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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韓湘子全傳
Author: Yang, Erzeng, 17th cent.
Language: Chinese
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


***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韓湘子全傳" ***


序


  方玄黃之剖也,混元一氣,醞釀開先。天地得之以貞觀,日月得之以貞明,
星辰得之以貞朗,雷霆得之以發聲,霞雲電火得之以流光,草木得之以華實,鳥
獸得之以為聲音毛質,蟲魚得之以為鱗介蠕動。或騫而飛,或妥而行,或五色絢
耀而八音鳴和。以至龜以善息,歷世長存;鶴以藻神,沖霄遐飛。非是氣,孰能
使之哉!然山以是而恒峙,水以是而恒流,而山水時有崩潰溢涸者,以氣時有滯
鬱而不通也。人得是氣,並生兩間,有以御之,則玄都配極,絳節高居。若失其
御,則如喪將之兵、朝露之霧,委頓枯槁,繭而且死。慾望長生,得乎?故曰:
共工不觸山,蝸皇不補天。乃世有號為神仙者,聰明得氣之先,玄微窮氣之妙。
機變化化,渾萬象以冥觀;道極生生,控六龍而靈矯,覺廣劫之大夢,辟群愚之
重昏。是以翩翔九有,苦海靜滔天之波;容與八埏,疑山息炎崐之火。乘翠鳳於
丹丘,蹤神奇而超世;馭斑麟於玄圃,跡稀有而越人。朝游圓海,夕宴方渚,絕
粒茹芝,後天不老。譬如峰巒嶺島,木聳翠而不凋;苑囿園林,草長榮而秀植也。
爰稽赤牒,發金記於五圖;夷考紫文,泄丹經於九籥。
  有仙湘子,係出昌黎,際唐憲宗之盛時,為韓文公之猶子。術解三真,方明
八石;外珍五曜,內守九精。雲裝解黻,馴登無上之仙梯;煙駕飛鳧,圓證一真
之道果。第名不載于家乘,事不外於傳記,閱公之文集,有祭十二郎文而無其人;
參公之題詠,有雲橫秦嶺句而虛其目。只以朦師瞽叟,執簡高歌;道扮狂謳,一
唱三歎。熙熙然慊愚氓村嫗之心,洋洋乎入學究蒙童之耳,而章法龐雜舛錯,諺
詞詰屈聱牙。以之當榜客鼓枻之歌,雖聽者忘疲;以之登騷卿鑒賞之壇,則觀者
閉目。
  今之傳湘子者,豈有得於神氣之奧,因駕長年之永轍,而托湘子以宜泄其梗
概耶?抑果有是湘子而借其事以吐胸中之奇耶?仿模外史,引用方言,編輯成
書,揚榷故實。閱歷疏窗,三載搜羅。傳往跡,標分殘帙,如於目次;布新編,
文章奇詭,筆縱意宏。識記博洽,鋒毫藻振。溯靈毓於雉衡山,源原有自;奪胎
氣於白鶴侶,化育無窮。脫輪回而名高星相,強合巹而永證無生。灑金橋,候城
門,頭頭見道;砍芙蓉,化美女,在在傳神。真火馘妖魔,知丹爐之能守;牧童
識神仙,見道情之動人。點化石獅,祈求瑞雪,顯神通之廣大;手招龍聖,足駕
祥雲,昭變幻之周圓。善養元陽,雪地鼾眠非浪跡;逍遙地府,情緣擺脫是良因。
迎佛骨於禁中,如來顯化;渡愛河於半路,美女醒迷。卜身世之吉凶,驅鱷魚之
兇暴;苦修行而有益,歸故里以還真。托夢求親,一枕黃粱猶未熟;假公報怨,
三人成虎竟罹災。幸主僕之重逢,木公引路;喜姑媳之交勗,金母調情。人熊皈
心聽命,妖獐脫厄成神。析卓韋沐目之秘文,窮人天水陸之幻境;闡道德性命之
奧旨,昭幽明神鬼之異聞。分合不相牴牾,首尾不為矛盾。有三國志之森嚴、水
滸傳之奇變,無西遊記之謔虐、金瓶梅之褻淫。謂非龍門、蘭台之遺文不可也。
工竟殺青,簡堪縹綠,國門懸賞,洛邑蜚聲。
  時天啟癸亥季夏朔日,煙霞外史題於泰和堂。
第一回
雉衡山鶴兒毓秀 湘江岸香獐受譴


  入話
  混沌初分世界,陰陽配合成人。
  黃芽白雪幾更新,烏兔迴環不定。
  曾見滄田變海,旋看松柏凋零。
  青牛白犬吠天津,轉眼棋枰相應。

  蓋天地之間,九州八極。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氣,風有八等,水有
九品。
  何謂九州?東南神州曰農土,正南坎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
曰並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濟州曰成土,東北薄州曰隱土,
正東陽州曰申土。
  何謂九山?會稽、泰山、王屋、首山、泰華、岐山、太行、羊腸、孟門。
  何謂九塞?曰大汾、澠阨、荊沅、方城、殽阪、井陘、令疵、句注、居庸。
  何謂九藪?曰楚具區、越雲夢、秦陽紆、晉大陸、鄭圃田、宋孟諸、齊海隅、
趙鉅鹿、燕昭餘。
  何謂八風?東北曰炎風,東方曰條風,東南曰景風,南方曰巨風,西南曰涼
風,西方曰飂風,西北曰麗風,北方曰寒風。
  何謂六水?曰河水、赤水、遼水、黑水、江水、淮水。
  闔四海之內,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水道八千里通谷,其名川
六百,陸徑三千里。禹乃使大章步自東極,至於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
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於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凡鴻水
淵藪,自三仞以上,二億三萬三千五百五十五里,有九淵。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
為名山。握崑崙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
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璇樹、不死樹在其西;沙棠樹、琅玕樹在其
東;綘樹在其南;碧瑤樹在其北。一邊名曰熊耳山,一邊名曰雉衡山。詩云「雲
連熊耳峰齊秀,水出雉衡山更高」是也。真個好山,有詞賦為證:
  遠望嵯峨,近觀崒嵂。山勢嵯峨,定汪洋,海翻雪浪;石形崒嵂,鎮蛟蜃,
穴湧銀濤。土龍在木火方隅,雲母藏東南境界。高崖峭壁,怪壑奇峰。聽不盡雙
鳳齊鳴,看不了孤鸞獨舞。霧靄靄,豹隱深山;風簌簌,虎來峻嶺。瑤草奇花不
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紅豔豔,修竹綠森森,一片雲霞連樹蔭,兩條澗水落藤
根。正是:千山高聳擎天柱,萬壑橫衝大地痕。
  那雉衡山頂上有一株大樹,樹上有一隻白鶴,乃是稟精金火,受氣陽陰,頂
朱翼素,吭員趾纖,為胎化之仙禽,羽毛之宗長也。有詞賦為證:
  瘦頭露眼,豐毛疏肉,鳳翼龜背,燕膺鱉腹。鳴必戒露,止金穴而迴翔;白
非浴日,集蘭岩而顧足。或乘軒於衛國,馭江夏之樓;或取箭於耶溪,飴潭臯之
粟。長比鳧脛,群非雞齪。侶鸞鳳以遐征,薄雲霄而高啄。真個是緱山王子之遺,
遼東丁令之屬。
  白鶴兒在那雉衡山中,雖然是一個羽族,凡禽唳八公而戢寇,毛群野鳥,鳴
九臯而徹天。恰因那三十三天兜率宮中太上元始天尊駕前一隻仙鶴,一日飛下這
山上來,白鶴兒見他飛來,就便是福至心靈的一般去與他交媾了一遍。那仙鶴就
把仙家的妙理、學道的真詮一一泄漏與這白鶴兒。白鶴兒依了仙鶴的傳授,便在
山中樹上朝吞日液,暮彩月華,飲露含風,餐霞吸露,修行了三四百年。只是盜
學無師,有翅不飛,脫不得羽殼毛軀,上不得瑤池閬苑。
  湊巧著這山中有一個香獐,也是百餘年不死的毛團,慣會興妖作怪,駕霧騰
雲。與白鶴結識,做了弟兄。逐日在江口閒遊,山中玩耍。正是逍遙自在無拘束,
不怕閻君不怕天也。
  說話的,從頭至尾要說得有原委。這閻浮大千世界生著白鶴、香獐,也不知
有幾億億萬萬數,為何這只鶴,這只獐,就會成精作孽?蓋因天地間有四生、六
道。且說那四生,佛經上說胎生、卵生、濕生、化生是也;那六道,佛說仙道、
佛道、鬼道、人道、畜生道、修羅道是也。投托得胞胎好,就有好結果;投托得
胞胎不好,就沒好結果。這便是報應輪回、天地無私的道理。原來這白鶴、香獐,
都是漢朝時兩個人轉世,所以今番有這般結果。怎見得是漢朝的人過了三四百年
又來做神做鬼?看官仔細聽著,說出家門大意,便見這本希奇的故事。
  昔日漢帝朝內,有一位左丞相安撫,生下一女,四歲上母亡,將女交與乳母
撫養。這女兒到得七歲,各色俱不待人指點,自然會得。一日,安丞相朝回,聽
見女兒房中有人彈琴品簫。安撫問:「是誰人?」丫頭說:「是小姐。」安撫聽
了一回,走進房中,問女兒道:「老夫朝中回來,只聽得汝在房中彈琴品簫,這
是誰人教汝的?」小姐道:「孩兒百藝俱通,不消人教得。」安撫道:「我止生
汝一人,上無哥姐,下無弟妹,汝這般天賜聰明,我就取汝叫做靈靈小姐。過了
十歲,才與汝議親招贅,定要與首相做個繼室,恁你狀元來說婚,我也決不與他。」
乳母道:「為何不與狀元,到要與首相做繼室?」安撫道:「嫁與狀元做結髮夫
妻,也要遲十年五載方才做得一品夫人;若嫁與首相做繼室,進門就是一品夫人
了。」乳母道:「世上的事只等你撞著,不等你算著,只怕老爺要賠了夫人又折
兵。」安撫叱退乳母,以後有許多家來說媒,安撫只是不從。
  一日,漢帝宣安撫上殿,說道:「朕有姪男,年方二十二歲,喪偶未娶。朕
聞相國有一位靈靈小姐,肯與人為繼室,何不嫁與姪男?」安撫道:「臣昔年有
言,願定與首相為繼室,不敢嫁與皇姪。」漢帝道:「嫁與首相,怎見得勝似我
皇姪?」安撫奏道:「進了首相的門,就是一品夫人;若皇姪,不知是將軍是奉
尉,便有許多不同。」漢帝道:「依卿所奏,朕就賜為一品夫人,何如?」安撫
道:「賜稱一品夫人,還是越禮犯分,終不如首相的好。」漢帝大怒,要把安撫
丞相斬首市曹,以警百官。百官替他討饒,才得放還。
  當下漢帝把他削去官爵,貶在遠方安置。又差當駕官宣靈靈小姐入朝相見。
卻說靈靈小姐聽得宣召,父親又為他幾乎性命不保,吃了一驚,乃不梳不洗,含
著淚眼入朝見帝。帝命抬頭,一看,果然婀娜絕世,娉婷無雙。隨命當駕發到山
西紅銅山內,嫁了一個村夫,叫做挬不動。那挬不動生得身長三尺,醜陋粗惡,
三推不上肩,四推和身轉,因此上,人取他一個諢名,叫做「挬不動」。這靈靈
小姐,色藝雙全的人,嫁了這般一個蠢物,真所謂駿馬常馱癡漢走,巧妻常伴拙
夫眠也。那靈靈小姐心懷抑鬱,不上數年,得病身亡。這挬不動見靈靈小姐死了,
也就懸樑縊死,一魂兒追趕靈靈小姐。他兩個三魂縹渺,七魄悠揚,一直走到陰
司地府閻羅案前。只見牛頭馬面攔住道:「你兩個是何等人?奉何人勾攝前來?
怎的不與差人同來?」靈靈小姐道:「我是安撫丞相的女兒,喚做靈靈小姐。只
因那月老錯配姻緣,把我嫁與這挬不動力妻,故此抑鬱而死,魂魄來見閻羅皇帝
說一個明白。」挬不動道:「我是山西紅銅山內挬不動便是。蒙漢帝旨意,把這
靈靈小姐與我為妻,我百依百隨,盡力奉承他,不料他還不中意,鬱悶逃走,我
舍他不得,故此一路裡趕來,要他回去。」牛頭馬面道:「你真是個挬不動的東
西!你妻子如今是死的了,怎麼還思量他同你轉去?」那挬不動聽見這話,才曉
得他也是死的了,遂放聲大哭起來。驚動了閻羅天子。當下,閻羅天子升殿。便
問:「外邊是恁麼人這般哀苦?」牛頭馬面嚇得不敢出聲,判官上前,把靈靈小
姐、挬不動的話奏聞一遍。閻羅天子叫他兩個進來,跪在案下。他兩個又把生前
的苦情哭訴一遍,要閻羅天子放他回轉陽世。閻羅天子道:「這是你自來投到,
非是我這裡差人錯拿來的,要回去也不能夠了。我今判汝兩個轉世去,又做一塊,
了汝兩人心願罷。」當下,閻羅天子判道:「夫者,婦之天;夫婦者,人之始。
婦得所天,便宜安靜以守閨門,不宜憎嫌以生釁隙。今靈靈小姐,生前怨望,已
乖人道之常,死後妄陳,應墮畜生之報;幸是性靈不昧,骨氣猶存,合無轉世為
胎,化仙禽羽蟲宗長,候三百年後遇仙點化,還復成人。挬不動稟醜陋形容,賦
愚癡氣質,只合棲身蓬蓽,養命村莊,辭婚娶於九重,置妍媸於度外;乃敢妄婚
相府,眷戀紅妝,致佳人抑鬱而死,捐微軀追奔不捨,昏迷性地,應墮毛群,合
無(轉世為胎)貶為香獐,於三百年後與白鶴結為知識,以完宿果。」
  判訖,靈靈小姐與挬不動低首無言,各尋頭路。這便是白鶴、香獐前生的結
證。如今只說韓湘子十二度韓文公的故事,且把這段因果丟下一邊。
  單表玉帝殿前有一個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因在蟠桃會上與雲陽子爭奪蟠
桃,打碎玻璃玉盞,玉帝大怒,把那沖和子、雲陽子都貶到下界去。一個投托在
永平州昌黎縣韓家的,便是沖和子,叫名韓愈;一個投托在永平州昌黎縣林家的,
便是雲陽子,叫名林圭。原來這韓家九代積善,專誦黃庭內景仙經。韓太公生下
兩個兒子,大的叫做韓會,娶妻鄭氏;次的就是韓愈,字退之,娶妻竇氏。他兩
個兄友弟恭,夫和婦順,藹藹一堂之上,且是好得緊,只是都不曾養得兒子。那
韓會終日憂悶,常對兄弟退之說道:「有壽無財,有財無祿,有祿無子,造化緣
分不齊,惟有孤身最苦。我和你這般年紀,還沒曾有男女花兒,如何是好!」有
詩為證:
  默默常嗟歎,昏昏似失迷。
  只因無子息,日夜苦難支。
  退之道:「然雖如此,哥哥也不必憂慮。我家九代積善,少不得天生一個好
兒郎出來,以為積善之報。難道倒做了一個沒尾巴趕蒼蠅的不成?這般憂也徒
然,只是終日焚香禮拜,禱告天地祖宗,必定有報應了。」當下韓會依了退之言
語,每日虔誠禱祝。感動得本處城隍、土地、東廚司命六神,各各上天奏聞玉帝,
要降生一個孩兒與韓會。那奏章如何寫的?奏云:
  永平州昌黎縣城隍、土地、司命六神臣某某等稽首頓首,奏聞昊天金闕至尊
玉皇上帝:臣聞高皇璇極,總庶民錫福之權;大梵金尊,開群品自新之路,凡伸
祈禱,無不感通。茲有昌黎縣韓會、韓愈,積善根於九代,奉秘典於一生,情因
無子,意切吁天。伏望證明修奉,展布祥光,鑒翼翼之丹衷,賜翩翩之令子。庶
乎永沾道庇-,不負誠心;飽沃恩波,益堅崇奉。月輪常轉,願力無邊。臣等無
任瞻天仰聖、激切待命之至,謹奏以聞。
  玉帝覽奏,遂將金書玉誥、道法神術付與神仙鍾離權、呂岩兩個,到於下界,
普度有德有行之人,上天選用;如有修行未到,還該轉世為人的,便著他往韓會
家投胎脫化,待日後積功累行,不昧前因,才去度他,以成正果。鍾、呂二仙領
了敕旨,按下雲頭。
  一路上,鍾仙問呂仙道:「為仙者,屍解昇天,赴蟠桃大會,食交梨火棗,
享壽萬年,九玄七祖,俱登仙界。為何閻浮世境三千,大千人眾,只知沉淪欲海,
冥溺愛河,恣酒色猖狂,逞財勢氣燄,不肯拋妻棄子,脫屣離家,煉就九轉還丹,
長生不老?」呂仙道:「人生處世,如魚在水中,本是悠悠自在,無奈綸竿墜水,
香餌相投,以致吞鉤上釣,受刀釜煎熬耳。幾能息心火,停濁浪,固守鴻濛,彩
先天種子,兩手捧日月乎?」鍾仙道:「五濁迷心,三途錯足,拈花惹草,怨綠
愁紅,若不吞一粒金丹,終難脫形骸軀殼。我兩人今日領旨下凡,不知那州那縣
得遇知音?」呂仙未及回答,忽見東南上一道白氣衝徹雲霄,有若虹霓之狀,怎
見這氣的異處:
  非煙非霧,似雲似霞,非煙非霧,氤氤氳氳布晴空;似雲似霞,靄靄騰騰彌
碧落。凌霄徹漢,衝日遮天。兩耳不聞雷,原無風雨;一天光皎潔,驟起虹霓。
占氣者,不辨為天子氣、神仙氣、妖邪氣、海蜃氣;望雲者,不識為帝王雲、卿
相雲,將軍雲、處士雲。端的這一道白的,還是氣?還是雲?仔細看來,團團簇
簇半空中,未定其間吉與凶。一陣仙風吹撲去,管教平地露根蹤。
  呂仙用手指與鍾仙道:「這一股白氣沖天而起,主在蒼梧之間,湘江之岸,
非聖非凡,當是妖邪之氣,且把仙氣吹一陣去。若是仙氣,氣影了風;若是邪氣,
風影了氣。」於是鍾仙掀起了那落腮鬍鬚,張開了獅子大口,望著東南方上吹了
一口氣去。果然起一陣大風,把那沖天的白氣都影住了。呂仙睜開慧眼,望那方
一看,就認得是兩個毛團在那裡吐氣。一個是香獐造孽,一個是白鶴弄喧。
  不說兩個仙師隨風便至。且說白鶴、香獐正在那湘江岸上各自顯出神通,隨
心遊戲,忽見這一陣風吹將來,影住了白氣,就知是兩個神仙到來。他也不慌不
忙,搖身一變,都變做全真模樣,立在那江邊,等候著仙師。這全真怎生打扮:
  一個頭頂著竹籜冠,一個頭綰著陰陽髻。一個穿一領皂氅衣,腰繫絲縧;一
個穿一件黃布袍,圍條軟帶;一個腳踏著多耳麻鞋,好似追風逐日的夸父,一個
腳著草履,有如乘雲步月的神仙。正是容顏瀟灑更清奇,裝束新鮮多古怪。
  他兩個遠遠地望見祖師到來,便上前稽首再拜道:「師父,俺兩個是蒼梧郡
湘江岸修行的全真,接待師父得遲,萬望恕罪!」呂師指著白鶴道:「你本是鳳
匹鸞儔,如何敢頭尾!」又指著香獐說道:「你本是狐群狗黨,如何敢隱姓埋名!」
老鶴見說出他本相,低首無言,不敢答應。獨這香獐向前道:「俺們委是全真,
師父休得錯認,將人比畜。」呂師道:「汝這謊頑皮,巧語花言,待要瞞我,將
謂我劍不利乎?」只這一句話,嚇得那白鶴兒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雙膝跪倒在
地上,道:「老師父,人身難得,盛世難逢。雖然是皮殼毛團,也是精靈變化。
如今弟子骨格已全,羽毛未脫,逐日在此迎風吸露,也不是結果,望師父垂憫弟
子,舍一粒金丹,使弟子脫去羽毛,恩銜再世。」鍾師聽了白鶴言語,便道:「這
鶴兒性靈識見,盡通人意,再世之言,成先讖矣!我們且度他去見玉帝,另作區
分。這獐兒罪業山重,我這裡用汝不著,饒汝去罷。汝若不依本分,妄作妄為,
我自有慧鍔神鋒,盤空取汝。」香獐道:「師父不肯度我也罷,弟子這江邊景致
也不弱於三島崑崙,我依師父守著本分,也盡過得日子。」鍾師道:「怎見得湘
江景致不弱於三島崑崙?」香獐道:「不是弟子誇口說,據著弟子這蒼梧江口:
  晨鳧夕雁,泛濫其上;黛甲素鱗,潛躍其下。晴光初旭,落照斜暉;翠映霜
文,陸離眩目。閒花野草,罩霧含煙;俯仰天淵,愛深魚鳥。煞強如蓬萊弱水,
苦海無邊,舟楫難通,夢魂難越。」
  呂師道:「據汝這般說,也不見得十分強過我仙家,你誇這大口也沒用。」
香獐道:「弟子有詩為證:
  蒼梧一席景新鮮,湘水山嵐飽暖眠。泛泛白鷗知落日,喃喃紫燕語晴煙。
  紅紅拂拂花含笑,綠綠芊芊草滿前。若是老師來此處,也應撇卻大羅天。」
  呂師道:「汝這業畜十分無禮,我仙家無愛無欲,始得成真證果。汝無端造
孽,有意貪私,枉自誇張,有何益處?」又暗自忖道:他不知死活,妄語矜爭,
我且度鶴兒上天,把這業畜貶下深潭去處,不見天日,待鶴兒成仙,才來度他去
做一個守山大神,顯我仙家妙用。於是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天
光灼爍,黑霧朦朧,半空中閃出一員天將,立在面前。那天將怎生打扮:
  頭上戴著漆黑殷鐵盔一頂,手中持銀絲嵌鋼鞭一條。皂羅袍金龍盤繞;獅蠻
帶玉佩高懸。臉似鍋底煤般黑,唇似朱涂血樣紅。左站著黃巾力士,右站著黑虎
大神。燄燄火輪環繞,飄飄皂蓋招揚。他正是降龍伏虎趙玄壇,那怕你興妖作孽
香獐怪。
  一陣風過處,那天將躬身喏道:「吾師有何法旨?」呂師道:「香獐造孽,
天所不容!」那天將一手拿起鋼鞭,一手拿住香獐,正欲下手,鍾師道:「且饒
這孽畜性命,貶他在江潭深處,永不許出頭,直待鶴兒成了正果,證了仙階,然
後來度他去看守洞門。若不依本分,再作風雷,損害往來客旅,即時把他打下陰
山背後。」天將依命,把那香獐一提,提到江潭中間極深極邃的一個去處,鎖固
住了,不放一些兒鬆。那香獐有威沒處使,有力沒處用,只得哀懇天將道:「弟
子衝突仙師,罪應萬死,遭此貶厄,因所甘心。但弟子原是山中走獸,食草餐花,
以過日子,今沉埋水底,豈不淹死了性命,餓斷了肝腸?望大神救我一救!」天
將道:「仙家作用,汝所不知,饒汝性命,自然不死,怎麼怕淹死餓死?汝但收
心服氣,見性完神,以待鶴兒救汝便了。」香獐拜道:「多謝指教,但不知鶴兄
幾時才來救我耳。」天將既去,香獐被鎖在那個去處,果然,四邊沒水,只是沒
有得吃,不得散誕逍遙。乃依前仰伸俯縮,閉息吞精,再不敢妄肆顛狂,以招罪
譴。這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如今學得團魚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畢竟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逐一分解。
第二回
脫輪回鶴童轉世 談星相鍾呂埋名


