,都無人跡。遠遠的見前面,有數株大柳樹,便望著柳樹,向前走去。不想愈走愈遠,差不多走有十餘里路,方纔到得樹下。向前遙望,一遍綠蕪,茫無邊際。西邊是個山,青青鬱鬱,好些林木。
  因灣向西走來。將到山下,都是幾抱圍的大樹,老榦參天,黛痕匝地。到得山下,連峰疊嶂,壁立千初。獨立四望,令人神爽。沿山又走有一里多路,向西樹林裏,卻有一徑。踱過徑路,是個平坡,坡下一口井。井邊有個廟,頭門大殿都已傾塌,蓬蒿青草,一路齊腰。步入後面,是個三間小殿,卻整潔無塵。西邊一字兒叢竹,竹裏有個小門。
  謖如踱進院子,見上面是三間小屋,屋中間佈一領席。有個女道士合眼趺坐,年紀約有六十多歲,很有道氣。謖如躬身向前,女道士微微開眼,笑道:「總兵貴人,何苦單身輕出,來此荒僻地方?」謖如道:「素昧生平,何以識得我是總兵?」女道士仍閉上雙目,喚道:「春纖,你的故人來了。」謖如無可措詞。祇聽嚶嚀一聲,春纖葛衫布褲,從屋後轉出。謖如瞧見,轉覺愕然。春纖說道:「將軍何來?」謖如倉卒不能答應。
  女道士開眼說道:「我有二偈,總兵聽著:
  苤莒無靈,春風夢醒。
  西望太行,星河耿耿。
  故人織縑,新人織素。
  縑素同功,愴然薤露。」
  謖如道:「煉師法號上字,有個慧字麼?」春纖答應道:「是。」謖如打一躬道:「欽仰之至!祇下士塵頑,不能窺測煉師意旨。就第一偈想來,敢莫并州眷屬,有甚意外之變麼?」女道士開眼微笑道:「總兵解得便好。」
  謖如眥淚欲墮,說道:「承煉師第二偈指示,想是我也要死。」慧如道:「此解卻錯。總兵燕頷虎頭,後來功名鼎盛,如何會死?」說完,仍自垂眼危坐。
  謖如因向春纖道:「那一夜相見,說是煉師現在金陵。不想今天,卻在這個地方相遇。」慧如復開眼道:「我就是那一夜,脫了魔劫,潛蹤此地。今日與總兵一會,也是數中所有。不久便有人領兵,來此平賊,都是你的熟人,請回步吧。」說著,仍低下雙眉,閉目不語。
  謖如不敢糾纏,祇得別了春纖而去。見日色銜山,趕緊尋著原路,奔上坡來。剛到坡心,回頭一望,祇見廟裏赤騰騰的發起火來,毒焰沖空,濃煙佈野,吃了一驚,想道:「他兩個都是劍俠飛仙,還怕甚麼火?我走我的路吧。」
  走了數步,轉念道:「他兩個就是神仙,如今這廟燒了,今夜先沒有棲身,我眼見了,豈可不回去看他一看?」便轉步跑下坡來,耳中尚聞得霹霹剝剝的響。及到井邊,依然是個破廟,並無星火。十分驚訝,奔入廟中。重由竹林小門探身進去。前前後後尋了一遍,卻不見慧如、春纖。再向後殿尋來,也沒些影兒。
  此時天已黃昏,漸漸辨不得路徑,祇得反身便走。自語道:「我難道是做夢?」踉蹌走出,祇見門邊有一匹黑溜溜的青驢,鞍轡俱全,攔住門口。鞍上粘一字紙,謖如取下,瞧著上面寫的是:
  將軍多情可感。惟是道僻,黑夜難行,奉贈青驢一匹,聊以報往返跋涉之勞。貧道與春纖,當往并州勾當一場公案,即日走矣。
  謖如瞧畢,十分詫異,想道:「真是神仙!但此驢方纔不見,這會從何處得來?可惜兩人前往并州,我不曾寄他一信。」
  見天已黑,祇得跨上驢子,踏著星月,找尋原路。可喜驢子馴熟得很,虛閃一鞭,便如飛的跑了。走到大柳樹外,遠遠的望見燈籠火把,四面環繞而來。
  謖如料是營中兵丁,前來接應。一面加鞭向前,一面招呼大家。到得船中,已是八下多鐘了。兵了將驢子牽入後艙喂養,都說「好匹驢子,是仙人贈的天馬」。這謖如自喜,不待言了。
  且說慧如遠遁之時,正是群醜自屠之日。你道群醜,何以自屠呢?當初員逆倡亂,結了五個亡命,號為五狗。一為偽東王羊紹深,一為偽西王刁潮貴,一為偽南王馮雲珊,一為偽北王危鏘輝,一為偽翼王席沓開。
  後來踞了金陵,雲珊死於全州,潮貴死於道州。潮貴係員逆妹夫。員逆這妹,名喚宣嬌,極有姿色,卻狡猾異常,與紹深恰是敵手。員逆始以天主教蠱惑鄉愚,奉一木主,說是天父,配以天母,天父附身紹深,天母便附身宣嬌,所有號令,出自兩人。氣焰生於積威,權勢傾於偏重,以此阿柄持自兩人,員逆轉成疣贅。
  這番潮貴死了,宣嬌尊為天妹,廣置男妾,朝歡暮樂。於是群醜,皆有垂涎之意。奈員逆受制於紹深,事事仰承鼻息。適值紹深妻死,遂把宣嬌再嫁紹深。成親這日,是個伏天。紹深做架大涼床,窮工極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養大金魚百數,游泳其中。枕長四尺五寸。所有男妾,悉使從嫁。鏘輝、沓開十分眼熱。沓開便帶兵,打寧國去了,鏘輝逼處一城,自然刻刻拈酸。
  賊中男歸男館,女歸女館。自六逆外,夫婦同宿,名「犯天條」,雙雙斬首。紹深卻把宣嬌男妾,悉配女簿書,鏘輝道是應斬。伺紹深開科取土,帶了數名親兵,直入東府,按名指索。不想這男妾,俱係童子軍中選出驍健,一哄而至,約有三十餘人,鏘輝祇好飽了一頓老拳,十分羞惱。
  再說紹深也有一妹,名喚碧玉,年已廿九歲,不曾匹配。有陳宗揚者,一表人才,又生得白皙,充個東府承宣。妻名雲娘,是個女承宣。宗揚輪班,住宿內廂,因得與雲娘偷寒送暖,素無人知。
  自宣嬌男妾配了女簿書,散處前後左右廂房。這碧玉入夜便如畫眉踏架一般,瞧了這裏一段風流,又覷了那邊百般秘戲。因此雲娘的醜態,竟被碧玉勘破。以此挾制宗揚,竟佔了雲娘夜局,雲娘豈敢聲張。那紹深許多姬妾,都是怨女蕩婦,就也挾制宗揚。宗揚沒有分身法兒,久之久之自然鬧出事來。紹深下令,斬了宗揚夫婦。不想宗揚就是鏘輝妻弟。事有湊巧,宗揚夫婦纔梟首示眾,其弟宗勝偏自河北敗仗,貿貿逃回。紹深傳令腰斬,鏘輝大恨。
  那員逆見紹深件件威福自專,也是不能相忍。一日,紹深忽說天父附身,責了員逆五十大棍,責了鏘輝一百小板,大眾忿忿不平。
  鏘輝於是內受員逆意旨,外以沓開賂以宣嬌。突於這夜五更天登壇禮拜、雒誦讚美時候,執殺紹深。然後圍了東府,男女駢誅,祇赦員宣嬌,卻自己配合了。到得沓開自寧國奔回,生米已做成飯,沓開忿恨不堪。鏘輝想道:「斬草必要除根。」就夤夜定計,又圍了翼府。不料沓開早走了,騎虎勢不得下,就把沓開眷屬全行殺害。那翼府部下將領官屬,如何肯依?弄得內外鼎沸起來。慧如便是這一夜遠遁。
  看官聽說:紹深殘忍,一日除去,人人快心。鏘輝雖報私仇,亦緣公憤。如今平白害了沓開全家,沓開平日在賊中算有威望,眾心不服,轉把北府圍得鐵桶相似。員逆做不得主,傳令殺了鏘輝,將首級送到寧國軍前,迎回沓開。
  沓開這番入城,不特父子妻妾做了刀頭之鬼,就是宣嬌玉骨,也為大眾剁作肉泥。沓開悵然,又與員逆兄弟榮合、榮法不合,就辭出京口,自作一股,向粵東去了。後來擾亂閩、浙、江西、湖南以及滇、黔,竄蜀就擒,磔於成都,這是後話。
  當下謖如巡海歸營,探得金陵兩番自屠自戮,高興之至。說道:「有此機會,掃穴犁庭,指顧間事,我那天馬用得著了。」連夜疊成燒角文書,限時限刻,向南北大營稟明出師。隨即部署將領,水陸並進,殺上金陵。
  忽報金陵來了無數船隻,謖如驚訝,大兵如何從這裏來?不想卻是賊中危家人馬。
  原來鏘輝胞弟至俊,係領兵把守江浦。得了內變信息,內畏沓開,外怕大營乘機攻勦。曉得謖如是個好官,又是名將,便率所部戰船數百號,向寶山進發。恰好接著謖如出師,當下遣人遞了降書,脫帽背縛,跪在轅門。謖如傳令:「降將衣冠謁見!」至俊謝了又謝,哭訴前事,便請效力。謖如答應。至俊入伍,緣路奪了江上無數賊卡,破了江路無數鐵鎖。
  謖如把酒臨風,正在揚揚得意。忽然大營來了令箭,大加申飭,不准輕動。謖如歎了一口氣,傳令回軍。至俊所部二萬餘人,謖如簡閱一番。精壯留營效用,老弱的願散者聽,願留者開墾海堧荒地,為屯田計。假至俊五品頂戴,委領屯田事務。從此寶山營兵強糧足,為東南一個巨鎮。正是:
  情動飛天,誠輸陣將。
  維鵜在樑,令人怏怏。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十花故事腸斷恨人 一葉驚秋神歸香海


  話說癡珠纏綿愁病,過了一春。把阿寶行期也誤了,急得鶴仙要請假來省。轉瞬之間,又是炎夏。芝友引見也回頭,癡珠甫能出門。
  這日來訪芝友,芝友道:「南邊時事,目下實在不好,這真令人寢食不安。就是都中,也是近日纔撤防堵。」癡珠歎口氣道:「生涯寥落,國事迍遾。早上得荷生楊柳青軍營的信,也是這般說。」
  看官,你道荷生,何事駐軍楊柳青呢?四月間,逆倭從廣州海道竄入津門,京師戒嚴。朝議今山、陝各省領兵入衛,荷生所以領兵五千,到了河北。後來奉到諭旨,都令駐楊柳青助勦。
  五月初二,蘆臺官軍打了勝仗。逆倭竄至靖海,又為荷生伏兵殺敗,遂退出小直沽,回南去了。荷生後來,仍回并州軍營參贊,這是後話。
  當下癡珠從縣前街就來柳巷,采秋為是荷生密友,素來晤面,就延入內室。見癡珠病雖大好,卻老了許多,就也歡喜。癡珠見采秋華貴雍容,珠圍翠繞,錦簇花團。心中,卻為天下有才色的紅顏一慰。又見個丫鬟面熟得很,詢知是秋英。原來秋香死後,荷生賞秋香的老嬤五十兩銀,把秋英收為婢女。癡珠又為秋英喜脫火坑。
  此時,愛山住在聽雨山房。紫滄失偶,就把瑤華贖身出來,作個繼室,住在梅窩。癡珠都走訪了,又到東米市街,纔行回寓。既不見乏,晚飯也用得多,大家都道癡珠一天好過一天,可以和芝友同走了。不想無意中,又鉤出舊病來。看官,你道為何呢?
  紫淪為著鶴仙是舊交,便延芝友逛一天并門仙館。囑癡珠及羽侯、燕卿、愛山作陪,傳來本年花選第一巫雲、第三玉岫伺候。又因大家說得荷生花選,祇剩福奴一人,也有滄桑之感,便又傳了福奴。
  這一會,觥籌交錯,釵舄紛遺,席上人人心暢,祇有癡珠觸目傷心。酒未數巡,便推病出席,倚炕而臥。
  大家祇得叫福奴、巫雲、玉岫,輪番上前陪伴,與他諭茗添香。癡珠微吟道:「細草流連侵座軟,殘花惆悵近人開。」大家一笑。
  紫滄席間因說起采秋「鳳來儀」的令來,羽侯道:「雅得很,我們何不也試行看?」愛山道:「《西廂》中,那裏再尋得許多『鳳』字?」燕卿道:「把《西廂》換作《桃花扇》何如?」羽侯、紫滄道:「好極!」
  當下芝友首坐,次是癡珠、羽侯、燕卿、愛山、紫滄、福奴、巫雲、玉岫。羽候要推芝友起令,芝友道:「叫我起令,萬分不能。大家說了,我學學吧。」
  於是羽侯喝了一杯令酒,說道:
  「翱翔雙鳳凰,《緱山月》,零露瀼瀼。」大家讚好,各賀一杯。
  次是燕卿,瞧著福奴說道:
  「鳳紙僉名喚樂工,《碧玉今》,夙夜在公。」大家也說:「好。」各賀一杯。
  次該是巫雲,說道:
  「傳鳳詔選蛾眉,《好姊姊》,被之祁祁。」羽侯道:「跌宕風流,我要賀三鍾哩。」大家遂飲了三鍾。
  該是福奴,福奴含笑說道:
  「鸞笙鳳管雲中響,《燭影搖紅》。」就不說了。大家道:「怎的不說?」福奴道:「我肚裏沒有一句《詩經》,教我怎的?」燕卿道:「一兩句總有。」福奴笑道:「有是有了一句,祇不好意思說出。」大家道:「說吧,《詩經》裏頭,有甚麼不好意思說的?」福奴笑說:「中心。」又停了。芝友接著道:「養養。」便拍手哈哈笑道:「妙!」紫滄道:「徐娘雖老,丰韻猶存,竟會想出這個令來。」大家也賀了一杯。
  次該玉岫,玉岫說道:
  「風塵失伴鳳彷徨,《清江引》,將翱將翔。」大家道:「也還一串,這就難為他。」
  次該是芝友,芝友想了一會,向癡珠說道:
  「飛下鳳凰臺,《梧桐落》,我姑酌彼金□。」大家說:「好。」各賀一杯。
  次該是愛山,愛山說道:
  「望平康鳳城東,《逍遙樂》,穆如清風。」次該紫滄,紫滄說道:
  「聽鳳子龍孫號,《光乍乍》,不屬於毛。」大家都道:「好!」各喝賀酒。
  次該是癡珠說了收令。紫滄便來炕邊,催促癡珠起來。癡珠不起,道:「我說就是,何必起來?」因說道:
  「有杳萬山隔鸞鳳,《月上五更》,乃占我夢。」說畢,癡珠仍是不語。
  大家見癡珠,今日又是毫無意興。便一面喝酒,一面向癡珠說笑,給他排解。不想癡珠檢著案上一部小說,瞧了一會。見上面有一首詞,噙著淚吟道:「春光早去,秋光又追。」停一停,又吟道:「恨隨流水,人想當時,何處重相見?韶華在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就覺得無限淒涼,便自去了。
  次日,芝友大家來看癡珠,又拉他同訪福奴。重過秋心院,覺得草角花鬚,悉將濺淚。這夜回來,便咯咯吐了數口血,吟道:
  「西園碧樹今如此,莫近高自臥聽秋!」
  次日就不能起床了。
  那芝友,卻與福奴十分情投意合,就訂了終身。到得六月杪,摯福奴領著阿寶一群人,向蒲關去了。
  癡珠病中,見阿寶兄弟前來辭行,又是一番傷苦。從此服藥,便不見效,日加沉重。此時荷生撤防未到,子秀、子善都出了差。羽侯、燕卿、紫滄、愛山,天天各有公事。就是池、蕭照管筆札銀錢,一天也忙不了。祇心印,鎮日都在西院前屋,幫禿頭照料,二更天纔回方丈去睡。
  穆升等見癡珠,病勢已是不起,大家想著不久便是散局。禿頭漸漸的呼喚不靈,祇得自己撐起精神,徹夜伺候。癡珠自知不免,二十八日倚枕作了數字,與家人訣別。就教蕭贊甫,替他寫一付自挽的聯,是:
  一棺附身,萬事都已;
  人生到此,天道難論。因歎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又吟道:
  「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贊甫著實安慰一番,就也走了。
  這夜二更時候,癡珠清醒白醒。瞥見燈光一閃,有個侍兒眉目十分媚麗,卻另有一段颯爽的神氣,含笑招手。癡珠起身,那侍兒早掀著簾子出去。癡珠不知不覺跟著走,祇隔一步,卻趕不上。再看走的地方,是個甬道,卻不是汾神廟的路,腳下全是青花石磨光的石板。兩邊是白玉欄杆,圍護著無數瑤花琪草。
  那侍兒早不見了。遠遠望去,祇見上面數十級臺階。階上朱紅三道的門,黃金獸環。沿階排列那些儀從,一對對旌旗幡蓋,刀鞘弓衣。還有那金盔金甲的神將,手執兵器,分班站在中門兩邊。癡珠想道:「這是甚麼地方呢?」正在躊躇,不敢前進。
  忽見西邊的門,擁出許多侍女。宮妝艷服,手中有捧冠帶的,有捧袍笏的,迎將出來。一個空手的,生得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向前跪下道:「請主人更衣。」便引癡珠進了中門。東西兩班人等,瞧見癡珠,都叩起頭來。
  癡珠從屏門走上殿來,見殿上立一更衣鏡,有七尺多高。鏡中一個人影,衣服雖不華美,而丰采奕奕,英爽之氣見於眉宇。鏡後走出一個神人來,向癡珠道:「先生來了。」把手一拱,足下便冉冉生雲,上天而去。侍女伺候更衣已畢,扶在正面几上坐下。
  癡珠正要說話,忽見屏門洞開,門外停兩座七香寶輦,又有許多宮妝侍女。有執拂的、有執扇的、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簇擁著兩位珠纓蔽面的女神下車。癡珠從殿上望將下來,一個面龐好像亡妾茜雯,一個面龐兒好像娟娘。
  祇見黃巾力士引向廷前方面,下鋪兩個寶藍方墊。那女神綽綽約約,走至墊前,便俯伏跪下。旁有一個金甲神將唱道:「淚泉司、愁山司謁見。」癡珠身旁侍女唱道:「平身。」便有四個侍女,扶掖二女神,從東廡環佩珊珊步上殿來。
  剛到殿門,癡珠立起身。上前略一凝視,一個正是茜雯,一個正是娟娘。喜極不能說話,一手攜著一人發怔。半晌,轉撲簌簌的弔下淚來。茜雯、娟娘早是淚珠偷彈,至此更嗚咽欲絕。癡珠向茜雯慟道:「人亡家破,教我何以為人!」茜雯咽著道:「天數難逃。」
  娟娘抹淚道:「你今到此,塵緣已斷。平陂往復,世事自有回環,何必重生魔障?我告訴你,這地方係香海洋青心島。你原是此間仙主,我和茜雯妹妹、春纖妹妹、秋痕妹妹,都是你案下曹司。因數十年前,誤辦一宗公案,害許多癡男怨女,都淹埋在這恨水愁山、淚泉冤海。因此玉帝震怒,召著金公兆劍替你作了仙主,將我們監禁在離恨天。先後謫降人世,親歷了恨淚愁冤的苦。去年蘊空坐化,玉帝憐他五十餘年節苦行高,詔金公領著蘊空重遊塵世,享歷榮華,方纔去了。我和茜雯妹妹罰限先滿,如今你已復位了。秋痕妹妹罰限,即刻也滿。祇春纖塵劫未盡,尚有五六年耽延,修成正果,方許重證仙班。」說到此,便將牙笏,向癡珠心前輕輕一拍,道:「怎的塵夢還不醒哩?」
