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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快士傳 Author: Wuseshizhuren, ju ren 1738 Language: Chinese 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 ***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快士傳" *** 第一卷 富家翁百計磨豪傑 空門衲一飯結英雄 詩句 夜雨滴殘俄見月,秋蟲吟罷忽聞雷。 快人相遇窮愁裡,絕處逢生笑臉開。 說平話的,要使聽者快心。雖雲平話,卻是平常不得。若說佳人才子,已成套語 ;若說神仙鬼怪,亦屬虛談。其他說道學太腐,說富貴太俗,說勳戚將帥、宮掖宦官 、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樓寺院,又不免太雜。今只說一個快人,幹幾件快事。其 人未始非才子,未嘗不道學,未嘗不富貴,所遇未嘗無佳人,又未嘗無神仙鬼怪、勳 戚將帥、宮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樓寺院,紛然並出於其間,卻偏能大快 人意,與別的平話不同。你道如何是快人?如何是快事?人生世上,莫快於恩怨分明 ,又莫快於財色不染。有恩不報,誠為負恩;有怨不報,亦為負怨,故恩當明,怨亦 當明。使酒尚氣,不失為英雄;貪財好色,便不成豪傑。故酒與氣不必論,財與色決 當輕。然報恩報怨,各有兩樣報法;輕財輕色,亦有兩樣輕法。大恩大報,小恩小報 ,彼如此來,我如此答,是以恰如所施為報。投者木李,報者瓊瑤,一飯之惠,酬以 千金;綈袍之贈;敖其死罪,是以過於所施為報。怨之大者,不共日月;怨之小者, 不忘睚眥。是以必報為報。大怨不忘,小怨可恕。苟非父兄之仇,不過是我窮困時奚 落我、凌辱我的。我一旦得志,狹路相逢,特加寬宥,羞之愧之,勝於打之罵之,是 以不報為報。賦性狷介,守己潔身,卻賄賂,辭婚姻,如楊震不受暮夜之金,封陟不 納花前之約。這樣輕財色,是以不近財色為輕。救人之貧,恤人之寡,有金可揮,有 愛可割,如陶朱公之致千金,皆散之親戚之貧者;虯髯客將家資奴僕,吐手付與李靖 ;越公不追紅拂,令公不問紅綃,這樣輕財色,是以善用財色為輕。分而言之,報如 其所施,與那必報為報的,是血性丈夫。報過於所施,與那不報為報的,是大度長者 ;不近財色的,是清高介士;善用財色的,是慷慨達人。合而言之,無血性做不出大 度,不清高做不出慷慨。如何無血性做不出大度?大凡報恩過於所施的,非是他沒輕 重,他只為看得己重於人,身重於物,加厚待人,正是加厚待我,你道何等血性。至 若不報小怨的人,他看得豢養我的,不是我知己,妒忌我的,倒是我知己;姑息我的 ,不是激發我志氣,倒不如窘辱我的,能使我動心忍性,足以成就英雄。不惟不以怨 報怨,正當以德報怨。這豈非大度中的血性,如何?不清高做不出慷慨。人情不見可 欲,與心不亂,立身財色之外,不為所染,還未足為奇。惟終日與有財有色的人周旋 ,他寸心不染絲毫,方是真正好漢。如關公初不卻曹操饋遺,而於臨去時封金掛印, 一無所取;又如趙大郎千里送京娘,並不為自己貪他美貌,是能以不近財色為善用財 色,這豈非慷慨中的清高?如此快人快事,盡道求之前代則有,求之近代則無。如今 在下卻偏於近代中表出一個恩怨分明、財色不染,有血性又有大度,能清高又能慷慨 的奇男子與列位聽。 話說前朝宣德年間,河南開封府城中有一書生,姓董,名聞,字聲孟。他曾祖董 時榮,洪武中曾舉進士,但雖系簪纓遺冑,卻是儒素傳家。到他父親董起麟,困守青 衿,家道漸落。母親郝氏,生一子一女。女名彩姑,比董聞小十歲。兄妹二人,皆為 父母珍愛。那董聞生的眉宇軒昂,性情豁達,自幼倜儻不凡。只是有一件異相,不獨 志大言大,食腸也大,飲啖兼數人之食。自十二歲時,父親替他聘下城外清溪村一個 新發財主柴昊泉之女為配。誰想聯姻以後,柴家日富,董家日貧。柴昊泉是極欺貧重 富的,便有賴婚之意。原來昊泉亦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妾艾氏所生,名喚白珩,字晉 問,甚是愚蠢。女兒乃正妻鐘氏所生,名喚淑姿,甚是賢慧,與董聞同庚。不意聯姻 過了二年,母親鐘氏病亡,昊泉立艾氏為正室,掌管家政。當下,昊泉要把個婢子充 做女兒,搪塞董家,另為淑姿擇配,卻未知淑姿意下如何。因教艾氏探問他主意,淑 姿聽說,面紅顏赤低頭揮淚。艾氏探問再三,淑姿道:「爹爹既將我許配了董家,我 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豈有別配之理?」艾氏把這話述與昊泉聽了,昊家教艾氏 再婉轉勸他。淑姿堅執不聽,倒把艾氏傷觸了幾句。艾氏大怒,對昊泉道:「他若聽 我言,改嫁富室,我便多與他些房奩。今既不從父命,要嫁這窮鬼,是他命裡該窮。 我一些房奩也沒有,由他到董家受苦去!」自此,淑姿失愛於父母。昊泉與艾氏只將 兒子白珩受如珍寶。正是:只為炎涼一念異,致將兒女兩般看。 這邊董起麟不知其故,還道兒子有個殷富的丈人,可以倚傍得他。因手中乏鈔, 要把住身的房子賣了,遷到清溪村,倚傍著柴家,另買小屋居住。余下些房價來用度 。特托個幫閒路小五尋覓售主。那路小五是慣會販賣假古董的,原是個極不正路的人 。因他頭上生幾個癩瘡,人都叫他做路癩頭。當初本系董家的門客,只因董家與柴氏 聯姻,牽引他到柴家走動。他正有心要奉承柴昊泉,恰值起麟托他賣房。他故意尋幾 個買主,淪落了價線,然後讓吳泉用賤價買這屋。起麟一來急於求售,二來親家面上 不好計論。原價五百兩,只賣得三百金。將百金買了清溪村一所小屋住下,剩二百金 還了些舊欠的柴銀米銀,及遷居匠工木石之費,所余已無幾。況坐吃山空,不上兩年 ,把余下的銀子用得乾乾淨淨了。柴昊泉自買了董家房屋,就在城中開起典舖,托人 管守,做個別業。自己往來其間,算帳收利,家事倍長。此時董家既與柴家鄰近,凡 家中沒柴少米的光景,都被昊泉看破。昊泉一發懊悔聯姻,心中正自不樂。起麟卻不 達時務,自念兒子無力讀書,聞昊泉家中延師教子,便要將董聞附去就學。昊泉那裡 肯應承。虧得那所延之師,就是昊泉的族兄,叫做柴朝霞。雖是個告衣巾的老秀才, 卻也胸中飽學,為人忠厚。因勸昊泉道:「女婿是骨肉至親,怎好卻他?我不要你增 束修便了,你何爭他一個吃口?」昊泉滅不過公論,只得勉強允了。董聞擇了吉日到 柴家來,先拜了丈人,然後拜了先生,並與舅子白珩相見了。是年董聞夫妻已皆十六 歲,白珩雖是庶出,倒長淑姿三年,呼董聞為妹夫。兩個同學讀書,董聞食腸大,飲 啖兼人,昊泉性最鄙吝,見女婿這般食量,愈加厭惡。白珩也把他十分嘲笑。看官聽 說,大凡人不可窮,窮人最是受苦。假如食腸細,飲啖少,富貴人如此,盡道是君子 略嘗滋味,生成這般貴相;窮人如此,便道他命中沒有食祿,生成這般寒相。若食腸 大,飲啖多,富貴人如此,盡道是龍餐虎啖,是貴人相;福厚祿也厚,天生與他吃的 ;窮人如此,便道豬身狗肚,是個賤相。如此吃法,那得不窮?一般的相,兩樣評品 ,只為人分窮富,遂使相公貴賤。董聞不合做了窮人,左難右難。在丈人舅子面前, 放量吃時,便笑他道:「好像餓了幾年的!你在家中幾時不曾吃飯了?」及至不敢放 量,少吃了些,又道:「你休客氣!在家裡便忍餓,在這裡不消忍餓。」董聞只為飲 食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有詩為證: 龍游淺水遭蝦戲,鳳落荒林被鳥欺。 傑士方嘗貧困日,無窮血淚有誰知。 常言道:貧者士之常,以貧見笑,猶是可耐。更有一件難耐處。那柴白珩本是做 不出文字的,先生見他滿紙放屁,恐主人嗔怪,只得替他通篇改換。董聞是做得出好 文章的,偶有一二不到處,先生不肯替他改,要他自改。常對他說道:「你處了這般 境界,正當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若替你改了,恐你恃了我改,下次不肯用心 。」此原是先生的好意,那知昊泉把兒子的假文去請教別人,都道:「令郎學業大進 。」及把女婿的真筆來比較,都道:「不如令郎的好。」又有一些阿諛奉承的,故意 把董聞的文字貶駁幾句,昊泉便信兒子是大器,將來取青紫如拾芥;料女婿是終身沒 用的,把他加倍侮慢。董聞那裡受得這般氣!熬過了一年,只得辭別而歸。你道家中 薪水尚難,安得有讀書之本?此時董聞已是十七歲了,起麟與郝氏計議,要替兒子婢 姻。只道柴家田地甚多,定然有些妝奩田分授女兒,那時薪水稍給,孩兒便可安意讀 書。誰知昊泉不喜歡女婿,連女兒也怪了。到出嫁之時,奩具甚薄,妝奩田分毫沒有 。正是: 女婿望周急,丈人只繼富。 錦上花肯添,雪中炭莫助。 董聞見吳泉如此待他,想道:「丈人只料我終身無用,故這般相待。我若進得一 步,自然另眼相看了。」婢姻未幾,正值學道行牌府縣,考校生童。董聞欣然應考。 且喜縣案已得高標,爭奈府取甚難。宗師限數少,薦書之數,反多於正額。有薦的尚 恐遺落,況沒薦的?董聞單靠著兩篇文字,沒有薦書,竟不能取。及到宗師門上告考 ,又不肯收。等閒把一場道試錯過了。正是: 漫誇文字錦中錦,終落科名山外山 那柴白珩卻因府縣俱確薦,得與道試。吳泉只道兒子文字高,可以真才入學,不 肯替他營謀。白珩瞞著父親,私去謀幹,央一個光棍秀才杜龍文,尋了個確門路,又 自料筆下來不得,要弄個傳遞法兒,都是杜龍文一力包攬,做得停當。案發時,白珩 儼然入泮,吳泉益信兒子高才,女婿沒用。董聞相形之下,無顏到柴家來。卻無奈送 學之日,恰值昊泉五十壽誕,賀客滿堂,董聞只得也備些薄禮,到門賀壽。時當十月 下旬,天氣驟冷。董聞衣服單薄,面上頗有寒色。昊泉見他這般光景,不要他在堂前 陪客,教他到後房去,胡亂與他些酒食吃了,打發他從後門而出。又遣人到董家分付 淑姿道:「你若沒衣服穿著,不回來也罷,休要在眾親戚面前削我面皮。」淑姿聞言 ,吞聲飲位。董聞勸道:「娘子休煩惱。只為我時乖運蹇,連累著你。少不得有日揚 眉吐氣,苦盡甘來。目下且挺著脊樑耐將去。」正是: 強將慷慨他年事,勉爾支吾此日愁。 這邊董聞夫婦淒涼相對,那邊昊泉家裡張樂設宴,連日熱鬧。殊不知鐘在寺裡, 聲在外頭,人都曉得白珩胸中不濟,一向原有個綽號:把珩字去了些筆畫,叫他做柴 白丁。又因吳泉面孔生得黑,叫他做柴黑子。正是: 恰好黑子,並著白丁。 干支顏色,配合天成。 白丁做了秀才,那個不知是買來的?清溪村中有輕薄少年,便編成幾句笑話嘲他 道:「乞兒牽著猢猻,猢猻不善跳躑。人道猢猻沒用,乞兒有話告述:『這是新取的 猻(生)猿(員),剛才用價買得。雖然街市招搖,本事一些未習。』」 「人告秀才窩盜,贓物兩件是實。卻是一領藍衫,和著一部書籍。秀才大叫冤枉 ,開口辨明心跡:『藍衫是我買的,書籍從未目擊』」。 「白丁做了秀才,也學置買書籍。書籍載在船中,忽然船漏水入。慌忙搬書上岸 ,其書奇怪之極。雖然浸(進)了一浸(進),原來一字不濕(識)。」 這幾句笑話,傳遍了村坊。自珩聞知,疑是董聞捏造,十分忿怒。過了幾日,那 杜龍文為索謝不敷,心恨自珩,竟在學師面前說出他傳遞之弊。學師正因贄禮送少了 ,心中不樂,聞知這話,便喚白珩來,出題面試。白珩那裡做得出?一時出盡了丑。 學師聲言要申文學道,黜退前程。白珩著了急,只得又央杜龍文從中打點,費了好些 鈔,才得沒事。事完之後,學役輩對白珩說道:「此非幹我們老爺之故,有怪你的來 放了風,以至如此。」白珩一發猜是董家父子所為,愈加惱恨,要算計奈何董聞,送 與路小五商量出一條惡計來。 常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一日董起麟拿起件小東西往米舖上抵米去了,董聞獨 坐在家納悶,忽見路小五來探望。董聞與他敘坐了,笑問道:「你一向只在熱鬧處走 ,今日甚風吹到這裡?」路小五道:「說那裡話?我是你家舊相識。近見令岳這般待 你,我心中甚是不平。」董聞歎氣道:「只為我不能進學,故見棄於丈人。」路小五 道:「那在於進學不進學?只要你有銀子做本錢,營運得幾貫浮財到手,令岳便不是 這般相待了。」董聞道:「我讀書人,那曉得營運?就要營運,那裡討本錢?」路小 五沉吟了一回,說道:「你若真個要本錢時,包在我身上,有處去借。」董聞道:「 何處去借?」路小五道:「城中有個新遷來的列公子,叫做列天緯。本是廣州人,近 日移住此間。他父親列應星雖是異路功名,倒也掙得家資巨萬。現今公子專一放債取 利,不拘甚人,只要有保人保了,他便肯借。我曾在他門下走動,頗為廝熟,今就替 你做個保人何如?」董聞道:「放債的必要重利,只怕借債不難還債難。」路小五道 :「他家止是二分起息。借得銀來,你若不會營運,我替你塌貨,包你有五分錢。」 董聞道:「多承美意。容與家父商量奉復。」路小五作別去了。董聞等父親回來,把 上項話說知,大家商量了一回,起麟道:「學者以治生為急。目下當一件,吃一件, 苦無活計。若路小五包得五分錢,還了列家利銀之外,落下三分來過用,可知好哩。 況托人營運,更不礙你讀書工夫。」當晚計議已定,次日起麟同著董聞到路小五家, 要央他同往列家去借債。路小五道:「賢喬梓不須都去。只小大官同我去便了。借契 也是小大官出名罷。」起麟道:「我父子總是一般的,就是小兒出名去借也吧。只是 借許多好?」路小五道:「本多利多。借得二百兩便好,少也不濟事。」董聞便依他 說,寫了二百兩一張借契。路小五先別過了起麟,袖著借契,領了董聞,同到列家來 。董聞見那列家門首開著典舖,十分熱鬧。裡面廳堂高聳,果是豪家氣象。路小五先 自入去,教董聞在前廳少等。董聞等了多時,只見路小五同著一個青衣管家出來。那 管家看著董聞拱拱手,回頭問路小五道:「這就是借銀的主顧嗎?」路小五道:「正 是!」因指著那管家對董聞道:「這位是錢大叔。凡列大爺放銀收銀,都是他掌管。 適才所言,蒙他相信,慨然應允。借契兒他已收下了。如今可同到內邊廂房裡去,當 面兌銀子。」當下三人便一齊到後廳廂房裡,駕起平馬。管家取出銀子來,估定銀色 是九七,兌准一百九十兩。管家道:「我家放銀的規矩,每百兩要除五兩使用。銀色 是足九七,明日還時,須要實平實色。」正說話間,又有人來催他去算帳,管家便對 董聞道:「銀子請收明,在下事忙,不及相送。」說罷走入裡面去了。路小五把銀子 一封封包好,共十九封。董聞道:「卻是怎地拿法好?」路小五道:「我有道理。」 便去腰間解下個小搭膊,把銀子都裝在內,縛好了,遞與董聞拿著。因對董聞道:「 別的借債,不但管家每百兩要除五兩,保人也要除五兩。我今卻不除你的。」董聞道 :「既是規矩該除,可除了去。」路小五道:「我與賢喬梓何等相契,那有要除之理 。」董聞再三稱謝。兩個一同出門行走,董聞道:「左右這銀子要煩你代我營運,何 不竟是你收去?」路小五道:「使不得!我雖代勞,將來置貨脫貨,銀子出入,仍要 賢喬梓親自經手,我斷不敢私自作主。你今拿這銀子回去,等我打聽有甚該置的貨, 當來相聞也。」董聞道:「如此最好。」兩個走到分路之處,路小五道:「我今日還 有些小事,不及陪你到家。明日來會罷。」臨別,又低聲囑咐道:「宅上牆卑室淺, 銀子不可露人眼目,須收藏好了。」董聞道:「我夜間把來藏放枕邊,料也沒事。」 路小五點頭道:「這卻好!」言訖,作別而去。 董聞回家,將銀子與父親看看。父子兩個計議:只把一百八十兩去盤利,扣除十 兩還些欠帳,贖些零碎當頭,還要買些福物賽神;請路小五吃杯酒。計議已定,是夜 董聞真個把銀子做一堆兒放在枕邊。睡到三更時分,只聽得屋上颯颯有聲。董聞喚醒 妻子問道:「你聽是什麼響?」淑姿道:「想是貓兒走響。」說罷,睡著去了。董聞 心中猜疑,卻睡不著。少頃,又聞床頂上戛戛的響,因又推醒妻子問道:「你聽床頂 上什麼響?」淑姿未及回言,只聽得床頂上老鼠叫,淑姿便道:「兩日老鼠甚是作怪 ,我的鏡匣也咬壞了。」說罷又睡去了。董聞只是心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住的咳 嗽。忽又聽得近窗的書櫥上作響,好像老鼠咬櫥板之聲。董聞拍著床欄叱喝,老鼠全 然不怕,越咬得響了。董聞耐不住,披衣下床,從黑暗裡步到櫥邊,把櫥四面摸到, 並不見鼠咬之痕。想道:「莫非老鼠關在櫥裡,在裡面咬麼?」再把櫥門開了,伸手 摸那裡面,又不見有咬傷之處。自言自語道:「卻又作怪,不知適才老鼠在那裡響? 」一頭說,一頭閉上櫥門,轉身回至床上,順手摸到枕邊。阿呀!那纍纍之物,卻已 不見了。董聞吃了一驚,忙問妻子道:「枕邊的東西,可是你拿過了?」淑姿在夢中 驚醒道:「我不曾拿。」董聞連聲叫苦道:「不好了!銀子失去了!」忙去摸那房門 ,卻又緊緊閉著。再去摸那窗鈕,也都緊緊絆著。再遍摸四邊壁上,又沒有壁洞。董 聞叫道:「門不開,戶不開,這銀子從何而去?」淑姿聽說沒了銀子,便在床上嗚嗚 咽咽哭將起來。起麟與郝氏聽得兒子房中啼哭喧嚷,疑是夫妻反目,一齊起來,走到 房門首來問,方知為失銀之故。起麟跌足道:「這那裡說起?今夜天昏地暗,星月無 光,家裡又沒火種,此時何處去追賊?」郝氏道:「既是門戶不開,只怕這賊還未出 門。我們如今大家守著門戶,等到天明,看是如何。」那時已是四更天氣,大家亂了 一回,看看東方發白,只見床頂上一片光亮。董聞定睛看時,屋上一個大窟穴,瓦兒 都被揭開,椽子也拔去兩根了。原來這賊先知董聞的銀子在枕邊,故從屋上而下,伏 於床頂,聽得董聞不曾睡著,卻到櫥邊假作鼠咬之聲,哄得董聞下床,即便盜了枕邊 銀子,上屋去了。正是: 神偷妙手,伎倆通仙。受一枝梅的要訣,得吾來也的真傳。似蛋和尚的彈子,梁 間下地;如孫行者的觔斗,頂上升天。彷彿張丞相府中掛玉帶的刺客,依稀田節度床 頭竊金盒的嬋娟。若非孟嘗門下狗盜,定是梁山泊裡時遷。 當下董聞舉家驚得本呆,商量要叫捕人去追趕。起麟道:「若要捕人捉賊,先須 與他酒錢、路費,這卻一時無措。莫如你與路小五同去對你丈人說,求他暫應此項費 用,待追得贓來,一一算還他便了。」董聞依命,走到路小五家中,告知其故。路小 五失驚道:「這怎麼處?如今沒奈何,只得同你到令岳處求他去。」二個一齊奔到柴 家,卻見白珩立在門首問道:「你們為何來的恁地慌張?」路小五訴說董聞失銀之事 ,白珩笑道:「莫非我妹丈把銀子別用了?這賊偷恐是假的。」董聞見他說得可笑, 也不與他辯,一徑進去見了昊泉。路小五把上項事細細陳訴,昊泉才聽畢便變了臉, 指著董聞對路小五道:「你也多事!量這畜生可是掌財的?如何替他作伙借債?今這 銀子既失去,知道追得來追不來?卻要我替他出捕賊使費。一身做事一身當,由他自 去算計,我不管!」說罷,竟自踱進去了。董聞見這般光景,只得含著眼淚,同路小 五走出門來。路小五道:「依我愚見,不若待我去告知列公子。此銀原是列家的,即 求他捕賊追贓,卻不是好?」董聞此時慌得沒些主意,點頭道:「也說得是!」路小 五便取路往列家去了。 董聞回到家中,把丈人的話告知父親。正是相對欷歔,只聽得門前一片聲喧鬧。 董聞趨出看時,見路小五同著幾個青衣人,說是列家使者,搶將入來。內中一人把董 聞劈胸揪住,說道:「你好大膽!才借了我家銀子去,過得一夜,就說賊偷了。你敢 要賴債麼?拿你去見我家大爺。」路小五上前勸住道:「不要囉皂,有話好好說。」 因對董聞道:「我方才去求列公子,不想倒惹了他的怨,連我也一場沒體面。如今遣 幾個管家來討銀子,卻是怎處?」一個管家便接口道:「沒甚難處!他丈人富在那裡 ,只教他丈人來擔當了就是。」又一個道:「我們扭了他去,他丈人自然來收拾。」 起麟聽得外面囉皂,走出來說道:「煩列位大叔回復公子,十日內必來停當。」眾人 都道:「我們奉主命到此,茶也不見面,白白的要我們去回話,好不曉事!十日之限 ,斷然等不得。」起麟道:「十日等不得,就是五日罷。」眾人只是不肯。路小五對 眾人道:「董家本該留列位吃三杯,只是一時不便。我不合做了保人,待我同列位到 肆中一坐何如?」眾人道:「既如此,限他三日回話。若三日沒回音,第四日來時, 休怪囉皂。」說罷,自同路小五吃酒去了。正是: 方駭神偷能鼠竊,又見狂奴假虎威。 董聞氣得面如土色。起麟道:「且休煩惱!我前日賣與柴親家的房屋,尚餘二百 金原價在上。今可央路小五去對他說,要他向列家擔當一句。我一向不曾加絕,料也 無得而辭。你一面往親戚故舊人家求他相助。那些親友,昔年多曾受過我家恩惠的, 今日求他必不見拒。」董聞依著父命,是日先在附近幾個親友處走了一遍,竟沒一個 肯相助的。次日清晨,起麟自往路小五家,央他到柴家去。董聞自往城中親友處求助 。誰知這些親友,也是沒一個肯應承。董聞空自奔走這一番。有西江月為證: 冷暖世情一律,高低人面相侔。盛時胡哄敗時休,說甚親如舊友。開口告人非易 ,可憐有急誰周?望門求援足頻投,幾度惟垂空袖。 董聞歎息而歸,見了父親,說道:「親友處竟無可那移。未知我丈人處所雲如何 ?」起麟歎口氣道:「不要說起!方才路小五來,述你丈人之言甚不中聽。他說:這 房屋我已費過若干修理,即使加絕,所余無幾。列公子處債負,我若擔當一句,這兩 百兩銀子,便都在我身上了。如何使得?況我當初請先生在家,我出了修繕,女婿來 趁現成,又且食量兼人,吃了我一年,賽過兩年、三年。我不與他算帳罷了,他怎倒 要與我算房價?」你道柴昊泉這般說話可不好笑麼?董聞聽罷,氣得兩淚交流,對父 親道:「翁婿至戚,且有房價□□□□如此,何況別的親友沒帳頭的?要他相助,一 發不能勾了。」因追悔前日輕聽路小五之言,無端借這一宗狠債。若不欠債,雖窮還 是乾淨窮,如今卻窮得不乾淨了。正是: 貸銀指望為活計,借債那知是禍根。 守拙若能安薄命,追呼安得到塞門。 董家父子相對愁歎,罔知所措。看看到第三日,列家限期將滿,好不著急。忽然 想起鄰村一個親戚,是平日最相好的,家頗殷富,何不去求他?當下董聞起個清早, 趕到那邊。誰想這親戚已不知遷往那裡去了。董聞又訪了空,只得奔回舊路。他因連 日不茶不飯,是日又空心走了許多路,腹中饑餓異常。日已晌午,算到家中還有十四 五裡田地,怎生挨得到?正沒奈何,只見路傍有個草庵,庵門開著,門額上大書「大 力庵」三字。董聞想道:「我且進去,權學古人投齋之事,少救饑腸。」便走進庵中 。見一個胖大和尚,赤著身子,在日頭裡捉虱。董聞叫聲:「老師父!失路之人求賜 一齋,未知肯否?」那和尚抬頭把董生一看,見他像個讀書人,不敢怠慢,便道:「 我庵中飯食原系十方所賜,豈有投齋不肯之理?」一頭說,一頭披上衲衣,引董聞到 庵堂裡坐下,說道:「我們正待用午飯。」便叫道人取過飯來,與董聞同吃。那和尚 才吃一碗未完,董聞已吃過五六碗,把和尚驚得呆了。頃刻間,桌上飯已告竭。和尚 道:「官人飽也未?」董聞道:「若要飽時,再吃些便好。只恐庵中未便,不敢請益 了。」和尚笑道:「不飽如何就住?」便叫道人把鍋中飯都取將來。那道人喃喃吶吶 的道:「從不見這般會吃飯的,將我們的晚飯都要吃去了。」和尚把道人瞅了一眼, 道:「有心請這位官人,須得他吃飽才好,你休胡講。」董聞也不謙讓,一霎時又吃 了個傾盡,方才住手。對和尚稱謝道:「難得師傅這般慷慨。」和尚問了董聞姓名, 說道:「官人飲食有兼人之量,必有兼人之才、兼人之福。小僧看你氣宇,定是非常 之人。」董聞道:「乞將法號示下。他日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和尚笑道:「當時 漂母說得好: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小僧俗姓沙,法名有恆。不瞞官人說,其實 是掛名出家的,並不靠著唸經、拜懺、抄化、募緣,只愛使些槍棒,習些弓馬。有那 些學武藝的要我指教,因得他們送些錢米來過用。我又自製些內傷膏藥來發賣度日, 與別的和尚不同。」董聞道:「原來如此!怪道師父略不涉和尚們的套。從來和尚們 的東西,是極難吃的。只飲了他一杯茶,便要托出緣簿來求寫,何況飲食?那有師父 這般大雅。」和尚指著壁上貼的一張字兒說道:「你看古人意氣相期,千金不難為贈 。量一飯何足道哉?」董聞起身看那壁上貼的,原來是一首五言絕句的唐詩,道是: 故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董聞看罷,正自咨嗟,只見和尚分付道人:「再把米去做飯。」因對董聞道:「 小僧要往前村去買些藥料,不及奉陪,官人且請少坐。」董聞道:「多謝厚意!在下 就要告別了。」和尚道:「若尊府尚遠,今日回家不得,就在小庵草榻也不妨。」說 罷,出庵去了。董聞想道:「難得此僧這般好意。我因食量兼人,至親也把我厭惡。 他萍水相逢,倒留我一飽,勝似親戚。且不但留飯,又肯留宿,十分難得。他說古人 意氣相期,千金不惜。我如今飯便吃了,銀子卻那裡去討?今晚空手回去,明日列家 人來,定然受辱。如何是好?」又想道:「承這和尚留我過宿,又怕躲在此,到底躲 不過,反累父親在家受氣。」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偶見案頭有筆硯,因磨墨染筆, 去那壁上所貼唐詩之後,題詩四句云: 或供一飯或千金,總是平生一片心。 一飯已能逢漂母,千金若個贈淮陰。 寫罷剛剛擲筆在案,只見一人自外而入,頭戴方巾,身穿一領醬色道袍,腳穿一 雙雲履,口中叫道:「沙師父在庵麼?」裡面道人慌忙出來接應道:「師父暫出,就 回來的。」那人道:「既如此,我坐在這裡等一等。」一頭說,一頭看著董聞,意欲 與他敘禮。董聞卻心中有事,不去睬他,竟自低了頭走出庵去。到得庵門外,踱去踱 來,躊躇半晌,沒計奈何,不覺又轉身再走進庵來。只見方才壁上所題詩句之後,又 有數行草字,墨跡未乾。董聞近前看時,原來也是一首絕句,道是: 俠性平生獨邁倫,季心劇孟是前身。 千金未始難為贈,何事男兒不識人? 董聞看罷,知是適來那人所題。便轉身看那人時,只見那人筆尚拿在手中,看著 董聞,微微冷笑。董聞忙向前恭身施禮道:「在下有眼不識英雄,多有得罪。不敢動 問先生高姓大名?」那人放下筆連忙答禮。只因那人說出姓名來有分教:衲子之外, 過遇一個異人;窮途之中,得免兩番災患。正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卷 疏財漢好議訂宗盟 總兵官觀詩禮文士 詩曰: 蘿蔦翻成棘與荊,無端萍水卻多情。 貧窮自合疏親戚,恩遇何期在友生。 卻說大力庵中董聞所遇之人也姓董,單名一個濟寧,表號遐施。本是儀封縣人, 近來移居開封府城內,少時曾中過武舉,性極豪俠,生平最愛的是結客。不但王孫公 子,縉紳先生與他來往。凡各營伍的武將,各衙門的吏員,也多半是他的相知。至於 訟師、拳師、雜色人等,投奔他的,無不招納。雖不能學孟嘗君養客三千,卻也頗有 朱家、郭解之風。這庵中沙有恆和尚,是他最相熟的。這一日因來郊外跑馬耍子,跑 了一回,從人牽馬去吃草,他卻乘便信步走到庵中,要與沙有恆閒話。恰好遇著董聞 。他見董聞是書生模樣,意欲上前作揖。不想董聞竟不睬他,走了出去。他便喚香火 道人來問道:「這位是何人?」道人笑了一聲道:「說也好笑,這位官人,我師父從 不曾認得他。適才奔進庵來,說是失路之人,要求一飯。師父不合把飯請他吃,誰想 他肚皮好似海的,把我們一鍋子飯都吃盡了。兀自不走,還在這裡踱來踱去,又向粉 壁上東塗西抹。」一頭說,一頭指著壁上道:「這便是他寫的甚麼字。」董濟聽罷, 便走到壁邊,先看了斗方上舊詩,後看了董聞所題七言絕句,搖頭道:「這人自比韓 信,卻也自負不小。」韓信以千金酬一飯,他今既得人贈食,又想人贈金,所望不免 太奢了,又想道:「據說是失路之人,看他光景,心煩意亂,必是有急求援。只可惜 他不識我耳。」因也取筆題詩四句於其後。才題得完,恰好董聞轉身入庵來,見了董 濟所題之詩,然後改容敘禮,請問姓名。董濟通名道姓畢,因問:「足下高姓大名? 」董聞道:「先生與小子同姓,小子也姓董。」便也把自己名字與家世說了。因陪話 道:「先生以季心,劇孟自許,必是今世豪俠。小子正在危難之時,心中有事,方才 失於晉接,幾乎睹面錯過,甚為有罪。」董濟道:「吾雖不才,頗能濟人之急。不知 足下有何急事,何不說與我聽?或者可以分憂。」董聞便把上項事細訴了一遍。董濟 道:「你走差路了,你可知列家致富之由麼?」董聞道:「列家原不是此間人氏。小 子只憑門客之言,說他家有債可借,實不知他的來歷。」董濟道:「列家原籍廣州。 列老兒以異路功名,於永樂年間在江西作宦,與江西一個舉人袁念先相好,往來最密 。那袁念先有方孝孺文字藏在家中,因與列老契厚,不想隱瞞。誰知列老竟把念先出 首。永樂皇帝大怒,將念先全家抄殺,家資給與首人,列家因此致富。你道他可是有 良心的?你今不合借了他的債,宜於被其所侮。」董聞聽說,跌足懊恨。正是: 本為不仁因致富,安能既富更行仁? 董濟見董聞咨嗟歎恨不已,便道:「足下且莫愁煩。列家雖則凶惡,也還懼我幾 分。待我遣人對他說,要他寬後幾日,料他不敢不依。」董聞謝道:「如此最好。但 事不宜遲,今晚三日之限已過,只怕明早他家狼僕要到捨下來哩。」董濟道:「我今 晚就著人去說便了。」正話間,從人已牽馬來接。董濟起身道:「足下放心,保你明 日沒人到宅囉皂。」說罷,別了董聞,出庵上馬,自望城中去了。董聞隨後也便起身 向道人致謝,教他多拜上師父。謝畢,疾忙趕到家中,對父親說知其事。起麟還半信 半疑。至次日,果不見列家人來。到午牌時分,只聽得有人敲門。起麟吃驚道:「此 必列家差人來了。」忙同董生出來開門,問時,卻是董濟差兩個家人,牽著一匹馬, 說道:「我家相公昨晚已分付了列家管帳的錢大叔,不許他來囉皂。那管家喏喏連聲 而去。今日我家相公要邀董相公去會話,使小人牽馬來接。天色將晚,便請行罷。」 董家父子聽了大喜。董聞便騎馬入城。到董濟家中,相見華,董濟道:「我昨晚分付 列家管帳人說,董相公是我同宗,你們不得囉皂。十日之內,還你銀子下落。所以他 們今日不敢到宅。」董聞拱手稱謝,因說道:「我兩人既是同姓,即系同宗。況承照 拂情逾骨肉。若蒙不棄,小於願執侄輩之禮。」董濟道:「多感厚意。但何敢雲叔侄 ?只兄弟相稱便了。」於是董聞稱董濟為兄,董濟稱董聞為弟。置酒相待,飲宴甚歡 。 飲酒間,董聞從容問道:「兄長許列家於十日之內銀子便有下落,未識這十日內 作何計較?」董濟笑道:「盜你枕邊之物,定是高手偷兒。我已猜著一人在這裡。今 早分付幾個精細捕人去查緝,旦晚便有回報,還不消十日哩。賢弟且在我家住幾日, 等我與你追還了這宗銀子去何如?」董聞大喜,稱謝道:「如此足感厚恩。但恐父母 在家懸念。」董濟道:「待我明日差人到宅,回復一聲便了。」當夜留董聞在家宿歇 。次日清晨,便有許多賓朋來會話的,絡繹而至。董濟迎進送出,忙個不住,可見是 個廣交的了。午飯後,董聞正待捉個空,催他遣人去回復家中,只見董濟笑嘻嘻的走 來道:「賢弟,你銀子已有下落了。」說罷,挽著董聞走到一密室裡,說道:「盜你 銀子的賊人,姓宿,名積,綽號小時遷。飛巖走壁偷兒中第一神手。他來盜你物,是 有人指使的,本是三人謀。這一百九十兩銀子,主謀的二人各分去五十兩,宿積只分 得九十兩。已費去了十餘兩,止存七十餘兩。現今追在這裡。只是那兩人分去的百金 ,卻不可問矣。」董聞道:「那兩人是誰?今拿住宿積拷問他,要他招出主謀的來便 了,如何不可問?」董濟笑道:「這兩人不便窮究。若窮究起來,傷情破分,不好意 思,只索罷了。」董聞道:「這等說,兄長倒曉得這兩人的了。何不便說與我知道? 」董濟道:「你久後自然曉得。今不必說。」董聞請問再三,董濟只笑,不肯說出。 看官,你道這兩人是誰?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路小五與柴白珩兩個。柴白珩因欲 暗算董聞,特地與路小五商量下這條計策,先使路小五攛哄他去借債,又巧言說騙列 公子借與多金,隨即使宿積把他銀子盜來分了,教他去受辱。那宿積是路小五的相知 勾引來的。若窮究宿積,定招出路小五;若窮究路小五,定招出柴白珩。董濟恐傷了 他郎舅情分,所以不要他窮究。正是: 三人同惡不同心,利在分金非斷金。 從賊機關雖已露,主謀盜首未堪尋。 當下董聞見董濟不肯說出那兩人來,因道:「這兩個人不究他也罷,但今止追得 七十餘金,尚虧少百余兩。若不緝捕追贓,這宗銀子從何而來?如何清得列家的債? 」董濟道:「依我愚見,不但那兩人不必究,就是宿積也不必究他了。雞鳴狗盜,亦 有用得著處,凡事留情。所少銀子,待我補足,交與列家,討還你欠票便了。」董聞 道:「無端要兄長壞鈔,於心何安?」董濟道:「這區區何足道哉?賢弟今晚且住在 此,我也不必著人到宅。且待明日還銀取票,送你回去。」當晚仍留董聞住下。次日 早膳罷,董聞正書齋閒坐,只見董濟踱進來道:「列家銀子我已差人交去。他道在我 面上,不敢計利了。欠票已討還,賢弟可收明。」說罷,袖中取出欠票,付與董聞收 訖。董聞頓首致謝。董濟連忙扶起道:「小事何勞稱謝?」董聞道:「小弟急難中, 遍告親友,沒一人相救,世情惡薄如此。至親如岳丈,但有凌侮之言,並無哀憐之意 。何期兄長萍水相逢,卻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何以為報?」說到其間,不覺感而 泣下。正是: 蔦蘿僅似寇仇人,萍水翻如骨肉親。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成塵。 董聞謝別董濟,急欲回家。董濟道:「為人須為徹。你債便清了,將來家中用度 從何措處?我與你既為兄弟,宅上薪水之費,我當送至。你若無讀書之地,竟在荒齋 下榻。你只為不曾入泮,受令岳這般奚落,又被列家豪奴所侮。今後可加意讀書,若 進得一步,自然沒人怠慢你了。」董聞聽說,愈加感激。是日歸家,稟覆了父母,舉 家稱感董濟之德。次早,董起麟寫個宗末帖兒,同著董聞到董濟家拜謝。董濟次日也 把宗侄名帖來答拜了。自此董起麟多虧董濟送銀送米,家中用度不缺。董濟邀董聞到 家棟一所幽寂書齋,教他靜坐讀書。日逐三餐,任他食量兼人,略無嫌吝。董聞因得 安心誦讀,董濟又教他拜訪名師、良友,切磨印證。其時柴朝霞已死,董聞卻拜得一 個好先生,姓計名高,字二陽。又結交得一個好朋友,姓金,名畹,字九蘭。二人文 品兼優,董聞常去請教他,甚得師資之益。光陰迅速,不覺過了一年。文宗行歲考事 又發牌各屬,考試童生。董聞這番府考,虧得董濟替他囑托,高高的取了。到學堂考 試,恭喜高標第二名入泮。正是: 得人輕借力,便是轉身時。 董起麟見兒子進了學,甚是歡喜,只道柴昊泉今番必然看顧女婿些了。誰知那柴 白珩心懷妒忌,在父親面前攛唆說,妹丈自道真才進學,背後多有輕薄我們之語。昊 泉信了這話,依舊心中厭惡女婿。有人稱賀他說:「令婿高標入泮,深為可喜。」昊 泉笑道:「今番好了,這條學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只是一件,他的食腸太大,東家 請他做先生,供給一個便是供給兩三個。還怕沒人肯請他哩。」董聞得知了大人這般 說話,十分懊惱,因告訴董濟道:「我雖得游庫,到底不脫窮酸兩字,被岳父恁般說 笑。若非發科發甲,安得揚眉吐氣?」董濟道:「秀才不過小前程,但能略御外侮。 若有奸人妒忌,暗算中傷,一個窮措大,誠不足敵其凶謀。然若必要發科發甲,又恐 一時叫不應。」董聞道:「我今苦志下帷,何怕功名不到手?」董濟笑道:「談何容 易!大場與小試不同。只就一省鄉試而論,科舉秀才,不下數千人,卻只中得百余人 。算來數十卷中取一卷。若果然取得允當,還不為難,那知此中又是一團命數。這些 人入簾的經房,大都是有司官。平日簿書鞅掌,文章一道,久矣拋荒。忽然點他去閱 卷,克日揭曉,匆忙急遽,焚膏繼晷,燈光之下,看那紅字的卷子,又把青筆點將上 去,弄得五色昏花,如何不要看錯了,士子作文,有一日短長;試官閱文,亦有一日 短長。偶然值其神思睏倦,或心緒煩悶之時,把士子數載揣摹,三場辛苦,只供他一 塗兩抹,便已付之東流。名為三場,只看得頭場七篇;這七篇,又只看得第一篇;就 第一篇,又只看得起處兩三行。那兩三行若稍不合試官之意,塗了一筆,後面縱有琳 琅錦繡,也都無用。從來場中看文,如走馬看花。蘇東坡何等眼力,及為試官,竟失 落了一個好友李方叔,致有過眼空迷日五色之歎,何況不及東坡的。正不知屈了多少 學人才士。光陰有限,人壽幾何?三年不中,又歇三年,等閒把少年頭騙白了。若單 靠科目,豈不誤了一生之事?愚兄昔年亦有志科目,後來看透,幸不為其所誤。昔人 曾有一詩,嗟歎科目之誤人。道是: 主司頭腦半冬烘,辛苦文場幾度空。 多少英雄頭白盡,都將血淚灑西風。」 董聞聽罷,爽然自失。沉吟半晌道:「世人所重者科目。若科目不可必得,何由 伸我抑鬱之志?」董濟道:「科目亦何足論!但論人之賢與不賢耳。只要建功立業, 替朝廷出力,名標青史,勳書太常,何問科目不科目?這還就人品而論。即論文章, 亦不以科目為重輕。唐朝以詩取士,偏是兩個極會做詩的,如李太白,杜子美,皆不 由科目而進。其他可知矣。劉蕡雖不曾中狀元,他的試策傳誦一時,至今無不知有劉 蕡名字,倒勝似中了狀元。王摩詰甚有文名,只為求中狀元,反致損其聲望。有詩為 證: 劉蕡不中狀元郎,千古流傳姓字香。 何事世人猶未解,欲將科目定文章? 又有詩云: 詩才爭說右丞高,何必提名奪九皋? 一第反為白壁站,狀元慚愧郁輪袍。」 董聞聽了這一席話,慨然道:「人品文品,固不以科目為重輕。但捨科目無以為 進身之途耳。」董濟道:「如今朝廷不次用人,在三楊宰相中,楊士奇先生由薦舉而 進,並非科目出身。」董聞道:「若欲由薦舉而進,必籍貴人之力,又必有奇才異能 ,方可聳動人主。如我但做幾句文字的窮儒,何敢望此?」董濟道:「事在人為。有 志者事竟成。自古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不可專靠這幾句文字。我看 你雖是文人,卻器宇軒昂,絕無經生腐儒之氣。何不乘此膂力方剛之時,學些武藝在 身,造就得個文武全才,何患此身不顯。至於朋友交遊,也要路路通達,廣其聲氣。 那時羽翼已成,一舉千里。雖有小人妒忌,亦無所施其矰繳矣。」董聞聽罷,避席稱 謝道:「兄長高論,開我茅塞。但我書生,不知武藝,還求兄長指教。」董濟道:「 量我曉得甚麼?我有個相知,姓常,名奇,字善變,江西人氏。因他有一部美髯,人 都呼為常鬍子。此人弓馬高強,天下第一,你請教他便好。只可惜他目下不在這裡。 如今大力庵沙有恆和尚,武藝也盡去得。待我教他和你演習。至若兵書韜略,你讀書 人自會探討,不消他人提調了。」董聞大喜。自此董濟仍留董聞在家,請將沙有恆來 與他講習武藝閒時自去觀玩兵書。董聞那時也是福至心靈,不上半年,學得弓馬十分 精熟,槍法、劍法、也都通曉,兵書韜略,亦得妙。但見: 弓開如月,箭去如星。槍飛如雪,馬驟如雲。從前乞食,好似韓元帥,今番善飯 ,可比廉將軍。何止韜略在胸中,漫說能藏十萬甲。豈但鋒芒走筆下,虛誇橫掃五千 人。 董聞武藝既成,又兼與董濟朝夕相聚,見他處事接物,隨機應變,看了這些作用 ,一發智識日進,比前又大不同了。董濟歡喜道:「賢弟如今可游於四方矣。我薦你 到一個去處。若得此人為奧援,便是你將來進身之基。」董聞道:「薦小弟到何處去 ?」