  歎塵世忙忙,笑浮生一似攛梭樣。貂裘染,駟馬昂,爭名奪利不思量,妄想
貪嗔薄倖狂。
  算英雄亙古興亡,晨昏猶自守寒窗。總不如乘雲駕霧,覓一個長生不死方。
  話說呂師把香獐貶在湘江潭底,那天將叉手躬身,回話已去。鍾師就在葫蘆
內取出一粒金丹與鶴兒吃了,那鶴兒登時脫胎換骨,化做一個青衣童子,跟著兩
位仙師前往永平州昌黎縣。走到韓家門首,恰好韓退之迎門出來。兩師見他人物
軒昂,衣冠濟楚,頭頂上有霞光一道,身旁有捧爐童子相隨,便知是左捲簾大將
軍沖和子,因醉奪蟠桃,貶在他家為男子。怕他不悟前因,日後毀謗玄門,唾罵
佛祖。遂轉身商議道:「沖和子已將四十歲了,尚不回頭省悟,若再墮落火坑,
貪戀繁華囂境、便沒有出頭的日子了。他兄韓會,鎮日焚香點燭,拜求子息,我
和你回去奏聞玉帝,把這鶴童送與韓會為子,待他長成,我們又來度他成仙了道,
然後轉度沖和子復還原職,豈不兩便。」兩師商榷已定,遂撥轉雲頭,帶了鶴童
上昇天界。
  不移時,來到南天門外,把領金書玉旨,巡遊到蒼梧縣湘江岸上,點化鶴兒
等事,奏了一遍。玉帝傳旨,便著兩師送鶴童到那永平州昌黎縣韓會家投胎,托
化為人,後行選用。兩師奉旨,忙對鶴童說道:「我再將仙丹與汝吞在腹中,化
作一個仙桃,送你到永平州昌黎縣韓會妻子鄭氏懷內投胎,滿月之日,我二人又
來看汝,與汝靈丹符水,待等十六歲,教汝成道,升入仙梯,長生不老,休得漏
泄天機,有誤玉旨。」鶴童泣告兩師道:「弟子才脫得業軀,指望成真證果,跟
著兩位師父逍遙自在,誰知又要去投胎為人,受血河狼籍,塵網牽纏,弟子不情
願去了。」兩師道:「玉旨已出,誰敢有違,況汝雖脫了羽毛軀殼,還不曾修煉
大丹,怎麼就得成正果?須正借父母精血,十月懷耽,如太上老君投托玉女懷中
一般,才顯得修行結果。」鶴童又遣:「既是要投胎托化方得成仙,彼時在湘江
岸上點化弟子的時節,兩位師父何不就著弟子去托生人家,卻引弟子朝參玉帝,
又送弟子下凡,費這許多辛苦周折?」呂師道:「不奉玉旨,誰敢擅專。」鶴童
道:「弟子有詩一首,獻上師父。」詩云:
  湘江岸上遇師尊,度我飛升見帝君。
  今既脫離毛與殼,如何下土復為人。
  呂師道:「我也有詩一首,汝謹聽著。」詩云:
  鶴童不必苦淹留,且向韓家轉一籌。
  異日功成朝玉闕,蒼梧江水也東流。
  鶴童聽兩師吩咐已畢,只得吞下一粒金丹,化做一顆仙桃。兩師捧拿在手,
騰步逍遙,直到韓家,恰好是三更時候,兩師就遣睡魔神托一夢與韓會妻子鄭氏。
那鄭氏夢見太陽東出,寶鏡高懸,一隻仙鶴口銜著一顆仙桃,飛將下來,墮在他
懷裡。旁邊閃出一個青巾布袍的道人,肩上負著一口寶劍,口中高叫道:「韓會
妻鄭氏聽者,吾乃兩口先生,奉玉帝敕旨,送這仙桃與汝為子。吾有一言囑汝,
汝牢記取。」囑云:
  鄭氏抬頭聽我言,從來仙語不虛傳。
  送兒與汝承昭穆,他日來風上九天。
  鄭氏夢中驚覺,不勝歡喜,便蹴醒韓會,與他說道:「妾身一更無寤,二更
輾轉反側,三更時分方才瞌眼睡去,就做一夢。夢見太陽東出,寶鏡高懸,一隻
仙鶴口銜一顆仙桃飛將下來,墜在懷裡,又有青巾布袍背劍的道人囑咐云云,你
道這夢希奇也不希奇?」韓會喜道:「我夜來得的夢也與你一般的。今年四十二
歲,未有子息,想是神天鑒察爾我隱衷,不該絕代,降生一個兒子接續家門香火
也不見得。據夢中太陽東照,主生貴子,仙鶴銜著仙桃,一定是天庭降下好人臨
凡。這兩口先生必然天上神仙,故此囑咐得明白。我如今且和你滿炷爐香,拜謝
了天地,且看日後若何。」鄭氏道:「相公說得有理。」連忙披衣起來,梳洗端
正,同韓會兩個燃寶炬,爇名香,朝天拜了八拜。到了天明,韓會將夜來夢兆一
一對退之說了一遍。退之歡喜道:「若據這個夢兆,嫂嫂必定生一個好兒子接續
韓門香火,端的不枉了九代積善,三世好賢。」有詩為證,詩云:
  積善人家慶有餘,禍因惡積豈為虛。
  韓門九代陰功茂,天賜嬰兒到草廬。
  話不絮煩,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幸喜陰騭門高,捻指間,鄭氏生下一
子。那子生得兩耳垂肩,雙手過膝,面如傅粉,唇若塗朱,端的是好一個孩兒。
匆匆喜氣,滿屋充閭,百眷諸親咸來作賀。這正是天上麒麟原有種,人間最喜蚌
生珠也。不料這孩兒從生下來到滿月,日夜只是啼哭不住聲。韓會見了這個光景,
轉添憂悶,與鄭氏商議道:「這孩兒生相不凡,久後必是好的,只是這般啼哭,
合著相書上一句,說『小兒夜啼,沒爺沒妻』。多應是你我命中招他不得的緣故,
不如把他過繼與親眷人家,做個乾兒子,待他養得成人,才收拾回來,有何不可?」
鄭氏道:「前日不養得兒子,朝夕拜禱天地祖宗,怕絕了後代。如今幸得天地保
佑,祖宗積德,生下這一點兒,且是好了。不想日夜啼哭,算來也是養不長的了,
空受這十月懷胎的苦楚。若是把他過繼與別人家,後來也被人罵他是三姓家奴,
不如送與叔叔做了兒子,倒是好的,只怕嬸嬸要不歡喜。」正說話間,;只聽得
街坊上有人拍著漁鼓,唱著道情,經過他家門首。那孩兒聽得漁鼓聲響,就住了
口不啼哭;不聽得漁鼓聲,就哭將起來,忒煞作怪。看官,且說那敲漁鼓唱的是
怎麼說話,孩子就肯聽他不啼哭?原來那敲漁鼓的道人就是呂祖師,唱的是一闋
《桂枝香》,正提醒著鶴兒宿世之事,故此孩子惕然警醒,住了哭,聽他《桂枝
香》云:
  鶴童覺悟,師來看顧。一自去年送汝到昌黎,至今日,又離丹府。汝不要啼
哭,汝不要啼突,聽咱吩咐,目今安否?暫拘束,久已後升騰紫霄,名鎸洞府。
  鶴兒寧耐,暫居天外。歎循環暑往寒來,捻指間,光陰二載。想韓門小孩,
想韓門小孩,非常氣概,端的棟樑才。本是大羅天上客,思凡下玉街。
  韓會見孩兒住了哭聽敲漁鼓,便對鄭氏說道:「這孩兒想是喜歡漁鼓聽的,
可喚那敲漁鼓的人進來,敲一回漁鼓引逗他一會,待我問他,或者他有藥止得孩
兒啼哭也不見得。」鄭氏便叫張千道:「汝去看那敲漁鼓的,叫他進來。」張千
連忙跑到街上,叫道:「敲漁鼓的道人轉來,我家相公請你說話。」道人道:「莫
不是韓大相公麼?」張千道:「你未卜先知,就是神仙一般。」道人道:「我比
神仙也差不多些兒。」便跟著張千,搖搖擺擺走進門來,向韓會稽首道:「相公
何事呼喚小道?」韓會道:「我止得一個孩兒,從生下至今,已彌月多了,只是
啼哭不止,正在憂悶,不想方才聽得漁鼓聲響,他就住了聲,恰像聽得一般,故
此請師父進來敲一番漁鼓,唱一個道情,引逗他一時歡喜。」道人道:「要止兒
啼,有恁難處,抱公子出來與我一看,包得他不哭了。」韓會道:「若得如此,
自當重重酬謝。」鄭氏在屏風後面,抱孩兒遞將出來,韓會接在手中,遞與道人
道:「這個便是學生的孩兒。」道人用手摩他的頂門說道:「汝不要哭,汝不要
哭,一十六年,無榮無辱。終南相尋,功行滿足。上升帝都,下摯九族。」那孩
兒聞言,恰像似快活的一般,就不哭了。韓會道:「師父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呂師道:「貧道棄家修行,人人喚我是兩口先生,就是我的姓名了,卻沒有家鄉
住處。」鄭氏在屏風背後,輕輕地對韓會說道:「夢中說兩口先生送來的兒子,
如今這師父說是兩口先生,莫不就是夢中的神仙?」韓會道:「雲遊方外的人慣
會假名托姓,那裡信得他的說話。」道人笑道:「姓名雖一,人品不同,相公怎
麼小覷人?」韓會道:「是學生有罪了。」又道:「孩兒喜得不哭,就煩師父替
我孩兒取一個小名,何如?」道人道:「閥閱名家取恁麼小名,就起一個學名也
罷。」韓會謝道:「若取學名更好。」道人道:「我從湘江路上走來,見那煙水
滔滔,東流西轉,萬年不斷,最是長久。如今令郎取名韓湘,小名叫做湘子,願
他易長易養,無難無災。異日榮華富貴,如湘水之汪洋;壽命康寧,似湘流之不
斷。」韓會道:「多謝指教,請坐素齋。」那道人把袍袖一展,化道金光而去,
留下一個漁鼓,直逼逼矗在地上。韓會去拽那漁鼓的時節,那裡拽得起來。鄭氏
近前去拽,也拽不動。叫人去搖,也搖不動。三五個人去拔,一發拔不起,就如
生根的一般。鄭氏道:「這個道人一定是一位神仙,怪你我不識得他,故此留下
這個漁鼓,做個證驗。眼見得當面錯過神仙了,快請叔叔來看便知端的。」韓會
忙著人去請退之。
  退之來到。鄭氏道:「請叔叔來非為別事,只因你姪兒啼哭不止,巧巧的有
一個道人,打著漁鼓歌唱而來,孩兒聽見就不哭了。你哥哥請他進來打漁鼓唱道
情,引逗孩兒歡喜。那道人說孩兒必成大器,在孩兒面前說了幾句話,又替孩兒
取學名叫做韓湘。你哥哥留他吃齋,他拂袖化一道金光而去,留下這個漁鼓在此。
你哥哥拿他不動,許多人也拽不起來,特請叔叔看個明白。」退之聞言,近前輕
輕一扯,那漁鼓恰似浮萍無蒂,退草無根,扯了起來。地面上有「純陽子」三個
大字,瑩然如玉一般。退之道:「這是呂洞賓下降,哥嫂肉眼自不識他。正是神
仙不肯分明說,留與凡人仔細搜也。」於是大家香焚寶鼎,煙爇銀台,望空遙謝。
  荏苒一載,湘子晬盤伊邇,韓會不勝歡喜。但湘子自從見那道人之後,一似
癡呆懵懂,泥塑木雕的一般,也不啼哭,也不笑話。俗話說得好,只是買得他一
個不開口。一日三餐把與他便吃,不把與他,他也不討,外邊雖是這般渾沌,心
裡恰像是明白的,大家都叫他做「啞小官」。鄭氏也無如之奈。倏忽三週四歲,
全沒一些兒掙扎。韓會思量:「湘子這般年紀尚不會說得半句言語,枉惹旁人恥
笑,豈不是:
  命裡無兒莫強求,強求雖有更添憂。
  當年忙道無兒子,撇下千千萬萬愁。」
  這韓會十分不快活,日夜憂愁,染成一病而亡。退之哭泣盡禮,置辦棺木,
大殮已畢,安葬在祖塋之下。
  一日,吩咐張千道:「大相公死了,止得這一點骨血,指望他成人長大,娶
妻生子,接續韓門香火,誰知養到三週,尚然不會說話,莫非啞了,人家養著啞
子也是徒然。汝等去街坊上看那好算命的先生尋一個來,待我把他八字推算一推
算,若日後度得一個種兒,也好做墳前祭掃的人。」退之吩咐已完,那呂師在雲
端聽見這話,便按下雲頭,化做一個算命先生,在那牌樓坊街上走來走去,高叫:
「算命!算命!」這先生如何打扮:折疊巾歪前露後,青布袍左偏右皺。兩隻眼
光碌碌望著青天,一雙手急簌簌搖著算盤。口中叫:命講胎元,識得根源,若有
一命不准,甘罰二錢。
  那張千連忙請他到家裡,見了退之。退之道:「先生高姓?家住何方?」呂
師道:「學生喚做開口靈,江湖上走了多年,極算得最好命。遇見太子就算得他
是帝王子孫,遇見神仙就算得他是老君苗裔,遇見夫人就算得他丈夫是宰相、公
卿,遇見和尚就算定他是華蓋坐命。」退之道:「依先生這般說起來,算命也是
多事了。」呂師道:「說便這般說,八個字還有許多玄妙。不知相公有何見教?」
退之說道:「我有一個姪兒,勞先生推算,若還算不准,先罰先生二錢。」呂師
道:「從早晨出來尚不曾發利市,相公若要罰錢,請先稱了命金,待學生算不準
時好做罰錢。」退之道:「這般渾話,免勞下顧。」呂師道:「請說八字來。」
退之道:「建中元年二月初一日午時。」呂師道:「庚申年己卯月辛酉日甲午時。
庚申乃白猿居蟠桃之位,己卯乃玉兔歸蓬島之鄉,辛酉為金雞入太陽宮畔,甲午
為青駕飛玉殿之旁。這八個字不是凡胎俗骨,主有三朝天子分,七輩狀元才,不
出二十歲必定名登紫府,姓列瑤池,九族成真,全家證聖。若肯讀書,官居極品,
只是少壽。目下正行墓庫運,主其人昏矇暗啞,如棄物一般,到了七八歲,脫運
交運,自然超群出類。」退之道:「他如今像啞子一般,讀書料不能夠了。若說
學仙,世上只有天仙、地仙、神仙、鬼仙,最下一等名曰頑仙,那裡有個啞仙?」
呂師道:「他面」目清奇,形容古樸,心地十分透明,性質更覺聰明,一日開口
說出話來,憑著顏回、子貢重生,也只如是。」
  兩個談論正大,那鍾師父又化作一個相面的先生,按落雲頭,在韓家門首高
叫道:「我鑒形辨貌,能識黃埃中天子;察言觀色,善知白屋裡公卿。饒他是仙
子降凡塵,我也曉得他前因後果去來今。」
  只見張千聽了這一篇大話,又忙忙地跑進來對退之說道:「相公,這算命的
不為奇了,外邊又有一個相面的,說得自家是康舉還魂,許負再世,何不請他進
來,一發把公子相一相?」呂師曉得是鍾師臨凡,便道:「相公說學生算命不准,
且請這相面的進來,看他說話與學生相合也不相合?」退之依言,便吩咐張千去
請。張千請得那相面先生到於廳上,與算命先生東西坐下。退之便指著湘子道:
「請先生把這孩子相一相。」相面的先生定睛一看,便道:「兩耳垂肩,紫霧盤
繞;雙手過膝,金光顯現;天倉豐滿,地角端圓;神清氣朗,骨格堅全,若非天
子門前客,定作蓬萊三島仙。這公子不是愚癡俗子,頑蠢凡人。」呂師道:「星
相兩家行術不同,每每各談己見。今日我兩人言語相同,豈不是公子生成的八字,
長成的骨頭。」鍾師又道:「相公也請端坐,待學生也把相公細看一相何如?」
退之道:「學生正欲請教。」鍾師把退之中幘聳一聳起,道:「天庭高闊,地角
方圓,金木肩高,土星豐厚。顴骨插天,掌威權於萬里;日月角起,全忠孝於一
門。五嶽拱朝,名標黃甲;浮犀貫頂,一生少病。鶴行龜息,局是天仙;露骨露
神,終招險禍。以貧道論之:龍虎難分別,鸞鳳要失群。風霜八千里,接引有呆
人。」退之道:「多謝先生指教,只是這幾句恁麼意思?」鍾師道:「這四句詩
是相公一生結果,後有應驗。」退之道:「我姪兒湘子四歲還不會說話,就如啞
子一般,如何是好?」兩師道:「要公子說話,有何難哉。貧道有一丸藥在此,
送與相公,待明日五更時分,相公把無根淨水與公子吞下肚去,他就會說話了。」
退之歡喜不勝,接了這丸藥,叫張千取白金二兩,封作兩封,送與兩位先生。兩
師笑了一聲,分文不受,附著湘子耳邊囑咐幾句。囑云:
  鶴童不用苦憂心,須情前因與後因。
  丹藥驅除魔障淨,管教指日上蓬瀛。
  囑罷,揚長出門去了。退之著人追趕之時,杳然不知去向,但見祥雲繚繞空
中,瑞鶴飛鳴雲外。退之自思:「這兩個或是神仙也不見得,只待五鼓時分,姪
兒吃了丸藥便見應驗如何。但他說我黃甲標名,官居台閣,不知應在幾年上,過
了明日,收拾盤纏赴京科舉,又作理會。」正是:
  時來風送膝黃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有日蛟龍得雲雨,春風得意錦衣歸。
  畢竟退之上京去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虎榜上韓愈題名 洞房中湘子合巹