  癡珠咳嗽一聲,嘔了一口鮮血,卻是南柯一夢。禿頭聞聲,急跑進來。見桌上的燈黯黯一穗,帳外模模糊糊有個人影,像是紅衣女子,一閃即不見了。
  禿頭唬得打戰,急掀開帳,見癡珠眼撐撐的說道:「甚麼時候?」禿頭道:「差不多兩下鐘。」癡珠一絲半氣的說道:「我又嘔了一口血,覺得腥臊得很,你取些湯給我淨淨口。」禿頭將帳掛起,剔了燈,點起枝蠟。從水火鐓上,倒半甌的燕窩蓮子湯,遞到癡珠脣邊。
  癡珠歪轉半身,將口漱淨,又喝兩口下去。合眼把夢境記憶一回,恍然悟卻前生。就問禿頭道:「立秋是甚麼時辰?」禿頭道:「說是卯時。」癡珠吟道:
  「蘭摧白露下,桂折秋風前。」
  就說道:「你叫林喜,去方丈請師父起來。你把小衫褲替我換上。」禿頭道:「老爺身子不好,何苦要換?」癡珠道:「呆奴!我要走了,你留得我麼?我箱裏東西,蕭師爺替我開有清單,通給你去。箱以外的東西,穆升、林喜、李福三人均分了,也算跟我辛苦一場,留個紀念吧。我這幾個月,剩下的束修,也寄不回去。殯殮了我,餘下的你拿去,作個下半世的養活。倘道路平靜,替我回南看家,走吧!」禿頭哭道:「老爺好好的,又沒有變症,怎講起這些話?」穆升流著淚,說道:「老爺保重。」正往下說,林喜已請心印來了。
  穆升掀開簾子,讓心印進去。自己向廚下,招呼大家起來。剛由牆□轉過後院,忽聽樓下一響,便問:「是誰?」沒有答應,已嚇得滿身寒毛直豎。再聽得一聲很響,你似左邊屋裏空棺挪動的聲,便覺得通身發抖,兩祇腳就如釘住,走不動了。
  林喜、李福聞得聲響,拿枝蠟趕來看視。穆升還自站著,心上突突的亂跳。停一停,三人同到樓下,喚醒大家出來前院。燭影裏,又似槐樹底下隱隱有幾多人,站在那裏。其實,天是陰沉沉的,祇聽得風吹槐葉,簌簌有聲而已。
  屋裏,禿頭帶哭檢點癡珠衫褲。心印瞧著癡珠兩頰飛紅,也覺得不好。癡珠早把吩咐禿頭的話,與心印覆述一遍。就喚禿頭將一小箱交給心印道:「這是我的詩文集和那各種雜著,通共一百二十卷。你替我轉交荷生。玄文覆瓿,論語燒薪,這算甚麼?祇我一生的心血,都在這裏,託他替我收拾吧!」心印見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
  林喜等滿面淚痕,幫著禿頭替癡珠擦了身上,換了衣裳。跏趺而坐,向心印道:「你是大解脫的人,何為也哭?我這會心上空蕩蕩的,祇有老母尚然在念。為子如我,有不如無。」便滴下兩點眼淚。
  一會,目神漸散,兩頰的紅也漸淡了。滿屋中忽覺靈風習習,窗外一陣陣細雨。癡珠叫林喜端過一張炕几,向李福要了筆硯。心印檢一張箋紙遞上,林喜磨著墨,癡珠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四句。道:
  海山我舊小遊仙,滴落紅塵四十年;
  一葉隨風歸去也,碧雲無際水無邊。題罷,擲筆倚几而逝。時正卯三刻。
  心印大慟,禿頭等泥首號啕。卻遠遠的聞得蠻簫之聲,經時纔歇。心印一面哭,一面招呼禿頭,將癡珠扶下。祇見容顏帶笑,臉色比生時還覺好看,祇瘦骨不盈一把。
  這會,贊甫、雨農也到。大家幫著點香燭、焚紙錢,哭個淚乾聲盡。心印領著徒子徒孫,就在秋華堂唸起度人經。贊甫、雨農領著穆升,照料衣衾棺槨。用的棺,就是停放樓下那一口。
  禿頭諸事不管,祇在床前守屍痛哭,就如孝子一般。到了入殮,禿頭體貼癡珠生前意思。將秋痕剪的一綹青絲、一雙指甲,縫個袋兒,掛在癡珠襟上。其餘癡珠心愛的古玩,和秋痕的東西,俱裝入棺中。將靈停放在秋華堂,禿頭等輪流在靈幃伴宿。
  次日,心印題上一付挽聯,是:
  梓鄉極目黯飛雲,可憐倚枕彌留,猶自傷心南望;
  蓮社暮年稀舊雨,方喜高齋密邇,何期撒手西歸!這且按下。
  看官須知:癡珠方纔化去,秋痕卻已歸來。正是:
  鐵戟沉沙,焦桐入爨;
  安道碎琴,王郎斫案。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一剎火光穢除蟬蛻 廿年孽債魂斷雉經


  話說秋痕自臥病後,敝衣蓬首,垢面臞顏,竟不是個畫中人了。那小伙狗頭,閑暇無事,結識幾個土棍,燒香結盟,便宿娼賭錢起來。先前祇乘空偷些現錢,後將現銀三百餘兩都偷完了。一夜,竟把金銀首飾、上好玉器皮衣,席捲而去。
  次日李裁縫起來,見箱箱都已打開,急得口定目呆。說是被盜,要和店主打官司。鬧了一天,四處找尋狗頭,不見個影。店王轉說,李裁縫父子合謀圖賴。又見他帶了家眷,來歷不明,要見官呈告,經旁人勸止。
  牛氏十年辛苦,剩得這點家私,如今給人搬運一空,氣得發昏。數日跟尋狗頭,沒有蹤跡。後來就同李裁縫拚了幾回命,到得歸結,祇是抱怨秋痕。
  當下無可奈何,就正定府城裏,租了一間小屋暫住。四月後,秋痕的病略好,牛氏想逼他見客。無奈地方生疏,無論秋痕不肯答應,就令妝掠起來,也是枉然。
  挨到六月初,李裁縫、牛氏都沾瘟病。此時用不起火伴。可憐秋痕,要和跛腳自己下鍋煮飯,服事兩個病人。
  士寬是就近租個店面,做個小買賣。正擬寄信太原,不想二十二夜,牛氏屋裏竟發起火。
  你道為何?牛氏掛了一床夏布帳,這一夜就帳中吃煙,把件小衫丟在煙燈傍邊。昏昏沉沉,竟自睡著。此時天燥,一引就著,夏布帳、頂槅、紙門,烘騰騰的燒起來。牛氏、李裁縫夢魂顛倒。身上著火,不曉得奪門走出,倒向後壁去尋門路。
  到得街坊來救,祇救出秋痕、跛腳。秋痕、跛腳亦祇搶得一尊觀音小龕、一軸癡珠小照,其餘都歸毒焰。就玉環也隨著兩人化做冷灰。
  管士寬當下接秋痕主婢到了自己店中。次日,秋痕替三人尋出骨殖,買地掩埋。想著自己命苦,又痛他三個人,枉自辛苦一場,就也大哭數次。
  二十四早,士寬僱了一輛轎車,給秋痕、跛腳坐了。自己僱個騾子隨走,一路小心看視。秋痕心下感激他,也敬重他。想道:「他領我找癡珠去,祇癡珠的病,不曉得好了沒有?」又想道:「癡珠倘好了回南,我如今是孤身一人,投在何處?沒得法,要向荷生、采秋討些盤纏,我徑到南邊找他去。」又想道:「我命就這樣苦,受得大半年罪,這回又跑個空?譬如癡珠與我真個無緣,那兩個老東西,就不該燒死。咳!早曉得有此機會,也不該將身子糟蹋到這田地。」秋痕這般一想,飯也飽餐,睡也安穩。以此路上辛苦,身邊空乏,全不復覺。
  到了二十八這日,秋痕車中心驚肉跳,坐臥不安。二十九日,又好了。是晚,宿黃門驛。屈指初二,便抵并州。又想道:「癡珠平素要做衣服給我,如今是一下車,便要他替我打扮一身。本來腌腌臢臢得來東西,除個乾淨也好。」又想道:「說起也怪,二十一夜,我穿的是件茶色的縐夾衫。怎的冒火起來,卻是癡珠給我的小坎肩?」
  合著眼,迷迷離離的想。忽見癡珠笑吟吟的,穿著一身的新棉綢的短衫褲,站在床前。秋痕趕著坐起,拉手說道:「你曉得我回來麼?」癡珠不應。秋痕審視一回,見癡珠腳上也沒穿襪,一言不發。祇向襟前解個小口袋。秋痕道:「你坐下,我替你解吧。」癡珠坐下,秋痕一面替他解口袋,一面說道:「你怎的又不說話?你從那裏來?竟不穿襪,不冷了腳!」癡珠祇是笑。
  秋痕早把口袋解下,檢裏頭紙包。原是自己一綹青絲,兩個指甲。秋痕淒然淚熒道:「你就長帶在身邊?」癡珠仍是不語。秋痕淚珠紛墜,說道:「你不好也是不說話,好也是不說話,實在教人難受。」癡珠盤上腳,哈哈的笑。秋痕一手抹淚,一手摸著癡珠的腳,是冰冷的,說道:「何苦呢,你看雙腳,冷得冰人!」轉身想將夾被替癡珠蓋上,猛回頭,卻不見了。
  睜眼看時,祇有一燈如豆,跛腳鼻息如雷。起來坐著,將夢凝思一回,也摸不著是吉是凶。見跛腳枕頭推在一邊,仰著面,開著口,鼻孔朝天。也不理他,剔亮了燈。聽得院子裏秋蟲亂叫,一陣風吹得怪刺刺的響。
  吃兩袋水煙,重復睡下。合著眼,便見癡珠,撐開時,又不見了。心上十分憂疑,翻來覆去,想道:「敢莫癡珠有甚意外之事?我去時,他原吐血,如今四個月了。」想到此,便把日來高興的念頭,一時冰冷,眥瞅淚珠珠下滴。一會,又自解道:「我夢見他,都不像病人氣色,大約是好了。」又想道:「我和他受了一年苦楚,自然是苦盡甘來。」
  想來想去,晨雞早唱,燈也沒油,昏昏欲滅。聽得跛腳喁喁囈語,好像兩口子說話。一會,大聲道:「這樣講,韋老爺是成仙了。」停一會,又說道:「姑娘原也可憐。」以後又鼾聲大振。秋痕便叫了幾聲,推了幾下,跛腳纔醒過來。問道:「做甚麼?」秋痕道:「你做甚麼夢?說起韋老爺,又說起我。」跛腳方揉揉眼,坐起道:「我沒有夢見韋老爺,也沒有夢見姑娘。我卻夢見玉環向我要錢呢。」秋痕就不言語。
  此時天也發亮,大家起身,收抬上車。這日,秋痕在車裏,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好像是和癡珠,住在秋華堂光景,醒來卻一些兒也記不清楚。是夜,宿石坪驛。
  初二日,走三十里地就進城了,徑到士寬家下車。
  士寬教姪兒找那姓顧的,要秋心院鑰匙。自己便來秋華堂報信。不想剛到柳溪,逢著李福,穿件白袍,踉蹌前走。士寬搶上數步,趕著叫。李福猛回頭,見是士寬,慘然道:「你回來麼?姑娘呢?」士寬道:「姑娘也來了。」李福道:「咳!爺不在了!」士寬驚道:「怎的?」李福道:「爺是前日去世,你和姑娘甚麼時候到?卻不給爺知道。」
  士寬此時氣得發昏,半晌纔能說道:「姑娘方纔下車,還在我家,就叫我給老爺信。如今老爺沒了,怎好呢?」李福道:「事到這樣,真個沒法!」
  於是士寬垂頭喪氣,跟李福向秋華堂來。沒到秋華堂,早望見大門上長幡。士寬大哭道:「我祇怕遲了,老爺已經回南,再不料有此慘變!」門上大家都迎下來,探問信息。
  這日,子善纔出差回來,也在秋華堂幫忙。子善的跟班趕著去回。一時,子善、心印、翊甫、雨農,都走出月亮門。見士寬祇穿件小衫,腳上還是草鞋,跪在臺階上,向癡珠的靈前,嚎啕大哭。禿頭也哭得淒惶。大家見此光景,都為酸鼻。一會,勸住了,士寬哀哀的訴。子善歎道:「緣法一盡,就是九牛之力,也難挽回!」心印灑淚道:「凡事是有安排的定數。」贊甫道:「秋痕得了這信,可不知要怎樣呢?」子善道:「我就同士寬去看。」
  且說秋痕在士寬家,歇息一會,料癡珠聞信,必定趕來。恰好士寬姪兒找著歸班,開了秋心院大門。秋痕便過這邊,略同歸班說些家難。歸班呶呶不休,秋痕就不大理他。歸班沒趣,自去探訪狗頭信息。
  當下,秋痕趕著和跛腳拂拭了几榻塵土,浼士寬姪兒幫著打掃。見空宅荒涼,又經人住過,家伙位置,都不像從前,也有給人搬去的。
  秋痕此時雖不暇問,祇痛定思痛,愈覺傷心。又想:「自己空無所有,或者今夜就到秋華堂去。」正在盼望,忽見士寬和穆升來了,說道:「老爺病著。」秋痕正要問話,子善進來。
  秋痕趕忙迎坐,眥淚盈盈,問著癡珠的病。子善歎道:「病是不好,祇你初到,歇一歇,再和你說。」秋痕哭道:「到底怎樣?我吃盡千辛萬苦,都是為他,你說吧。」子善道:「這兩天卻也不妨。你如今祇剩下一身,怎好的?」就吩咐跟班和穆升道:「你看姑娘屋裏應用甚麼,都向公館取來。」秋痕道:「這卻不必。我即刻要到秋華堂,看癡珠去。」一面說,一面向穆升道:「勞你替我叫一輛車。」穆升答應,子善止住道:「此刻已是五下多鐘,你要去,也等明天。」秋痕道:「子善,你怎說?你想,癡珠聽我到了,不曉怎樣著急,想見我呢!」子善再三勸止,秋痕那裏肯依。
  士寬是個莽撞的人,禁不住說道:「韋老爺早是……」子善忙行叫他出去。秋痕見此光景,知道不好,呆呆的瞧著子善。半晌,跳起說道:「我千辛萬苦,」止說這一句,就急氣攻心,昏暈倒了。跛腳大哭,子善幫著叫。
  停了一停,秋痕轉過氣來,大哭一陣。握著兩拳,將心胸亂打,大家攔住,就向板床歪下。子善連連勸慰,總不答應。
  不一會,子善的跟班和穆升搬取鋪蓋器皿也來了。差不多天就黑了,秋痕纔坐起。向子善道:「你請回吧,承你照拂,我來世做犬馬報你。」說畢,重復躺下。子善祇得吩咐跛腳,好好照料,就帶跟班回家。
  穆升怕家裏有事,早就走了。士寬被子善叫他出去,心中很不自在,領著姪兒回家歇息。
  一間空屋,祇剩下秋痕、跛腳兩人。祇聽得梧桐樹上那幾個昏鴉,「呀呀」的叫個不住。又有一個梟鳥,在秋心院屋上鼓吻弄舌,叫得跛腳毛髮森豎。時已新秋,天氣晝熱夜涼。跛腳身上祇一件汗衫,十分發冷,肚又餓。瞧著秋痕,就如死人一般,合著眼,一言不發。猛聽得有人打門,跛腳答應,步下階來,見新月模糊,西風蕭槭,滿院裏梧葉捲得簌簌有聲。
  走到月亮門外,不防廊上欄杆有個烏溜溜的大貓跳將下來。把跛腳一嚇,「哎呀」一聲,栽倒在地,那黑貓一溜煙走了。跛腳戰兢兢的爬起來開門,原來是士寬和他姪兒,送來四碟小菜、四碗麵、四個餑餑和那油燭盤香。
  跛腳這回不怕了,便來告秋痕。秋痕坐起,請士寬坐下,說道:「枉費了你,大半年的氣力!曉得這樣,倒不如那一晚也燒死了,豈不是好?」士寬粗人,又吃了酒,含含糊糊說了幾句。他的姪兒點上燈,就都走了。
  開門出來,恰好禿頭帶個打雜,送來簾幕飯菜及點心等件。秋痕見了禿頭,也是不哭,祇問癡珠臨死光景。禿頭揮淚告訴一遍,秋痕長歎。禿頭勸秋痕用些飯菜,秋痕一點不用,跛腳卻飽吃一頓。時已有二更天,禿頭也走了。
  跛腳拿著燭臺,送了禿頭,關門進來。剛到二門梧桐樹下,瞥見上屋有個婦人,和秋痕差不多高,走入月亮門。跛腳祇道是秋痕出來,也不驚疑,還說道:「娘,你也不點個亮?」到得月亮門,見那婦人已上臺階,不入屋裏,卻由東邊彎去後院。又說道:「娘,緩一步,我照你走。」卻不見答應。直跟到梅花樹畔,冉冉而沒。不覺嚇得通身發抖,跑入屋裏,秋痕還歪在床上,不動分毫。
  跛腳回想起來,十分害怕,又不敢告訴。隨說道:「娘,你自清早起身,至今不曾吃點東西,喝些湯好麼?」秋痕不應。跛腳停一停,又說道:「你要躺,起來一坐,給我鋪下褥子,你也好躺。」秋痕道:「你鋪在西屋自睡,我就這樣躺。」
  跛腳沒法,祇得伴著秋痕呆坐。坐到三更多天,十分疲倦,歪在一邊。恍恍惚惚的,覺自己走到一個地方,靜悄悄的。只見對面一對宮妝女子,手持皤蓋,引著他娘和個帶劍的女子,緩步而來。來到跟前,轉西去了。心上想道:「娘同這女子去那裏哩?」趕著跟來,卻又不見。
  遙望過去,前面有個廟。出出進進,都是戲臺上打扮的人,祇沒有塗臉的。想道:「這廟裏敢莫有戲?」就跟著人進去。見寶殿巍峨,是個極大的所在,月臺上香煙成字,寶蓋蟠雲。有許多穿戲衣的人,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女的都是少年美貌,男的便有老有少。
  看了一會,不像是戲,又不像是佛殿。正想要走,祇聽得兩邊鼓樂起來,說是「冤海司來了」。有一個穿戲衣的男人,瞧見跛腳,立地攆出。跛腳嚇得打戰。
  祇見許多艷服女子,引一座金碧輝煌的車,坐著一個纓絡垂肩的人。遠遠的看,卻不曉得是誰。忽然又有個穿戲衣的人喝道:「你甚麼人?敢跑來這個地方閑逛!」惡狠狠的一鞭,跛腳「哎呀」一聲,原來是夢。
  睜眼一看,日已上窗,卻不見秋痕。跛腳祇道起來,前屋後屋找了一遍。祇見秋痕,高掛在梅花樹上。跛腳嚇得喊救,兩手抱著大哭。士寬隔牆,聽得跛腳哭喊,知道秋痕不好,趕著過來。跛腳一面開門,一面哭道:「娘弔死了!」士寬和他姪兒進來,忙行解下,見手足冰冷,知不中用,便赴子善公館告知。
  到得七下鐘,秋華堂和柳巷的人,通知道了。瑤華奔來看視,大哭一場。街坊的人,個個讚歎,都說「難得」!子善主意從厚殯殮,不用說了。
  看官須知:秋痕原拚一死。然必使之焦立無立錐之地,而後華鬘歸忉利之天,這也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秋痕係戊午年七月初三日寅時縊死,年二十歲。例斯人於死節,心固難安;報知己而投環,目所共睹,遭逢不偶,銜大恨於三生;視死如歸,了相思於一剎。留芳眉史,歌蒿借「孔雀」之詞;證果情天,文梓起鴛鴦之塚。正是:
  比翼雙飛,頻伽並命;
  生既堪憐,死尤可敬。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竹竿嶺舊侶哭秋墳 樅陽縣佳人降巨寇


  話說荷生自楊柳青撤防,到了青萍驛,接見太原各官。驚知癡珠、秋痕先後去世,大為惘然。是夜,就枕上撰一付挽聯,是:
  萬里隔鄉關,望一片白雲,問魂兮幾時歸也?