董濟道:「我有個結義兄弟余建勳,現在為彰德府鎮守總兵官。他是南京徐國公 的外甥。今徐國公的世子在御前侍衛。聞那世子甚是好賢禮士,我今薦你到余總兵處 ,若得他轉薦與徐世子,或者你功名由此而就也未可知。」董聞道:「多承美意。但 父母在堂,薪水不給,未忍遠離。且近聞各卿鎮有土寇不時竊發。捨下正在鄉村,不 能無內顧之憂。」董濟道:「這不妨。倘有外患,我自與你支持。至於家中日用所需 ,我自送去。你若少路費,便向我取,不必疑慮。」董聞聽說,歡喜稱謝道:「兄長 厚情,感難言盡。容即歸稟二親,為出行之計。」當晚便歸家,與父母計議。董起麟 道:「承遐施如此相愛,真是難得。你既無內顧之憂,丈夫志在四方,努力前程,圖 報知己。」郝氏道:「媳婦賢淑,善事舅姑,且有你妹子彩姑同侍膝下,我兩者口兒 不至寂寞。你出外去,可以放心。但路途中須要小心謹慎,頻寄音書,慰我懸念。」 淑姿也勸丈夫早去求取功名,免至被人奚落。董聞行計已決,次日正要往計高,金畹 二人處作別,恰好二人俱寫書來,說有湖廣舉人莊文靖在此經過,此人文名最著,四 方推仰。因故拉董聞同往拜見他。董聞便去與董濟道:「凡人才能要文武兼全,交遊 路數也要兼通文武兩途。今既有這一個文人的班頭,賢弟便該拜在他門下,也是後日 仕途上一個聲援。」董聞依言,便將平日所作時藝及策論,詩詞寫了幾篇,具個門生 名帖,同著計高、金畹去拜謁莊文靖。董濟又替他出了一副贄禮送去。那莊文清看了 董聞文字,又見他一表人才,十分敬愛。計、金二人又從旁贊揚,文靖大喜。盤桓了 兩日,到他起行之時,董聞送了一程,文靖執手珍重而別。 董聞回來,忙打疊行裝,別了計、金二人,拜辭了父母,分付妻子、妹子好生侍 奉二親,隨即到董濟家中,取了薦書。董濟贈與路費,又贈一匹好馬,又撥家僮二人 與他為伴擋,一名李能,一名孫用,二人頗有膂力,且又乖覺,故撥與董聞,跟隨左 右。董聞感謝不盡,當下與董濟拜別,上馬而行於路,只是客商打扮。不則一日,來 到彰德府界上。原來董聞的馬快,二僕所騎生口都趕不上。一路來每遇飯店打尖,倒 先是董聞下馬歇定,等候二僕。那一日,董聞正到一個飯店門首,恰待下馬,望見前 面一座土山,離飯店不遠。回頭望那二僕,正還不見來。因想道:「我一向跑馬,不 曾在高阜處試一試。今這馬甚好,故到土山上去跑跑,有何不可?」便縱馬加鞭,一 徑跑上土山。那土山苦不甚高,董聞策著馬,一上一下,往來馳驟了一回,才收韁歇 息。只見山頭一隻鵲兒,對著董聞亂噪。董聞隨身帶著弓箭,便張弓搭箭射將去,正 中鵲尾。那鵲兒負著箭滾下山坡去了。董聞策馬過山坡尋取,卻尋不見。但見有一所 山神古廟在那裡。董聞下馬入廟,對神像作了揖。正欲少坐,忽聽廟門外一聲喊起, 七八個軍漢擁將入來,將董聞一把拿住。正是: 變起倉卒,出於不意。 突如其來,莫可迴避。 你道這伙軍漢那裡來的?原來就是總兵余建助標下兵丁,撥來土山頭巡哨的。因 見董聞獨自一個在山上跑馬射箭,疑是歹人,悄地跟將來。等他下馬入廟之時,驀地 擒捉。當下董聞吃了一驚,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甚拿我?」眾軍漢道:「你好 大膽!你明明是個大盜,敢公然到這裡來麼?」董聞道:「這那裡說起?我是個書生 。你們怎敢誣我為盜?」眾軍漢道:「一發亂話了。既是書生,如何會跑馬射箭?且 又恁般打扮?全不似書生模樣。單身獨騎,到此何干?」董聞正待分辨,只見眾軍漢 中一個為頭的道:「列位不必和他爭論,我等奉余總兵老爺命在此巡哨,專一要拿面 生歹人。如今把他解到余總爺那裡審問發落,有話等他自去分辯罷了。」眾人都道: 「說得有理!」 董聞聽得說要解到余總兵處,笑道:「我正要見余總爺,快去快去。」於是眾人 擁著董聞,牽著馬,一齊奔入彰德府城,逕至余總兵轅門上。余總兵還未開門,有個 管轅門的守備,叫做衛人豹,見眾軍漢押著個人解來,便問:「你們拿的什麼人?」 那為頭的稟道:「比人獨自一個,在城外土山上跑馬射箭,又到冷廟裡去坐,蹤跡可 疑。小的們拿住問他,又不是這裡本地人。據說是書生,又不是書生打扮,不尷不尬 ,必然是個賊盜。故此擒來,解與總爺審問。」衛人豹道:「他既託言書生,必然識 幾個字。且教他親筆寫下姓名、籍貫、供狀一紙,然後解進去。你們方不擔差。」眾 人依命,取將紙筆來,喝教董聞快寫供狀。董聞呵呵冷笑,更不推阻,接過紙筆就寫 。寫完,眾人把與衛人豹看,原來卻是一首詩,道是: 「盜賊相呼也不冤,偷天手段善掀翻。 無螢鑿遍鄰家壁,慣向陳編竊語言。」 那衛人豹雖是衛官,也重斯文。看了這詩,雖不解其妙,卻見他下筆成文,那字 兒又寫得好,便道:「此人真像個書生,未必是盜賊。」眾軍漢中有自誇會識字的爭 辨道:「他供狀上已明明招是盜賊,又說『鑿遍鄰家壁』,就不是大盜,也是個竊賊 了。那陳編想就是失主的名字。」董聞聽了,不覺大笑。衛人豹道:「你們眾人休得 胡言。待我教他把姓名、籍貫、履歷從實說來。」董聞道:「且待我見了總爺,自然 一一說出。」衛人豹道:「總爺威嚴之下,不與你取笑的。」正說間,轅門上吹打放 炮,余總兵開門了。眾軍漢忙把董聞解將進去。衛人豹先上堂稟白,便將董聞所寫詩 詞呈上。那余總兵是武進士出身,深通文墨,一見了詩,即改容而起道:「原來是一 位文人。兵丁沒分曉,誤認為盜賊,甚是冒瀆。」遂親自下階,扶董聞上堂。嚇得眾 軍漢目瞪口呆,連衛人豹也驚呆了。余總兵一聲喝退眾軍,躬身動問董聞姓甚名誰, 何處人氏。董聞才說出姓名、籍貫、履歷,並說是董濟的族弟,今有書薦,到此間相 求援引之意。余總兵愈加敬禮,忙傳令掩門,與董聞作揖敘坐,動問令兄董遐施近況 若何?董聞代致寒暄畢,因道:「家兄手書,尚在行囊中,小憧收著。適因僮輩相失 在後,故小子獨自徘徊於土山之上,偶爾戲演弓兵,致為貴標兵所疑。」余總兵道: 「先生具此文才,又諳弓馬,真乃文武兼全。標兵無狀,多有開罪。」於是一面置酒 私衙款待,一面遣人至土山前飯店裡,喚李能孫用到來。眾軍士把馬匹也交還了。董 聞於行囊中取出董濟薦書,余總兵接來看了,見書中有求他轉薦與徐世子之意,便欣 然道:「徐世子是家表弟。他有一身好武藝,又性喜文章,極是尊賢禮士。近因朝廷 生了太子,家母舅老國公遣他繼表入京朝賀。今上愛其器宇不凡,留在京師,入直宿 衛,因此逗留都下。目今正要請個伴讀的西賓先生,具此文武全才,足當其選。在下 當即寫書薦去。」董聞大喜。余總兵留董聞在署中飲宴了四五日,正待寫書送他起身 ,忽然接得河南巡撫公文一角,內稱開封府有土寇猖獗,騷擾各村坊,本處總兵官員 缺,要調取余總兵移駐開封,剿捕土寇。董聞聽了這消息,驚道:「土寇騷擾村坊, 清溪村必不安靜。雖有遐施兄在彼支持,只恐父母妻妹受驚不起。」心中疑慮,因與 余總兵商量。余總兵道:「先生既放心不下,我當先遣守備衛人豹領兵,前往貴鄉一 路,剿滅寇氛。先生即與同行,回家省視。且待宅邊平靜了,然後入京未遲。」董聞 道:「如此甚妙。」余總兵便分付衛人豹領馬步兵共五百,同著董聞先行,自統大隊 隨後進發。又將白銀二百兩贈董聞為路費。董聞作謝而別,仍騎了自己的馬,李能、 孫用隨著與衛人豹兼程而進。人豹見董聞是主將敬重之人,不敢怠慢。董聞於路與他 講論些武藝,說得入港,一發相投。兵至開封府內,那些土寇聞官兵已到,俱四散奔 避去了。董聞喚李能、孫用隨著衛人豹兵馬徑到清溪村一路來,自己先策馬奔入村中 。只見村中十室九空,境無煙火。董聞心懷疑忌,忙跑到自己家門首。看四邊鄰舍, 都鎖著門兒出去了。見自家上不曾鎖,但緊緊閉著。董聞下馬叩門,聽得父親在內問 道:「是誰?」董聞應道:「孩兒回來了。」起麟急開門,見了兒子,驚喜道:「今 日幸得與你相見!這兩日幾乎急殺我也。」董聞系定了馬,入門拜了父親。起麟道: 「自你出門後,近村盜賊蜂起。這裡村中人家,大半躲入城去。你丈人攜著家眷往城 中典舖住下,竟不相聞我家一聲,連自己女兒也不顧了。我想他城中這屋,原是我家 舊房,便挈帶我們去躲一躲亦不為過。不料如此無情。今喜邀天之幸,盜賊未到此間 ,不然我家難免禍患矣。」董聞聽說,跌足歎詫。即入內見了母親與妻子、妹子。一 家兒訴說別後之事。淑姿說到自己父親把他棄置,欷歔涕泣。正是: 父兮本生子,非謂他人父。 嫡母雖雲亡,親父原如故。 為失庶母歡,遂逢親父怒。 今當患難時,亦莫我肯顧。 當下董聞也把自己出門後之事說了一遍,因問:「遐施兄可曾來看顧我家麼?」 郝氏道:「你出去後,多虧他日逐周濟,盤纏不缺。近聞他往家鄉掃墓去了,不在城 中。」董聞道:「原來如此。他本是儀封縣人,僑居在此。今往家鄉掃墓,自有多時 耽擱。他若在城中,必然移我的家眷入城去,決不使受驚。」正說間,李能,孫用來 到,報說衛人豹兵馬已至,權借大力庵駐紮。董聞即騎馬到庵中,見過了人豹,問那 沙有恆和尚,卻不在庵,只有道人在那裡。董聞問他:「師父何在?」道人道:「師 付出外雲遊,留我在庵看守。不想亂將起來,受了許多驚恐,今又被兵丁佔住,甚不 安穩。」董聞便對人豹說,要他另自扎營,莫在庵中攪擾。人豹即日離了大力庵,另 立營寨中,動問宅眷安否?董聞道:「且喜無恙。」人豹道:「曾避出去麼?」董聞 因說起丈人不肯摯帶同避之事。人豹搖頭道:「如何先生有這樣令岳?」道猶未已, 只見眾兵丁押著一個人,繩纏索綁,解進寨來。稟稱拿得個奸細在此。那人大叫:「 我不是奸細!」人豹未及問言審問,董聞早看見那人不是別人,就是丈人柴昊泉。你 道為何被兵丁拿住?原來他的家眷雖避入城,只帶得隨身細軟。其余家伙,都在村中 屋裡。今聞官兵已到,土寇已去,恐怕外人乘間偷了他家伙,故此獨自一個奔到村中 打探消息。正行間,遇見一隊兵丁持械而至。他疑是土寇來了,忙伏在草裡窺探,卻 被兵丁看見,認作奸細,綁解前來聽審。 當下董聞見了,十分驚異,便對人豹道:「此人就是內父。不知何故被拿?」吳 泉跪伏在地,聽得這話,抬頭一看,見那將官上首坐的卻是女婿,吃了一嚇,便叫道 :「那坐的秀才就是我女婿!我是良民,並非奸細。」人豹喝道:「你雖非奸細,你 把親生女兒也不顧的,什麼良民?你既不顧女兒,如何今日又認得女婿?我本該處治 你,還看董先生面上,饒你這老頭兒去罷。」於是董聞起身替他解了縛,兵丁將他扶 出寨來。正是: 翁為階下囚,婿為坐上客。 泰山空有眼,未把泰山識。 柴昊泉既得釋放,卻不歸咎自己,反生怨恨。想道:「我女婿前日出行,也不見 來對我說一聲。聞他要到什麼總兵處討薦書,今不知幾時又與那將官相熟了。方才那 將官說我不顧女兒,此必女婿告訴了他,故意教他凌辱我,他卻假意從中解釋,把我 溪落,好生可惡。」懷著一腔惡氣,自回家中去了。且說人豹與董聞計議,一面遣兵 追捕村鎮寇黨,一面出榜招集避難鄉民備回生理,一面具文申報余總兵。這些調度與 告示文移,都是董聞替他商酌。人豹大喜。董聞盤桓幾日,見村中大勢已定,便入城 探問董濟消息。只因這一去,有分教:絕技驚人,弓馬比前更快;英豪投契,機緣視 昔尤奇。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卷 書生拾兔驚響馬 俠客抽鬃接彈弓 詩曰 人如風過馬如雲,絕技雙雙各不群 邂逅一朝成至交,知友兼卻武和文 卻說董聞入城,正值余建勳統領大兵已到,駐紮本府總兵衙門。董濟也轉回來了 。原來董濟在儀封縣,聞知開封府城外土寇猖獗,他一心掛念董聞家眷,急欲趕回, 爭奈染患風寒,臥病數日,直待調理痊癒,才得回來。恰好董聞入城探問,二人相見 大喜。董聞細述別後之事,董濟道:「賢弟才能動人,不負我薦,可喜可喜。」董聞 又說起寇亂之時,丈人不肯相顧,董濟道:「可笑令岳恁地無情。我若不抱病,必然 早回,宅眷必不至受驚。今既幸各無恙,賢弟可安心出行矣。」便同往總兵衙門,與 余建勳相會了,討了薦書。恰值新任學道到開封府來拜見撫院,董聞乘便具了一紙游 學文書,隨即擇日起程,將前日余總兵所贈二百金,留下一大半安家,只帶幾十金為 路費,別了父母妻妹,束裝就道。 董濟治酒送行。飲酒間,董濟道:「你前日土山射鵲、轅門賦詩,游戲之昧,誠 為可喜。但行止蹤跡,為人所疑,亦是險事。今番路上不可托大,須相時變勢而行。 我常對你說的那個常鬍子,名奇,號善變的,此人能剛能柔,出奇應變,真乃名如其 人、人如其號。若像得他,才可無往不宜。」董聞道:「我常聽得兄長稱讚那常鬍子 ,不知怎樣一個人,惜未與相會。」董濟道:「他祖貫江西,生得身材魁偉,五綹長 髯,弓馬高強,諸般武藝俱能。更有一種絕技,慣使一張彈弓,打得一手好彈子,百 發百中。江湖上聞他的名,無不畏服。」董聞道:「怎見得他能剛能柔?」董濟道: 「他當弱冠之年,未出名的時節,曾從京師回家。正值山東一路大荒,饑民相為亂。 凡遇過往客人,有驢馬的,便把驢馬搶去宰吃,身邊銀子盡行搜奪。有把金銀縫在衣 服裡的,都被連衣剝去。常鬍子聞知此信,便將所剩之馬賣了,脫去好衣,挽了極破 舊衣,把盤纏銀子鑿得粉碎,都藏在彈丸之內,做一袋拿著,慢慢而行。路遇亂民, 只說我也路途絕糧,止靠這張彈弓,和這幾個彈丸,打些鳥鵲來胡亂充飢。那些亂民 ,見他這般光景,意不疑惑,由他過。他挨到有人家所在,悄地剖開個彈丸,取些碎 銀來買飯吃,只說這碎銀是我求乞來的。人都不疑他。因此別的客商無不受累,他獨 安然無事。這豈非宜柔便柔?後來他雄名遠播,多有人央他送標,他卻把鐵屑合成彈 丸,十分利害。每遇強人,開弓發彈,必中其要害之處,應弦而倒,嚇得這些響馬見 他影兒也害怕。這豈非宜剛便剛?」董聞道:「原來恁地一個奇人。且又是兄長的相 知,我豈不可結納他?只不知他如今在那裡。」董濟道:「他與人送標,多在山東一 路往來。你若打從山東去,或者與他相遇也未可。」董聞道:「既如此,我今迂道從 山東去,但遇送標的,即便物色,務要會著他。只是他既有恁般本事,何不去求官出 仕、建功立業,卻但與人送標?」董濟道:「他說有件心事未完,姑且混跡風塵。直 待完了這件心事,才去求取功名。」董聞道:「他是什麼出身?」董濟道:「他與我 一樣中過武舉。我便絕意仕進,他卻原有志功名的。」董聞道:「以兄長之才,交遊 又廣,若去求取功名,如探囊之易,怎便絕意仕進?」董濟歎口氣道:「吾已無志於 此矣。一來我沒有兒子,止有一侄,又極不肖,不堪為嗣,所以百念俱灰,二來凡人 進身,雖不必由科目,然秀才是必要做的。自恨我少時不曾游庫,雖曾中過武舉人, 終不以文人待我,恐到底不為仕途所重。所以前日你未入泮之時,我只勸你讀書,不 要分心他事。直待你入泮之後,方勸你出遊。你今此去,若做得個投筆班超、題橋司 馬,衣錦榮歸,爭一口氣,也不枉我周旋你一番,於我面上爭光,便勝似我自去求功 名矣。」董聞感謝道:「兄長大德天高地厚。而今此去倘有寸進,必當少效涓埃之報 。」當日席散,董聞作別起身,董濟直送至三十里之外,灑淚而別。 董聞仍帶了李能、孫用二人,騎了那匹好馬,望山東一路進發。於路仍作客家打扮 ,隨身帶著弓箭,只是行李比前不同。前番不過是輕囊,今番董聞把自己平日所作詩 文刊刻成集,印了千餘冊,要帶到京師去送人,另雇生口馱著,相傍而行,行了幾日 ,將到山東地面,早驚動了一夥強人。因見行李沉重,疑為有物,一路跟將上來,假 裝做出獵的模樣,十數騎馬,繞著董聞左右馳驟,只等到無人所在,便要動手。董聞 乖覺,已瞧破了八九分。看看行至曠野之中,忽見亂草裡奔出一隻兔兒。那伙強人忽 哨一聲,打一個大圈子,圍著兔兒一齊射箭。那兔兒且自狡猾,東跑西奔,箭兒射去 ,都射他不著。董聞分付李能、孫用約住行李生口,自己把馬一拍,衝入圈子裡。那 馬走得快,早跑過了免兒。董聞張弓發矢,回身背射,只一箭,把兔兒連箭插住在沙 泥地上。眾人都吃一驚。董聞索性再顯個本事,撥回馬,飛也似跑將轉來,四隻馬蹄 恰好在兔兒邊飛過。說時遲,那時快,董聞撲翻身,仰臥在馬上,把右手探下去,只 一抄,將兔兒連箭拔在手中,仍縱馬衝出圈子外,才收韁立住。驚得眾人齊聲喝采, 都下了馬,高叫道:「客官乞留姓名。」內中一個為頭的麻臉大漢,頭戴白氈笠,身 穿黑衣,向前道:「實不相瞞,我等都是綠林好漢。因見客官行李沉重。欲來分取。 不想你有恁般本事,我等都不及。願聞尊姓大名。」董聞笑道:「我姓董,名聞。本 是河南開封府裡一個窮秀才。今欲游學京師,行李中不過幾部書籍,並無他物。何勞 眾位下顧?」說罷,便教從人打開行李與眾人看。那為頭的道:「原來是一位讀書相 公,一發可敬,真個是文武全才了。」因向馬前躬身作揖。董聞忙下馬答禮,也請問 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叫做寇尚義。雖然混跡綠林,卻喜結納豪士。尊相若不棄嫌 ,乞到敝寨少敘片刻何如?」董聞道:「極承盛意。奈趕路要緊,不及停留。」那寇 尚義聽說,便向身邊摸出白銀兩錠來,說道:「尊相既不肯到敝寨,這些些之物,聊 表寸意,望乞笑納。」董聞推辭道:「蒙眾位見諒,使我行李無恙,足感盛情了,怎 好反叨大惠?」寇尚義道:「我等綠林好漢,原非專圖利己,正要取有餘、補不足。 尊相既是個貧士,可以此少伴行資,幸勿見卻。」董聞見他意思殷勤,言詞慷慨,只 得受了。正是: 姓寇偶然為寇,名義果然仗義。親戚每生炎涼,強盜倒不勢利。莫言世上如今半 是君,只怕不如此輩有俠氣。 董聞受了寇尚義所送之物,再三稱謝,作別上馬。寇尚義又向腰間取出一支三寸 長的短箭,插在董聞行囊上。董聞問是何意,寇尚義道:「前去有兩處飯店,是我們 山寨裡人開在那邊的,專一打探過往路人。若有輜重,便密報山寨。尊相若到那裡, 他見了這支號箭,曉得是我們放過的,不勞讀報。又知是山寨中相與的人,連飯錢, 房錢也不要你的了。」董聞道:「原來如此。」一發多謝照顧。當下別過了寇尚義等 眾人,策馬而行。李能、孫用押著行李牲口,一齊前進。果然一路去,有兩家飯店。 主人見了行囊上插的號箭,便十分敬重,飯錢,房錢都不計算。問其姓氏,一家姓桓 ,一家姓陸。董聞暗暗記在心裡,欲待把常奇的蹤跡問他,又想他們是強人一夥,常 奇送標是與強人作對的,不可輕問。又行了一日,來到別個飯店裡。吃過了飯,喚店 主人來問道:「有個送標的江西人,叫做常鬍子,時常在此間往來的,你們可認得他 麼?」店主人道:「常老爺誰不認得。只是他好幾時不見在這裡經過了。相公問他則 甚?」董聞道:「我久聞其名,來曾會面。今想要會他一會。」店主人道:「送標的 規矩,日裡睡,夜裡行的,相公那裡會得著他?」正說間,忽聽得門前喧嚷,卻是李 能、孫用與店小二算飯錢,以致爭鬥。董聞同著店主人走到門前,問道:「為何?」 李能道:「別家店裡飯錢是論碗數的,這店裡是論人數的。每一人吃飯,算銀五分, 這也勾了。他卻道相公食量大,要算起三錢銀子來。可沒理麼?」董聞笑道:「事體 小,隨便算了罷。」孫用道:「相公不要理他,壞不得例。常言道:有心開飯店,不 怕大肚漢。若食量大的要增價,如何食量小的不肯減價哩。」有同伴的客人聽了,都 道:「說得是!既有定規,如何要增起來?」店主人道:「眾客官,不是這等說。小 店雖有定規,只是那位相公食量寬弘,一個人吃了幾個人的飯。這五分銀子,其實算 不來。但說要三錢或者嫌多。如今連常價五分在內,總付了二錢罷。」店小二道:「 既是主人分付,奉讓一錢,快稱足二錢來。」李能、孫用那裡肯。店小二拿著等兒, 一定要增。而下正在爭論,只見一個漢子騎馬而來,到店門首下了馬,踱進店門。眾 客人中有認得的,叫道:「常老爹來得正好。你來評一評誰是誰不是。」那人問了爭 論之故,指著店小二道:「你不是!既有定例,只照例算罷了,如何要增?」店小二 聽說,便低著頭,不敢則聲。店主人也忙陪笑臉道:「常老爹說的不差。」董聞看那 人,生得身材長大,一部美髯,臂上挽著一張彈弓,氣概雄偉,因想道:「這人是個 鬍子,又姓常,又挽著彈弓,莫非就是常奇麼?」便向前問道:「客官貴處?」那人 未及回言,店主人在旁接口道:「相公方才說要會常老爹,這位就是了。」董聞大喜 ,忙拱手道:「雅號善變的,就是先生麼?」那人道:「小可正是常奇。先生素未識 面,為何曉得賤號?」董聞躬身作揖道:「久慕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得拜會。」 常奇忙答禮道:「小可有何才能,荷蒙先生垂念?敢問高姓大名,貴鄉何處?」董聞 把姓名,籍貫說了,拉著常奇到裡面敘坐,問道:「聞先生往來此地,多因送標,晝 宿夜行,小弟欲會無由。今日何緣在此?」常奇道:「小可今番不為送標而來,故得 日裡閒行。請問先生何由曉得賤名,致蒙錯愛?」董聞道:「家兄遐施,常道大名。 小弟仰慕久矣。」常奇道:「原來先生是董遐施的令弟。遐施是我結義弟兄,施之弟 ,與我也是弟兄了。今日相會,十分之幸。」便喚店家:「快看酒來,我們吃三杯了 敘話。」店小二忙將酒餚排列停當。 二人相遜而坐。常奇未待舉杯飲酒,卻取下身邊來的彈弓來,高高的掛在壁上, 道:「且等我掛好了這彈弓,不要又像昨日著了人的道兒。」董聞道:「家兄常說先 生神彈,百發百中。昨日怎的著了什麼道兒?」常奇道:「說也可笑。昨日在一個飯 店裡打中火,才轉身得片刻,不知那個暗算我,把我彈弓損壞。及臨敵之時,若不是 我手快,險些誤了事。今後須要小心防範。」董聞問其備細,常奇說出這件事來,真 個可驚可喜。原來常奇此番雖不為送標而來,有幾個客商挾帶重資的,知他是個好漢 ,緊緊隨著他作伴同行。不想寇尚義要來打劫這伙客商,單單只礙得常奇一個,因授 計於自家店裡人,候常奇來歇腳之時,暗暗把他彈弓的弦兒損壞了,教他打不得彈。 說話的,那寇尚義既有同伙的人開著飯店,常奇又恰好來到店中,何不便使個暗算, 壞了他的性命,卻只損壞他的弓弦?看官有所不知。寇尚義是個愛結識豪傑的,你只 看他了董聞恁般敬愛,是何等意氣!他平日知道常奇智勇兼全,十分歎服,常說我山 寨裡邊若得這樣一個人來入伙,我情願拜在下風。如此想慕豈忍相害?所以但教損壞 他弓弦,打不得彈,只當與他玩耍一般。這弓弦又損壞得巧妙。你道如何巧妙?原來 別人的彈弓多用軟胎竹弦的,常奇的彈弓卻是硬角胎、牛筋弦的。若竟割斷了這弦兒 ,他何難覓新弦重上?妙在偏不割斷,只磨得他將斷未斷,使人不覺。常奇打過了中 火,拿著弓兒就騎馬起身,竟不看到弓弦將斷。這些眾客商隨著常奇同走。到得前途 ,只見一枝響箭迎風而來。同行客商都吃一驚。常奇道:「不妨事,有我在此,你們 休要害怕。」道猶未已,早有七八騎馬衝將前來。常奇喝道:「那該死的賊,好大膽 !你還不認得我常鬍子麼?」一頭說,一頭便開弓發彈。只見撲的一聲,弓弦斷了, 彈丸落地。常奇吃了一嚇,撥轉馬頭,飛也似的跑回舊路。說時遲,那時快,這鬍子 真個手腳便利,甚有急智。他就於回馬之時,急伸手去撥下幾根馬鬃兒,撚得緊了, 把來接在弦上,依舊上好了弓,再翻身飛馬跑將轉來。寇尚義等一夥強人正待劫取客 商行李,眾客商也一個個下了生口,待把行李奉獻。不提防常奇驟馬至前,連發幾彈 ,彈倒了幾個強人,嚇得他們魂飛膽喪,正不知這彈弓又從那裡來的?一霎時抱頭鼠 竄,逃命去了。正是: 拾兔接弓,一般手快。 同調相逢,定然相愛。 當下常奇把這話細細述與董聞聽了。董聞拍案稱讚道:「先生有這般手段,真個 隨機應變,人如其號。吾兄遐施推獎之言,詢不虛矣。今日小弟得望兄顏色,足慰平 生。」因酌酒為壽,命從人於行囊中取出紙筆、題詩一首相贈。其詩云: 「久知挾彈技超群,弦斷重連更異聞。 莫道馬牛風不及,馬鬃合取續牛筋。」 常奇看了詩,遜謝道:「尊詠甚妙,但過蒙謬讚了。」董聞道:「俚鄙之詞,聊 博一笑耳。」因問:「先生昨日彈倒數人,不知可曾打著那為首的?」常奇道:「那 為首的頭戴白氈笠,身穿黑衣,好個長大漢子。我一彈子望著他面上打去,被他眼快 ,把頭一側,那彈兒在他耳根邊擦了過去。慌得他一道煙跑了。可惜不曾打殺他。」 董聞驚問道:「那個漢子可是面上有麻的?」常奇道:「正是個麻臉。先生何由認得 ?」董聞道:「此人雖在綠林,為人頗有義志。不打殺他也罷。」常奇驚訝道:「此 輩歹人,如何說他有義氣?先生又何由曉得他的為人?」董聞把自己前日射兔拾兔, 寇尚義拜服贈金之事也細細述與常奇聽了。常奇大喜道:「我只道先生是個弄筆書生 ,不想有這般本事。真可謂能文能武。如小弟輩,又不足言矣。」便也提起筆來,賦 詩一首回贈董聞。其詩云: 書生驚殺綠林豪,不道文人武藝高。 卻笑刺船陳孺子,釋疑必待解征袍。 董聞看了詩,稱讚道:「先生詩才又如此敏妙,真堪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這 便是能文能武。若小弟何足道哉?」兩個一面吃酒,一面談論,說的情投意合。董聞 道:「先生既與家兄遐施有一拜,小弟亦可附壎箎之末。若蒙不棄,今日就結為兄弟 何如?」常奇大喜道:「如此最妙。」二人就店中八拜為交。常奇長董聞六歲,呼董 聞為弟。董聞呼常奇為兄。有西江月為證: 伯仲已通舊譜,壎箎更訂新聲。由來同道便為朋,豈必同鄉同姓?才向途間受贈 ,旋從旅次聯盟。多才到處有逢迎,兩路兼收邪正。 常聞二人結義過了,命酒更酌,正歡洽間,忽得外面有人問道:「常老爹在這裡 麼?」常奇應道:「是那個問我?」只見那人走將入來道:「我那一處不尋到,原來 在這裡。」及見了董聞,又是認得的,驚問道:「怎的董相公也在這裡?」董聞看那 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路小五。你道路小五為何到此?原來隨著柴白珩來的。柴白珩 於前年歲考之期,料道自己去不得,告了臨場患病。到了補考之時,又央杜龍文替他 謀幹,買一個人去代考了。勉強弄得個三等,隨後就援例納監。把納監的銀子先托杜 龍文到北京納下,今番卻自己挾了重資,叫路小五作伴,要往北京坐監,就打點謀個 官職榮身。卻因河路阻塞,水程不便,也打從山東一路行走。恰好隨著常奇而行。前 日弓弦斷了的時節,白珩正在同行客伴之中。若非常奇有本事,接弦發彈,打退強人 ,他行李中這幾千金都被劫去了。因此白珩良心發現,特遣路小五將銀三十兩要送與 常奇,酬謝他保全之德,所以跟尋到此。當下路小五作揖就坐,便取出銀子來致與常 奇,言白珩相謝之意。常奇推辭道:「柴兄雖然同著我走,我卻不專為送他,怎好受 他的厚贈?」路小五道:「柴官人多虧常老爹保護,不致失脫,十分感激。這些敬意 ,休要卻他的。」常奇那裡肯受?董聞道:「那柴兄就是小弟的舅子。他感激兄長, 這些薄敬,還求受了罷!」常奇道:「既是賢弟的內兄,我一發不該受他的東西了。 」董聞再三勸他收受,常奇道:「也罷,我就受來轉送與賢弟罷。」董聞道:「這個 那裡使得?」常奇笑道:「賢弟食量過人,別人一頓只吃五分銀子飯,你卻要吃三錢 銀子飯。想你身邊所帶資斧必不勻用,可將此少助匕箸之需。」董聞待欲推卻,常奇 道:「你若不受我的,我也不受令舅的了。」董聞見說,只得領訖。常奇對路小五道 :「柴兄如今在那裡?」路小五道:「在後面客店裡坐著等哩。他本要來面謝的,因 常老爹的馬快,怕趕不上,故特遣我尋來,代表敬心。」常奇道:「煩足下多多致意 柴兄。他的厚賜,我雖轉贈與他的令妹丈,卻已算我受了。前途都是人煙湊集所在, 可保平安放心前去,不必疑慮。我行路要緊,不及追隨,也不及面謝他了。另日京中 相會罷。」董聞也道:「我亦因趕路要緊,不及去會他,煩你代說一聲罷。」路小五 應諾,作別起身,心中十分驚訝道:「如何常鬍子這般敬愛小董?不想老柴的銀子倒 送去作成了他。」奔到客店裡,把上項事與柴白珩說知。白珩聽罷,咄咄稱怪,好生 驚疑。正是: 鴻鴿羽翼成,一舉將搏遠。 能邀烈士歡,驚破宵人膽。 且不說柴白珩與路小五兩個驚疑不定。且說董聞與常奇敘話良久,常奇起身先別 ,說道:「賢弟,你有僕從、生口、行李,當慢慢而行。我不及等你同行了。」董聞 道:「既如此,總在京師相聚罷。」常奇道:「我此番到京,只會了一個相知就要出 京的,也不及等你來相會哩。」董聞道:「貴相知是誰?」常奇道:「不瞞你說,我 三年前曾與京師一個妓女相知。此女姓馬,排行第二,小字幽儀。不但色藝雙全,又 難得他有俠氣,能識英雄。我當年偶然與他相遇,他便與我訂終身之約。我許他三年 之後定去娶他。如今已及三年,我卻有件心事未完,目下還沒心路去娶他。若不去回 復他一聲,只道我失信了。因此要去會他一面,更訂一期,即便出京,完我心中那一 件未了之事。你到京後,若有家書寄與遐施令兄,乞為我代致相念之意,說我有心事 未了,行將了此一事,只怕還有幾時不將工夫與他相會。」董聞道:「遐施兄也曾說 兄長有什麼心事未完。正不知兄長有何心事,可使小弟聞之否?」常奇道:「這件事 做出便見,目下且未可告人。」說罷,便取了壁上掛的彈弓,拱手作別。董聞道:「 兄長此番轉來,路上須要小心。」因附耳低言道:「這山東路上,有姓桓、姓陸的兩 家飯店,是強人一夥,切莫到他店裡宿歇。」便把前日寇尚義以號箭相贈之事,說與 常奇知道。常奇笑道:「怪道我的彈弓弦兒被他弄壞了。然他們但壞我的弓弦,不敢 壞我的性命。想那寇尚義原是個愛英雄的好漢,我今後也不與他們作對了。此番轉來 ,也不打這裡經過,竟從水路回江西去也。後會有期,前途保重。」言畢,作別而去 。正是: 英雄貫把英雄惜,好漢能將好漢識。 到頭總是一家人,兩賢何必定相厄? 董聞與常奇分手之後,又緩緩行了幾日才到京師。先尋個寓所來安歇下了,訪問 了徐世子的公館所在。次日便備了名帖,帶了余建勳的薦書,並自己所刻的詩文,喚 二僕隨著,正要去拜見徐世子。行到市心裡,只見一個騎馬的官人喝道而來,掌扇上 大書「翰林院」三字。長班喝教騎馬的下馬。董聞便把馬帶在一邊,下馬立在道傍等 他過去。不想馬上那官人卻是認得董聞的,忙叫長班來問。可是河南董相公?快請相 見。董聞只因遇著此人,有分教:寒士揚眉,不比財翁出醜;文人吐氣,能為死友贈 光。正不知所遇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卷 慣負人俗子誤身謀 不忘生英雄償死債 詩曰 小人利盡生嫌隙,君子交深死不移。 試看風波與金石,一邪一正迥相歧。 卻說董聞所遇馬上那個官人,不是別人,就是湖廣舉人莊文靖。他昔日上京會試 之時,從開封府經過。董聞曾拜在他門下,師生之誼甚厚,他今新中了進士,考選了 翰林。因他夙有文望,京中大老無不欽敬,十分榮耀。那日正拜客回來,忽見董聞立 在道傍,便喚長班分付:「這是河南董相公。途次不便相見,快請到公寓來會。」董 聞大喜,隨著他徑至公寓中。拜見畢,各敘寒溫。文靖問道:「賢契何事入京?」董 聞道:「門生因游學,來到京中。幸遇老師,深慰渴懷。」便將所刻詩文送上。文靖 看了幾篇,大加釋贊,道:「賢契學業大進,這佳刻可多印幾冊,待我替你廣傳一傳 。」董聞謝道:「若得老師為門生延譽,何幸如之!」文靖道:「賢契到此幾時了? 居停主人是誰?」董聞道:「門生昨日才到,尚在旅店暫住,未有托足之所。」文靖 道:「你來得正好。目今閣下楊老先生諱士奇的,欲延請西賓與公子相資,托在我身 上舉薦一人。不拘舉貢生員,只要有才有品的。我已薦了一個姓丁的廩生去。那丁生 名喚士升,也是我的及門,就是這裡北京人。我薦他去,亦甚相宜。不想他風聞那楊 公子不喜歡讀書,恐不好相處,尚在猶豫。又有南京魏國公的世子徐繩祖,現今為御 前侍衛。他與我最相好,也托在我身上,要請個西賓相伴讀書。我還沒有薦人去。二 者之間,賢契擇其一,不佞當即為圖之。」董聞聽說,正中其意,忙打躬道:「多蒙 老師厚意。楊老先生處,老師既薦過丁兄,不便別薦。只求在徐世子那裡特賜鼎言, 足仞至愛。」文靖道:「只是一件,那徐世子是將門之子,甚有勇略。恐賢契文弱之 士,與他意氣未必相投。」董聞道:「這不妨。門生於武藝中亦頗知一二。」因便把 自己武藝服人之事,略述大概,並說有他表兄余總兵的薦書在此。文靖歡喜道:「原 來賢契亦通武藝,正好與徐世子相處。且又有了他令親的薦書,一發妙了。」董聞道 :「得老師鼎言,勝別人薦書十倍。如今門生也不先去見他,候老師會過了他,對他 說了,等他來相請,然後才可往見。」文靖點頭道:「賢契所言極是。」董聞起身告 別,文靖留住,命酒相款。飲酒間,文靖再將董聞適間所送詩文逐篇細看,極口贊賞 。董聞因欲文靖做一篇序文在上,文靖欣然應允,便教取紙筆過來,即席一揮而就。 序文中極贊其詩文之妙,與其為人之英爽,並敘述師生情誼。董聞看了,大喜稱謝。 當晚作別回寓,次日便把序文付梓,即日刻成印就,列於詩文冊首。多具名帖,凡屬 文靖的及門與同年相知輩,俱往投謁,就將詩文送覽。文靖又逢人說項的稱讚他,一 時京中都曉得有董聞名字。正是: 或實至而名從,或先名而從實。冷人靜坐家中,熱人奔馳道側。熱則揚眉有時, 冷恐繼志以沒。因受俗眼相輕,欲吐中心抑鬱。一時逼做熱人,卻是閉戶不得。 過了幾日,果然徐世子特差掌家繼著名帖聘幣,到董聞寓所來相請,並討了莊文 靖手書一封致意。董聞然後具刺往拜。相見之時,董聞看那徐世子,生得面如冠玉, 唇若塗脂,丰采煥發,真個是王孫儀表。徐世子見董聞眉目清奇,氣概軒爽,超然有 不群之致,便彼此大加敬愛。講禮畢,分賓主而坐,獻過了茶,世子開言道:「久仰 盛名,又蒙令尊師莊老先生鼎論,敢屈大駕到此下榻,辱承不棄,足感厚情。」董聞 遜謝道:「荷蒙錯愛,愧不敢當。重以敝業師之命,故敢趨侍左右,還求不吝指教。 」世子道:「先生休得太謙。不才雖吞武勳世爵之裔,卻不揣愚蒙,有志文翰,但恨 無師友指迷。今得奉先生大教,實為萬幸。」說罷,便起身與董聞行了對拜之禮。隨 即張樂設宴款待。坐席後,董聞才取出余總兵的薦書來與世子看。世子道:「既有家 表兄的手札,先生何不早早賜顧?」董聞道:「多承令表兄謬薦,然恐造次請謁,終 不免為未同之言,故雖仰慕光儀,不欲輕造。今日重蒙見招,且有師命,方敢趨候耳 。」世子聽說,一發敬他有品。及看余總兵的書中,盛稱董聞弓馬高強,因愈加欣喜 道:「不才何幸,今日得遇才兼文武的奇士。」於是與董聞講論文章,兼談武略。董 聞口如懸河,問一答十。世子十分敬服,恨相見之晚。看官聽說,這雖是董聞的才藝 足以動人,卻也虧那兩個薦頭。假使余總兵薦他能文,莊翰林薦說他文才好,極有武 略的余總兵說他武藝高,世子安得不傾心敬仰?可見人固不可有名無實,亦不可有實 無名。多少潛修靜養有實學的人,只為沒人薦引,送至老於牖下,所以說砥行立名者 ,必附青雲之土而後顯。有詩為證: 武得元戎薦,文來學士書。 聲名洋溢處,端的賴吹噓。 然雖如此,董聞不先去拜見徐世子,直等他來聘請,然後往見;又不先投薦牘, 至定交之後,方取出來與他看,這是董聞有身份處。若像那些鑽刺的,懷著名帖,袖 著薦書,伺候貴人之門,俟身門客之列,便不成個人品了。閒話休題,且說董聞下榻 在徐世子府中,世子侍衛之暇,便來談文論武,賓主極其相得。董聞沒事也不出去閒 走。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半年,因思念家鄉,先打發從人李能寄了一封書信回去。一 日偶出外答拜了一個客人,歸途卻遇見了路小五。董聞問道:「柴家舅子寓在何處? 我一向因館在徐世子府中,不得閒暇,還未及去通候他哩。」路小五道:「柴官人即 日要起身出京去了。」董聞道:「如何便要?」小五道:「他考選官職,該授縣丞, 只等目下春選之期,有了缺,領了文憑,便要起身出京了。」董聞驚問道:「他坐監 尚未久,如何便可選官?」小五道:「全虧了一個要緊人的腳力。」董聞道:「那個 要緊人?」小五道:「他授拜在司禮太監鄢公公門下,甚得他照顧。前有聖旨,看司 禮監教習小內臣讀書識字,要揀秀才援例的太學生去督課。在那裡效勞半載,便不論 坐監已滿未滿,即准考職選官。鄢公公把柴官人的名字帶入這個款項內,所以就得候 選。」董聞道:「原來如此。」因笑道:「如今柴家舅子不但自己會讀書識字,一發 會教訓別讀書識字了,即此已可喜可賀,何況又做官。」說罷,與路小五別過,自回 館中。心中好生悶悶,想道:「我到京來求取功名,正未得到手,不想柴白珩倒先做 了官去。道難真才實學,畢竟敵不過賄賂鑽營麼?」正是: 文章雖靈,不如錢神。 翰林世子,不如閹臣。 不說董聞納悶。且說柴白珩欣欣然要選官。那知事有反覆,弄出一番阻隔來。你 道為何?原來柴白珩此番全靠杜龍文代為謀幹。先托他到京納了監,又因他在司禮太 監門下走動,引白珩去送了一副極盛的禮,拜了乾兒。那太監姓鄙,名龍,掌司禮監 印務,最有權勢。因受了柴白珩的投拜,又得了賄賂,就照顧他考職候選。杜龍文自 謂有功,欲索厚謝。白珩見事已成了,遂有拔短之意。口中雖說尚容圖報,卻只許而 不與。龍文等得不耐煩,假意寫了一紙借約,要白珩借銀一百兩。白珩竟把借約丟還 了他,回說沒有銀子。龍文十分懷恨。到得吏部選官之日,白珩要去聽候掣簽,龍文 卻托故他出,不肯陪行。白珩只拉了路小五並幾個家人,騎著牲口急忙忙的望吏部衙 門奔去。來到半路,忽見兩個醉漢踉踉蹌蹌撞將過來,正撞著了白珩的牲口。兩個醉 漢都吃了跌,便大喊起來道:「跌得我好!」兩個一齊爬起,把白珩劈胸揪下牲口來 ,亂嚷道:「你如何撞跌我?」白珩道:「你們自己跌了,干我什麼事?」醉漢道: 「明明是你撞跌我的,我們身邊的銀子,都被你搶去了。好好還我來。」白珩被他扭 住,分拆不開。路小五與家人們都來勸解,兩個醉漢那裡肯放,把白珩衣帽都扯壞了 。鬧勾多時,適值五城兵馬司經過,白珩扯住司官的馬,叫喊起來。司官問了情由, 喝令衙役將兩個醉漢押著帶到衙門裡去責治,分付白珩:「你自幹你的正事去。」白 珩才得脫身,看身上衣帽都已毀壞,只得借人家門首坐著,教家人趕回寓所,另取衣 帽來換了,方才奔到吏部衙門前。那知吏部堂上掣簽已過,各官都已散衙,等閒把個 選期錯過了。白珩叫屈連天,恨著一口氣,奔到兵馬司去,要司官重處這兩個醉漢。 誰想這兩個醉漢才押到司裡,早有徐世子府中的家丁,把世子的圖書名帖來討去了。 白珩一天忿恨,卻又無可奈何。正是: 官人遇著醉人,春選竟成春夢。 有氣無處可出,甘受一場播弄。 看官聽說,徐世子並不曾發帖到兵馬司討人,此皆杜龍文所為。這兩個醉漢,也 是杜龍文使來的。那杜龍文原是個奸險光棍,平日慣會寫假書、刻假印,偷天換日, 無所不為。相與的都非正人。柴白珩不合拔了他的短,他因算下這惡策,乘其掣簽要 緊之時,指使兩個無賴裝了醉漢,生事尋問,致令白珩錯過選期,做官不成。又因二 人被兵馬司拿去,他便假了徐世子的圖書名帖,挽心腹人扮做徐府家丁來討了去,教 白珩沒出氣處。白珩那曉其中就裡?當下聞說是徐世子討去的,竟疑惑到董聞身上, 只道董聞暗害他,好生懷恨。正是: 只為小人修新怨,忘疑君子記前仇。 柴白珩錯了選期,仍與杜龍文商量,要去求鄢太監挽回。龍文反埋怨道:「我替 你幹的事體已停停當當,怎的與醉漢相爭,自誤正務?彼時我若同在那裡,決不至此 。今選期已過,就是都太監也難挽回。不如候到秋選,補選了罷。」白珩聽說,只得 歎口氣罷了。見可: 慣拔短梯,似華實愚。 自誤自己,有甚便宜?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選。奈選期正遠,悶坐不過,想要到青樓中去走走, 消遣悶懷。因移寓在一個院子裡去。那院子裡妓女,就是與常奇相知的馬二娘,小字 幽儀的。他自與常奇相約之後,往往抱病不肯接客。白珩要求一見,他也托病不出, 只借得他幾間房屋作寓。白珩聞得馬二娘是個聰明妓女,詩、詞、歌、賦無所不能, 恐自己太俗氣,惹他笑話,便也買些書籍搬到寓所,假裝讀書模樣。馬二娘見柴家僕 人時常搬書到寓,卻再不聞曰珩讀書之聲。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夾壁,只聽得白珩叫 道:「書僮,快拿書來。」書僮道:「有三蘇文在這裡。」