  富責枝頭露,功名水上漚。腰金衣紫馬籠頭,鼻索拴來不久。
  射中屏間雀,絲牽幔後紅。洞房花燭喜相逢,傀儡搬畢木偶。
  話說退之到得五更天氣,忙忙取了無根淨水,調那丹藥與湘子吃。湘子吃得
下去,腹如雷鳴,喉如開鎖,不一時間吐出了許多頑涎穢物,便開口叫聲:「叔
父。」退之滿心歡喜,道:「謝天謝地,這藥果有神功。」及至鄭氏、竇氏走來
問他時,他依先不開口了。退之道:「你們俱不要絮聒,他既開口,自然會說,
快去收拾行李,我且上京求取功名。倘得一官半職回來,也替祖宗爭光,了我半
生讀書辛苦。」當下退之辭別了家中大小,一路上餐風宿水,戴月披星,到京科
舉。不期名落孫山,羞回故里,只得在京東奔西趁,搖尾乞憐。
  那知湘子在家依然不開口說話,鄭氏也沒法處置,巴不得他年紀長大,娶了
媳婦,度一個種兒,以續韓門香火。看看湘子到了七歲,鄭氏一病身亡,雖虧竇
氏竭力殯殮,湘子淚泣亦如成人。竇氏在鄭氏靈柩前拜祝道:「伯伯、姆姆在生
為人,死後為神,韓家只得一點骨血,不知為何暗啞?料來不是祖先之不積德,
皆因你我隱行有虧,以致如此,望伯伯、姆姆在天之靈保佑韓湘聰明天賜,智慧
日增,悔脫災除,關消煞解,庶乎箕裘有紹,世澤長新。」
  拜罷,又哭。至夜,竇氏恍惚見鄭氏說道:「孩兒韓湘今日雖不會說話,到
了十四歲時他自然會說。我們一家大小,日後都靠他一人提拔,嬸姆且請寬心。」
竇氏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自思:「姆姆死後英靈若此不昧,湘子決非凡人,且
慢慢撫養,看他成人,又作道理。」不題。
  卻說退之淹滯在京,囊空裘敝,又接得嫂嫂鄭氏訃音,也不能夠回家,心中
無限焦愁。沒奈何捱得過了三科,喜得中了鄉貢進士,鹿鳴晏過,星夜回家。剛
剛到了自家門首,撞見啞兒湘子。此時湘子恰好十四歲了,迎著退之道:「叔父
恭喜,叔父恭喜。」退之見他說話作揖彬彬有禮,就攜著他手同進屋裡。竇氏出
來迎接。相見已畢,退之便問道:「姪兒是幾時說話的?」竇氏道:「自相公出
門至今,何曾見他開口。就是姆姆死了,也只見他淚流滿面,何曾聞得哭聲。」
退之道:「適才見我就說叔父恭喜,豈不是會說話的?不肖幸登虎榜,姪兒又喜
能言,可謂家門集慶。只是哥嫂早亡,不曾見我登科,看得湘子成人,良為苦耳!」
竇氏道:「相公且省煩惱。」湘子從旁插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退之
道:「汝不會說話,一向不教汝讀書,為何倒記得聖經賢傳?」湘子道:「姪兒
自從那日吃了道士的丸藥,就曉得乾坤消長,日月盈虧,世代興衰,古今成敗,
那聖經賢傳總來是口角浮辭,帝典王謨,也不是胸中實際。九州四海,具在目前,
福地洞天,依稀膝下。據姪兒愚見,為人在世,還該超凌三界外,平地作神仙。」
退之道:「知識有限,學問無窮,汝這一篇話是自滿自足,不務上進的了,如何
是好?必須請一位好先生教汝勤讀詩書,才得功名成就。」湘子道:「姪兒有詩
一首呈上叔父。」詩云:
  不讀詩書不慕名,一心向道樂山林。
  有朝學得神仙術,始信靈丹自有真。
  退之道:「這詩是誰人教汝做的?」湘子道:「固當面試,奈何倩人?」退
之道:「汝既如此聰明,怎麼說不要讀書?那讀書的身上穿的紫袍金帶,口中吃
的是炮鳳烹龍,手執著象牙簡,足著皂朝靴,出入有高車駟馬,寢息有舞女歌姬。
喝一聲,黃河水倒流三尺;笑一聲,上苑花爛熳滿林。真個是我貴我榮君莫羨,
十年前是一書生也。」湘子道:「我書倒要讀,只是我前生不曾栽種得腰金衣紫
的身軀,嚼鳳烹龍的唇舌,乘車跨馬的精神,倚翠偎紅的手段,只好山中習靜觀
朝槿,松下談經折露枝。我有小詞,叔父請聽。
  詞名〔上小樓〕:
  我愛的是山水清幽,我愛的是柴門謹閉;我愛的小小曲曲,悄悄靜靜茅庵底;
我愛的喜孜孜仗數杯,如癡如醉;我愛的日三竿,鼾眠未起。」
  退之道:「你說的話不僧不俗,不文不武,都是些詖詞囈語,豈是個成器的
人。」湘子道:「叔父聽我道來。」
  〔那吒令〕我若做大人,佩金魚掛紫袍:若做客人,秦莊妄有親;我若讀三
史書,也須學車胤;我若做個道人,步霞臥雲。這三人惟道獨尊。
  〔鵲踏枝〕我只待住山林,整絲綸,為道人,草舍茅庵過幾春。巨富的大廈
高門,居官的位尊台鼎,都不如草履青巾。
  退之道:「小小孩童,本是聰明伶俐,為何甘心做這沿門求乞的勾當?」湘
子道:「叔父!你將我做神童看,只恁般小滅人。我將那神童只當兒曹認,大成
儒也只當庸人論。富家郎豈是我韓湘子倫。你說道前遮後擁做高官,只怕著一朝
馬死黃金盡。」退之道:「任汝說來說去,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聽,只是要汝讀
書,改換門閭,光顯父母,我方心滿意足。」湘子道:「叔父不必憂疑,若要改
換門閭,光顯父母,有何難處。」退之道:「汝肯向上,才是韓門有幸。學士林
圭同我赴京時節,一路上說有女蘆英,年方及笄,許汝為妻。目下擇個吉日良時,
娶過門來,成其夫婦,接續後嗣,我才放心。」湘子道:「謹依叔父嚴命。」當
下退之就叫張千去對陰陽先生說道:「我相公要與大叔完親,勞先生擇一個續世
益後不將的吉日。」張千領命,走去對那陰陽先生說了。
  那先生姓元名自虛,號若有,向年是一個游手游食砑光的人,頭上戴著一頂
六楞帽子。一日走在外縣去,被一個戴方巾的相公羞辱了一場,他忿氣不過,道:
「九流三教都好戴頂方巾,我就不如你,也好戴一頂匾巾,如何就欺負我?」當
時便學好起來,買了幾本星相地理、選擇日子的書,逐日在家中去看,又尋得一
本《歷朝綱鑒》,也在家中朝夕念誦。把這幾本書都記熟了,便在人前之乎也者,
說起天話,掉起文袋兒來,誇獎得自家無書不讀,無事不曉,通達古今,諳練世
故。只是時運不濟,不曾做得秀才,中得舉人、進士,其實是個三腳貓兒,一件
也是不到家的。誰知那昌黎縣城裡城外這些有錢有勢的主子,都是肚子裡雪白,
文理不通的,平日只仗著這些錢勢去呼嚇人,一時見元自虛說出了這許多才幹,
便被他驚倒了,騙得滴溜兒團團轉,那一個不稱贊元自虛是個才子,人間少二,
世上無雙。自虛便戴起一頂方巾,穿件時樣衣服,門前貼下一個招牌,寫道:「陰
陽元若有在此,得遇仙傳,與人擇日合婚,夫榮妻貴,兼精地理,催官救貧。」
因此上昌黎縣裡大小人家都來尋他合婚、下葬。那有時運的,便婚也合得成,葬
也下得吉;那沒時運的,不知吃他坑了多少,只是人上再也不埋怨著他。也有送
酒米的,也有送銀錢的,也有送布帛的,也有送柴炭的,也有送什物傢伙的,也
有送書畫冊頁的,至於飲食肴饌,時常有人送來與他。一個光拳頭精臂膊的人,
平空的掙了一份家計,也是他時來福湊,運限順利的緣故。
  其日,張千一逕來尋著他,與他說了。元自虛便道:「既蒙你相公吩咐,我
揀一個登雲步月、附鳳攀龍的上好日子送到你相公家裡,只要相公重重謝我。」
張千道:「你只要揀得好,我回去對相公說,一定不輕薄你。」元自虛道:「張
大哥,凡你百攛掇一聲,我扣除一個加二謝你。」張千應允,作別去了。
  元自虛走進屋裡,歡喜道:「韓退之是一個知趣識寶的人,不比那白丁,今
日來照顧我擇一個日子,須用心替他揀個上好吉日送去,極少也有三五兩刮他
的,只是我口裡雖然說得,卻不曉得旺相孤虛,時日變換,如何是好?且把家中
有的曆書都搬出來,仔細對他一個好日子送去,也不枉了名頭。」這元自虛果然
搬出許多通書攤在桌子上,畢竟是那幾樣書:一部是《通書捷徑》,一部是《選
擇類篇》,一部是《九天嫁娶圖》,一部是《六合婚姻歷》。《陰陽圖》、《遁
甲局》,列後攤前;《婚娶經》、《黃籍科》,遮左沓右。翻一翻,各家主意不
同;看一看,諸書見解各別。這先生雖然去堆垛翻騰,卻合不出一個不將續世。
  元自虛翻來覆去,看不出一個好日子來,只得歎一口氣道:「這二月十三日
雖是個神仙日,犯著孤鸞寡宿,卻合得周堂,且寫去與韓家,但憑他自作主張罷。」
乃忙忙的拿一個南京雙紅帖子,寫道:「甲申年,乙卯月,丙辰日,戊子時。天
喜臨門,貴星照戶,玉堂金馬,紫微福德,都合聚在這一日。若公子畢姻之後,
定為鳴珂佩玉擺曎,上鳳閣龍樓,積寶堆金,賽過銅山珠海,幾十年內也湊不著
這個日子。」當下送去。退之看了,滿心歡喜,連忙取三兩銀子送與元自虛。元
自虛接銀到手,歡天喜地的回家去,於中稱出六錢頭謝了張千,張千也快活得了
不得。
  退之又叫張千來,吩咐他去打點聘禮羹果,和竇氏商議置辦釵環緞匹,接那
許媒人來到林學士家,說要下盒做親。林學士並不推辭,到了吉日,請到諸親百
眷,開盒看禮,怎見得那禮的齊整處:
  紮結鬢花都是犀珠寶石,金花五蕊響丁當;鑲嵌釧釵盡皆白珩赤瑕;碧玉鴉
青光閃爍;簪頭龍夭矯環面,鳳翱翔玉樹玲瓏。寶冠噴燄,金魚吸浪,翠葉迎風。
十六羹,十六果,盤中色色錦攢,百尺緞,千兩銀,盒內般般花簇。前捐著金鼓
旗,鼓吹熱鬧,高擎著黃羅傘,羅列風光。真個是,錦攢花簇錦添花,天合地成
天對地。
  林學士看了這許多禮物,無限快樂,賞了來使,回了吉帖;一面打點嫁妝首
飾,把蘆英小姐嫁到韓家,與湘子成親。那蘆英生得如何:
  眼橫秋水,眉盡遠山。眼橫秋水,猶如水月觀音;眉盡遠山,好似漢宮毛女。
身穿著挑描刺繡百花衣,腳著飛舞盤旋雙鳳履。湘裙款蹙,羅襪低垂,彩袖蹁躚,
霓裳瀟灑。果然是姿容嬌豔,有沉魚落雁之容;德性溫柔,有舉案齊眉之德。
  退之娶得蘆英小姐進門,喜悅不勝。喜的是湘子蘩有托,韓門胤嗣可期,料
他一點修行念頭,從此如石沉水。誰知道華堂席散,花燭歸房,蘆英卸下濃妝,
面壁而坐,湘子衣帶不解,隱几而眠,兩個全沒一些情況,過得一夜。
  荏苒三朝滿月,蘆英也照例回門,不在話下。
  一日,竇氏與湘子說道:「蘆英小姐回去許多日子,汝也該去看望他一遭,
才是個道理。」湘子道:「蘆英、湘子各自一體,既非比目魚,又非連理樹,我
去看他有何益處?」竇氏道:「夫夫婦歸,人道之常;一唱一隨,人情之至。況
鴛鴦交頸而眠,鶼鶼比翼而飛,畜生尚有夫婦之情,何以人而不如鳥乎?」湘子
道:「嬸娘,你只曉得畜生有交頸比翼之愛,恰不曉得光陰迅速,駒隙拋梭,無
常到來,不能躲避的苦。且聽姪兒道來:
  養鵝鴨群來群往,做鸂鶒捉對成雙,
  為人怎學眾生樣?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限追來,不怕你割肚牽腸。少不得收聲放氣,兩下分張。
  看將來,好一似水上浮漚草上霜,空落得回頭望。」
  竇氏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怎麼怕得。汝父母早亡,
我羅裙摟抱,撫養得汝成人長大,與汝娶了妻子,只指望汝多男多福,接續韓門
香火,做墳前拜掃之人,怎麼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可不痛殺我也!」湘子道:「嬸
娘不消煩惱,姪兒一從尊命便了。」竇氏道:「汝若依從我的說話,就是孝順孩
兒,保汝早登黃甲,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伯伯姆姆生你一場;若不聽我的言語,
你就去修行辨道,也是忤逆子了,只怕天上沒有一個忤逆神仙。從古說得好:
  孝順還生孝順子,忤逆還生忤逆兒。
  若能孝悌兼忠信,何須天上步瑤池。
  畢竟不知湘子肯去看蘆英小姐也不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灑金橋鍾呂現形 睡虎山韓湘學道


  蓬萊三島是吾家,一任那塵世裡喧嘩。因緣漏泄,萬里煙霞。
  翠竹影瑤草奇葩。霎時間,渾無牽掛,俺洞府自有那白鹿銜花。
  話說當日竇氏把湘子說了一番,湘子只得依從竇氏說話,去探望蘆英一次。
  倏忽間過了數月,退之上京會試,高登金榜,初授觀察推官,遷四川監察御
使,不二年間,歷升刑部侍郎,接了竇氏、湘子、蘆英,一同在長安居住。一日
朝罷歸來,路從灑金橋經過,見橋東坐著一個道人,生的豹頭暴眼,虎背龍腰,
紫膛色面皮,落腮須鬍子,頭挽著陰陽二髻,身穿一領皂紗袍,持一管鑌鐵笛,
約摸來力能扛鼎,賽過子胥;氣可斷橋,度越翼德。橋西坐著一個道人,生的眉
清目秀,兩鬢刀裁,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頭戴一頂九陽巾,身穿一件黃氅衣,
約摸來是興大漢的子房,扶炎劉的諸葛。退之神酣心醉,思量這兩位必是異人,
遂近前問道:「坐在橋爾那位先生何方人氏?住居那裡?因恁出家修道?」那道
人答道:「老夫與大人同輩不同朝。」退之道:「怎的叫做同輩不同朝?」那道
人道:「大人是唐朝刑部侍郎,老大是漢朝一員大將,總兵戎要路,坐帥府衙門,
豈不是同輩不同朝?」退之道:「既與王家出力,辟土開疆,只合河山帶礪,與
國同休,為恁麼棄家修行,裝束這般模樣?」道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因我王
損害三賢,只得深藏遠避。」退之道:「害那三賢?」道人道:「三齊王韓信,
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這三賢閒臥馬鞍橋,渴飲刀頭血,明修棧道,暗渡陳
倉,在九里山趕田橫入海,在烏江渡逼項羽身亡,幫漢高祖奪了楚秦天下,後來
死得不如豬狗。因此貧道棄了官職,奔上終南山,埋名隱姓:跟東華帝君學道,
得證仙階,老夫乃漢之鍾離權也,原是河間府任邱縣人。」退之又道:「橋西坐
著那一位先生是那方人氏?住居那裡?可與鍾離先生是一輩不是?」那道人道:
「貧道乃本朝士子,祖貫是河中府夏縣人也,生來頗讀幾行書,文章冠世,志氣
軒昂,曾與李子英同往東京赴試,前到邯鄲十里黃花鋪垂楊樹下,得遇鍾離師父,
度我三遭四起,不肯回心。他把那蘆席一片化作一座地獄,內有十大閻君,把我
一靈真性攝在葫蘆內,我夢醒回來,方才曉得為官者不到頭,為富者不長久,於
是棄儒修行,得成正果,我便是兩口先生也。」有詩為證,詩云:
  朝游碧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退之道:「據二位先生這般說話,真是文欺孔孟,武過孫吳,一文一武,也
所罕見。學生家下三輩好道,七輩好賢,願邀先生到舍奉款素齋,不知尊意若何?」
鍾師道:「既蒙大人錯愛,貧道自當造府參拜,何敢叨齋。」退之挽著呂師手道:
「學生與兩位先生同步到舍何如?」呂師道:「大人是當路宰官,貧道是山野鄙
夫,逐隊步趨,有失觀瞻,請大人先行,貧道隨後便至。」退之道:「先生不可
失信。」呂師道:「大人尊前,豈敢誑語。」
  退之果然先到家中,頃刻間兩師也到。退之下階迎接,坐下吃茶。忽見湘子
當面走過,望著兩師作揖。鍾師道:「此位何人?應得妨父剋母。」退之道:「這
是小兒。」鍾師道:「若是公子,貧道人失言了。」退之道:「是學生姪兒,叫
做韓湘子,三歲上沒了先兄,七歲上沒了先嫂,如今是學生撫養。」呂師道:「此
子有三朝天子分,七輩狀元才,若不全家食天祿,定應九族盡昇天,何患不榮華
富貴乎!」鍾師道:「只是一件,此子目下運行墓庫,作事多有顛倒,直交十六
歲方才得脫,須請一位好師傅提撕警覺他一番,庶不致錯走路頭耳。」退之道:
「愚意正欲如此,只是未得其人。請問二位先生,何以謂之天?」鍾離道:「牛
兩角、馬四。蹄之謂天。」又問:「何以謂之人?」呂師道:「穿牛鼻、絡馬腹
之謂人。不以人滅天,不以故滅命,不以欲害真,謹守而弗失,是謂合其真。」
鍾師道:「既蒙大人下問,貧道亦有一言請教。」退之道:「願聞。」鍾師道:
「天地人謂之三才,何以天地曆元會而不變,這等長久?人生天地間,含陰抱陽,
修性立命,為何有壽若彭鏗,夭若顏回?又有一等殤子,這般壽夭不齊,卻是何
故?」退之沉吟半晌,默無一答。呂師道:「人人可以與天地齊壽,人自不悟耳。」
退之道:「舜禹相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知人心可無乎?」呂師道:「劍
閣路雖險,夜行人更多。」退之道:「道心可有乎?」呂師道:「金屑雖珍貴,
著眼亦為病。」退之道:「吾其以無心有心乎?」鍾師道:「曾被雪霜苦,楊花
落也驚。」退之道:「吾其以有心無心乎?」鍾師道:「不勞懸占鏡,天曉自雞
鳴。」退之道:「所謂有心盡非乎?」呂師道:「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
吹落。」退之道:「所謂無心獨妙乎?」鍾師道:「曙色未分人盡望,及乎天曉
也尋常。」退之見兩師大有議論,盡可教訓湘子,便道:「學生家中有座睡虎山,
山內蓋一座九宮八卦團瓢,盡自清閒瀟灑,意欲屈留兩位先生在於團瓢之內,一
位教舍姪習文,一位教舍姪習武。若得舍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學生心願
畢矣,不知尊意若何?」兩師道:「貧道俱是山野村夫,胸中實無經濟才略,荷
蒙大人俯賜甄收,敢不用心教訓公子。只是大人要始終如一,不可聽信讒言,見
罪貧道。」退之待了兩師的素齋,便叫張千、李萬領兩位先生到團瓢內去,又吩
咐湘子勤緊學習,以圖榮顯祖宗,不在話下。
  且說鍾、呂兩師同湘子到於團瓢之內,過了一日,也不開口教湘子習文,也
不教湘子習武,兩個只是閉兑,垂簾,跏趺靜坐。湘子見兩師光景,又不敢問,
只得又過一日。看看到第三日,只見鍾師吹起鐵笛,呂師唱起道情,道:
  歎水火兩無情,慾火煎熬損自身。還須著意多勤慎。陰陽自生,築基煉神,
降龍伏虎休狂奔。養其身,調神息氣,內外兩無侵,內外兩無侵。
  唱罷道情,才叫湘子道:「韓公子,你近前來,我且問汝。」湘子鞠躬,立
在兩師面前。鍾師道:「令叔大人請我二人教訓公子,我二人敢不盡心!只是不
知公子願學長生二字,願學功名二字?」湘子道:「敢問師父,功名二字如何結
果?」鍾師道:「教汝經書墳典,韜略陰符,上可以保國安民,下可以勘凶定亂。
逢時遇主,博得一官半職,坐著高堂大廈,出入有輕裘肥馬,平白地顯祖榮宗,
封妻蔭子,萬人喝采,這便是功名。但是無常一促,萬事皆空,到頭來終無結果。」
湘子道:「如何是長生二字?」呂師道:「傳汝築基煉己功夫,周天火候秘訣,
吐濁納清,餐霞服氣,白日昇天,赴蟠桃大會,發白再黑,齒落更生,日月同居,
長生不老,這便是長生的結證。兩樣作用如霄壤之隔,公子心下願學那一樣?」
湘子道:「弟子願學長生。」兩師道:「這個工夫不比文藝,鹵莽不得,斷績不
得,所謂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也。」有詩為證:
  堪歎凡人問我家,蟠桃雲霧靄煙霞。
  眉藏火候非輕說,手種金蓮不自誇。
  三尺焦桐為活計,一壺美酒作生涯。
  騎龍遠遠遊三島,夜靜無人玩月華。
  兩師叫湘子道:「徒弟,如今是恁麼時候了?」湘子道:「師父,鼓打一更
了。」兩師道:「仙有數等,汝願學那一等?」湘子道:「秀才歲考,便有一、
二、三、四、五)六等的分別,做神仙怎麼也有等數?」鍾師道:「不是這個等
第之等,仙有天、地、人、神、鬼五樣不同。」湘子道:「願聞其詳。」鍾師道:
「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處世無疾而不老者,人仙也;不饑不渴,寒暑不
侵,遨遊三島,長生不死者,地仙也;飛空走霧,出幽入冥,倏在倏亡,變幻莫
測者,神仙也;形神俱妙,與道合真,步日月而無影,入金石而無礙,變化多端,
隱顯難執,或者或少,至聖至神,鬼神莫能知,蓍龜莫能測者,天仙也。」呂帥
道:「絕嗜慾,修胎息,頤神入定,脫殼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
鬼仙;受正一符箓,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屍解而得道者,可為中品人仙、地仙;
煉先天真一之氣,修金丹大藥,汞龍升,鉛虎降,凝結黍米之珠,則為上品神汕、
天仙。」湘子道:「弟子嘗聞古語云:學仙須是學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望師
父把那金丹大道傳授與弟子。」兩師道:「汝既願學天仙,汝的志向是好的了,
只怕汝鹵莽滅裂,中道而廢,枉費了我們普度的心機,絕了後來修真門路。」湘
子道:「師父若肯指教,弟子豈敢懈弛。」兩師道:「居,吾語汝,汝須牢記,
不可泄漏。」湘子拱立而聽。兩師唱道:〔五更轉〕
  一更裡端坐,慢慢調龍虎,潤轉三關,透入泥丸路。龍盤金鼎,虎咽黃庭戶。
得些功夫,等閒休訴,等閒休訴。
  二更裡,二點敲,陰陽真氣妙。上下三關,莫教錯了。嬰兒姹女得黃婆,自
然匹配了,自然匹配了。
  三更裡,月明正把乾坤照。產藥根苗,只在西南邊。鉛-遇癸生,急彩方為
妙。海底龍蛇,自然來相盤繞,自然來相盤繞。
  四更裡更妙,坎離-要顛倒。晨昏火候合天樞,子在胞中,萬丈霞光照。位
產玄珠-,此法真奇奧,此法真奇奧。
  五更裡天曉,籠內金雞叫。有個芒童拍手呵呵笑,喂飽牛兒快活睡一覺。行
滿功成,自有丹書詔,自有丹書詔。」
  湘子聽了,牢記在心。兩師道:「湘子,我們把長生秘訣傳授與汝了,只怕
汝叔父知道,輕慢我二人。」湘子道:「弟子自有主張,不必多慮。」一連教導
了兩三夜,到第四夜時,兩師又打著漁鼓,拍著簡板,唱一同教湘子。詞名《梧
桐樹》:
  一更裡,調神氣,心猿意馬牢拴係。莫學閒遊戲,閒遊戲。昏昏默默煉胎息,
開卻天門地戶閉。果然通玄理,通玄理。
  二更裡,傳宇宙,一道靈光漸通透。龍虎初交媾,初交媾。提防三關莫要走,
莫要走。
  三更裡。一陽動,金鼎將來玉鼎共。煉就真鉛汞,戊已配元紅。鼎內金花吽,
金花吽。
  四更裡,月當空,玉鏡高懸處處同。照見海東紅,隔山取水鬧哄哄,鬧哄哄。
  五更裡,雲收徹,靈圭弄新月。處處瓊花結,瓊花結。火候抽添按時節,氤
氳降紅雪。莫把天機泄,天機泄。
  到得天曉,兩師對湘子說道:「我們連日教汝修煉,汝須用心勤習。汝叔父
今日必然要趕我們出去了。」湘子道:「任憑叔父責罰,弟子決無悔心。只是帥
父去了,教弟子倚靠著那個?」兩師道:「這是理勢使然,諺云:「夫妻本是同
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師徒乎!汝只堅心定志,我們自來度汝。」說猶
未了,退之著人來喚湘子並當值的去,問湘子道:「汝這幾日習讀得文武經書,
亦諳熟否?」湘子道:」姪兒不敢隱瞞叔父,兩位師父教姪兒的是一部大道《黃
庭經》,不讀恁麼文武經書。」退之怫然不悅,再問當值的道:「大叔與這兩位
先生連日所習何事?所講何書?」當值的道:「兩個道人教大叔一更打坐,二更
飛升,三更四更只是打漁鼓唱道情。」退之聽了,一時心頭火起,紫漲了面皮,
便拿竹片打湘子,道:「汝爹爹棄世,托我看汝,教汝讀書,只指望汝成人長大,
光顯祖宗,誰」知汝這般癡呆,要學修行結果,玷辱門閭,怎不氣殺我也:」湘
子道:「是叔父請這兩個師父教我的,不是姪兒自己生發出來的,如何打我?」
竇氏在旁冉三勸道:」他爹娘早喪,孤苦憐仃,雖是我們恩養成人,也須索三思
教訓,不要惹旁人議論。」湘子哭道:「賴叔嬸養育成人,今後再不敢違嚴命了。」
退之道:「夫人既勸我,我且不打這畜生,汝快進去勤攻書史,休學那出家的勾
當。」一面叫當值的:「快去喚那兩個道人來,趕他出去,絕了這根苗,不怕湘
子不學好。」
  果然,當值的去叫兩師道:「先生,老爺有請!」鍾師道:「純陽子,那沖
和子迷昧前因,來請我和你,要趕出門。我們且去見他,看他有恁話說。」兩師
隨了當值的走到退之跟前,稽首道:「韓大人,貧道見禮。」退之怒喝道:「誰
與你這般人見禮個見禮!你兩個可是有些兒人氣的麼?」兩師道:「大人請我們
兩人訓誨公子,豈不曉得尊師重傅的,卻為何不以禮相待?」退之道:「我的你
兩人教姪兒習文演武,以圖進取,你如何終日教他打漁鼓唱道情?豈不是賊夫人
之子!那道情可足好人唱的?」兩師道:「大人,貧道何曾教他唱道情來?」退
之道:「我姪兒已是招承,汝兩人如何還白賴?快快出門去吧,休得在此胡纏!」
兩師道:「我出家人是隨緣的,有緣則住,無緣則去,何鬚髮惱!」便向裡面叫
道:「韓湘子,我們今日去了,汝以後若要尋我們時,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我
們在那裡等你。」湘子跑出來道:「師父,快不要去,只在這裡教訓弟子。你若
去了,弟子來尋時就難得見了。」兩師道:「汝叔父既趕我們出門,有何面目再
在汝家裡!」湘子道:「弟子情願跟了師父同去。」退之一手扯住湘子,叫:「張
千、李萬,把這兩個野道人推出去!」兩師道:「大人在上,貧道唱一首小詞答
謝大人錯愛,便出門了。」詞名《沾美酒》帶《清江引》:
  想為官有甚好,看富貴似波濤,不如俺色空清淨破衲襖。掩柴扉靜悄,也不
戀雌雞叫。紫羅袍,煞強如傀儡棚中喧鬧,榮華的似瑞雪湯澆。閒伴著仙童採藥
苗,悶把瑤琴操。操的是古調,鶴鳴九臯,一任旁人笑。
  退之道:「快出去!我也懶得聽這般說話。」兩師唱:
  有一日削祿禍難逃,藍關雪擁長途道,那時方曉。
  唱罷,拂袖而去。詩云:
  大袖遮三界,遨遊遍九天。
  腐儒無眼力,不識大羅仙。
  退之見兩師去了,便把湘子領在書房中,關鎖他在一間房裡,吩咐當值的小
心看守,不許放他出來胡行亂走。正是:
  埋怨當初二道人,綺言綺語哄兒身。
  如今斬草除根淨,撇下黃庭內景經。
  那湘子被鎖在房中,並沒怨暢意思,只是勤苦修煉,坐唱道情。有《黃鶯兒》
為證:
  慢慢自沉吟,下深功,受苦辛,經行日夜眠不穩。要見本來那人,把心猿緊
縈,三關運轉,透入《黃庭經》。煉真精,刀圭不用,天理自相生。
  忽見那牛奔,鼻撩天,吼一陣,搖搖擺擺擒不定。拽住了那繩,休教亂行,
往來日夜跟隨緊。牧牛人,丹田界,管取稻花生。
  這湘子雖然晝夜勤修,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砍芙蓉暗諷蘆英 候城門眾譏湘子