  雙棲成泡影,剩兩行紅淚,傷心者何以哭之!
  次日進城,唱起凱歌,打起得勝鼓。鬧得一城人觀看,熱烘烘的擁擠。到了行館,采秋迎出并門仙館。小別三閱月,兩人相見,欣喜之情,自不用說。祇接續見客,直到二更天,市能退入內寢細談。說起癡珠、秋痕,兩人十分傷感。采秋便將挽秋痕的聯句,述給荷生聽,唸道:
  「有限光陰丁噩夢;不情風雨虐梨花。」荷生道:「好!我的聯是這十六字。
  癡夢醒時,秋深小院;
  劫花墮處,春隔天涯。」采秋也道:「超脫之至!」荷生隨把挽癡珠的句,也唸給采秋聽。
  次早,一起寫好,分頭張掛去了。下午親往秋華堂,排上一臺祭品。換了素服,哭奠一番,就同子善大家到西院流覽一回。琴在人亡,十分惆悵。見焦桐室粘的詩箋,有《五月下浣重過秋心院感賦》七律二首,因唸道:
  「沉沉綺閣幌雙垂,頻卜歸期未有期。
  杯影蛇弓魔入幻,帷燈匣劍鬼生疑。
  搏沙蹤跡含沙射,銷骨讒言刺骨悲。
  昨夜落梅風信急,紙窗策策益淒其。

  眉峰離恨鎖層層,欲斷情絲總未能。
  不恤人言誰則敢?可憐薄幸我何曾!
  半生豪氣銷雙鬢,九死癡魂傍一燈。
  碧落黃泉皆誑語,殘更有夢轉堪憑。」唸畢,正向子善說話。祇見索安回道:「汾神廟主持心印求見,說有韋老爺遺囑面回。」荷生道:「甚好。我正要往訪。」就同子善迎了出來。
  心印行禮,荷生拉住,敘些契闊,又謝他經理癡珠喪事。心印灑淚道:「貧僧二十年心交,聚首天涯。竟為他辦了這等事,說來就可傷心!」荷生聽了,眥淚欲滴。
  心印便將癡珠遺囑述了一遍。荷生向子善道:「這事自是後死者之責。但我簡牘紛紜,心也粗了。學問我又不如他,怎能替他纂輯起來?祇好暫藏在我那裏。至詩文集,儘管付梓吧!」子善躬身道:「是。」荷生又坐了一會,走了。
  次日,荷生因禿頭求差健弁,齎著癡珠遺札回南,遂作一緘,寄給謖如,也交差弁帶去。此時子秀回省銷差,接著余黻如緝捕鹽梟差務,也完竣到省。大家商議道:「南邊道路不通,秋華堂又不便久停靈輀,不如就葬并州,附以秋痕,完了他生時心願。」回明荷生,荷生道:「歸葬為仁,隨葬為達。況時事多虞,葬了也完我們一件心事。」大家道:「是。」
  嗣後心印、池、蕭看准南門外竹竿嶺一區墳地,就在夫妻廟後。於是擇了九月初二未時,將癡珠、秋痕兩柩安葬。
  就嶺下善人村,買一百畝田地、五十畝菜園、一所房屋,將跛腳配給禿頭,便令搬往守墓。穆升、林喜、李福三人,荷生都收作跟班,就贊甫、雨農,也延入文案處。秋華堂仍做遊宴公所。汾神廟西院,自從癡珠死後,都說有鬼,沒人敢住。後來是韋小珠搬入作寓,纔把謠言歇了。秋心院也紛傳有鬼,後來是一邵姓買為別業。這便是癡珠、秋痕兩人結局。
  一日,采秋和瑤華商量上墳。這日林喜、李福到夫妻廟伺候。采秋、瑤華素服,祇帶了穆升、紅豆、秋英,由甬道坐小轎出城。
  穆升騎馬先走,紅豆、秋英坐一輛車,跟轎而行。到了城外,采秋、瑤華、紅豆、秋英一起換了馬。路上歇一歇,便望見竹竿嶺夫妻廟。
  林喜、李福迎出,兩人下馬,進得門來。破廟荒涼,草深一尺,見一群的羊在那裏吃草。頹垣敗井,廊廡傾欹。進了前殿,尚自潔淨,也排有兩三張破的木几,靠牆一張三腳的桌。這是林喜先到,教看廟預備的。廊下自有行廚供給,穆升捧上兩碗茶來。
  紅豆、秋英跟著采秋、瑤華,看了塑像和那壁間畫像、殘碑,說道:「去年八月十五,癡珠、秋痕不到這裏祭奠麼?不想今年,我和你來祭他!」瑤華也覺黯然欲絕。
  兩人喝了茶,逛到後殿。見西邊坍了一角,風搖樹動,落葉成堆,淒涼已極。又聞得遠遠有人哭聲。
  紅豆、秋英站在倒牆土堆上,見牆外桃樹下拴一匹黑騾,一人看守。李福認是汾神廟的人,問道:「你來做甚麼?」那人道:「我跟帥父來上墳。」采秋向李福道:「韋老爺的墳,在廟後那裏?」穆升道:「祇在牆外西邊,這裏去,不上一箭地。」瑤華道:「這般近,我們打這裏步行去吧。」采秋道:「甚好。」便攜著瑤華的手,步上土坡,穆升前引。
  兩人憑高遠眺,見平原地遠,曠野天低,覺得眼界一空。到得下來,便是廟外。疏林黃葉,荒徑寒蕪,蕭條滿目,早令人悲從中來。轉向西,遠遠的望見三尺孤墳。
  墳前點著香蠟,一個穿袈裟和尚正在膜拜。禿頭燒紙,哀哀的哭。林喜跟著祭品的擔,也纔到墓下。采秋道:「等和尚走了,我們祭吧。」穆升道:「他們現已哭過,想是知道我們上來,匆匆要去。槐樹下的騾不牽向前麼?」只見禿頭和林喜說了幾句話,和尚點點頭,繞向東邊而去。
  紅豆、秋英便攙著采秋、瑤華,到了墳上。見墓碑題的是:「東越孝廉癡珠韋公之墓。」林喜早排好祭筵,采秋灑淚上香,拜了一拜。瑤華也灑淚行了禮。紅豆澆酒,秋英執壺,林喜、穆升焚紙。事畢,四人以次磕了頭。
  祇李福在夫妻廟中照料,不曾跟來。禿頭盡著哭。采秋、瑤華十分傷感,俱站不住。那烏騅和瑤華的馬都扯在墓前伺候,就不再到夫妻廟。祇勸諭禿頭數語,上馬走了。這且按下
  待小子表出,潘碧桃一番好結果來。碧桃自與錢同秀撒賴以後,并州是站不住。他媽便將碧桃走了絳州,又走了澤州、走了清化、走了汴梁。汴梁自古佳麗之地。近來黃河遷徙不常,又新遭兵燹,中州光景,就也不可再問。但是樊樓之燈火成墟,飯甑之琵琶還伙。碧桃閱人既多,又戒了煙,容華遂愈煥發。迷香洞裏,居然座客常滿。
  一日,來個道人,授以操縱吐納摩、咒頓挫之訣。臨行說道:「你過此便當發跡。」祇這道人去後,無論舊寵新歡,相對總是味如嚼蠟。
  後來篾片領個豪華公子到門,這碧桃放出手段,百般討好。那公子見得碧桃千嬌百媚。就也十分憐愛。不想晚夕兩口嬲一陣,一個是渺乎其小,一個是廓其有容。還是碧桃依他唱個「後庭花」到了天明,竟自走了。
  數月門庭寂然。母女十分站不住,聽說樊城熱鬧,現在賊退。遂帶了猴兒,徑行上路。
  這日,離樊城不上十里,日早落了。對面忽來一隊游騎,車夫望風而遁。當頭一個少年,望著碧桃,便跳下馬搶了,飛鞭而去。
  沒有三里多路,天快黑了,投一小小鄉村。碧桃高叫救命,村中的人,沒個來理。這少年向一家門首停住,裏邊有個婦人,黃瘦的臉兒,手拈盞燈,將碧桃扶下。
  碧桃跳擲喊哭,那婦人笑道:「哭也無益,喊也枉然。」這少年也說道:「娘眼子安靜,我們不是食人老虎。」碧桃道:「你還我的媽,我便跟你。」那少年道:「這是容易的事,馬上就到。」
  碧桃見他沒甚歹意,就停住哭,與婦人見禮。那少年已將他媽帶來見面,碧桃大喜。
  看官,你道這隊游騎,又是那股賊哩?原來淮北一帶城池,近為員逆頭目呂肇受竊踞。
  這肇受原是樅陽縣著名劇盜,卻極孝順。縣官破案,一拘他娘,便自投到。後來積案多了,幾斃杖下。幸站木籠,有個官善於風鑒,見他臉有紅光,便放了,今去投軍。不想肇受投賊,受了偽職。踞了樅陽,擁有淮北千餘里鹽利。與河南捻首姚薈琳結為兄弟,以此餉足兵多,勢強援眾。祇是生平有個缺憾,是個驢形。自做賊以來,不知糟蹋了整千整萬婦女,卻不曾了一回賬。以此四佈游騎,到處擄搶。
  這少年擄得碧桃,獻了肇受,肇受見面,也不甚為奇。這日酒後,叫來服侍。不料碧桃,竟禁得起春風一度,而且曲盡媚嫵之態。這是肇受不曾嘗的滋味,當下樂得心花怒開。告了他娘,擇日成親。賞了少年一百兩金,差人迎了碧桃的媽,連猴兒也得了好趣。
  看官,你道人生無論甚麼人,肯從根本上著點精神,再沒有不好呢!碧桃那般淫賤,終始與他媽相依為命。肇受那般榮華,也是終始與他娘相依為命。他娘這會,見個粉妝玉琢的媳婦來了,喜歡之至。這碧桃就珠圍翠繞,做起夫人。
  看官,你道是好結果不是?尤可喜者,一夕枕上,兩人各訴衷曲。碧桃說道:「你如今富貴極了,祇是依人,自來是沒結果呢!你怎不反正?將淮北鹽利獻與朝廷,必有一番獎勵。然後請率所部討賊,就這千餘里地,征稅課做我糧餉。金陵守得住,我且霸住一方;金陵守不住,我便做個陶朱翁。你道好不好呢?」說得肇受一骨碌跳起,拍掌道:「上策,上策!娘子軍,我先要投降了!」
  次日,肇受果然託記室做個降書,又遣人私迭北帥許多財物。後來奉到諭旨,著授淮北提督,改名藎忠。碧桃竟自得了一品大人的誥命。正是:
  羽鎩鳳凰,語通吉了;
  腐草為螢,道在屎尿。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求直言梅翰林應詔 復潯郡歐節度策勛


  話說這年秋間,長星見在西北方,光有數十丈,直射東南。逆賊四眼狗勢大猖獗。
  看官,你道這四眼狗是誰?原來便是秋心院的班長李狗頭。當時,癡珠說他會做強盜,人都不信。不想,他卻真做悍賊。他自正定括了牛氏箱籠,便與他結盟的幾個兄弟,跑到淮北。適值金陵屠殺之後,員逆委任榮合、榮法主持號令,出榜招賢。狗頭夤緣獻策,破了烏衣官軍,又破了防守七年之六合、三河大捷之義師。員逆大喜,以為奇才,將淮北悉歸管轄。
  其實,懷遠一帶,呂肇受早反正了。狗頭領著數萬人馬,祇飄泊太湖,來往潛山。
  當下朝廷為著東南糜爛,天象告警。詔中外文武及軍民人等,直言時務。這梅、歐兩個晉京,得著了試差。小岑卻轉個御史。想起癡珠臨行送的序文,是教他勘破了七品官,將天下所有積弊和盤托出,做個轟轟烈烈的男子。就也鼓動小岑胸中,幾多塊壘,幾多熱血,祇是乘不出機會。
  這會言路大開,他又得了御史,便悄悄做起一折。不但不與劍秋商量,便是丹翬也不知道,徑自遞了。略云:
  臣梅山奏,為應詔直陳、仰祈聖鑒事:臣聞古三公有因水旱策免,有不待策免,而自行引退者。何況天象示警於上,人事舛迕於下。而內閣大臣猶循常襲故,旅進旅退於唯唯諾諾之間。清夜捫心,其能自慰乎,
  夫用人行政,其將用未用、將行未行之際,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天顏咫尺,呼吸可通,惟有內閣而已。身居密勿之地,苟懷緘默之風,則宰相亦何常之有?一切凡人,皆可為之,又何藉夢卜以求也。
  東南軍務,稽今二十有餘年矣。民生顛沛,國帑空虛。盡人能言,其實盡人不敢言其所以然之故。臣私自憤懣,急欲明目張膽,為我皇上陳之。封疆壞於各道節度。各道節度非有唐末之橫也,而平居泄沓,臨事張皇。有喪師者;有辱國者,有聞風知遁者,有激變內潰者;有奉熊文燦為祖師而以撫誤事者,有蹈楊嗣昌之覆轍而以鄰為壑者;有擁兵自重而游弋以避賊鋒,縻餉自娛而高居以養賊勢者。凡此種種紕繆,內閣豈不知之?有遇事嚴參以重封疆者乎?
  自倭逆內犯,勾結水陸劇盜以及回疆西藏。朝廷命將出師,不惜捐萬萬帑金,為民除害,德洋恩普。該將帥宜何如努力戎行?乃老成凋謝,既無繼起之才;結習相沿,動有僨軍之將。往者金陵淪陷,設南北二帥。北帥逍遙河上,南帥嵎負鍾山。轉瞬數年,終於覆沒,為宵旰憂。方其未敗,錦衣玉食,倡優歌舞。其廝養賤紈綺,吸洋煙,莫不有桑中之喜。志溺氣惰,賊氛一動,如以菌受斧。害於兩家,凶於而國。覆轍相尋,曾不知戒。內閣耳目猶人,有先機議處,以肅戎行者平?封疆如此,戎行如此!此何時哉?此何勢戰?
  該大臣等,相顧不發一策。事事仰勞神算,已屬全無心肝。乃猶徇情掩飾,淆亂是非,致令外議沸騰。或曰受賄容奸,或曰潛蹤通賊。聖明之世,臣不敢謂然。第念該大臣世受國恩,身膺隆遇。何以坐視時艱,悍然於天人之交迫,曾無所動於中也?
  今日之事,必先激濁揚清。如醫治疾,扶正氣,始可禦外邪。伏唯聖鑒,俯納芻蕘,特伸乾斷,則民生自復,國計自紓,臣不勝感激之至。謹奏。
  次日,內閣傳旨:御史梅山,忠讜可嘉,著賞人參二斤,原折該大臣閱之,各明白回奏。小岑謝恩下來,滿朝公卿,無不改容。
  當下回寓,劍秋已早來了。接著,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小岑也笑道:「這是癡珠抬舉我,得了兩斤人參。」隨即坐下,談了朝中情事。
  劍秋便說道:「癡珠議論,多是行不去呢。就如這折議論,也是乘此機會,纔用得著。」小岑歎道:「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自古是這般呢。」劍秋道:「前兩天,荷生寄來癡珠詩文集副本。詩倒罷了,那文集中議論,都駭人聽聞得很。我略瞧兩篇擬疏,一是請裁汰:一曰汰大員而增設州縣,一曰汰士子而慎重師儒,一曰裁營伍而力行屯政,一曰裁胥吏而參用士人;一是請廢罷:一曰罷邊防而仍設土司,一曰罷釐金而大開海禁,一曰廢金銀而更造官錢,一曰廢科舉而責成薦主。一篇都有數萬字,讀之令我小儒舌撟。」
  小岑道:「行原是行不去呢。祇這議論,都是認真擔當天下事的文字。人存政舉,便自易易。你道他迂闊麼?就如他說用兵大略,是先和倭夷,聽其自生自滅。再清內寇,上保蜀,下復武漢,做個南北樞紐。然後從上游分路勦辦,水陸並進,力厄賊吭。你道是不是呢?現在甚麼人能了此一局呢?」劍秋道:「這一付議論,我也聽他說過,荷生、謖如都將此做個帳中秘本,其實一個人是做不來呢。」小岑笑道:「天下事,那裏有一個人辦得出呢?起牆椎牛,掛席集眾。」
  正待說下,門上報:「有客來。」你道是甚麼客呢,原來就是謝小林、鄭仲池。前個月小林以御史放了淮海道,仲池以理少放了淮北節度。兩個俱因地方殘破,無處張羅,不能出京。
  這日從內城出來,得個明經略入閣的信,以此同訪小岑。到得靠晚,見過上諭,是「首輔予告,朝廷以西北肅清,詔經略入閣。所有未了事件,著交韓彝守護帥印辦理」。
  到得第三日,內閣傳旨:湖北漢陽府著梅山補授。小岑叫苦連天。丹翬便埋怨他:「上得好折。如今得了這個去處,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又是不能不走的。」倒是劍秋替他張羅出京,說是「朝廷因你肯說話,纔叫你一麾出守,不久就有好處。」勸他走了。
  卻說仲池節度淮北,與肇受恰是同官。肇受此刻擁了淮海千餘里錢糧鹽課,奉詔討賊。自廬江以至和、含,連營百餘座,旌旗耀日,人馬堆雲。
  仲池主僕敻敻,依個破廟。一日,提督府兵丁搶人婦女,土團不依,鬧起事來。幕中朋友說,須地方官彈壓,肇受便往拜仲池。
  仲池飭該管官兩邊和解,就也前往回拜。這肇受高興,開起夜宴。於是萬炬齊明,百花沓出。羅郇公廚中之美膳,舞廣寒宮裏之羽衣。
  酒行數巡,夫人出見,珠光側聚,佩響流葩。肇受卻小袖禿襟,笑向仲池道:「我不慣穿著大衣。」仲池一面招呼夫人,一面說道:「我們兄弟,盡可脫略形跡。」肇受就指左邊一座,教夫人坐下,向仲池說道:「他文雅,不比我鹵莽武夫,著他奉陪,我就在這炕上燒煙吧。」於是弁者鬟者,流目於燈光煙氣之中;歌人舞人,摩肩於豐酒繁餚之地。
  仲池起辭再三,無奈肇受夫婦禮意殷勤,遲至一下鐘纔得散席。臨行,肇受取個沉沉的包裹,納入仲池袖裏,笑吟吟的道:「聊以志別。」仲池不解,無可答應,祇得收了。抵寓,檢開包裹,燦燦金條。
  次日天明,忽報:「提督掛印走了,所有百餘座壁壘,俱是空營。」
  原來肇受軍令,僅是暗號。那日黃昏,這多兵俱已陸續登舟。席散後,肇受、碧桃各奉老母,就也出城。萬帆竟掛,說是向海門而去。如許重累,竟一夕拔宅,奇不奇呢?