白珩道:「太低!」書僮 道:「兩漢書何如?」白珩道:「太低!」馬二娘聽了,驚訝道:「兩漢三蘇,尚以 為低,不知他喜讀什麼書?吾聞好古之人,秦漢以下書不讀,莫非此人是個奇士?待 我張他一張,看似何等人物。」因向壁縫裡竊窺,原來白珩要把書做枕頭在榻床上睡 ,故此嫌低。但見: 眼皮蓋地,呵欠連天。要做周公之夢,難觀孔子之篇。緣何漢史三蘇,猶謂低而 不適於用?原來邯鄲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聞所聞而驚若,見所見而啞然。初疑 讀其書者,不讀秦漢以下,今知學古人者,只學孝先之眠。若非親覺察於窺牆之俊眼 ,幾何不被駭於屬垣之高談。 馬二娘見了,忍笑不住,不覺失聲一笑。回身進內,戲題《菩薩蠻詞》一首於壁 上道: 古人書作枕中秘,只因素稔書中趣。今效古人顰,效顰羞殺人。未聞開卷讀,但 見擁書宿。厄運在牙籤,籤籤供睡眠。 馬二娘題畢,撫掌大笑。那知柴白珩前已聞得隔壁笑聲,今又聞裡面嬉笑,只道 美人有情於彼。次日便托路小五代致殷勤,要求一會。馬二娘本待不允,又想我既為 居停主人,也須少盡主道。因設一酌於內齋,請白珩赴飲。白珩欣然而至。馬二娘出 來相見。那馬二娘果然生得標致,有一曲《江兒水》為證: 比雪肌還潤,如雲發似描。眼兒帶笑心兒巧,眉兒含韻容兒俏。衫兒穩稱身兒掉 ,啟口黃鶯低叫。舉袖移裙玉,玉筍金蓮雙妙。 這但贊他的色,尚未贊他的技。若論他技藝之精,也有一曲《江兒水》為證: 翰墨揮來就,丹青隨意描。彈琴品竹般般好,微歌度曲聲聲俏。行觴進酒家家到 ,一局手談兼妙。演劇登場,悲喜教人啼笑。 白珩見了,不勝之喜,馬二娘卻只淡淡相接。白珩抬頭見了壁上所題《菩薩蠻》 詞,假意定睛歡看。馬二娘倒駶躇不安,想道:「我一時戲題,不曾遮掩得,今被他 看見,可不著惱麼?」誰知白珩本來認字不清,那壁上字兒又寫得連真帶草,一發識 不出,念不來,卻又假裝在行,反極口贊道:「字又好,所作又好,明天還要把粗扇 來請教。」馬二娘聽說,方知是個真正蠢才,匿笑不止。白珩又看柱上掛的板對,乃 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十個大真字。這白丁兩字,合著他雅綽,他卻認得 真切,心中倒有些不樂。馬二娘陪坐了片刻,白珩正待與他款洽,馬二娘託言病體不 能久坐,先告辭進去,只教丫環把盞奉勸。白珩欲求與宿歇,馬二娘丫環致意,托病 堅辭。白珩料難相強,只得起身謝別。次日將白布二匹、青錢三百送與馬二娘,要他 寫一扇。馬二娘見所送之物甚可笑,乃草書絕句一首於扇上以謔之。詩云: 嗤嗤抱布合詩篇,三百青蚨肯易捐。 愧乏瓊瑤相報贈,數行聊致木瓜前。 白珩得扇,不知就裡,只道是好話,每當出遊,便持扇而往,遍示同輩,誇說馬 二娘與我相好,題此贈我的,卻被眾人傳為笑談,京中都叫他做柴木瓜,白珩方曉得 馬二娘之詩是譏笑他,十分羞忿,又去與杜龍文商量,要擺佈馬二娘。龍文心裡正與 白珩不合,反替馬二娘解說道:「此詩並非譏誚。木瓜二字,出於《詩經》。《詩》 云:『投我以木瓜!』又云:『報之以瓊瑤。』是說所投者雖甚輕,報之宜從厚,你 把布與錢送他,只算木瓜之投。他把詩詞答你,聊當瓊瑤之報。他還道愧之瓊瑤,甚 有謙遜之意,怎倒錯怪他?」白珩聽說,半疑半信,沉吟道:「既如此,怎麼眾人都 說是譏笑我?」龍文笑道:「這倒是眾人戲弄你,不要理他。但我聞馬二娘內堂中對 聯,有『往來無白丁』之句,此卻似乎譏誚你。論起來,你原不該到他家去。你若去 時,是『往來有白丁』了。然此對乃你來到之前,他已先寫下,並為你而設,卻也怪 他不得。」幾句話,羞得白珩滿面通紅,又不敢發作,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過了幾時,屈指選期將近,誰想又變出一場沒興來。原來禮科上了一本,說大學 生在司禮監效勞者,止當免其坐監半年,不可令其越例選官。聖旨依議,吏部便奉旨 出示。凡以前選過者姑勿論,其余候選者,俱不准選。白珩聞知此信,氣得目瞪口呆 。思量沒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仍同路小五取路回家去了。可笑柴白珩此番到京,只 因柴吳泉受了守備衛人豹的氣,疑是董聞指使。後又聞余總兵薦董聞入京求取功名, 為此心懷妒忌,挾著重資赴京謀幹,務要先做一日官,賽過董聞。不想被杜龍文哄弄 ,白送了許多東西,甘拜了太監為干爺。官又做不成,只落得木瓜之號。遍傳京師。 這不是到京來求官,卻是特地到京來出醜。出盡了丑,方才回去。正是: 白珩用盡白銀,白丁依然白丁。 笑殺內兄出醜,原讓妹婿成名。 說話的柴白珩出醜而歸,固不必說了。那董聞又以何因緣便得成名?不知事有湊 巧。董聞在徐世子家處館將近一年,求名之心甚切。正苦沒有機會,恰好天子准了閣 臣楊士奇所奏,欲於鄉會兩試之外廣牧人才,特諭天下學臣:除歲貢生外,另行考取 拔貢生,一體送京廷試授職。其各省生員游學在京者,若有京官保結,許於北直學臣 處投考,取中者即准作技貢,一體廷試。董聞得了這個好機會,便去求莊文靖保結了 ,赴北直學院衙門報名聽考。其時各省游學生員來考的共有二三百人。及發案,止取 得二十餘人,卻是董聞第一。到得各處歲貢拔貢生齊集了,天子親自廷試畢,命詞臣 閱卷,命閣臣楊士奇擬定名次。莊文靖正在閱卷詞臣之內,便將董聞試卷首薦。楊閣 老見他果然佳妙,即擬定榜首。第二名是歲貢生丁士升,即莊文靖薦去楊閣老家處館 的。榜發後,徐世子與莊文靖俱大喜。不一日,吏部題准廷試首名應援國子監博士, 第二名應授國子監助教。時助教正值員缺,丁士升已得選授去了。博士卻未有缺出, 還要候缺。董聞因思念家中,欲乘空回家省親。徐世子道:「不才也念家尊年老,即 日將上疏乞歸。先生且略消停,與不才同行何如?」董聞道:「候台駕同行固妙,但 世子蒙聖恩眷注,乞歸之疏,未必便允。小可若不乘此候缺之時回去,倘遷延時日, 選了官,反脫身不得了。」世子聽說,知其歸心甚切,便不強留。董聞先去謝別了莊 文靖與楊閣老,又遍拜了廷試的諸同年,打點起身。徐世子治酒餞行,以二千金相贈 ,直送出五十里之外。臨別,又將通候余總兵的書信一封附寄。相叮道:「不才若得 乞歸,即從水路回南。當到貴郡奉候,並候家表兄余戎。先生若見他時,先為我致意 。」說罷,珍重而別,董聞取路回家。這番也算是錦衣歸故里,行色甚壯,自不必說 。且說董起麟在家,自接得李能帶歸的家信,已知兒子館在徐府。過了幾時,喜音頻 至門上一連貼起三張捷報:一報今小兒先坐了國公府裡的板凳,報北直學院取中撥貢 第一名,一報廷試第一名,一報欽定國子監博士,候缺即選。起麟合家人都歡喜。那 些勢力親友,填門稱慶。路小五這小人,也重來趨奉。只有柴昊泉父子十分羞惱。卻 又想博士正管著監生,他今要奈何我們,一發容易了,因此又十分疑慮。只得備一副 盛禮來奉賀,又托路小五代致款曲。起麟笑道:「小兒初入泮時,他丈人說:『這條 學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還恐人嫌他食腸大,不肯請他去坐。如今小兒先坐了國公 府裡的板凳,卻又要去坐國子監裡的板凳,竟沒人嫌他,連他丈人也不嫌他,反來賀 他了。真個可喜。」路小五把這幾句話述與昊泉父子聽了,不勝慚愧。正是: 莫把窮人笑,窮人未可料。 能為國子師,不授蒙童教。 且說董聞在路行了幾日,早回到家中,先拜了父母,後與妻子淑姿、妹子彩姑相 見了。把別後之事述了一遍,因說道:「此皆虧遐施恩兄周旋勸勉之力。他今近況若 何?」起麟道:「遐施於兩月前偶歸儀封縣故鄉,原約就來的,卻去久不來。聞說患 病在彼,未知今已好否。我正在這裡念他。」董聞聽說,甚是驚疑。次日,即入城見 了余總兵,謝其薦引之誼,送了一副禮,面致了徐世子的書信,並到各位地方官處投 了帖,又去與計高、金畹二人相會,也各送與些京儀,然後到丈人柴昊泉家來。昊泉 父子自覺慚愧,都托病不出。董聞付之一笑。隨即去探問董濟消息。只見他門上用鎖 鎖著,問鄰舍時,說道:「董相公在儀封縣患病危篤,因此家裡人都回去看視了。」 董聞聽罷,吃驚不小,連忙回家收拾行李,帶了銀兩,叫李能、孫用隨著,星夜親往 儀封縣探問。不想董濟染患傷寒,已於數日前身故。董聞一到儀封,聞此凶信,不由 不十分驚痛。急急備了祭禮,到他家祭奠。原來房屋已被那不肖的侄兒乘董濟患病之 時,都賣與人了,止留了茅屋四五間,停柩在內。家人都已散去。幕已不設,吊也不 開,既無喪主,亦無弔客。董聞見了這光景,愈加慘傷。排下祭禮,奠酒再拜,放聲 大哭。拜畢,撫著棺叫道:「兄長陰靈不遠,小弟曾受大恩,不想今日回來,不得見 兄長之面。」說罷又哭,哭得眾鄰舍都走將來環聚而觀。董聞仰天跌足道:「老天! 老天!如此人,怎麼使他無後?」因問眾鄰道:「死者的侄兒今在何處?」眾鄰中一 人答道:「董相公的侄兒叫做董著虛,最是無賴。銀子到手,花賭無遺,東撞西撞, 無室無家,是個天不收,地不管的人,那裡去尋他?」又一個道:「聞他近日往開封 城裡去了,要把他叔子寓居的房屋尋主顧賣哩。」董聞歎口氣道:「侄兒既不可問, 那些平日受吾兄恩惠的親友,如何今日也一個不來了?」因命從人取筆過來,題詩四 句於壁上道: 堪歎任昉空結客,最憐伯□竟無兒。 □□自古皆難問,天道由來不□□。 董聞寫罷,擲筆於地,重複痛苦道:「我□□□□濟多金,救我患難,成我功名 ,此恩此德,雖非計利可償,但我今日略具薄資,欲少酬萬一,誰知恩兄已死,又無 後嗣,何處展我報私?」一頭哭,一頭說,旁觀者無不悽惶。只見眾鄰舍中走出一個 白須老者道:「董爺且休哭。你既有好心,感恩知報,如今令兄董相公停柩在此,未 曾入土。眼見得他的侄兒是不管的了。若董爺肯替他擇地安葬,使他不至暴露,這便 是以德報德,何須煩惱?」董聞聽說,收淚謝道:「承老丈高論,學生領教了。」當 下別過了眾鄰,便就左近尋下寓所,一面遣人訃告各親友,並報知余總兵,竟是董聞 主喪。設幕開吊。一面選擇吉地,定期安葬。余總兵聞訃,亦不勝驚歎。適因出巡便 道,親赴喪所予奠。那些親友,前日一個也不來,今聞董博士主喪,余總兵也來吊, 便都趕與,紛紛的來弔孝送葬。人情勢利如此,有詩為證: 非為死者吊,還因生者來。 炎涼盡如此,世態實堪哀。 喪葬既畢,董聞又將些銀兩置買墳傍田地數畝,交付墳丁,收取租利,以為歲時 祭掃之用。又分付他好生看守墳地墳樹,休再為不肖侄兒所賣。又去儀封縣裡討了一 張禁約告示,張掛墓門上以為防護。諸事完備,方回郡城。恰好余總兵也出巡迴來了 ,董聞即往拜謝。余總兵盛稱董聞高義。一時遠近的人,都道董遐施一生好客,只結 識得董聲孟一個人,其余分明餵了豬狗,祭了鬼魅。這叫做千人吃藥,一人還錢。有 這一個還錢的,方不枉了他好施的一片美意。閒話休題。董聞謝過了余總兵,再到董 濟舊寓問時,果然那所房屋又被那不肖侄兒賣了。董聞嗟歎不已。回到家中,父母妻 妹也都贊他能知恩報德,不負死者,使我等生者之心亦稍安。董聞又到大力庵中訪問 沙有恆和尚,也要略略酬謝他。不想他還遊方未歸。正是: 千金已略酬,一飯尚未報。 總是一片心,難將輕重較。 過了幾日,忽見邸報說徐世子因親老上疏乞歸,情詞懇切,朝廷准奏,即日出京 ,從水路南回。董聞見報,即分付李能、孫用不時到馬頭上去打探。徐世子的船一到 ,便要去迎候相會。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波起處欲伸知己情悰;肝膽濃時弄出通 天手段。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卷 走健卒誤拿差役 脫禁犯權借乞兒 詩曰: 副車誤中已空還,換月移雲轉盼間。 算弄機關人莫測,只緣友誼重如山。 卻說董聞曉得徐世子將至,遣李能、孫用二人時常往河下探聽。忽一日,二人奔 回稟覆道:「世子爺的前站船已到河下,大船離此尚遠,還要過幾日才到。小人們方 才倒打聽得一件奇事,特來報知。」董聞道:「有甚奇事?」李能道:「適見河下一 隻船上,有許多公差,押著一個犯人,說是江西解來,要見都院的。那犯人不是別人 ,卻是前日在山東飯店裡與主人結拜的常老爺。」董聞失驚道:「不信有這些事。莫 非面龐廝像,你們認錯了?」孫用道:「小人看得仔細,明明是他。正不知犯著何事 ,做了罪人。」董聞聽罷大驚,便叫李能、孫用隨著,身邊帶了些銀兩,也不及乘輿 張蓋,只穿便服,騎著馬,飛往河下。李能、孫用指點到一隻船邊,果見一簇公差, 押了一個鬍鬚漢子,正從船上起來,同往河頭一個酒店裡去。董聞看那漢子,果然是 常奇。 看官,你道常奇為何犯罪到此?原來他的母舅,就是那江西舉人袁念先,前因家藏 方孝孺文字,被列應星出首了,以致全家抄沒。常奇切齒痛恨,立心要為母舅報仇, 一句未得其便。近日列應星同著公子列天緯欲回廣州故鄉,路徑江西,常奇乘此機會 ,懷著利刃,伏於水次,候其船到,就舟中把他父子的性命都結果了。正欲飛身上岸 逃奔,不意被船纜絆腳,失足落水,當被地方拿獲,解到官府。常奇一口招承為母舅 報仇。官府錄了口詞,因詢知被殺的列家父子從河南來,有家屬在開封府,為此把常 奇遞解到來,要聽候河南巡撫審問,擬罪抵命。正是: 慷慨殺人身不惜,報仇有志酬今日。 渭陽之誼何其隆,如此外甥真難得。 當下董聞見了常奇,吃驚不小,連忙下馬隨至酒店門前。眾公差押著常奇擁進店 中,占一副座頭坐下。董聞等他們坐定,才走將入去,先與眾公差拱了手,然後與常 奇相見,問道:「兄長,你為了何事,做了犯人,解到這裡來?」常奇把自己犯事之 由說了一遍。董聞涕泣道:「兄長,你一向說有心事未完,原來為著這件心事。如今 犯了罪,性命難保,為之奈何?」常奇拍著胸道:「賢弟休煩惱!我為家母舅報仇, 死亦甘心。烈丈夫作事,只要洩卻胸中積恨,這顆頭顱何足惜哉!」董聞還要細談, 這些眾公差卻不識董聞是何等人,便一起發話道:「這是殺人重犯,我們只等列家屍 親一到,就要解進都老爺衙門去了。你這人只管在此兜搭些什麼?」董聞聽說,恐列 家的人來,被他認得,不當穩便,遂與常奇作別,走出酒店。回頭看見那酒店招牌上 寫著『醉春館』三字。董聞在酒店左右走來走去,卻急切沒做道理救他處。又想:「 他若解了撫台,發入獄中拘禁,一發難做手腳了。必於此刻設法救得他方妙。」沉吟 了一回,忽然心生一計,走到河下,看那徐世子的前站船都泊著,船上人紛紛的上岸 行走,卻沒有一個認得的。少頃,只見兩個軍牢打扮的人,倒從岸上走來,將近河下 。一個立住了腳,對那一個道:「老王,你先上船去,我還要到那邊舖子裡買件東西 哩。」那姓王的應了一聲,自望泊船之處而走,董聞等他走過了,趕將上去叫道:「 王哥,多時不相會了。」那人回頭看了董聞一看,說道:「尊兄高姓?」董聞扯個謊 道:「在下姓張,向年在京中,曾與王哥會過,怎就忘了?」那人道:「在下一時失 記。」董聞道:「閒話且休說。今有一事要相煩,乞惜一步說話。」便急急引那人到 一個僻靜小巷裡,懷中取出白銀十兩奉送,說道:「有個敝友,被人扳害,現今眾公 差押著,在前面酒店裡吃酒。只要求你同幾個夥伴趕到那裡,見了他,只說他欠了徐 府的銀子,將他搶到船上,脫了公差的拘押,在下就來接他去,再把十兩銀子相謝。 」那人既接了現銀,又貪了後酬,便欣然道:「這事容易。只要說明你那貴友怎生模 樣,我們好認著搶他。」董聞道:「是個長大鬍子,江西人口聲,最易廝認。那酒店 叫做「醉春館」,有招牌為記。事不宜遲相煩尊駕就去。」那人連聲應諾,飛也似去 了。董聞便到左近一個酒樓上坐下,等候消息。 沒半個時辰,只聽得樓下一片聲喧嚷。董聞在樓窗裡張時,見那姓王的同著五六 個軍漢,搶一個鬍子過去。董聞看得明白,只叫得苦:原來那鬍子不是常奇,那姓王 的搶錯了。你道怎生搶錯?只因此時常奇要去解手,兩個公差監押他到坑廁上去了, 不在酒店中。那眾公差裡邊也有一個鬍子在內,卻正同夥伴們坐著吃酒。姓王的不知 就裡,見了鬍子便拿。那公差開口分辯時,卻又是江西人聲口。姓王的一發認定了, 把那公差假意打了兩掌,罵道:「你這廝好大膽,欠了我們國公府裡的銀子,卻躲在 這裡。」不由分說,押了便走。那公差叫起屈來,眾夥伴見是徐府船上人,不敢攔阻 ,被那姓王的同眾軍漢直扭到船上,那公差叫苦不迭。姓王的對他說道:「你休著忙 ,我不是來拿你的,是來救你的。你有個相知,說你被公差拘押在酒店裡,央我們搶 你出來,還許我十兩銀子相謝哩。」那公差道:「這那裡說起?我便是押解犯人的公 差,你認錯了。你若不信,現有腰牌與官票在此。」姓王的看了他的牌票,方知是一 時拿錯,便也不管什麼,把那公差推在岸上,自撐開船兒去了。那公差脫身奔回,正 遇同伴們來看他,因備言其故。眾人失驚道:「原來是搶常鬍子的。早是不曾被他搶 去。若搶了去,卻不是我們晦氣?如今快些把他解了官,脫了干係罷!」正說間,恰 好常奇解了手,同著監押公差來了,列家的家屬也到了。於是眾人把常奇上了鎖鈕, 一哄的入城,解到撫院衙門。撫院看了來文,公差又稟說常奇有黨羽要設計搶劫他。 撫院一面出回文發放公差回去,一面將常奇批發開封府收監,聽候本院示期親審。仰 該獄官嚴加拘禁,不許閒人來探視。又傳諭各營武官說:獄中有重犯,務須不時防緝 ,毋得怠玩。正是: 欲為出籠鳥,翻作陷網禽。 弄巧偏成拙,良朋枉用心。 不說常奇被禁。且說董聞見搶錯了鬍子,料道事體弄拙,一時沒奈何,只得且坐 在酒樓中,教李能、孫用去打聽。不一時來回報說:「徐府的船已撐開,眾公差已解 犯人進城去了。」董聞即上馬入城,探聽官府如何發落,卻聞得撫台已將常奇發府監 禁,防範甚嚴。因他一個人進獄中,獄門倍加嚴緊,連別個犯人的家屬也不能出入。 董聞跌足叫苦道:「這倒是我害了他了!」又想道:「他今了身系獄,並無銀子使用 ,性命不可保。我須設個法兒,親往獄中看他一看,送些銀子與他做盤費,教他不至 吃苦,方好徐商救援之策。只是如何能勾進獄中去?」左思右想,想下一條計來。當 晚且回家裡。次日,取白銀一百兩帶在身邊,仍喚李能、孫用隨著,騎馬進城,一徑 往見守備衛人豹。原來那時余總兵又出巡在外,留衛人豹在開封府城中鎮守。近因各 處有土寇竊發,余總兵傳喚標下中軍官統率兵馬前來剿寇。目下正值軍官統兵出城, 董聞借此為由,來見衛人豹。只說敝居在鄉村,今兵丁過往,恐有騷擾,乞付令箭一 枝,前去彈壓。俟兵過後,即當交還。衛人豹是平日最敬信董聞的,便慨然以令箭相 付。董聞騙得令箭到手,便自己扮作軍官模樣,身邊藏了銀子,教李能、孫用一樣扮 做軍牢,資著令箭跟隨。等到天色將晚,悄地騎著馬,逕望獄門而來。董聞一頭策馬 而行,一頭肚裡尋思道:「我此去只好賺入獄中,送些盤費與他,卻救不得他的性命 。怎生設個妙法,救得他出獄才好。」正在那裡沉吟算計,忽見一個乞兒,身披破衣 ,手執破碗,在馬前走過。董聞看那乞兒時,生得身材長大,一部鬍鬚,面龐,形體 卻與常奇有幾分相像,因陡然心生一計,即勒住馬,喚那乞兒來問道:「我看你這人 ,全不像個乞兒。莫非是歹人,假扮來做甚勾當麼?」那乞兒忙告道:「小的實是乞 兒,並非歹人。」董聞道:「聽你聲口,又是別處人,一發可疑。」乞兒道:「小的 是山東人,來此做客。因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沒奈何,只得在此求乞。」董聞道 :「原來如此。我說你不像乞兒。」因問道:「你既不能勾回鄉,何不依傍著個人度 日,卻甘為乞丐?我今正少一個親隨伴當。你若肯隨了我,不強似求乞麼?」那乞兒 聽了,沉吟未應。董聞又道:「你若要幾兩銀子身價,停會兒回家去與你。我今奉憲 差往獄中查看一個犯人,你可便隨我去走走。」那乞兒卻又作怪,聽說要他隨往獄中 ,便欣然道:「小的願隨著爺到獄裡邊去看看。只是身上襤褸,不像模樣。」董聞道 :「這不難。」便叫李能脫下身上衣帽來與乞兒穿戴了,打發李能先回去,只教孫用 與乞兒一同跟隨。乞兒問道:「爺要去查看那一個犯人?」董聞道:「是新解到的重 犯常鬍子。」乞兒聽說,一發欣欣然的隨著走。董聞行不多幾步,只推要解手,跳下 馬來,教乞兒看了馬,自己卻喚孫用同到一個小巷裡,教他脫下衣帽,董聞把來捲好 ,藏在邊,也打發他先回。然後獨自轉來,上了馬,只帶乞兒做件伴儅。乞兒問道: 「那位大叔何處去了?」董聞道:「獄中多帶不得人進去,我已打發他先回,只你一 個隨去罷。」乞兒更不疑惑。 董聞拿著令箭,奔到獄門前。此時天已將暮。董聞大呼開門,守門的獄卒驚問何 人,董聞道:「我奉守備衛爺令箭,差來查看監獄,快開門!」獄卒曉得各武官都奉 撫院憲諭,防緝獄犯,今見了守備的令箭,不敢怠慢,忙開獄門,讓董聞進去。董聞 帶著那假伴儅走入獄中,問道:「獄官何在?」獄卒道:「方纔堂上大爺傳去分付什 麼說話了,不在這裡。」董聞道:「新入獄的重犯常鬍子在那裡?」獄卒道:「在後 北監。」董聞道:「守備爺奉都老爺審諭,有機密話要間他,特著我來審問,要取他 親筆供狀回復。你快引我去見他,並寬了他的鎖鈕,等他好寫字。」獄卒信以為真, 便引到後監一個門首、開了門,向內指道:「常鬍子在這屋裡邊。爺自進去問他。」 董聞分付伴檔只在這門首等候,自己走進屋裡,獄卒也隨後而入,把常奇的鎖鈕都寬 了。董聞教快取紙筆來,獄卒忙將紙筆取到。董聞道:「你且迴避。」獄卒應了一聲 ,自往獄門上看守去了。董聞與常奇附耳低言了幾句。常奇是心靈手快的人,早已會 意,便假意低著頭寫字。轉眼間,天色已暮,那屋裡已黑洞洞地。董聞忙取出身邊藏 下的衣帽來。常奇裝扮停當。兩個一齊走出屋裡、董聞低低分付那乞兒道:「你且在 此等一等,待我帶他到獄。」卒那裡說了句話,便來同你出去。乞兒不知是計,依言 等候。董聞背了乞兒,便把手中令箭付常奇拿了,假充伴儅,隨至獄門。天已昏黑, 董聞分付獄卒道:「我去了。你們好生看守獄犯。」獄卒見他來時是一主一僕,去時 原是一主一僕,跟進來的是個鬍鬚伴儅,跟出去的原是鬍鬚伴儅,況當昏暮之際,那 裡辨得仔細,竟讓他大落落的走出獄門去了。二人出得獄門,董聞上了馬,常奇隨著 ,飛奔至城門首。城門已閉,董聞對守門的軍士說道:「我奉守備衛爺令箭去催趲剿 寇軍馬的,快開城門,放我出城。」軍士見有令箭,連忙把城門開了,放二人出去。 二人賺出了城,奔至僻靜處,喘息甫定,常奇深謝救援之德。董聞取出身邊所帶百金 相贈,囑咐道:「兄長幸脫大難,前途保重。小弟不得停留,即時奉別,後會有期。 」說罷,大家下了一拜,灑淚分手。董聞上馬加鞭,奔回家中。次早,原把令箭在左 近村坊傳了一遍,恰好衛守備親自出城催趟軍馬,董聞正與相遇,便交令箭交還。這 件事做得混然無跡。正是: 只為朋友情深,桃僵權使李代。 一時換月移雲,乞兒只得休怪。 話分兩頭。且說那乞兒在後監門首呆等了半晌,不見董聞來同他出去,卻見獄卒 掌著燈走來喝道:「你這囚犯,還不原進後監屋裡去,站在此做甚?」一頭說,一頭 便要推他進去上刑具。乞兒喊道:「我不是囚犯,我是差官的伴儅。」獄卒了聽說, 吃了一驚,忙把燈細照,見那賊的鬍子,果然不是常奇了。一時驚慌無措,把乞兒拿 住,直扭到獄官堂上。恰值獄官從府堂上回來。獄卒稟說被假常鬍子來換了真常鬍子 去,獄官大驚道:「方纔太爺特傳我去面諭,說各處土寇竊發,現今調兵出征,恐有 歹人乘機作奸,一應獄犯須要謹防,不可疏虞。才如此分付下來,怎的一個重犯,卻 被他逃走了?」因喝問乞兒:「你是常奇何人?輒敢大膽來換?」乞兒叫屈道:「我 本是個乞兒,那曉其中緣故?」遂將適間路遇差官,收為伴儅、隨進獄中的話細細稟 述。獄官道:「那差官是假的,難道守備的令箭也是假的?」獄卒道:「令箭明明是 真的,我們如今只去稟了守備爺,要在他身上查緝。」獄官道:「胡說!如今差官與 令箭都不在了,沒甚憑據,怎好坐在他身上去?這都是你不小心。本該把你解官處死 ,今幸有乞兒在此抵罪,我只具文申報罷了。」於是連夜備起文書來。文書中竟說有 不識姓名乞兒,系監犯常奇黨羽,勾結同伙,假扮差官主僕,賺入獄中。本犯因與乞 兒面貌相似,當被脫換逃去。現留乞兒在獄等情。次日,申報府堂。本府據來文轉申 撫院。憲批:仰府責治獄官、獄卒、以儆疏虞。一面緝捕逃犯,一面將乞兒監禁抵罪 。那乞兒有屈無伸,仰天歎道:「常鬍子,你去了也罷,只是那假差官何苦害我得不 明不白?」說罷大哭。合監的人都曉得他冤枉,卻沒奈何,只得束手待死。 忽一日,撫院行文下來,提乞兒到台下去親審。列家的家屬,又具呈稟稱乞兒系 常奇一黨,乞即正法。乞兒嚇得面如土色,料道此番必無生理。不想撫院鞠問之下, 全無怒容,乞兒哭訴冤枉,細稟前情。撫院點頭道:「本院詳情察理,其中自然有冤 屈。」乞兒叩頭,哀懇超生。那列家的家屬,還手執呈詞,在傍折辨。撫院卻提起珠 筆來,在他呈詞後面批道: 「乞兒若果系常奇黨羽,何不一併設謀兔脫,乃獨徘徊囹圄,以待拘執那?此必 因貌與奇類,故為奇黨誘到入獄,以李代桃耳。無辜被陷,理合釋放。其逃犯仰府嚴 緝,務獲繳。」 撫院批訖,即喝令將乞兒劈開刑具,當堂釋放。乞兒得了性命,叩謝而去。正是: 從今脫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看官,你道撫院為何便把乞兒放了?原來這是董聞弄的手腳。董聞因乞兒陷獄抵 罪,想道:「我要救常兄,卻怎教無辜替死?」心上正不安,恰遇徐世子的船到了。 董聞備了禮物,到舟中拜會,少盡地主之情。世子設席舟中留款。飲酒間,董聞說起 常奇之事,世子道:「我也常聽得先生說,那姓常的是個異人。如今逃出獄去,恐沒 處拿他了,只是苦了那乞兒。」董聞便乘機進言道:「那乞兒真是冤枉!他若果系常 奇一黨,何不也逃了去?卻在獄中等捉?官府不察此情,要把他抵罪,如何使得?世 子若肯替他說個方便,救此無辜,也是盛德之事。況思這乞丐,所謂施恩於不報,正 是人人稱頌的。」世子欣然允諾,次日往拜撫院,便依著董聞言語對撫院說了。撫院 首肯道:「世子明鑒,學生所不及。」於是行文提審,一筆批豁。乞兒因得死裡逃生 ,這豈非前日連累他的是董聞,今日救脫他的也是董聞?正是: 既脫良朋,又釋乞丐。 善巧方便,而不相害。 說話的,董聞雖救了那乞兒,倘官府嚴緝常奇,仍捕獲,如何是好?不知董聞計 較已定,料得常奇心靈手快,此番逃去,必有安身之處,決不更遭羅網。果然官府出 了幾番廣捕,畫影圖形的拿他,竟拿他不著。你道他畢竟安身何處?原來山東大盜寇 尚義,一向敬慕常奇英勇。近聞他犯罪,押解開封府,意欲等他處決之時,設計搶劫 他上山。先遣心腹小校叫做習風,往開封府打聽消息。去了多時,不見回報。因再遣 一個小校叫做鮑雨,前去探看。鮑雨去不多時,早把常奇請到山寨。寇尚義十分驚喜 ,正不知鮑雨從何處接著。卻原來常奇與董聞別後,自料無處安身,忽然想起董聞昔 日曾說,山東有姓桓姓陸兩家飯店,是寇尚義山寨中人開下的,遂星日前往桓家店中 ,對店主人說出姓名要他引到山寨授托入伙。恰好鮑雨也到桓家店裡來,見了常奇, 備述寨主相慕之意。為此,常奇遂同鮑雨上山,與寇尚義相見。當下備述前事,寇尚 義大喜。與常奇交拜定盟,殺牛宰馬,大排筵宴。寇尚義讓常奇坐了第一把交椅,因 大家說起昔年暗損弓弦、抽鬃接續之事,彼此稱歎,撫掌歡笑。正是: 今朝是弟兄,昔日為仇敵。 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識。 常奇即做了山寨之主,便對寇尚義說到:「我蒙董家兄弟將我救出,大恩必報。 只是路上那個乞兒,教他陷入獄中替死,卻是無辜。我們江湖上做好漢的,怎生連累 平人?如今須要設法救他出來,才見我們的義氣。」寇尚義道:「說得是!小弟曾先 遣小校習風去打聽消息,不見回音。待他來時,再作道理。」正說話間,忽報習風到 了。寇尚義忙教喚上山來。只見那習風奔進寨中,哭拜於地,說道:「險些兒不得回 來與大王相見。」寇尚義驚問其故。原來前日那鬍子乞兒不是別人,就是習風。他到 開封府城中扮做乞兒,只在監門左近求乞,以便探聽常奇消息。不想正著了董聞的騙 局。怪道前日聽說要他做伴儅,沉吟不應;說要到獄中看常奇,便欣然願從。只因鬍 鬚極像,幾乎送了一命。正是: 乞兒豈有長胡漢,鬍子原非叫化頭。 當下習風細述緣由,因問:「常爺怎的先在這裡了?」常奇也把前因說知。習風 方曉得那假差官是董聞。常奇道:「前日替我的,不想就是你。我今正在此打算,要 救你出來。天幸已得放回,只不知官府為何便肯放你?」習風道:「聞說是徐國公的 世子講了情,故得釋放。」常奇點頭道:「這原是董家兄弟的神通。他便與徐世子相 知。若不是他指點,怎肯無端替你講情?我道董家兄弟是個有智謀、有氣意的人,決 不連累無辜的。」寇尚義道:「常兄若沒習風相替,怎能逃得性命?習風是個有功之 人了。」因對常奇說,便教他坐了第三把交椅。當時有篇口號傳口為笑: 「鬍子有三人,常奇居其一。只因一個鬍子受邊邅,致使兩個鬍子不安適。光下 額不惹是非,鬍鬚漢每遭困厄。一個搶差的鬍子,不過吃了巴掌兩下;一個搠換的鬍 子,幾乎喪了身軀七尺。一個差役不是犯人,軍牢果然搶錯了;一個乞兒正是奸細, 罪罰原可代償得。一個真差遇其真軍、搶真犯,千真萬真各不差;一個假丐逢假官, 充假僕,一假再假都是賊。一個明明見船邊的軍健,並不曉得他姓王;一個暗暗騙馬 上的差官,初不說出我姓習。一個畏國公府裡的家丁,不敢追求;一個疑守備營中的 令箭,殊難猜測。一個店內被拿的鬍子,把店外解手的鬍子,登時送入牢中;一個寨 前放歸的鬍子,虧寨裡新來的鬍子,儼然升在座側。一個鬍子做了鬍子的活冤家,一 個鬍子做了鬍子的好相識。至今酒店左右,光光的不見一個鳥將軍。倒是山寨中間, 雙雙的坐著兩個虯髯客。」 且不說常奇自在山東落草。且說董聞與徐世子盤桓了好幾日,恰值余總兵剿寇回 來,與世子會著,中表敘闊,相見極歡,又飲宴了幾日,世子方才別去。臨行又以幾 百金贈與董聞,又約董聞得暇可至白門一遊。兩下珍重而別。董聞在家,過了兩三個 月,忽聞新選開封府的理刑推官,是董聞廷試的同年。只因這一個人來,有分教:兩 賢相遇,君子之交談如;一衲忽聞,舊日之恩將報。正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 第六卷 賺真硯物歸原主 釋假賊憎雪冤誣 詩曰 弄真成假假成真,換物那堪更陷人。 一遇賢良為救正,好結何地可藏身。 卻說開封府新選來的理刑推官,乃是丁士升,與董聞是廷試同年,又都是翰林莊 文靖的門人。他曾在楊閣老家處館,後以歲貢選授國子監學正。楊公子以恩蔭入監讀 書,正好與他朝夕聚首。他卻因與楊公子聲氣不甚相投,求補外任。莊文靖又替周旋 ,故得改選此美缺。董聞在京時,與他最相知。丁士升服董聞的文章氣誼,董聞重丁 士升的人品,兩下往來甚密。今恰好來做了本府的理刑推官,人人都道縉紳中要尋個 與丁推官講分上的,第一個便是董聞了。那知董聞卻殊不然,不但不去講分上,連見 也不去見他一見。董起麟對兒子說道:「新理刑既是你的好友,何不去候他候候?」 董聞道:「正為他是孩兒的好友,嫌疑之際,不必先去求謁。此公為人極清政,極有 品的,只看別人巴不得做相府西席,他初時偏懷猶豫,不肯便就;今又別了楊公子, 求補外任,其人品可知。他今到此,必然要做個清官。孩兒正該學那非公不至的澹檯 子羽。若去趨酬酢,外人未免生疑,只道是講情,或是行賄,反損了他的清名。知己 肝膽相照,不必以蹤跡之疏密也。」起麟聽說,點頭稱善。正是: 笑他吸餌為陽鮓,得屑迎綸是大魚。 自此董聞竟不去見丁推官。那丁推官自到任之後,便想與董聞相見敘談,並請教 地方利弊。卻見各鄉紳都來投帖拜會,偏只董聞不見到來,丁公即具名帖,親到城外 清溪村造廬請見。董聞出來迎接了,各敘寒溫。董聞道:「敝地有幸,得邀大君子來 郡。治年弟仰體清嚴,不敢溷瀆,故雖渴懷如積,卻還未及上謁。怎反重勞大駕相顧 ?」丁推官道:「小弟承之貴郡,喬為司馬。立願清官,上報國家,下濟百姓。但恐 才力不及。諸凡地方利弊,望老年翁明以教我。尚有不到之處,良朋過失相規,萬祈 不時枉駕,勿吝齒類。」董聞道:「地方利弊,年祖台公能生明,自然洞鑒,何煩治 年弟贅詞?治年弟景仰清風,正當足跡罕至,遠僻嫌疑。如必有冤抑難申,幽隱雖知 之事,或者勉進一言,斷不敢常來溷瀆。」丁推官道:「年翁說那裡話?小弟正要不 時請教。徐孺子雖養重,直虛陳蕃下榻之意?」因笑道:「年翁若說此後不肯常來, 小弟今日偏不肯便去,要在此過午,奉擾午飯了。」董聞道:「但恐野人之家,無物 奉款。若不嫌簡褻,顧獻一芹。」說罷,便命家人治具,留丁公子飯。兩個直坐到天 晚方別。自此之後,凡有人來求董聞說分上的,董聞便辭謝道:「丁公廉明清正,若 是背理之事,要他將曲隱直,我不好去說得,他也決不肯聽。若是順理之事,他自然 順理斷去,不消我去說得,我若去說,外人只道聽了我私情,不是他公斷,反不見得 他的廉明瞭。」董聞這幾句話,把眾人都一概謝絕。正是: 有此鄉紳,對此官府, 兩清相遇,正堪為伍。 董聞自此只在家中靜坐,無故也不入城。丁推官或即便回家,並不在外聲揚,亦 無私事幹瀆。一日正坐在家中,只見舊朋友金畹氣忿忿的走來。相揖坐定,便開口要 向董聞討個名帖,封一紙狀詞,到理刑廳告一個人。董聞問是何事,所告何人,金畹 道:「可恨路小五這狗才,把捨侄一件古玩搠換了去,須要告官追究。」董聞道:「 是甚古玩?」金畹道:「捨侄金楚胥欲為先兄營葬,苦無葬資,不得已,要把家傳的 一方古硯賣了,以為葬親之助。因路小五慣會販賣古董,特地托他尋覓售主,他拿了 硯去,過了兩日,依舊送還,只說沒有人買。誰想這硯已非原物,卻被那廝搠換去了 ,可沒理麼?」董聞道:「這事甚小,何消到刑廳告狀?待小弟喚他來,把假硯退還 了他,追出硯便了。」金畹道:「那廝最奸。捨侄再三諭之,他抵死硬賴。」董聞道 :「這不難。待小弟設個法兒,賺他原物出來,包在四五日內,必有回音。」金畹道 :「若得如此,可知好哩。」當下董聞留他吃了便飯,作別而去。 次日,董聞遣家人去分買幾件去送他,你可揀上好的將幾件來看。若有好古硯, 一發妙,不論價錢。路小五欣然領命,便懷著三件東西,到董家來。董聞見那三件東 西,都用黃布包裹,匣兒盛著,便教逐件打開來看,卻是一個古銅的番爐,一個鎮書 的玉獅子,一方古硯。董聞看了道:「都留在此,待我再與識貨的估看一估看,明日 來還你價錢。」小五領諾而去。到明日來問時,董聞道:「三件中只有硯兒不甚好, 那兩件東西,你要多少價錢?」小五道:「大爺面上,不敢講價,兩件東西,共付五 十兩銀子便罷。」董聞道:「價錢便依你,只是銀子要到明日方有。」小五道:「就 在明日來取罷了。」董聞道:「如此甚好!你今日且在這裡吃杯酒去。」小五欣然坐 下,董聞呼童看酒,與他對酌。小五不知是計,被董聞冷一杯、熱一杯,灌得爛醉, 方放他起身。臨別特取出硯兒來交付與他道:「這東西你原收了去。」小五醉眼昏花 ,不及致詳,接將過來袖了,辭謝出門。一路腳高步低,撞到家中,奔入臥房,摸出 硯兒付與妻子收著,衣也不脫,一骨碌滾在床上睡了。直到明早紅日高昇才醒。起來 梳洗方畢,早又是柴家使人來喚他。小五忙隨著來人,到柴家會了話,就在柴家吃了 早飯,一徑出城到董家來。只見董聞把那古爐與玉獅子都取出來,說道:「我方才又 把這兩件東西與一個人看,據說都不甚佳,不好把來送丁老爺。你原收了去,另拿什 麼好物來我買了罷。」小五只望銀子到手,不想竟成虛話,尋思道:「不知那個不添 好話的,壞了我的買賣。」心中好生不然,卻不敢則聲,只得收了兩件東西,沒情沒 緒的回到家中,對妻子道:「我昨夜交與你這硯兒在那裡?可取將來,和這兩件東西 一處放好。」妻子便將硯兒取出。小五打開看時,吃了一驚:這硯兒卻不是原物了。 忙問妻子道:「你昨日把這硯放在那裡的?」妻子道:「放好在床邊桌子上的。」小 五道:「可又作怪!我今早出門後,可有人來?」妻子道:「並沒有人來。」小五便 罵道:「賊賤人!房裡的東西,被人搠換了去,還說沒人來。」妻子嚷將起來道:「 誰見有人來?」小五那裡肯信!原來小五的妻子門氏,本是唱盲詞的婦人。小五娶他 為妻,時常教他往大戶人家,彈琵琶、說院本、趁錢用變。雖是兩眼青昏,卻原有五 分光亮,自己原可行走,面龐上也有一二分顏色。只是有一件毛病:不日不守規矩, 慣要背著丈夫,和別人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所以小五疑他有人到家來換了硯去。門 氏叫屈連聲,說道:「你昨夜歸時,已是爛醉。一定在外邊先被人搠換了,如何到家 裡來圖賴我?」小五道:「若說在外邊差的,卻怎的三件東西,那兩件並不差,只差 了這硯兒?」兩下爭論不休,當夜准絮聒了一夜。次早,小五對妻子說道:「我今日 再到董家去問一聲,問他前日可曾把來寄放別人處。若不曾寄放別家,斷然不是在外 邊差的,一定是家中被人搠換,我回來和你這賤人說話。教你不要慌。」說罷,拿了 那假硯,一口氣奔到董家來。董聞見了,問道:「你今日為何來得恁般倉皇?」小五 道:「我前晚拿歸去這硯兒,不是原物了,未識大爺教人估價時,可曾放在別人家裡 麼?」董聞道:「怎見得不是原物?」小五便將假硯兒取出,細細指示不同之處,斑 紋色道,都與原物似是而非。董聞笑道:「原來假者不可以冒真;有這般難混處。我 前日其實曾寄在一個識古董的人家。今此人恰在這裡,待我請他出來,與你面對明白 何如?」話聲未絕,只見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那人不是別人,就是金畹的侄兒金楚 胥。小五見了,目瞪口呆,金楚胥指著小五罵道:「狗才!這假硯是你把來搠換搪塞 我的。你前日鐵錚錚賴著,強要以假混真,如何今日自己說出假來?如今原物已歸原 主,我且拿這假硯去告官,處治你這奸徒!」小五羞得滿面通紅,做聲不得。董聞笑 道:「別人換了你的東西,你原不肯干休的。你換了別人的東西,那人怎肯干休?前 日金相公要討我帖兒,送你到刑廳去進究,是我再三勸住。我今設法取還原物,免了 送官,所全多矣。你今後再不可做這般勾當。」小五聽說,躊促無地,只得自己招個 不是,仍收著假硯去了。正是: 彼既移真換假,吾亦以假易真。 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且不說路小五含羞而退。且說董聞打發小五去後,即問金楚胥道:「足下那方古 硯,價值幾何?」金楚胥道:「可值二十一二金。」董聞道:「以此為葬親之用可勾 了麼?」金楚胥道:「得此湊用,也將就勾了。」董聞便取出白銀十二兩,送與金楚 胥,教他早去營葬。金楚胥謝道:「既蒙取還原硯,又承即付硯價,深感至成之德。 」遂將硯兒請董聞收下。董聞道:「此硯即是足下家傳舊物,不可售人。從來文人賣 硯,如武士賣劍,是出於萬不得已,非所樂為。我與令叔相契,足下即系通家世好, 些微之物,少助葬資,佳硯決不敢領。」金楚胥再三推讓,董聞終不肯受。金楚胥感 激拜謝而去。有詩為證: 青氈舊物依然在,黃土新墳幸已成。 賴有周旋博士董,不須申訴理刑丁。 過了幾日,忽有刑廳差役,繼著丁推官名帖,來請董聞去會話。董聞隨即乘轎入 城,直至刑廳私衙之內,與丁推官相見了。丁公道:「小弟有一事相煩,故敢屈駕來 面商。」董聞道:「不識有何見諭?」丁公道:「小弟立志要做清官,幸蒙各上台見 諒,凡壽禮、節禮一概不受。此雖上台之情,亦多賴諸縉紳游揚之力。但衙中食指頗 多。薄俸用度不來。前已遣人回家去,設處些銀兩來用,此時卻還不見到,沒奈何, 欲煩年翁貴相知處暫撮四五百金濟急。一等家信到了,即當加利奉還。」董聞聽說, 義不容辭,只得應承道:「年祖台在此做官至欲稱貸以度日,清介可知。