  白髮蕭蕭兩鬢邊,青山綠水總依然。人生何異南柯夢,捻指光陰十八年。
  十八年,景物鮮,旃檀紫竹民塵凡。且將龍女擎珠出,鶴馭盤旋下九天。
  不說退之鎖閉著湘子,且表夫人竇氏思量:「伯伯在日,朝夕拜禱天地,求
得這個姪兒湘子,不料生下來整日啼哭,費盡了心神,幸而養得長成,替他娶了
林學士的女兒蘆英,今已三年,並沒男女花兒,豈不是韓門該絕。常聞犀牛望月,
角內生祥;蚌蛤含珠,朝陽遊戲。蘆英這般不生長,如何是好?」心生一計,喚
梅香請蘆英出來,問道:「階下那一枝是什麼樹?」蘆英道:「婆婆,是一枝芙
蓉樹。」竇氏道:「叫梅香拿刀來,砍了這枝樹。」蘆英道:「婆婆,莫要砍他,
留下與媳婦早晚看看罷。」竇氏道:「我只見他開花,不見他給子,要他何用?」
蘆英道:「婆婆,
  花與人相似,人生總是花,
  雄花不結子,雄筍不抽芽。」
  竇氏道:「媳婦,我說與你聽:
  石上栽芙蓉,很基入土中,
  好花不結子,枉費我兒功。」
  蘆英道:「
  一片良田地,懶牛夜不耕;
  春時不下種,苗從何處生?」
  竇氏道:「原來如此。梅香,快請大叔來,待我問他。」梅香道:「老爺關
鎖大叔在書房內,那個敢放他出來。」竇氏便把鑰匙遞與梅香,叫他去請湘子。
湘子道:「夫人叫我,有何事故?」梅香道卜「夫人與小姐在堂上絮絮叨叨,不
知說些什麼話,叫我來請大叔去會問。」湘子只得近前相見。竇氏道:「姪兒,
我娶蘆英小姐為汝為妻,只指望生男育女,接續香火。今已三載,並不生育,我
心中好不憂悶。適間問他,他說汝居室情疏,恩愛間闊,這是何故?」湘子道:
「嬸娘不必問我,我有詩一首,念與嬸娘聽。」詩云:
  惜精惜氣養元神,養得精神養自身。
  爐中煉就大丹藥,不與人間度子孫。
  竇氏聽見湘子說出這話,便哭道:「我兒差矣!自古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
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汝年紀小小的,妻子又少艾,如何不思想接續祖宗香火,
說出這等絕情絕義的話?伯伯姆姆死在九泉也不瞑目了。」湘子道:「佛言人係
於妻子,七寶舍宅之,其患有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逸之文,妻子無合魂之理。情
慾所愛,投泥自溺。人能透得此關,即出塵世,是以姪兒與蘆英相敬如賓,望嬸
娘恕罪。」蘆英道:「這事羞人答答的,說他怎麼。」一溜煙跑入房中去了。竇
氏扯住了湘子,再三再四勸諭他。湘子道:「嬸娘,你那裡曉得,生死事大,非
同小可,古人有言說得好:
  三個魚兒一個頭,同心合膽水中游。
  愚人不識魚兒意,不是冤家不聚頭。」
  竇氏與湘子正在那裡絮聒,恰好退之朝中回來看見了,便道:「夫人,在此
說些什麼?」竇氏道:「我在此勸湘子讀書。」退之道:「湘子是我鎖在書房內
的,那個放他出來?」竇氏道:「老身取鑰匙放出來的。」退之道:「湘子過來,
我且問汝,汝這幾日所讀何書?所作何事?」湘子道:「仲由說:「有民人焉,
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退之提起竹片把湘子就打,道:「汝這癡
呆蠢子!也曾曉得孔子說:『是故惡夫佞者』麼?」湘子道:「孔子問禮於老聃,
老聃便是仙人的宗祖,道侶的班頭,孔子也不曾說他御人以口給,叔父怎的就把
一個佞字兒加我?」退之道:「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便是老聃之教,老聃也何
曾文過飾非?汝既要學道修真,須索要讀書明理,為何丟了黃金掰綠磚?我只打
死汝這不才畜生便了!提竹片亂打湘子一頓。湘子叫道:「嬸娘救我一救,叔父
打得我太重了。」竇氏跪下勸道:「相公,你哥嫂臨終之時再三囑咐相公愛護湘
子,今日這般打他,曉得的說是相公教訓這不肖子,不曉得的只說相公負了哥嫂
囑咐,不看管他,望相公且饒湘子這一次。」退之哭道:「夫人,人家養得兒子,
指望成人,求取功名,改換門閭,我家止有這不肖之子,又不肯讀書習上,反學
那雲遊乞丐營生,耽誤青春。嗚呼老矣,是誰之愆?諺云:『桑條從小捋,大來
捋不直』,怎麼教我不打這畜生!」竇氏道:「韓家只有這一點骨血,恨只恨當
初錯留那兩個道人,把他哄壞了。」退之道:「我留那道人,只指望他習文學武,
做一個文武全才替朝廷出力,與韓門爭氣。誰知這道人哄他出家,誤了他終身。
如今再休提起這話,只是緊緊的教訓他,自然回心轉意了。」竇氏道:「相公且
省煩惱,待老身慢慢勸他學好就是。」退之方才放手。
  湘子回到書房中,悶悶不樂,坐在那裡調神運氣。兩個當值的近前道:「大
叔不要愁煩,我們尋些恁麼替大叔解悶何如?」湘子道:「世上有什麼東西解得
悶?」當值的道:「插牌、鬥草、打雙陸、下象棋、綽紙牌、鬥六張、擲骰子、
蹴氣球,都是解得悶。」湘子道:「這些博戲都要耗散精神,消費時日,我不喜
歡去弄他。」一個道:「吃酒可以解得悶。」一個道:「果是酒好,快些拿來,
待大叔吃幾碗,把那愁都趕了去。」湘子道:「怎見得飲酒可以解悶?」這一個
道:「
  酒是儀狄所造,好者甘香清冽,稱為青州從事;惡者渾濁淡酸,號為鬲上督
郵。春時有翠葉紅花,可以賞心樂事;夏時有涼亭水閣,可以避暑乘陰;秋時有
菊蕊桂香,可以手挼鼻嗅;冬時有深山霽雪,可以逸性陶情。趁著四時的景物鮮
妍,攜樽挈榼,邀二三知己友人,吆三喝五,擲綠推紅,履舄雜遝,觥籌交錯,
那時節百慮俱捐,萬愁都卸。
  這才是: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遠山橫黛蘸秋波,不飲旁人笑我。」
  湘子道:「酒能迷真亂性,惹禍招災,故大禹惡旨酒而卻儀狄,只有那騷人
狂客,借意忘情,取他做掃愁帚,釣詩鉤。我卻不歡喜吃他。」一個道:「天有
酒星,地有酒泉,聖賢有酒德。堯舜千鍾,仲尼百瓢,子路嗑嗑,也須百榼。李
白貪杯而得道,劉伶愛飲以成仙。從古至今,不要說聖賢君子與他周旋不捨,就
是天上呂神仙,也三醉岳陽人不識。從來沒有一個是斷除不吃的,大叔為何說他
這許多不好?」湘子道:「你們那裡曉得這酒的不好,古來有詩為證,我且念與
你們聽著。詩云:
  儀狄當時造禍根,迷真亂性不堪聞。
  醉時膽大包天外,惹禍招災果是真。」
  一個道:「大叔,酒既解不得悶,我們領大叔到秦樓楚館之中,邀幾個知心
幫閒的朋友,烹龍庖鳳,拆白道綠,低唱淺斟,偎紅倚翠,直到那日上三竿,猶
自鸞顛鳳倒;蝶戀蜂狂,一點靈犀沁心透骨。真個可解悶也。」湘子道:「若說
起色,一發是陷人坑了,如何解得愁悶?古來也有詩為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叫君骨髓枯。
  古人又有詩專說這酒色財氣四樣的不好,我也念與你們聽。詩云:
  酒色財氣四堵牆,多少迷人裡面藏。
  若有世人跳得出,便是神仙不老方。」
  當值的道:「依大叔這般說,人都在愁城中過日子了,怎麼得一日快活?」
湘子道:「果然人是在愁城中過日子的,有〔山坡羊〕為證,你們聽著:
  想人生空忙了一世,攢家財都成何濟?看看年老,漸漸把你容顏退。親的是
你兒,熱的是你女,有朝一日無常來到,那一個把你輪回替?傷悲!不回頭,待
幾時!傷悲!葉落歸根在那裡?」
  當值的道:「大叔小小年紀,那裡去學得這許多說話來?可不辜負了老爺夫
人撫養的思念。」湘子道:「你們且安心去睡。不要在此絮叨。」當值的唯唯而
退,背地裡商議道:「老爺吩咐我們仔細看守大叔,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可托
大誤事。」一個道:「我和你假睡在門外,聽他說些恁麼言語,若是他走了出來,
就一把捉住了他,通報老爺便是。」這個道:「說得有理,大家小心仔細。」湘
子在房中暗忖:「叔父如此嚴謹,終久誤我修行大事。我算起來三十六著走為上
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只得捱到二更天氣,脫了靴帽衣袍,挽起陰陽雙髻,
穿上一領布衣,悄悄地走到竇氏房門外,拜辭道:「我韓湘自幼蒙嬸娘恩養成人,
未曾報答,今日不孝拋撇了嬸娘,不知何年月日,再得相見?」又到蘆英房前說
道:「小姐,我雖與你做了三年親,卻是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有名無實,
誤你一生。今朝別你修行去,兩下分離不要悲。」湘子拜辭已罷,聽見譙樓上鼓
打三更,欲要往前門走,無奈前門緊閉,只得留詩一首,爬牆而走。詩云:
  懶讀詩書怕做官,日高兀自抱琴眠。
  今朝跳出迷魂陣,始信壺中別有天。
  到得天明,兩個當值的不見了湘子,抱著他的巾靴衣服,在那裡假哭。
  退之走來,問道:「汝兩個為何在此啼哭?大叔如今在那裡?」一個道:「老
爺,不好說得,怪哉,怪哉!蝦蟆生出翅來,昨宵穩穩的藏在房裡,不知幾時輕
輕飛出月台?」一個道:「稀有,稀有!網巾圈兒會走,昨宵端端正正掛在壁頭,
今朝光光禿禿剩得頭上一個刷帚。」退之道:「汝這兩個狗才!我怎樣吩咐汝來!
汝放大叔走了出去,倒在此支吾搪塞,想是汝得了賊道人的錢財,故此放大叔跟
他去了。我只把汝這兩個狗才送到官去,查問大叔下落。」兩個道:「老爺息怒,
大寂既逃走出去,我們替了大叔罷。」退之道:「大叔怎麼替做得?」當值的道:
「老爺沒有公子,小的們原是老爺義男,老爺另眼相看,抬舉小的們起來,就是
大叔一般了。」退之道:「這狗才害瘋了!」當值的道:」我不瘋,嬰兒姹女總
無功,一個姪兒容不得,如何做得主人翁?」退之聞言,放聲大哭道:「湘子,
你拋家棄產往那裡去了?我五十四歲無男無女,一旦閻君來召,鬼使來催,誰人
在我眼前披麻祭掃?豈不痛殺我也!」有詩為證:
  兩邊鬢髮似銀條,半邊枯樹怕風搖。
  家有黃金千萬兩,堂前無子總徒勞。
  竇氏、蘆英聽得退之哭響,連忙走出來,看見退之哭倒在地上,竇氏慌忙扶
起道:「相公為何如此?」退之道:「湘子出家去了。」竇氏道:「是真是假?」
退之道:「這巾靴衣服不是他的?脫下在此,爬牆去了。」蘆英哭道:「他與媳
婦雖是恩愛情竦,卻是相敬如賓,從來沒有一些兒言語,諺云:『女人無夫身無
主,』他如今去修行,教媳婦舉眼看何人?」竇氏道:「媳婦且自奈煩。」蘆英
哭回繡房去了。退之道:「夫人,姪兒負我和你撫養之恩也不必說,只是我看見
他的衣服東西,心中便要悽慘,可點火來把這些東西燒了罷。」竇氏道:「燒了
卻也可惜,不如賞與當值的罷。」退之依言,就賞了張千、李萬,差他們到各府
州縣,城裡城外、關津渡口、街坊市井、叢雜去處、山林寺觀、幽僻所在,遍貼
招帖,尋訪湘子。
  那招帖如何寫:
  刑部侍郎韓,為緝訪事:照得本府原籍永平府昌黎縣,不幸今月今日五更時
分,有公子韓湘子越牆走出,尋訪道師,頭挽陰陽丫髻,身穿茶褐衲衣,手敲漁
鼓昌清詞,腳踏芒鞋多耳。不論軍民人等收留,酬謝青趺;沿途報信到吾廬,百
兩白金不誤。右招帖諭眾通知。
  招帖雖然各處分貼,畢竟湘子沒有蹤跡,退之鬱悶,不在話下。
  且說湘子離了書房,爬過牆頭,黑地裡奔到城門邊。城門還不曾開,那許多
做買做賣的經紀,都挨擠在城門口,等候開門。有說家中事務長短的,有說官府
貪廉的,有計較生意希圖賺錢的,有談論別人家是非的,也有互答唱山歌的,也
有單唱戈陽腔曲子的,紛紛攘攘,唧唧噥噥,好不熱鬧。只有湘子寧心定性,坐
在石塊上,再不做聲。內中有一個人,手提著一盞小燈籠兒,在那裡走來走去,
看見湘子不做聲不做氣,便叫道:「師父,從古來說得好:『朝臣待漏五更寒,
鐵甲將軍夜渡關。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我們為著這幾分利己,
沒奈何早起晏眠,你出家人吃著十方,穿著十方,既不貪圖名利,又沒有榮辱得
喪,這般時候正好在梅花帳內,軟草茵中,長伸淌腳,安穩睡一覺,何苦也這般
早起來等開門?」湘子未及開言,內中一個人道:「朋友,你那裡曉得這道人的
心事?他是衝州撞府,街坊上說真方、賣假藥,慣會油嘴騙錢的花子,假裝這般
模樣。據我說起來,他心裡有做不得賊,挖不得壁洞的苦,你這朋友怎麼把那山
中的高僧來比他?」又一個道:「呆朋友,道路各別,養家一般,你我為利己,
難道這小師父是個神仙?他早起晏眠,不過也只為利己心重,如何說他做不得賊
挖不得壁洞?」一個道:「他或者是牢獄中重犯囚徒,爬牆上屋,逃走出來的,
裝做這般模樣,恐怕開口露出馬腳來,故此夾著這張嘴。」一個道:「他這般小
小年紀,想是不學好,被父母打罵一場,氣苦不過;或者功名上沒緣,羞恥不過;
或者是妻子被人搭上了,忿氣不過,沒奈何裝做這忍辱的模樣也不見得。」一個
道:「列位老兄,趙錢孫李,各人心裡,何苦說人道人,替人耽憂。《千字文》
上說得好:『罔談彼短,靡恃己長。』又有詩云:『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
瓦上霜。』開了門,大家跑之夭夭,沒要緊在這裡討舌頭的便宜。」眾人道:「這
位老兄說得極是。」大家拍手拍腳笑了一場。湘子目睜口呆,猶如聾啞的一般,
不敢回答一句。說猶未了,管城的來開了門,各人搶先跑去了,只剩下湘子一個,
尋思道:「我如今是巨魚脫網,困鳥離籠,此時不去,更待何時!」他口唱道情,
趲行前去。詞名《桂枝香》:
  至今日,便離城,訪仙家,做好人。看你為官為宦,圖些甚?辭別了六親,
跳出了火坑,把酒色財氣都休論,兩離分。華堂精舍都不愛,我愛臥松陰。
  天清月皎,白雲弄巧。脫離了業海波濤,不顧家中老小,把家緣棄了,把家
緣棄了。逕往山中學道,日勤勞,但得成功就,飛升上九霄。
  畢竟不知湘子此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棄家緣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試湘子