  這裏仲池詫異一番,將提督的印,暫行護理。方招募鄉勇,聯絡土團,想為自強之計。不想諸事辦未得手,狗頭卻來了。空空一城,如何可守?聽說寶山營兵強馬壯,便向寶山投奔。坐此淮北千餘里,竟為狗頭竊踞。
  再說小岑那一折,利害不過。參倒了幾個大佬,正法了幾個節度,這是小岑想不出呢。為著小岑奏准,大家依嘴學舌,都說起話來,便繆葛不清。
  還是明經略到京,慢慢的回轉聖意,纔得歸結。救活了多少人。祇日日接見朝士,延攬人才,總不得個擔當全局的人,實在十分煩惱。
  一日,想起李謖如。恰好出了肇受提督的缺,便極力保薦,得了諭旨。
  過了數日,門上遞了一封書。拆閱是侍講歐冶言事的書,約有一千餘字。大意是,說那「楚北淮南形勢及扼賊要害之處」,又說「封疆大吏,推諉素不知兵,這是無志者借口之辭。試問各道節度,共帶樞部之銜,且有標兵之掌,如何說得不知兵?請以各道軍務,俱歸各道節度督辦,勿庸另派大臣。」又說是「今天下雖多事,然誠得志節磊落、通知古今之人,分佈中外要路。一以滅盜賊、安元元為念,功效未必不可漸致」。大喜道:「這等議論,與荷生一般通達,可以大用。」
  次日,便呈御覽,奉旨召見。劍秋口才本是好的,是日奏對,洋洋灑灑,大稱聖旨。就放個岳鄂節度。陛辭這日,保了小岑與游鶴仙。不數日,鶴仙放了楚北提督,小岑擢了荊宜觀察。
  此時楚南完固。雖寶慶、武岡均有賊蹤,安化、益陽均當堵勦,而大局是個安靜。楚北武昌失守三次,漢陽失守四次。自荊宜以下,千餘里瓦礫之場,賊尚盤踞,以為出入孔道。
  可憐小岑攜了丹翬,羈旅樊城,無可著手。後來擢了荊直道,纔造起戰船,招些水勇。
  值著劍秋也到,帶得宣府精兵二千,駐紮荊州。會合小岑募的水勇一千,及游鶴仙帶來太原精銳三千。共成六千人,擇日出師。
  高屋建瓴,掛帆東下。克了石首,又克嘉魚,直薄武昌城下。城賊負隅自固。劍秋撥一枝兵力扼安陸、德安援賊,小岑水師復了漢口鎮。漢陽賊便也不敢離城半步。於是城賊岌岌。
  再說小岑,近日收個少年,姓包名起。這包起原是個賣甘蔗為生的。劍秋也收個少年,姓黃名如心,這如心是個割馬草出身的。兩人俱生得面如滿月,目如流星,驍健多力。包起緣戀個婦人,因此投了小岑,充個親兵。如心也戀個女人,替他養馬。一日,雪裏割草,劍秋瞧見他單衣來去,揮汗如雨,大相詫異。後又見他駕馭生馬,矯捷異常,就提拔他充個親兵。
  那包起、如心戀的女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那年秋華堂搬馬解的柳青、胭脂。他姑嫂二人,由太原走了大同、宣化,便自直隸轉到河南,小住樊城。柳青卻結識了包起,胭脂就也結識了如心。這兩對少年夫婦,感著癡珠詩意,便向軍營中人投靠。
  包起是應小岑招募,如心算是劍秋提拔出來。每逢出隊,這兩人都有個娘子幫手,衝鋒陷銳,極為得力。以此積功,都得了前程。營中人將包起、如心喚做「飛虎」,柳青、胭脂喚做「雌熊」。
  這夜攻打武昌,如心夫婦帶了百餘人。伺至三更,覷個空,飛躍而上,放火大呼。城賊心膽俱寒,黑夜裏自行屠殺,胭脂已拔扃,招大軍入城了。
  次日,小岑克復漢陽,也是包起、柳青之力。劍秋大喜,都拔補了營官。乘勝攻走安陸、德安等賊,楚北一起肅清。
  祇武漢兩城,公廨已空,人物如鬼。鶴仙因勸劍秋移駐岳州,劍秋笑道:「『蚡冒藍縷,以啟山林。』不就是這地方麼?苟此而不能守,去之他處何益?昔周室征淮,師出江漢;晉代平吳,謀在荊襄;王濬造船,循江而下;陶侃之勛,鎮守武昌;宋岳武穆、李忠定謀畫岳、鄂,均以此地為要圖。我們要想控制長江,平定東南,豈容棄去此地?而且要守此地,還要攻破九江呢。」
  看官聽說:九江係大江左右一個樞紐。賊以金陵為腹心,倚九江為門戶,設官科糧。九江之賊,又恃小池口、湖口為犄角。九江有賊,鄂州守不住,金陵亦克復不來。以此劍秋、小岑急於募水勇,造船艦。
  有志事成,不上兩月,便增水勇三千人,年紀都是三十以下的。戰艦八九百號,大小炮位二千尊。小岑督率克復了小池口偽城,進圍湖口。
  此時鶴仙帶二千陸師,下援南昌。留下一千陸師,劍秋就令包起、如心兩夫婦管帶,營小池口城裏。
  到了次年,湖口仍難得手。一日,小岑喚過包起,附耳數語。包起歸營,便傳令陸師,拔營進勦宿松、太湖。
  次日,湖口出隊,內湖外江,炮火四合。水陸悍賊無數,悉力抗拒。方血戰間,忽然一隊步軍,從山後連臂大呼,突入縣城。船賊岸賊相顧駭愕,不知此支兵從何而至。攘攘擾擾之中,械不能舉,槍不能發。我軍乘勢追逐,因風縱火,把兩岸夾守的偽城,一起克復。賊船數百號,焚奪一空,片帆不返。
  此時火聲、水聲、人馬喧騰聲,震天動地。船賊也有死於水的,也有死於火的;岸賊也有落荒跑的,也有受刀傷的,也有砍倒頭的,也有踐踏死的。真殺得滿江皆屍,滿湖是血。
  看官,你道那一隊步軍,是那裏來呢?原來,包起揚言進勦宿、太,卻於夜間將一千人潛自小池口。便入戰船,繞出湖口十里。天甫黎明,這一千人盡數登岸,高踞湖口縣城後山巔埋伏。到得城賊會合水賊,這一隊便殺下來了,以此大捷。
  當下水勇扼在江上,陸師圍了潯城。城賊糧草有餘,逃竄無路。我軍四面環轟,塌倒城垣百餘丈,便擒了偽貞天侯凌紫茸等,磔於市。自是鄱陽數百里,遂無賊蹤。
  劍秋論功,以小岑為最,奉旨擢了湖南節度。鶴仙加了頭品頂戴。包起、如心都陞了參將。正是:
  激濁揚清,人才輩起。
  獨有虯髯,摶翼萬里。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李謖如匹馬捉狗頭 顏卓然單刀盟倭目


  話說李謖如定計屯田,與至俊務農講武。把海堧都墾就腴田,蛋戶都變成勁旅。又開了幾處學堂,教二十歲下兵丁,都要讀些史書、熟些核算、工些楷法。因慨然道:「癡珠嘗歎『今之武官,都有輕裘緩帶、雅歌投壺之意,恐非所宜』,此自正論。然太鹵莽,直是磨牛,吾亦為汗顏哩。大抵做人,總要懂點道理,有個器量,難道武夫不吃飯麼?」至俊深服其論。
  輾轉之間,便是夏五。忽然得了李夫人凶信,自是哀痛。嗣後,又知癡珠赴召玉樓,秋痕身殉,更添一番傷感。
  接著荷生差弁也到。謖如因作一緘,另委幹員,交給千金。借并州差弁同去東越,替癡珠贍家,並接癡珠長男蓉哥北來,搬取靈輀。
  這蓉哥現年十七歲,早已入學。學名寶樹,字小珠,一表人才,英氣勃勃。卻不像癡珠有那孤癖,下文另表。
  當下死友之哀纔減,新亭之淚重揮。卻是仲池到了。說起四眼狗窮凶極惡,謖如道:「這綽號很熟,我好像先前見過這人。」仲池道:「見說他是并州甚麼院裏掌班。」謖如恍然道:「是,是,我見過這人。咳!這奴才也要作賊麼?」當下就答應仲池,替他出兵。
  不一日,恰好得報,是擢了淮北提督。謖如上折謝恩,就請將所部肅清淮甸。所有軍餉,即由寶山屯田轉運,無事另籌。將該鎮印務,懇恩交給奏加三品銜危至俊署理,以資熟手。朝議就也依了。
  於是謖如挑選精兵三千,由海溯淮。請仲池督率先行,自挈一千人,由陸路隨後進發。
  再說狗頭踞了樅陽,就住肇受的提督府。立定章程,每日要排門錢,每月要捐大戶。
  排門錢怎樣呢?每五百家立個旅帥,每日排門輸錢二十二文。以二文為旅帥食俸,以二十文為兵餉。捐大戶呢?有田宅及舖面者是為大戶,每月按戶捐錢十千文。以二千為監軍司馬等食俸,以八千為兵餉。
  又有那五里關、三里船之稅;又有那派工匠、輪婦女之圖;又有那斬墓木、放火堆、捉船戶、打先鋒之令。真是一網打盡,不放分毫!不上一月,將淮北千里,掃蕩個渺無人煙。
  謖如此來是要救民水火,不想無民可救,只有賊可殺哩。
  當下謖如自寶山輕齎入東壩,克復了巢縣、合肥。探報狗頭帶馬隊三千、步賊三十萬,距於壽州。謖如想道:「壽春為古重鎮,爭淮者守此則得淮,並可得江。不想狗頭竟有此才略!」又想道:「我兵纔有一千,賊如聚蟻。我兵就一個打得百個,也敵不過。而且馬隊又有許多,怎好呢?現在鶴仙又援南昌去了……」
  這日到了芍坡,離壽州不上三十里,纔有兩下鐘,傳令將餉銀盡數排列,傳齊營官哨長。歎口氣道:「咳!咱們深入賊地,退沒有路,祇有散吧。這餉銀無所用之,你們分取,做個盤川。能夠有命回到寶山,清明除夕,燒張紙錢,也不枉咱們兩年相處!」一面說,一面號啕大哭起來。這營官哨長,以及兵丁就也大哭。
  一會,謖如停住哭,含淚說道:「哭也無益,你們散吧。」大家停住哭,也含淚齊聲道:「大家不願走,死便死一塊。」謖如又哭起來,說道:「何苦呢?你們試想:咱們祇有一千,賊卻三十萬。又有馬隊,怎抵得過呢?」說完,又哭。大家齊聲道:「大家要死,也殺個快意死,難道束手給賊殺麼?」謖如說道:「我做朝廷命宮,是該死的。你們有點生路,怎不跑哩?」大家說道:「散了,死更快。我們將這一千的人,合作一氣,並作一心,或者還拚得數個不死!」
  謖如不哭,歎口氣道:「你們果能如此,我卻有個計。就是今夜,你們下鍋造飯,飽餐一頓。以二十人作一隊,祇望賊營燈火旺處,一隊撲賊一營。二十人中,放火的放火,殺人的殺人;人自為戰,不要相顧。我亦祇要二十人作一隊走,天明相見壽州城下。」大家齊聲答應。
  這一夜是九月向盡,天氣還暖,卻陰得沉沉的黑。數十里並無一個鄉莊。大家守著將令,一隊一隊的疾走。鬼火星星,陰風冷冷。
  將到壽州,望著賊營燈火,如一天繁星。刁斗之聲,絡繹不絕;萬帳接連,嚴整得很。一會靜了,於是大家悄悄逾塹,俟各隊到齊,一齊拔柵而入。
  恰恰是三更三點,各營賊正在睡夢中。忽覺得火焰飆起,呼聲震天。就如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而來。摸刀的不得刀,摸槍的不得槍。也有鑽出頭而頭已落、也有伸起腳而腳已斷、也有掣出刀卻殺了自己頭目、點起銃,卻打了自己的親兵。
  一會,火光遍野。火藥發作起來,更打得屍飛江外,骨落河中。那各隊的人,轉抽身四處。瞧那火焰沖霄,好像風雨翳霾中電光馳驟。
  謖如騎著那匹天馬,帶二十個人,自成一隊。撲入中營,卻是空的。那馬東馳西撞,不可押勒,要尋人相殺。
  不想中營的人,都跟著狗頭落在城中,抱婦人睡去了。直到城外二十多萬人,殺死燒死,要死得乾淨;逃去散去,要去得無蹤。纔都上城,瞧著燭天的餘焰,煞尾的餘聲,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時天要發亮,曉風習習。狗頭正在頓足詫異,不料謖如暗處覷得真切。從馬上颼的一聲響,狗頭從垛上落下地來。二十人搶上,捉住背縛。城上的賊瞪著眼,搘著拳,竟沒一人敢開門出來搭救。
  這各隊人撲滅中營四邊殘火,見上面賊帳修整得十分華麗,是未曾燒的,便請謖如下騎駐紮。
  天大亮了,眾人推上狗頭。謖如哈哈大笑道:「好,好,你這狗頭,也配得上我來捉你!」傳令磔死,將頭高掛城下。查各隊的人,祇失一個,傷一個。卻收了無數旌旗甲仗,千餘匹好馬。漂屍蔽淮而下。那城裏七八萬殘賊,毛骨皆聳,都站垛上,擲落器械火藥,說是願降。
  謖如傳令開城,喚為首的人出來。這數人出城,見得官軍寥寥,便有些翻悔。謖如卻將好語安慰,令他約束部眾,安靜住在城中。這數人諾諾連聲,進城去了。
  謖如這日,就在城外歇息,吩咐營官,輪流而睡。是夕,天也陰沉沉的。定更後,密傳營官,八百人分作四面埋伏。自騎上馬,帶上二百人,轉向城根樹林中而去。
  到得三更多天,城裏四門洞開,每門準有萬餘人蜂擁而出。謖如伺賊眾走遠了,便騎上馬,從城缺處一躍而上,二百人也跟上來,卻冷靜之至,祇有守門數人、守垛數人,半在睡夢中,吃了二百人的快刀。這四五萬出城的賊,鼓躁踏人營中,知是走了,大驚失色。正欲轉身,忽聽得四面黑暗中高呼殺賊,城賊自恃人多,也不懼怕,便狠狠的四面兜圍。
  不想這四面的人,都是近不得身的。圍得這一面,這一面人殺條血路。圍得那一面,那一面人又殺條血路。圍得幾圍,城賊見自己的人死傷大半,便發一聲喊,向城走了。這裏的人就也不追。
  那賊遠遠望見,城上燈火輝煌,心裏大慌。到得城下,遙望燈火中坐的是個謖如。這一驚,腳也軟了,便都跪下,萬口同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謖如傳令,教他自殺那起先為首的數人及賊中頭目,仍准入城。大家一齊動手,各殺頭目及那為首數人。
  天也明了,謖如就駐紮壽州。挑選降賊精壯者二千人,每百人各以親兵一人管帶。挑著狗頭的首級,四下招撫。一路風聲傳播,群賊破膽。走者走,降者降,到得仲池水師駛到皖江,早一律肅清。謖如卻歸功仲池,復任淮北節度,謝小林便擢了淮南節度。
  此時劍秋、小岑已復楚北。聞信喜道:「水道大綱,江淮河漢為最要。以正陽為淮水中流砥柱,壽州又正陽之屏藩。皖不肅清,我能高枕麼?臥榻之旁,不容鼾睡。今鼾睡是個謖如,實在得力。想荷生見我們有此展佈,定恨癡珠不能眼見呢!」
  卻說荷生守護帥印,辦理善後事宜,小住太原。探偵紅卿父母俱亡,就差人接來。將那竹塢收抬與紅卿居住。紅卿不特與采秋意泯尹邢,就與瑤華也情如鶼鰈。
  此時紅豆配了青萍,仍隨侍采秋左右。到了次年己未正月,疏請凱撤。南邊軍餉統歸曹節度調度,奉旨俞允。就於二月初進京。采秋、紅卿送至城外。春雪撲衣,長亭賦別。荷生與約,面聖後辭官歸隱,連會試也不願應。
  不想至京,召見七次,擢用京卿,荷生表辭。明相見面,皇上根究韓彝辭官緣故,明相祇得對以「伊係舉人底子,會試在即,見獵心喜,因此不願就官。」皇上面諭,著令入場。十名內進呈卷子,自然有了韓彝。到了殿試,大家意中都以第一人相待,荷生祇是微笑。
  此時明相充了讀卷官。首閱韓彝的卷,書法是好,不用說了。奈汨汨萬言,指陳時事,全不合應制體裁。如何進呈?祇得擱起。無如聖眷隆重,傳旨索取,竟破格列在一甲第三,探花及第。這也是荷生意想不到之事。
  接著,津門逆倭凶悍,重臣賜帛,詔各道勤王。荷生引見後。特旨召問勦撫機宜。荷生對以「勦然後撫」,允合聖意。
  次日奉旨:
    韓彝著以兵科給事中,賞加建威將軍職銜,帶領帥印、上方劍,馳往津門,相機進勦倭寇。兵馬錢糧,悉憑調用;各道援師,悉聽節制。欽此。
  旨下,荷生陛見。奏調并州太原鎮總兵顏超、雁門鎮總兵林勇,各率所部從征。又奏保大同秀才洪海,懇給五品銜,掛先鋒印。皇上俞允。啟節駐紮保定,傳令各道援師,固壘大小直沽,不准輕動。
  不一月,紫滄以子弟兵二千人報到。舊幕愛山、翊甫、雨農也來了。隨後卓然、果齋各率所部四千人,遵檄抵津。遂擇日祭旗,連營海口。誘賊上岸,三戰三捷,沉了火輪船二十七座,擒了倭鬼萬有餘人。荷生傳令各營,倭鬼悉數縱回,祇留倭目數人,押送保定看守,以俟勘問。這是本年秋間事。
  荷生賞了黃綾馬褂,顏、林二將加了提督銜。紫滄擢了游擊,文案愛山等各得了五品銜。就是青萍,也得了守備。
  到了次年庚申秋,逆倭又自粵東駛船百餘艘,游戈海口。欲謀報復,卻不敢上岸。荷生復行申討。賊正轟炮,忽倒了炮手三人,執旗大頭目一人。你道為何呢?原來卓然百步射,果齋連珠箭,都展出神技來。以此喊不敢戰而去。
  逾年辛酉,欽天監奏:日月合璧,五星連珠。鳳翔節度奏:鳳鳴歧山。豫河監督奏:河清三日。東越節度奏:田粟兩歧。於是逆倭遣人齎書津門,說是「講和」。荷生笑向卓然等道:「這兩字卻要一爭,不該說是『講和』。」便將原書擲還,不閱。
  轉瞬之間,又是秋風八月了。倭目自粵東以一舶齎了無數珍奇寶玩,分致津門將領。荷生又笑向卓然等道:「我們零雨三年,就是為此賄囑麼?」傳令倭目謁見。
  此時各道援師早撤防了,顏、林二將部下,各留千人,半年更換一班。就是紫滄子弟兵,也祇是踐更而已。當下顏、林二將戎服,整隊轅門。紫滄掛刀,領子弟兵排列帳下。升炮三聲,青萍捧上方劍,服侍荷生升帳,傳呼倭目進見。
  荷生笑吟吟的道:「我們不是那先前薊門節度、粵東節度,你國若說『講和』這兩字,我們是不依呢。若說悔罪投誠,吁求招撫,我們便為轉奏,再看聖意如何。你不想中國三十年兵燹,是那個開端?前前後後,糟蹋幾許生靈?你還裝聾做啞麼?」
  倭目俯伏當面,汗流浹體。說道:「以前曲直,我也不敢深辯。事到如今,就是遵元帥教訓,悔罪投誠,吁求招撫吧!」荷生正色道:「這八字不是我教你說呢,要你國王有個求撫降表說了纔算。我是論道理,不准你們說個『講和』兩字哩!」倭目將手抹了額汗,說道:「那要我回國纔辦得來,祇要耽擱元帥班師日子呢。」荷生笑道:「皇上不惜億萬萬錢糧,為百姓除害,我們怎敢惜些辛苦?你總要取得國工降表,這事纔得了結。我們也纔敢替你奏聞。」倭目祇得答應下來。荷生便於帳前排一席宴,宴了倭目。
  不兩月,倭目跟個國師費事來□表而來。荷生奏聞,奉旨准了。一面班師,一面檄卓然齎詔宣諭香山,定盟通市。這卓然奉檄,便單刀登舟,飄然航海而東。
  到了港口,天待黑了。卓然橫刀危坐,喚費事來進見。取出宣諭儀注、通市條約,掀髯說道:「我這來是個詔使,你們要跪接呢!怎的進港不見一人?」費事來不敢答應,卓然就將儀注、條約兩個冊子付給費事來道:「你們瞧去。」又目注大刀,說道:「差我一節,我饒得你,我這刀是不饒人呢。」費事來唯唯而出。