既承見托, 自當有以報命。」說罷,作別而歸,心中思討道:「借債非易事。我當初只為借債, 受了許多累,今丁公要我轉貸銀兩,卻是沒處去轉貸。除非我自有銀借他便好。爭奈 徐世子所贈多金,我把來贖了些田產,又在遐施兄與常兄面上用了幾百金,所存無幾 ,只好留在家中用度,那裡有得借他?若說轉去求人,除是遐施兄不死,他便慷慨豪 俠,能濟人之急。如今教我求那一個?」又想道:「他道我是有交遊的,所以見托。 我既一時應承了,若沒處設法銀子與他,豈不被他笑話?」尋思無計,忽然想道:「 官要借債,何不原去向官借?但恐與丁公同僚的官就有銀子,不好放債。若對下司說 ,又像要抽豊他的了。除是武官衙門,不相統屬的,便肯借。我且去與余總兵商量則 個。」於是便往總兵府中,與余總兵相見,備言其事。余總兵道:「我聞丁理刑到各 縣查監,凡縣官饋送之物,一毫不受,清廉太過分了。他要借債,本該借與。只怕借 了去,一時無以抵償,十分催討又不好意思,還是不借罷。」董聞道:「這不必過慮 。都在學生身上,斷不拖欠便了。」余總兵見董聞一力擔當,便慨然應允。董聞隨即 去與丁推官說余總兵處有銀可借。丁公便寫下一紙五百兩的借契,言定按月三分起息 ,作中便借重了董聞的台號。董聞把借契交與余總兵收了,余總兵取出白銀五百兩來 ,說道:「學生原沒有債放,這銀子不是我的,是一個內司相公的。他不肯輕借,因 見有董先生作中,將來必無差候,所以相托。」董聞道:「這都在學生身上。」當下 接了銀子,便親赴刑廳內衙,當面交與丁推官收訖。丁公稱謝不盡,留董聞在私衙小 飯,又閒話了半晌,董聞作謝而出。 上了轎行不數步,只見一夥公差,押著一個和尚,飛奔到府前來。那和尚口中叫 屈不迭。董聞在轎中看時,認得那和尚卻是沙有恆,便忙下轎,喝住了眾公差,扯著 有恆問道:「我屢次到庵裡來尋你,值你遊方未歸,不得一見。你幾時歸庵的?今日 為著甚麼屈事,被捉到這裡?」有恆道:「說也好笑!小僧歸庵不多幾日,卻無端被 人扳害做賊,今日拿解理刑廳聽審。」董聞道:「是誰扳害你?」有恆道:「那賊人 叫做宿積。」董聞道:「我久聞此人之名。你與他平日有甚冤仇?」有恆道:「我與 他從未識面,並無嫌隙,不知為甚扳害我。」董聞道:「你休著忙,我與你辨白此事 。」便教轉轎,再到廳裡去見理刑老爺。眾公差見有恆是董博士的相知,便不敢囉皂 ,且只帶他到土地祠內坐著靜候。看官,你道那宿積因何扳害沙有恆?原來是路小五 指使的。小五自那日在董家,見了金楚胥出了醜,袖著假硯,含羞而歸。及到家中, 卻不見了妻子門氏。只因小五出門時恨了幾句,門氏恐怕丈夫回來又要尋鬧,思量往 鄉村中一個嫂娘家中暫避幾日。不想走到半途,天已昏暮。況他是對盲眼睛,行步又 慢,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正沒奈何,恰好從大力庵走過,只得叩門借宿。沙有恆恰 是那天回庵,遂不合留他住了一夜。至次早,門氏才走出庵,正撞著小五尋來,問知 昨夜住在庵裡,十分惱怒,趕進庵,扭住有恆,罵道:「賊禿!你如何引誘婦人在庵 裡宿歇。」有恆道:「他自來叩門求宿,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本,憐他是個眼目不便的 女人,留他在佛前拜台上歇了一夜,怎說是我引誘?」小五那裡肯聽,只顧與有恆爭 鬧。兩邊眾鄰舍走來,都是和有恆相好的,都說小五不是。小五拗眾論不過,只得放 了有恆,自把妻子打了一頓,仍舊領回家去。卻只恨著和尚,不曾出得這口氣。正是 : 即非閉門不納,難言坐懷不亂。 一霄底事堪疑,百口令朝莫辯。 路小五正自懷忿,怎當柴昊泉父子聞知此事,把小五百般嘲笑,說道:「你令正 與和尚相知,家裡饅頭吃不盡了。」又道:「大力庵中和尚,自然有大力,所以令正 登門就教。」小五被他們嘲得毒了,心中忿恨,思量要暗算他。適值此時,米價騰貴 ,昊泉新糶了米,收得價銀三百兩在家,小五便指引宿積去盜了他的,把來大家分了 。當初柴白衍與小五同謀,使宿積去盜董家銀子,誰料今日自己的銀子也被他盜去。 正是: 昔日害人今害已,出乎爾者反乎爾。 小人好與小人謀,惹盜招偷皆自取。 柴昊泉失了銀子,懸著重賞,教捕人緝賊。那些捕人貪了賞錢,如何不用心追緝 ?不上幾日,早把宿積緝著了。此時捕廳員缺,刑廳署印,便將宿積解送丁推官究問 。路小五恐怕他招出自己來,因暗地去囑咐他道:「你切莫供出我來。你只扳了大庵 中和尚沙有恆,說他是個窩主,我便替你上下使錢,保證不至受苦。」宿積依言,遂 把有恆板害。正是: 只為疑他盜色,因便誣他盜財。 縮頭前日寄恨,光頭此日當災。 當日董聞見有恆受屈難申,便轉轎再往刑廳,逕入私衙,見了丁推官,具言僧人 沙有恆並非賊黨,被人誣陷廷鞠之下,乞細察冤誣。丁推官領諾。董聞自回家中去了 。少頃,丁推官升堂審事。正值那日起數內又有兩個和尚,一名法方,一名法圓。因 有人告他奸騙了十六歲的孩子,也在堂下候審。丁推官先叫沙有恆近前,問道:「你 果然不認得宿積麼?」有恆道:「其實從無一面。」丁推官道:「這卻容易明白。」 便喚法方、法圓二僧上來,密諭道:「我少頃惹喚沙有恆,卻不用有恆答應,須要你 兩個裡邊看一個權代有恆答應。」分付畢,且教都站在一邊,一面去獄中提出宿積來 聽審,宿積一到堂下,又一口咬定沙有恆和尚是窩主。丁推官道:「這話可真麼?」 宿積道:「這是千真萬真的,」丁推官道:「今沙有恆已拿到,你可與他面質。」便 叫:「沙有恆過來。」那法方和尚假充了有恆答應了,到案前跪下。丁推官假意問道 :「宿積招你是窩主,你可從實供來。」法方道:「小僧與宿積從不曾識面。」宿積 便指著法方道:「沙有恆,我那夜在你庵中宿歇,贓物也分與你的,你如何賴得?」 丁推官大笑道:「你這刁奴才!原來你不曾認得沙有恆,卻無端陷害他,可知這和尚 不是沙有恆哩。」宿積嚇得做聲不得。丁推官道:「你與有恆既未識面,因何扳害他 ?此必有人指使你的。快從實供招,免受重刑。」宿積見不是頭,只得把路小五指使 偷盜,又指使扳害的話,一一招出。丁推官即殊批:仰役速拿路小五立刻到廳審間。 恰好那時路小五隨著柴家的從人在廳前看審,公差不消費力,手到拿來。丁推官推問 情由,小五初時抵賴,及動起刑法,只得招出實情,把妻子在沙有恆庵中宿歇,被柴 家父子笑話,因而懷恨,指使宿積盜銀扳害的話,從頭說了。 丁推官喚沙有恆上來問道:「你賊情是虛了,奸情卻是如何?」有恆極言此夜並 無沾染,辨得乾乾淨淨。丁推官笑道:「這件事也在莫須有之間,只怕你做不得坐懷 不亂的柳下惠哩。你留婦人在庵宿歇,也該問個不合。我今看董爺分上,姑不究罷。 」便教把沙有恆釋放。宿積與路小五各責三十板,監禁追贓。一時都稱讚丁公神明, 善於聽訟。有好事的做下幾句笑話: 沙有恆為著小和尚,幾乎連累大和尚。路小五因疑下和尚,乃至誣陷上和尚。門 婦人庵裡尋和尚,家裡不曾進和尚,宿偷兒口中咬和尚,眼中不曾見和尚。丁推官巧 借彼和尚,登時辨出此和尚。董博士賴有兩和尚,因而救脫一和尚。究竟沙和尚雖然 不是賊和尚,不知可是淫和尚?方和尚被人告做淫和尚,卻教權認賊和尚。圓和尚不 曾用著這和尚,暫時做個閒和尚。總之三和尚都未必是真和尚,只好都算假和尚。 沙有恆冤誣得白,出了衙門,即往董家拜謝,各述丁公斷事之明。董聞方曉得宿 積扳害有恆,是路小五懷恨指使的,因笑道:「庵中留婦人宿歇,這件心跡,畢竟難 明。虧得丁公不究。若還窮究起來,這卻我不好替你辨白得。」有恆聽說,也笑將起 來。有詩為證: 偷兒何故陷光頭?瓜李生嫌怨有由。 假戲辨來真巧妙,疑奸道破更風流。 婦人事在莫須有,朋友情深且罷休。 和尚心中當自忖,前宵曾否共衾裯? 當下董聞留有恆飲酒。大家訴說別後之事,說到董濟身死,有恆欷噓流涕道:「 小僧昔日也蒙他看顧,交情甚厚。不想今日歸來,竟成永別。我今當在庵中拜些經懺 薦度他,少盡我報效之意。」董聞道:「如此最妙。你若在庵中做好事,凡一應齋供 等寶,都是我送來。我還日日來拈香拜佛。」有恆領諾,當晚作別回庵。至次日,果 然便戒酒除葷。持齋三日之後,方唸經禮懺,一連做了好幾日法事。董聞每日來拈香 ,多把錢米相贈。那沙有恆雖是個掛名和尚,倒比別個和尚不同,十分認真,並不虛 偽。有幾句口號說得好: 此等和尚唸經,只算俗人念佛。俗人勝似僧人,倒是誠心所發。意中不望襯錢, 口中不弄花舌。字字老實念去,並不透過幾頁。若教僧演佛戲,不過敲鐘打鈸。他自 消閒作樂,與我有甚干涉?舖燈意在取油,要線便解冤結。浴佛錢投水盆,鎮壇米入 筐筐。行香出引婦女,渡橋哄動婢妾。眼□屏風背後,其心更不可說。至於拜懺暮歸 ,道人把酒燙熱。夜裡暗地吃葷,日裡假裝清潔。以此比較俗人,畢竟誰好誰歉?今 用類俗之僧,深得薦亡之法。 不說沙有恆在庵中薦亡。且說柴昊泉聞知宿積盜銀,乃是路小五指使,勃然大怒 。便差人到他家裡,把他所藏古玩並家伙什物撮取一空,連他妻子門氏也都攙了家去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小人機械,愈出愈奇;君子權謀,□□轉妙。不知後事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卷 奸徒喬裝真耳聾 賢官巧辨詐眼瞎 詩曰: 一雙男女弄聰明,詐聵佯聾計甚精。 官長聰明更勝汝,片言折獄得真情。 卻說路小五指使宿積偷盜柴家銀三百兩,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兩。後因 宿積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敗下獄,費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卻被柴昊泉 差人到家搜贓,連家中古董什物,掃蕩一空,並妻子門氏也攙了去。兀自寫著催比手 本,求刑庭追取余贓。丁推官立限嚴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獄中,何從設處銀子 ?容放小人出去變產完納。」丁推營便著原差討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內清完。小 五回到家中見家中空空如也,連妻子也不見了。沒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門上 人不肯放他進去。小五跪門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別人寄賣的,不爭被你家 拿了,教我把什麼還他?就有幾件自家的,也須付還,好待我去變賣完贓。至於唱商 詞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攙了去不放還,是絕我咽喉之路了。」門上人把他所 言傳進,柴昊泉派人出來傳話道:「若要我還你古董什物,須把妻子抵當在此,寫張 賣契與我。要寫身價五十兩,然後許你把古董什物去變賣來贖。」小五還跪著求告, 要面見昊泉。門上人道:「員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纏,你有話改日來說。」小五只得 含淚而歸,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極刁鑽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寫賣妻文書,他怎肯 把東西還我?只怕他騙我寫了文書,又不還我東西,教我無物變賣,不能取贖,卻不 把妻子白送與他了?」又想道:「就是還我東西,變賣銀兩去贖妻子,他便執了賣身 文書,不肯放贖,如何是好?這必須勒他一個照票為據,後來方沒變卦。但這刁鑽老 賊,要他寫照票,是決不肯的。這卻怎處?」左思右想躊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條計 來。至次日卻只裝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見他動靜,差人來催促。小五推臥病,又延 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頭,假裝病態,走到柴家來要求見昊泉一面。昊泉喚他進去 ,指著他咬牙切齒極口痛罵。小五並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張著眼兒看直等昊泉罵定了 ,才說道:「員外我但見你嘴動,卻不聽得你說什麼。不瞞員外說,我因受了官刑, 監禁獄中,又苦又急,前日回來,見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幾日 病,不想兩雙耳朵忽地都聾了。人在那裡說話,一些不聽得。」昊泉道:「我罵你, 你只做不聽得嗎?也罷,我如今讓你寫賣妻文書,你可依我。若不依時,我再稟官追 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聽得,只是呆看賠笑。昊泉焦躁道:「這廝真聾 也還是假聾?」因再把前大聲疾呼地向他說了一遍。小五道:「員外倘有分付,望寫 來與我看。我其實兩耳均聾,全不聽得說甚言語。」昊泉見他這般形景,信以為真, 便取過一張紙來寫道:「若要我還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當頭,不要寫抵契,要寫 賣契。契上要寫身價銀五十兩。」寫畢付與小五看。小五接過來看了道:「員外分付 我一一都依。但寫契之後,可肯就還我東西,明日便變價來贖妻子可肯放贖?」昊泉 又於紙後再寫一筆道:「你若肯寫賣契,就還你東西,許你變價來贖妻子。」小五接 來看了說:「若如此就寫何妨?快將紙筆來我寫。」吳泉便去取紙筆付他。小五卻乘 間把昊泉所寫紙兒藏於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卻被路小五用假聾之計騙了一 紙親筆執照去,有一曲《桂枝香》為證: 「狗窮思跳,人窮思巧。只因恐後無憑,騙取手書為照。笑當時黑子,笑當時黑 子,不知其窺。到來朝口,說猶堪賴,筆蹤那可銷?」 路小五寫了文契,昊泉收過了。卻只將幾件粗重家伙並幾件不甚值錢的古玩,交 還了他。有幾件好的都留下不肯還。小五料爭他不過,只得忍氣吞聲而歸。心中想到 :「他只還我這幾件東西,那裡變賣得五十兩銀子?眼見妻子是贖不成的了。」又想 道:「他有親筆在我處,須不怕他。拿到當官去看,明明是逼勒寫契,沒有身價的。 我如今且不要和他爭論,且說個法兒哄了妻子出來,再作道理。」算計已定,自此常 在柴家前門後門往來行走,窺探妻子消息。且說門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極鄙劣之人 ,怎肯白白上養著他?意欲叫他出來趕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騙了去,因此躊躇未定 。且教家中一老嫗沈婆子監押著他,行動相隨,並不放鬆。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後門 首,因攜著門氏一齊走出來,恰好路小五在後門首探望,劈面相遇。小五原是柴家走 熟的人,一向也認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進門,向沈婆子唱個喏道:「我妻子在此多 謝婆婆看顧。今日幸得遇見,我正有句話要問他,求婆婆方便則個。」沈婆子道:「 你夫妻邊有話但說便了。」小五便拉門氏過一邊附耳低言了幾句,門氏也向丈夫耳邊 低低說了些什麼,小五又向門氏耳邊私語了一回,大家點頭意會。沈婆子在旁看了, 猛然省起問道:「小五官我聞兩耳都聾,別人說話都不聽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說私房 話偏又聽得?莫非你前日是詐聾嗎?」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連忙搖手道:「婆 婆休要則聲,便向腰間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二三錢重,把來遞與沈婆子道:「薄意送 與婆子買菜兒吃。員外面前且莫說破,也不要提起我們夫妻相見的話了。」沈婆子接 了銀子便道:「我不說,你快去罷。倘被別人走來看見,就不穩便了。」小五應了一 聲如飛而去。沈婆仍就攜了門氏進內宅。門氏又再三叮囑:「不要說我與丈夫相見。 」沈婆子果然竟替他隱過了。看官,你道路小五與妻子說什言語?原來約他逃走,門 氏低語道:「日裡有人監押,難以脫身,夜間又重門深鎖,行走不便,怎好出來?」 小五低囑道:「我兩耳原不聾,卻被我假裝聾騙了他。你的眼兒本是半瞎的,今何不 裝作全瞎?只說兩日因愁悶不過,弄得兩眼一點光也沒有了,他家見你如此,自然不 來防範著你,那時你便可以覓個空兒,打點脫身之計。」門氏道:「我曉得了,你於 五日後可到他家後花園門首來等我。」小五點頭會意。這邊沈婆子但見他夫妻二人附 耳低言,那曉其中奸計?正是: 堪歎一雙男女,機謀可謂巧矣。 一個刑女寡妻,一個無□夫子。 是夜門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兩眼揉得紅紅的,只說眼痛。到明日,便道 :「我從前兩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沒有了?」說罷又假意心焦啼哭。自 此行步都要人攙扶,挨牆摸壁甚不便當。不但柴昊泉信以為真,連沈婆子也只道他見 了丈夫之後,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雙眼,那知都是假的。卻因他假得像樣,果然不去 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間,門氏四顧無人,就望著後花園而走。不想事不湊巧,被一個 小丫鬟奔來看見了,叫將起來驚動了沈婆子並眾女使們把他攙回。昊泉聞知大怒,喚 來問道:「你既說兩眼全昏,為何獨自一個走到後花園去?莫非想逃去嗎?」因打了 他兩個巴掌,罵了一場。自後只教他坐在房裡,不許出房。過了一日後花園中花卉盛 開,昊泉與妾艾氏,同了兒子媳婦都到後園裡亭子上坐著看花,艾氏喚沈婆子攙門氏 到來,要他在花前彈唱取樂。門氏到亭子上彈唱了多時,艾氏與兒子媳婦先回去入內 ,丫鬟們也都隨進,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後采花去了,只剩昊泉與門氏在亭子 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魚池邊看魚。門氏卻記著前日打罵他的怨氣,悄地走到 背後去,只一推,把昊泉撲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聲「啊呀」連忙把手來爬, 那裡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渰入口,那裡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際,幸得見沈婆 子走來看見了,亂叫亂嚷起來,一時間哄動了合家老小。艾氏與兒子媳婦帶跌地奔來 ,眾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說不出話,直待嘔出了許多水方甦醒,正是: 水性婦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報速。 昊泉險作九泉人,黑子幾歸黑地獄。 當下眾人問他怎麼落水。昊泉指著門氏道:「都是這賤人推我落水的。」門氏硬 賴道:「這那裡說起?我一步不曾離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這話究起我來?」昊 泉道:「明明是你推的,還要賴嗎?」門氏道:「我兩眼無光連魚池也不知在那裡, 何由推員外下水?」昊泉道:「你既兩眼無光,為何前日會望著後花園走?你詐裝眼 瞎,希圖脫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與丈夫約會同謀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 在傍聽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這賤人理會,明日把他送到官去,連她丈夫拘來審 個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說得有理!」當晚便央人寫下狀詞,次日到刑庭控 告。丁推官准了狀詞,並即將門氏及路小五並柴家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喚路小五來問 道:「你把妻子准抵贓銀,立契賣與柴家為奴,是有的嗎?」小五只作不聽得稟道: 「小人蒙老爺杖責監禁之後,又被柴員外將家中掃蕩一空,心裡又急又苦,又害了一 場病,因此兩雙耳朵都聾了,其實不聽得老爺說什麼?」丁推官便將問他的言語寫在 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賣妻文書是柴員外逼我寫的,不是小人所願,現有 他親筆在此為證。」說罷,便向懷中取出柴昊泉寫的那張紙兒呈上。丁推官接來看了 ,問道:「寫契之後,可曾還你東西嗎?」小五做不聽得。丁推官再寫衙役手與他看 了,小五道:「柴員外只將不值錢的東西還了幾件,留下值錢的古玩什物,不肯見還 。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餘金,可以准抵贓銀了,合該把妻子歸還小人。如何前既 逼賣,今又霸佔,務要拆散小人的夫婦?老爺只看他寫的親筆,便可知他的豪強了。 」柴家抱告人,跪下來稟道:「老爺休聽他胡言!他寫契之後,家主已將東西盡數還 他去了。這張寫的紙兒,是他耳聾重聽,寫與他看的,怎把來混瀆老爺的清目?」丁 推官聽罷,沉吟半晌,忽然喝問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聾,今日忽地耳聾,我曉得 你不過是要哄騙柴昊泉的手書為據,所以佯為重聽。今到我面前,還看敢假裝扯謊嗎 ?」小五見官府說破他隱情,心甚驚惶,卻還只作不聽得。丁推官低聲分付衙役道: 「快取短些的夾棍來,夾這刁奴才!」小五聽說,一時著了慌,不覺得失聲大叫道: 「青天爺爺小人害病受夾不起。」丁推官笑道:「你如今不耳聾了嗎?」堂上堂下看 的人,無不掩口。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譎計賺柴翁,口無憑,筆是蹤。誰知官府難欺哄。俄然耳聾,俄然耳聰,心驚急 把腔兒弄。羨丁公,發奸摘伏,折獄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審出詐聾的情弊,只顧磕頭。丁推官喝叫帶過一邊,且喚門氏上來 問話。門氏便假裝盲態,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問道:「柴家告 你私往後園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魚池裡,要害他性命,這些可是有的?可是與丈 夫同謀的?」門氏道:「小婦人被柴員外拘禁在家,從不曾與丈夫見面,有甚同謀? 況小婦人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裡會逃走?又會推人落水?這都是霹空誣陷的 話。」丁推官道:「又來胡說!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積扳害沙和尚,只為你獨自一個走 到了他庵裡去,所以懷恨誣陷他。如何說今日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門氏道: 「小婦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員外拘禁得苦,心中憂惱,日夜啼 哭,為此眼光都沒了,不能行走。」丁推官笑道:「你丈夫的聾是假的,只怕你的瞎 也未必是真的。」柴家抱告人聽了,忙稟告道:「老爺明鑒萬里!他其實是假瞎,這 逃走謀害的事均是真的。」門氏只是假裝著盲態,口稱冤枉。丁推官教門氏且跪下去 ,卻取過一張紙來,不知寫了些什麼,密付一個衙役去了,然後再喚門氏來問道:「 柴昊泉落水之時,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誰?」門氏道:「小婦人眼盲,也 不曉得魚池在那裡,只聽得水響,也並不知員外落水,這是他自己腳錯,如何冤屈小 婦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說落水之時,明明有人推下去的,並非腳錯。」 門氏道:「或者那門池邊有鬼祟的,員外撞了鬼了。」正說間,忽然堂後跳出一個連 頭黑臉的鬼來,望門氏便撲,門氏見了,驀然驚倒,不覺失聲叫道:「有鬼!有鬼! 嚇死我也。」眾人也都吃了一嚇。丁推官喝退了鬼,喚起門氏來問道:「你說柴昊泉 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你既兩目既盲,為何我叫人裝了鬼臉兒試你,你偏看見,如 今須假不過了。」說便伸手向籤筒裡去拔簽。門氏見了又不禁失聲道:「小婦人受刑 不起,求老爺方便。」丁推官笑道:「你既見鬼臉,又見拔簽,還說是眼瞎嗎?」一 時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住。也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誰知堂上懸明鏡。婦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嚇 難遮隱。羨刑庭略施小計,聽訟已如神。 丁推官審出詐偽,怒道:「你夫婦二人,一個佯聾,一個假瞎,詭詐異常。柴家 告你兩個約會同謀,許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約。從實招來,免動刑法。」門氏料賴不過 ,只得把實情從頭一一招供,丁推官喚過路小五來,罵道:「你這狗才!既自裝聾騙 人,又教妻子詐作眼盲,約會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脫,致生惡意。門氏之罪你實 啟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動,待你不薄,今日卻這般害他,好生可惡!」便喝叫左右: 「把這廝拖下去,與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爺爺小人果然該死。只 是柴家也曾做過窩主,也曾分過贓的。今日他處得小人情極,只得要說出來了。」丁 推官驚訝道:「怎說柴家也作窩主分贓?」小五把當初柴白珩主謀,遣宿積偷盜董家 銀兩,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搖頭道:「不信有這等事!」路小五道:「老爺 若不信,只聞問宿積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獄中提出宿積來細細盤問,宿積所供 口詞,與路小五一般無二。正是 失主也曾做賊,同伙忽為仇敵。 賊偷賊物何妨,果報更無差忒。 當下丁推官十分駭異,且把路小五、門氏、宿積與柴家抱告人一併收監。一面出 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聽審,一面發貼請董聞來,問其昔日丟銀之事,把路小五並宿 積所供口供詞與他看。董聞昔日在董濟家中之時,已知盜銀的是宿積。但那兩個同謀 的,董濟不肯說出來。董聞只疑董濟門下多有雞鳴狗盜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門下的 人,故不可窮究得。及聞宿積扳害沙有恆,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積與路小五是一路 。因想昔日銀子藏放枕邊,只對路小五說得,如何宿積便來偷著了?多分也是小五所 使。已猜個八分,只不知那一個同謀的是誰,卻斷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 才知當初主謀的竟是舅子。正是: 門客負心何足道,舅子奸謀真可歎。 當初誤以盜為親,今日方知親是盜。 董聞當下錯愕驚歎,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憤然道 :「怎麼老年翁有這樣的親戚?待小弟明日嚴究那柴白珩,參他到上司那裡去革退了 他前程,追贓正法。」董聞道:「昔日恩兄董遐施已知其事,卻不對治年弟告明,不 要推究故存厚道,使親者無施失為親。今日還求年祖台俯看薄面,姑不究罷。」說畢 作別而去。丁推官怒氣未平,次日昇堂,又出硃簽,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驚慌無措 ,當初做這事是瞞著父母的,到此卻瞞不過,只得先對母親艾氏說知。艾氏也慌作一 團,便把真情與柴昊泉說了,要他商量個計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聽說又驚、又羞 、又惱,著實把兒子埋怨了一場。尋思無計想道:「丁理刑為官清正,賄賂人情都用 不著,他只與董家女婿有舊。今恰好為著他的事,怎肯輕饒?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說 情,求他免究方保無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見女婿?」左思右想正躊躇未定,刑庭又 是一根提違限的硃簽來到。公差坐滿堂中,七張八嘴地嚷道:「這是盜情重犯,官府 立等審究,錄了口詞,就要解司的,不可遲延連累了我們。」白珩躲在裡邊不肯敢出 頭。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著了急,只顧啼哭,白珩驚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來了 。昊泉沒奈何,只得一壁廂把錢財酒食安頓公差,一邊老著臉到董聞家裡來。卻值董 聞不在家中。董起鱗出來接見了,兩下略敘了幾句寒溫,昊泉即備述刑庭拘提之事, 因說道:「不想我家畜生誤聽了路小五這狗奴才,幹下這等沒天理的勾當,小弟一些 也不知。今日弄出事來,自作自受,本該由他去官司,只是體面上不好看,還求親翁 看小女面上,轉致令郎到刑庭那裡說個方便,免了官司,全了體面。當初所失之物, 情願加倍奉償。」起麟笑道:「當初令郎設謀也太覺毒些!雖雲是親不為盜,然捨下 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還不打緊。不合失了列家借來的銀子,一時無措,若不遇董遐 施一力周旋,小兒必至受辱出醜。那時小兒曾來相懇,要求親翁少助捕盜之資,親翁 雖不知此時是令郎所為,卻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銀捕盜。如今看來倒是親翁高見 ,暗合道妙這盜原捕不得的。不捕也罷,只是後來要在房屋上求加貼些銀兩應用,親 翁也不肯從,這卻不免拒之太峻了。」幾句話羞得昊泉滿臉通紅,拱手倍話道:「常 言『宰相肚裡好撐船』還求賢喬梓大度優客,不要計較罷。」起麟見他侷促反覺不好 意思,因轉口道:「令郎少年輕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舉動,也只算是兒戲,未必 是有心,愚父子豈敢記心?待兒子回來,即叫他到刑庭那裡去說便了。」昊泉連聲稱 謝,又請女兒淑姿出來相見,囑咐他在女婿面前勸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 難之時,豈記了女兒了,今日卻又來囑咐女兒。」昊泉道:「我當初老沒志氣,一時 錯見你,還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記懷,你公公處我已說明白了。」說罷起身與起麟 作別。臨出門又千叮萬囑。正是: 好排場始離終合,真花面前倨後恭。 悔當初笑他貧子,道今朝羞殺富翁。 是晚董聞歸家起麟把昊泉的話對他說了,因道:「你須以親情為重,休要和他們 一般見識。」淑姿也勸丈夫休念舊惡還是以德報怨罷。董聞道:「我昨日原與丁公說 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氣未息,所以出簽拘捉,如今待我寫封書信去討情便了。」於是 寫下一封懇切的手書,連夜差人進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書,一來滅不過董聞的 人情,二來也服董聞的度量,現在都把簽票撤消了,提出獄中一干人犯到台下。先喚 柴家抱告人來,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與董爺是親戚,卻主謀偷 盜分贓,比常人為盜,罪當加等。本該提拿到官盡法重處,今還看董爺份上,故免提 究。但日下年荒,米價勝貴,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將要開濟。我罰你家主 子原贓給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賑饑。再出銀五百兩助將來開河之費。限五 日內輸納,不得遲誤。如遲,前罪並究不恕。」柴家抱告人叩頭領命。丁推官然後將 宿積、路小五、門氏定罪發落道:「門氏雖被柴昊泉逼賣在家,但不合推吳泉落水, 幾致殞命。若以家奴謀殺家主例,殺雖不成,罪也宜從重。今念系抵當在柴家之人, 與家奴不同,故從輕議,發出官賣。宿積兩番作賊,今又聽人指唆,扳害無辜,罪宜 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兩番造謀,坐地分贓,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復設詐 喬裝詭計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發落畢,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門 氏由官媒婆領去。路小五、宿積各自去驛中擺站。宿積是久慣作賊的,身邊倒還有幾 文錢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條條並無分文使費,不免沿途求乞。當時有幾句笑話笑他 道: 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舊,藏在屋裡,今日假舊,都在一身。捏著一支破 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著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釣魚之桿所存。身上披的 東西,意者孔聖人不暇煖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討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錢,佈 施一文。 且不說路小五的狼狽,且說柴昊泉被丁推公罰他許多銀米,甚是驚慌,思量再央 董聞去說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還董聞,以作賠償原失之物並酬謝之意 ,央他與丁推官說,或求全負或求量減。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文士題詩,邁寫胸中感 憤佳人脫難,還存天外情悰。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卷 飲壽觴漫題冷暖句 救色妓不動雨雲情 詩曰 酒堪醉我何妨醉?色易迷人偏不偏。 豪士肝腸似冰雪,詩章分別兩留題。 卻說柴昊泉把向年所典董家房屋送還董聞,央他再去與丁推官說情。董聞允諾, 便將柴昊泉出名,寫下一個求免罰的手本來袖著,親往刑廳署中,與丁推官相見。先 謝了他前日免提柴白珩之情,然後說:「蒙罰銀米,本當速諭上納。奈力有不能,還 求寬免。」丁推官道:「此事若追究起來,那柴白珩不特前程有礙,還要問個大大的 罪名。今止罰銀米,已是屈法用情,似難再寬免了。」董聞道:「治年弟也不敢為再 一之瀆。只因親情面上,不得不為代懇,還乞格外垂仁。」丁推官笑道:「年翁是失 主,今失主已不論盜情,只論親情了,小弟怎好方命?但所罰賑饑之米,是免不得的 ,須如數輸納。其助開河銀五百兩,姑免了罷。左右開河一事雖經上台題號,還要候 旨定奪,自下還可暫緩。」董聞拱手稱謝,便取出手本來,要他批完了,隨即作別出 署,逕至柴家。把手本與昊泉看了,昊泉不勝感愧。自此,昊泉依舊往清溪村居住, 把所典董家原屋出空了,讓董聞仍返入城中舊居,將清溪村住居做個別業,往來其間 。可笑柴昊泉,當初女婿急難之中,要求他加施,卻分文不與,反發出許多沒理的話 來,今日卻把三百兩原契白白送還。人情事勢,變態如此。閒話休題,且說董聞返居 之後,光陽茬苒,不覺又是秋盡冬來,正值柴白珩的母親艾氏五十壽誕。艾氏比柴昊 泉小五歲,與昔日昊泉慶壽之時,相去恰好五年。董家免不得備禮去賀,此時昊泉正 要奉承女婿,與五年前的光景大不同了。在家中張樂設宴,先請董起麟去吃了一日酒 ,然後另設壽席,邀董聞赴飲,更不請別客,只約幾個相知的門客奉陪。又喚下一班 上好的梨園子弟,並兩個妓女伺候。又遣女使,去請女兒淑姿到家宴。董聞便與淑姿 乘輿張蓋,同赴壽筵。 到柴家門首,昊泉父子即親自迎將出來。艾氏自和媳婦簇擁著淑姿,到後廳與眾 女眷們坐地。