  撇卻家園浪蕩游,常將冷眼看公候。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群盡白頭。
  冷飯一杯辭野廟,閒愁萬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團坐,得休休處且休休。
  話說韓湘子在路行了兩日,少不得譏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不曉得終南山
在那州那縣那個地方。原來鍾、呂兩帥已是看見湘子越牆逃出,要到終南山尋他,
兩師恐怕他心裡一時翻悔,不能夠登真證果,乃按落雲頭,喚出當坊土地,吩咐
道:「吾奉玉帝敕旨,臨凡度化韓湘。那韓湘也肯隨我修行,故棄了家緣,去了
眷族,逕來訪尋我們。只怕立志不堅,難成正果,汝可一路上變化多般,試他三
番四轉。他若果有真心學道,不為色慾搖動,利害蠱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貪
戀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陰山背後,永不超生。」那土地老兒躬身喏道:「謹遵
仙師法旨。」兩師吩咐山神土地已畢,依先回終南山去。
  土地老兒立起身來,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門前店面三間,一邊擺列著
時新果品、鮮臘雞鵝、海錯山珍、葷素下飯;一邊擺列著麻姑酒、三白酒、真一
酒、香雪酒,新醅宿醞,撲鼻撩人。那店櫃中間坐著一個及笄女子,生得不長不
短,不瘦不肥,眉橫春柳,眼漾秋波,兩隻手柔纖嫩白,一雙腳巧小尖彎,穿著
的雖沒有異錦奇綃,卻也淡妝雅致,驚心亂目。真是越國西施重生在薴羅村裡,
漢朝飛燕再來引射鳥情人。進到裡面,有雕闌畫棟,綺閣疏窗,繡幕朱簾,彩屏
花褥,壁上掛幾幅名人詩畫,案上擺幾件古玩珍奇,縱然賽不過王愷、石崇,也
不讓陶朱、猗頓。有一個老頭兒,青巾布袍,傍著一根過頭的拄杖兒,坐在門口
曝背。
  湘子一路行來,走到他的門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動問一聲,
終南山從那一條路上去?」老頭兒搖頭顫顫的道:「小師父,你問終南山的路作
何用?」湘子道:「小道從昌黎縣來,要到那裡去尋兩位師父。」老頭兒搖手道:
「去不得,去不得!」湘子道:「怎麼去不得?」老頭兒道:「此去終南山有十
萬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陸路,還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傾岑阻徑、回岩絕谷、
石壁千尋、嵯峨磊落、蟠溪萬仞、瀠回澎湃。行者攀緣,牽援繩索。那山中又有
鬼怪魔王,毒蛇猛獸,妖禽惡鳥,闐隘吞齧。便是神仙過去,也要手軟筋麻,動
彈不得。你這個小小的道童兒,不夠他一餐飽,如何去得?」湘子道:「老公公
偌大年紀,不說些老實話教道後生家,卻只把這沒正經的話來恐嚇人,難道我就
聽你的說話,半途而廢不成?」老頭兒笑道:「小師父說話呆了,我偌大年紀,
眼睛裡不知見了多少。耳朵裡也不知聽了多少,豈不曉得終南山這條路難走。你
說我話不老實,倒是我說的不是了。」湘子道:「不是怪老公公說,只是我道心
堅定,不怕那萬水千山,也不怕那蛇虎妖怪,只伯世上沒有一個終南山,若有這
個終南山,就有兩位師父了,豈有去不得的道理。」老頭兒道:「既如此說,我
也不阻擋你,但是天色晚了,且在我家中權宿一宵,明日早行何如?」湘子道:
「蒙老公公吩咐,敢不遵命。」便立住了腳,馱著衣包,走進他店中去。那老頭
兒仍舊坐在店門外椅子上,不走進來。
  湘子進得店門,眼也不抬起來,腳趄趄只往裡頭走。誰知店裡那個女子從櫃
身子邊搖擺出來,手裡捧著一杯香噴噴的濃茶。口裡叫道:「官人來路辛苦,且
請吃茶。」湘子接茶到手。那女子便把他的手捏上一下,道:「官人,哪房安歇?」
湘子道:「我出家人但得一席之地就夠過夜了,那裡管什麼房。」女子又低低悄
悄叫一聲道:「官人,我家有三等房,雲遊仙長,過往士夫在上房宿,腰纏十萬、
買賣經商在中房宿;肩挑步擔、日趁日吃的在下房安置。」其聲音嘹亮尖巧,恰
似嚦嚦鶯聲花外囀,鑽心透髓惹人狂也。湘子道:「娘子,宅上雖有幾等房,我
不好繁華,只在下房歇罷。」女子怒道:「我是一個處女,並不曾嫁丈夫,如何
叫我做娘子?」湘子道:「稱謂之間,一時錯見,是我得罪,姐姐勿怪!」女子
嚷道:「你和我素不相識,又非一家,怎麼叫我做姐姐?」湘子道:「你未曾嫁
人,我差呼你為娘子,所以叫姐姐,那裡在相識與不相識。」女子變了臉道:「出
家人不識高低,不生眼色,我只聽得中人叫做姐姐,我是好人家處女,難道叫不
得一聲姑娘、小姐,叫我做姐姐?」湘子道:「姑娘,是貧道不是了。」女子道:
「奴家也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養大的,又不是那瓦窯裡燒出來的,你如今才叫我
做姑娘,連我也惹得煙人氣了。」湘子道:「這個姑娘忒也難說話,難為人。」
女子帶笑扯住湘子道:「你這等一個標緻小師父,一定是富貴人家兒女,如何到
下房去歇?依奴家說,也不要到上房中房去,奴家那堂屋裡面,極是幽雅乾淨的
所在,你獨自一個在那裡宿一宵倒好。」湘子道:「小道托缽度時,隨緣過日,
身邊沒有半文,只在下房隨人打鋪,明早就行。」女子道:「堂房間壁就是奴家
的臥房,從來沒人走得到那裡的,奴家如今發一點佈施心,不要官人一分銀子,
瞞著老祖公領官人安歇何如?」湘子道:「小道出家人,足不踏人內室,事不瞞
心昧己,如何敢到姑娘房前?」女子道:「我有一句心腹實話要對你說,你須依
我。」湘子道:「但說不妨。」女子道:「奴家今年十五歲,上無兄與姐,又無
弟與妹,只得這個老祖公,九十多歲了,耳無聞,目無見,家中枉掙下這百萬貫
資財,卻沒有一個人承管。奴家日逐在此招接往來客商,再沒有一個像官人這般
少年標緻的。奴今對老祖公說過,情願倒賠妝奩,贅你在家做一個當家把計的主
人公,這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是無緣對面不相逢也,不知你心下肯否?」湘
子面紅耳熱,半晌應不出來。女子道:「小師父,你休裝腔做勢,從來出家人見
了婦人就如螞蝗叮血,只管望裡面鑽的。奴家這般一個黃花女兒,情願贅你,你
為何不應一聲?你莫不是家中還有父母尊長,恐怕惹下不告而娶的罪麼?古來大
舜也不告而娶,你料來不是個大舜,便有這些不是,父母也不責備你,官府也不
計較,你縱有恁麼官司口舌,奴家拚著幾百兩銀子,包得官府不難為著你,你憂
他則甚?」湘子怒道:「我只說你是個好人家兒女,原來是沒廉恥不識羞的淫賤!
我叔父是刑部尚書,岳父是翰林學士,嬌妻是千金小姐,我都拋棄了來出家,那
裡看得上你這樣不要臉的東西!」女子道:「世界上只有蓋門的氈,沒有蓋門的
(毛片),你這等一個游手游食走千家踏萬戶的野道人,我倒好意不爭嫌你,貼
些家私贅你為婿,你反罵我沒廉恥淫賤,你豈不是沒福?」湘子道:「我的清福
享用不了,那裡希罕你的腌臢臭錢!」女子道:「清不清,享不享,都不在我,
我只問你,如今要官休?要私休?」湘子道:「恁麼官休私休?」女子道:「奴
家如今扯著你走,若要官休,奴就叫喊起來,說你出家人強姦良家子女,待地方
上送你到官,把你打上幾十荊條,枷示兒處市井,追了度牒,釘回原籍,這便是
官休。若肯入贅在奴家,與奴成其夫婦,官人便做了梁鴻,奴家便學了孟光,一
句閒言不提,這便是私休。」湘子道:「小道今日出來,就是鼎鑊在前,刀鋸在
後,虎狼在左,波濤在右,我也只守著本來性命,初生面目,那怕官休私不休,
私休官不休!」女子便一手扯住湘子道:「爺爺快來,道人要強姦我!」
  那老頭兒拄了拐杖兒,顛頭簸腦走進來道:「孫兒,怎麼說?」嚇得湘子魂
飛天外,魄散九霄,口裡說道:「韓湘前世少你一命,今朝情願抵還,但憑老公
公怎麼處治我便了。」老頭兒道:「小官兒,你真呆了,你這般小小年紀,正該
在人家做個女婿,承管一分家私,生男育女,接上祖先後代,性命又不是鹽換來
的,為何只說要死?」女子道:「爺爺,他見我獨自一個,就摟住我親嘴,摸我
的腰裡,因我叫喊起來,假說要死詐我,真比強盜又狠三分。」老頭兒道:「我
只說你為何要死,若是你看得我孫女兒中意,我便把他招贅你做了孫女婿,承管
門前生意,養我老兒過世就是了,何消尋死覓活。」湘子道:「老公公,我離了
家遠走出來時,就把性命丟在腦後了,如何說不消死得?」老頭兒道:「尋死的
有幾等:上欠官錢,下欠私債,追逼拷打的過不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饑寒
窮苦的當不得;三病四痛,不死不活眠在牀上,爬起探倒忍不得;作惡造罪,腳
鐐手肘,吃苦磨折受不得,方才去尋條死路。若是人家有美貌女子,銅鬥兒家私,
贅你為婿,肯不肯憑你心裡,何消得死?」湘子道:「我一心只願出家修行,再
不要提起入贅的話。」老頭兒道:「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少年時節,也
曾遇著兩個遊方的道人,賣弄得自家有掀天揭地的神通,攪海翻江的手段。葫蘆
內倒一倒,放出瑞氣千條,蠅拂上拉一拉,撮下金丹萬顆。見我生得清秀標緻,
便哄我說修行好。我見他這許多光景,思量不是天上神仙,也是蓬萊三島的道侶,
若跟得他去修行,煞強似做紅塵中俗子,白屋裡愚夫,便背了父母跟他去求長生。
誰知兩個賊道都是些障眼法兒哄騙人的例子,哄我跟了他去。一路裡,便把我日
當宜,其夜當妻,穿州過縣,不知走了多少去處,弄得我上不上,落不落,不尷
不尬,沒一些兒結果。我算來不是腔了,只得棄了他走回家來。我爹娘只生得我
一個兒,那日不見了我在家,好不啼哭,滿到處貼招子尋我,求籤買卦,不知費
了多少。一時間見我回家,好不歡天喜地,猶如拾得一件寶貝的一般。我爹娘背
地裡商議道:這孩子跟了賊道人走出去許多時節,一定被道人拐做小官,弄得不
要了,他心裡豈不曉得女色事情,若再不替他討個老婆,倘或這孩子又被人弄了
去,這次再不要指望他回來了。連忙的尋媒婆來,與我說親行聘,討了房下,生
得一個兒子。巴年巴月,巴得兒子長成,娶得媳婦,剛剛生得這個孫女兒,三歲
上我兒子患病身死,媳婦改嫁別人去了。我兩口千難萬難,才養得孫女兒大,房
下又在前年辭世,剩下這許多家當,並沒有一個房族來承繼,故此要贅一個女婿
在家裡。如今小官兒思量出家修行,想是遇著幾個遊方的道人,哄動心了,你何
苦做這樣事情?不如依我孫女說,贅在我家裡,接續這支血脈,承當這般家私,
豈不兩便?」湘子道:「老人家說的話都顛倒了,空教你這人活這一把年紀。我
如今只是出店去罷。」女子又作嬌聲道:「官人!此時已是黃昏,一路上豺狼虎
豹,蛇蠍妖魔,橫衝直撞,不知有多少,你出我的門,也枉送了性命。就不肯入
贅,權在下房歇一宵,到天明起身何如?」湘子道:「蛇傷虎咬,前生分定,好
死橫死,總是一死,不勞你多管。」老頭兒道:「小官人說話一發癡了。你就是
要出家去尋師父,也須留著性命,才討得個長生,若此時先死了,那裡見得出家
的長生不死?我有個比方說與你聽。」湘子道:「老人家有恁麼比方?」老頭兒
說道:「話有一句,我老人家吃鹽比你吃醬也多些,我看書上說,漢武帝聞得君
山洞中有仙酒數鬥,得吃者便長生不死,乃齋戒七日,覓得此酒。東方朔道:『臣
識此酒,願先嘗之。』將酒一飲而盡。武帝大怒,要殺東方朔。東方朔道:『臣
吃的是不死仙酒,今日陛下殺臣,是促死酒了,陛下要他也沒用處;若果是仙酒,
陛下殺臣,臣亦不死。』武帝笑而釋之。可見留得方朔性命,才是不死的仙酒。
小官人指望長生,先投死路,也是自捉死了,出恁麼家?修恁麼行?」湘子道:
「隨你千言萬語,我只是立意要走,不聽!不聽!」那女了大怒道:「野道人這
般不識人知重,老祖公苦苦把言語對他說,是把熱氣呵在壁上了,快拿條索子來,
把他弔在後邊樑上,餓死這賊道,料沒有親人來替他討命。」老頭兒道:「他既
不知好歹,弔他也沒要緊,只是趕他出門,由他自送性命罷了!」女子依言,便
把湘子一推,推出門外,口中念道:
  十指纖纖來遞茶,金盆擁著牡丹花。
  癡人不識花王意,辜負臨軒莫歎嗟。
  湘子出得店門,不勝歡喜,連忙答道:
  你說你貌美如花,我看猶如爛冬瓜。
  花貌也無千日好,爛瓜撇下不堪嗟。
  畢竟湘子此去性命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虎蛇攔路試韓湘 妖魔遁形避真火


  莫笑荊棘叢,荊棘生芝蘭。除卻荊棘刺,芝蘭掌上看。
  芝蘭近有香,荊棘遠勾裳。庭階植芝蘭,荊棘置道旁。
  話說湘子被那女子推了出門,正值星月無光,不辨路徑,只得凝神定息,坐
在一株大樹底下,等候亮光。不想那女子在家中埋怨老頭兒道:「這般一個標緻
小師哥兒,料是受苦不過的,待我把他弔在後頭樑上,他自然贅在我家了,生生
的被老祖公趕了他去。倘或路上遇著虎狼,不可咬殺了他,那裡再尋得這樣一個
標緻的小官人來?」一會兒又咒詛湘子道:「這個小賊道不看人在眼裡,十分輕
慢人得緊,想他是空桑裡生出來的,不然也是江流兒初尚淌來生的,今夜出了我
的門,不被虎咬,定被蛇傷,又要吃豬拖狗嚼的,只是辜負了我這一點熱心腸。」
一會兒又叫道:「你這般一個標緻人,心裡豈不聰明,為何硬著肚腸。一些兒也
沒轉變?難道是柳下惠重生,封陟再世?」一會兒又叫老頭兒道:「祖公公做你
不著,快點了火把去尋那小官人轉來,不要枉送了他性命。」一會兒又道:「你
老人家眼昏耳聾,黑地裡沒尋他處,料他也去不遠,我雖然鞋弓襪小,待我自去
邀他回來。」這幾段嬌聲細語軟款的話兒,被那順風兒一句句都吹到湘子的耳朵
裡,只指望打動湘子。誰知湘子這一點修行的念頭如金如石,一毫也惑不動,聽
了這些聲音言語,越發不奈煩了,便顧不得天氣昏黑,腳步高低,一逕往前亂走。
走不上三五十步,只聞得風聲泣樹,水響潺潺,倀鬼高呼,山魈後應,沒奈何強
跑了二三里程途。遠遠的望見前面亮爍爍兩盞燈,一陣大風隨著那兩盞燈吼地而
起,這燈光直望湘子面前射將來,並不因風搖動。湘子口中自念道:「我師父有
靈有感,見我黑地摸天走不得路,故遠遠送兩盞燈來照我了。」念誦未已,那燈
看看移到跟前,止離半箭之地,原來不是兩盞燈,是猛虎的兩隻眼睛光。那虎見
了湘子,便發起威勢來,怎見得那虎的威勢怕人:
  頭低尾翹,口中吼吼似雷鳴;腰矗爪爬,地下紛紛起泥土。滿身上斑斑點點
絲毛,硬比鋼針;遍口中截截齊齊牙齒,森排劍戟。山中狐兔聞其聲,隱跡潛蹤;
塢內獐狍嗅其氣,藏形匿影。這真是金睛白額獸中王,不讓那玄豹黃獅青色吼。
  湘子不看見是虎,還說是明晃晃兩盞燈籠,遠遠的望見是老虎的眼睛,不覺
驚倒在地上,一些兒也動彈不得。
  那只老虎在湘子身邊左盤右旋,聞了又聞,嗅了又嗅,卻像不吃伏肉的模樣,
忽地裡用只爪把湘子撥一個轉身。那湘子方才魂復附體,如夢初醒一般,戰兢兢
爬起身來,道:「我師父常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我今日棄了家計,萬里尋師,
難道捨身在老虎口裡,死得不明白不成?」當下掙扎向前,叱道:「虎是山中百
獸之長,算來也通些人性。我韓湘拋棄父母墳塋,妻孥恩愛,找尋帥父,原是捨
得身軀,丟得性命的主子,不是那貪生怕死的雲遊道人!汝今撐開威勢,裝出頭
顱,終不然我怕你不成!我又不做那割肉喂鷹、捨身喂虎的老佛,就是我膽怯心
驚,被汝這畜生嚇殺了,我的帥父也不肯饒汝,我也少不得到閻羅殿前告汝,難
道平白地就等汝吃了我!」那只虎聽了湘子這一篇話,恰像知言識語的一般,把
頭搖一搖,尾巴翹一翹,望山那邊一溜煙跑去了。湘子此時才明心見性,還卻本
來面目。正是:
  莫道無神卻有神,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少有差池念,猛虎橫吞活不成。
  湘子見猛虎去了,不免趲行幾步,只見騰雲冠峰,高霞翼嶺,岫壑衝深,含
煙罩霧,天色漸漸明朗起來。正欲趕上前去,尋個人家化些齋飯吃了再走,忽然
間火光灼爍,雲霧晦冥,分明是一條大路,恰是周圍無客往,四望少人行。湘子
定睛仔細看時,見一條毒蟒,約有庭柱般粗細,七八丈長短,橫躺在地上,攔住
了湘子的去路。怎見得毒蟒的兇猛,行人不敢近前,有賦為證:
  滿身鱗甲,似赤龍出現山崗;遍體毫光,如野火延燒嶺麓。昂頭吐舌勢兇頑,
鑽南落北;凹眼曝腮形醜惡,游東過西。尾未有鉤,中之則折;鱗中有足,逢人
便傷。料不是白龍魚服,網墮豫且;亦不比酒影弓形,憂添楚客。斯時也,韓湘
子不學得孫叔敖,埋瘞兩頭,功高陰騭,也須學漢沛公劍誅當道,鼎定三秦。
  這蛇望著湘子,噴出一口毒氣,湘子望後撲地便倒,正在驚惶,不料那蛇望
草叢中游去了。看官,且說這蛇這虎既來趕撲湘子,為何不吃了他,便隱隱寂寂
的去了?只因湘子背了叔嬸,丟了妻孥,萬里跋涉,修行辨道,鍾、呂兩師怕他
道心不堅,人心陡發,難以脫化凡軀,超昇天界,故此化這蛇虎來驚嚇他,看他
生退悔心不生。湘子既無退悔的心,虎蛇自然不敢傷他。
  當下鍾、呂兩師慧眼看見湘子不貪女色,不畏蛇虎,不怕辛苦勤劬,真真是
個玄門弟子,意欲度他,還恐他魔障未除,孽根未淨,又吩咐一行鬼判:「在黃
沙樹下試他一試,待他吐出三昧真火,方許放他過來見我。他若畏縮退避,便把
他射在陰司地府,永不翻身。」鬼判領旨,前去黃沙樹下,攔著往來的路頭。這
鬼判怎般模樣:
  頭角猙獰,面目兇惡。頭角猙獰,恰似蛟龍離土窟;面目兇惡,猶如瘞嗻立
廟門。身軀靛染又加紅,個個獠牙青臉;手足露筋還見骨,雙雙赤發鉤拳。遠望
著,頂天席地勝金剛;近看時,橫闊扁圓如簸鬥。若不是追魂攝魄地府無常,也
應是鐵腳銅頭取經行者。
  湘子一見鬼判攔著路口,便忖道:「我萬里尋師,辛勤跋涉,只指望得見師
父以慰夙心,誰知一路來遭這許多障害。不是師父不來救我,只是我道心不堅,
所以不得見我師父,我且上前喝問是恁麼妖魔,再作計較。」當下湘子挺一挺身
子,整一整衣襟,向前喝道:「汝是何方妖怪?恁處邪魔?敢來攔擋我的去路!」
鬼判應道:「咱是凜凜威雄,正直無私之帥將;堂堂猛烈,公平有道之神君。佔
據一方,廟食千載,專啖生人肝膽,血肉身軀。汝小小道童不夠咱家一飽,來此
何干?」湘子道:「世間只有天帝,神仙、城隍、社令,順時風雨,保護下民,
那有稱為神者縱性貪饕,恣情口腹?據汝說來,不過是妖精鬼怪,假托神靈,妄
啖生民,擅干天憲!我韓湘子不辭辛苦,萬里尋師,性命脫於蛇虎口中,那怕汝
這邪妖攔擋去路!」那鬼判聽他言語,便張起欲燄,煽動情煙,把一個天遮得昏
濛濛,伸手不見掌;一條大路黑漫漫,似有銅牆鐵壁阻擋住的一般。煙燄中間現
出許多奇形異狀、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怪物,正不知有幾千幾百,一齊嘻嘻哈
哈直迸到湘子跟前。湘子到此地位,猶如雞墮廁中,萬蛆攢簇;羶落地上,千蟻
叢扛。顫篤速心忙意亂,似狗喪家;還喜得性定神清,如龍蜇穴。當下直截截立
著身子,略不退縮;赤裸裸吐出真火,衝著妖魔。怎見得是真火:
  無爐無灶,自丹田透出重樓;沒燄沒煙,奔泥丸光搖銀海。不用硫黃髮燭,
紅的的直射鬥牛墟;何煩鼓鞴風箱,赤騰騰遙沖霄漢裡。當著的頭焦額爛,化作
飛灰;近著的手慌腳忙,藏無蹤跡。正是:靈台有種,何須乞自鄰家;絳府滋生,
不讓咸陽當日。
  湘子吐出那三尺三寸真火,真個把那許多鬼判衝得無影無形,不知逃躲在何
方去了。湘子才把心來放下,道:「我若不虧師父傳授秘訣,口吐真火,衝散邪
魔,豈不被他一伙擠落陰山背後。」於是大踏步往前又走。不覺過得幾日,平安
無事。遠遠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怎見得那山高處?
  蒼崖翠嶺,千尋矗聳接層霄;赤岸青峰。萬仞崔巍連上界。巔頂上,松柏森
羅;腰凹裡,草芝蕃殖。飛禽有玄鶴,青鸞,黃鸝,練雀;走獸有黑熊,蒼鹿,
玄豹,灰獐。放鷹逐犬,冬天獵戶滿張羅;覓靜尋幽,隨月道人常駐足。真是神
仙洞府,蓬島梯航。
  湘子見了這座山,便道:「前面高山,一定是終南山了,兩位師父必然住在
那裡。不免奔上山去,尋見師父,方才心滿意足。」正是:
  得道何愁仙路遠,文高那怕狀元遲。
  湘子進步上山,口裡說道:「怎麼走了這許多路,還不見一些影子?不知師
父住在那一個山頭?」恰好抬起頭來,隱隱的樹木叢中,露出一個金字匾額。湘
子道:「那個去處斷然是師父的道院了。」急抓攀藤附葛,大踏步走。但見層松
飾岩,列柏綺望;方嶺雲回,奇峰霞舉,孤標秀出,罩絡群山。遙見石室之中,
有一仙人坐石牀上,凝矚不轉,恰不見有金字匾額的神仙洞府。湘子左顧右盼,
又不見有一條去路,不覺心裡焦躁,仰天叫道:「師父!韓湘今日走到這個去處,
還不得見師父一面,是韓湘道念不堅,師父不肯來接引我耳。我韓湘這一點修行
的念頭除死方休,不如就這裡尋個自盡,把魂靈去見師父罷。」說猶未了,只聽
得遠遠地吹笛響,定睛看時,一個牧童騎著一匹青牛在樹叢裡過。湘子叫道:「牧
童哥,你到這邊來,我問你一個消息。」牧童答道:「那邊都是塵羅欲網。你是
恁麼人?踏在這裡面還不轉頭。我是識得這條蔑的,決不踏著這個箍。」湘子哀
懇道:「牧童哥,沒奈何引我一條活路,待我脫離了網羅,自當重重謝你。」牧
童道:「既然如此,我這青牛到認得路頭,待我牽到你那邊,同你騎在牛背上,
慢慢領你出活路罷。」湘子道:「哥,你不要哄我。」那牧童果然騎了牛,直衝
過湘子這邊來,叫湘子爬上牛背,坐在他的前頭,嗚嗚的吹著笛兒,往前便走。
那笛兒吹出來的卻是一首詩。詩云:
  牛兒呼吼發顛狂,鼻內穿繩要酌量。
  若是些兒鬆放了,塵迷慾障走元陽。
  湘子聽了笛聲,不覺心內有感,便問道:「牧童哥,這笛兒是誰人教你吹的?」
牧童道:「是我師父教我的。」湘子道:「你師父是准?」牧童道:」我師父是
天上神仙,不是凡夫俗子。」湘子道:「莫不是鍾離師父麼?」牧童道:「若說
那鍾離,他是個貪財尚氣殺人不轉眼的魔頭,不是神仙,不是神仙!」湘子又道:
「莫不是呂洞賓師父麼?」牧童笑道:「那呂道人三醉岳陽樓,私戲白牡丹,鼎
州賣假墨,潯陽賣敝梳,一派都是障眼法兒哄人,一發不是神仙了。」湘子叱道:
「你這童兒有眼不識泰山,趁口胡說!我那鍾、呂兩師父是天仙的領袖,神聖的
班頭,你不曾認得他便罷,怎敢謗毀他!」牧童道:「我在這山中,那一日一時
不見幾個神仙,希罕這兩個鳥道人!我老實對你說,若要見我的師父時,卻也有
許多艱難。你若只要尋鍾、呂兩個道人,遠不千里,近在目前,我引你去就是。」
湘子道:「哥,我只要見鍾、呂師父,煩你指引一指引。」牧童拽著那牛的鼻索
兒向東就走,這湘子如夢裡醒來一般。正是:
  分明指與平川路,提起天羅地網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菩薩顯靈升上界 韓湘凝定守丹爐