  看官聽說:這倭夷遠隔重洋,國王是個女主。先前嗣位,年紀尚輕。聽信喜事的人,鬧了二十餘年,所費不貲,漸漸追悔。近見西藏回疆俱不足恃,那員逆更是個沒中用的人。就深怪從前倭目不是,都貶黜了。這番來中國的頭目,是新換的。
  費事來是女主胞叔,老成練達。上表之先,已將廣州城池退出。祇是向來倭目輕視中國官吏。費事來不敢侮慢荷生,卻想挫辱卓然一番,以折粵東官吏後來之氣。當下給卓然搶白數語,知他也是難惹的。便將儀注、條約恪遵,不敢駁回一字。
  次日,築起高壇,率香山辦事大小倭目,都到港口掛刀跪接。迎入館舍,一日三宴。
  次日黎明,壇上排列香案,贊唱詔使升壇。倭目等俯伏壇下,只聽宣讀云: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地生成,溫肅並行之謂道;皇王敷化,神武不殺之謂功。咨爾倭人,遠來海島。以貿遷為絕伎,以貨殖為資生。市舶雖入其征,理藩未登其贐。乃躪東南,遂窺西北;庇我劇盜,辱我疆臣。爾詐爾虞,如鬼如蜮。梗兩朝之文化,勞九伐之天威。夷漢相安,則撤孔明之旅;華離不正,則屯充國之田。張弛異宜,德刑並用,亦以事機有待,夷性難馴故也。
  今天誘其衷,地藏其熱。兩甄皆敗,一舶來歸。朕早識此虜於目中,姑置遠方於度外。風雲何定,有天命者任自為;雷雨之屯,建非常者民所懼。在諸臣以為獸將入檻,雖搖尾而法無可憐;在朕以為鳥已銜環,既投懷而情皆可諒。止戈為武,窮寇勿追。罷符竹之專征,准甘松之互市。廷臣集議,欽定頒行。願吐谷之率循,聽舌人之腫列。
  一、准以江南上海、浙江舟山、福建閩安鎮、廈門、廣東濠鏡為倭船停泊埠頭。
  一、倭船進口,由封疆大吏派員,驗明有無夾帶禁物。如有攜帶,一經察出,貨半沒官,半獎查驗之員,人即照例懲辦。
  一、倭船出口,由封疆大吏派員,驗明有無夾帶紋銀。如有攜帶,一經察出,銀半沒官,半獎查驗之員,人即照例懲辦。
  一、天主教雖勸人為善,而漢人自有聖教,不准引誘傳習。如其有之,經地方查出,授受均行正法。
  一、教堂准立倭館以內,不准另建別處。有犯者,照例懲辦。
  一、稅務統歸於各道監督,倭目不准干預。有犯者,以不應論。
  一、茶葉大黃,准以洋貨洋錢交易,惟不准偷漏。如有偷漏,貨半沒官,半獎查驗之員。原船著回本國,不准貿易。
  一、各埠頭辦事頭目,謁見官吏,悉照部頒儀注。不准分庭抗禮,有犯者,以不應論。
  一、倭船不准攜帶婦女入口,亦不准攜帶中國男婦出口。有犯者,照例懲辦。
  一、倭館不准僱請漢人辦事,及一切佣工。有犯者,以不應論。
  凡茲新例,究屬舊章。於乎!我中原百產丰盈,並不借資夷貨。爾各國重洋服賈,亦當自惜身家。王者之兵,原不得已而後用;下民之孽,皆由自作而非天。所期盟府書存,長質諸皇天后土。從此南人不反,庶化為孝子順孫。人各有心,朕言不再。欽此。」
  讀畢,贊唱「謝恩」。費事來等九叩,贊唱「牽牲」;執事牽牲而入,贊唱「宰牲」;執事趨就牲前,贊唱「捧盆」;執事捧金盆入就牲前,取血注盆,贊唱「插血定盟」。
  於是倭目一人,接受金盆,隨費事來登壇北面,贊唱「沼使南面蒞盟」;倭目將金盆向詔使跪下,詔使蘸以拇指,轉向費事來蘸過,興,退,贊唱「跪,三叩首」。於是費事來拜於壇上,大小倭目拜於壇下,詔使南面答拜。
  贊唱禮畢,又高宴一次。費事來率各倭目陪宴。從此倭人守法,且從各道節度收復海口城池,有沒於王事者。正是:
  氣為義激,暴以理馴,
  樞機在我,禍福惟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桃葉渡蕭三娘排陣 雨花臺朱九妹顯靈


  話說皖、鄂肅清,鶴仙又解了建昌之圍。區區金陵,四面兜圍,便當掃穴犁庭纔是。何以轉盼三年,依然隅負呢?看官須知,天下事理,有一定數不可知。就是鼠輩,也有個數不該盡時候。
  當下謖如淮北功成,便乘勝擒了姚薈琳,掃除北捻。零星殘股竄入河南,又合為南捻,北擾燕齊,西蹂秦晉。接著滇南回部,鉤連關隴。江東敗寇,窺伺黔巫。朝廷因此,頒謖如威遠將軍關防,經略西北。以鶴仙為太原提督副之。
  金陵這邊,是今劍秋、小岑、仲池、小林四節度,會合江左右提督,相機圍勦。劍秋、小岑原是銳意洗甲長江,無奈金陵氣數未盡,卻鑽出五個妖婦來。
  五妖以蕭三娘為首,是個道裝,自稱公主。據說係蕭梁湘東王第三女,江陵破後,入山修道,迄今千有餘年。卻收了兩個二形的妖尼,帶了兩個同面的妖婢,出來輔佐員逆。。
  三娘兩鬢垂肩,好像畫的麻姑一般。兩個妖尼,約有二十來歲的人,他自說是百餘歲。其實就是那年癡珠生日,弄把戲的兩個女尼。一個名喚月印,一個名喚雲棲。一個上半月成男、下半月成女;一個上半月成女、下半月成男。以此兩個自為夫婦。兩個妖婢如花似玉,同一面龐。一個喚做靈蕭,一個喚做靈素,都是古服勁裝。
  劍秋、小岑起先道是妖婦有些邪術。包起、如心出隊,令他帶了噴筒,將污穢先行噴潑,然後交兵。不想悍喊在後,妖婦當先,祇喝聲「住!」我軍便如土塑木雕,連眼睛都不動了。悍賊擁出,一個個捆去了。再用水師攻勦,這妖婦率妖尼等挺立水面。將拂子一揮,那戰艦都倒轉了,炮火一一自打起來。
  水陸兩陣,折了無數兵馬。又失了包起、如心兩個猛將。劍秋、小岑氣得發昏,自此膽寒,不敢出隊,祇遍訪異才,想要破他的法。
  倏忽逾年。此時荷生,正在津門申討倭逆,來往書札,輒笑劍秋、小岑正不勝邪,唾手大功,竟被一個婦人弄殺。
  這妖婦得志,便遣靈蕭領兵佐助榮合,陷了兩浙,偽封越王。靈素領兵佐助榮法,陷了三吳,偽封吳王。四節度,兩提督,連營三年,實是束手無策。
  卻說采秋,自荷生太原凱撤以後。迎了藕齋夫婦,住了愉園,以便來往。到了紫滄從征海口,便將紅卿、瑤華都搬入搴雲樓第一層居住,采秋自住第二層。
  草蟲雄雉,時與二美酬唱,郵寄津門。柰一別三年,真有楊柳樓頭,悔覓封侯之恨。
  忽一日,老蒼頭賈忠回說:「外有老道姑帶一美貌女子,說是要見二位夫人。」適值紅卿瘧疾,采秋與瑤華祇得接入。見那道姑,年紀約有六十多歲,眉宇間道氣盎然。跟個女子,年紀不上二十,生得嫵媚之中棱棱露爽,手棒如意一枝。
  當下道姑合掌,向著采秋道:「這是韓家三夫人麼?」采秋想道:「他怎的叫我三夫人呢?」還他一福。這道姑瞧著瑤華,也合掌道:「這是洪家繼夫人麼?」瑤華也還一福。
  采秋便問道:「煉師何來?」道姑笑道:「貧道雲遊的人,腳跟無定,是從來處來。」一面說,一面招那女子。將如意接過,教向二人稽首,說道:「這妮子名喚春纖,卻有些來歷,是韋癡珠的人。聽他說吧。」
  於是二人還了春纖的拜,延道姑上座。就與春纖分坐,細問顛末。春纖便將答應謖如的話,述了一遍。又將寶山海邊遇見謖如,也述與二人聽。就說道:「我們從那一天起,便來此地。就住在東門外玉華宮三年哩。」二人起敬一番,吩咐紅豆傳話廚房,備下齋筵。
  春纖笑道:「我師父是不吃煙火久了。我也不吃酒菜,逢著甚麼吃些甚麼,便可數日。」瑤華道:「這真省事,所以秦皇、漢武都要求仙。」慧如笑道:「那是他呆想。他們富貴中人,要像我們服氣做甚麼?我與兩位說個真話,生死者,人之常事。就像那草木春榮秋落一般,成仙的屍解,成佛的坐化,總是一死。仙佛不死,何不日日騎鶴,日日跨獅,以與你們相見呢?大抵人中有仙有佛,也似草中有個萬年青,木中有個萬年松。草木是得氣之厚,仙佛是得氣之精,這氣原萬古不壞的。但那氣要培養得十分,願力充足,非必長生纔算仙佛。你們富貴中人,能做了孝子忠臣,義夫節婦。便也成了正果,便也做了仙佛。你不看癡珠一生拂鬱,他卻有他的精氣團結,不是做了青心島一個地仙麼?毋論癡珠,就是長安的娟娘,你們這裏秋心院的秋痕,不也在那青心島麼?我這來,卻也是宏個願力。你們是曉得,金陵妖婦法術利害,抗拒大兵。我把春纖送來,一則與他一個正果;一則助你們平妖滅賊,好享榮華。」說畢,將那一枝如意遞給采秋道:「這算是春纖贄敬吧。」
  采秋接過手來看,是個木的,卻光潤如紅玉一般。這道姑又向袖中檢出錦冊,遞給瑤華道:「這算是貧道傳授你的。」瑤華接過手看,錦冊中間篆書《縹緲宮秘籙》五字,展開與采秋同看,見是雲螭五色綾寫蝌斗篆文,幸是旁有真書釋文。
  纔待細閱,忽聽春纖笑道:「師父走了。」二人轉身,祇見輕雲冉冉,擁著老道姑,已在半天,向二人合掌道:「後會有期。」二人不知不覺的,自會稽首下去。春纖攙起二人,說道:「師父為著我留滯此地,今遨遊海上去了。」
  自此春纖,就也住在搴雲樓,指教采秋、瑤華篆書中符籙,練習起來。紅卿是個多病的人,不善煩勞,略略解得,就丟開了。采秋高興,募了大同健婦三千人。春纖接了掌珠、寶書,一同傳授符籙兵法。把軒軒草堂做個演武堂,把小蓬瀛做個昆明池,演習水戰。把采秋署個「縹緲宮真妃」,瑤華等皆署個「侍史」。
  此時捐例大開,錢同秀做了太原守,胡耇做了陽曲縣。竟把柳巷這些事稟到節度衙門,說是潛謀不軌。曹節度查明大笑,密折陳請,賞給杜夢仙女提督職銜,柳春纖、薛瑤華女總兵職銜,率所募健婦,前往金陵平賊奉旨准了。
  恰好荷生正自津門班師。奉旨:洪海記名提督,顏超補授江北提督,林勇補授江南提督。韓彝著予太子少傅銜,實授建威將軍。賞假半年,仍帶帥印上方劍,督率顏超、林勇、洪海、女提督杜夢仙等,經略東南。此旨一下,那太原守、陽曲縣,俱是參革,不待言了。
  這裏荷生、采秋、紅卿,英雄氣概,兒女情腸。靡相見以蓬飛,亦有玻之瓜苦。我員聊樂,既覯則降。就是紫滄、瑤華、青萍、紅豆,也是久旱逢甘,融融泄泄。做書的人,也祇得敘個大概而已。
  此時卓然見寶書精熟符籙兵法,就認他做個乾女,掌珠就也拜果齋做個乾父。
  到了出師這一日,大家意氣飛揚。祇采秋遠別父母,依依難釋。紅卿重離夫婿,踽踽旋歸,轉覺興會之中,也成寂寞。
  再說妖婦蕭三娘魅了包起、如心,兩人迷卻真性,夜夜在他帳中輪班直宿。不上三個月,便似枯柴,就也放回。累得柳青、姻脂百計延醫。還是逢個國手,醫了一年,纔把兩人還個舊樣。祇可憐那兩浙佳子弟、三吳美少年,給這妖婦害了無數。還可笑者,所有擄去大小官吏,他竟不殺。祇教他經管馬桶虎子,及一切廁籌等事。那淮南北江、左右官軍,被那妖婦駕雲踏水,叫住就住,放行就行,恰似線抽傀儡一般,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這年癸亥,妖婦又將戰船千餘艘,就桃葉渡結個小寨,名為虛牝陣。有人入陣,將兩翼皮筏一包,又名含元陣;有人破到陣心,將陣腹戰艦分開一穴,又為洞天陣。憑你英雄好漢,總要全軍覆沒。
  喜是荷生大兵,從上游萬艘並下。兩個女總兵掛了先鋒印,顏、林二將做了左右翼。荷生主掌陸路旗鼓。采秋自將水師。紫滄坐鎮楚南,會同劍秋、小岑、仲池、小林等辦軍餉,包起、黃如心輪流轉運。愛山等仍掌方案。
  三月間,女先鋒破蕪湖、無為、東西梁山、太平關。收復了江寧各矚邑,大纛直達江寧,連營青溪、勞勞山一帶。采秋就領女先鋒,來破水寨虛牝陣。
  原來這陣,要先破左右兩翼。左翼是個銅牆,右翼是個鐵壁。當下春纖領一千健婦,鼓棹殺入銅牆;瑤華領一千健婦,鼓棹殺人鐵壁。采秋領一千健婦,分乘大戰艦三支,直攻陣心。那銅牆鐵壁的皮筏,早被兩千健婦搗個稀爛,包不過來。
  春纖、瑤華已會在陣心,偕采秋摩蕩陣腹小穴。穴內一股一股熱氣、香氣,逢逢沖出,卻沒有一艇出來擋拒。祇那熱氣、香氣透人腦,沁人脾,注入丹田,令人手足軟將起來。幸喜他們都有符籙藏在髻中,還撐得住這些妖氣。
  一會,小穴覺得漸大起來。裏邊唱起《蝶戀花》小調,嚦嚦百囀,實實可聽。采秋傳令,大家高唱《破陣樂》。那小穴便洞開了,卻是個小瓜皮艇子,並無一人。祇供三軸女菩薩:一為羅剎,一為摩登,一為天女,並是裸體。采秋、春纖、瑤華登上小瓜皮,一人扯碎一軸,陣後賊艦四散。我軍內外歡聲震天地。女兵乘勝收復了九洑洲,歌凱回營。
  這妖婦見破了陣,就向雨花臺築起一壇。要與女提督鬥法,遞封戰書。荷生、采秋一笑,也就長干寺故址築起一壇,與雨花臺的壇相對。
  這日,顏、林二將將水師左右翼,遠遠的結成陣勢。采秋令春纖、瑤華頂冑亮甲,將健婦三千排列壇下,建起「縹緲宮真妃」大纛。采秋內衣軟甲,外戴頂觀音兜,穿件竹葉對襟道袍,手執如意。掌珠、寶書首纏青帕,身穿箭襖,腰繫魚鱗文金黃色兩片馬裙。掌珠捧劍,寶書提刀。
  擂鼓三通,紅豆、香雪領著健婢二十人。一色箭襖,手挾強弓硬管,簇擁采秋登壇。祇見那邊妖婦妖尼,笑吟吟的將拂子東搖西擺。采秋坐下,掌珠、寶書侍立左右,萬籟無聲。
  采秋向妖婦舉起如意,說道:「請了!」妖婦也舉拂子相答。採秋道:「聞你法力高強,試展手段給本帥看罷!」妖婦笑道:「元帥!汝壇下兩妮子,昨日破了我陣,我祇教他歸結了罷。」采秋道:「如何歸結?唯命是聽!」祇見妖婦口裏唸唸有辭,將拂子向壇下一指,喝聲:「疾!」悍賊數百湧出,要捉春纖、瑤華二人。二人屹然不動,將槍一舉,也喝聲:「疾!」那悍賊便望風倒地了。妖婦失色,口裏唸唸有辭。祇見一陣風起,空中無數虎豹犀象,展牙舞爪而來;水中無數黿鼉蛟龍,擺尾搖頭而至。
  采秋將木如意一揮,那黿鼉蛟龍,一起向賊船撲去;那虎豹犀象,便一起向妖婦壇上撲來。妖婦妖尼騰身一聳,急上雲端。采秋將如意付給紅豆,把弓接過,不慌不忙,扣上狼牙箭,一連三箭,雲裏早落下兩個妖尼來。春纖、瑤華一人活捉一個。瑤華笑道:「這兩個怪東西,我五年前就曉得他有今日。」
  此時水陸官軍、賊眾不知有幾多人,都出來看兩下鬥法。這惡獸從壇前撲到壇後,數十萬悍賊壁壘帳房,一起踏倒,蹂躪了無數人馬。就是賊船,也為孽蟲衝作數隊,兩下奔突起來,好似天傾地塌、海倒河傾。水陸官軍喜躍,盡力鼓噪。陸兵縱馬,水師鼓枻,也如急浪怒濤。乘著風猛雨驟,不費分毫之力,將雨花臺克復,紮起營來。那惡獸孽蟲,卻無影無蹤了。
  采秋下壇,荷生迎入舟中,笑道:「我道是如何鬥法,祇消靜坐片時,我也會鬥了。」采秋也笑道:「我不是妖,又不是仙。實在無法,祇好如此胡弄局,掩飾耳目,你莫先笑。」
  一會,推上兩個妖尼。荷生略問數語,知道做了無數淫孽,傳令磔死,梟首示眾。當下官軍拔了雨花臺,乘勝復了鍾山石壘,金陵唾手可得。
  荷生得意之至,就在采秋雨花臺帳中,高開夜宴。香雪、秋英控起琵琶三弦,唱些小曲。采秋道:「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你想這樣取樂,是個大將軍舉動麼?」荷生笑道:「偶一為之。」
  正舉大杯,要采秋喝乾,祇見四面燈光,忽然碧澄澄、綠陰陰的。腥風起處,一女子赤身浴血,將一領衣衫向兩人頭上蒙來。空中錚的一聲,女鬼就不見了。鼻中覺得腥臊得很,耳邊隱隱聽得說道:「你們須認得我是朱九妹!」嚇得四個人祇是發噤,紅豆、香雪縮做一團。采秋、荷生將衣衫掙開,是件污濕濕的血衣。
  此時燈光復亮,瞧地下有兩片雪白的刀。荷生道:「怎的有這怪事?」采秋道:「這是有人暗害我們,那女鬼不是出來救護麼?」正待說下,忽四邊人聲洶洶,萬馬齊奔,又像白天鬥法時歡呶。
  兩人出帳,青萍回道:「臺下江水忽湧起十餘丈,漂沒數營,柳總兵奔出,將劍一揮,水便退了。現在薛總兵查點人馬,安插去了。」說得荷生、采秋愕然,都說道:「禍是今日捉不了妖婦。」
  正待入帳,四邊人聲又洶洶起來,說是「一片山峰盤旋天際,要向中軍打落,是柳總兵駕雲,揮往鍾山去了。」荷生煩惱,攜著采秋說道:「這般怎好?我同你性命祇在頃刻。咳!不值哩!」采秋笑道:「不要怕,憑他天翻地覆,我同你還是金身不壞。譬如該死,此刻已是個刀頭之鬼哩。」
  荷生正要回答,瞥見春纖站在跟前說道:「妖婦壓死了,原來是蕭湘東愛的一個大錦雞。他中了箭,閃入鍾山,又做起法來,想要報仇。我將山石打回,就把他壓死了,明日叫人抬來看吧。」於是大家安心。
  看官,你道這朱九妹,是何人呢?九妹,楚北人,年二十歲,有國色之目,能詩能文。前十年為賊擄來,依個女百長。百長憐愛他聰明伶俐,凡賊挑選識字民女,充個女簿書,把他隱匿不報。
  後來蕭三娘挾了兩個妖尼,挑選有姿色的婦女,百長隱匿不住。九妹見是選去為尼,也自甘心。便與同伴姓傅的,名喚善祥,一起出來。雲棲得了善祥,月印得了九妹。適逢月印這半月是個男身,歡喜極了,攜到桃葉渡船中,就要開葷。
  不想九妹心如鐵石,憑他刀割火爇,總不依從。幸是月印意中人多了,將九妹赤身鎖在後艙。恰好艙中有把尖刀,到了半夜,九妹便自勒死。月印將屍棄在雨花臺下,不准人埋。這夜顯靈,救了荷生、采秋性命。雖是二人數該有人救護,終算是九妹功勞。
  荷生後來查出履歷,就替他請旌,又建個祠在雨花臺下。題曰「朱貞女祠」。後人有傳其《賊中哀難婦》詩云:
  晨光隱約上檐端,絳幘雞人促曉餐。
  顧影自憐風惻惻,回頭應惜步珊珊。
  蝦蟆堆上聽新法,蟋蟀堂前憶舊歡。
  明日鴻溝還有約,大家努力莫偷安。
  看官聽說:賊以殺戮為事,其荼毒之慘,衣冠塗炭,固不待言。那婦女尤受其荼毒。起先男入男館,女入女館。
  相傳江寧城中,有一婦背負嬰兒,被驅入館。這婦人遲回不行,賊罵,婦也回罵。將刀砍倒,兒壓肩下,呼娘不絕,呱呱亂啼,慘不慘呢?又有一婦,懷繃數月孩兒,走到街上,忽袖出一剪,將欲自刺。後以淚眼熟視抱中兒,遂大哭,擲剪地上,仍向前走,慘不慘呢?