董聞在堂中,與丈人、舅子並門客畢敘禮過了,依次而坐。茶罷,兩個 妓女上來叩見。董聞看那兩個妓女時,也都有幾分姿色。問其姓名,一個叫做婁艷花 ,一個叫做燕青鸞。董聞道:「我前在京中,聞馬幽儀之名,可惜不曾相會。近聞他 不住在京師已返到這裡來了。我只道柴內兄昔日曾作寓在他家,是舊賓主,今日必然 請他在此。原來卻不在此。」婁艷花道:「馬二娘近日惹下一場禍事,了不得在那裡 哩?」董聞驚問道:「有何禍事?」燕青鸞接口道:「馬二娘到此過不多時,那些慕 名求見的卻甚多。他只推病,不肯見客。近日有楊閣老的公子楊大爺在這裡經過,要 請他到舟中一敘。他執意不肯去,因惱犯了楊大爺的性子,差人到他屋裡打得雪片。 這還不打緊,不想又打出一封書札來,卻是什麼常鬍子的手筆。那常鬍子是個在逃的 殺人重犯,楊大爺見了這封書,便去對理刑丁老爺說了,把他拘禁獄中,著在他身上 要這常鬍子。卻不是晦氣麼?」董聞驚訝道:「有這等事?」柴白珩便插口道:「那 馬二娘慣要恃才使性,怠慢客人,所以撞出這場禍事。」婁艷花道:「這場禍事也不 小。聞說丁理刑老爺是楊閣老的門生,又與楊公子是舊賓主,楊公子說的話他怎好不 聽?況又有常鬍子的書為據,卻不是有口難辯?誰人可以解救得?」董聞道:「我與 丁刑事都是楊閣老的門生。楊公子與我有世誼,他前日到此,我也曾去拜他,卻不曉 得有馬幽儀這段事。如今楊公子已將起身,丁刑尊也好做方便了。我雖與馬幽儀並無 一面,卻聞他是個有才有意的妓女,今在患難中,不可不救。」婁燕二妓並眾門客聽 說,都道:「若得董爺相救,是他造化哩!」正說間,只見柴家管門的人飛奔進來報 道:「理刑丁老爺來拜董爺了。」眾人都吃一驚。董聞道:「他為何直來到此?」連 忙穿了公服,到門首接入。嚇得柴家上下諸人並門客妓女等,各躲在一壁廂,捏神捏 鬼的張看。董聞迎丁推官到堂中,敘禮而坐。丁推官道:「昨接撫台憲檄,因鄭州知 州丙制金以貪污罷職,委小弟去權署州篆。憲限文到之日,即便起行,為此特來與年 翁一別。早間曾叩新居,聞台駕在此,故爾便道奉晤。」董聞道:「年祖台榮行如此 之速,治年弟未及餞送,怎反勞大駕枉顧?」丁推官道:「小弟今日一來奉別,二來 兼有所囑。」董聞道:「有何見教?」丁推官道:「前借余總戎處之物,因家信未到 ,目下不能即還,尚欲求寬幾時。煩年翁為我致意。」董聞道:「這不妨,待治年弟 與他說,決不來催促便了。」丁推官謝道:「瑣屑之事,屢瀆清聽,慚愧慚愧!年翁 得暇,乞過鄭州一晤。」說罷,即起身作別。董聞一頭送他出去,一頭便把馬幽儀被 禍的話對他說,要求他釋放。丁推官笑道:「此女是年翁的相知了?」董聞道:「治 年弟素未與他識面。但聞他是個有才的妓女,特起一片憐才之心,替他說個方便。妓 女家往來的人何可勝數?怎的著在他身上要起常鬍子來?還求垂恩釋放罷。」丁推官 道:「此女在京中時,小弟亦曾聞其名。今承見教,憐才之心,彼此同之,當一面致 書與楊公子,一面就釋放他便了。」說罷,拱揖而別。 柴家父子及眾人見董聞與地方官恁般莫逆,一發驚駭,禮貌愈恭。董聞想起五年 前之事,不覺心中有感,因歡說道:「記得五年之前,岳父壽誕,亦是孟冬時候。那 日天氣驟寒,酸風逼人。今日一般也是初冬,卻甚和暖。同此堂中,同此節氣,而炎 涼光景,前後不同如此。」柴家父子聽說,曉得他語中帶刺,低頭無語。眾人卻順口 答應道:「便是今日天氣和順得好。」董聞回顧旁桌上,見有紙筆在那裡,便取過筆 來,展開素紙,題詩一絕云: 「稱觴追憶五年前,同此堂中冷暖懸。 卻怪天時渾不定,也隨人意共推遷。」 董聞題詩才罷,堂中酒席已擺完。昊泉執杯看坐。董聞不肯坐專席首位,教把桌 子都打斜擺了,與眾人團團而坐。梨園子弟送戲目上來請點戲,董聞遜讓了一會,說 道:「今日不必演正本,回大家點幾出雅劇看看罷。」眾人都道:「悉憑尊意。」董 聞便於《彩樓》、《荊釵》、《白兔》、《還帶》四本戲文上各點了幾出,梨園子弟 登場唱演。做到那可悲憤之處,董聞嗟歎道:「大丈夫落魄之時,往往受人簡賤,古 今一轍。」柴家父子看了這樣戲文,又聽了董聞這般說話,顏面無地。及至上套酒饌 已完,大家起身到書房中小坐,那時董聞已半酣,便乘酒興,對著眾人,把晚間所演 戲文評論起來,說道:「當初做《彩樓傳奇》的人有些欠通。木蘭寺投齋,本是唐人 王播的故事,卻移在呂蒙正身上,這也罷了。王播詩云:『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閻 黎飯後鐘。二十年前塵撲面,今朝才得碧紗籠。』呂蒙正中狀元之時,與住破窯之時 ,相去何嘗有二十年之久?可笑那作傳奇的,第三句當改不改,倒把第二句改作『十 度投齋九度空』不通之極。初時聞鐘赴齋,原來脫空;後來飯後鳴鐘,故投不著,止 是一度空耳。一度空投,遂從此絕,妄待九度空乎?況和尚中盡有好的,倒不比俗人 勢利。」因把向年窮途狼狽、多虧大力庵中沙有恆和尚留飯之事,述了一遍。昊泉父 子皆有慚色。董聞又道:「呂蒙正是庶出之子,其母劉氏為正夫人所逐,故攜其幼兒 ,權棲破窯。今把劉氏強扭作蒙正之妻,說他為丈人所逐,只怕呂蒙正倒沒有這樣勢 利的丈人。」昊泉聽說,自覺慚赧,只推要到堂中支持,脫身出去,留白珩在書房陪 客。這些眾人卻聞所未聞,都道:「原來如此!若不是董爺說,我們那裡曉得?」因 問:「《荊釵記》上的故事可真否?」董聞道:「那孫汝權與王十朋本是同榜中的, 又是好朋友。只因當時有奸臣史浩秉政弄權,王十朋劾了他一疏。這疏稿卻是孫汝權 代草的,所以史浩的門人做這本《荊釵傳奇》,把孫汝權扮作花臉。」婁艷花道:「 這等說,那錢玉蓮投江,可有的麼?」董聞道:「王十朋的母親便姓錢。今說他妻子 姓錢,為丈母所逼,只怕王十朋倒沒有這樣勢利的丈母。」燕青鸞道:「那《白兔》 、《還帶》這兩本戲文,一發求董爺說一說。」董聞道:「李弘義是個大將,與劉智 遠為結義兄弟。今紐作劉智遠的舅子,扮做花臉,亦是冤誣。若他舅子果然是李弘義 決沒有這樣欺貧滅親的事。至於《還帶記》中劉二舅,其人其事,不知有無,卻未嘗 污蔑古人,沒甚妨礙。這個做傳奇的,還算忠厚,形容劉二舅,不過勢利而已,不到 得暗害中傷,有不可言之惡。」白珩在旁聽說,不勝惶愧,只得推醉避入裡面去了。 少頃,堂中下半套酒席已擺列齊整。吳泉再請董聞入席飲酒,又演了幾出戲。兩個妓 女和眾門客輪番把盞,董聞吃得大醉,待要起身,昊泉再三款留,眾人也勸道:「冬 夜正長,不妨寬坐。」董聞道:「此堂原是難得坐的。我五年之前,求坐此堂而不可 得,所以今日在此,不醉無歸。今已大醉,可告辭矣。」說罷,起身作謝而去。醉步 趔趄,不覺轉向側邊角門內走。吳泉道:「賢婿請從大門出去。」董聞醉中又想起前 事,歎道:「不消罷。就從角門內出去,還強似走後門哩。」吳泉滿面羞慚,無言可 答,看董聞上轎去了,卻回身入內,款留女兒淑姿,要他多住幾日,不要就回家去。 正是: 父猶是父,女猶是女。 昨日今朝,不同如此。 董聞回家過了一夜。次日醒來,追思昨日酒後之言,甚覺過當。自念度量大的, 還該置之不論,如何言語之間不存忠厚?畢竟是學問不到處。著實自咎了一番。忽想 起丁推官所推之事,即往見余總兵,曲致丁推官之意,要他把這宗債負再寬幾時。余 總兵見有董聞擔當,料到遲中無失,便滿口應允道:「既承先生見教,且從容去罷了 。」董聞稱謝而別。 才回到家,只見門上人來報,說有妓女馬二娘乘轎到門,要進來拜謝大爺。董聞 忙教請進。馬二娘至堂中,倒身下拜,董聞連忙扶起。看他風姿雅淡,舉止端詳,彷 彿良家體態,與昨日所見二妓大相懸絕,因說道:「久慕佳名,未識嬌面。今日幸得 相會,足慰生平。」馬二娘道:「賤妾素未拜識尊顏,今遭患難,荷蒙垂救,生死肉 骨,佩德難忘。」拜罷,即請進內拜見夫人。董聞道:「寒荊回家與岳父母上壽,尚 未歸來。家母捨妹,正欲一睹芳容。」遂引他到內廂,與母親妹子相見了,一面置酒 留款。飲過數巡,馬二娘頓開喉嚨,清歌一曲,真有遏雲繞樑之妙,董聞歎賞不已。 酒罷,董聞又引他到書房中游玩。馬二娘見有古琴一張掛在壁上,便取將下來,輕揮 玉指,撥動朱弦,彈了一回兒。董聞愈加稱賞,因再命酒對酌。馬二娘又飲了幾杯, 玉容粉面,帶了幾分酒意,正如雨後海棠,十分嬌媚。董聞看了嘖嘖稱羨道:「卿具 此絕色,又有才技,青樓中豈易得此。」馬二娘見董聞不住口的贊他,便低頭沉吟了 半晌,似有不安之狀。董聞笑問道:「正爾歡飲,忽若不樂,卻是為何?」馬二娘且 不答應,向案頭取過一幅花箋來,題詩一絕道: 「多感開籠縱鳳凰,玄機幸遇有情郎。 卻緣羞把琵琶抱,未敢從容侍曲房。」 董聞見了詩,改容正色道:「在下相救之意,非慕卿之色,亦不但憐卿之才,實 重卿之義也。捧溪佳詠,足見堅操,益使人敬服。常善變是我結義兄弟,他曾對我說 ,與卿有終身之約。今他不幸犯罪而逃,我時時系念。昨聞卿亦為了他身陷囹圄,我 因朋友情分上,故特向丁公說個方便,並無他意。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 妾,不可蔑。』我若有私於卿,是負友誼矣。今日偶睹嬌容,且閱妙技,故不覺欽羨 ,非有私心,幸勿見疑。」因之取筆題詩一絕以示之,詩云: 「書生非不解風流,為憶良朋悲舊遊。 正待臨風念黃鳥,何心握雨赴紅樓?」 馬二娘聽了董聞所言,又見了詩句,不覺兩淚交流,道:「常相公實與賤妾有終 身之約,賤妾雖在煙花,頗知自好。自與常相公相約之後,往往托病謝客,以致開罪 於強暴。今蒙董爺救之桎梏之中,理宜永侍中櫛,以報大恩。只恐負了常相公,故未 敢相就。不道董爺也與常相公有交。今日救妾之意,亦為朋友情分上,並非涉私,足 見交義。我想常相公被罪而逃,後會無期,妾身飄泊風塵,終非了局。請自今以後, 削髮為尼,長辭世俗,庶遠不負常相公昔日之盟,近不負董爺今日之義耳。」說罷, 又取筆題詩一絕道: 「黃鳥猶知篤友聲,紅裙忍負昔年盟? 從今不把蛾眉掃,棄向空門了此生。」 董聞看了,點頭贊歎道:「青樓中人,有此義烈之性,其實難得!我道常兄英雄 ,非留戀煙花者,何獨屬意於卿?今日方知卿真堪與常兄作對,不枉他識賞訂盟。但 卿既欲守志,也不必削髮披緇,棲身寺院,只須杜門不出,在家出家。若有強暴侵侮 ,我當為卿護持。異日常兄倘蒙恩赦,再有相見之期,那時重諧舊好,有何不可?」 馬二娘收淚拜謝,作別歸家。自此真個把住屋做個靜室,改作道姑打扮,終日焚香誦 經,以避塵囂。有一曲《臨江仙》為證: 「燕子樓中關盼盼,至今節義流傳。尚書墓上有人還,白揚堪作柱,紅粉淚無端 。死別生離同一歡,願依昔日嬋娟。從今學道洗朱顏,不與巫女夢,且戴妙常冠。」 話分兩頭。且說丁推官自到鄭州署印之後,政聲益著。前任知州丙制金貪污異常 ,幾乎把地皮都弄光了,全都叫他「丙赤地」。今丁推官在署印,一清如水,人都叫 他是「丁青天」。那知他要做好官,偏有許多盤根錯節來試他的利器。才署印幾月, 忽遇天時亢旱。丁青天來署了印,真正弄出個久晴不雨的青天來了。那亢旱的光景, 好生利害。但見: 田中裂縫,池底生塵。並邊爭汲的,至於相罵:路上賣水的,好似奇珍。逼渾漿 來煮羹,都是土氣息、泥滋味;造乾糧在充腹,半是火焙熟、日曬成。客至呼茶茶不 出,夜間求浴浴無能。憂時的官長,只將眼淚洗面;登壇的道士,急得油汗淋身。攘 攘往來,滿街招著賽會土地:皇上祈禱,排門供著行雨龍神。追念求睛之日,連揮不 出的雲師,何一旦藏形遁跡?還思苦雨之年,助天為虐的河伯,怎霎時氌恥瓶馨?不 並荒的是飲食,那知水但荒食,旱並荒飲:不求人的是水火,誰料火不求人,水要求 人。同此居渚,不覺怨朝陽而愁夜月;只茲星宿,乃至歎啟明而恨長庚。桑林故事今 重見,雲漢詩章始信真。 丁推官見這般亢旱,連忙建立齋壇,延請一個法官叫做洪覺先,要他登壇祈雨。 那洪覺先本不是出家的道士,因他自稱有符水之術,又會扶鸞請仙、替人禳星解厄, 人多有信他的,為此丁推管頗聞其名,特請他來祈雨。一連祈了幾日,卻那裡見個雨 點兒?丁推官明知法官不濟,乃自辦誠心,步行祈禱。每日在酷日中來往,不辭勞苦 。上司行下文書來,禁止屠宰,以祈甘霖旱降。丁推官遵奉憲行,出了禁屠的告示, 卻分付衙役,不許借端生事。有公差拿賣肉的人解到台下,那人稟說是官府未出告示 之前宰下的豬,丁推官即行釋放,更不苛求。遠近士氏,無不頌其仁德。當時也有一 等貪吃葷腥、不信修齋的人,因禁了屠,不得肉吃,便做下一篇言語道: 禱雨而靡愛斯牲,知雲汗無斷屠宰之法。今遇旱而頌書人云,豈《春秋》有不血 食之鬼神?艱食之時,濟荒者正當佐以鮮食之奏;懷山之日,救災者且猶不恤烈山之 焚。試觀往古,窮議近今,仁固當被乎禽獸,事亦宜計乎氏氓。思非肉不飽之老人, 易由得養?被市脯為活之壯者何以圖存?況上行下未行,不過做成衙役取利;若官禁 私亦禁,恐適妨礙百姓營生。至於魚蝦蜃蛤,僅昆蟲之一類;蔥芽韭蒜,尤草木之無 情。即食焉,亦復何害?並禁之,頗覺不倫。人苟為物而受責,似乎重物而輕人。誠 得交明之官長,一朝開此嚴禁,或者仁愛之天公,即日降以甘霖。 這篇言語,說來雖似乎有理,殊不知祈晴禱雨之時,禁止屠宰,非是愛物,正是 愛民,蓋天降災祲,多緣下民平日奢侈過度,暴殄天物,縱口腹之慾,戰害生命,上 干天和,災祲由此而致。所以禁止屠宰者,正要人清心寡嗜,改過省愆,挽回天意, 無至困於凶荒耳。《禮記》云:「歲凶谷不登,君膳不殺牲,大丈不食粱,士飲酒不 作樂。」君、公卿、士且如此儉約修省,何況百姓乎?只是官府方有禁屠之令,那班 衙役與地方棍徒,便尋釁生事,肆行索詐。這些小本經紀的人,又值凶荒之際,正自 憂愁惶惑,何堪更被詐害?此則又須賢明官長,達權通變,勿使愛民之意,反做了擾 民之端,庶幾民與物皆被仁恩矣。閒話少說。且說丁推官處誠步禱了幾日,又手書疏 文一通,親自齋往本州城隍廟中焚化了。拜禱畢,指著城隍神像說道:「我與神雖陰 陽各異,然具有地方民社之責。今上天降災下民,豈可坐視不救?我今與神物:若三 日內無雨,我當與神像一齊鎖系烈日之中,以請命於天。」說罷,又拜禱了一番,然 後回衙。至三日後,不見有雨。丁推官分付整備鐵索二條,步至城隍廟中。正待要與 神像同鎖,忽視雲興雷動,頃刻間,大雨傾盆而降。這場大雨,直下了一日夜,田疇 霑足,百姓無不歡呼稱頌。初時種田的鄉農見雨澤不至,將要丟手了。因聞丁推官步 禱其誠,便相戒道:「上官且不辭勞苦,我等如何便罷休?」遂大家勉強支持,不敢 拋荒。到得雨來時,田禾依然無恙。當時有民謠云: 「丙去丁來都是火,火致旱災於田土。丙為陽火,不旱亦焦;丁為陰火,雖旱無 苦。赤地無禾土盡荒,青天無雲雨亦亡。到頭赤地難植役,還賴青天能降祥。」 丁推官求得甘雨之後,過不多幾日,早有新任的知州到了。丁推官焦勞了這多時 ,正好交過了州印,回到府中。略上將息,且與董聞一敘闊悰。不想又有一件公事要 擔在他身上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勞臣功績,再從縣裡流傳;良友聲名,更向府 中稱說。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九卷 竭心力臣忠感鬼神 焚契券友義動官長 詩曰 一生一死識交情,友義臣忠真弟兄。 貫日忠魂天意格,於霄意氣眾心傾。 話說丁推官把官印交與新官,正欲回署,卻又有一件公事輪到他身上來。你道何 事?原來儀封縣界中河道淤塞已久,及當流濬。巡撫馮景,與按院卞正酌定開河事宜 ,合流上聞,一向候部議定奪,今該部復准,著該府按支庫銀若干兩,連選才幹屬員 ,專督開河,克期完工。馮、卞二公奉了聖旨,特委丁推官星夜親臨儀封縣,監督河 務,不得遲誤。丁推官見是緊急公事,既奉憲委,不敢延遲,也不及回署,即從鄭州 起馬,馳赴儀封縣,擇近河公館住下。發現銀雇募民夫,克日同工。此時正值七月中 旬,天氣尚炎熱。丁推官不辭勞苦,每日到河邊監督,並踏勘舊河故道。或遇泥沙堆 積之處,轎馬難行,即徒步往來,那些民夫因上官如此勤勞,無不努力向前。丁推官 見民夫中有老弱的,勉強挑泥掘土,甚是憔悴,心生憐憫,設起一法來。每十個精壯 民夫,撥兩個老弱的炊茶煮飯,擔送供給,免其做工。自此,老弱的既不苦役,精壯 的又省了炊煮工夫,得以並力工作,眾甚便之。正是: 饑者得食勞者息,老弱不做溝中瘠。 丁公善把人丁用,於民全賴君子力。 丁推官設法既妙,一日便有兩日工程,不半月間,開過多少河道。凡遇河道上或 有房屋,或有墳墓相礙的,丁推官相度地勢,苟可通融,便行回過去,更不拆屋壤墳 ,正不知保全了多少。眾人無不稱功頌德。忽一日,開到一個去處,見一所墳塋,正 與河道相近。丁推官喚土人來問道:「這是誰家的塚墓?將來河道通了,這塚墓便沿 著河岸,難免河流沖激。可叫他家移進幾步改葬方好。」土人稟道:「這是絕嗣的塚 墓,沒有後人的,只索由它罷。」話猶未了,只見民夫中走出一人,跪下稟道:「小 人就是看守這墳的墳丁。塚中之人,姓董名濟。他雖沒後嗣,卻是本府鄉紳董博士老 爺的同宗兄弟。董爺當初曾問本縣請給告示,張掛墳門,禁約閒人騷擾。又著小人與 他看管這塚墓的。」丁推官聽罷,想道:「我常聽得董年兄稱感他亡故宗兄董濟的恩 德。今看董年兄面上,何忍坐視?」便分付眾民夫一齊動手,將塚墓發開,把董濟靈 柩移進數丈地面,另擇高原安葬,依舊堆高了塚土,立石表記,給告示禁護。過了一 日,又開到一處,泥土甚鬆。椿木都立不住。丁推官看了,道:「將來河流衝突,渠 堤須要極堅,還愁木椿不能支撐。況連木椿也立不住。如何是好?」沉吟無計,看看 天色已暮,只是歇了工作,且待明日再作計議。 當夜,丁推官睡在公館中,心懷憂慮,展轉不寐。至二更時分,屍聽得床前腳步 響。丁推官爬起身來,揭帳看時,見一個人峨冠博帶立在床前,說道:「上帝憐我生 前好義,封為此間土神,前日多蒙遷葬骸骨,無以為報,明日當助一臂之力,以酬明 德。」丁推官正要問其姓名,那人轉身便走。卻見他背後跟著一個青衣童子,手中提 一盞紗燈,那紗燈上大書一個「董」字。丁推官待欲送他,猛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 ,心中甚是驚異。至次早,再往昨日松泥的所在去看,只見眾民失紛紛攘攘的來告道 :「昨日立椿之處,沿岸一帶松泥,約計有四十餘丈,椿都立不牢。今早松泥突然都 變實了,所立椿木,俱堅固牢硬,搖捍不動,好生奇怪。」丁推官聽說,又驚又喜, 即親往踏勘。果見泥土忽變,如有神助。因想起昨夜之夢,知是董濟陰靈助我,便令 衙役速備香椿祭禮,親至董濟塚前禱謝,許於河工畢後,立廟祭祀。一面便把遷葬董 濟與顯靈助工之事寫書報與董聞知道。又過了幾日,丁推官正催趲民夫上工,忽有衙 役來稟道:「兩日百姓應募者多,民夫日增,需用鍋,鑊、碗碟等物,一時支應不來 ,乞發官票,向附近民家借用。」丁推官道:「使不得。若如此,是騷擾民間了。」 衙役道:「這日用所需之物,遲不得一日兩日的。若非借用,恐一時備辦不及。」丁 椎官正在躊躇,卻聽得前面眾民夫齊聲發喊,都道:「奇怪!」丁推官問有何怪事? 眾人稟道:「河底下掘出一隻大船來。」丁推官道:「此必是當初覆沒的,其中若有 死人骸骨,可取來埋葬好了。」眾人道:「船中並沒什骸骨,卻有無數瓷瓦碗碟,並 許多鐵鍋、鐵鑊在內。」丁推官大喜,以手加額道:「此天助我成功也!」便令眾民 夫快將船中所有碗、碟、鍋,鑊盡數都搬上岸來,分給充用。枯船木料,又可當柴薪 。真個天賜其便。有詩為證: 前代開河多役民,今日開河也役民。前代役民民苦役,今日役民也便民。昔日開 河曾遇鬼,今人開河亦遇鬼。昔日遇鬼鬼降災,今人遇鬼鬼作美。金刀昔贈麻叔謀, 丁公卻得大木舟。一凶一吉相懸絕,小人獲咎君子吉。 丁推官得鬼神之助,河工漸次告成。誰想河工便垂成了,他身子卻中了暑氣,又 受了些勞苦,不覺大病起來。弄得形容枯槁,面目熏黑,睡倒在公館中,起身不得。 正是: 青天化作玄天,白丁變作黑子。 壬水生而既旺,丁火衰而欲死。 丁推官身雖臥病,心中卻記掛著公務,巴不得起來監督河工,怎奈頭暈眼昏,那 裡爬得起?只得一面申文上台,乞另委別官,督完河務;一面差人回署,報以父子知 道,速請醫生前來看脈。上台看了申文,准令丁推官回署調理,另委本府同知虞龍池 代管河工。那虞龍池星夜來到儀封縣交待,這邊丁推官的公子丁嗣考也同著兩個醫生 一齊都到。那兩個醫生一個姓秦,一個姓華,是開封府裡有名的官醫。果然深通醫理 ,看了脈,都道是積勞中暑所致,宜用清涼和解之劑。兩人正商量用藥,忽又本縣知 縣薦一個醫生到來。此人複姓聞人,單名一個虛字。也是本縣的名醫。他道丁推官在 這裡患病,如何捨近求遠,要到府城裡去延醫?為此特地托人轉求知縣前來的。這聞 人虛來看病之時,恰聞虞同知來問病,正在榻前坐地。只因聽了虞同知一句戲言,便 誤了丁推官的性命。原來丁推官前日在府城起馬往鄭州署印的時節,虞同知治酒餞行 。丁推官見他身邊有個門子,名叫糜桃,甚是小心乖覺,因說道:「小弟門中幾個門 子都不中用,不如老寅翁這門子甚好。虞同知聽說,便把糜桃送與丁推官伏侍。今日 到公館來問病,卻見糜桃站在床邊,因指著他對丁推官道:「老寅翁積勞之後,須要 保養,今番貴恙。多應受了此人的累了。」聞人虛聽了這句言語,認定是陰虛症候。 豈知丁推官一心經營公事,那有閒情與門子玩耍?虞同知因自己是好龍陽的,故偶以 此言相戲。聞人虛不知就裡,信以為實,認做陰虛,要用起人參來。秦、華二醫爭他 不過,也是丁推官命數該盡,不合服了聞人虛的補藥,心頭發脹,幾度昏迷。再教秦 、華二人看時,已沒救了。從來巫與醫雖是一樣念頭,然巫利人生,未賞害人之身; 醫利人生,每至害人之生。賣棺木的匠人,與賣藥的醫生,雖是兩般肚腸。然匠利人 死,不能致人之死;醫救人死,每反致人之死。不但庸醫為然,名醫尤甚,有兩曲《 黃鶯兒》為證: 堪恨有名醫,到人家,抵暮時。誇言日裡匆忙處,某家候予,某家款予。一頭診 脈和人語。只須臾略將三指,一點便升輿。 無法治醫師,恃虛名,藥妄施。將人性命為兒戲,當官訟之,官還宥之,道是心 中割腹難加罪。病來時,切須記取,不藥是中醫。 自古道藥醫不死病。若病犯實了,雖盧,扁亦無救,也莫只歸咎醫生。然醫生切 脈,用藥,人命所關,最宜詳慎。怎奈那些名醫,當未出名之時,還皆仔細切脈,小 心用藥者;到得名一出了,便裝腔作勢,要學那成都市上嚴三點的模樣,更不把脈理 細察。又看得自己的藥,好象呂洞賓的仙丹,隨手撮去,不別致詳,往往把人性命來 誤了。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不服藥為中醫。人不幸有疾,只須自己於飲食起居謹 慎調攝,或者倒漸漸痊可;縱有三長兩短,卻倒也死而無悔。若依了世俗所雲,寧可 含藥而死,不可負藥而亡。這兩句話,常要把殘生冤屈斷送。然雖如此,古人不為良 宰相,則願為良醫,以其能救濟人也。世間也有一些不勘救濟的人,或諱疾忌醫,或 信巫不信醫,雖遇良醫,不肯吃他的藥,以致病死。此真可憐不足借。天有一些人, 自己平日稍知藥性,到有病時,輒便妄參己見,增減良醫的妙方,以致用差了一味兩 味藥,送了性命。這卻是自作之孽。與醫生無干了。閒話少說。且說丁推官病勢沉重 ,公子著了急,連夜扶他下船。急急回到衙署中。那時已黃昏時候,丁推官才回到衙 署,便昏暈了過去。家眷圍聚看視,都歸咎醫生用藥之誤。丁推官昏暈了半晌,醒將 轉來,說道:「不於醫生事。我適間得一夢,與數年前之夢相合,多應不久於人世了 。」公子問是何夢,丁推官道:「我向年在京中時曾夢至一處,宮殿巍峨,有青衣童 子引我入內。聖見殿中坐著一個人,有如王者,左右侍衛無數。我伏地再拜,殿上傳 宣,將受我爵位。只見旁邊走出一個白鬃道士,把我扶起,說道:「且放他回陽世去 ,幹了一件功德,然後卻來受職。我此夢藏之於心久矣。適間昏昏睡去,忽又夢見前 番那道士來對我說:「你今功德已完,可隨我去了。我自想無甚功德於人,或者開河 濟民也算一件功德。據此夢,我必將與陽世相別矣。」公子聽罷,含淚答道:「夢寐 之事,不必准信,大人且寬心。若秦、華二醫不肯用藥,明日再別請醫生來看。」丁 推官搖頭不應。三更以後,病勢愈重,問他後事,都不回答。挨到五更時分,討冷水 來飲了一杯,口中連呼「開河」數聲而死。正是: 古人兵事未了,連呼過河者三。 今與古人無異,治兵治水一般。 丁推官既死,公子與家眷等一齊號哭。天才黎明,董聞早到。原來董聞打聽得丁 推官昨夜扶病回署,因此特來問病,不想丁推官已氣絕了。董聞來到私衙,撫屍大哭 了一場,因對公子道:「不佞與尊大人相別半載,時切懷想。前接他的手札,備言遷 葬亡兄董遐施,又道開河多得鬼神之助。不佞屢欲趨候,並申謝私,只想公務倥傯, 不敢去煩瀆他。後聞他有病,還道是微恙,回署調理,自然痊可。誰知忽有此慘變。 我想舊冬在內父處與尊大人一會之後,不意遂成永訣。如今地方上失了一位賢官,不 特為一家哭,當為一郡哭。」公子道:「今日多蒙老年伯來問病,誰知卻做了探喪。 」說罷,以頭撞地,號慟不止。董聞正在那裡勸他,早有本府太守,與各廳同僚,及 附郭的祥符縣之官,都來探視。太守一面具文申報撫按去了。少頃,余總兵與衛守備 也來投帖奉探。余總兵見董聞在那裡便面約道:「少刻屈到故衙一會。」董聞應諾。 余總兵去後,董聞對了公子道:「余總兵約我去會話,多應為索債了。」公子噙著淚 道:「先君是個清官,既無宦囊遺留,家中又素貧,近日止措得二百余金寄來。如今 做治喪扶柩之費,尚且不夠,那有銀子還他?如何是好?」董聞道:「年丈不須憂慮 。此事不佞當代為圖之,你日下且支持入殮之事。」說罷,作別而出,便往余總兵衙 中。相見畢,董聞先說丁司李死得可傷。余總兵說起債負道:「此債是內司相公放的 ,如今要取索本利。」董聞道:「這宗債務,他自然設處奉還。但目下還求格後。」 余總兵道:「總仗先生始終其事。」董聞應承而別。回到家中,正替他籌劃算計,忽 然接得京中書信一封,卻是翰林莊文靖寄來的手札。拆開看時,書中備道契闊,未復 云:「我即日或奉使南行,便道當圖良晤。」又別外有書啟二封,要致馮撫院與卞按 院的。書中專寫董博士與丁推官兩個門生,要求撫、按青目,即托董聞轉致。董聞看 了。大喜道:「丁年兄雖死,今有此書,他所遺的債負,須要借此機會設法清還了。 」便將一書付與撫、按門上值日的員役,投遞進去。次日,撫、按二公都發帖來請董 聞去相見。董聞先往見馮撫院。講禮寒溫罷,撫院道:「學生久仰盛名。昨接貴師台 莊大史手書,極稱大才。將來學生正要請教。只可惜貴同門丁司李,已先物故,使學 生無可用情,有負莊老先生所托。」董聞道:「始晚生與丁推官向在恲懞之下,食德 已多。今承敝座師謬寫,更得仰盡休光,實為萬幸。所惜者丁推官死於公事,不及久 沾憲祖台雨露耳。」撫院道:「丁司李為開河公事盡瘁而死。真乃可傷。」董聞便乘 機進言道。「開河一事,雖有丁推官鞠躬盡瘁,捐軀赴功,然建議畫策,出自上台。 比如唐朝平淮之勳,效勞者李愬,而功必歸於裴晉公。自今河道得通,民受大利。上 台可謂功不在禹下矣。但治水固以夫禹為主,尤賴伯益為之替襄。若下司不能仰體上 台美意,奉行倘或不勤,其事終難就緒。」因把丁推官冒暑監督,曉夜不息,以致得 病身之故,細述了一遍。又說道:「丁推官死於公事。一身固已不惜。但他生前既極 清苦,死後又甚蕭條,煢煢孤子,貧窘異常。餬口之需尚難,扶柩之資何措?父為他 鄉之鬼,子為無告之民。見者傷心,言之可涕。」馮撫院始初聽得董聞歸功上台,已 是十分喜悅。及聽到丁推官奉行有功,便著實首肯。後聞說丁公子窘苦之況,不覺惻 然動容,又想著莊翰林寫書份上,亦如前言宛轉細談。按院亦大喜,也自捐銀助喪。 恰好虞同知申文到來,報稱河工已完,撫、按會同親往踏勘。果見向來淤塞之處,俱 已疏通。及細察所開河道,丁推官工程,十居七八。止剩十之二三,卻是虞同知補完 其事。又聽得民謠云: 河便開得好,二官那裡討?可惜一個丁青天,卻被開河開殺了。 撫按二公聽了民謠,相與勸息。那些眾百姓又傳說丁推官顯靈之事。原來丁推官 死後,忽一日天色抵暮,眾人都望見一簇儀從沿河而來。前面兩道紗燈,幾把火炬, 後面轎上坐著個官人,繞河邊巡行一番而去。眾人只道是虞同知出來看河。至次日問 時,虞同知昨夜並未出來。眾人又疑是本縣知縣出來巡視,及問縣中人,都說昨夜縣 公自在堂上理事,從未出城。眾人咄咄稱怪,惟有河公在心,故死後也在河邊顯聖。 撫、按二公聞知這話,一發驚訝道:「丁司李生為賢官,沒為神靈,固其宜矣。」於 是回署之日,即各湊銀二百兩送與丁公子為賻儀。公子得了這宗銀,差人請董聞來, 謝其吹噓之力,並商議還債。董聞道:「兩上台所贈,共四百金,並家中寄來之物, 為喪中使用。只將三百兩付我,待我替你別措二百兩,湊足本銀,把去還余總兵。其 利銀競讓他相讓便了。」公子道:「若得如此,最感固旋之德。只是要累及老年伯, 使不肖於心何安?」董聞道:「說那裡話,左右不佞也該助喪的。」公子道:「高儀 如老年伯,非世俗所有,豈可概望諸余總兵?他將本求利,怎肯相讓?」董聞道:「 這不妨。我自有說話對付他。」當下別過丁公子,自去問親友處挪借銀兩。這些親友 不比前番了,見他今日已得小小富貴,便不敢不借與他,又料他不久的,不妨借與。 因此二百兩銀子,不勾幾日,都借到手。董聞湊足了五百之數,即往見余總兵,且不 把銀子拿出,先說丁推官死後,他公子貧苦異常,幾不能自存。余總兵道:「丁司李 雖然做了清官,他公郎何足一寒至此?」董聞道:「自古道:廉吏可為而不可為。昔 日孫叔敖做了楚相,身死之後,其子猶然負薪而食,何況丁司李乎?」余總兵道:「 若果如此,所欠債銀,將若之何?」董聞道:「近蒙撫、按兩台,念其貧苦,發助喪 銀共四百兩。公子用去百金,只剩得三百兩。學生不合當初多了口,今只得替他賠補 二百兩,湊足本銀奉還。所有利銀若干,沒奈何,要仰求老總台相讓了。」余總兵道 :「這宗銀子若是小弟的,不妨相讓。今其實是內司相公的。他有本必須有利。若論 三分起息,十個月便該一百五十兩。今過二年有餘,幾過二百金之數了。只怕讓不得 這許多。」董聞道:「有本自有利,原不當冒昧求讓。無奈丁公子正在窘中,連本銀 也不足數,還要學生代賠,那利銀決然措處不出。我想老總台是極高儀的,那內司相 公必然也是高儀的,自能敬恤廉吏,決不做世俗瑣屑態。所以學生適間來時,已在丁 年兄靈前告過了。我告他說:『你生前為官,一清如水,今又死於公事。余總台與內 司相公都是高明人,定然見諒。所欠之債,本銀我已代為補之。其余銀兩,總台與內 司相公在你面上,必肯兩讓。你可於冥冥中保他年壽延長,子孫昌盛。我聞你在河邊 顯靈,已得為神,料必靈通有感,須聽吾言。』學生如此告過,方敢來相懇。」余總 兵聽罷,沉吟半晌,道:「先生怎便先許了他?從來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如今沒奈 何,待我去勸內司相公,要他勉強相讓罷。」董聞大喜,即將本銀五百兩交還。余總 兵收銀入內。少頃,拿著原借契出來,說道:「內司相公說:『董爺既不合先許了他 ,我這裡不冒與鬼神計較。所有利銀只得都讓了!原契奉還。』」董聞再三稱謝。余 總兵道:「這借契,先生可收好。先生既待賠二百金,翌日待丁公子還了先生這宗銀 子,方還他此契便了。」董聞答道:「學生為義氣上,故代他賠補,已不要他還的了 。若要他還,便不是代賠之意。今學生即將此契去交還丁公子,乞老總台差一個貴役 前去看看。」余總兵道:「先生恁般仗儀,真是可敬。但還契,先生自還變了,何必 要小弟差人隨去?」董聞道:「借得明白,還得明白,必要貴役同去的。」余總兵依 言,即差家丁二人,隨著董聞,一齊到丁公子衙中。董聞命於丁推官靈座前焚起一炷 香來,明晃晃點上兩只蠟燭,躬身下拜,祝告道:「治年弟與年公祖交情不薄。舊年 所欠余總台之銀,念令公郎還不起,治年弟已代賠二百金,湊足本銀還訖。其利銀若 干,蒙總台與內司相公概然相讓,可稱高儀。年公祖須保他長命富貴。至於借契一紙 ,總台交付治年弟。今治年弟得此契焚化靈前,以慰年公之意。治年弟所賠銀兩,只 算助喪之敬,決不忍向令公郎取索。年公祖陰靈不遠,乞鑒微忱。」祝罷,把原契焚 於爐中。丁公子哭拜於地道:「難得老年伯如此仗義,真是今之古人。此恩何以為報 ?」旁邊看的家人,並余家的家丁見了,無不感而下淚。有詩為 矯俗猶存耐久朋,交情誓死不殊生。 已憐亡友寒如水,更念孤兒冰似清。 巧托鬼神非弄舌,公焚契券豈邀名? 悠悠行路今皆是,如此高風莫與京。 余總兵聞說董聞如此高義,亦為感動,也差人送助銀三十兩。虞同知聞知此事, 也送助喪銀一百兩。此真是一人為善,能感眾人。董聞與丁公子商議,教他擇日治喪 開吊,或者府中士紳,再有助喪的,可湊作扶柩回鄉之用。那知丁推官平日執法不阿 ,在士紳面上不肯徇情,所以今日來吊的,不過香帛表意要他們捐資助喪,都不能夠 。至若那些感恩念德的窮百姓,卻又力不從心,只辦得一副眼淚相送。公子開吊數日 ,所受賻儀絕少。正是: 早上不做官,晚上不作揖。 生前尚如此,何況死之日? 董聞見人情如此,不勝嗟歎。那府、廳、州、縣各官,都只隨例少盡弔奠之禮。 惟有虞同知於未治喪之前,先送過助喪百金,到得治喪之日,又送奠金十二兩,親來 拜祭。丁公子十分感激。董聞道:「也難得這虞二府奸情。他與令先尊平日性格不同 。令先尊性好清素,他性好豪華,各自一樣。不想他今日在令先尊面上如此用情。待 不佞明日見他,著實標頌他一番。」只因董聞這一句話,有分教:良朋伏義,更表孝 子至情。豪客忽逢,益見智人權變。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卷 公子感恩代請命 府卒遇俠托求仙 詩曰 施仁還受仁人報,好義能令義士憐。 何必貴官真舊友,非關道木降靈仙。 話說董聞見虞二府敦僚友之誼,在丁推官面上奠賻加厚,心甚敬之,即具名帖, 到他衙中拜見,代丁公子致感謝之意。虞二府道:「先生加禮於同年。小弟念同寅之 情,何忍坐視?況丁寅翁為盡瘁公事而死,今日小弟略展薄意,亦是為公,不是為私 。」董聞道:「上台建議開河,其事非丁公祖不能為之始,非老公祖不能為之終。譬 如周之治洛,周公為祖,君陳佐之,不可無畢公以成之。」虞二府笑道:「過蒙先生 高獎。其實丁寅翁所治河工,已居十之七八,小弟不過補其一二耳。」董聞道:「今 日老公祖恤死存孤,使丁公祖的賢郎目下不至窮餓,丁公祖的靈柩,將來得歸故鄉。 功德無涯,人人稱頌,比開河功德,更加一倍矣。」虞二府聽了這一席話,十分欣喜 。自此又復送錢、送米到丁公子衙中,供他朝夕之費。公子愈加感激,此雖藉董聞吹 噓之力,實出於虞同知好義之心。不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忽一日,虞二 府被馮撫院差官下來,摘去他印務,把他封禁在空閒公館中,聽候審問。你道為何, 原來撫院於春間,曾委虞二府繼賀表進京,因將一項應找解的官銀,共一萬余兩,起 了咨文,即著他管押赴京,交投戶部,掣取回文。那知行到半路,遇著一班響馬強盜 ,把銀子都劫去。虞二府欲待報知該地方官捕盜追銀,卻恐這班大盜未必便能拿獲, 自己反先受失事之罪。又怕遷延時日,誤了進賀表的限期,只索忍氣吞聲,急急入京 ,一面進表,一面托一個相知,求其轉借銀子賠納,約於回任後一年之內措處奉還。 怎奈銀子一時撮借不上手,回任的限期又促了。虞同知沒奈何,只得將原咨文留在那 相知處,托他多方借銀納了,代掣回文寄來銷繳,自己竟先回任。在撫院面前,只說 銀已交納,回批尚未發,已著家人在京候領,即日將到。撫院信以為然。虞二府日夜 懸念,只措皇所托那相知替他支持停當,把回批寄來。誰想那相知已染病身故,竟未 借銀投納。今戶部查傕未完錢糧,移咨撫院。馮撫院正在傕取回文,忽見部咨,不覺 怒起,即喚虞二府來詢問。虞二府料遮掩不過,方才把失盜之事稟明。撫院那裡肯信 ,說道:「若果失盜,為何當時不即稟報,直至今日才說?這明系自己侵沒,巧言支 吾。」因此把他拘禁候審,一待審過,便要上疏題參了。丁公子聞了這消息,不勝驚 歎,連忙與董聞商議。董聞也沒做道理救他處。正是: 有德未逢施德報,感恩無計救恩人。 丁公子過了一日,擇定吉期,要扶柩回鄉。將起身之前,先叩謝了地方各官,併 合郡士紳。及往公館謝別虞二府,奈公館門奉憲封閉,不放閒人進去,只得在門外拜 了四拜。到起柩之日,舟泊河下,士民都來哭送,鄭州與儀封縣人來送者甚多。百姓 們也有持錢米相贈的。其本城縉紳,都到舟次投了一帖,各自回去。唯有董聞依依不 忍別,還在舟次盤桓。只見大力庵和尚沙有恆,來到舟中靈柩前叩頭,說道:「貧僧 向蒙丁老爺審豁盜情,洪恩難報。今聊具懺金二兩,少申孝敬。」丁公子見是出家人 的東西,不肯收受。董聞道:「他感恩而來,物雖微,也是一點誠心,不必卻他。」 丁公子只得受了。將欲開船,忽有一乘女轎飛也似趕到舟次來。轎中女人,卻是妓者 馬幽儀,他感丁推官釋放之德,一聞訃信,便於靜室中誦經薦度。今聞靈柩將歸,特 來叩送。有詩為證: 微獨良朋敦氣誼,青樓被德亦心銘。 開籠放出雪衣去,應誦慈悲般若經。 丁公子謝別了眾人,方與董聞哭拜相別。臨別,又叮囑道:「老年伯天高地厚之 恩,不肖未知何日得報。至若虞二府之高義,眾薄俗所罕有。今當有事之際,苟有可 以援手處,唯老年伯留意,即如不肖更拜大惠矣。」囑罷,開船起行,出了境外。行 不上一二十里,忽見前面一隻大官船撐將來。船上掌號吹打,儀衛甚盛。看他艙門口 告條上所書官銜,乃欽差翰林院莊。那莊翰林,就是莊文靖。因繼詔往南京封襲爵魏 國公徐繩祖,故路經於此。原來徐老國公年高有病,上疏告老,乞命世子徐繩祖襲爵 。朝廷准其奏,遣官繼詔去封他。莊文靖討了這個差,乘便南遊,所以前日寄於董聞 的書中,說道將奉旨南來。當下丁公子打聽得船中的宮人是莊文靖,因想道:「他是 我父親的老師。前日董年伯曾對我說他有書致撫按,薦我父親今日過著,合往拜謝, 並以訃信報聞。」且還有事要求他,便具個門下不肖眷脫學生的名刺,等他泊定了船 ,即往船上投刺請謁。船上僕人們見是個少年,又身穿孝服,不肯與他通報。正在那 裡做難,恰好莊文靖走出船艙口來。丁公子望見,即打一躬道:「莊太老師,不肖晚 學生候見。」文靖答禮道:「足下是誰?」僕人們方才把名帖呈上。文靖看了道:「 足下為何有此重服?」丁公子一頭揮淚,俱言父親沒於任所,今扶柩回鄉之事,文靖 跌足驚悼。丁公子又謝道:「前蒙太老師致書董年伯,轉達撫、按,鼎薦先君,不想 先君已遭變故,有虛盛意。」文靖嗟歎道:「不佞在京師,聞尊翁居官清慎,與董聲 孟甚相愛,因作書薦之於撫、按。又恐尊翁狷介避嫌,故但托董聲盂轉達當道,倒不 曾有專札致尊翁。今日到此經過,正欲與尊翁一會,以罄闊悰,誰想已作故人,真可 歎恨!」因問:「董聲孟一向在家好麼?」丁公子道:「先君喪後,不肖多虧了他。 」文靖道:「我正要問,尊翁是個清官,那些身後之事,如何俱辦了?」丁公子把董 聞代償債負,又多方吹噓,並虞二府厚助喪費的語,述了一遍。說罷,忽然離坐向前 ,雙膝跪地,告道:「今不肖有一事奉求。」文靖只道也求他助喪,連忙扶起道:「 足下如缺少回鄉盤費,不佞自當勉力相助。」丁公子道:「不肖非為自己求助。另有 一事,欲求太老師鼎言說個方便。」文靖問是何事,丁公子把虞二府遇盜失銀,被撫 院拘禁候參之事說知,因揮淚道:「虞公深有德於寒家。今他在患難中,不肖恨不能 以身代之。若非太老師對撫台說個方便,更無人可以救得他。伏乞看先人之面,特賜 鼎言。不但虞公感荷二天,即先人亦銜感於九地矣。」文靖聽說,感歎道:「足下少 年,能知恩報恩,義生於孝,是有至誠、有血性的人,可敬可敬!我明日見撫台,就 把這事對他說便了。足下如不放心,可暫泊舟於此,待不佞見過撫台,討個好音奉覆 。