  牟尼西來佛子,老君東上英賢。算來佛老總陳言,不怕東搖西煽。神定玉爐
凝定,心忙丹灶茫然。總來菩薩且登天,那怕凡人不轉。
  話說韓湘子與那牧童騎在青牛背上,走上山去。一路裡見了些重阜修岩,雲
垂煙接;青崖點黛,赭石呈紅。又到一座風山,有穴如輪,冷氣蕭瑟衝飈。湘子
覺得坐身不定,那牧童全然不怕,在那青牛背上,有若鷹隼迎風,鵰鶚展翼一般,
招搖快樂。轉過東北行二十里,見一菩薩,珠冠垂映,相貌端嚴,在於貝多樹下,
敷吉祥草,東向而坐。湘子心念:「仙佛二教,雖有不同,其源則一,我若得果
證金仙,菩薩當有靈驗。」念已,石壁上即有佛現形,青螺攢髻,滿月金容,長
三四丈許。復行十五步,有青雀五百飛來,繞菩薩三匝而去。頃之,諸天幢幡接
引菩薩上昇天界。湘子暗念:「是佛顯靈,我必得道成仙。」牧童道:「五行三
界內,惟道獨稱尊,這菩薩是釋迦文佛,昔日我太上老君騎青牛出函關,度化他
入中國來,才有此靈異。」湘子道:「你緣何認得他?」牧童道:「莊嚴雖別,
心境皆同,這菩薩與我師父常常往來,故此我認得他。」湘子道:「你既認得他,
怎的不跟了他上天?」牧童笑道:「我跟了他去,那個領你去見師父?」湘子道:
「這正是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說話之間,又過了幾個山頭,牧童道:「韓
湘,這便是祖師的洞府,仙聖的瑤壇,你怎的還不奔上前去,倒這般從容自在?
莫不起一點怠慢心麼?」湘子道:「韓湘怎敢怠慢。」牧童道:「你既有信心,
便須勇猛精進。」湘子依命,跨下牛背,燕躍鵠踴,前奔幾里,才到一個去處。
只見岩層岫衍,澗曲崖深,翠柏蔭峰,青松夾岸,素湍委練,蒼樹分綺,飛鳥翔
禽,鳴聲相和。那兩扇洞門,半開半掩,一個小道童站在那裡。湘子連忙近前喏
道:「師兄拜揖。」道童答禮,道:「你莫不是蒼梧郡湘江岸口的鶴童麼?」湘
子道:「我叫做韓湘,不是恁麼鶴童。」道童道:「既不是鶴童,我師父不許相
見,請別處去罷。」湘子便在門外叫起撞天屈來,道:「我萬里尋師,得到這裡,
你怎的這般奚落我?」牧童勸道:「哥,你便與他通報一聲,但憑師父見不見就
是,何苦執滯,不通些疏?」道童道:「哥這般說,我便進去報來,若是師父不
許你進見,你只索就走,不要在此做賴皮。」湘子唯唯而立,不敢多言。
  道童進去,替他稟報鍾、呂兩師。兩師道:「韓湘便是鶴童,那有兩個,著
他進來。」湘子進到裡面,朝著兩師拜了八拜,跪倒地上道:「師父,你丟得韓
湘好苦!韓湘受盡了百難千磨,方才到得這裡投見師父,望師父慈悲弟子則個。」
鍾師道:「韓湘你來遲了,我這裡用汝不著。」湘子道:「師父臨行吩咐弟子說,
若要見我,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故此弟子拋閃身家,越牆逃走,來尋師父,怎
麼今日說出用不著弟子的話來?」鍾師道:「我原叫你快來尋我,汝如今來得遲,
我另度了別人,所以用汝不著。」湘子道:「弟子背了叔嬸,不知路徑,從那萬
死一生中間,脫得這條性命出來,故此來遲了些,望師父方便,救度弟子,真是
覆載洪恩。」鍾師叫呂師道:「我用韓湘不著,你收他做徒弟罷。」呂師道:「師
父且不留他,呂岩如何敢收。」湘子見兩個師父你推我讓不留他,他便哭告道:
「師父既不肯收留弟子,是弟子前世裡不曾栽種得,所以該受這般苦楚,說也是
徒然,弟子情願撞石而死,以表白弟子一點誠心也,羞回故鄉去見江東父老。」
呂師見湘子這般哀苦,便跪告鍾師道:「韓湘既爾堅心,師父將就留他看守茅庵,
也不枉他這場跋涉。」鍾師道:「然雖如此,韓湘且近前來,聽我吩咐。」韓湘
跪在案前,鍾師道:「我這終南山從來是仕宦的捷徑,有一等妝高的,便隱在此
山中,足跡不入城市,不至公門,以博名高。當道的大人敬仰他如景星慶雲。其
實他營營逐逐,終日在那裡算計著城市中的名利。兜攬得公事去講的時節,再不
說是親戚朋友來央浼他,又不說出自己得些錢鈔,以供酒資,以助放生,祈祝勝
會;只說我耳朵裡聞得有這件事,心中為他抱不平,素性又憨直,不能隱默,故
此敢寫這書,為這件事表暴一個明白,那當道的大人看了他的書,便說某老先生
頗有澹台滅明之風,他的話句句是真實的,就依他問了。他便暗暗地稱心足意,
得了謝禮,置買田產,起造房屋。人只說他是好人。這便是如今世上做鄉官,把
持衙門,囑托官府的路頭。有一等巧宦的,見自己做官有些犯了周折,將次要掛
入彈章,他便預先棄了印緩,一道煙跑回家來,躲在這終南山中,說道:我無意
於功名,隨人彈劾,我只是不做官了。那惠文柱後見他棄了官去,彈章上便不寫
他的名字。過得一年半載,見人士冷落了,不提起他,他卻鑽謀營乾,依先起官
去做。見人只賣弄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這便是昏夜乞哀,驕
人白日的路頭。故此,這終南山比不得那蓬萊三島境界清寧。汝既到此地位,我
替汝把那名利關牢拴固鎖,任汝橫衝直撞,榮享一生罷。」
  湘子道:「怎麼叫做蓬萊三島?」鍾師道:「蓬萊方丈在海中央,東西南北
岸,相去正等,方丈面各五千里,上廣,故曰:崑崙。山有銅柱,其高入天,所
謂天柱。圍三千里,圓周如削,下有回屋,為仙人九府治所。上有大鳥,名曰『希
有』,南向張右翼,覆東王公,左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
王母歲登翼上之東王公也。故柱銘曰:『崑崙銅柱,其高入雲,圓周如削,膚體
美焉。』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綠赤煌煌,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
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惟會益工。』上有金玉琉璃之宮,錦雲
矚目,朱霞九光,三天司命所治處。群仙不欲昇天者,皆往來此地。」湘子道:
「弟子把現成富貴都拋棄如浮雲一般,只求師父領弟子到那蓬萊三島上頭,做一
個散仙,也是師父莫大的恩,決不學那妝高巧宦的愚人,以圖榮享,為子孫作馬
牛。」鍾師道:「汝心既堅,我當盡心教汝。」口唱《桂枝香》道:
  天明月皎,修真學道。今朝領到山中,傳汝真經玄妙。汝把無明滅了,無明
滅了。戒言除笑行顛倒,把門牢。五嶽朝天日,金丹火內燒。
  呂師亦點動漁鼓,口唱一詞:
  心明意皎,工夫不小。只因你宿世根緣,遇著長生正道。把三屍降倒,三屍
降倒。形神俱妙且逍遙。慢飲長春酒,方知滋味高。
  湘子低頭便拜道:「弟子有緣,得遇師父。」亦唱一詞:
  師明法皎,拈香祝告。若得見性明心,才顯恩師傳教。喜穹蒼知道,穹蒼知
道。心中情表是今朝,乾坤互換,離坎卦中交。
  湘子唱罷,鍾師道:「湘子,你曉得那九還七返大道玄機麼?」湘子道:「弟
子愚矇,望師指點。」鍾師道:「金丹者先天一氣交結而成,為母為君,故謂之
鉛虎。己之真氣,後天地而生,為子為臣,故謂之汞龍。殊不知二物雖有異名,
而乾坤為二物之體,陰陽為二物之根,龍虎為二物之象,男女為二物之形,鉛汞
為二物之真,彼我為二物之分,精氣為二物之用,玄牝為二物之門。先天混元真
一之氣,實產於二物之內。汞龍、鉛虎,交合神室之中,結成聖胎,神化無方。
世人見聞不廣,不辨龍虎二物,若井蛙籬,蠡測管窺,安能證無上九極,成太液
金丹。」呂師道:「丹訣云:神功運火非終且。又云:晨昏火候合天樞。火為二
弦之氣,運為作用之符。子時為六陽之首,故曰晨,午時為六陰之首,故曰昏。
晨則屯卦直事,進火之候;昏則蒙卦直事,退符之候。一口兩卦直事,始於屯蒙,
終於既未,週而復始,循環不己。一月計六十卦,一卦六爻,並乾坤坎離四卦,
計三百八十四爻,以應一年及閏餘之數。乾之初九,起於坤之初六。乾之策,三
十有六,六爻計二百一十有六。坤之初六,起於乾之初九。坤之策二十有四,六
爻計一百四十有四。總而計之,三百六十,應周天之數。日月行度,交合升降,
個出卦爻之內。月行速,一月一周天;日行遲,一年一周天。天樞者,鬥極也。
一晝夜一周天,而一月一移。如正月建寅,二月建卯是也。故曰月月常加戌,時
時見破軍。上士至人,知日月盈虧,明陰陽上下,行子午符火。日有晝夜數,月
應時加減,然後暗合大道,得成大丹。」湘子道:「蒙師父指教,弟子不敢有忘。」
鍾師道:「我們暫上天去,汝且靜坐在這裡溫養丹爐,待過了九日,我們又來看
汝。」便引湘子到一個所在,室屋精潔,非常人所居,彩雲遙覆其脊,鸞鶴飛翔
其上。正堂有丹爐一座,高廣逕寸,紫燄發光,灼爍窗戶。玉女數人環爐而坐,
青龍白虎分據前後。呂師取一蒲團放於堂內西壁,命湘子向東而坐,謹視丹灶,
莫教走泄。兩師吩咐已畢,閉門騰空而去。
  湘子細視室中,空空洞洞,再無他物,才知此般至寶家家有,不必深山守靜
孤。彼托為高遠者,渺茫無涯;妄加作用者,執著有跡。於是閉兑垂簾,盤膝坐
定。不及一時,忽有旌旗戈甲,萬乘千騎,遍滿崖谷,呵叱聲驚天動地。內一人,
身長丈餘,滿身金甲,光芒射人,帶領親衛甲士數百人,拔劍張弓,推門直入,
怒聲如雷,左右竦劍前逼湘子。湘子視之,漠然不動。金甲者指揮攫拿,拗怒而
去。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蛇、惡蠍,萬有千餘,哮吼紛拿,爭前搏
噬,或跳躍過其頭上,或盤據其肩,有頃而散。
  既而雷電晦冥,大雨滂注,火輪走掣,飈馭盤旋。須臾庭際水深丈餘,其勢
若山川崩破,淹沒座卜。膛目不開,未頃而止,又有牛頭獄卒,馬面鬼王,槍戟
刀叉,四面環繞,抬一大鑊,置湘子前,中有沸油百斛,欲取湘子置之鑊中。已
而執湘子妻蘆英小姐,捽於階下,鞭捶流血,射砍煮燒。蘆英苦不可忍,泣告湘
子曰:「妾與郎君恩愛情疏,非妾之罪,是君修行學道,以妾為陋拙耳。今為鬼
卒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郎君匍匐代乞,能不出一言以相救乎?人孰無情,君
乃無情若是!」雨淚庭中,且咒且罵。
  倏而蘆英不見,鬼卒散逸,見十殿閻君,森坐室中,牽係百十罪囚,跪於庭
際,湘子父韓會,母鄭氏皆跪其中。但聞閻君指揮吩咐,熔銅化鐵,碓搗磑磨,
使囚倍受慘苦,號泣之聲無遠不屆。
  未幾,天色皎潔,星辰朗然,諸般奇怪,寂不見形。突有一人,自頭至足,
皆是破爛惡瘡,膿水臭穢不可近,強挨至湘子蒲團上頭臥倒,要湘子撫摩拂拭,
略略停手,便叫喊狂跌,詐死賣命。湘子只得為之撫摩,其膿水浸淫,沾惹手指,
叱湘子吮舔乾淨,方再摩拂。
  湘子正在那裡服侍這個臭人,忽見呂師攜一個美貌女子近前,叱退臭人道:
「爾是何妖?敢來侮弄我仙家弟子?」臭人惶懼,爬沙遁去。呂師指美女謂湘子
道:「此女就是白牡丹之流,我若不得白牡丹採補抽添,也不得成仙入道。今汝
功行將成,必須得一個補益先天,方得成九轉還丹,登瑤台紫府,我故此送這個
女子來與你,你好為之,不要使鍾師父知道,怪我私心度你。」湘子笑道:「弟
子心堅金石,念不磷緇,師父也該鑒察愚衷,怎麼把白牡丹、黑牡丹的話頭來哄
弄我?」呂師道:「軒轅黃帝,彩陰補陽,鼎湖上升,群臣皆從。籛鏗娶妻五十
三人,生子八十一個,壽至八百,逍遙蓬島。自古來成仙的誰不用著美貌女子補
益元陽。況丹經云:『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又云:『生我之門死我戶,幾
個惺惺幾個誤。』正說女子之陰是真玄牝,只要那學道的人洗心全神,曉得三峰
直義,五字秘訣,自然撤手過黃河也。我且把三峰講與汝聽。女子口鼻舌為上峰,
舌下兩竅內屬心,通小腸經,故心生肝,肺生唾,唾出為液,採取之時咂定女子
舌尖,攪他舌底,則玉泉湧出華池,津液滿口,吸彩口內,取他鼻內清氣,送下
丹田,灌溉五臟,名曰上蓮花峰。女子兩乳為中峰,交媾之時,以我手撚他兩乳
頭,乳得摩撚,則身癢癢,乳竅開通,內有真氣,屬三焦膽中之藥,乳汁流出,
咽之,名曰中蓮花峰。女子陰竅為下峰,靈龜入鼎,先須緩緩入步,候女子情動,
陰竅開張,津液流出,用兩手緊抱女子,縮肋提腰,吸取精髓,名曰下蓮花峰。
那五字秘訣:乃存吸閉抽縮也。一曰存。存者,定其氣也。以心想泥丸宮,存夾
脊雙關;咽一二口氣,存想周天,自然氣定,體交而神不交也。二曰吸。吸者,
交接之時想玉莖為氣之管,以我口、鼻、玉莖吸他精氣,運至夾脊,透至泥丸宮
也。三曰閉。閉者,乃是緊閉人門。人門通天關,天關通命門,若天關不閉,則
元神走失。如龜伏氣,百無一失。四曰抽。抽者,緩緩進步,不深不躁,接取精
氣。五曰縮。縮者,交接之時,縮肋提腰,縮令上行,不令順下。訣曰:言存便
吸,既吸便閉,既閉便抽,既抽便縮。五字不是一時俱用,在人先後作用,隨其
緊慢行之,自然長生久視,日月同庚。」湘子聽了這些說話,面紅耳赤,大聲叱
道:「你是何方陰怪?敢假裝我師父形象來說這旁門外道,蠱惑世人!」只這一
聲呵叱,如雷震天庭,炮響空谷,鍾、呂兩師從空而下,就不見了那個呂師、美
女。兩師道:「湘子歷試不回,大丹成矣。」便開爐視鼎,只見蟾朗星輝,簾幃
晃耀,珠成黍米,燦爛金花。果然是出世奇珍,萬鎰黃金無處覓;身中異寶,連
城白壁也難誇。當下兩師捧置丹台之上,方寸盤中,令湘子遙空禮謝,然後吸入
鼻中,升泥丸頂上。他那一股真氣自下元氣海中湧將起來,像風浪一般,與此丹
翕然相合,方顯得凡胎俗骨,一朝改換更移,濁氣塵根,今日消磨變化。正是:
  學仙須是學天仙,惟有金丹最的然。
  二物會時情性合,五行全處虎龍蟠。
  本因戊已為媒聘,遂使夫妻鎮合歡。
  只候功成朝北闕,九霞光裡駕祥鸞。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韓湘子名登紫府 兩牧童眼識神仙