  六逆妻妾,喚做王娘。黃絹蓋頭,騎馬跣足,這全是粵西西溪峒村媼。故此偽令,婦女不准裹足,違者斬首。已纏之足,忽去束練,怎樣走得動呢?而且叫這女人挑磚、背鹽、浚濠、削竹籤、開煤炭。相傳有美婦背鹽行烈日中,汗鹵交流,肩背無皮,如著紅衫一般,慘不慘呢?
  後來六道相屠,男館女館之禁既開。五妖為虐,男色女色之風尤熾。妖尼部下,有受污的女子,忿恨不堪,尼令繡帽。這女子就把污穢的東西,來作帽襯,冀得壓制妖法。同伴挾嫌出首,尼怒,令點天燈。你道天燈怎樣呢?將帛裹四體,漬油,綁於杆上點著,叫喚數日而死,慘不修呢?正是:
  人心有慾,制之為難。
  涓涓橫決,萬丈狂瀾。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捨金報母擔粥賑饑 聚寶奪門借兵證果


  話說這年甲子元旦癸卯,逆計歲一百八十三元,周而復始,為上元甲子。荷生大兵,原是顏、林部的八千,紫滄子弟兵二千,後來又調了淮南北陸師四千、水師四千。
  這年正月,紫滄、包起、黃如心又帶來湖南北精銳三千,連戰皆捷。紫滄奪了江東橋,包起、如心奪了七瓮橋,連營江寧東門外。
  二月,卓然以所部克復鎮江、常州諸郡縣,直薄滸墅關。果齋以所部從廣德、祁門一帶復金、衢、嚴,直薄錢塘江口。金陵孤立,淮南北勝兵星羅棋佈。大同健婦,就如狼顧鷹疾,四下巡綽,顆粒莖草,無從入城。
  偽王府供給,蔥、韭、萊菔、白菜,價與黃金同秤。始而米盡,繼之以豆;嗣而豆盡,繼之以麵;既而麵盡,繼以熟地、薏米、黃精。復盡,繼以牛、羊、豬、鴨;復盡,繼以海參、魚翅、棗、栗;復盡,繼以薴根、草根,調糖蒸食;復盡,繼以皮箱,水泡細切,調蜜煮糜。偽官賊眾,奄然一息,肩摩於路。內外城餓殍日以萬計。
  有人撈得浮萍,煮成一盂。偽官搶奪,至相格殺。於是有人食人的事。後人詩云:
    上天降喪亂,兵饑仍洊臻。遺民何所食?樹皮與草根。二者亦既盡,相率人食人。弱者強之肉,股膊味之珍。有子不肯易,骨肉原一身。或云食人者,其睛圜且殷。殺人還遭殺,利害仍相因。亦有良懦輩,忍飢丸泥吞。贏死尤易,未死罹烹燔。上蒼胡不仁,馴致人食人!
  後來掃蕩偽王府,每府廚房掃出男人陽物、婦人陰戶,約有十餘擔。
  大凡做人,無論是邪是正,總要有個紀綱,著點精神,纔辦得事。便是做賊,也要有賊的紀綱,有賊的精神。
  員逆自五逆相屠之後,便寵用了三個寶貝:一個蒙得天,凡搜掠良家子女,這人便先意籌畫。始為偽指揮,繼得大用;一個羅際隆,他把個妹進員逆為妃,又將自己妻妾也獻與員逆姦宿。始為偽侍衛,繼加伸後二字,做個侍衛頭目,得役使眾侍衛;一個黃開元,係女旦出身,員逆嬖之。性極刻毒,賊用火鉻火錐、剝皮抽腸、點天燈諸刑,就是這人開端。始為偽監督,繼為偽天官丞相。這三個寶貝,賊黨背後都喚他做三屍。未幾又尊信了五妖。你道這個材料,做個鼠賊,還算不得一個好漢,那裏能守城池呢?
  更可笑者,員逆以算命拆字的窮民,起而為賊。借口掃除貪官污吏,救民水火,卻奉個天主教。得一處城池,男的呼作兄弟,女的呼作姊妹。便將兄弟姊妹,男歸男館,女歸女館,養活起來。你想劇賊擄搶得幾多米粒,能夠供得這多人口眷?就使東南各道都佔踞完了,這不順人情、不顧全局,也怎樣守得一日呢?
  至如賊的政令,是無天地宗廟社稷之祭、無父子君臣之教、無天時人事婚喪吉凶之道。其所改之年,則曰太平興國。其所定之時,則改丑為好,改卯為榮,改亥為開,以三百六十六日為一年。其所改之字,則國為國,華為花,火為亮,老為考。蜂衙蟻隊,還算甚麼?
  當下饑民嗷嗷。員逆方將偽王府所蒸的薴根、草根,將蔗漿、蜂蜜調勻,煉成藥丸一般,名為甘露療飢丸。頒給偽官,令民間如法泡製。不想民間薴根嚙完,草根掘盡,更從何處找出蔗漿、蜂蜜呢?天下饑,何不食肉糜,自古是有此笑話。
  起先饑民尚是夜裏,偷自爬城出來。以後賊令不行,竟白日數十隊弔城而出。到得五月,員逆挨不得苦,服毒死了。偽王娘與伯丞相等,擁立偽太子茀田為王。便每日黎明,大開北門一次,放出饑民。
  於是城外饑民,如恆河沙般。荷生自三月起,增設粥廠百餘座,撫恤難民,尚自瘐死大半。
  卻說藕齋夫婦自與采秋別後,便染些寒疾,乍起乍倒,延及一年,竟成老病。這年春間,賈氏過世了。采秋聞訃,自然大慟。
  這會荷生紮營鍾山,采秋紮營聚寶門,相去約有十里路。因采秋有母之哀,荷生便時時匹馬馳來。就是春纖、瑤華等,也時時往來慰問。
  祇見一路粥廠,倒斃極多。又見那粥廠門前,饑民四集,每廠約有整萬。人多路狹,推排積壓。老弱困憊的,不得半碗入口,盡多跌倒,爬不起來。而且道路矢穢,人氣熏蒸,遠遠的就不堪入鼻。
  采秋聽說,向荷生道:「我聞古人賑饑,合要使分。你說那擔粥的法最好,我三年提督的俸銀,留著何用?這會兵荒馬亂,也不是齋僧佞佛時候。我便將這擔粥的法,行一個月,借此做我娘的冥福。」
  語畢,珠淚雙垂。荷生忙道:「好極!明天我就替你效勞吧。」采秋道:「不忙。從來辦賑,最怕中飽。壯哉雀鼠,哀此恂獨,我們不犯著吃這虧。你的權重事多,這瑣屑也不合大將軍斤斤計較,我專派紅豆辦此事吧。」春纖、瑤華也道:「極是。」
  於是聚寶門邊,特設個熬粥所在。紅豆管帶二百健婦熬粥,四百個健婦擔粥,四百個健婦押送。每廠擔粥三擔,專給那老弱困憊的人。每日就也照粥廠,卯申兩次開鍋。以此采秋也時時單騎出來,或就在鍾山營中宿歇。
  一夕,鍾山營中,天色靠晚,采秋來了。荷生正攜入帳中,春纖提劍突入,採秋就要閃出,春纖舉劍便砍。荷生驚慌無措,急行攔住。
  采秋竟變個白的雌兔,竄出帳外。春纖一劍擲去,兔遂兩斷。弄得荷生迷迷惑惑,說道:「怎的?怎的?」春纖笑道:「你道是采姊姊麼?這便是那妖婢靈素。我再叫你去看一枝蕭。」便擎著荷生駕起雲來。
  不轉瞬,已到聚寶門。遙見瑤華、掌珠、寶書,都擁著采秋在帳前,瞧個似獸非獸、鮮血淋漓的東西。采秋一見荷生,便說道:「不是春妹妹,我們又落了妖人的套。」春纖笑道:「采姊姊,你要仔細,這也是個假的。」采秋笑道:「是你帶來,我祇問你。」春纖笑道:「便我也是個山魈。」指著地下東西道:「再幾日,你看我,不就是這樣去麼?」采秋笑道:「你去那裏?」春纖道:「我從去處去。」
  荷生見他們說話,愈不明白,便向采秋道:「到底怎說?」春纖笑道:「這何難猜?你殺了采秋,采秋就也殺了你。」采秋向著荷生道:「你不要聽他搗鬼,我兩人的命,都是他殺哩!」瑤華也笑道:「這樣看來,你兩個竟是個魂魄。」說得采秋、春纖和大家都笑了。
  荷生愈急起來,紅豆祇得指著地下東西,從實告道:「這是山魈,就是金陵的妖婢靈蕭。他幻了老爺的形,來魅夫人,柳姑娘望見,把他殺了。柳姑娘曉得他還有一個叫甚麼靈素,是去老爺營中,便駕雲尋老爺來,想是也殺了。」便向春纖問道:「柳姑娘,到底也是這個模樣不是?」春纖笑道:「那個卻俊。」瑤華因笑道:「他假你夫人,怎的不俊?」
  荷生將靴尖向地下的山魈踢兩踢道:「就這般糟蹋我,教我鐵室鐵城,都防備不來。」吩咐抬去剝皮,號令起來。大家答應。隨叫人到鍾山營中,將那隻白兔也剝皮,號令起來。因向采秋大家說道:「這纔了妖婦一宗公案,如今乾淨,真個多謝女鎮軍。」一面說,一面攜著采秋就拜。慌得春纖還禮不迭,說道:「折殺了!」
  這夜又在采秋帳中開起高宴,延春纖高坐,瑤華、掌珠、寶書分陪。荷生領著采秋,斟了三鍾酒,都要春纖喝乾。又傳一班女戲伺候,自己卻歸鍾山去了。
  這裏點唱《魯智深出家》,唱那《寄生草》一支。春纖喝了一鍾酒,便微唱道:「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一會,點唱《嫦娥奔月》。春纖笑向掌珠、寶書道:「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古女仙未能免此。蘭香來無定處,綠華去未移時。想你二人禪絮沾泥,當不復悔偷靈藥。」掌珠、寶書微微一笑。瑤華笑道:「這也未必。謝自然既要還家,曇陽子更多疑竇哩。」采秋也笑道:「八駿往來穆滿,七夕共坐劉徹,西王母不是個女仙領袖麼?以我看來,姮娥還是天上共姜。」瑤華道:「姮娥也算不得共姜,他霓裳羽衣,怎樣也接了唐明皇?」采秋笑道:「這般看來,天上神仙也和我們一樣呢。」大家一笑。
  春纖向瑤華說道:「你說曇陽子,曇陽子原有一真一假。去年并州,不有個假秋痕麼?」瑤華道:「這是他同鄉姓顧的,弄出來笑話。你想,秋痕那樣一個脾氣,甚麼人假得?偏這姓顧的要借重他大名射利,沒有三天,就給人道破了。哄傳出來,倒害癡珠的跟人喚做甚麼禿頭,寄園的佃客叫做甚麼戇太歲,淘氣幾天。這假秋痕,并州的飯就吃不上,這會不曉得跑到那裏?」采秋笑道:「不就在這裏?我要認是秋痕,便是秋痕。荷生要認是癡珠,便是癡珠。你們不見今天,山魈也要假荷生,白兔也要假采秋麼?」說得大家大笑起來,就也散席了。
  卻說謖如、鶴仙經略南北。鶴仙是首辦南稔,繼辦蜀寇,馬步齊進。他在蒲東,又練個車戰。恰好來勦南稔,數月之間,便已得手。倒是蜀寇費力,蕪蔓東西川,出沒無定。又踞的石寨,都係豐草長林,□岩疊嶂,好容易掃除十股,又分出一股。謖如專辦回匪,苗匪,黔苗渠魁,不數月就也劃除乾淨。其餘酋長,都受了約束,不敢為非作歹。
  回部自滇南蔓及秦隴,以及關外,勢大猖獗。謖如由黔入滇,駐紮曲靖。先將滇南回漢,分出是非曲直,做個榜文,佈示各郡。然後用兵,復了昆明,以次勦撫,大兵直趨大理。鏖戰一年,纔把回首士文繡擒了。仿著武侯七擒七縱意思,請旨赦了文繡,賞給世襲總兵銜,鎮守永北、開化二郡,提督回部。
  文繡於是率所部三千,先驅開道。自滇及秦,自秦及隴。以至關外,所有回眾。無不洗心滌慮,刺面刻肌,誓與漢人和輯。
  謖如入關,鶴仙也將蜀事告竣了,就約於長安會議善後機宜。這二人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把前前後後,公事、私事,說個十日,還不得盡。
  此時鶴仙係居太原提督衙署。阿寶娶親了,阿珍、靚兒也已長大。謖如祇想娶個妾,以為娛老之計。不想無意之中,卻說起一個親事:是江南葉姓的女兒,避亂隨母,依個胞叔,遠宦長安。並無兄弟,年紀十八。經鶴仙說合,聘為繼室。
  入門挈開蓋帕,竟與李夫人面龐一毫無二,已自詫異。細細體認,連言談舉止、體態性情,都覺得一模一樣,就把謖如狂喜極了。鶴仙自然也樂,說道:「這番回到大原,阿寶還認是他娘重生哩!」
  轉盼之間,善後諸事也得手了。奉旨:「李喬松給予宮傳銜,並輕車都尉世襲。游長齡給予宮保銜,並騎都尉世襲。均賞假三個月,仍帥所部馳往金陵,會同韓彝商辦東南軍務。署寶山鎮總兵危至俊,督辦海堧屯田,接濟西北軍餉,著有成績,著予提督銜,補授寶山鎮總兵。」謖如得旨,就將原部四千人委一裨將管領,先赴金陵。鶴仙也將原部三千人,陸續遣往。謖如又檄寶山營,發兵三千助勦。
  這會金陵大兵雲集,水陸約有三萬多人。荷生、采秋督率諸軍,把金陵十二門日夜輪流環攻。
  這夜六月十五,包起、柳青領湖兵攻打西三門;如心、胭脂領淮兵攻打東三門;紫滄、瑤華領太原兵攻打北三門;春纖、掌珠、寶書領健婦三千及寶山精銳二千攻打南三門。
  十六黎明,聚寶門陷了一角,春纖躍入,健婦踵接。披髮悍賊數千搶來撐拒,悉放鳥槍。掌珠、寶書也乘空而上,煙霧迷漫之中,前後不能相見,祇聽兩邊喊殺。三千健婦及寶山精銳二千,逢人亂截亂殺。
  一會,賊的火藥盡了,天地開朗。披髮賊死了無數,其餘也有散的,也有自戕的。於是各門洞開。
  紫滄傳令不准亂殺。四隊官軍招集一處,直趨向城。一路盡是難民,長跪道邊,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
  紫滄等馳入偽王府,及各偽官衙署搜捕。也有弔死的,也有跳井、跳池死的,也有弔不死、跳不死給兵擒來的,也有就擒跑走的,也有跑走就擒的。紛紛擾擾,他他藉藉,鬧到黃昏。
  大家祇是不見春纖、掌珠、寶書三人,十分驚訝。瑤華盡在內城派人找尋。先是午刻,大營委青萍入城,四下裏分貼安民榜。忽見春纖倒在秦淮河邊,面色如生,祇額角有血水湧出。隨後又見掌珠、寶書死在一處,也是額角一傷。趕回報明,已是天黑了。
  荷生歎息,采秋垂淚道:「這是他們借兵屍解。不然,春妹妹是會駕雲的,有甚麼槍火炮火跑不脫呢?」就令青萍厚備棺斂。
  是夕,紫滄等也曉得三人陣亡。瑤華連夜便奔出城看視,大哭一場,將屍移入就近偽署內停放。紫滄大家派各路兵丁,打掃街道,收拾偽王府正屋。
  次日黎明,荷生、采秋雙雙的按轡入城。先來秦淮河,看了春纖三人殯殮。採秋憶起前前後後的事,覺得春纖這回是專為保護他而來。就與瑤華哭得日色無光。
  荷生大家力勸一番,然後豎起大纛,排隊升炮。雙雙換了八人抬的涼轎,萬騎先後,蝶團蜂擁,入內城去了。
  後來卓然、果齋見說寶書、掌珠都已陣亡,掀髯歎息。瑤華也對人說道:「我一生沒有弔過眼淚。五年前為癡珠、秋痕卻傷心了數次,這會又為春纖三人哭了一日一夜。其實他們,都是脫屣紅塵去了。」正是:
  沐日浴月,妖氛盡豁。
  脫屣人間,天高地闊。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一枝畫戟破越沼吳 八面威風靖江鎮海


  話說謖如、鶴仙得假三個月。謖如將眷口攜到并州,與阿寶們相聚,一時悲喜交集,不用說了。
  次日便同鶴仙、阿寶,到了玉華宮李夫人靈前一哭,就也到癡珠墳前灑淚一拜。轉盼假滿,已是六月。
  荷生是十七進了金陵城。十八謖如、鶴仙也到。荷生大喜,把偽東府掃除,與二人駐紮。
  這二人與荷生八載分襟,一朝捧袂。傷秋華之宿草,喜春鏡之羅花,真個說不了別後心事。謖如又以遲到一旬,不及見春纖為憾,便往秦淮河停靈之所,祭奠一番。
  一日,大家談起吳越用兵。謖如道:「東南地勢,太原的馬隊、憲兵,都用不著。還是我寶山鎮兵,及湖淮兵得力。」因向荷生道:「你的才大如海。怎麼平了十年巨寇,復了千里名都,竟不草個露布,聳人聽聞哩?」荷生道:「這算甚麼巨寇?此數十年中,士人終日咿唔章句。就是功名顯達之人,也是研精歐、趙書法,以博聲譽。濟之以脂韋之習、苞苴之謀。韜略經濟,偶有談及,群相嘩笑,以為不經。吏治營規,一切廢弛,徒剝民脂膏,侈以自奉。坐此國勢如飄風,人心如駭浪,事且岌岌。可笑當事的人,尚復唯唯諾諾,粉飾昇平,袖手作壁上觀。間有名公巨卿,氣魄、資望卓越尋常。奈處升卿之錯節,才識不及;學渤海之亂繩,德量無聞。是以大局愈爛,這釜底游魂,因得多延歲月。對村婆而自絮生平,獲小竊而大書露布。我不怕別人,我祇怕癡珠在那青心島,會拊掌大笑哩。」說得謖如也笑起來。