左右不佞也還要來少盡賻奠之禮。」丁公子道:「不敢當太老師賜賻。但得藉鼎言 保全虞公,以報先人,便如拜台惠矣。」言訖,作謝而別。正是: 異矣孤兒,咄哉年少。非高其義,正重其孝。不忘親者,不忘親之所不忌;欲報 親者,欲報親之所欲報。何意薄俗,遭茲右道? 莊文靖受了丁公子之托,即日開船。至開封府城外,早有董聞同著計高、金畹二 人前來拜候。文靖迎到船中,相見敘禮罷,各各道過寒溫。董聞便說及丁推官病故一 事,文靖把丁公子的話對董聞說了,因贊歎道:「難得他少年如此孝義至誠,真個是 父是子。丁司李可謂不死矣。」董聞也稱說虞二府許多好處,「今遇盜失銀,原非其 罪。若令仍舊供職,限他賠補所失之銀,亦未為不可,乞老師看丁氏父子面上,婉致 撫公,免其參處,保全功名,足仞明德。」計高、金畹也替言道:「敝府良有司,首 推丁司李,其次便要算虞二府了。今丁司李方死,虞二府又緣了事,民失所望。死者 已不可復生,虞公之事,還可補救。全仗鼎言。」文靖領諾。 三人別去,文靖即打轎往拜撫院。適值撫院公出,不在衙門,不曾接見,文靖隨 往拜按院。坐談之次,按院說起前日承台札下須,奈貴門生丁司李已物故,未及用情 。文靖便謝了他捐資助喪的美意,因說:「虞同知恤死存孤,篤於僚誼。他既能加禮 於死友,必不忍上欺其生君。解銀失誤,必果被盜,斷非侵沒,還求撫公寬政,只勒 令賠補,不要壞他功名,乃為恩威並用。此意即煩鼎言先為小弟轉達撫公,明日見撫 公時,再當面懇。」按院領命。次日,撫、院二公一齊都到船來答拜。文靖又把前言 面致撫院,那知撫院已先聽過按院轉述之言,今又見文靖諄諄面語,按院又從旁接談 ,撫院那得不從?遂滿口應承,領教而別。文靖別過撫、按,即差人邀董聞到來,對 他說知。董聞大喜。文靖道:「我即得請於撫公,不負丁公子之托矣。王命在身,不 能久留,即當奉別。」董聞要屈他到家飲宴,文靖辭謝。及送與些禮物,也不肯受。 董聞亦不敢相強,只將些賀禮並賀咨一通,附致徐世子,賀他襲爵之喜。文靖收訖, 自開船往南京一路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撫院聽了莊文靖的分上,回到衙門,即行下憲牌,放出虞二府。著令仍管廳 務,但勒限三個月之內賠補所失之銀,准免參處。虞二府拜謝了憲台,仍舊坐衙理事 。卻探知憲台寬恩,多虧莊翰林援救之力,因想道:「我與莊公並無交契?為甚無端 救我?此必董博士對他說的。」便親自至董聞家中拜見。董聞懼述丁公子代為請命之 事,虞二府方才省悟,不勝感激。欲具名揭,往謝莊文靖。董聞道:「敝座師已連夜 開船去了。」聞說丁公子的船,雖出了境,倒還停泊著,虞二府便備了楮儀,飛掉前 往。趕著丁公子的船,登舟相見,兩下互相稱謝了一番,珍重言別。丁公子方與虞二 府別過,只見一個差官打扮的人,跟著五六個伴儅,掉著一隻快船,前來問道:「這 可是丁大爺的船?」丁公子問是何人,那人道:「小人是欽差莊翰林老爺遣來的。老 爺說王命在身,繼奉吉詔,不便易服弔喪。特差小人送奠儀五十兩,聊表薄意。待覆 命回京之日,還要親到靈前致祭。其所托虞爺的事,已都停妥,並著小人口覆,不及 寫書了。」說罷,走到船頭上,望著靈柩,磕了四個頭,送上奠金。丁公子拜受了, 打發回帖,犒賞來差而去。看官聽說,莊文靖這番遣吊,倒驚動了旁邊的人。傳說開 去,道丁公子卻有這一位顯官與他相知。那些官宦們,前日在丁推官面上淚薄的,今 聞此消息,又知莊公與虞二府說方便也為丁氏父子情分上,他師生之誼,生死不變如 此。況莊翰林乃當朝楊閣老的相契,是朝中要緊人。他即加厚於丁氏父子,則令丁推 官雖死,丁公子卻怠慢不得。於是有趕上船來補送奠儀的,也有補送路費的,作成丁 公子又熱鬧了一番。正是: 范冠蟬有緌,蠶績□有□。 推官有吊各,學士為之喪。 且說丁公子開船望北進發,將及半途,忽一夜,睡在艙中,只聽得喊聲驟起,船 外火把亂明。丁公子知是強人的船來了,忙披衣起,望著外面大叫道:「我們是扶柩 回鄉的喪船,船中並無財物。好漢們不勞下顧。」說猶未了,早有一個人跳過船來, 一腳踢開艙門,火光中見丁公子身披孝衣,就一把扯住問題:「你就是丁公子麼?不 要害怕,我有話說。」將丁公子拖到後艙,附耳低言了幾句,又將一包東西放在桌上 ,回身跨出船頭,跳過船去,揚言道:「他船裡果然沒甚東西,我們去罷。」眾人忽 哨一聲,把船飛也似搖去了。那時丁公子船中的人,都嚇得東躲西藏,目瞪口呆。見 強人忽來忽去,正不知甚麼緣故,只有丁公子肚裡明白。把桌上東西收過了,分付眾 人各自安息,不忍驚惶。 看官,你道這強人是誰?原來不是別人,卻就是常奇。一向常奇與寇尚義在山東 落草,專一打劫貪官污吏的銀子,並起解的官錢糧。春間虞二府失去的官銀,正是他 們所劫。後來聞得虞二府是個好官,卻為失銀被禁,常奇與寇尚義商議道:「我們做 好漢的,不可連累好官受罪。須把這項銀子還了他,才見我們的義氣。」商議已定, 只是不好自己把去還他。因打聽得他與丁推官父子交厚,丁公子又十分孝義,故特地 來寄信與丁公子,說這一萬余兩官銀,已埋在開封府東門外二十里大後橋柳樹之下, 可密報與虞二府,他自去取。又將白銀五十兩,送與丁公子為助喪,那放在桌子上的 東西就是了。紙包內又開寫藏銀待取之事,甚是明白。正是: 莫道綠林中,無有英雄客。彭越曾為江中盜,世勳曾為無賴賊。李北海曾有七言 之贈,張齊賢曾邀一醉之德。試看今日還金人,賽過水游梁山泊。 當下丁公子不喜得常奇助喪之費,卻喜官銀有了下落,可以保全虞二府功名。至 次日,即修密書一封,專差的當家人,星夜到開封府,面向虞二府投遞。虞二府那時 雖然脫了拘禁,仍舊坐堂理事,卻還是帶罪供職。若過限期,沒銀賠補,撫台定要題 參。正在憂思,忽然接得丁公子密書,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只是一件,那銀子 雖有了下落,卻是丁公子替強人通信,這話怎好對上官說得?若不明言其故,竟自冒 冒失失的去取出,又像自己隱匿在那邊的了。左思又想,無計可施。因邀請董聞到私 衙,把這話密密告知,與他告知商議。董聞沉吟了半晌,忽然笑將起來,道:「有計 在此了。」虞二府道:「有何妙計?」董聞附耳低言道:「目今撫台敬信一個姓洪的 法官,即日要請他設醮。老公祖這件事,只在這洪法官身上,那銀子便好出頭了。」 虞二府道:「如何用著這個人?」董聞又向虞二府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虞二府拍掌笑 道:「此計大妙!竟依計而行便了。」正是: 黃冠權借為引子,白鏹方才好出頭。 看官聽說,那洪法官不是別人,就是前日在鄭州求雨的洪覺先生。本是沒甚道術 的,當時為求雨不來,被鄭州好事的編成《十一干》的笑話笑他,道是: 「日裡是照亮干。夜裡是不落台干。挨過幾日沒雨,是挨推干。惡求一番越不雨 ,是罰強干。念咒念得口干。畫符畫得筆干。噴法水噴得碗底積焦乾。踏罡步踏得鞋 底鐵屑干。手中鐵劍,只好切菜乾。身上法衣,只好揩鼻涕干。這樣法官求雨,送他 一個斗大的楊梅干。」 鄭州人雖是這般笑他,這裡撫台卻不曉得。因太夫人有病,請他到衙內祈禱。撫 公問道:「幾時才得病癒?」洪覺生隨口胡答道:「過七日便沒事了。」卻也是他造 化,准到第八日,太夫人果然康健起來。撫公以此敬信他。又要教他於本城道院中起 建醺壇,保佑年谷豐登,人民安樂。董聞乘此機會,授計於虞二府,教如此如此。虞 二府便密喚洪覺生先來分付了言語,許他二十兩銀子謝儀。洪覺先欣然領命而去。到 得起建醮壇之時,撫公親來拈香。虞二府便也往壇中,當著撫公面前,要求洪覺生請 仙降乩,指示所失官銀蹤跡,以便追捕。洪覺先初時假意推托不肯。虞二府懇請再三 ,方才應允,就於壇前書符念咒,作起法來,喚一個小道童與自已一同扶乩。案上舖 放黃沙,焚香點燭。少頃,見乩兒漸漸轉動,磨了半晌,忽然寫出一行字來道:「吾 乃葛仙翁也。」虞二府假意向前問道:「果然是葛仙翁麼?若果是仙翁,我有一事欲 問。」只見乩兒運動,寫出四句道: 「子欲請仙仙故至,卻問仙翁是不是。 可笑龍池心不誠,若還疑我我當去。」 虞二府看了,慌忙下拜道:「龍池不知仙翁下降,適間言語唐突,伏乞寬恕。今 有懇請,只因春間解送官銀一萬余兩,中途被盜劫去,望仙翁明示銀子下落,與盜賊 蹤跡,以便追緝。」祝告罷,只見乩兒上又寫出四句道: 「怪爾後恭前倨,爾可暫時迴避。 可請撫公問吾,吾當明告其事。」 撫公那時親在壇前看見,安得不信?便令虞二府退過一邊,自己向前整衣作禮, 默禱了幾句。只見乩兒又寫道: 「機事秘密,不可洩漏。 若要我言,須屏左右。」 撫公看了,即喚跟隨人役,都遠避開去,只有撫公一人立在案前。那乩兒才明明 寫出幾句道: 「離此府城東,二十里之外。 一座石橋傍,兩株柳樹蓋。 松其下探之,原銀宛然在。」 撫公看罷,又低頭祝告道:「此銀向被何人盜去?今又是誰埋藏在此?伏乞仙翁 一一明示。」祝畢,只見乩兒又寫道: 「若問藏銀之人,其人乃是大盜。 目下不可明言,以後自然知道。」 撫公再要問時,只見乩兒連書:「吾去也」三字,便不動了。吾公分付洪黨先勿 洩其言,自向虞二府密語其事。虞二府佯為不信。撫公道:「仙翁所示,諒不相欺。 你只依言去取,看是如何。」虞二府口中唯唯,卻佯做不肯深信之狀。明日親到城東 二十里之外,喚集人夫,向石橋旁兩株柳樹之下,把鋤頭鐵鍬掘將下去。掘不上三尺 來深,果然掘著了銀子,照原數一萬余金,毫釐無缺。正是: 本出綠林之手,巧借黃冠之口。 朝中正說三楊,野外忽逢二柳。 並非洪法官道術能靈,卻是董博士妙計罕有。不用虞公向上台稟知,反使上台向 虞公私授。前番求雨不雨的伎倆,人盡笑之;今日說銀有銀的神通,人能知否?當下 虞二府掘得原銀,十分歡喜,隨報知撫台,將銀交納。撫公深信仙翁之靈,法官之術 。一時開封府中驚傳其事,都道仙人降乩,有此靈驗。又道洪法官初時本事沒,雨也 求不下一滴;如何今番卻請得真仙下降?或者是都老爺與虞二府敬心所感。卻那裡曉 得是董聞的計策,把虛名作成了洪法官,又無端借重了葛仙翁?有詩為證: 仙翁有語語非輕,問者佯疑疑亦精。 羨殺巧人傳妙策,作成道士享虛名。 虞二府即將原銀交納,撫公因前日難為了他,心中頗覺不安,著實慰勞了幾句。 那時新任理刑未到,其印務是府堂暫管,撫公乃委虞二府權署理刑印務。虞二府謝過 撫公,隨即往謝董聞,稱讚其用計之妙。董聞道:「還金全賴常奇之義,寄信又虧公 子之書。治弟不過因風吹火耳。美來還是老公祖恤死存孤,故得好義之報,他人何力 之有焉?」虞二府歡喜稱謝而別。有一曲《江兒水》為證: 為善從來吉,便宜自取之。漫誇豪客能輕利,漫誇公子能傳遞,漫誇博士能施計 ,招致還虧一已。恤死存孤,食報固其宜矣。 不說虞二府保全了功名。且說董聞在家候缺,過了兩年。此時正值南京國子監博 士員缺,朝廷命下,將董聞除授南京國子監博士。報喜人報到了,董聞心中歡喜。一 來喜得有了衙門,二來喜在南京,得與徐國公相敘。於是擇定吉日,正待起身赴任, 忽見大力庵裡香火道人踉蹌而來,報稱師父沙有恆被本府公差拿了,要解往南京徐國 公府裡去,求董爺救一救。董聞驚問其故,道人說出這個緣故來。有分教:曲中美女 ,再添一段風流;寒裡英雄,換卻兩番形貌。正不知道人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卷 假僧人連累真僧人 真太監引出假太監 詩曰 均為衲子不相蒙,共作貂璫實未同。 怪怪奇奇誰可料,真真假假幻無窮。 卻說董聞聽說沙有恆和尚被府差拿住,要解往南京徐國公府裡去,十分驚異,急 問香火道人是何緣故。道人說出這緣故來,甚是可笑。原來徐老國公年高多病,自世 子襲爵之後,自己退閒養老,要選幾個女樂,以為娛老養病之資。因遣人往各處買了 好幾個女子,又要尋個女教師。前日路小五的妻子門氏當官發賣,卻是徐國公府裡買 了去。老國公愛他是河南人,河南為天下之中,歌唱詞曲,正要用中州韻,便著他做 個教師,教一班女樂。那知這門氏只曉得唱些盲詞難調,不曉得唱諸般戲曲。他向聞 有個名妓馬幽儀,才藝出眾,因薦與老國公道:「若要教習女樂,須得這個女子來方 妙。此女現今在開封府。」老國公聽了他言語,特遣人到開封府尋取馬二娘。不想馬 二娘於半月之前有個使槍棒的遊方和尚,到他靜室裡來住了兩日。及至和尚去後,連 馬二娘也便不知去向。眾鄰舍都猜道馬二娘跟了和尚去了。到得徐府裡來取他,已沒 處尋覓。訪問鄰舍,知被和尚拐去,送著落開封府,出了公差,要緝拿這拐婦人的和 尚。公差們一時沒去追捕,思量要拿一個人來抵塞。那時開封府城內城外,要尋使槍 棒的遊方僧,只有沙有恆最是出名。為此被公差拿住,著在他身上要馬二娘。若沒有 時,便要解他到徐州府裡去。沙有恆實不知情,大叫冤屈。那些公差誰肯聽他。正是 : 門氏曾留一宿,馬氏從未一□。 前番是莫須有,今番是真正無。 沙有恆沒奈何,只得使香火道人來向董聞求救。董聞問了備細,說道:「教你師 父不須憂愁,竟由他解去便了。那徐小國公與我最相知,他最愛的是武藝。你師父若 解到那裡,或者因禍得福,倒有一番際遇。也未可知,我今正要往南京到任,少不得 要見徐國公,當力薦你師父。今你師父若先起身,可先帶我一封書去,徐國公見了我 的書,不但沒事,還有好處哩。」說罷,隨即修書付於道人。書中備言沙有恆與自己 相知,是個老實和尚。拐馬二娘的,不干他事。又薦有恆武藝出眾,還求青目。沙有 恆得了書,方才歡喜,放心前去。董聞又分付公差,路上好生看顧,不可難為他。正 是: 向年鬍子連累鬍子,今日光頭連累光頭。多須的往往逢著災難,沒須的往往認做 風流。從前拿錯的鬍子還虧得撫台釋放,今日捉差的光頭,何妨向徐州府遨遊。丁推 官借著別個和尚,辨明了這和尚盜情的冤枉,馬二娘跟了別個和尚,倒做了這和尚進 身的引頭。算來總為一飯之德,以致有此兩番之酬。 董聞打發沙有恆去後,自己也便收拾起身赴任。因家中無人,留下父親董起麟與 母親郝氏,妻子柴淑姿在家管理家務。分付妻子與妹子彩姑,好生侍奉爹娘。自己只 帶幾個家人,起身望南京進發,不在話下。且說馬二娘跟了使槍棒的遊方和尚去,不 知所往。那和尚既非沙有恆,畢竟是那個?原來不是別人,卻就是常奇。一向常奇探 聽得馬二娘僑寓開封府,為著他不肯接客,在家出家,甚有烈性,心上好生敬愛。意 欲取他到來,做個壓寨夫人,以踐前盟,因與寇尚義商議要扮作客商到開封府去。又 想官府正畫影圖形的捉拿逃犯常某,開封府裡眼明手快的公人又多,鬍子面龐又容易 廝認,如何去得?為此算出一條計策,竟削髮剃鬚,扮作使槍棒的遊方僧。於路沒人 認得,一徑來開封府。問到靜室中,與馬二娘相會。馬二娘初時見了,還只道那裡來 的野和尚,不去理他。及仔細端詳,方認得是常奇,一時又驚又喜,正不知他為甚把 鬚髮都剃了,做了和尚。正是: 美髯公今不可見,烏將軍已沒處尋。未識吟成幾個字,豈徒捻斷兩三莖?幾回口 角無覓處,前日何其暗;忽聞毛裡有聲傳,今日失其深。尉遲恭為甚變了唐三藏,陸 士龍為甚化作支道林,那一個降龍羅漢把你龍髯撥,那一個伏虎禪師將你虎須侵。疑 是護法伽藍現比丘相,不是問疾居士說維摩經。但見頭嘴一般光塌了,難比陰陽二處 黑沉沉。 當下馬二娘會著常奇,兩個各敘闊懷,馬二娘問道:「你幾時出家的,如今在何 處寺院安身?」常奇道:「我並未曾出家。只為要來會你,故權扮作出家人模樣,路 上好行走。」因把別後如何殺了列家父子,如何被捉,如何脫逃,如何遇了寇尚義, 做了山寨之主。細細述了一遍。馬二娘也把別後之事訴與常奇知道。遂留常奇在靜室 裡宿歇,重講舊好。枕席之間,十分歡暢,但見: 一個新剃鬚的和尚,下鬍子依舊成雙;一個不落發的女尼,小和尚忽然來觸。道 姑未嘗披剃,偷和尚算不得光打光;僧人本是綠林,宿青樓還只是俗對俗。何必如佛 印之遇琴操,守得禪性堅牢;也不比五戒之戀紅蓮,恐怕山門沾辱。門婦人入寺尋和 尚,便是新知乍逢;馬二娘開戶接僧人,只算舊緣重續。沙有恆隙生瓜李,果不當納 履整冠;常善變盟訂絲蘿,又何妨憐香惜玉?老常特地別尋一個道姑,仍尋著馬二娘 ,並非薄倖負心;馬氏特地私偷一個和尚,原偷了常善變,可謂情真性淑。一向巫山 夢杳,不雨不雲今夜藍橋路通,既霑既足。不是出家人改出家心,正是從良妓遂從良 欲。 常奇在馬二娘靜室裡靜住了兩日。大家說起董聞相救之德,十分感激,常奇意欲 去與董聞一會,又恐蹤跡盡露,惹出事來,途不敢去,連馬二娘也不去謝別董聞了。 兩個只暗暗相約,常奇先去城外僻靜處等候,隨後馬二娘收拾隨身細軟,在鄰舍面前 只說要往城外佛寺裡燒香。出了城會著常奇,改扮男妝,雇下船隻揚帆前進。前途早 有寇尚義差小嘍囉掉快船來接著,竟往寨裡去了。有詩為證: 白鏹掘來借仙語,紅裙拐去托僧游。 或仙或釋何當是?兩下皆為風馬牛。 看官聽說,那常奇既做了山寨大王,要擄掠別個婦女上山,有何難處?他偏要尋 這一個舊相知的妓女,雖冒險有所不辭,可謂不負心的男子。馬二娘既是名妓,要尋 別個王孫公子從良,有何不可?卻偏為著一個犯罪在逃的常鬍子,杜門謝客,甘心出 家;及相會之時,知他做了草寇,又見他改了身相,也並不棄嫌,一徑相隨而去,可 謂識英雄的婦人。不知其事者,只道馬二娘一向假意出家,今日忽隨了和尚私逃,青 樓中人,其言語總難准信。有好事的編成一隻《駐馬聽》的曲兒笑他道: 「假意修行,笑殺青樓那有真?揮殘珠淚,燒盡香疤,誓遍神靈,一朝憐取眼前 人。從前舊約渾無准,奉勸王孫大家仔細,莫把煙花信。」 又有好事的,笑那些出家的婦人,凡一應尼姑道姑,都不足信,亦照前腔,編成 一隻曲兒道: 「假念彌陀,笑殺尼姑與道姑。極樂世界,和合多僧,無凝恆河,色空空色意雲 何?慈雲法雨憑施布,悟徹虛無,把靈山撇卻,進入巫山路。」 又笑那沙有恆的,說他向來把路小五的妻子門氏留宿庵中,以致路小五唆撥喊人 扳害;今番拐馬二娘的和尚,不是他是誰?只照前腔;編成一曲道: 「照命托星,笑殺遊方沙有恆。一宵盲婦,幾夜青樓,百口難分,慧刀未斷雨雲 情。菩提水向紅蓮浸,馬去門存,今接徐府,好把前歡訂。」 這幾隻由兒傳將開去,各處流播。此時董聞已將至南京,於路聽得有人傳誦此曲 ,因想到:「馬二娘果然可笑!他既與常兄有終身之約,初時杜門謝客,後來矢志修 行,我只道他是個有烈性的女子,卻怎的忽背前盟,隨著遊方僧人去了?正不知這游 僧是何人,拐了他到那裡去。我今到南京,須對徐國公說務要跟尋馬二娘,緝拿這游 僧來重加懲治。一來可為和尚宣淫,青樓薄倖之戒,二來不虛了徐府之求,三來也辨 明了沙有恆的心跡。」意中計策已定,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國子監到了任,京中大 小各衙門,應投揭投帖的,一一都投到了。見過徐老國公,便來與小國公徐繩祖相見 。各道契闊。國公稱謝道:「前者貴座師莊太史來,稱道先生相念之意。又承附致書 幣賜賀,不勝愧感。」董聞逡巡遜謝,快士傳因說起沙有恆之事,國公道:「前接台 翰,已致老父並不曾難為他。」董聞道:「馬氏實非有恆拐去。但那游僧,必須緝拿 正法。若拿獲游僧即獲馬氏,便可應尊翁老國公之命,而有恆心跡始明矣。」國公點 頭應諾。董聞別後,國公即差人黃文往開封府投遞,要跟尋妓女馬氏並緝那拐他的和 尚。董聞也寫書一封,寄與虞二府,要他致意本府太守與捕廳,廣差捕役,緝訪馬二 娘並游僧蹤跡。虞二府得書,隨即轉致府廳。本國又奉了徐國公之命,便一面差役緝 捕,一面遍張告示,稽查游僧。寺院中凡有遊方和尚,務必要查詢來歷。如來歷不明 ,即是奸僧,立時拿解又移文各處省會一體嚴行稽察。正是: 楚國亡猿,禍延林木。 開封失妓,累及諸禿。 好名歸道,道士受福。 惡名歸僧,僧人命促。 且說常奇在山寨中,早有操事的小唆華,把這各處查察游僧的消息報上山來。常 奇聞報,便對馬二娘說道:「我今剪須剃髮妝了和尚,沒人認得。正要下山去走,不 想他們又扯遊方僧盤法起來,教我怎好下山去?」馬二娘道:「你如今又要下山去做 甚麼?」常奇歎口氣道:「我今雖取得你來完續舊盟,只是這山寨裡怎做得你我安身 立命之處?若論我胸中抱負,縱不能學虯髯翁獨帝一邦,稱孤道寡。也須如班超萬里 封侯,威震邊疆。如何區區作赤眉銅馬的勾當,卻不辱沒了我?就是你這般才色縱不 學飛燕玉環侍奉至尊,也須做一品夫人,受五花官法,如李靖,韓世忠之妻,才不枉 了你這雙識英雄的俊眼。如何區區做個山寨中的壓寨夫人,卻不又辱沒了你?為此我 一心要離了山寨,移名改姓,圖個出身。」馬二娘道:「相公所言,正合妾意。既有 此心,何不仍舊蓄髮?原作在家人打扮,只剩了鬍鬚料也沒人認得了。」常奇道:「 這又使不得。現今官府畫影圖形的拿我向年我又在江湖上走過,人都認得我形貌。雖 剃了須,只怕像曹孟德戰敗割須之時,起初認長須的是曹操,後來便認短須的是曹操 ,如何是好?」一時左思右算,苦無長策,好生憂悶。正是: 為僧既不可,還俗又堪危。 進退維谷處,英雄空自悲。 兩個正說話間,忽有小嘍囉報上山來道:「朝廷差內官二員,往各處采辦御用東 西。現有許多跟隨的小太監在前山經過。」常奇聽說,便分付小嘍囉傳下號令與山前 桓陸兩家飯店中,「如有小太監到店來,可密拿一個來見我。」小嘍囉領命而去。至 次日,桓家飯店裡早拿到一個小太監並五七個從人,解上山來。原來桓家奉了常奇號 令,恰好有一個小太監,同著一行從人入店歇腳。桓家把蒙汗香點將起來,又把蒙汗 藥的酒與他們吃了,一個個都昏迷跌倒,便用繩索縛綁,解投山寨。比及他們醒覺時 ,已解到山上了。常奇看那小太監身邊有一面牙牌,上面刻著「太監府奉差內官平易 」九個字,又有內監府印信路引一紙。常奇看了沉吟半響,歎道:「這太監姓平名易 ,平者常也,易者變也,倒像我常善變移名改姓的。」便取了他的牙牌,路引,分付 將他並從人們都軟監在寨後,馬二娘問道:「相公拿這小太監何用?他的牙牌,路引 ,要他做甚麼?」常奇道:「我得此牙牌,路引,倒是我下山的機會。如今有個計策 在此,但恐你心上不悅。」馬二娘道:「你且說有何妙計?」常奇道:「我若頂了這 太監的名色,把牙牌,路引做了護身符,便沖州撞府,再沒人阻擋了。只是要頂冒太 監,必須割勢,不能再與卿為雲雨之歡,恐非卿之所願耳。」馬二娘聽罷,慨然道: 「妾昔年與相公別後,便杜門謝客。後聞你犯罪脫逃,即矢志修行,已不望此生再得 與你相會。不想今日重得聚首一番,我願已足。你既英雄氣盛,自當兒女情輕。妾何 敢貪戀朝雲暮雨,誤你沖霄之志乎?」常奇聽說,大喜道:「你若不以此為嫌,足見 高明。」兩個計議定了,常奇便對寇尚義與習風說知此意。 寇習二人好生驚訝。定尚義道:「當初司馬遷被漢武帝把他來下了蠶室,是君命 難違,不得已受此刑法。今兄長幸得脫逃在此,正好山頭望廷尉。何故無端閹割,自 比刑人?」常奇道:「我今郁郁居此寞寞無聞,不能雄飛,無異雌伏。若借內監名色 ,下山遠遊,倘有際遇,博得個功書竹帛,名垂鐘鼎,是身雖失了犬夫之形,人卻建 功立業之意,何不寺待朝廷招安?卻欲急離山寨,先把身體來傷殘了。」常奇道:「 資弟所見差矣!我輩嘯聚山澤,安得朝廷降詔招安?除非攻城掠地,割據州縣,使官 兵無可如何,那時朝廷方肯下招安之詔。但若如此做作,必至殺人害命,傷民病國, 又豈仁人君子所忍為?我今決意離此山寨,別作商議。不是我無意要拋撇二位賢弟, 其實大丈夫安身立命,不可不想個長策。」寇習二人苦勸再三,常奇卻決意要行,取 酒與馬二娘對酌,喝得酩酊大醉,竟把那話兒一刀割落了。寇尚義忙去寨後喚出那小 太監來問道:「你內官家,必知醫救閹割之方,快說出來!醫好了,我這常大王饒你 性命。不然就要砍了。」那太監驚慌,果然把內務府醫治割勢的妙法一一說出。寇尚 義忙請醫生依方合藥,替常奇敷治調理,一面蓄起發來。不上兩月,便已無恙。蓄髮 已長精神如舊,鬚根盡脫,聲音也都變了。常奇笑道:「古人欲變聲音,至吞炭為啞 。我今不須吞炭,聲音已變。這番下山,更無人識我矣。」便教把平易一行人依舊軟 監起來,休要放走了。自己頂了平易姓名,把他的牙牌,路引藏在身邊,打扮做太監 模樣。眾人看時,竟宛然是一個太監。但見: 大和尚雖蓄了發,小和尚倒割了頭。從前上鬍子的須雖然剃了,還有下鬍子的須 依然無恙。如今下鬍子的根一朝脫卻,連那上鬍子的根一旦都休。梁山泊上魯智深, 忽換了童樞密的角色;平妖傳中蛋和尚,頓做了雷兄恭的同儔。一向出家未嘗無家, 倒把美妓取來壓寨;今日還俗實為斷俗,反把色根斬絕不留。若教仍去出家,決不學 懷義的勾當;倘若選他入侍,斷無有繆毒的風流。那知他剃髮不入叢林,原不為空門 所納;到如今淨身不棲宮禁,也不為大內所收。一扮唐三藏,再扮魚朝恩,初不改虯 髯公的豪性;既非晉支遁,又非秦趙高,仍懷著尉陀王的雄謀。蹤跡真如魔怪幻,機 權能使鬼神差。 常奇既淨了身,即擇日下山。寇尚義與習風治酒送行,就請馬二娘出來一同話別 。寇尚義道:「兄長去後,我等便請大嫂做山寨之主,聽其節制。」馬二娘道:「寇 叔叔說那裡話?我是個婦人,又沒武藝,如何做得寨主?」寇尚義道:「大嫂無武藝 卻深通筆墨,正好運籌帷幄。不必推辭。」當日便請馬二娘與常奇居中而坐,寇、習 二人列坐兩倍。酒行數巡,習風道:「兄長此去,若有好處,必須帶挈我們。」寇尚 義道:「兄長之意,莫非謂近來內侍們少有賢者,故不惜身為內侍,將學漢之呂強, 唐之張承業乎?今朝廷好尚文墨,要內監讀書識字,特命司禮監選太學生去教習他們 。以兄長之才,得侍天子,必能深受聖眷。那時請一紙詔書,招安山寨,我等俱受光 榮矣。」常奇道:「賢弟不知我心。我雖淨了身,決不屑與貂璫為伍。不過借作藏身 之法,使過都越國,沒人譏察耳。」習風道:「如今兄長待要到那裡去?」常奇道: 「目今天下太平,車書一統,惟百粵一帶,聞常有外邦犯順。此志士立功之地也,我 欲往那邊走走,務要烈烈轟轟做出一段事業來,才顯得我英雄作用。」寇尚義道:「 兄長高見非他人所及。我等今後只謹守山寨,聽候好音便了。」當下席散之後,常奇 與馬二娘並寇、習二人別過,選心腹小校五六人,扮做伴儅,鮑雨等在其內。身邊暗 藏利器,仍帶著彈弓,彈丸兒,騎著馬下山而去。所過之處,有牙牌路引為照。人都 認是上用的人,奉差往各處采辦物件的,誰敢道個不字?常奇於路無阻,急急前行。 不則一日,來到粵中地面。聞得往來行人傳說關外有個番邦,叫做華光國,頗有犯順 之意,常常有兵卒近關窺探。常奇聽知這消息,暗喜道:「若果有外國犯順,正是我 建功立業之秋了。」卻又想到:「我已改了形相,頂了姓名,不便去投軍效用。不若 走出關去,闖入番邦,相機而行,倒可圖個出身。」算計已定,來到關津界口。此時 正值初秋天氣,常奇在守關將士面前,只說奉差往關外采取蟋蟀。眾將士都曉得宣德 皇帝好斗蟋蟀的,又見有牙牌,路引,誰敢攔阻?連忙開關放出。常奇出了關,又行 過了幾日,看看出了中國地界,將到番邦上了。常奇把隨從伴儅鮑雨等五六人都打發 回來,分付他們只說是內監府差回之人,賺入關去,仍回山寨,「拜覆寇習二頭領和 馬二娘,說我往外國去了。將來若聞百粵之外有異人舉快事,是我奮志之時也。後會 有期,各自保重!」鮑雨等領命拜別而去。常奇獨自一人一騎望前而行。又行過了許 多路,但見: 平沙漠漠,野草淒淒。飛鳥翔而不下,走獸鋌而靡依。崑崙不知何處,宿海杳其 難稽。遙瞻京關千重隔,回首家鄉萬里余。征夫到此皆掉淚,壯士當斯也皺眉。獨有 英雄心似鐵,掉須前往更無疑。 常奇正行之間,忽見前頭塵頭起處,一簇人馬約有一二百騎,蜂擁而來。仔細看 時,都是些奇形異相的番兵,手中都拿著弓箭。後面簇擁著一位少年女子,騎在一隻 大白鹿上。那女子怎生打扮,有詩為證: 秋水為眸玉作肌,一彎貂尾鬢邊垂。 丰神綽約誰堪比,疑是昭君出塞時。 常奇看了,正勒住馬讓他,那打前隊的番兵,早開弓發箭,朝著常奇射來。常奇 眼明手快,把鞭稍只一撥,箭已落地。那番兵打著番語道:「好蠻子!」一頭說,一 頭又射一箭來。常奇不慌不忙,將身閃過,用手只一綽,把箭綽在手中。眾番兵都喝 聲采。早驚動了隊裡一員番將,躍馬向前,也來射箭。常奇卻取出彈弓,彈丸兒,扣 得端正,等他箭來時,刺斜裡放一彈去,正打中那箭桿,把箭兒橫打開去,眾兵將不 覺齊聲喝采。那女子騎在鹿上,望見常奇這般做作,也暗暗稱奇。分付眾人,休要只 顧放箭,自己拍鹿角一拍,跑向前來叫道:「那漢子可過來相見。」常奇便下了馬, 進前聲喏,那女子見常奇是內官打扮,便問道:「看你像是京師裡上用的人,為何來 到這裡?」當下常奇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波翻浪起,人情反復堪驚。路轉 峰回,世事變遷難料。正不知這女子是誰,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二卷 雪憤恨外國草文 善反覆小人花面 詩曰 雄名義詞耀殊方,豪傑由來不可量。 卻笑世人無具眼,偏從轉盼起炎涼。 卻說常奇所遇騎鹿女子,不是別人,就是那華光國裡一個公主。那華光國四面有 千餘里廣闊,國富兵強,依山為險。山中多產白鹿,其大如馬,可作戰馬之用。那國 王止生一子一女。其子尚幼,已立為太子。其女年已及笄,母親產他時,夢明月入懷 而生,因指月為名,叫做月仙公主。不但姿容美麗,又聰慧異常,且才兼文武,能使 兩口寶劍,番將中無能敵其勇者。國王愛如掌珍。國中大事常聽其裁決。幾次欲為擇 配,怎奈國中沒有配得他的人。別國來求親,公主又心中不願,所以蹉跎歲月,未得 匹耦。他聞中華文物之盛,甚有仰慕之意,時常借出獵為由,到關津界口往來窺探。 凡守關將吏,並關內百姓,有出關行走的,多被他掠入國中。因便習了中國語言,又 能通中國文字。那一日正出來游獵,恰遇著常奇,他見常奇接箭打彈,甚有武藝,卻 又是內侍打扮,遂呼近前來,問其姓名,為甚到此。常奇道:「我雖冒頂內侍平易姓 名,其實不是平易,也並非內侍。我本姓常,名奇,江西人氏。幼曾讀書,深通文墨 。後來棄文就武,中過武舉。不幸犯罪在逃,權時嘯聚山澤。因念山澤非英雄久棲之 所,中國又無可安身,故發憤自宮,變相改妝,冒作內侍,假托采辦為由,賺過關津 ,欲向殊方異域,建功立業,展我生平大志。今日幸得與貴人相遇,未知能識拔英雄 否?」公主聽了,笑道:「說得好大話!你們中華人都言過其實。我才見你手腳兒雖 也快便,只不知果然有大本事麼?」常奇道:「若問我本事,不是誇口說。捻著一管 筆,蘸著幾點墨,隨你要做甚文字,可倚馬而待。若拿著刀槍弓箭,騎著快馬,雖百 萬軍中,往來馳聚,如入無人之境。」公主道:「據你這般說,是文武全才了。我華 光國中,最肯招賢納士,我便是本國的公主。你若果英雄,我當薦引。但你的武藝, 我雖略見一二,也還未全試。至於文墨,口說無憑,你可隨我到國中去,見我父王, 面試一番。果系奇才,即便重用。」常奇謝道:「若得公主引薦,深感知遇之恩。」 說罷,便上了馬,雜入番將隊裡,隨著公主,一齊回騎。來至那華光國中,到得國門 ,看那地方形勢十分雄壯,城郭完固,城門上有許多兵將,森森排列。城內百姓們攘 攘往來,且自熱鬧。常奇暗想道:「不料化外荒遠之地,卻有這一個大都會,竟與中 華氣象相去不遠。有詩為證: 極目荒寒處,俄然有路通。 建牙窺勝概,帶巾見英風。 城郭依山固,人氏上國同。 小邦堪借力,遠連綠林中。 當下公主引常奇入朝門內,參見國王,把常奇所言一一奏聞。國王遂宣常奇上殿 ,給與紙筆,先試他文字,即命公主出題。公主指所乘白鹿為題,要常奇作賦一篇。 常奇援筆立就,語皆精工,中有數聯警句云: 「白者非馬,素衣宜孔子之裘。角者非牛,荒服備姬王之貢。光比充庭之鷺,指 之則在獐邊,色似入開之魚,分之則有蕉夢。靈台詠其濯濯,真與鶴鶴之鳥而齊輝; 萍野賦其呦呦,堪偕皎皎之駒而並重。依稀類虎,無異蓐收之神;彷彿疑麟,可作終 軍之頌。」 公主看了,大加稱賞,啟奏國王道:「他自誇文才,果非虛語。至其武藝,孩兒 已見他接箭放彈,兩般都妙,但未見其全技耳。」國王道:「且待明日再試他武藝便 了。」當日賜與筵宴。次日,國王與公主引著許多番兵番將齊集教場,召常奇到來演 武。常奇抖擻精神,放出平生本事,乘著番馬,好像騎熟的一般。於馬上放箭,無不 中的。至於槍刀劍戟等器械,般般演使,盡皆入妙。國王與公主俱大喜,眾兵將也都 嘖嘖歡服,國王宣常奇近前。問道:「卿具文武全才,如何不能得志,至於閹割?據 你說犯罪在逃,發憤自宮,不知你所犯何罪,可與寡人言之。」常奇遂把自己犯罪的 緣由細細陳奏。公主在傍聽了,奮袖而起,奏與國王道:「常奇為母舅報仇,可稱義 士,他母舅為方孝孺而死,也是個正人。孩兒向聞燕邸興兵,建文遜國,靖難之役, 屠戮忠臣,極其殘酷,人心甚為不平。今若提師入關,直抵冀北,申明大義,以紓眾 憤,有何不可?」國王道:「此誠快心之事。但恐兵微將寡,力不從心,為之奈何? 」公主道:「自古云: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今有常奇為助,既可畫策運籌,又能推 鋒陷陣,若使孩兒親統大兵,而以常奇副之,何患眾寡不敵?」國王便依公主之言, 即日拜常奇為元帥,管轄眾番兵,輔佐公主出征。又在教場選兵練將了月餘,然後擇 日起行。常奇奏聞國王,自改其名為常更生。引軍旗上,大書「華光國元帥常更生」 。公主在後,常更生在前,統領馬步士卒共十餘萬,浩浩蕩蕩,殺奔前來。 不則一日,來至關津界口,時值霪雨連綿,人馬難進。常更生叫且安下營寨,等 候公主大隊人馬來到,商議攻取之策。公主便要打關,常更生道;「目今天降淫雨, 人馬難行,且宜養威蓄銳,未可輕進。況吾國既興仁義之師,當先馳布檄文,告諭關 中將士,使之共矢忠心。若其恃強不服,然後攻打未遲。」公主依言,即命常更生草 就檄文一通,於向日擒來的兵卒之內,選一個精細的,教他持檄而往。那時守關將士 ,因外國入寇,早已飛報各上司,隨有本處總兵官統兵,到關防禦。忽報關外有人送 檄文來到,持檄文者即先年被擄去的兵。總兵官使教放之。取那檄文來看時,上寫著 「華光國大元帥常更生」名字。檄中說建文君躬無失德,忽道培難之師,致國亡身竄 ,遠近同悲。又說忠臣被禍,人心不平。中有數聯云: 「以天潢之戚,托靖難之名,頓令天子蒙塵,遂致大宗失繼。服袈裟而袍去袞, 聞者吞聲;讀楞嚴而磬懶敲,言之流涕。乾坤有恨,悲深暗雨愁雲;江漢無情,腸斷 新蒲細柳。虛無金殿,悵群鳥之晚朝;想像翠華,泣六宮之夜月。蕭條長樂,寂寞昭 陽。周公此來,成王安在?更痛一時忠烈,遂使十族摧殘,妻女皆入教坊,文字悉加 禁斥。古人於敵國效忠之士,猶贈恤以勵眾心,今日於本朝盡節之臣,反誅戕而無遺 種。德昭之死於匡義,東宮鮮被戮之官;濟王之斃於理宗,太湖無盡坑之卒。未若今 茲之其慘實為遠近所同悲。吾國雖雲小邦,頗知大義。聞此傷心之事,不禁奮臂而前 。今來翰旅陳師,非欲割州據縣。將求衲子於遐域,仍復正位於中朝。上慰先正先賢 ,用浩多方士雲。」 總兵官看了,搖頭道:「外方小國,怎敢出此大言?」因問來人道:「你可聽得 那常更生是何等人,有何本事?」來人稟道:「聞他原是中國一個太監,前日公主出 獵,遇見了他,因試他有文武全才,奏知國王,特加重用。今公主奉國王命,提兵前 來,就用他為大元帥。」總兵官驚訝道:「太監中如何有此等人?他既是太監,只該 出入宮禁,怎的到了外國去?好生奇怪。」遂把檄文,並綠來人口詞,飛報本省撫按 ,星夜表奏朝廷。一時多傳以為異事。正是: 善變果然能變,姓常卻是非常。平易既為借用,更生亦屬荒唐。平果平乎?平而 適行其險;生則生矣,生而不免於傷。遭際了月仙公主,拋撇了幽儀二娘。向為母舅 報仇,誼切於親戚;今為先皇發憤,義動於往常。外邦安得有此內侍,中國又豈有此 貂璫?聞名者入耳而震震,見檄者觸目於皇皇。只道是閹官中之豪傑,那知是罪人內 之忠良。 檄文傳送京師,宣德皇帝見了,勃然大怒。集廷臣會議,都道:「蠻邦無禮,宜 特遣大將,出師征剿。」天子問誰可為大將,著廷臣各舉所知,以憑選擇。於是翰林 院學士莊文靖特疏,保薦新襲爵的魏國公徐繩祖,堪任征蠻之事。天子想起徐繩祖為 世子時,曾於御前侍衛,果然人才出眾,武藝超群;今日莊文靖薦他,誠為不謬。遂 准其所奏,遣官星馳至南京,賜魏國公徐繩祖尚方寶劍一口,征蠻將軍印一顆,即日 督師,征剿華光國叛蠻。詔使去後,莊文靖又糾合了眾詞臣,並科道各官,今詞上疏 ,為請降恩赦事。其略云: 「臣等伏念文皇靖難之日,一時被戮之臣,如方孝孺、鐵鉉、景清、練子寧、黃 子澄等,辱及妻孥,禁及文字,處之之法,未免過當。原其獲罪之由,不過各為其主 ,君子不以人發言,即使其人不正,而言有可取,猶當采錄。況彼為國捐軀,以忠義 自矢者乎?先臣姚廣孝,寬文字之禁,此天下所仰望於陛下者也。至於鐵鉉等,妻女 有入教坊者,鹹宜赦出;其子孫有箴匿他處,未經誅殺者,亦宜宥免,或量加錄用。 昔文皇曾云:『練子寧若在,吾當用之。』然則使文皇在今日,子寧等本身猶可赦可 用。何況其子孫?是又不獨天下所仰望於陛下,亦文皇在天之靈所深望於陛下者也。 夫漢高不殺雍齒,光武不殺朱鮪,史書稱其大度。英明如文皇,豈度量不及高光?其 初動於一時之忿,厥後已自追悔,但情未即行肆赦耳。今蕞爾蠻邦,敢出妄言,毀滅 先帝,誠可痛恨。然為今之計,不若先布恩詔,追復建文年號,並優恤死難眾臣之後 ,然後命將出師,殄彼小丑。則宇內決心,士氣百倍矣。抑臣更有疑者,外國之人, 何敢狡馬思逞?或亦被戮諸臣所株連之宗族、親友,逃入彼處,遵之使然。此輩本系 無辜,朝廷求之太急,致鋌而走險。今一旦見恩詔下頒,彼且幡然改圖,束身歸命, 不勞師武臣之力,亦未可知也。臣等冒死上奏,仰候聖裁。」 天子覽奏,隨降恩旨,追復建文年號,並復被戮諸臣官爵,存其後人,大赦天下 。又傳聖旨,著廷臣於文官內舉一知兵者協同徐國公出征。莊文靖便上疏,奏稱南京 國子監博士董聞,文武全才,可以委用。恰好徐國公也有表文到來,奏請董聞為參謀 。天子見二人所奏不約而同,即降特旨,命董聞為監軍道,與徐國公一同征進。正是 : 才向成均論文字,旋從幕府典戎兵。 話分兩頭。不說董聞加官晉秩,從軍出征。且說柴白珩自見董聞南京赴任之後, 甚覺熱中,選官之興勃勃,便收拾些銀兩,再往北京。仍通司禮太監鄢寵的線索,用 了好些錢鈔,得選廣州府東莞縣縣丞。要緊回鄉誇耀鄰里,一領了憑,隨即起身出京 ,從水路而行。當其出京之時,尚在莊翰林未薦董聞之前,及出京以後,但聞朝廷遣 徐國公領兵征蠻,並不知董聞升官一事。他在路行了幾日,那一夜,泊舟河邊。月明 如畫,因上岸閒步。忽遇著一個人,月光下,認得是東廠的差役,向在京師時,曾與 廝熟的。白珩問他從何處來,今往何處去。那人道:「我奉差往南京拿一個人。今已 拿到,要解到京師去。」因用手指著前面一雙歇下的船說道:「這就是我的船。」白 珩道:「所拿者何人?其人所犯何事?」那人道:「此人是你極認得的。他假了莊翰 林的書帖,到司禮監來投遞,被莊翰林查出,對鄢公公說了,因此差我去拿他。」正 說間,前面船上有人招呼那人上船。那人應了一聲,回身便走。白珩趕上前去問道: 「此人是誰,可對我說知。」那人一頭走,一頭答道:「是杜龍文。」白珩聽不仔細 ,把「杜龍文」三字認做「董聞」二字,因聲音廝混,一時聽錯,便又問道:「可是 董博士麼?」那人已走遠了,遙應道:「正是杜博詞。」原來杜龍文別號博詞,恰好 又與「博士」兩字相混,大家都認錯了。正是: 廝混聲音處,差訛姓與字。 龍文認做董,詞又誤為士。 說話的,那龍文、董聞,博詞、博士,聲音混誤,還不足為奇。只是杜龍文為何 恰好從南京提來,以致柴白珩愈加錯認是董聞,看官有所不知。杜龍文在北京,假了 莊翰林的書,騙了鄢太監;隨又假了別個官府的薦書,往南京應天府去打抽豐。為此 東廠差役緝捕到南京拿獲。