  混跡塵寰百二秋,芝田種子喜全收。
  光生銀海天無際,氣斂華池水逆流。
  金鼎漫藏龍虎象,玉壺分別汞鉛頭。
  丹成指日歸蓬島,始信人間別有丘。
  話說湘子既得脫化凡胎,超出世界,在那山中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一日,
鍾、呂兩師領了湘子去邀游海外,遍踏名山,參謁那歷代仙真,蓬萊道侶。朝游
碧落,暮下滄桑;浪跡煙霞,忘形宇宙。潛蹤於大地之山,寓目於壺中之景。正
是:神遊紫府瑤池內,名在丹台石室中也。
  忽一日,玉帝升坐龍霄寶殿,鐘不撞自鳴,鼓不打自響,聚集上八洞天仙,
中八洞神仙,下八洞地仙,並無數散仙,各班齊列,同赴蟠桃大會。鍾、呂兩師
也與湘子同出洞天,先去朝參玉帝,然後到瑤池赴蟠桃大會。誰知把南天門的神
將,遠遠見湘子到來。便將金鎖鎖住了天門,不放進去。眾仙道:「湘子,玉帝
怪我等來遲,吩咐把天門鎖住,不容進去,如之奈何?」湘子道:「眾師請過一
邊,待弟子用手指開天門,同眾師進去。」鍾師道:「汝有這般手段麼?」湘子
乃禹步上前,將先天真氣一口吹去,吹落了天門金鎖。
  眾仙齊登金殿。但見:
  瑤天高邈,玉陛森嚴,帝王端居,后妃臚列。兩下裡星辰成行逐隊,一望地
仙子落後參前。瓊英繚繞,瑤台上彩結飄揚;瑞靄氤氳,寶閣內香煙沾惹。鳳鸞
形縹緲,金玉影浮沉。上排著八寶紫電墩,都披著九鳳丹霞被;中列著幾層青玉
案,卻堆著千花碧甸盆。席上有鳳髓龍肝,猩唇熊掌;壺內有珍珠琥珀,紫醴香
醪。果然是珍羞百味,般般出自天廚;異果佳餚,色色來從閬苑。
  玉帝傳旨問道:「來者是何等樣人,敢闖進我天門之內?」鍾師道:「臣等
是上八洞神仙,來赴蟠桃大會。」玉帝開金口露銀牙,問道:「上八洞只有七個
神仙,今有八個,這一個是誰?」鍾師道:「臣弟子韓湘。」玉帝道:「卿與呂
師領旨下凡,度得幾人成道?救得幾處生靈?」鍾師奏道:「臣與呂岩奉旨到凡
間去,見洪州蛟螭為患,擁水漂泊生靈,呂岩飛劍斬之。西粵蛇妖興雲駕霧,吞
啖下民,損傷禾稼,臣運神攝伏,幸獲清寧。前往永州昌黎縣,度得韓湘一人,
今來見駕。」玉帝問湘子道:「朕聞一子登仙,九族昇天;若不昇天,眾仙妄言。
卿既登仙,為何不度脫了卿家九族,同來見朕。」湘子道:「臣蒙鍾、呂兩師慇
懃點化,屢試心堅,方得成真證果。臣家九族,不蒙恩旨,未得仙師指點,如何
便得離脫凡塵,朝參陛下。」鍾師奏道:「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因三月三日在
蟠桃會上與雲陽子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衝犯元始天尊聖駕,貶在下方韓家
為男子,名叫韓愈,這便是韓湘的叔父。雲陽子貶在下方林家為男子,叫名林圭。
如今罪限將滿,合還舊職,只是無人前去度他。」玉帝道:「鍾離權既前知五百
年之事,後知五百年之事,曉得沖和子罪限將完,何不前去度他成仙了道,證果
朝元?」鍾師道:「臣與呂岩化作道人,三番五次去點化他,只因他現在朝中為
官,貪戀酒色財氣,不肯回心,所以只度得韓湘一人。這韓湘就是昔年蒼梧郡湘
江邊的鶴童,蒙旨著他去與韓會為子,喜得元神不散,性地明朗,是以臣與呂岩
度他來朝參聖駕。」
  玉帝問湘子道:「卿既在家修行,卿叔韓愈怎麼不隨卿一同修行?」湘子奏
道:「臣叔父韓愈嘗言:『孔子之道,如日中天,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
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而天下之人,不入於老,則入千佛。入者主之,出
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人此出彼,孰從而正之?其所謂道,道其所道,
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
其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靜寂滅者。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
湯、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
武、周公、孔子。』故不肯同臣修行。臣於半夜三更越牆逃走,尋見鍾、呂兩師,
方才得成正果。」玉帝道:「韓愈雖然不肯修行,卿可下凡度他復職。」湘子奏
道:「臣有此心久矣,奈無金旨,不敢擅離洞府。」玉帝道:「朕賜卿三道金書,
上管三十三天,中管人間善惡,下管地府冥司,即便前去。」
  湘子道:「臣去不得。」玉帝道:「朕賜卿金書,如何說去不得?」湘子道:
「臣無陰陽變化之神通,正一斬馘之術法,是以去不得。」玉帝道:「朕賜卿頭
挽按日月的風魔丫髻,身穿紫羅八卦仙衣;縮地花籃,內有不謝之花、長春之果;
沖天漁鼓,兩頭按陰陽二氣;兩個降龍伏虎的簡子。卿可即行。」湘子道:「臣
去不得,臣叔父韓愈是當朝大臣,出入在駕前駕後,臣無職事,難以度他。」玉
帝道:「封卿為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作速前去。」湘子道:「臣還去不
得。」玉帝道:「卿左推右阻,只是說去不得,想是卿不肯去度沖和子麼?」湘
子道:「臣怎敢違旨不度叔父,只是官府走動百役跟隨,神仙走動萬靈擁護,臣
單身獨自,如何去得?」玉帝道:「朕敕馬、趙二將在卿左右,聽卿調遣。」湘
子謝恩領旨,即便參拜王母娘娘,俯伏奏道:「娘娘千歲,臣上八洞神仙韓湘,
領玉帝金書寶貝,前往昌黎度臣叔父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韓愈成仙了道,特啟娘
娘討些職事。」王母道:「我賜卿三面金牌,第一面金牌,糾察三十三天一十八
重地獄善惡生死;第二面金牌,鈐管四海龍王、三十六員天將隨身聽用;第三面
金牌,掌理風雲雷雨、各府州縣城隍社令、十殿閻羅天子。卿須用心前去,不得
停留。」湘子拜謝畢,隨眾仙宴罷蟠桃,即便收雲攬霧,兩袖騰空,降下塵凡。
  湘子暗道:「我不怕千人看,只怕一人瞧,倘或有人識得我是神仙,驚動了
一郡人民,泄漏天機,我便難度叔父了。」當下收了神仙相貌,搖身一變,變做
一個面黃肌瘦、醜惡不堪的道人,在那垂楊樹下,盤膝打坐。只見兩個牧重,一
個叫做張歪頭,一個叫做李直腿,正在那青草地上放牛,遠遠的望見前面一道火
光沖天的亮起來,那張歪頭道:「李家哥,前面這陣亮光,想是藏神出現,我和
你造化到了。」李直腿道:「不是藏神出現。」張歪頭道:「莫不是鬼火。」李
直腿道:「哥,也不是鬼火,比如大清早晨紅紅閃閃的光,是日輪初從扶桑推起
來,照映得大地光芒的爍,這叫做晨光。晚間青青熒熒,光在地上移來移去,倏
遠倏近,才是鬼火。午間有光,黃黃燦爍,直透天庭,便是神仙的瑞氣。如今這
光黃亮燦爛,直透在天庭之上,恰好是晌午時分,一定有一位神仙在那個去處。」
張歪頭道:「哥既認得真,我和你竟去尋著他,跟他去求仙訪道,豈不是好?」
李直腿道:「有理,有理!」兩個便將牛丟下在這邊,你攙著我的手,我攙著你
的手,拽開步上前看時,果然是一個道人,盤膝腳坐在那垂楊樹下。這道人怎生
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參朝洞府的青紗包巾,腦後墜著老龍睛磨就賽日月雙圈,上垂著兩
條按陰陽二氣綠羅飄帶。身穿一領嵌七星、麗北斗八卦紫綬衣。腰繫一條九龍須
攢織就雙穗呂公縧。腳著登山走海、蹉雲霧入搭鞋。手拿定晃日迎風傲松枝一腔
漁鼓。看形象,卻便是游手游食的道人;論裝束,真是個吸露餐霞的仙侶。
  兩個牧童近前稽首道:「神仙老爺拜揖。」湘子道:「你怎麼認得我是神仙?」
張歪頭道:「遠遠望見師父頭上霞光萬道,瑞靄千重,因此識得師父是位神仙。」
湘子暗笑道:「我叔父讀詩書,中科第,也認不得鍾、呂兩位師父是神仙,這小
小牧童到認得我是神仙,真是異事。」便叫牧童道:「我在終南山來,走得饑渴,
我那花籃內有金絲玉缽盂一個,你拿往澗下舀些水來我吃,我把真心度你。」李
直腿叫張歪頭道:「張家哥,我去舀水,你在這裡看著神仙,不要放他走了。」
張歪頭道:「這個使得,你只要來快些便是。」果然立著看守湘子,眼也不轉,
頭也不回。湘子思量道:「他雖然認著我,我且把地上土灰搽在臉上,變做一個
老兒,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看他還認得也不認得。」便捉著張歪頭的空,改了
仙容,變成老相。這老兒怎生模樣:
  戴一頂爛唐巾,左偏右折;穿一領破布襖,千補百納。前拴羊皮,後掛氈片;
東漏脊梁,西見胯骨。腰繫一條朽爛草繩,又斷又接;腳踏一雙多耳麻鞋,少幫
沒底。面似雞皮,眼如膠葛;鼻涕郎多,饞唾噴出。笑殺那彭祖八百年高,到不
如陳摶千金一忽。
  李直腿舀得水來,不見了神仙,只見一個半死半活的老兒坐在那樹下,便捶
胸跌腳,埋怨張歪頭道:「費了許多辛苦,取得水來,不見了神仙,把與那個吃
好?」張歪頭道:「我站在這裡頭也不動一動,不知被恁麼人把這個老兒來換了
我們的神仙去,如今把水來與這老兒吃了,也是我和你一件陰騭。」李直腿氣忿
忿的道:「寧可傾壞了,把與他吃,當得恁麼數?」張歪頭道:「你不讀書來,
敬老慈幼,五霸載在盟書,把這一盂水與老兒吃,也是我們一點熱心腸,何苦傾
壞了?」李直腿道:「神仙便被人換了,這個缽盂也值幾分銀子,我和你打破了
分好?總賣了分好?」張歪頭道:「哥,不要說那分的話,神仙的東西難得到手
的,我們拿回去一家輪一日,藏在那裡做個鎮家寶罷。」湘子見他兩個在那裡議
論,便叫道:「牧童你眼錯了,我不是神仙,那裡又有個神仙?」牧童回言罵道:
「少打你這老柴頭,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而不死是為賊,恁麼神仙?」湘
子道:「牧童,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你怎見得我老人家就不是神仙?我且問你,你們要尋那神仙做恁麼用?」牧童
道:「我們情願跟他去修行,做個逍遙快活的人。」湘子道:「方才那個道人也
是我的徒弟,你們肯跟我出家修行,我就度你們成仙。兩個牧童拍手笑道:「你
自己性命也是風中之燭,朝不保暮的光景,倒思量度我們兩個,豈不是折福的
話?」湘子道:「黃梅落地擂三擂,青梅落地撲地碎。我老便老,虧得修行早,
修行若不早,今日更煩惱,你怎敢欺侮我老人家?」兩個牧童道:「你老人家不
要絮煩,且請回去安耽坐一坐,待我們過了二三十歲外頭,便來跟你去出家。」
湘子道:「這般年紀不肯修行,更待幾時?只怕沒我老兒的年紀,豈不錯過好光
陰?」兩個低頭歎氣道:「我們真是晦氣,一位神仙老爺不見了,倒吃這老頭兒
在此歪廝纏。」
  湘子趁他兩個眼錯,依然變做先前模樣,坐著不動。李直腿低頭一看,拍手
叫道:「哥,這不是神仙來了,只是那個老頭兒不知又被恁麼人調了包兒去?」
張歪頭悄悄他說道:「哥,你不曉得神仙變化之術,神仙看得我們有些仙風道骨,
故此變化來試我和你的心,你剛才不該罵這老兒。」李直腿便鞠躬盡禮,捧著水
遞與湘子道:「神仙受人滴水之恩,必有湧泉之報,我取水與你吃了,不知你怎
麼度我?」湘子道:「我度你同去出家。」張歪頭道:「出家有恁麼好?還是保
護我做一個官的好。」湘子道:「官倒要與你做,只是你們頭蓬蓬不像戴烏紗帽,
腰款款係不得黃金帶;赤裸裸一雙腳蹬不得皂朝靴,黑漆漆兩隻手捧不得象牙
簡。只好在軟草茵中,黃牛背上,橫眠直躺,穿東落西,挽著那牛鼻子,唱那無
腔曲。一朝閻君來喚鬼來招,兩眼瞪空伸直腰,怎麼思量要做官?」張歪頭道:
「神仙老爺說得是,我情願跟老爺去出家。」湘子道:「你且不要忙,那邊樹下
又是一個神仙來了。」兩個回頭望時,湘子化一陣清風,隱形而去。張歪頭跌腳
叫道:「哥,這個不是神仙,是個白日鬼。」李直腿道:「怎見得是白日鬼?」
張歪頭道:「若是神仙決不說謊,只有那白日鬼弄著自己空頭,趁著別人眼錯,
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的哄人,哄殺人不償命哩。」李直腿道:「我們搗了半日
鬼,只好依舊去看牛。」正是:
  山有根兮水有源,從來老實是神仙。
  只因不肯分明說,誤卻眾生萬萬千。
  畢竟湘子隱在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自誇詡龜鷺罹災 唱道情韓湘動眾


  得逍遙處且逍遙,不學人間兩路跑。
  趕得東時西已失,未曾南向北先拋。
  莊生曳尾輕人爵,列子乘風重草茅。
  禍福總緣時下彩,世情爭似道情高。
  不說湘子隱形在綠楊樹下。且說那綠楊樹正靠著湘江岸口,正是湘子前世做
白鶴的時節,同那個香獐遊戲的所在。那香獐被呂師貶謫在深潭底下,已經一十
八載,終日眼氣吞精,指望一個出頭日子,又不見鶴童來度他。正在沒法,只見
岸口有霞光靄氣,曉得是神仙經過,便伸頭探腦,作起波浪,叫做:「弟子今日
有緣,湊遇大仙經過,望慈悲方便,救拔則個。」湘子聽見聲音,明曉得是香獐
叫他,故意大聲問道:「汝是恁麼妖怪?敢在深水下面興風作浪,阻我仙軺?」
香獐道:「我是一個香獐,十八年前曾與鶴兄結為伴侶,終日在此閒遊戲耍。忽
然一日,有鍾、呂兩位神仙在此經過,度化鶴兄去做青衣童子,怪我言語衝突了
他,把我貶在這潭水底下。待鶴兄成仙了道,果證飛升,才來度我。我懸懸望眼,
再不見鶴兄到來。今日幸遇大仙,實是三生有幸,萬望救度弟子,脫離毛畜,超
出愛河,再不敢作歹為非,自貽伊戚。」湘子暗想:「玉帝不曾有旨著我度他,
師父又不曾吩咐我放他,我如何敢自作自是。」便道:「我今日奉旨下凡,來得
急了,不曾帶得金丹,教我把恁麼度你?只有交梨、火棗在此,權且與汝二枚。
那鶴童已成仙了,不久就來度汝,汝且安心寧耐,不要躁急,又取罪累。」言罷,
把火棗、交梨丟下水去。那香獐接得在手,三嚥下腹,頓覺境地清涼,五內寧謐,
點頭稱謝,風恬浪靜。湘子遂斂那祥光,依舊坐在那綠楊樹下。
  話不絮煩。卻說那江潭中間,有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深凹之處,養活已經百十
餘年,只是不曾生得腋翅,飛不上天,向來跟著香獐、白鶴做個小妖兒。自從香
獐遭貶,鶴童托胎去後,他便逐日在這潭口曬衣遊玩,遇著人來,連忙縮了下去,
人也拿他不著。這一日雖值天時炎熱,氣宇覺得清朗,龜兒恰好浮在水面上,伸
出頭來,四下裡一望,見湘子坐在綠楊樹下,他也不認得是舊日主人家,只說是
漁翁來捉他的,連忙縮了頭,浮浮沉沉的不動。正是:
  背負一團瓢,蹄攢四馬腰。
  風雲難際遇,衣曬在江臯。
  那龜兒在水裡浮來淌去,就是一塊浮石一般。湘子欲待點化,怕他不醒頭,
正在猶豫之際,忽有一隻鷺鷥望空飛來,這鷺鷥也是歷了百十個春秋,經了百十
番寒暑,江潭內的魚兒、蝦兒,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這時正飛來尋魚蝦兒
吃,見綠沉沉的一塊漾在水面上,他只說是一塊石頭,茸茸的綠草兒生滿在上面,
一逕展翅停下來,站在他背上吃水。這龜兒覺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兒游
來歪廝纏他,便昂起頭來一看,見是只白鷺鷥,心中不忿,大聲喝道:「你是何
物?敢大膽立在我背上?」那白鷺鷥吃了一驚,道:「清平世界,朗蕩乾坤,你
是何物,敢來作人言?」綠毛龜道:「我是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此多年,無生無
死。你是那裡來的潑鳥,敢吐人言,明來欺我?」白鷺鷥道:「我生長在華嶽山
中,展翅在瑤池碧落,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汝這般齷齪東西,雖能見夢於楚元
王,而不免七十二鑽之苦,只合藏頭縮頸,曳尾泥塗!誰許汝浮沉碧浪,蕩漾清
波,口作人聲,驚人忤物?」綠毛龜道:「倮蟲三百六十,人為之長;羽蟲三百
六十,鳳為之長;鱗蟲三百六十,龍為之長;介蟲三百六十,我為之長。汝雖然
翔漢沖霄,不過是羽蟲之未,有恁麼手段,敢胡說漫天大活?」鷺鷥道:「世上
只有鸚鵡能言,鴝鵒念佛,再不曾見烏龜說話。」龜道:「石言於晉,無情之物
且然,況我有靈心,何足為異?」鷺鷥道:「我莫笑你短,你莫說我長,今日結
為兄弟何如?」龜道:「各將本身勝處說來,說得過的便是哥。」鷺鷥道:我佔
先了。
  遍體白翎,灑灑揚揚,不讓千年朱頂鶴。
  綠毛龜道:滿身金線,閃閃爍爍,何殊百歲紫衣鼋。
  白鷺鷥道:我立水窺魚,影落寒潭成璞玉。
  綠毛龜道:我朝陽向日,殼留池畔賽含珠。
  白鷺鷥道:我舉翼傍紅霞,錦繡窩中添個太真仙子。
  綠毛龜道:我挺身浮綠水,藻萍深處現出碧眼胡兒。
  白鷺鷥道:我頂有叢絲,謾說江邊濯錦。
  綠毛龜道:我胸懷八卦,豈非心上經綸。
  白鷺鷥道: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
  綠毛龜道:我若得八仙救度,須臾度脫塵寰。
  白鷺鷥道:我立在清水潭邊,清白羽毛堪入畫。
  綠毛龜道:我趴在綠楊樹下,綠莎甲冑更驚人。
  兩物正在那裡角口,不曾見得高下。不想一個獵戶一步步挨將近來,見白鷺
立在那裡伸頭展翅,就像與人說話的一般,他便兜起金絲弓,搭上狼牙箭,把那
白鷺一箭就射倒了。這正是:
  左手開弓右手推,穿楊百步有神威。
  雖然不中南山虎,白鷺翻身一命虧。
  那綠毛龜見白鷺鷥被箭射倒,正歎息間,誰知一個漁翁撐著一隻小船,蕩在
深潭岸口。綠毛龜見船勢來得洶湧,連忙伸開四足望水深處就走。那漁翁看見他
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鐵叉照著龜頭叉將去。那龜被鐵叉一下,就叉開了圓殼,
流出許多鮮血來。真個是:
  一把銅叉丈二長,鋒尖銛利勝神槍。
  眼明手快無空放,烏龜今日見閻王。
  不一時兩個畜生都死於獵戶、漁翁之手。湘子才現出形來,歎道:「一飲一
啄,莫非前定。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信非虛語。」歎息未完,想得起來道:「我
領了玉帝敕旨,離卻金殿去朝參過王母娘娘,就該去辭別兩個師父,如何竟自下
凡,也不對師父說一聲,這是我有罪了。」連忙騰雲駕霧,趕到洞府,叫清風、
明月稟知鍾、呂兩師。兩師道:「湘子領旨去度沖和子,有恁事又轉來?」湘子
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領了寶貝金書,又蒙王母娘娘賜弟子金牌三面,前
往永平州昌黎縣度化叔父韓愈,登真了道,證果朝元,特來拜辭師父,望師父指
教一二。」兩師道:「他現做高官,享大祿,如何便肯棄舍修行?汝須要多方點
化,不負玉帝差遣才好。」湘子道:「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區處?」兩師道:
「汝三度他不回心時,繳還金旨便了。」湘子道:「謹遵嚴命。」正是:
  古洞閒雲已閉關,香風縹緲遍塵寰。
  神仙豈肯臨凡世,為度文公走一番。
  湘子下得山來,將頭上九雲巾捺在花籃裡面,頭挽陰陽二髻,身上穿的九宮
八卦跨龍袍,變作粗布道袍。把些塵土搽在臉上,變作一個面皮黃瘦、骨格伶仃、
風魔道人的模樣,手拿著漁鼓、簡板,一路上唱著道情。且說那道情是何等樣說
話?有《浪淘沙》為證:貧道下山來,少米無柴。手拿漁鼓上長街,化得錢來沽
美酒,自飲自篩。漁鼓響聲頻,非假非真。不求微利與鴻名,一任狂風吹野草,
落盡清英。湘子打動漁鼓,拍起簡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那街坊上人不論老
的、小的、男子、婦人,都哄攏來聽他唱。見湘子唱得好聽,便叫道:「瘋道人,
你這曲兒是那裡學來的?再唱一個與我們聽。」湘子道:「俗話說得好,寧可折
本,不可餓損。小道一路裡唱將來,不曾化得一文錢,買碗麵吃,如今肚中饑了,
沒力氣唱不出來。列位施主化些齋糧與小道吃飽了,另唱一個好的與列位聽何
如?」眾人齊聲道:「酒也有,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個飽罷。」
那湘子便打著漁鼓、簡板,口中唱道:〔遍地錦〕
  十歲孩童正好修,元陽不漏可全周。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淨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渾家,活鬼同眠不怕他。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瓏七寶塔。
  三十以上火煙纏,卻似蠶兒繭內眠。渾身上下絲纏定,不鋪蘆席不鋪氈。
  四十年來男女多,精神耗散損中和。思量若是從前苦,急急修來也沒窠。
  五十以上老來休,少年不肯早回頭。直待元陽都耗散,恰似芝麻烤盡油。
  六十以上老乾巴,孫男孫女眼前花。那怕個個活一百,皂角揉殘一把渣。
  七十以上頃刻慌,妻兒似虎我如羊。若有喜來同歡喜,若有憂愁只自當。
  一個老兒七十七,再過四年八十一。耳聾眼瞎沒人扶,苦在人間有何益?
  眾人聽罷,個個誇獎說好。也有遞果餅與他吃的,也有遞酒肴與他吃的,也
有出銅錢銀子與他,說道:「風師父,你拿去自買些吃。」也有遞尺布,寸絲、
麻鞋、草履之類,說道:「與師父結個緣。」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幾個果子,
其餘酒肴並銅錢、銀子、布絲、鞋子之類,隨手又散與市上乞丐。眾人便向前勸
道:「這些物件,是我們佈施與你的,如何就與了乞丐?莫不是嫌我們不好,不
識人知重麼?」湘子道:「貧道出家人,全靠施主們喜捨,怎敢憎嫌多寡輕重?
只是從古至今,酒色財氣這四個字是人近不得的東西,貧道怎敢飲酒受財,以生
餘事?」便又點動漁鼓,唱一套《玉交枝》道:
  貪杯無厭,每日價泛流霞瀲灩,子雲嘲謔防微漸。托鴟夷彩筆拈,季鷹好飲
豪興添,憶蒓鱸只為葡萄釅,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槽醃著葛仙翁,
曲埋著張孝廉。恣狂情誰與砭?英雄盡你誇,富貴饒他占。則這黃罏畔有禍殃,
玉缸邊多危險。酒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待誰來掛念?早則是桃腮杏臉,巫山洛甫皆虛豔。把西子比無鹽。那裡有
佳人將四德兼?為龍釐衾枕是干戈漸,錦片似江山著敵斂。可曾悔戀子穠纖?碎
鸞釵,閒寶奩,這風情怎強譫?眼見墜樓人,猶把臨春占。笑男兒,自著鞭;歎
青娥,藏刀劍。色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富豪的偏儉,奢華的無過是聚斂。王戎、郭況心無厭,擁金穴,握牙籤,
可知道分金鮑叔廉?煞強如牢把銅山占。晉和嶠也多褒貶,恰便是朱方聚殲。有
齒的焚身,多財的要謙。斗量珠,樹係縑i,刑傷為美妹、殺伐因求劍。空有那
萬貫錢,到底來亡溝塹。財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英雄氣燄,貔虎般不能收斂。夷門燕市皆為僭。空僝僽-,在威嚴。探丸
厲刃掀紫髯,笑談落得填溝塹。盡淋漓,一腔丹慊,惹旁人血淚橫沾。冷覷王侯
暖,守兵鈐,發衝冠,雄猛添。驚惶博浪椎,寂寞烏江劍。恁忘了?泡影與河山,
算相爭都無饜。氣呵!播聲名天下嫌。到不如我道人呵!
  〔醉鄉奉〕打漁鼓高歌興添,彩靈芝快樂無厭。大叫高呼,前這後掩。騰雲
駕霧,霎時間游遍九天。一任旁人笑我顛。
  眾人聽罷,盡皆喝采道:「這道人雖然有些害瘋,恰是博古通今,知文達理,
不比那街坊上弄嘴頭哄騙人的野路貨。」那遞酒與湘子的道:「師父,你若不吃
我的酒,難為我買來這片心。況且酒是人間之祿,神仙祖代傳留下的,就是劉伶、
阮籍-因之而得道成仙。享天祭地,也用著太羹玄酒。師父今日便吃幾杯,也不
為害。」湘子被他勸不過,只得吃上幾杯,不覺醺醺佯醉,倒在地上。眾人見他
醉了,便問道:「瘋道人,你家在哪裡?安身何處?這般醉倒,誰人扶你回去?」
內中有一個人道:「這個道人倒也有趣,我們問他一個的確,做個手轎兒抬了他
去罷。」湘子見眾人唧唧噥噥的碎聒,便踉踉蹌蹌,立起身來,呵呵大笑,唱《浪
淘沙》道:
  酒醉眼難開,倒在長街。人人笑我不咍咳。動問先生居何處?家住蓬萊。
  眾人見他唱,一齊拍手笑道:「師父道情雖是唱得好,你想是蘇州人麼?」
湘子道:「我是水平州昌黎縣人,不是蘇州。」眾人道:「原來是本地人,怎的
不老實,慢說空心話。」湘子道:「列位施主在此,貧道不打誑語不瞞天,句句
說的是實話,為何說我空心?」轉身就走。人人都道:「你看這瘋子!」一下裡
跟著他跑去。正是:
  世上肉眼欠分明,當面神仙認不真。
  虎隱深山君莫問,安排牙爪便驚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那裡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湘子假形傳信息 石獅點化變成金