  荷生因說道:「自此以往,司牧之官,必能掃除一切苛政。猾吏奸胥,悉設個法箝制之,使無舞弊。慢慢的采風問俗,去害馬以安馴良。泯雀角鼠牙之舋,絕狼吞虎噬之端。不驚不擾,民得寬然。各盡地力,學你寶山開墾的工夫,與這些人課勤警惰,講信修睦,有教有養。使天下元氣完復,不枉我們勞碌這七人年纔好呢。」謖如道:「這真忠言至計,中興碩輔之言。」荷生笑道:「我算甚麼!明相國不動聲色,卻出斯民於火熱水深,措天下於泰山磐石。韋癡珠不綰半緩,卻相時度勢,建策於顛沛流離。碩畫老謀,寄意於文章詩酒,這纔算個人哩!」
  謖如歎一口氣道:「不是你這闊大的胸襟,也不肯和盤托出。我們不是相國,那裏能如此發揮?不是癡珠,那裏便有此成算?祇相國以人事君,自然譽流竹帛,績紀太常。癡珠一生屈抑,我們僥倖會合風雲,也該特摺闡揚。或請予謚,或請專祠,使天下後世有這個人纔好。」荷生笑道:「這卻不必。以柳下惠之賢,而謚以一惠,出自其妻;以曾南豐之地望,而一瓣之香,竟傳師道。可見人世榮華,舉不足為我癡珠增重。異日有心人,總能發潛德之幽光。底事我們闡揚,轉成門戶之見?你不看杜少陵,歷數百年而忽謚文貞;蘇東坡不得冷豬蹄,而朝官至今尚為做生日麼?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煩我們為癡珠早計哩。」謖如拊掌道:「古人相見,開口便有到心語。你今日議論,語語沁入我心。」
  正待說下,紫滄帶個女子進來,說道:「這女子姓傅,名喚善祥,是個女簿書。據說洪逆就埋在這府裏空地,那時入坎,掘得極深,甚是秘密。」荷生聽說,傳令開了後宰門,派五百名人夫,前往發掘。接著包起回說:「搜捕遺孽,茀田渺無下落,卻揭了著名幾個賊目。」於是荷生邀著謖如,一同升帳,問供去了。
  再說榮合、榮法部下,卻有兩個偽將,一名翁闓陽,一名呂壽臣,武藝也不在顏、林之下。榮法、榮合百事糊塗,卻曉得收買兩將的心,以為護衛。起先靈蕭、靈素主持號令,人人都受這妖婢磨折。祇有兩將,他卻不敢一毫凌侮。後來妖婢聽見妖婦兵敗,趕赴金陵,這裏號令便歸在兩人。
  這會一個緊守滸墅,一個緊守錢塘。環營三濠,撐拒顏、林,倒也是將逢敵手。此數日,果齋正與闓陽約定,兩邊不用炮火,不用隊伍,祇單騎對戰,輸的退兵。戰了兩日,不分勝負。
  這日,又是兩下酣戰。都脫了鍪甲,去了兵器,下馬較起拳來。兩邊士卒,看到入神。不想包起、黃如心二人,奉了荷生將令,帶了四千湖兵,前來助戰,恰恰到了。
  兩人私議,將金陵賊衣,悉令湖兵二千穿了。如心賺個賊的令箭,往賺錢塘城池。包起卻趕來助戰。到了賊壘,擂鼓搖旗,自後面通濠撲入。當下賊眾忽見營後人馬破空而來,闓陽祇得放松果齋,大罵道:「捉狹鬼,不是英雄,算我上你當吧。」上馬走了。
  其實,這枝兵來路,果齋也白茫然。闓陽正馳回衝殺,將包起的兵團團圍住。城賊無數奔出,說是官軍掛起金陵旗號,賺開城池,擒了三大王。闓陽及賊眾,心都慌了。一會,果齋也到,與包起兩邊夾攻。一枝畫戟,東馳西突,所向披靡,力將江口以及城隍山賊營百餘座,盡數踏平了。闓陽落荒而走。
  果齋與包起入城,將擒來偽越王榮合打入囚籠,解住金陵。其餘賊眾,一起准予投降。住了一日,乘勝領兵,殺上塘西,收復嘉興去了。包起、如心俟著浙東西兩個節度到了,就也馳來。果齋早已祇戟單盾,冒矢復了姑蘇,擒了偽吳王榮法。
  於是合兵一處,會同卓然來攻滸墅關。三日破了。兩人用計,射倒了闓陽、壽臣。
  忽報大將軍、女提督帶健婦五百人過江,現在駐紮常州。包起、如心就將榮合解往常州營前。卓然仍紮滸墅關,伺候大將軍。果齋便帶兵,掃蕩吳越諸郡縣殘匪。
  看官,你道荷生怎的過江呢?他是富川人,想借此遊歷江南一番風景。不想到了揚州,遙見那灌莽棲於甍棟,平沙抗乎睥睨。煙火無墟,四望靡際。與采秋低徊憑弔,因說道:「昔日繁華鼎盛之處,今皆成瓦礫場矣!」
  次日過江,風靜波平,也自欣然。望見金焦一片邱垤,赤雲崢嶸。兔葵燕麥,軃受驕陽。因想起遭時不祥,見此蕪亂。回首故鄉,數遭兵燹。牂柯山畔,家竟何如。夢草池邊,同聲浩歎。於是浩然有歸與的意思。又想道:「虎豹居在深山,人人聞聲便自惴惴。以遊五都之市,販夫孺子皆得持著瓦礫,嘩然相逐。麟出大野,足折商鋤;龍入魚群,豫且見困。而況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高明鬼瞰,自古為然。我斷不可寵利居功哩。」
  這日到了常州。曉得果齋,業經破越沼吳。恰好榮合解到,問過口供,傳令磔死梟首。會同金陵洪逆戮屍的首級及榮法首級,傳示各道滋事地方。就想道:「自來賊平,遣散兵勇最是費手。我幸馳逐七年,不曾募得一勇。祇大同健婦三千,都是有夫之婦,且有室女,不怕滋事。外此,顏、林所部四千,是并州額兵,淮南北陸師,水師,湖南北精銳,亦是平定後新設額兵。至如謖如帶的是寶山屯兵,紫滄帶的是馮姓子弟兵,更無可慮。最可笑者,以前用兵,不於各道額兵練出,轉向市井中募來。既糜國帑,又滋弊端。我如今祇作個書,囑謖如陸續奏撤,便無甚事。」
  次日到了滸墅關,接見卓然。即令其撤回部兵一千,留一千協同果齋搜捕餘匪。於是放舟於三萬六千頃之太湖,挹取其風雨波濤出沒之理趣;輿轎於三十六峰之天台、七十七峰之雁蕩,開豁其金戈鐵馬擾攘之煙塵。凡郡縣供給,一起拒絕。水向荒墟停泊,陸抄小路來往。
  到得八月,駐紮杭州。卓然、果齋都來繳令。便與采秋遊了一日西湖。禿樹支離,寒波渺漠。荒草低天,叢蘆冷岸,滿野陰雲濁潦中頹牆廢垣,殘毀駁裂。野店無煙,遠峰數點。兵火後光景,真可歎息,悵然而返。
  覺得一路秋風衰柳,門巷無人。昏霧歸鴉,荻花欲語。荷生既苦喚奈何,采秋亦心驚老大。
  將到行營,遙見無數倭人。刀如霜白,槍似林蒼,又覺陡然。青萍接著回道:「倭人解來金陵遺孽馮茀田,前來請令。」荷生神定,轎子軟步如飛。倭目數十輩,亮甲掛刀,一字兒跪接。荷生轎中點首示意。
  轅門下營官扶入,傳令升帳。於是卓然、果齋招呼整隊,杭城大小官員也來站班。帥旗一展,升炮三聲,荷生衣冠升帳。中軍傳呼,倭目一人進見。倭目報門,巡捕官領跪階下。
  荷生問道:「哈巴里就是你麼?」哈巴里答應了。荷生道:「你們從何處擒來馮茀田?」哈巴里道:「元帥克復金陵,茀田隨著偽王娘馬氏、伯丞相鄧際盛、又偽官等數十人,竄上清涼山洞。洞裏原有儲恃,經歷兩個月,食也盡了。將金寶航海,投奔香山,懇求我們帶他回國,保全這數十條性命。我們竊念元帥號令威嚴,小國新受皇上天恩,不敢護庇叛孽。計誘登島,悉數擒獲,押解前來。探得元帥行營,特由粵洋駛著輪船,清晨到了,就來轅門伺候。」荷生欣然道:「你等恭順可嘉,靜待本帥奏聞獎賞吧。」哈巴里磕頭稱謝。就吩咐杭守,延入行館,優待去了。
  此時天已靠晚,自轅門以至帳中。燈張百合,炬列萬行。火焰中刀矛林立,各將領明盔亮甲,奕奕有光。將那分明別隊五色的戰襖、五色的旗幟,愈顯得對對分門。荷生高坐帳中,披件團龍黃綾馬褂。帳裏旁列捧劍、捧令兩侍兒,如花似玉。帳前雁翅般武巡捕數十人,俱是魚鱗文戰袍,團花馬褂。一呼百跪,一諾千聲,真顯得大將軍威重如山。
  當下哈巴里隨著杭守,逡巡而出。上面接疊連聲傳呼:「抓進馮茀田!」下面答應如雷鳴一般,將馮茀田跪在當面。荷生問道:「你是馮茀田麼?」這孩子已慌得說不出話,一晌纔應道:「是。」以後問他,都不能答應。還是推上偽王娘和那偽丞相,纔一一畫了招詞。荷生吩咐:「打上囚籠。」祇聽得高唱掩門,早炮響鼓鳴,荷生進去了。
  次日傳令卓然、果齋,帶了囚籠先行。第二日,荷生與采秋起馬。這回卻走了官站,各道節度迎送供帳,交錯道路,這不用說。
  荷生登舟,卻一天走不了三五十里路。慢慢的召見父老,撫循難民,給發賞犒。采秋也逐處見有婦孺,便召來詢問一番,與些銀錁子。老羸的人,更加厚遺。以此十里一泊,五里一停,自八月十五杭州起馬,直至十月初一纔到金陵。恰好欽使韋小珠也到了。
  你道小珠,怎充欽使呢?小珠自十七歲入學後,便奉諱了。為是江南道茀,老夫人就不准他出門,祇作書謝了謖如。
  後來謖如經略西北,小珠卻力學五年。壬戌登了鄉榜第三名。航海會試,又高高中了第十名進士。朝考一等第二,殿試一甲第三。謖如、荷生時常,均有音問往來,早為癡珠欣慰。本年各道鄉試,小珠得了陝西試差。此番進京復命,奉旨前往江東,冊封諸將,犒勞大軍,賙恤難民。
  荷生、謖如大喜,差員遠接,凡供給護衛。大家曉得是癡珠兒子,個個盡心。舟次石頭,荷生、謖如帶領文武各官,排隊奉迎。請過聖安,與小珠見面。真有虎賁重逢、蘇瑰有子之感,不覺睫淚盈盈。小珠更覺銜哀欲涕,奈係公座,不便私談。
  迓入行館,荷生、謖如便與小珠執手一慟。是夜三人開宴,招及鶴仙,款款情話,更深纔散。
  次日黎明讀詔,大家俯伏壇下。只聽唸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維金陵之小醜,敢黑子之負隅。抗顏行者十一年,延腹疾於十三道。怨深臣庶,憤結鬼神。自外生成,久留苞孽。往者遊氛不戒,大帥無功。爰撤兒戲之兵,特技忠衿之彥。
  雷符星斗,光顏自有旌旗;文畫葩瓜,賀齊列成杆櫓。結李摩雲之壘,成算在胸;焚盧明月之屯,奇兵拔幟。如太陽之沃雪,所過皆銷;譬大旱之望雲,崇朝而雨。於是功成掃穴,捷奏甘泉。當南風解慍於薰琴,正秋露垂珠於盾墨。陳牲告廟,慰列祖在天之靈;晉冊承歡,加慈母深宮之膳。無可寬者元惡,儜送檻車;有必報者豐功,遠稽彝典。敬奉兩宮懿訓,式頒五等崇封。
  於乎!臣為主生,功因將立。代吳定策,惟羊祜無愧張華;平蔡刊碑,在昌黎何私裴度。金釵阿杜,艷貴妾於盤龍;鐵戟崔家,施郎君之行馬。賞榮於室,蔭遠其門。溯不獲已而用兵,天其臨汝;有非常功而介齎,禮亦宜之。欽此。」
  讀畢謝恩。大家延小珠行禮,小珠俱以父執相見。
  此時明相晉了公爵,荷生封侯,謖如、鶴仙封伯,卓然等俱得爵有差。采秋、瑤華均受一品夫人封典,常食提督總兵全俸。柳青、胭脂也得二品封。春纖賜號貞慧仙妃,建祠鍾山,以掌珠、寶書從祀。
  小岑攜了丹翬,劍秋攜了曼雲,都到金陵,與采秋、瑤華相聚。大營調著安徽男班、姑蘇女班各十部演戲,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小珠傳旨,犒勞勝兵,每名十兩,賙卹難民,每名三兩,大抵在二百萬以上。
  過了數日,荷生進京獻俘,小珠進京復命。謖如大家或回原任,或處新任,都分手了。
  當下并州余翊,擢了江左節度,也是故人。延個大著作,撰起平定金陵碑文。將上石了,荷生取閱,笑向謖如道:「韋癡珠已死,誰能揮斥豐碑與你紀勛呢。」臨行,自作六個大字付給謖如,說道:「祇此六字,抵得鋪張揚厲一千餘言。就那塊石鐫上,做個亭子蓋覆吧。」大家看是「靖江鎮海之碑」六字。正是:
  一片燕然石,詞蕪義不尊。
  西京遺響寂,風雨憶文園。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無人無我一衲西歸 是色是空雙棺南下


  話說荷生班師,與小珠一路同行,極其款洽。就是采秋,也自十分敬禮。荷生到京,皇上御門。大赦天下,行郊勞禮,行受俘禮。召見七次,諭令入閣辦事。荷生面求賞假一年,歸省墳墓,就也准了。
  此時幕僚如愛山、翊甫、雨農輩,各得了官,或留京或留江左。小珠緣散館在即,不得同行。
  荷生祇帶采秋與青萍,別了小珠。及到太原,恰是乙丑端節,紅卿喜出望外。這夜搴雲樓排上高宴,寄園裏燈彩輝煌,釵鬟雜沓。就如蓬萊仙島一般,也不用說了。接著鶴仙回任太原,謖如、紫滄假歸。這幾家銀鞍駿馬,繡傘錦衣,奕奕往來,真個楞嚴聚十種之仙,車騎咽宣陽之里。
  荷生卻深居簡出,祇訪了心印。略詢別後起居,便袖出一柬,說道:「戎馬風濤,此事遂廢。但宿願十年,捫心負負,遂不敢不自獻其醜,上人瞧吧。」
  心印接過,展開朗誦道:
    「并門韋公祠碑記
    嗚呼!天下之人伙矣,委瑣齷齪,鮮不足道。有豪傑者出,天輒抑之。使不得正是非、核名實,以行其志於天下。卒抑鬱謀侘傺而置之死,是可哀也。雖然,哀莫大於心死。彼其心光,方聚於天為星辰,散於地為珠玉。嗚呼!余死友東越韋公瑩,字癡珠,弱冠登賢書。值時多故,每讀朝廷憂民之詔、選將之書,輒咨嗟累日,憤不欲食。會酒酣耳熟,則罄其足之所素經、口之所欲言,傾囊倒篋而出之。嘗慨然曰:『國家版圖寥闊。譬諸上農大賈之家,食指累累,安坐而食。而貨財之所由生,耕稼之所由事,主人翁並不頤指而使之。田連阡陌,錢疊邱山,寧有濟乎?』又謂:『賢才國家之寶,以鷹犬奴隸待之,將遁世名高。況令其卑躬屈節,啟口以求一薦達?是不肖鄙夫之所為,而謂賢者為之乎!』迄今誦其言,猶覺鬚眉間勃勃有生氣焉。
  丁巳,公遊并門,年四十矣。校書劉梧仙者,侍酒座,傾心事之。明年戊午立秋日,公死,梧仙遂殉。佛說因緣,此殆有因有緣乎?或曰:『太原竹竿嶺,有夫妻廟。相傳有夫婦推車至此,力盡而斃,虎守其屍,里人異之,祠為山神。請以此例祠公。』余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或曰:『浙西湖有雙烈祠。故老言京師少年崔升,偕妻陳氏至杭州,投親不遇,飢不得食,一繩並命。錢塘令為葬萬松嶺側,有驅虎逐疫諸靈跡,里人以其功德在民,祠之。請以此例祠公。』余曰:『此匹夫匹婦之為諒,不足以況公。』或曰:『公之遊山右也,宿草涼驛,夢入雙鴛祠。然則援夫妻廟、雙烈祠以祀公,猶夢也夫!』余曰:『有是哉,妖夢是踐。』或曰:『蘇文忠侍妾朝雲,從公謫惠州。死,公葬之棲禪塔下。今豐湖蘇公祠,有朝雲像,是可仿以祠公。』余曰:『諾哉。』
  余與公訂交并門,始終與梧仙同。梧仙能以身殉,余請以柳巷寄園為公祠,侍梧仙於其側,題曰韋公祠,是則余殉公之義也。嗚呼!公不死矣。
  時歲次乙丑,秋八月上浣,富川韓彝撰文,雁門杜夢仙書丹。」
  誦畢,又復閱一過,說道:「大人高詞磊落,癡珠真個不死。貧僧既受大人付託,便俟此文上石,算做功行圓滿吧。」荷生就訂明日,偕到竹竿嶺墳上一別,心印也答應了。
  次日,荷生仍來汾神廟,與心印共坐一車。一瓣心香,數行情淚。因吟錦秋墩舊作向心印道:「癡珠賞識我,就是這首詩。」心印道:「這不就是『寂寞獨憐荒塚在』麼?」兩人黯然一會。荷生說道:「癡珠雖死,卻有個好兒子出來,不日就到,這也算得寂寞中熱鬧。我卻怎好哩?百年以後,不是個『寂寞荒塚』麼!」心印笑道:「兒孫自是兒孫的事,大人晚子罷了。」說畢,隨取出一個錦袱,包件東西,遞給荷生道:「大人檢點,自然明白。」遂騎驢而去。
  看官,你道他給荷生甚麼東西?原來就是九龍佩。癡珠臨終時,就贈給心印。後來詢知這佩來歷,這會交還荷生。
  荷生回來搴雲樓檢開,中附一箋,寫有一詞。便與紅卿、采秋同看。詞云:
    愁從想處歸,愛向緣邊起。色相空空,何處尋蒙翳?人生過隙駒,苦守著斷雨零風不自知。還祇道秦關百二是千年業,那裏有不散的華筵、不了的棋?