柴白珩不知就裡,只道是董聞被捉,滿心歡喜。回到舟中 ,拍手大笑。想道:「董家妹夫先我做官,何等興頭!前在我家吃酒之時還話取笑, 何等驕慢!誰知今日我做了官人,他卻做了犯人。」又想道:「我初進學時,捏造口 號笑我的一定是他;指使學師詐我多金,也定是他。後來我在京候選,被兩個醉漢阻 隔;及把二人告到兵馬司,又是徐國公差人來討去,料也是他的所為。今日天理昭彰 ,有此現報。」便向僕徒們說知其事,取酒暢飲,吃得大醉,走到船頭上,遠遠指著 前面歇的船叫道:「董聞,董聞!你今日不羞麼?你當初幾番暗算我,欺慢我。好個 董博士,誰知也有今日!」那邊杜龍文在舟中遠遠的聽著,也因聲音廝混,認做笑他 。因問船上人道:「前面是甚麼船?那叫著我名字笑罵的是誰人?」差役答道:「是 你極相知的朋友柴白珩。」杜龍文聽了,恰好當初曾暗算白珩,今正合著白珩的言語 。只道白珩已識破機關,故今日把他來嘲笑,又羞又惱,正是: 談笑微中,暗合適妙。 兩邊認差,可發一笑。 不說杜龍文誤認柴白珩笑他,因羞變怒,記恨在心。且說白珩次日還想要到那船 上去,見了董聞,當面嘲笑。那知杜龍文的船已早開去了,不及相見,因此白珩到底 認是董聞被捉。歸到家中,便把這話報與父親知道。柴昊泉道:「我說這畜生那裡有 富貴在面上?他與丁推官相知,丁推官已死了;與莊翰林相知,如今又假書弄出事來 ,眼見得這條門路已斷,連官也做不成了。至若與徐國公相知,今徐國公領兵在外, 遠水不救近火,我如今須不怕他了。」便寫起一張告示來,分付家人把去,貼在董家 門上。告示上寫道: 「柴衙 示。照得此屋,雖系董家原產,但向曾得過本衙,典價白銀三百兩,仍 該本衙管業,與董處無干。今本衙欲將此屋轉售與人,或典或租。有願成交者,經趕 本衙議價立契,不得有誤。特示。」 董起麟見了,吃驚道:「這屋是柴親家送還我的了。我兒替他兒子周全了犯罪罰 銀之事,故以此相謝,又筭賠償我以前所失之物,連原典契也送還我了。如何今日兒 子才做了個縣丞,便恁般做作起來?」柴氏淑姿也道父親可笑,喚那貼告示的家人進 來,問道:「我爹爹為何這等反覆?」家人道:「太老爺聽了大爺的言語,說道董爺 已為了事,被捉進京去了,故此把這告示教小人來貼的。」淑姿與起麟聽說,都驚問 道:「我家大爺為了甚事?這話那裡來的?」家人把白珩路上所聞的話述了一遍,淑 姿大驚道:「既有此事,如何我家倒不曉得?」起麟道:「半月前南京曾有家信來, 並不見說起。敢是近日的事。」正驚疑間,忽聽得門前一片聲喧嚷。起麟急出外看時 ,見一班人,都是軍漢打扮,又都是別處人聲口,一齊搶進門來。起麟那時,只道兒 子真個為了事,如今來拿家屬了,吃此一驚不小。卻見數內一個人,懷中取出一紙大 紅報單,向門上貼將起來,口中亂嚷:「報喜!賀喜!」起麟看那報單上寫著道: 捷報 貴府老爺董,欽授征蠻監軍道,同魏國公徐督師出征。 京報人 高爵,榮升等 眾人貼了報單,便向起麟討賞賜,太老爺叫得連天響。一時熱鬧異常,嚇得柴家 貼告示的家人踉蹌而歸。柴吳泉父子聞知,目瞪口呆,互相埋怨。昊泉埋怨兒子訛傳 ,白珩埋怨父親性急,連忙遣人把告示揭回,又送極盛的一副禮去稱賀,正是: 勢利面孔,如黃梅天。 忽晴忽而,轉盼改前。 董起麟見柴昊泉父子反覆無常,付之一笑。不一日,董聞有家書寄回,道是軍事 緊急,即日起行,不及歸家省親。起麟也附與平安家信,書中略述柴家反覆之事,不 在話下。且說柴白珩擇了上任吉日,別了父母,帶了妻子,往廣州府東莞縣赴任。到 任未幾,忽奉本府太守之命,差他解送軍餉,赴徐國公軍前交納。原來徐國公領軍出 征,奉旨將南粵一帶地方應起解的錢糧都撥充軍餉。為此廣州知府特差東莞縣縣丞柴 白珩解餉前去。你道這個苦差為何偏點著了柴白珩?原來是杜龍文指使的。龍文前被 東廠差役拿獲解京,卻於半路舟中把差役灌醉,乘夜脫逃,遂挈家奔到廣州府,改姓 名為土尚文,投托一個相知,叫做列天象。那列天象就是列天緯的兄弟,向年也曾到 河南來,與龍文廝熟,今現為廣州府吏員。龍文投在他門下做個貼寫的書手。恰值知 府為解餉事,傳諭吏房,將應差屬員,開列職名聽點。杜龍文銜恨柴白珩,便指使列 天象把柴白珩的職名開上去。知府即便點差了,給批發餉,刻斯交解。白珩不敢推辭 ,只得奉命前往。 看官聽說,若柴白珩此去,把軍餉如期解到,沒甚差誤,雖是苦差,也還不見得 便害了他。那知偏又撞出事來。有分教兩錯認方才召怨,三合湊又復生災。一冤家方 才放寬,兩對頭人又復肆毒。正不知撞出甚事,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三卷 監軍忘怨釋大罪 學士詰奸省遠行 詩曰 狹路相逢人可危,含沙暗射事堪疑。 那知度量唯賢大,又有機權見智奇。 卻說柴白珩奉差解餉,本府撥兩個公差跟隨同往。那兩個公差中,一個卻就是路 小五。你道小五因何到了此地?原來他徒罪日期已滿,沒有盤費回鄉,只在沿途求乞 。杜龍文逃往廣州之時,路上遇著了他,收為伴儅。及龍文做了廣州府裡貼寫書手, 便扶持他充了本府的公差,改姓名為伍輅。今日恰好點著他跟隨白珩。他既改了名姓 ,又習了一口廣州鄉談,面上又長了些髭鬚,白珩那裡還認得他?他卻切記舊恨在心 ,要在路上把白珩暗算。白珩於路曉行夜宿。每到一處,自有彼處官府送來伕役扛抬 餉銀,忽一日,送來的伕役裡邊有一人,是路小五的舊相知。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宿 積。那宿積自問徒既滿之後,不知又往何處做了賊。今逃在外邊,充作民夫,前來應 役。白珩一發忘記了他的面龐,全然不放在意裡。豈知路小五卻與宿積暗暗打了照會 ,只要算計白珩。正是: 鼠雖忘壁,壁不忘鼠。 你不記他,他卻認你。 那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天色將晚,來到一個去處,一邊是山,一邊是溪。柴白 珩正騎著馬行走,不想那馬前蹄有失,把白珩顛將下來。白珩立腳不住,一骨碌滾入 溪裡。眾人都吃驚,一齊來撈救。不提防路小五與宿積趁著鬧哄裡取了一鞘銀子,奔 入山凹曲寧去了。白珩在水裡掙扎起來,換了濕衣服,驚魂既定,然後查點伕役銀鞘 ,方知被人盜了一鞘銀子去。那時著了急,權借近山民房住下,遣人四下探尋,一時 那裡尋得著?次日又盤桓了一日,白珩恐遲了限期,只得一面告知彼處縣官,著落該 司巡檢差弓兵緝捕,一面且將現存餉銀先解往軍前交納。心中懷著鬼胎,十分恐懼。 正是: 與賊同謀害不小,兩番失盜皆自討。 前失家銀猶且可,今失官銀怎麼了? 話分兩頭。且說董聞協同徐國公統兵至粵中,就關口紮住營寨,商議遣兵。董聞 道:「目今各處調來兵卒,尚須操練一番,然後可用。況蠻兵久駐關外,養威蓄銳; 我軍遠來,路途勞頓,未可便令對敵。須訓養精熟,待彼兵動時,我設法挫其銳氣, 那時便成破竹之勢矣。」國公依言,便與董聞每日操演軍馬,建牙設纛,聲勢雄壯, 軍威甚盛,只等糧餉接濟。柴白珩解餉到來,先付監軍道衙門投揭進謁。只見董聞冠 帶著坐在上面,左右兵衛森嚴。白珩進前恭拜。董聞在公堂上,不便講論親情,一任 白珩跪拜畢,把文書呈遞。董聞看文書上限期,已遲了一日,及計點餉銀,又缺了一 鞘。白珩稟稱路上被盜失銀,一時不能緝獲,以致羈留連限。董聞道:「若按軍法, 解餉違限,已該斬首。況餉銀有缺,一發罪重了。」白珩聽說驚慌無措,再三哀告, 叩頭不已。董聞道:「縱使我饒了你,只怕國公不肯饒你。」正說間,恰好國公遣人 來請董聞去議事,董聞便教白珩隨著同去。白珩捏著一把汗,進得轅門,看了恁般軍 威,不覺股慄。董聞與國公相見過,帶傍坐下,然後傳喚白珩上前。恭拜罷,俯伏在 地。董聞代他陳訴途中失銀以致違限之故。國公聽了道:「如此違誤,當按軍法,斬 首示眾。」便喝刀捆手將白珩綁起來。嚇得白珩魂不附體。董聞忙起身告道;「此人 罪雖當斬,念繫在下內親,還求看薄面,免其一死。」國公道:「既是先生內戚,且 饒他死罪,只發去軍政司捆打罷。」董聞又告道:「他本是書生出身,吃棒不起。伏 乞格外垂恩,並免其罪責。所缺餉銀,要他賠補便了。」國公道:「論軍法,本不當 如此寬有。但先生在這裡講情,只得曲從了。」便叫把白珩放了綁,交附董監軍處, 責令賠納所缺餉銀。然後免罪釋放。白珩此時真個像離羅王殿前放轉來的鬼,深感董 聞活命之德。當時聞其事者,把黑子白丁,按著天干地支,編成一篇言語道: 「柴黑子不喜半子,並欲拋棄女子。柴白丁不識一丁,反去悔慢親丁。自道有錢 ,黃甲取攜而如寄。笑他沒福,青康虛度而無成。徒逞申:詈予之口,不訂丁:伐木 之盟。誰知文士燃太乙之藜,光分丙夜,更兼書生嫻武子之略,胸藏甲兵。學術無窮 二酉,軍法亦諳三申。拜午門而受詔,率成卒以長征。聲靈幾遍二亥之步,風雲能遣 六丁之神。不幸我生不辰,倏示相逢狹路。那堪中途脫卯,旋且待罪軍門,責有所歸 ,難委之某甲某乙。餉無以應,怎謝夫呼癸呼庚?以彼文庫與武庫齊開,果然是戌沖 辰辰沖戌。在我仇星與煞星交會,險做了寅刑己已刑寅。追咎選官時,不自諒丑不冠 帶。多應起程日,犯著了己不遠行。午馬雖雲祿乎,無奈未為羊刃丁火今番絕矣,難 言酉是長生。何期君子,曲宥僉壬,特屈必申之法,思全切已之親。實綠內子而推愛 ,用告同寅以免刑。因之黑子留得丁男在,幸而白丁延得子孫存。早知我今朝負著數 重顏甲,悔教他昔日受盡千般苦辛。」 柴白珩雖然保全了性命,又免了罪責,只是這一鞘餉銀,難於追緝。欲待賠納, 奈家鄉又遠,那得銀子應手?正在憂惶,且喜彼處巡檢緝獲住了一個賊人,並那鞘原 銀,一齊解到軍前。董聞查點銀子,一些不缺,及問賊人姓名,方曉得是宿積,董聞 笑道:「此賊床頭之金尚然能盜,況途中之物乎?」白珩聽說,慚愧無地。董聞把宿 積拷問,宿積招出路小五來。董聞使將宿積押發本處官府嚴行監禁,待拿到路小五一 同正法。一面把所獲餉銀解送到國公處,查收明白,即發批回,打發白珩回任去。白 珩千恩萬謝,自往廣州任所去了。 看官,你道路小五與宿積同走,如何獨是宿積被捉,路小五倒逃脫了?原來那一 日二人盜了這一鞘銀子,奔入山曲中,本欲就山僻處分贓,因恐有人追尋到來,權把 銀子藏在一個山洞裡,扮些泥土樹葉來遮蓋著,等待柴白珩起身去了,然後來取。不 想白珩去後,本處巡檢即奉縣官之命,廣差弓兵,日夜在山中巡緝。路小五膽怯,且 自躲過。宿積卻自恃有飛簷走壁的伎倆,逕潛至山洞邊,盤在一顆松樹頂上,要乘間 下來取那銀子。當被鄉兵瞧見,圍住擒捉,因此被獲。巡檢將他拷訊,招出藏銀所在 ,所盜原銀無失。路小五聞宿積被捉,便連夜逃回廣州,躲在杜龍文家裡。龍文遂與 小五計議道:「我和你都要暗算柴白珩。可恨那董監軍曲徇親情,被他脫了這場災難 。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有個妙計在此,管教柴白珩今番斷根絕命,連董監軍也拖他 下來。」小五道:「有何妙計?」龍文道:「宿積招報的是路小五名字,卻不曾說是 伍輅。我今把伍輅出名,寫一紙首呈。你徑北京兵部裡去,首告柴白珩誤餉當斬,董 監軍受了重賄,徇私故縱。開說他按兵不動,有通番之意。這個罪名,可不把他兩個 都斷送麼?」小五道:「此計甚妙!我若被他們拿獲,左右是死。今不若拖他下水, 或者倒可脫罪。只是如今官府正緝拿我,路上行走不便,如何是好?」龍文道:「待 我弄一個假官護封來,封了首呈,你繼著前去,只說奉本省府院差,往北京兵部投遞 文書的,便沒人盤詰了。」小五道:「如此卻好。」龍文便寫起一紙首呈來,把廣東 巡撫的官護封來封了。他是慣會用假印的,隨即私雕撫院關防,鈴印停當,付與路小 五收好,又付與些盤費。小五收拾行囊,星夜前行,果然路上沒人盤詰。不幾日,奔 至京師,才把假官封拆去,將首呈徑赴兵部衙門投遞。兵部官將那首呈上,寫著出首 人伍輅,首為枉法受贓,通番誤國事,中間備言柴白珩失誤軍餉,法當斬首;董聞受 賄一千兩,徇私故縱。又說他按兵不動,虛耗錢糧。又捏稱他與柴白珩同謀,於某月 某日密遣心腹私通番邦,其心叵測,詞中即引宿積為證。兵部見事件重大,便將首人 拿下,啟奏朝廷。天子覽奏,命該部察議。部臣議遣刑部官一員,兵部官一員,往軍 中按問其事。正是: 讒間望諸君,書謗樂羊子。 從來任事難,其難有如此。 看官聽說,自古大將統兵在外,欲立大功,必須內有同心之臣,如平勃交歡,將 相和調,然後做得事體。倘或人各一心,武臣才高,文臣忌之,外臣權重,內臣忌之 ,小巨驟升,大臣忌之,非科目而蒙超擢,科目中人又忌之,縱使欲為國家效力,其 如每事制肘,如何做得?試看樂羊子之賢,猶不免謗書一篋;廉頗之勇,不免郭開之 譖;樂毅連下齊七十餘城,只三城未下,猶有人說他按兵不動,致起燕王之疑;諸葛 孔明鞠躬盡瘁,李嚴猶反覆其詞,召他回軍;岳鵬舉精忠報國,張俊猶嫌他出身行伍 ,驟然與己同列,便生嫉妒,何況其他?今董聞蒞任從征,還沒多日,事體未曾做起 ,便有小人將他中傷。朝中眾臣,那一個是肯替他分辨的?只有翰林學士莊文靖是他 的薦主,又是他的老師,有心照顧他,因面奏天子道:「臣料董聞才略可用,決不負 朝廷委託。首人之言,斷不可信。若果受賄徇私,國公何不舉劾?豈國公亦徇私耶? 其不可信一也,若雲按兵不動,彼身在行間者,必自有成算,且國公是主將,兵之動 與不動,非董聞所得專,其不可信二也。至雲遣使通番,國公耳目甚近,豈有不知之 理,其不可信三也。況董聞本系國公所薦,今因一細人之語,便遣刑官鞠詢,輕董聞 ,即所以輕國公,恐無以作大臣敵汽之氣。如必欲按問其事,臣請御命而往,善巧訊 察,庶可得其實情以邦。」天子准奏,即著莊文靖同刑部員外殷仁,押原首人伍輅, 星馳赴彼,質審虛實,奏請定奪。聖旨既下,兵部便將路小五並原首呈詞交付欽差官 。莊、殷二公不敢羈遲,即日起身出京。行過兩三日,那一日歇在館驛中,莊文靖忽 有慌遽之狀,急傳喚首人伍輅到來,屏退左右,喚他近前密諭道:「你的原首呈我帶 在身邊,不想一時遺失,並也抓尋不著。今沒奈何,只得要你照前另寫一紙來,不可 聲張,我自重重賞你便了。」路小五口雖答應,心中暗想道:「這首呈不是我自寫的 ,我只看得一遍,那裡記得?」卻又想道:「他既失了原呈,要我另寫,我就胡亂寫 去,打甚麼緊?落得討他的重賞。」便取過紙筆,依稀彷彿,寫下一張來。莊文靖接 上去看了,冷笑了一聲,忽然變色,拍案大怒,喝罵道:「你這大膽的奴才!原來前 日首呈,不是你寫的。今日教你另寫,不但筆跡不對,且言語支離,自相背謬。你道 我真個遺失了原呈麼?」一頭說、一頭袖中取出那紙原呈來,放在案上,命左右請員 外殷仁過來,一同核對,果然是兩般筆跡。原呈上說董聞受賄一千兩,今卻說受賄二 千;原呈說某月某日遣使通番,今寫來的月日又與前不合,真個是牛頭不對馬嘴。文 靖對殷仁說道:「據此看來,明系誣首。今只須拷錄他的口供,即可回奏。不必遠赴 軍中審問,致損外臣威重。」殷仁點頭道是。文靖便把伍輅嚴刑鞠問,要他供招因何 誣首,系是何人指使。路小五料賴不過,只得將杜龍文指使的緣由,並自己的真名姓 ,杜龍文的假名姓,及私雕官印之事一一招出。正是: 杜去木傍改作王,路五顛翻為伍輅。 古董官印可假為,首人首呈難假做。 莊文靖與殷仁錄了路小五口詞,即日回京復奏其事。天子震怒,傳旨將路小五就 於京師處決,又命刑部行文廣州府,將杜龍文斬首示眾。其窩藏社龍文之人,知情不 首,無應重處。當時聞者無不快心,都道莊翰林善巧方便,捷於辨奸,不惟省了遠行 ,又全了朝廷委任大臣之體。有幾句言語說得好: 君子容小人,小人不能恕小人;小人陷君子,君子偏能全君子。小人不能恕小人 ,遂至怨君子之容小人;君子偏能全君子,遂立辨小人之陷君子。小人怨君子之容小 人,又復遣小人來害小人;君子辨小人之陷君子,不勞君子去鞫君子。為遣小人來害 小人,反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勞君子去鞫君子,更全了薦君子之君子。送了害小人 之小人,不能害小人所首之君子以快小人;全了薦君子之君子,更能全君子所容之小 人以安君子。究竟小人枉自做小人,須知君子落得為君子。 刑部行文至廣州府時,杜龍文已先被本府太守拿下了。你道為何?原來他聽了妻 子言語,毆了母親,被母親告了忤逆,並說他改名逃罪之事,為此太守將他監禁在獄 。正待審問,恰值部文行到,太守便把杜龍文綁付市曹,斬首正法。又即委東筦縣上 丞柴白珩去搜他家裡所藏假印,搜出假印數顆。凡各衙門的印信關防,與極要緊鄉紳 客宦的圖章,都私雕在家。太守看了,不覺大怒,立提吏員列天象到來,喝罵道:「 奴才!杜龍文既是犯罪脫逃之人,前日來投奔你,你就該舉首。如何竟收納了他,教 他改名換姓,混充了貼寫書手,又憑他私雕官印,你只是容隱?你做我衙門裡人,怎 敢如此大膽玩法?」列天象頓口無辨,只顧叩頭。太守道:「你家父兄當初首告舉人 袁念先,害了他全家。今日你這奴才又窩藏那誣首官府的歹人在家裡,真是個惡種。 如今奉部文要把你重處,你也休想活了。」說罷喝令左右將列天象重打,遂立斃於杖 下。一時廣州府裡除了兩個惡人。有好事的做下幾句判語聽他道: 「逆親之人,私造官印,不孝所以不忠;欺君之人,謀害朋友,不忠所以不恕。 藏忠臣書集之袁念先,宜其有賢甥;害正人身命之列天緯,安得有賢弟?杜賊姓名雖 改,國法難逃;列家種類無存,果報不爽。」 且說柴白珩往杜龍文家搜取假印之時,搜出一箱書札。其中有與學師往來的手書 ,又有與太監府裡人往來的手筆,方曉得當初唆使學師來作對的是杜龍文所為。又曉 得後來使醉漢阻他遲期,假書帖去兵馬司討出犯人,也是杜龍文所為,並不干董聞之 事。白珩此時,不覺爽然自失,如夢初醒,歎道:「我一向錯認了董家妹夫,豈不可 笑?他若平日如此暗算我,前日解餉時節,怎肯救我?原來以前這些事,都是杜龍文 那斯的奸謀。我自恨當初不識好歹,認好人做歹人,倒認歹人做好人,把董家妹夫視 如寇仇,反把路小五,杜龍文二人做心腹。前日若非丁推官審出盜情,那曉得路小五 不是好相識?今日若非莊翰林審出證首,又怎知杜龍文是緊對頭?我加惠於彼的,倒 把我謀害;我得罪於他的,倒肯替我周全。」轉展尋思,一發難得董家妹夫這般大度 ,這般盛德,跌足容嗟,感而泣下。正是: 小人奸險,君子寬平。 孰邪孰正,久之自明。 說話的說到這裡,不但莊翰林完結了首人公案,又使柴白珩明白了董聞心跡,已 是十分快暢了。只是杜龍文與路小五兩個移名改姓的惡人都已受了惡報,復了本來面 目,倒有了結局了。還有一個常更生,雖也改換了名字,卻是英雄豪傑,尚流落外方 ,未有歸結,不曾復得原名,還其故我。他本與董聞為結義弟兄,如今他便曉得董聞 那裡曉得他,正要和他對敵。後來卻怎地相通,如何會合,看官住著,待在下慢慢說 出他兩個相通、會合的機緣來。有分教:干戈隊裡,忽傳紅粉奇情;劍戟叢中,頓接 裙釵芳訊。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卷分解。 第十四卷 俊紅顏陣上動芳心 俠谷樓軍中投片札 詩曰: 鋒刃叢中兩俊娥,一般豪俠世無多。 劍花飛處光分面,墨陣揮來筆止戈。 卻說常更生休養士卒已久,月仙公主著令他進兵打關。常更生領命,統軍直抵關 下。早有探馬報入關中。董聞與國公聞報,即引數百騎登高望之。見番兵一半騎馬, 一半騎鹿。當先一員大將,生得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只是沒有鬚髯。前隊引軍旗上 ,大書「華光國元帥常更生」八個字。看他手持鋼鞭,騎著一隻大鹿,往來馳騁,好 不勇猛。正是: 指鹿趙高將秦害,馬原不可以鹿代。 今看騎鹿與馬同,這個貂璫真可怪。 國公看了,對董聞說道:「據彼國來使說,這常更生本是中國一個內監,不知為 何逃入外邦。且聞彼國的公主自誇能武能文,卻又愛這內監才兼文武,使為元帥,尤 為可異。」董聞道:「想彼國所恃者,惟此人耳。若先擒此人,便可不勞而定矣。」 國公道:「明日我當親自擒之。」董聞道:「待在下今日先送個信兒與他。」說罷, 取過弓箭來,開弓發箭,看著那引軍旗,颼的一聲射將去,卻正射在常字之上。常更 生見了,喝聲采,遙望著關上叫道:「那射箭的將軍,可下關來與我分個勝負。」董 聞令部卒高聲答道:「今日且退,明日決戰。」常更生聽說,即引兵退下數里,紮住 營寨。 番兵拔得旗上那枝箭兒,把來呈上。常更生看時,見箭桿上刻著「監軍董聞」四 個字。常更生驚喜:「原來董家兄弟在此。我聞得他初任國子博士,如何便做了監軍 ?莫非同名同姓的麼?」心下好生猜疑,只待明日交鋒時識認端的。正是: 兩人各在一軍中,彼此難將姓字通。 神箭俄從天際落,英雄自此識英雄。 次日國公與聞正要引兵出戰,忽報老國公處送家將一員沙伏虎,到軍前效用,兼 有家書附到。國公傳令喚進。只見那沙伏虎生得身材長大,一部落腮短鬍鬚,戎裝披 執,且自雄健。恭拜畢,呈上家書。拆看時,原來書中報說國公的夫人近日染病身故 。國公看罷,慘然下淚。董聞再三勸慰道:「王事為重,且免愁煩。」國公也只索罷 了。因問沙伏虎:「你幾時在我府中的?」沙伏虎道:「小將在府中已久,董爺認得 小將的。」董聞道:「我並不認得你。」沙伏虎道:「小將非別人,便是大力庵中沙 有恆和尚。」董聞仔細一看,方才認得面孔,因笑道:「你改了名,又改了裝束,頭 上蓄了發,口上又長了鬍鬚,教我那裡還認得?我且問你,幾時還俗的?」沙伏虎道 :「向承董爺薦書,蒙老國公爺青目,用為家將,特命還俗改名。今奉差至軍前效用 。」董聞道:「原來如此。」因又問道:「你既還了俗,可曾有妻室麼?」沙伏虎道 :「蒙老國公爺就將唱盲詞的婦人門氏賜與小將為妻了。」董聞聽罷,不覺大笑道: 「你當初一宿之緣,今定了百年之好矣。」國公聽說,也笑將起來。正是: 從前疑真是假,後來去假是真。 向說坐懷不亂,今已共枕相親。 正說話間,小校飛報常更生已引兵來了。國公便欲親去迎戰,董聞道:「明公不 必自行,可即著沙伏虎去。此人武藝盡看得過。」國公遂令沙伏虎引五百鐵騎前去衝 陣。沙伏虎得令,抖擻精神,飛身上馬,拿著一條渾鐵棍,出至營前迎戰。常更生見 了,笑道:「量你末將,何敢敵我?可請那董監軍來與我決個勝敗。」沙伏虎怒道: 「我家董監軍豈輕與鼠輩交鋒?只消我這條根兒,管教結果你性命。」常更生道:「 且莫鬥口。」便指麾隊裡一員番將出馬來迎,沙伏虎便與那番將交戰。不上數合,那 番將早已力怯,被沙伏虎一棍打落馬下。常更生見了,大吼一聲,把鹿角一拍,手舞 鋼鞭,直衝將來。沙伏虎忙以棍相迎。一來一往,真好一場大戰。正是: 同為還俗的僧人,一個還俗了真還,一個還俗了反脫。並是有妻的和尚,一個無 妻了忽有,一個有妻了若無。一個光不光,下面尚留一個光頭;一個禿不禿,上面卻 剩一張禿嘴。一個手揮鐵棒,腰間另有肉棍一條;一個將號千城,囊中並無雞卵兩個 。一個大力僧,力果然大;一個常鬍子,胡已改常。一個出家不了,難言有恆;一個 自號更生,誰知善變?各人換相各不識,兩下爭鋒兩不休。 二人鬥了多時,常更生賣個破綻,讓沙伏虎一棍打來,他卻躲個過,隨把鋼鞭照 頭的打去。沙伏虎爭閃時,那條鞭已從手腕上擦了一擦。沙伏虎負痛,撥回馬便走, 常更生從後趕來。巧得關上矢石齊下,救了沙伏虎入營。國公怪他敗陣而回,要按軍 法處置。董聞勸道:「他已曾贏過一員番將,今可將功折罪。」國公乃喝退了沙伏虎 ,欲自去與常更生交戰。董聞道:「不消明公自去。我董聞不才,請擒此賊,以獻麾 下。」國公喜道:「先生若出戰,不佞當從壁上觀。」當下董聞全身披掛,綽槍上馬 ,出到陣前。那邊月仙公主聞說常元帥得勝,便親自引兵前來接應,恰好與董聞相遇 ,各立馬在門旗下。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 粉面偕雪刃爭光,玉手與霜刀並耀。貂毛一段,灣灣的圍在烏鴉鬢邊;雉尾兩根 ,飄飄的插在盤龍髻上。腰間束一條扣玉環的細細獅蠻帶,足下穿一雙嵌金線的小小 鳳頭鞋。眉比春山,楚楚又如弓影;眸同秋水,溶溶更似劍光新。太公蒙面斬妲己, 當日武夫眼中,恐未嘗見此佳麗;紅拂改裝隨李靖,今朝元帥府裡,又安能有此妖燒 ?管教兵卒手酥麻,應使將軍心炫亂。 董聞看了那公主的美貌?也還不在意裡。倒是國公在關上望見了,暗暗喝采道: 「不料番邦倒有這一個美貌女子。」那邊月仙公主見了董聞堂堂一表,丰姿可愛,因 想道:「原來中國有這等好人物。我若生擒得此人,自有道理。」便不等常更生出戰 ,逕自舞雙刀,縱坐下白鹿,直奔前來。董聞挺槍來迎,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 董聞心生一計,虛掩一槍,撥回馬,佯敗而走。公主那裡肯捨?緊緊的從後追來。董 聞掛住了槍,張弓搭箭,望著公主頭上一箭射去,正中他冠上插的雉尾,把那根雉尾 射落下來。公主嚇了一驚,不敢復追,勒轉了所乘白鹿,回陣而去,兩家各自收兵。 公主回到寨中,對著常更生極贊董監軍人物之美,武藝之高。又感激他只射雉尾,不 即射我之德。常更生道:「此人就是小將時常對公主娘娘說的結義兄弟董聞。他昨日 一箭射中我引軍旗,箭桿上有董聞名字,小將還只道是同名同姓的。今日陣上望見, 卻正是他。」公主道:「我只見他旗上有『監軍董』三個字,不想就是董聞。常聽得 你誇他的才藝,果然名不虛傳。且不但才藝好,人物更佳。我外國那裡有這等好人物 ?」常更生道:「他矢無虛發,公主不曾防得他,險些被他射傷。」公主道:「據他 恁般神箭,要射傷我何難?他卻不射傷我,也是他的好意。」說罷,只顧低頭沉吟。 常更生猜著就裡,便進言道:「小將不敢唐突,莫非公主娘娘有意於此人,要與他講 和麼?」公主聞言,不覺臉兒暈紅,即屏退左右,密語常更生道:「實不相瞞,我久 欲得一中華奇士,以身歸之。今觀董生才貌雙絕,真佳選也。他若肯與我結秦晉之好 ,我當稟知父王,休兵解甲。你既與他相契,可能為我傳達此意否?事若得成,我歸 順了中國,你便是朝廷有功之人,爵祿當然不小,也可遂你昔日之志。」常更生道: 「這不難。待小將明日與他對陣,先教他曉得我就是常奇,然後好遣使致書,把公主 之意對他說。他信小將之言,自然悅從。」公主歡喜應諾。正是: 才從對壘為仇敵,便欲元戎作蹇修。 且說聞收兵入關,國公接著,笑道:「先生今日射法,真不啻百步穿楊之技。但 只射他雉尾,不肯射殺他,莫非憐那女子美貌,不忍加害麼?」董聞道:「非也。昔 諸葛武侯南征孟獲,參謀馬謖進言曰:『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今華光國僻處遐方 ,得其土不足以為守,殺其人不足以為武。不若懷之以德,使彼傾心歸命,貢獻不絕 ,便是國家之福,可以回報朝廷矣。」國公道:「先生所言極是但必須生擒此女,彼 國方肯降順。明日我當親自出戰,務要把此女擒來。」當晚無話。 次日,月仙公主與常更生一齊來到關前挑戰,真個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門旗開 處,月仙公主望見,又暗暗驚奇,想道;「看他人物,竟與董聞不相上下。只不知他 武藝如何。」正要自來迎敵,只見常更生拍坐下白鹿,挺手中鋼鞭,飛出陣前。國公 喝道:「你不是我敵手。可喚你那潑女子來,與我決個勝負。」常更生道:「你也不 是我敵手。可喚你那董監軍來認我一認,我有話對他說。」國公大怒,催馬迎戰,常 更生舉鞭對敵。戰了多時,國公全無破綻,勇力倍加,常更生暗暗喝采。公主在門旗 下看了,咄咄稱讚。常更生要使那彈丸的手段,便佯輸詐敗,誘國公追趕。約趕過了 一二十里地面,常更生掛住鋼鞭,取彈丸在手,想道:「我若打傷了他,便不好與董 聞講和了。只打他的馬罷。」便看著國公馬頭,一彈打去,正中馬眼,那馬應弦而倒 ,把國公掀在地上。常更生正待回騎來生擒國公,忽然一股黑氣從地而起,一霎時天 昏地暗。那黑氣直衝入番軍隊裡,撲著的便倒,番軍大亂,常更生也險些跌下騎來。 月仙公主急鳴金收兵。 且說國公被馬掀翻,及跳起身時,只見黑氣衝起,一時不辨東西南北。心裡正慌 ,俄有金光一道,金光裡現出兩位神人,都是金帕紅袍,將國公左右扶挾而行。國公 腳不著地,好像騰雲的一般,頃刻間到了關前,兩位神人俱不見了。黑氣盡散,依舊 天清日朗。董聞喜得國公無恙,忙開關接入。國公備言神人相救之事,董聞道:「吉 人天相,況秉天子威靈,自然有鬼神呵護。」國公道:「那常更生斗了多時,鞭法沒 半點松懈,武藝甚高。無怪沙伏虎不能取勝。他方才忽然敗走,我也心疑。不想他彈 丸兒又這般利害。然他但害馬,不害人,未知何意。前日先生射箭只射雉尾,今日他 打彈只打馬頭,可謂相報之速矣。他說要請董監軍來講和,莫非先生也與他有舊麼? 」董聞道:「我董聞生平不曾與內侍相知,如何他卻要與我講話?待明日臨陣時,看 他有何話說。」國公道:「我想內侍中必無此人,其中必有緣故。明日先生問他,便 知分曉。」說罷,各自回寨歇息。當夜董聞在營帳中睡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帳前腳步 響。董聞疑是刺客,急跳起身,取了床頭寶劍,步出帳去看時,只見一個金帕紅袍的 人向前來施禮道:「還認得小弟丁士升麼?」董聞見了,把手中劍撇下,忙答禮道: 「年公祖為何到此?」丁士升道:「小弟生前為治水之事盡瘁而死,上帝憐我清忠封 為水神。令兄董遐施,生前慷慨仗義,今現為土谷之神。日間在陣上救取國公的,便 是我和他兩個。今後不須交戰,只在三日內有喜信到也。」言訖,轉身便走。董聞趕 去扯他衣袖,卻扯了個空,撲的跌了一交。猛然驚醒,方知是夢。聽軍中更鼓,已打 四更了。董聞不勝詫異。正是: 忠臣能把忠臣助,義士還和義士通。 前日遊魂臨水上,今朝顯聖在軍中。 次日,董聞與國公相見,細述夜來之夢。國公驚歎道:「原來陣上顯靈的,就是 二公。一向常聽得先生稱讚他兩人一個盡忠,一個仗義,果然今日都為明神。又蒙顯 靈相救,二公實未當死也。」便傳令軍中,備下祭禮,國公與董聞親自望空拜祭了一 番。董聞道:「據了公示夢云:『不須交戰,三日內當有喜信。』今且按兵三日,看 是如何。」國公依言,靜待兩日,並不出戰。到第三日,不見有甚動靜,只道夢寐無 憑。董聞正坐在帳上點撥明日交戰之事,忽小校來報轅門外有一個說是山東來的,要 求見監軍老爺,有什麼家書,要當面投遞。董聞心疑,便令喚進。那人到帳前參拜畢 ,董聞看那個人時,卻是個鬍子面孔,有些認得,只是一時記不起。因問道:「你是 山東何人差你來的?有甚密書投送?」那人向懷中取出一封書來呈上,道:「老爺只 看書中便知端的。」董聞即拆書觀看。書上寫道: 「賤妾馬幽儀,斂衽百拜致書於監軍董老爺麾下向蒙洪恩,秉承明訓,銘入五內 ,感切二天。茲有啟者:前有游僧,攜賤妾而私遁。游僧非他,即常善變也。近有閹 監,入異域而稱兵,閹監非他,亦即常善變也。只因郁志未伸,故爾竄身外國。若聞 恩赦既降,自當歸命中朝。伏乞召念昔年之誼,馳一紙之書,諭以朝廷德意已經宥免 罪人,更請明詔招安,無使仍懷疑二。將見歡聲動地遐荒,不煩矯箭控弦之力。兵氣 銷為日月,立奏倒戈脫罪之功矣。臨楮不勝惶悚待命之至。」 董聞看畢,又驚又喜道:「我說內監中那有常更生這般一個好漢,原來就是常兄 。怪道他要請我相見講話。我一向只道馬二娘隨了遊方僧去,原來那游僧就是常兄。 正不知他怎地做了和尚,又做了內監。」因問來人道:「如今馬二娘在那裡?」那人 道:「現在山東寨裡。」董聞驚訝道:「如何卻在山東寨裡?你是何人?可是從寨裡 來的麼?」那人道:「老爺如何忘了,我姓習名風,就是昔年在路上相遇的乞兒。老 爺曾騙我到獄中,做了常鬍子的替身,今日怎便不認得了?」董聞把他仔細一看,笑 道:「我說有些面熟,一時記不起。當初騙你的是我,後來央國公老爺對撫院說了分 上,釋放你的,也是我。你釋放之後,卻怎生到了山寨中去,如今卻從山寨裡寄書來 ?」習風道:「我習風本是定尚義部下的人。」因把當初假扮乞兒之故,及現今坐第 三把交椅的話,細細說了一遍。董聞大笑道:「原來你做了乞兒時,就是山寨中奸細 假扮的。既如此,我當初借重得不差。」習風又把常奇要取馬二娘上山,因此削髮剃 鬚,扮了和尚;又嫌山寨非安身立命之地,要出外遠遊,因此又自閹割了,扮做太監 ,竄入外國的話,細細說了,董聞方終省悟。正是: 從此疑關才得破,向來異事實難猜。 當下董聞把酒食款待了習風,遂率領他去叩見國公,並將馬二娘寄來的書與國公 看了,備述常奇當初得罪之由。國公道:「那常奇不惜身命,為母舅報仇,是個義士 。他的母舅,不過因藏了方正學的文集而死。今方正學已經追贈,他母舅若在,也在 赦中,何況常奇。先生可寫書與他,招他來投降便了。」董聞領命,隨即修書一封。 國公便命習風做個下書人,習風欣然允諾,道:「我便去。總是馬二娘也有書在此, 要寄與常善變,勸他投降。如今正好一齊帶去。」董聞聽說,便一發討他那封書來, 拆開與國公同看。其書云: 「一經分手,遽悵各天。萬里睽違,頻年闊別,雖金罍不能解其永懷,萱草不能 止其心痿也。司馬返報任安書云:『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以君之情,毋乃類是 。然君從不念妾,獨不念桑梓之地乎?君雖改相,妾不改心。舊愛依依,何忍遐棄? 且君之所以竄入異域、掉頭不顧者,正為罪未釋而志弗伸,不屑處山寨之中,作楚囚 相對耳。今天子大頒恩赦,追復建文年號,並贈死節諸臣,未必非子房一擊之力,是 君之功已建,名已立,義已佈於天下矣。不及此時束身歸命,仍返故鄉,猶欲奮螳臂 以擋車,竊恐添蛇足而失酒。高明如君,度不出此。情長紙短,書不盡言,統惟垂鑒 。」 國公與董聞看了這封書,都贊歎馬幽儀善於詞令,真女中學士,且又忠義可嘉, 便依舊把書封好,付與習風前去。習風一騎徑望番寨奔來,口稱:「我是中國下書人 ,要見你常元帥的,休得放箭。」當被番兵拿住,簇擁到常更生寨中。常更生認得是 自家人,跳來問道:「你為何來到此間?」習風道:「大嫂差我送書與董監軍,因此 董監軍就央我到這裡下書。大嫂也有書寄與大哥哩。」常更生喜道:「我正要把自己 的蹤跡通信於董監軍,你先對他說明了,卻是最好。」便將董聞來書拆看,見上面寫 道: 小弟董聞,再拜致書於元帥常見麾下。憶自開封一別,懸念殊深。及得丁公子書 ,景仰高義。方謂英雄伏草澤之間,正欲相機借勢,為兄推轂,初不料兄之遠適異國 也。今接尊閫馬夫人手教,始知目下對壘交鋒者,即系舊時知契。開我迷惑,為之爽 然。竊歎吾兄跡大奇,謀大幻。欲踐紅裙之約,既自同季布之髡,欲托黃門之遊,又 甘作馬遷之腐。號曰善變,誠善變矣。然變而能通,則思復。今天子追念忠儀,赦免 罪人,才如吾兄,自當擢用。若能投誠納款,幡然改圖,爾公爾侯,指日可必。或疑 檄文過激,恐遭譴責,重以此故,未肯回心。以弟度之,是不足慮。孔璋受之於魏武 ,賓王惜之於則天,今上聖明,寧反遜此二主?仰邀恩詔,弟能任馬。恃愛布誠,伏 惟照悉。 常更生看罷,大喜道:「天子既頒恩赦,我原是中國人,豈肯久居異域?但我蒙 此間月仙公主知遇之恩,何忍負之?今公主見董監軍才貌出眾,要與他聯秦晉之好。 若董監軍肯從其請,吾事諧矣。」習風又把馬二娘的書與常更生看了,常更生決意歸 降,便引習風去見公主,備言其故,將董聞來書呈看。公主道:「我初見董監軍丰采 不凡,以為罕有其匹。不意前日陣上,見那徐國公與董監軍才貌不相上下。你彈倒了 他的馬,正好生擒他來,卻被黑氣沖斷,嚇他逃去,甚為可惜。今董監軍既有書來招 你,你便可把我求婚上國之意對他說知。大約二人之中,必居一於此矣。」常更生道 :「小將與徐國公不相知,不好把這話對他說。若要與董監軍聯姻,小將當玉成其事 。」公主見董聞書中有「尊閫手教」之語,因問其故。常更生把自己與馬二娘往來顛 末述與公主聽了,並取出馬二娘寄的書,呈與公主觀看。公主笑道:「你已為閹人, 尊閫伉儷之情,猶依依不捨,又何怪我之求婚上國乎?」當下厚款習風,隨命常更生 即日修下回書,付與習風,歸報監軍。董聞將回書拆看,書云: 「愚兄常更生,再拜覆書於監軍董賢弟麾下。向荷賢弟活命之恩,近又蒙此間公 主知遇之德,生我成我,等於二天。今公主仰慕賢弟才貌,思結伉儷之好。正欲遣僕 面陳悃愫,用執斧柯,適承翰教下頒,敢敬布此情於左右。昔漢室和親,且不惜降明 妃於沙漠,若以外邦治女,入配賢人,度非聖主之所不樂聞也。仰祈俞允,即惠好音 ,某解甲以待。」 董聞看了回書,心中好生不然,想道:「常死亦甚多事。招你投降,你便投降罷 了,如何又替那公主做起媒來?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縱然外家待我薄,我豈休妻再 娶之人?卻把這話來對我說。」習風見董聞顏色不樂,便道:「董爺為何看了這封書 ,倒皺了雙眉?」董聞道:「常兄豈不知我已有妻室?卻又要替我做媒。」習風道: 「那月仙公主有沉魚落雁之美姿,真個似月裡嫦娥下降。月仙之名,可謂名副其實。 這頭姻事,休要錯過了。」董聞搖頭道:「我豈是貪色負義的?只看常兄與一個青樓 有約,便不惜改頭換面去取他上山,更不聞別事(以下缺) 第十五卷 守糟糠義讓佳麗 懾宦豎智遣神偷 詩曰: 全智全名持己端,使貪使詐用人寬。 宋弘高義誰能及,虞詡奇才更自難。 卻說董聞同著習風到國公寨中,把常更生的來書送於國公看了,備言自己不允他 求婚之意。國公笑道:「先生前日放箭,只射他雞尾,不忍射他,便有憐他美貌之情 。今日他來求婚,如何倒推卻起來?」董聞道:「前日不射傷他,原非憐其色,不過 欲服其心耳。」國公道:「今若拒其請,何以服其心?」董聞道:「我董聞已有妻室 ,豈容停妻再娶?憶昔荊妻未嫁之前,寒家貧困,無以為活。內父頗有解婚之意,荊 妻矢志不從,以致失歡於內父。今日幸得富貴,何忍負之?於情於理,誠有所不可。 」說罷,即取筆來,於常更生來書後面寫下四句道: 「羅敷今日未有夫,使君昔日已有婦。 婦不負夫婦之賢,夫若負婦夫之過。」 國公看了,也取將筆來,寫四句在上道: 「從一而終婦人吉,男子何必不二色? 一夫兩婦又何妨?如此堅辭太固執。」 國公寫畢,擲筆大歎道:「先生恁般堅執,莫非因尊夫人閫政過嚴,先生不免有 俱內之意麼?」董聞道:「非也。荊妻並不嫉妒,娶妾何妨。但若再娶妻,則斷不可 。今彼是外國公主,豈肯相下?若娶,將來必然自持其貴,反欲居荊妻之上,這怎使 得?」國公道:「據我看來,那麼略不動念,真可謂心如鐵石矣。但彼好意來求婚, 卻怎生回復他?」董聞道:「如今有一個計較在此,不知明公肯從否?」國公道:「 有何妙計?」董聞道;「此女難是外邦女子,原系小國一位公主。若論門當戶對,必 須公侯貴介,方可與之作配。今明公冰絃甫斷,鸞膠未續,正可結此良姻,以訂百年 之好。在下請為明公作蹇修,未議尊意以為何如?」國公笑道:「他本屬意先生,未 必屬意於不佞。」習風在旁插口道:「那公主在常更生面前,極口稱讚國公爺的人物 ,與董爺無異。他求婚之意,原說二者之中,必居其一。只因常更生與國公不相知, 不敢便把這話來唐突,故但與董爺議婚。」國公笑問習風:「這話可真麼?」習風道 :「這是習風親聽得的,並非虛言。他還說國公爺前日墜馬之時,可惜被黑氣遮斷了 ,不能致之使來,錯了這個好機會。」國公聽罷想道:「據這等說,那麼公主果然有 意於我哩。」心中暗喜,只顧含笑不語。董聞會意,便欲修書致常更生,竟與國公作 伐說親。正是: 不作新郎宜作伐,既辭夫婿怎辭媒? 董聞先把書稿呈與國公看,國公假意推辭。董聞道:「此事必求明公允許,方為 兩全。一來不虛了外邦求通上國之意,使其傾心歸順,是為有功於國;二來曲全了在 下,不使以硜硜之性,開嫌隙於外邦,致遠人不服,有誤國家大事。」國公道:「雖 則如此,還須奏聞朝廷,候旨定奪。」董聞使請國公一面拜疏,自己一面寫書於莊翰 林、楊閣下,托他從中周旋,務得御旨,一面書札來至常更生營裡。相見畢,把書呈 上。常更生拆之,其書云: 劣弟董聞再拜復書於元帥常見麾下。從來嚶鳴與靜好,初無二理。吾兄與弟友聲 誼篤,知貧賤之交不可忌,豈糟糠之妻獨可樂乎?弟願為宋弘,不願為黃允,雖則如 雲,匪我思存也。重蒙賢公主雅意,欲與上國為婚姻。魏國徐公,年少才高,尚未有 耦,勝弟之卑門寒賤,已經娶室者,不啻萬倍。弟當為作蹇修,業已具疏請旨,不日 將有恩命。乞吾兄轉達公主,慨從執斧之言,速罷荷戈之役,則匪寇婚媾,動獲貞吉 矣。耑此布復,希照不宣。」 常更生覽畢,隨即把去與公主看了,公主欣然允諾。便一面款待習風,教常更生 寫書回報董監軍,一面商議班師歸國,一面遣人星夜回見國王,奏知結婚之事。國王 聞公主聯姻上國,徐國公做了本國女婿,十分歡喜。隨令休兵罷戰,遣番官繼降表入 關附奏朝廷。天子既見了徐國公奏章,人接得華光國表文,遂命朝臣會議其事。楊閣 老與莊翰林奏言宜從其請,於是朝臣都以為可。天子准奏,即差翰林莊文靖繼詔往華 光國封王,隨帶黃金彩幣,賜與徐國公以為聘物。欽命成婚,莊文靖不敢稽延,即日 出京,星夜前行。天子又以國公與董聞平蠻有功,特旨加賜國公祿米千石,加蔭一子 錦衣千戶世襲;升董聞為兵部尚書。朝臣又議得華光國元帥常更生,原系中國人,今 既投誠,宜授以官職。天子聞其已經自宮,意欲召為內侍,命尚未下。 且說華光國王聞天使來到,出郭恭迎。開讀詔書畢,設宴款待天子來使,隨遣番 官二員繼表入京朝貢,那邊國公接受恩命,並所賜金幣,即與董聞商議行聘之事。董 聞道:「若但遺習風去,方為嚴重。」國公便差沙伏虎與習風同往送聘。選定吉日, 國公行親迎禮,董聞也相陪同往。其男女兩家迎娶儀仗之盛,遣嫁奩具之禮,自不必 說。國王令常更生隨公主入中國。那時國公因在軍旅之中,不便洞房花燭,且請公主 暫住公館,俟班師回到南京府第中,然後成親。一面大排筵宴,款待莊文靖與董聞常 更生三人。另設一席款待習風,命沙伏虎相陪。飲酒間,莊文靖說起前日審辨路小五 誣首一事,董聞稱謝不盡。國公道:「那宿積一向監禁在此,要等拿獲路小五一齊領 落。今路小五已在京師正法,宿積合當就本地處決了。」董聞想起當初董濟曾說飛簷 走壁的人也有用得著他處,因對國公說,免其一死,將他閹割了,送與常更生做個親 隨。正是: 一個自宮,一個被割。 同是閹人,彼此各別。 且說常更生聞得朝廷欲召他為內侍,遂於莊文靖面前,把自己出身履歷,及如何 犯罪、如何托身山寨、如何自宮、又如何竄入外國的緣故,細述一遍,因說道:「我 常奇頗負志略,斷不肯與貂璫為伍。伏乞大人代奏天子,但使常奇居外備將帥之職, 不須居內從閹官之後。」董聞也說:「常兄是天下奇男子,豈能受閹宦辱之。」莊文 靖道:「不佞前讀足下檄文,開人所欲開而不敢開之口,吐人所吐而不能吐之氣,能 使天子追復久廢之年號,褒贈已死之忠良,其功不小,真乃一時豪傑。豈容屈在黃門 之列,辱以寺人之役乎?但檄文中所言,未免過於激烈。雖聖心釋然,恐朝中不無竊 議者。若能更立軍功,便可以塞眾口。今山東大盜寇尚義,常常劫掠往來官府,並起 解的錢糧,朝廷聖苦之。足下既與他相知,倘得召之使降,則朝廷有褒功之興,自當 擢居元戎,必不至以宦監相辱矣。」常更生道:「這不難。現今賤內馬幽儀在寇尚義 山寨中,小可正要到他那寨裡去一會,管教招他來降順便了。」莊文靖聽說,因問起 馬幽儀之事,董聞便代述馬幽儀與常更生相厚之情,及其前後堅貞之操。國公道:「 他不但貞操可嘉,抑且文詞足尚。」因教董聞取出他所寄的書來看,常更生也把他寄 來的書取出。莊文靖看罷,稱讚道:「我也久聞馬幽儀之名,然只道他有才有色,不 想又有此節操,可敬可羨。」常更生道:「他既不負我,我何忍負他?異日我若得與 朝建功立業,雖不能蔭子,也還須博個封妻。」於是國公與莊、董二公一齊都道:「 這一副五花官誥,在我們身上奏請與他便了。」常更生拱手稱謝。正是: 監軍不棄婦,閹帥亦思妻。 但得同心者,白頭永不離。 當下常更生先打發習風回山寨去,報知馬幽儀與寇尚義,自己卻奉了公主,隨著 國公班師回南京。莊、董二公也打從南京一路回朝。不則一日,到了南京,合京大小 官員都來迎賀。徐老國公排宴慶喜,隨擇吉期命小國公與月仙公主成親。一對少年夫 婦,美滿恩情。有詩為證: 冶女配才郎,中朝合外邦。 文章真可匹,武略亦成雙。 繡枕為營壘,牙床作戰場。 馬頭今已對,雉尾落何妨。 莊、董二人與常更生在國公府中飲用了幾日,別過了國公,常更生並拜別了公主 ,一齊赴京。莊、董二人引常更生入朝見駕,天子降溫旨慰勞董聞。董聞奏道:「常 更生,其才略可備於城之選,不當以閹人目之。」天子問道:「莫非在江西殺人報仇 犯罪在逃的常奇麼?」董聞道:「正是此人。陛下既須恩赦,常奇之罪,已在赦前。 」莊文靖奏道:「常奇才略可用。今山東大盜寇尚義作亂,頗為國家之憂。若使常奇 領兵討之,或剿或撫,相機而行,則盜氛可清,地方得以無虞矣。」天子准其奏,著 常更生仍復原名常奇,授總兵職銜,相機剿撫山東。一面委本地將佐整頓兵馬,一面 自引親隨數騎,逕往寇尚義山寨中來。寇尚義與習風下山迎接入寨,相見畢,請出馬 二娘來相見了,各訴闊懷,酌酒相慶。馬二娘出所制集唐詩二首與常奇看。其一首, 是聞天子頒赦後,常奇猶在關外與王師對敵,憂之而作。詩云: 征西車馬羽書馳,勝敗兵家不可期。 聖世即今多雨露,憐君何事別天涯(音遺)。 待有感而作詩云: 自憐深院得迴翔,百囀流鶯繞建章。 至德無瑕閹宦習,為郎憔悴卻羞郎。 常奇看了,笑道:「量我豈肯做內侍的?不意欲以此見召。多虧莊學士與董尚書 保奏,故用我為將帥,不用我為宦官。今日得到此間與你們相會,皆二公之力也。」 因便勸寇尚義及早受了招安,博得一官半職,好替我家出些力;不可久據山寨,負固 不服,致勸刀兵。寇尚義平日也常聽馬二娘勸喻,及習風回寨,報說常大哥已歸順朝 廷,他也有意投降。今聞常奇之言,便欣然允從,即日散遣眾嘍囉。止有鮑雨情願相 隨,不肯散去,常奇收他為牙將。寇尚義與習風兩個隨著常奇,並馬二娘,一齊來到 山東省城中。常奇安頓馬二娘於自己衙署內,一面率領寇尚義與習風去參見山東撫按 ,一面具文申報兵部,說寇尚義等已受招安,地方已平靜。董聞見了申文大喜,隨啟 奏朝廷,山東撫按也具疏奏聞。天子降旨,即擢常奇為鎮守山東總兵官,掛武功將軍 印;寇尚義為參將,習風為游擊一同鎮守山東。正是: 既從異域為元帥,又向中朝作總戎。 保奏全虧良友力,不隨閹宦入宮中。 常奇雖做了總兵官,天子還道他是閉割的必無妻室,故馬二娘未有封誥。董聞正 同奏天子,替他討封,恰值徐國公因賜婚之後,入朝謝恩天子。天子置酒於御苑中, 召諸大臣一同賜宴,莊文靖與董聞俱在席。時有華光國貢來白鹿,其大如馬,天子令 其內侍乘之,往來馳騁,與馬一般。天子大喜,命諸臣作《白鹿賦》一篇。國公遂把 常奇所作《白鹿賦》奏之,天子擊節歡賞。國公奏稱此系常奇系華光國時所撰,天子 道:「既常奇有此文才,豈可使居武職?朕當召之入宮,著他教眾內侍讀書,朝夕趨 承左右,以備顧問。」董聞奏道:「常奇原非內監出身,有妻馬氏,未蒙封誥,正欲 仰祈恩典。今若使之棄妻孥而入宮禁,在陛下以為寵異之,而在彼則反以為苦矣。」 莊文靖奏道:「常奇有歸命之誠,又有平寇之績。若使與奴婢同列,恐非朝廷獎義報 功之意。」國公亦奏道:「彼異域之君,猶知重常奇才略,使為元戎,不使為宦侍, 豈天朝用人,反屈辱才略之士?」天子聞奏,猶豫未決,沉吟不語。三人不敢再奏。 宴罷,謝恩而出。董聞才回私第,只見有一個小內監來拜指。董聞叩其來意,原來是 司理太監鄢寵差來打話的,要常奇送與黃金一千兩,便保他不召入宮。董聞滿口應承 道:「只要不召入宮,待我通信與他,教他把黃金送來便了。」小內監應諾而去。正 是: 近人會弄權,遠人拗不過。 小人要索賄,正人沒擺佈。 董聞打發小內監去後,心中暗想道:「鄢寵瞞著天子,勒索重賄,殊為可惡。若 不依他,奈他是君側之人,又常得寵之時,須惡他不得。若要依他,莫說常善變是個 疏財好美,急切裡沒有這千兩黃金,就使措處來送與他,他將來必定誅求無已,那裡 應負得許多?若稍不遂其欲,到底要弄出事來,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 條妙計來,連忙修下密書一封,差心腹家人李能,星夜去山東去寄與常奇,教他依計 而行。常奇看了書大喜,道:「此計甚妙!」便密喚宿積進來。那時宿積已經閹割, 做了常奇的伴儅,相隨在山東任所,一呼即至。常奇分付道:「我一向收你做個親隨 ,並不曾有甚用你處,今日卻要用著你了。」宿積道:「山人本是該死的人,幸得性 命。在老爺麾下,蒙老爺看顧,沒甚報功。今日有何使令,情願不辭辛苦做去。」常 奇道:「我當初在山寨中,曾拿得一個小太監,叫做平易。我借他的腰牌掛著,出去 行走,並無人盤詰。如今那平易已死,他的腰牌我還留下。今與你衣褂,我要差你到 北京去幹一件事。」宿積道:「老爺要幹何事?」常奇附耳低言如何如此,宿積領諾 。常奇即便寫書一封,付於宿積藏好,又給與些盤費,教他一徑望京師去了。說話的 ,畢竟董聞書中傳的計策,是甚計策,常奇附耳說的言語,是甚言語,何不明明道出 ?卻露尾藏頭,費人猜想。看官不須性急,從來奇奇怪怪的事,正妙在使人猜想不出 。若先對你說了,便不見得後來的奇幻。你且側著耳朵,待我慢慢的說與你聽者。正 是: 奇文未許常人測,妙計還須側耳聽。 且說宿積星夜奔至京師,打扮做太監模樣,掛著腰牌,來到鄢寵門前探望。人見 他是個太監,便不來盤問。太監府中是沒女眷的,內外防閒原不甚緊,況鄢寵手下小 太監甚多,出入行走的絡繹不絕。宿積混在家內監中,閃入府裡。守到黃昏以後,放 出那飛簷走壁的手段來,先跳上屋樑,向黑暗處一堆兒伏著。等至更深人靜之時,把 他那伙司理監的印兒偷取,向屋上一道煙走了。鄢寵天明起身,只見印匣已開,不見 了印,大駭道:「臥榻之前,有誰來到?此必本衙門人偷去的。」便將合府的人逐一 查拷,略曉得些故事,因對心腹小內監說道:「當初唐朝宰相失了相印,竟不驚惶, 也不追尋,過了半日,那印仍在舊處放著。人問他是何故;他道:『我的相印,那人 偷去何用?不過要私印什麼文書耳。印畢,自當見還。我若求之太急,彼將俱罪,欲 減其跡,勢必投之水火,不可復得矣。今我聽其自然,不去追尋,那人便好把來還我 。』於是家人都服裴公之高見。我如今也學它,不去追尋。過了今夜,包管明日那印 見便有了。」眾內監半信不信,且各歇息。 到第二日,鄢寵起來,看印匣中依舊空空如也。那時才慌了手腳,想道:「不好 了,這偷印的,不是要印甚文書,竟是要害我性命的了。我失了這印,萬歲爺知道, 發怒起來,真有性命之憂。怎生是好?」一時沒奈何,且托病閉門至夜間,睡不安席 ,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巴到明天明,忽聞小內監傳聞道印已在後堂屋樑上尋獲 。鄢寵聽得,分明拾了珍寶,忙教取來。只見印上縛著一封書,拆開觀看,上寫道: 「山東總兵官武功將軍常奇,再拜書於司理鄢公麾下。這有客從京師來,持老公 公寶印一顆奉獻。某不敢隱匿,隨令繼還,伏乞檢收。前聞老公公欲索某黃金千兩, 今此印已足當之。嗣後宜相忘於汪湖矣。專此附達,統希台照。」 鄢寵看了,嚇得魂飛天外,搖頭吐舌,半晌做聲不得。想到:「怎麼常奇手下有 這樣異人,到我臥榻之前,如入無人之境。山東至北京,也有好些路程,卻只一日拿 了印去,又只一日送了印來。想那人有劍術的。曾聞劍術通仙,能劍顯通身,遊行空 中,頃刻千里。他眷這樣人在身邊,便若取我的頭,也如探囊取物。這偷印取印,明 明送個信與我。我如今不要去惹他,倒該降心抑氣的去結交他才是。」便寫下一封婉 轉致謝的手書,差的當人到山東,面見常奇叩謝。常奇厚賞來人遣回,不在話下。 看官,你道宿積偷印之後,果然於兩日內到了山東,又取了常奇的書,來到北京 ,恁般迅速麼?不知常奇這封書,就是宿積在山東起身時,預先付與他藏著的。宿積 偷了印,並不曾回山東,只在京城裡伏了兩日。到第三日五更以前,卻把這封書縛在 印上,仍飛身至鄢寵府中後堂屋樑上放下。前日董聞書中傳的計策,便是這條計策。 常奇附耳說的言語,便是這言語。鄢寵怎知其中就理?只道偷印的人一日到山東,一 日到北京,往來如風。好像田節度床頭,被薛僕射家的紅線盜了金盒,又像郭令公府 中,被崔千牛家崑崙奴盜了紅綃的一般。如何不怕?有殘句言語說得好,道是: 「一個大閹人,失落一個小閹人,本來姓平。一個真閹人,換出一個假閹人,改 號更生。一個自閹人,再收一個被閹人,卻是賊精。一個活閹人,又頂一個死閹人, 潛出京城。一個文閹人,願做一個武閹人,在外典兵。一個貪閹人,偏向一個窮閹人 ,問他要金。一個奇閹人,羞於一個賤閹人,入內趨承。一個內閹人,卻被一個外閹 人,嚇碎了心。」 若論宿積前日的罪犯,本該斬首。董聞因想著董濟之言,免其一死,不意今日竟 有用他處。孟嘗君收養狗盜在門下,虧他盜了狐白裘,方才出得秦關。虞詡治朝歌, 募取偷兒,以賊攻盜,遂成平盜之功。可見君子用人須把眼界放寬些。也有幾句口號 說得好: 前盜床頭金,是小人使他害君子,其罪難饒。今盜床頭印,是君子使他嚇小人, 其功已立。前窮途中餉,是小人使他害小人,幾受其殃。今奉書中計,是君子使他勸 君子,頗得其力。同一盜而正用之,則為義盜。猶是賊而善用之,則為佳賊。劫銀還 銀,在二柳之下,義矣常奇。取印還印,只兩日之間,佳哉宿積。 閒話休提。且說鄢寵分付手下太監,把失印一事隱過,不許走漏消息。將常奇這 封書私自焚毀,以滅其跡。一日侍天子,見天子命一個小內侍,把常奇所撰《白鹿賦 》背誦來聽。鄢寵候天子聽畢,從容奏道:「常奇這人雖有文才,卻是個狂烈之士。 初時殺人報仇,後來逃入異國,興動干戈。今雖歸降,到底可近不可近。不若予以爵 祿,並封其妻,使居於外。彼志得意滿,自能為國家捍圍備患。若欲召之入宮,使趨 侍左右,彼抑鬱不得志,必心懷怨望。萬一生出變故來,恐非所以保護聖躬,安全王 國也。天子平日本是極聽信鄢寵的,即准其所奏。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美人生色, 虛名亦足千秋;豪傑揚聲,佳話完成一段。正不知怎生結束,且聽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招俊彥少女結良姻 格奸頑快士傳佳話 詩曰 殉義豈容無善報,行仁安得有仇加? 到頭感應君知否,天道人心兩不差。 卻說天子聽了鄢寵所奏,從此不想召常奇入宮了。董聞知了這消息,不勝欣喜, 因便具疏,奏稱常奇歸命立功,宜更從優褒賞。又稱伊妻馬氏,當其夫發憤自宮,遠 適異國之後,而能守身無二,貞操可嘉,今應給與封誥。天子傳旨,賜常奇金印一顆 ,玉帶一條,蟒衣一襲,加敕一道,使兼督運東都指揮使,司各衛兵馬,誥封其妻馬 氏為夫人。敕命至山東,常奇大喜,與馬氏拜受恩榮。正是: 乾妻蒙賜命,閉帥美虛名。 看官聽說,常奇雖然沒了雞巴,卻得做了大大的官,又博得五花官誥封了渾家, 真是一段絕奇的事。一時,聞其事者,都稱歎常奇是個奇男子。有詩為證: 司馬多才下蠶室,千秋共歎文人厄。君非被刑自腐之,聊以效顰真足奇。效顰割 須猶自可,效顰割勢何太苦?勢雖去兮封誥華,老妻實去名還嘉。 又有稱歎馬二娘的,說他是個奇女子。為常奇困難,為馬氏尤難。到今日雖無朝 雲暮雨之樂,卻博得鳳冠霞帔之榮。青樓中豈易有此女?非此女不足以配常奇,非常 奇亦不能致此女。也有詩一篇為證: 豎習白宮欲入宮,君今自宮意不同。不甘沒沒聲名遏,發憤便將勢自割。當其割 兮妻在傍,妻若悲兮應涕滂。青樓俠氣如男子,慷慨聽之貞獨矢。今日名成恩命來, 是夫是婦真奇哉。 又有輕薄的,說馬二娘雖從了良,卻有名無實,因作七言絕句一首嘲笑道: 惆悵青樓命本孤,命中到底是無夫。 夫當昔日無為有,夫在今朝有若無。 閒話少說。且說常奇夫婦深感董聞周旋之力,備下些禮物,修書一封,遣人送與 董聞,聊表謝意。董聞也甚歡喜,想道:「常善變慷慨義俠,不但能為其母舅報仇, 並能為方正學諸公吐氣。我結義得這個弟兄,也不枉了。昔年我幾番畫策,保全了他 的性命,今日又畫策成就了他的功名,又替他渾家馬二娘討了封誥。他結義得我這個 弟兄,也不枉了。大丈夫為人須為徹,今我為人既徹,已放心得下了。只是年兄丁士 升與恩兄董遐施軍前顯聖一事,尚未奏聞天子。我想前日國公墜馬之時,若非二公陰 靈相救,必被擒捉。縱使月仙公主有歸順之意,不至加害,然我等體面何在?二公顯 聖之力,所全不小,不可不使天子知之。」因即具疏奏聞其事,並將丁士升開河盡瘁 ,與董濟陰助河工之事,一一奏聞。天子降旨,追贈丁士升為工部郎中,董濟為太常 寺寺丞,立廟河干,春秋致祭。正是: 既為生交效肝膽,更於死友竭情悰。 過了幾日,天子有詔訪求山林隱逸之士,命諸輔臣各舉所知。那時楊士奇已告老 回籍,莊文靖入閣辦事。董聞便對莊文靖說,舉薦計高、金畹二人文才可用。天子准 奏,召二人入京。計高應召而來,詔拜翰林院編修。金畹卻不願出仕,堅辭不赴召。 董聞知其志不可強,因於奏封之時,婉轉奏道:「上有堯舜,下有巢由。金畹既抱林 泉之癖,朝廷宜成其志,不必強之出仕。」天子聽了,遂不復召之。一時間者都道金 畹人品之高,比楊士奇更覺高一步。有無名子題詩一首,慨歎云: 「竹君子兮松大夫,問有調羹手段無? 若使梅花終隱逸,高風更比二楊殊。」 不說金畹不肯赴京。且說董聞出外日久,思念父母,上疏告假省親。天子准與休 沐一年,馳驛還鄉。董聞辭了朝,別了莊文靖、計高二人,並同僚各官,起身出京。 馬前打著兩面金宇牌,上書「欽假」、「省親」,所遇之處,官府迎送趨承,自不必 說。及回家中,恰值父親董起麟、母親郝氏六十雙壽,賀者填門,十分熱鬧。此時本 府同知虞龍池已升了本府太守,親到門來拜賀。總兵余建勳與守備衛人豹也來祝壽。 常奇在山東聞知,特遣習風送禮來稱祝。徐國公也差沙伏虎來送禮。董家大排筵宴, 款待賀客。習風與沙伏虎飲酒中間,說起董聞辭婚的高義。原來此事董聞與常奇密書 往來,只有習風知之,沙伏虎是國公親隨家將,故亦知其事,其余更沒外人知道。董 聞回家,並不曾言及。今因二人說起,家中的人方才曉得。淑姿因對董聞說道:「貴 易交,富易妻,人之常情。相公獨能矢義如此,可敬可羨。」董聞道:「你當初既能 守志,我今日何忍負心?」淑姿道:「相公歸家之後,為何並不提起?」董聞道:「 今公主已為國公夫人,我若說起這話,於國公面上不好意思。」淑姿點頭道是。董聞 因分付家中,把這話隱過,不可宣揚。習風與沙伏虎告別之時,董聞囑付道:「辭婚 一事,只好你知我知,今後切莫再言,當為國公隱諱。」習風與沙伏虎聞言,爽然自 失,悚然歎服,一發敬重董聞為不可及。正是: 假清惟恐人不知,真清惟恐人知道。 從來假清與真清,一好名兮一不好。 當下董家賓客滿堂,往來不絕,只有金畹足跡不肯輕至。董聞愈服其高雅,因常 到他家拜望。情禮交至,並不敢自恃富貴,簡慢舊友。有時敦請他到家中相敘。一日 敘談間,董聞說起:捨妹彩姑,年已及笄,家君欲擇一快婿,未知先生意中可有其人 否?金畹沉吟了半晌,說道:「有一個少年,姓黃,名繡,字東袞,乃建文時靖節忠 臣黃子澄之後。一向藏匿在這裡親戚家中,今始出頭。此兄英俊不凡,後日必成大器 。但今正當久屈未伸之時,若不嫌其寒素,可備東床之選。」董聞道:「擇婿但論人 才,不論貧富。先生賞鑒的人,自然不差。況是忠臣後裔,將來必然顯達。但家君於 擇婿一事極其詳慎,敢屈先生於明日與此兄同來,待家君親炙一番,方可議婚。」金 畹道:「要他突然造宅,頗覺形跡。不若待我先約他到合下,賢喬梓也到捨下來,如 不期而會者方妥。」董聞道:「如此甚妙!小弟明日便隨家君到宅,先生可先約下黃 兄。」金畹應諾而去。董聞把這話告知父母。次日,董家父子都到金畹家中,那黃繡 已先在那裡了。金畹引他與董家父子相見,果然生得器宇軒昂,神情瀟灑。董起麟見 了,先有五分中意,只不知內才若何,要試他一試。因問話間說道:「今年正月裡立 春,中間又閏了個八月,到十二月終又遇立春。一年有了兩春,三秋增了一秋,正合 著個現成對句道:『歲遇二春雙八月,一年兩度春秋。』只是沒人對得出。」金畹未 及回言,黃繡接口道:「要對這一對,也不甚難。」因想了一想,道:「聞太老先生 今年六秩大慶,只此便可生發出了對句了。」起麟道:「有何妙對?」黃繡道:「歷 過六甲五周星,四海重逢甲子。」金畹、董聞齊聲稱讚,起麟心中大喜。少頃,金畹 命酒小酌。董聞與黃繡都起身遜謝道:「怎好叨擾先生?」倒是起麟道:「今日難得 與黃兄相會,便借先生的酒餚,敘談片刻也好。」於是四人依次就坐。酒行三巡,金 畹取過色盆來,要起麟行令。起麟一心要試黃繡的才思,因說道:「不如行個口令兒 ,或說一句詩,或說一個古人,大家想一想倒妙。」金畹會意,便道:「既如此,就 請出令。」起麟飲了一杯酒,說道:「要說《四書》一句,暗合後代古人姓名在內。 」因先說一句道:「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合著唐人陽城。說罷,就要黃繡說。黃繡 謙讓,不敢占先,起麟道:「總是要請教的,黃兄說過,才依次輪將去。」黃繡不敢 過辭,便吃了酒,說道:「王勃然變乎色。」合著唐人王勃。起麟贊道:「說得甚妙 !」董聞因是父親出的令,遜金畹先說。金畹說了「丕承哉武王烈」,合著漢人王烈 。董聞說了「爾何曾比予於是」,合著晉人何曾。金畹道:「曾字借用得好。」起麟 道:「令已完,學生罰一杯。」起麟一面吃酒,金畹一面自沉吟道:「《四書》上只 有這幾句,不知可更有了麼?」黃繡道:「還有一句未說。」起麟道:「還有那一句 ?」黃繡道:「何晏也。」合著三國時人何晏。起麟父子都贊道:「好個何晏也!」 金畹歎道:「王勃之才,何晏之貌,都被黃兄占去了。」起麟道:「學生已僭妄了, 如今請黃兄行令。」黃繡遜謝道:「晚生幼輩,在先生長者之前,豈敢行令?」金畹 看著董聞道:「黃兄想不肯僭老盟兄,今請老盟兄先行罷。」董聞道:「家君在此, 小弟豈有行令之理?」金畹笑道:「你二位都不肯行令,難道倒教我做主人的行不成 ?」起麟道:「這倒絕妙,竟是先生先出一令。」便呼童子快送令酒。金畹道:「那 有此理?」起麟道:「口令原不算什麼令,譬如擬一個題目,大家想一篇文字,何分 彼此?」金畹推不過,只得吃了酒,說聲「僭了」,道:「我今要說一句詩,含著個 詞名或曲名在內。」董聞道:「請教程文。」金畹說了一句「神童□道,未去朝天子 」,合著曲名《朝天子》。輪到起麟說,起麟說一句唐詩道「只今惟有西江月」,合 著詞名《西江月》。董聞也說一句唐詩道「打起黃鶯兒」,合著曲名《黃鶯兒》。董 聞說過,輪該黃繡說了,黃繡說道「仙人掌上玉芙蓉」,合著曲名《玉芙蓉》。董聞 贊道:「此是金華殿中語。」金畹看著董、黃二人道:「小弟倒先僭過,如今須二位 行令了。」黃繡遜董聞行令,董聞推說家君在此,不敢放肆。起麟意中還要試黃繡一 試,因倒對董聞說道:「既是黃兄這般謙先,此時總沒外人在此,你就胡亂說一個什 麼便了。」金畹道:「說得是。老先生可先飲一杯酒,好時令即出令。」於是起麟飲 了酒。董聞告過無禮,說道:「今要席面上生風,說兩個故事,須要各不相干的,牽 合來做一處。」因指著盤中的魚說道:「武王白魚入舟,趙盾以之為餐。」金畹、黃 繡都贊說:「好今!」董聞請金畹說,金畹因盤中有鹿筋,便道:「曹操許田射鹿, 趙高指之為馬。」董聞笑道:「常善變在華光國中把鹿當馬騎,鹿原可以當得馬的。 」金畹道:「如今該董老先生說了。」起麟假意道:「學生一時想不起,多吃杯酒, 求黃兄代說罷。」黃繡只得應承了,因見盤中有雞,便道:「孟嘗君雞鳴出關,劉琨 聞而起舞。」董聞贊道:「此事豪傑有志之事。」起麟道:「這只算代老夫說的,黃 兄自己還不曾說。請再說一句。」黃繡見盤中有鵝,因道:「蓋大夫受生鵝之饋,王 右軍愛而畜之。」金畹笑道:「右軍是東床坦腹之人,黃兄說起右軍,有坦腹東床之 意了。」董聞也笑道:「騩上之鵝,可當雍上之雁。」於是大家歡笑。金畹還要黃繡 行令,黃繡再三遜謝。時天色已晚,起麟道:「本當候黃兄尊令,但日暮酒闌,愚父 子不得奉陪了。」黃繡道:「晚生也就此告別。」遂一齊起身,向金畹致謝,揖讓而 別。起麟看得黃繡十分中意,回家與老妻郝氏說知,郝氏也甚歡喜。次日,金畹又索 得黃繡平日所作文字與董聞看,董聞大加贊賞。起麟遂央金畹為媒,選定吉期,將黃 繡贅入家中,與女兒彩姑成親。是年彩姑十七歲,黃繡十九歲,真好一對少年夫婦。 當時聞者都道黃繡造化,遇了不勢利的丈人、阿舅,比董聞當初遇著柴昊泉父子大不 相同。正是: 善擇婿者論人才,不善擇婿論家財。 試看黃生今遇董,大異董生昔遇柴。 又有好事的,聞得董家父子於酒席間行令,看中了女婿,便將黃生所說酒令,編 成一雙《西江月》詞兒道: 「王勃英才足比,何朗粉面堪齊。仙人掌上有明珠,同入芙蓉帳裡。既具一雙義 愛,還添兩對家雞。莫嫌二物太輕微,可作右軍聘禮。」 說話的,你忘了一邊了。董家慶壽納婿,恁般熱鬧,第一個勢利的是柴昊泉,為 何不見他來稱賀,又不見董聞去拜望丈人哩?看官有所不知。此時昊泉夫婦兩個都不 在家,已起身往廣州去了。你道他因何遠出,幾時去的?原來柴白珩自往廣州東莞縣 赴任之後,有人從廣州來,訛傳白珩為解糧差誤,被徐國公與董監軍處斬了。昊泉聽 了這句話,舉家驚惶,老夫婦兩個日夜啼哭。此時董聞正在出征之際,音問未通,沒 處打聽實信。淑姿遣人傳話,安慰父母道:「這消息多應不確。若果解糧差誤,我家 相公看郎舅面上,自然周全,必不相害。如真有凶信,為何不見一個家人回來報知? 且嫂嫂在彼,為何不見回來?據此必系訛傳,不須愁慮。」昊泉那裡肯聽,終日慌慌 亂亂,求神占卦。先請一個善卜的先生來問卜,那先生叫做詹絕康,昔年柴家與董家 聯姻,是他卜吉的。當即昊泉教他佔卜兒子太象如何,那先生占了一卦,說是「地火 明曳卦」,外三天都發動,變了「天火問人」。「曳者傷也,未免有些災難,然到底 沒事。此文王囚於羑裡之象。文王后來終得無恙,況遊魂卦變了歸魂卦,即日想當歸 來也。」吳泉道:「據這等說,不至傷身麼?」那先生道:「包管沒事。今日是乙亥 日,甲戌旬中空申西。明曳是坎宮之卦,坎宮以申西為父母爻。父母當頭克子孫,今 喜得父母落空,子孫必然安穩,不須過慮。」昊泉半信半疑。又去尋一個相面的來看 自己面上氣色。那相士姓時,自稱時神相。他看了昊泉的面龐,說道:「尊官面上有 黑氣,那黑氣謂之墨。當初吳王夫差與諸侯大會於潢池之日,面有黑氣。晉大夫對晉 君說道:『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國勝乎?太子死乎?』果然他國裡被越王攻破 了,太子被越王殺了。這黑氣是極不祥的,須要小心。」昊泉聽聽這些話,倍加吃驚 ,不忖量自己綽號喚做柴黑子,面孔是天生黑的,聞時相士之言,越發慌亂起來。再 請了算命先生來推算白珩的八字。那算命的叫做譚近理。算了一回,說道:「令公郎 命宮裡雖有災星過度,虧得有恩星吊照,不妨事的。」昊泉猶豫未決。正是三人說了 九頭話,不知聽那一個的是。他妻子艾氏平日極信師巫的,因去請一個趙師娘來問問 吉凶。那師娘不但會關亡召魂,又會肚裡說話。原來那肚裡說話的鬼,有渾名叫做什 麼靈姐。當下艾氏問那靈姐道:「我家大爺可安穩?在那裡?」靈姐道:「不好了, 他已不在世了。」艾氏聽說,慌得啼啼哭哭,便教趙師娘:「快與我關召亡魂來問。 」趙師娘教取一個大甕來,放在桌子底下,把桌圍遮了,口中念念有詞。只聽得甕內 嚶嚶的有哭聲。艾氏驚問道:「你是那個?」甕中隱隱的答道:「我便你的兒子,我 死得好苦。」艾氏帶著哭再問時,只聽得隱隱的哭去了。艾氏號淘一慟,昏暈在地, 半晌方才甦醒。舉家老幼,都弄得驚惶無措。殊不知從來師巫邪術,總是虛妄,以神 合人,以氣合氣。婦人女子,往往被他騙信。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靈姐何曾有?師巫總是邪。止因他甕中合著腹中詐,便認做生人已說亡人話。更 不信思星能把災星化,憑你遊魂且喜變歸魂,只道是有災占卻無災卦。 當下柴昊泉沒做理會處,因想道:「關亡不如關仙。前年虞二府失了官銀,虧得 法官洪覺先請仙降乩,指示藏銀所在,千分靈異。我今也去請教洪覺先,求他關仙來 問,便知端的。」遂備下香儀,來到洪法官寓所,要他召請仙靈,明示兒子吉凶之信 。那知這洪法官的仙術也是假的。他見昊泉這般著急,又風聞柴自珩與董聞不對的, 便假托仙人降乩,寫下四句道: 「冤家相遇,迴避不得。 軍法甚嚴,豈容縱釋?」 柴昊泉見了,信為實然,奔回家中,說與艾氏知道。夫婦二人跌腳搥胸,相對而 哭,道是兒子凶信,千真萬真,誰知又被洪覺先騙了。也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信鬼誠如夢,求仙也是迷。只因他官人難把強人□,為此教道人假托仙人筆。怎 認做罪人已正軍人律,何異相人妄引晉人言,生把黑人指作吳人墨。 淑姿聞得父母如此著急,遣人多方安慰他,勸他莫信鬼話,只等我家有信來,便 見分曉。昊泉那裡等得及?先差家人趕到廣州去探問,急切裡不等回報,便要買舟親 往廣州。連夜下了船,兼程而進。只因心上又苦又急,不到半路,忽然患病起來。病 勢漸覺沉重,家人勸他回家調冶,昊泉不肯轉來,把船泊在半途,延醫服藥。原隨去 有三個家人,三人中著一個奔回家來報與艾氏知道。艾氏聞丈夫病篤,驚上加驚,便 分付幾個老誠的管家婆看了家,自己連忙買舟趕去看視。不則一日,來到吳泉舟中。 艾氏也勸他且轉回家去,昊泉不聽,只顧催船前進。那邊淑姿因京中有家信來,曉得 白珩無恙,隨差一個家人前去請昊泉夫婦轉來。奈路已去遠,一時追趕不上。正是: 家人將使旅人笑,大畜休疑小畜凶。 已議子孫無禍咎,只愁父母落虛空。 柴昊泉、艾氏一齊都往廣州去了,所以董聞回家之時,柴家老夫婦兩個都不在家 。董家差去的家人直追近廣州,才趕著了昊泉的船。正待報他喜信,恰好柴白珩夫婦 已從廣州回來,與父母在路上相遇了。原來白珩自在軍前回到任所之後,便寫一封家 書,差一個家人寄歸。只因這家人於半路病死,所以不曾寄到。直待昊泉差人到了廣 州,白珩方知家中誤聽訛言,驚慌啼哭。因對妻子說道:「我如今的性命已是余生, 還要做什麼官?不如回去見父母一面。」遂往上司處具了一紙告病的呈詞,辭了官職 ,挈了家眷,買舟而歸。不想於路遇著了昊泉的船。昊泉夫婦見了兒子媳婦,出於意 外,喜極而悲,相抱涕泣。白珩訴說董家妹丈救命之德,又說他為周全了我,被人首 告,幾乎連累了他。昊泉夫婦聽了,十分感激。白珩又把杜龍文幾番奸謀暗算一向都 錯疑了董家妹丈的話,細細述了一遍,昊泉夫婦一發慚愧無地。正是: 早知今日是,追悔昔年非。 柴白珩與父母回到家中,隨即備禮到董家稱賀,並致感謝之意。見了董聞,拜伏 於地,道:「多感妹丈大人活命之恩。真是重生父母了。」董聞連忙答禮道:「小弟 與老舅是骨肉至親,合當相救,何勞致謝?」白珩道:「向來多開罪,難得海涵,不 記前非。不瞞妹夫大人說,當初只為錯疑了你,以致做出許多不是處。」因把杜龍文 暗算,與自己錯疑的事,一一細述。董聞道:「大丈夫心事如青天白日,量小弟豈有 暗算老舅之理。」白珩道:「自恨當初有眼不識,屢次誤認,真是罪難擢發。」董聞 道:「老舅既自知其誤,何罪之有?今已說明,嗣後把從前的話一筆都勾,不必提起 了。」白珩感謝不盡。董聞喚淑姿出來與他相見,又請父親來陪了他,設席相款,盡 歡而別。次日,董聞到柴家問候丈人。先是白珩出來接著,隨後艾氏出來,望著董聞 倒身下拜道:「多謝你救了我孩兒性命。」慌得董聞連忙答拜道:「岳母是尊長,如 何行此禮?且引我去看岳父來。」艾氏引董聞至昊泉榻邊,原來昊泉在舟中時,病已 八九分。後雖得見子媳,心裡放寬,無奈病已入骨,不可救治。到得家中,僵臥在床 ,奄奄一息,看看待斃。見了女婿,眼中進出淚來。董聞驚問道:「岳父為何一病至 此?」昊泉道:「你如今是一位大貴人了。多謝你親來問我。」董聞道:「小婿依舊 是小婿,何出此言?」昊泉道:「你舅子犯了死罪,若不是你相救,性命不知那裡去 了。這畜生屢次得罪於你,難得你大度優容,我自恨當初不識好人,不曾厚待得你。 今日蒙你大恩,好生慚愧。我要起來,拜你一拜,總奈起身不得。」董聞道:「說那 裡話。小婿是半子,與老舅便如弟兄一般,患難相救,理之當然,何煩稱謝?岳父如 今只以將息病體為重,休把閒事掛在心上。」昊泉道:「我病多應不好了。我死之後 ,還望你看顧我後人。」說罷,淚如雨下。董聞也揮淚道:「這不消分付。只是小姐 還望你病好,莫便說這短話。」當下董聞又安慰了他幾句,作別回家,告知淑姿,明 日淑姿也到家中去問病。艾氏姑媳兩個見了,千恩萬謝,自不必說。淑姿到父親榻前 看視,只見昊泉一絲兩氣,面已脫形。白珩坐在床邊,替他摩足,揮淚對妹子道:「 爹爹今日昏迷了幾次,不比昨日清爽了。」淑姿涕泣道:「不想爹爹病得這般模樣。 」艾氏指著淑姿對昊泉道:「你女兒在此問病,你可曉得麼?」昊泉張目看了一看, 把頭略點一點。淑姿含淚問道:「爹爹可有甚分付?」昊泉哽哽咽咽,捱了半晌,捱 出兩句話來,道:「你休記我的不是。我死後,還望你看顧我家。」淑姿掩面涕泣, 未及回言,只見昊泉看著兒子,又捱出兩句話來,道:「我沒甚分付你,只教你自今 以後,切莫怠慢窮人。」白珩聽說,也點頭涕泣。正是: 知過一念,臨終乃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昊泉說罷,便昏迷了去。眾人再三呼喚,過了一盞茶時,方才復醒轉來。淑姿見 這般光景,便教白珩及早去備辦後事,自己且不回家,只在房中,與艾氏姑媳做一搭 兒坐著,守候病人。守到黃昏時分,看看痰塞氣短,三更以後,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了。可歎柴昊泉一生慳吝,不曾幹得件好事。看他所作所為,好像自己沒死日的。今 日奄然長逝,究成何用?然前日舟中得病,幾乎死於道路,今得安床而死,兒女送終 ,也算勾了他了。正是: 堪歎財翁性本慳,一生錢與命相連。 多藏到底成何用,安得攜金赴九泉。 董聞知柴昊泉已死,即親來送殮。淑姿十分哀痛,賻真極厚。董聞又指教柴白珩 喪禮,替他主持喪事。這些親朋,與合城紳士,看董尚書面上,都來弔奠,好生熱鬧 。艾氏與白珩團董聞光輝了他,一發感謝不盡。董家親友有不喜柴家的,對董起麟說 道:「柴家當初待令郎令媳何等薄情。今日令郎令媳如此待他,倒覺太過分了。」董 起麟道:「說那裡話。從來娶媳只論人,不論財。縱使嫁奩禮厚,萬一媳婦欠賢能, 雖有嫁資,亦何足取?若媳婦賢能,便值黃金千兩,還要論甚嫁資?況且平心而論, 憑你女家沒甚嫁資,到底女家吃虧,男家便宜。難道倒是男家折了東西不成?即使女 家白白受了聘金,一些奩具也沒有,他把女兒送與人家做媳婦,替他主持中饋,還要 生男育女,接代百年香火,這也十分勾了。常言道:娶妻的九子不忘媒。媒人尚不可 忘,何況妻之父母?至於為婦之道,雖以夫家為家,把父母之家倒算做外家,然公姑 既當孝順,難道生身父母倒不當孝順?就是那沒爹娘的女兒,在叔伯身邊撫養長成, 虧他婚嫁,還要把叔伯與叔伯母當做親爹娘一般孝順,何況真正親爹娘?《詩經》上 說『歸寧父母』,文王后妃,尚不敢忘自己出身之處。若忘了出身之處,便算不得淑 女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多少為奴作婢的,幼時被父母把他賣了,他後來有了好日 ,還要尋自己父母來養在身邊,何況做了夫人。縱然父母當初薄待了他,亦何忍記恨 在心。今小兒夫婦盡禮於外家,此情理之所當然,非為過分。」這些親友聽了這一席 話,都道起麟見地高明,立心忠厚。柴白珩母子傳聞了起麟之言,愈加慚愧。想道: 「他家娶媳婦,尚然論人不論財;如何我家當初討女婿,倒論財不論人起來?」母子 兩個追思前事,十分愧悔。正是: 厚薄性情霄壤判,賢愚識見地天分。 且說董聞居家一載,欽假之期已滿,朝廷特差行人一員,繼詔到來,召他還朝。 董聞受詔謝恩,款待天使。那天使不是別人,就是丁士升的公子丁嗣孝。他新中了進 士,殿試二甲,選了行人之職,今日恰好繼詔到此。相見之時,極致感謝之意,把千 金送與董聞,作加利奉還昔日代償之物。董聞那裡肯受?說道:「不佞焚了契券,已 說過不要還的,今豈敢受此厚賜?」丁嗣孝道:「這是小侄代先君還債,老年伯若不 受,不但小侄不安,亦何以安先君於地下?」董聞再三推辭,丁嗣孝只是不肯收去。 董聞沉吟半晌,道:「既如此,這項銀子有個用處。」丁嗣孝道:「老年伯要作何用 ?」董聞道:「令先尊已奉旨立廟於僅封縣,廟宇雖成,但未能十分宏麗。今可將此 銀為增飾廟貌之費。廟中有先兄董遐施神像附祀於內,若廟貌壯觀,不佞亦與有榮施 ,即如拜占惠矣。」丁嗣孝聽說,愈加傷感。董聞便與他同至儀封縣,先備三牲祭禮 ,入廟拜祭畢,即把銀子付與縣官,著落該地方召集匠工,增修廟宇,務要十分宏麗 。一時聞者見者,莫不歎服董聞高義。丁嗣孝又備下一分厚禮,去拜候虞龍池,謝他 當年周濟之德。董聞也辭了地方官與各鄉紳及親友輩,束裝起行,把家事都托付妹丈 黃繡與妹子彩姑看管。自己奉了父母,挈了夫人,一齊進京。起身之日,候送者如市 。只有柴白珩直送至三百裡之外,涕泣再拜而別。正是: 能使小人頑性革,只因君子義聲高。 後來董聞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入閣辦事。了數年,方才告歸林下,父母妻 子俱受一品封誥。妹夫黃繡於正統間也中了進士,入了翰林,彩姑也受了封誥。淑姿 生二子,俱貴顯。董起麟夫婦皆享遐齡。位祿名壽,一門全備。看官聽說,凡人不可 貌相。當董聞在柴家寄食,及列家索債之時,何等艱難,何等狼狽。誰料他後來這般 富貴。然前窮後通,古來盡有,不足為奇。但要如董聞這般為人,這般作事,卻是古 今絕少。知恩真能報恩,知怨更能化怨,疏財偏能用財,近色偏能遠色,有血性又有 大度,極慷慨又極清高,比那負薄行、淺量褊衷、忘人大德、記人小怨、惟利是圖、 見色便好之輩,相去何啻天淵?宜乎當世稱為快士,後人傳為快談,編成這一段不平 的平話。有一詩總贊之曰: 丈夫有勝概,能使眾心傾。 肝膽日爭烈,襟懷冰似清。 色財入不染,恩怨化還明。 佳話千秋在,欣傳快士名。 無名子總評曰: 快士非獨董聞一人。常奇之俠烈,一快士也。董濟之慷慨,一快士也。丁士升之 廉明,莊文靖之敏智,徐國公之禮賢,余建勳之重文,丁嗣孝之報德,虞龍池之好名 ,金畹之高尚,皆快士也。婿如黃繡,則為快婿,翁如起麟,則為快翁。至於巾幗不 異鬚眉,女中亦有快士焉。淑姿以矢義而遇義夫,月仙以憐才而配才偶,彩姑以妙年 閨秀,而得歸□□□不謂大快乎。他如青樓中有馬幽儀,□□□緇衣中有沙有恆,亦 一快。綠林中有寇尚義與習風,亦一快。穿窬中有宿積,亦一快。固當合而名之曰《 快士傳》。 *** End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快士傳" *** Copyright 2023 Library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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