  看畢,三人感歎。
  荷生就將九龍佩交還紅卿,道:「十五年前,你與我灞橋分手,解佩贈我,我後來就給了秋痕。不想秋痕,卻傾身事了癡珠,將這佩贈給他,如今又還在我兩人手裏。可見天下事一動不如一靜。」紅卿道:「癡珠由川再至長安,我就沒見,說是住了一夜,匆匆去了。卻原來有這裏一段因果。我那年來時,長安很有人託我購他詩文集哩。」荷生道:「你不說,我卻忘了。這板後來,當交心印留在祠內,我們印出數百部帶去吧。」采秋道:「小珠說是散館後便來,怎的又延擱一個月哩?」荷生道:「怕是又有甚麼差使。」當下三人說些閑話,也與紅卿說那蘊空一籤一偈的靈異,就各自安寢。
  荷生與采秋並枕,卻夢見癡珠做了大將軍,秋痕護印,督兵二十萬,申討回疆。荷生覺得自己是替他掌文案,謖如、卓然、果齋等人都做他偏裨,春纖、掌珠、寶書也做先鋒。正看著皇上,親行拜將、推轂等禮,何等熱鬧,卻給大炮震醒。
  搓開睡眼,天已亮了,是曹節度衙門亮炮。歷將夢境記憶,說與采秋聽。采秋卻也是一樣的夢,這也算奇。
  此時藕齋也死了,采秋親送父母靈柩,回轉雁門。荷生便把愉園收整,做個柳貞慧仙妃祠,附祀掌珠、寶書。
  忽得小珠都中來書,說是病了。荷生雖為關懷,卻急於言歸。遂令老蒼頭賈忠及穆升等,將衣裝裝騾三千餘口,帶著二百名精兵,先行押解回家。自己俟著采秋雁門轉身,便領紅卿帶一百名健婦,也自東歸。
  到家拜招謝恩,就告了病,吁請開缺。構一座園亭,比寄園小些,卻有愉園三四倍大。也有一樓,彷彿柳巷,就也喚做春鏡樓,與采秋居住。隔院是個薛荔仙館,便給紅卿居住。
  紅卿、采秋敬事正夫人柳氏,極其相得。荷生低回往事,追憶舊遊。恍惚如煙,迷離似夢,編出十二齣傳奇,名為《花月痕》。第二齣是個《菊宴》,趕著重陽節,令家伶開場演唱。
  這并州寄園,荷生託謖如改做韋公祠,不數日就也竣工。心印早將碑文上石,堅在軒軒草堂右廡。這日謖如迎主入祠,是夜心印沐浴更衣,召集徒子徒孫,唸個偈道:
  人相我相,一切俱無。
  是大解脫,是古真如。
  安身一榻,代步一驢。
  驢歸造化,榻贈吾徒。
便坐化了。次日,心印那匹黑驢竟自倒斃。
  再說小珠晉京復命,接著春闈,又得房差。闈後散館,得授編修,便陳情乞假。皇上特恩給與封典,馳驛奉柩回南,賞假一年,擇婚完娶。
  小珠謝恩回寓,卻病了兩個月。以此挨至九月,纔素服匍匐入晉。禿頭迎上,小珠一見禿頭,便自慟哭。禿頭叩頭下去,就也哭出聲來。小珠含哀扶起,撫慰一番,問起竹竿嶺邱壟,兩人又自大哭。
  是日進城,就在汾神廟西院卸裝。心印已是坐化了。次日清晨,禿頭引至竹竿嶺墳上,小珠搶地呼天,與禿頭哭個淚盡聲乾。繼而巡視四圍,哀哀而哭。曠野風高,哭聲酸楚,善人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蝟集觀看,也自淚落不止。都說道:「有這樣一個好兒子,前來搬取靈柩,韋老爺地下也喜歡了。」
  便有老年男婦前來勸止禿頭,轉令功止小珠。時已亭午,小珠跌坐墳下,哭個不住。末後禿頭與跟人勸止,大眾百口同聲,小珠方停了哭。謝了善人村父老,就到禿頭家來。
  此時跛腳已生一男一女,都出來叩見。傍晚,禿頭將癡珠、秋痕兩幅遺照,檢奉小珠。小珠起身,慘然展視,又自痛哭一番。著禿頭打掃淨室供上,磕了三個頭,就在淨室住下了。
  在小珠原意,便不進城。次日,謖如知道,馳馬而來。再三勸阻,迎回自家行館,十分款接。
  第二日,小珠便隨謖如,來謁柳巷祠堂。見軒軒草堂,正面一座沉香雕花的龕,約有九尺多高,內奉先人坐像。龕前主題云「故東越孝廉韋公癡珠神座」。東邊立一女像,也有小主題云「故秋心院校書劉秋痕之位」。小珠含淚磕了三個頭,便與謖如商量,搬住搴雲樓,灑淚說道:「先君遠遊日多,小子稚弱。生既未侍晨昏,沒復未親含殮。奉諱以後,大母以道弗不許奔喪,通籍以還。小子復以王事馳驅,不能得閑,煢煢在疚,以迄於今。昨宿墳山,老伯惇惇垂誨,促令進城。此地有祠有像,小子再圖安逸,不想朝夕侍奉。這不孝之罪,真是擢髮難數了。」
  說罷,便嚎啕大哭起來。謖如也自傷心,祇得曲從其意。吩咐跟人,將汾神廟行裝及禿頭眷口,一起移入。諄囑小珠道:「你病初愈,孤身萬里外,上有重闈,豈容不自珍重,轉恫先靈?」小珠收淚答應,遂分手而去。
  此時日子善陞守,調補太原;晏子秀陞縣,調署陽曲,都是舊交。就是曹節度以下,知道小珠到了,也來慰問。小珠免不得要出來,官場應酬。
  當經子善、子秀說合,小珠與靚兒結姻;阿珍與小珠庶出一妹,名喚淑婉結姻。隨差幹弁,持信前往東越。請過婆媳兩夫人示下,准了擇吉,兩邊互行納聘。
  轉盼之間,便是冬天。攝縗告靈,擇吉啟殯。先一日,就在軒軒草堂開了一天弔。并州大小官員及紳衿,無一不到。
  次日,小珠徒步出城。臨穴撫棺,擗踴哀嚎。遂奉兩柩,蒙以繡花大紅呢,加以錦幄,暫駐東門玉華宮。自行跟入住宿,朝夕二奠。謖如要與小珠同行,就也擇日挈眷回南,將玉華宮李夫人靈柩收整。卻是要先二日,謖如便縮了兩站,等候小珠。
  這日癡珠丹旐啟行,一路僅是官紳及小珠同年祖送祭席。自玉華宮起,排有數里。小珠一一磕頭謝了,趕上謖如大隊人馬。
  及到樊城登舟,該地官場及故舊,又是一番路祭,十分熱鬧。一日,到得金陵,謖如就祖墳安葬了李夫人。將家事交付阿寶夫婦,然後偕葉夫人,帶著阿珍、靚兒,與小珠向東越來。
  已是雨寅二月,一舸兩棺,安抵紅橋下。郭夫人率小郎以及族姻,迎入小西湖家祠開弔。尋將秋痕遺掛展玩,歎道:「以此韶齡,甘心從死,我怎忍薄視之?」卜吉安葬,奉老夫人命,將秋痕靈輀隨茜雯附入左壙,奉主於家。
  窀穸都畢,小珠纔釋素服,辦起喜事。小珠是個玉堂歸娶,在東越祇算得第三人,那風華典麗,可不必言。就淑婉招贅阿珍,也是富艷無比。
  這年八月,謖如挈了葉夫人、阿珍夫婦,赴任淮北。
  小珠直俟老夫人百年以後,纔奉了郭夫人,挈靚兒入都供職。不一年,賞加頭品頂戴,冊封倭國新女主踏里采。朝議令挈妻室同行,靚兒也得女提督銜,持節齎皇太后。皇后恩旨,副以紫滄夫婦,由長江登火輪船,彎入粵東香山島。
  放洋遇風,吹入香海洋玉宇瓊樓中。父子重逢,翁媳再見。瑤華緣與靚兒同舟,也得與秋痕相見。世外三人,都得島中人贈的珍寶。
  一夜海風大起,瞬息之間便到倭國,與紫滄輪船相會。追憶其地,歷歷在目。奈海山蒼蒼,海水茫茫,無從重訪。這也是一則實事,並非做書的人畫蛇添足,為此奇談。正是:
  言必有物,不類齊諧。
  絲抽乙乙,杼軸予懷。
  諸君聽小子講書,不必就散,尚有一回裊裊餘音哩。
第五十二回     秋心院遺跡話故人 花月痕戲場醒幻夢


  話說西安王漱玉,做了四十餘年孝廉。進京候選,得個教官。歸路迂道太原,寓在菜市街至誠堂飯店。
  時值八月十五,飯店隔壁邵家扶乩,漱玉也來。祇見乩上斜斜的兩行,寫得甚草。邵家的人認得,謄了出來,是首詞。
  漱玉唸道:
    爐香茗碗,消受閑庭院。鏡裏蛾眉天樣遠,畫簾外雨絲風片。一聲落葉,莫問秋深淺。更何處、尋排遣?前塵後事思量遍。唸畢跪下,欲有所問。祇見乩上運動,寫道:「起來,故人別來無恙?」隨又寫了兩三行。
  漱玉站在邵家的人背後,見謄出是兩首七絕,道:
  鏡合釵分事有無,浮生蹤跡太模糊。
  黃塵白骨都成夢。回首全抨劫已枯。
  海上鯨魚氣吐吞,蓬瀛深淺阻昆侖。
  誰知十斛鮫人淚,不化明珠化血痕。又見謄出一首七律,道:
  戰壘經春草又生,風煙慘澹古臺城。
  故人麟閣千秋重,遺蛻蟬吟一殼輕。
  劫後山川秋有色,月高弦索夜無聲。
  荻花瑟瑟江天冷,縷縷詩魂結不成。謄完,眾人正要觀看,忽見乩上又寫道:「吾韋癡珠也,奉敕赴縹渺宮撰文,不能久留,去矣!」寫完,寂然不動。
  眾人一齊拜送,焚符釃酒,祇不解詩意,也不識是何仙降壇。獨漱玉淒惶半晌,倚在那院子梧桐樹,呆呆的出神。
  一會,大家都散了下來,漱玉便問這屋子來歷。邵家的人說道:「這是有名的秋心院,如今做我家別業。」漱玉道:秋心院,可是前二十年,教坊劉梧仙住宅麼?」邵家的人道:「不錯。」漱玉道:難怪癡珠降壇。」
  內中閃出一人,年紀約有七十餘歲,粗胖漢子,一簇鬍鬚,間道:「你這位老哥,怎的認得癡珠?」漱玉道:「你不見乩上,寫的『故人別來無羔』?」那人道:「我認不得字。」漱玉道:「老漢高姓?」那人道:「姓管。」
  原來漱玉住的至誠堂,就是聶雲住宅開拓出來。荷生抬舉士寬,管理柳巷宅裏田園樹木。歷有數年,便發起財,也娶了親,與禿頭做個兒女親家。
  後來禿頭夫婦跟小珠回南去了,他又管了韋公祠錢糧。這至誠堂就是他開的飯店,他祇叫他姪兒照管,長遠不到店中,故此漱玉不曾認得。秋心院是癡珠寄漱玉的書常常說及,故此知道。
  當下士寬就將癡珠、秋痕始末路述。漱玉歎息,說道:「他的柩就回去了,他的祠還在,明日你領我去拜一拜吧。」士寬欣然答應。
  這一夜,士寬得了一夢。夢見一家園亭,皓月當空,人影燈光,清華無比,戲臺上正演夜戲。祇聽手鑼一響──
  (旦淡妝上)
  〔一剪梅〕
  秋來無事不傷情,花也飄零,葉也飄零。夜長無夢數殘更,風也淒清,雨也淒清。
  (坐介)萬點秋光上畫屏,隔花環佩響東丁,今生自有傷心事,漫道前身是小青。奴家姓劉,小字梧仙,本係河南人氏。祇因父母早亡,流落在煙花行院。歌衫舞扇,也學些裊裊婷婷。月夕花晨,總不免淒淒楚楚。今春韓參軍遍選名花,把奴家取了榜首。咳!奴家倒也不爭此虛名,祇要早離苦海。所幸七月,在秋華堂內,得遇東越韋郎,三月綢繆,十分憐借。將來終身之託,就在此君了。今日重陽佳節,韋郎請了韓參軍並采秋姊姊,在此賞菊,此時敢待來了。保兒!
  (雜應介)北生鱉甲,名喚狗頭。姑娘有何吩咐?
  (旦)今日賞菊筵席,可曾完備?
  (雜)完備多時。
  (旦)可將上品各色菊花搬過來。
  (雜)是。
  (場上設菊花八盆。旦隨意指點介。生巾服上)蕭疏雲樹接高城,滿院秋聲,滿地秋陰。閑尋秋色訪佳人,花好同心,酒好同斟。小生韋癡珠,今日重陽佳節,請了好友韓荷生,在秋心院賞菊。來此已是,不免竟入。
  (入介。見旦介。旦)韋老爺。
  (生)梧姬。
  (各揖福介。生笑介)好呀,一院秋色,雅人深致,畢竟不同。梧姬呀!
  〔不是路〕
  看你裊裊婷婷,對著這露葉風枝更可人。真僥倖,偎香倚玉,得與相廝並。點綴秋光到十分,誰能稱?慵妝淡抹多風韻,好似桃花扇底人。
  (旦歎介)秋花蕭瑟,也似奴家薄命飄零!多時郎君格外垂青了。無端恨佳人福薄花無命,祇恐催花信急,卸花風緊。
  (酒介。生)呀!怎麼又觸起卿的心事來了,且在房中少坐,韓參軍就該到了。
  (同下。小生攜小旦艷妝上)
  〔紅納襖合〕
  一步步下妝樓,拽羅裙,度過了小院門、蒼苔徑。握住你嫩春纖,緩緩行。我和你並香肩,蓮步穩。看疏疏紅葉滿楓林,染裙腰,纔記得尋芳黃蝶雙雙也。又祇聽寒□兒悲又鳴。到了。
  (扣門介。內應介。開門相見介。生、旦、小生、小旦備揖福介。生)小酌不恭,有勞芳步。
  (小生)豈敢!佳辰雅集,再領清談。對此冷艷孤芳,正好領教梧卿一聲「曉風殘月」哩。
  (旦)采秋姊姊在此,奴家豈敢獻醜?祇好求姊姊指教吧。
  (小旦)妹妹過謙了。
  (坐介。生)看酒來。
  (雜排桌幾。對坐介。菊橫列場前介。生)你看幽叢繞舍,冷香襲人,何不評──大白?請。
  (各飲介。生)
  〔前腔〕
  這幾枝白冷冷玉無痕,那一叢黃澄澄金簇緊。這好似醉朱顏羞暈生,這好似褪紅妝殘夢醒。
  (小生歎介)歎光陰!一瞬兒去不停,我與你舊日潘郎鬢已星。回念那家山萬里遙遙也,到今朝插茱萸少一人。
  (各歎介。旦唱)
  〔前腔〕
  不多時,杏花天,艷陽辰。轉眼是,菊花秋,霜做冷。說甚麼為重陽冒雨開,我祇怕送西風成斷梗。
  (小生)呀!梧卿,為甚麼這般傷感?
  (小旦唱)莫怪他對華筵珠淚傾,觸動了老去秋娘無限情。我也是飛花落絮飄飄也,又誰知隨流水化浮萍。
  (同淚介。生)言至於此,益復無聊,也無心再飲酒了。
  (撤席介。揖介。小生)小弟就此告辭。
  (小生、小旦各折菊簪鬢介。小生)人世難逢開口笑。
  (小旦)菊花須灑滿頭歸。
  (攜手下。生向旦介)梧姬,你看他二人密意纏綿、柔情宛轉,好不令人可羨!我與卿呀!
  〔尾聲〕
  今生今世花同命,漫祇說鴛鴦交頸,好與你割臂同盟一寸心。
  (生)偶然相見便勾留,
  (旦)身世茫茫萬斛愁。
  (生)同是飄零同是客,
  (旦)青衫紅袖兩分頭。
  (同下)
  醒來想道:「癡珠、秋痕,竟有人編出戲來。」又想道:「咳!我是做夢,如何認真?」因坐起來,祇見枕邊有部書,大書《花月痕》三字,傍題一聯云:
  豈為蛾眉修艷史?權將兔穎寫牢騷。
便當作一件寶貝。他又認不得字,也不肯給人看。後來要死,便將書埋在地下。不知今年今月,該是此書出世。所以遇見小子,說了出來。
  看官,你看這時候是甚麼時候?宇宙清平,人民壽考,蠻夷歸化,五穀豐登。萬頃情波都成覺岸,千重苦海盡泛慈航。要知此事的真假是非,自然百年後有一個定論出來。正是:
  身世茫茫,情懷渺渺。
  若要空空,除非了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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