  貧者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
  數他寶,終無益,只是教君空費力。
  爭如認取自家珠,價值黃金千萬鎰。
  不說湘子走去。且說長安街上有一個淌老兒,家中也有幾貫錢鈔,只因不做
生意,坐吃箱空,把這幾貫錢鈔都用盡了。沒奈何,窮算計,攢湊些本錢,要開
一個冷酒店。揀著這月這日這時,掛起招牌,開張店面。恰好湘子拍著漁鼓簡板
唱將來:
  日月轉東西,歎人生百歲稀,總不如我頭挽一個雙丫髻,身穿領布衣,腳穿
雙草履。許由瓢是俺隨身計,待何如,雲遊海島,誰似俺猶夷。
  湘子唱到淌老兒門首,見店面上掛著花紅,曉得是新開酒店。便近前一步道:
「不化無緣化有緣,莫把神仙當等閒。老施主,今日新開酒店,小道化一壺酒,
發個利市。」那淌老兒見湘子走來,連忙的回轉了頭,只做眼睛不看見,耳朵不
聽見,不理他。湘子見淌老兒這個模樣,又走近前一步,敲著漁鼓唱道:
  老公公,我看你兩鬢白如綿,你今日開了酒店,只為要賺些錢,因此上,老
少們不得安然。俺化你一壺香醪飲,保佑你買酒的鬧喧喧。你若是肯欣然,俺替
你做一個利市仙,包得你一本兒增出一倍錢。
  那淌老兒道:「我今日才做好日,開得這店,你這道人就走將來要化酒吃,
難道我開的店是佈施店不成?」湘子道:「有本生利,我出家人怎敢要老人家佈
施?只是今日是個吉日,你老人家也該舍一壺酒,做利市錢。」淌老兒道:「你
這樣人忒不知趣,我開下店,還不曾賣一分銀子,怎麼叫我先把一壺酒舍與你做
利市?」湘子道:「和合來,利市來,把錢來。你一毛不拔,也叫你做個人?」
淌老兒道:「我老人家苦苦湊得本錢,做好日開這酒店,賣一壺酒恰像賣我身上
的血一般,好笑你這師父,蠻力骨碌要我佈施!」湘子道:「不是貧道硬要你老
人家佈施,只因你老人家新開店,酒畢竟是好的,貧道也討一個出門利市耳。」
那淌老兒吃湘子纏不過,低著頭想了一會,就顫簌簌拿起一個酒盞兒,兜了大半
盞酒,遞與湘子,道:「師父,我舍這一盞血與你吃,你吃了快些去,省得又惹
人來纏我。」湘子道:「你家酒果然好,我吃這盞就醉,若吃不醉,就是你的酒
淡了。說恁麼人來纏不纏。」淌老兒道:「我白白地舍與你吃,你倒來揭跳我。
你這樣人也來出家,請燥踱!」湘子拍手大笑,唱道:
  堪歎那人心不足,朝朝暮暮,只把愁眉蹙。凡夫怎識大羅仙,胡言亂語多詆
觸。笑你年高猶自不修行,開張酒店空勞碌,人心待足何時足!
  唱罷便走了去。那淌老兒道:「你看這人好不達時務,我剛剛開得店,你就
來佈施,我連忙佈施你一盞酒,還不足意,倒說我輕薄他。我若是一滴不破慳,
倒是沒得說。」旁邊人說道:「淌老官,你快快不要言三語四。這道人也不是好
人,你既舍與他,落得做一個囫圇人情。」淌老兒道:「列位請坐。我淌某今庚
七十三歲了,這般的道人不知見了若千若萬,那裡希罕他這一個人。比如我家對
門韓尚書老爺家裡一位公子,好端端的在館裡讀書,平空地兩個道人說是終南山
上來的神仙,把他公子一拐就拐了去,經今許多年代沒有尋處。那韓老爺、韓夫
人好不煩惱得緊,終日著人緝訪,再沒一些兒蹤影。今日不是我老淌捏得主意定
時,也要被這道人騙壞了。」旁邊人道:「然雖如此,只這一盞酒怎麼騙得你老
人家?」一遞一句說了一遍。
  湘子也不管他,一逕走到退之門前。正值嬸娘竇氏坐在房中打盹。湘子慧眼
觀見竇氏未醒,便遣睡魔神托一夢與竇氏。待竇氏醒來,著人尋他,他才乘機去
點化他。那竇氏果然夢見湘子立在面前,叫他一聲,他驚醒轉來,心中好生不快。
喚蘆英出來商議,要著人去尋湘子。蘆英道:「這是婆婆心思意想,所以有這個
夢,叫人那裡去尋他?」竇氏又叫韓清道:「我兒,你哥哥湘子方才在這裡,叫
我一聲就不見了,你快去尋他來見我!」韓清道:「哥哥出家許多年,知他在那
裡地方,叫我去尋得他著?」
  正說話間,那湘子坐在街上,把漁鼓簡板敲拍一番。竇氏隱隱聽見,便道:
「韓清,這不是敲漁鼓響,怎他說沒處尋你哥哥!」韓猜道:「是一個道童坐在
門外馬曼石上打漁鼓唱道情,簇擁著無數人在那裡聽。那裡是哥哥。」竇氏道:
「你去叫他進來,待我問他,或者曉得你哥哥的消息也不見得。」韓清連忙走到
門外,看見這許多人挨挨擠擠,伸頭探腦,側耳踮腳,人架著人在那裡聽。便說
道:「你這伙人也忒沒要緊,生意不去做,倒在這裡聽唱道情。他靠著唱道情抄
化過日子,難道你們也靠得這道情過日子不成?」這許多人見韓清這般說,打了
一聲號子,都四散跑了去,只剩下湘子坐在石頭上。韓清便走近面前,叫道:「道
童,我夫人叫你進來,和你說話!」湘子只是坐著不應他。韓清罵道:「賊道童,
好生無禮!我是韓尚書府裡相公,好意叫你,你怎敢大膽坐著不起身?」湘子忖
道:「我當初在富陽館中讀書,叔父見我自抱書包,怕人笑話,討得張家孩子張
清,改名韓清,跟我讀書。想因我出家修行,叔嬸沒有親子,抬舉他像兒子一般。
如何就叫起韓相公來,豈不好笑。待他再來叫我,我把青淄泥撒他一臉,看他如
何說話。」只見韓清又說起那著水官話,搬起那富陽呔聲,嚷道:「你這賊道,
真個可惡!若再不起身,叫手下打你這賊狗骨頭!」湘子道:「我出家人又不上
門佈施你的錢鈔,又不攔路衝撞著你;你怎麼就罵我,平白地又要打我?」手拿
青泥一把,照臉撒將去。韓清氣忿忿跑進家裡,叫人去打他。竇氏看見他變了臉
亂跑,便叫住他道:「我使你去叫那打漁鼓的道人,你怎的做出這一副嘴臉來?」
韓清只得立住腳,回覆道:「孩兒去叫那賊囚,他身也不立起來,倒拿把青淄泥
撒我一身。我如今叫人去拿他進來,弔在這裡,打他一個下馬威,才消得我這口
氣。」竇氏道:「必定是你倚家主勢,打那道童,道童才敢將泥撒汝。汝快快進
去,不要生事,惹得老爺不歡喜。」韓清只得依言走了進去。
  竇氏喚叫張千道:「門外那敲漁鼓的道童,你好好地叫他來見我,不要大呼
小叫,嚇壞了他。」張千果然去叫湘子道:「小師父,我府中夫人請你進來唱個
道情,散一散悶。你須小心上前,不可撒野放肆。」湘子便跟了他進來見竇氏,
道:「老夫人,小道稽首。」竇氏道:「童兒,你是幾歲上出家的?如今有多少
年紀了?」湘子道:「小道是十六歲出家,也歷過幾遍寒暑,恰忘記了年庚歲月。」
竇氏道:「出家的囊無宿錢,甕無宿米,東趁西討,有恁麼好處?你小小年紀,
便拋撇了父母妻小,做這般勾當。」湘子道:「夫人有所不知,小道有詩一首,
敢念與夫人聽者。」詩云:
  一缽千家吃,孤身萬里游。
  為求生死路,乞化度春秋。
  竇氏道:「千家飯有米麥生熟不均,爛濕乾燥各別,吃在口中,有恁麼好處?
少年孤身一個,東不著庵堂,西不著寺觀,飄蕩蕩似浮雲孤鶴一般,飽一餐,饑
一日,有恁麼好快活?想起當初一時間差了念頭,拋撇了家屬,走了出家,就像
我湘子一般行徑,只怕如今也悔之晚矣!」湘子道:「小道並無悔心。只為著要
度兩位恩養的父母,故此暫離山洞,到這裡走一遭。」竇氏道:「你從那一山來
的?」湘子道:「小道是從終南山來的。」竇氏問張千道:「天下有幾個終南山?」
張千答道:「十五道三百五十八州府,只有一個終南山。」竇氏又問湘子道:「你
那山到我這裡有多少路程?」湘子道:「陸路有十萬八千七百八十五里,還有三
千里水路不算。」竇氏道:「你走幾時才到這裡?」湘子道:「不瞞夫人說,小
道今早已時在山上辭別了師父,午時就到長安。」竇氏笑道:「先生這般說,莫
不是駕雲來的?」湘子道:「雲便不會駕,略略沾些霧露兒,故此來得快。」竇
氏道:「先生既騰雲跨霧,往來霄漢之間,這一定是一位神仙了。」湘子道:「我
頭頂泰山,腳踏大地,手托日月,腰搨青天,四壁上沒有遮攔,徒然怕無端漏泄。
築基煉己,功行滿三千;降龍伏虎,不讓大羅仙。」竇氏道:「先生上姓?」湘
子道:「姓卓名韋。」竇氏道:「先生,你既是從終南山來,我要問你一個消息。」
湘子道:「夫人問什麼消息?」竇氏道:「數年前,有兩個道人將我姪兒拐上終
南山去,至今沒有信息。不知他生死存亡,朝夕懸掛,所以要問先生一聲。」湘
子道:「夫人姪兒叫恁麼名字?」竇氏道:「名喚韓湘,小字湘子。」湘子道:
「山上是有兩個湘子,只不知那一位是夫人的姪兒。」竇氏道:「他兩個約有多
少年紀?」湘子道:「大湘子是海東敖來國長眉李大仙的徒弟,約有一千多歲了。」
竇氏笑道:「先生錯說了,大湘子敢只有一百歲。」湘子道:「小湘子是永平州
昌黎縣人氏,山上鍾離師父、兩口先生的徒弟,還不滿三十歲。」竇氏道:「據
先生所言,小湘子是我的姪兒了。可憐!可憐!我姪兒幾時才得回來?」湘子道:
「我聽得他說不回來了。」竇氏道:「他身上衣服何如?日逐吃些恁麼物事?」
湘子道:「那湘子效二皇聖父,身穿草衣,日餐樹葉,苦捱時光,像小道一般模
樣。」竇氏哭道:「湘子兒,你在他鄉外郡,受這般淒涼苦楚,只你自家知道,
你叔父腰金衣紫,那一日不想著你來!」湘子道:「夫人不必啼哭,小道幾乎忘
了,今早小道起身時節,小湘子曾央我寄有一封家信在此。」竇氏道:「謝天謝
地,有了信息,就好著人去尋他了。先生,我姪兒書信如今在那裡?拿來我看,
重重酬謝先生。」湘子假向腰間摸了一摸,道:「咳!小道因今日起得早了些,
在那聚仙石上打個盹,倒失落了小湘子的家書,如何是好!」竇氏道:「我姪兒
千難萬難,寄個家信,如何把來失落了?這可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的。」湘子
想一想,道:「書信雖故失落,小湘子寫的時節,我曾見來,還記得在此,小道
便念一遍與夫人聽罷。」竇氏道:「書是怎麼樣寫的?你快念來,省得我心裡像
半空中吊桶,不上不落。」湘子道:「他寫的是《畫眉序》一首,夫人聽小道念
來:
  兒封母拆書,霜毫未染淚如珠。幼年間,遭不幸,父母雙徂。多虧叔嬸撫遺
孤,養育我二八青春富。雖然娶妻房林氏蘆英,拋撇了去出家修行不顧。算將來
六載有餘,煉丹砂碧天洞府。謹附書拜覆,嬸娘萬勿空憂慮,萬勿空憂慮!」
  竇氏聽唸書中說話,號啕大哭。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今朝忽聞湘子信,高堂老母愈悲啼。
  這湘子見竇氏號啕大哭,便打動漁鼓簡板,唱一個《浪淘沙》道:
  貧道乍離鄉,受盡了恓惶;拋妻恩愛撇爹娘,萬兩黃金都不愛,去躲無常。
  竇氏道:「我看先生身上衣服也沒一件好的,甚是苦惱,沒要緊去出家。」
湘子又唱道:身穿破衣裳,百納千行;手中持缽到門旁。上告夫人慈悲我,乞化
齋糧,乞化齋糧。曹溪水茫茫,上至明堂;胎元十日體生香。身外有身真人現,
怕甚無常,怕甚無常。竇氏見說,呵呵笑道:「這般一個艱難道人要化齋糧度日,
兀自說嘴誇能。自古來有生必有死,就是佛也不免要涅槃,老君也不免要屍解,
你怎麼躲得那『無常』二字?」湘子道:「偏有小道躲得『無常』。」竇氏道:
「孔聖留下仁義禮智信,老君留下金木水火土,佛家留下生老病死苦。你且把佛
家那五個字唱一個與我聽。」湘子輕敲漁鼓,緩拍簡板,唱《浪淘沙》道:
  生我離娘胎,鐵樹花開,移乾就濕在娘懷。不是神天來庇佑,怎得成孩?
  竇氏道:「人生在世,老來如何?」湘子唱道:
  白髮鬢邊催,漸漸猥衰,腰駝背曲步難移,耳聾不聽人言語,眼怕風吹。
  竇氏道:「老來得病如何?」湘子唱道:
  得病臥牙牀,疼痛郎當,妻兒大小盡掠惶。曉夜不眠連叫苦,拜禱醫王。竇
氏道:「死去如何?」湘子唱道:
  人死好孤恓,撇下夫妻,頭南腳北手東西,萬兩黃金將不去,身埋土泥。竇
氏道:「死去受苦如何?」湘子唱道:
  死去見閻王,痛苦彷徨,兩行珠淚落胸膛。上告閻王慈悲我,放我還鄉。
  又:
  瓜子土中埋,長出花來,紅根綠葉紫花開。花兒受盡千般苦,苦有誰哀?
  竇氏道:「卓先生,那浮世上光陰,你道如何?」湘子道:「浮世上急急忙
忙,爭名奪利,皆為著一身衣食計,兒女火坑,牽纏逼迫,何日得個了期!古語
云:『百歲光陰若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尋思起來,人有萬頃良田,日食一
升米;房屋千間,夜眠七尺地。何苦把方寸來瞞昧天地,不肯修行,就是那夫妻
子母恩愛也有散場的時節。徒然巴巴急急,替人作馬牛,有何益哉!」竇氏道:
「卓先生,我姪兒不肯回來,我如今助你些盤纏,勞你捎一個信兒與他,叫他早
早歸家,以免我們懸望。你肯捎去否?」湘子道:「書信替夫人捎去,盤纏小道
卻用不著。」竇氏道:「你衣不遮身,食不充口,拿些盤纏去,也省得一路上抄
化,為何用不著?」湘子道:「小道有詩一首,呈上夫人。」詩云:
  不事王侯不種田,日高猶自抱琴眠。
  起來旋點黃金用,不便人間作孽錢。
  竇氏道:「怎麼叫做作孽錢?」湘子道:「
  官吏錢,都在那濫刑枉問棒頭上打來的;僧道錢,都是哄那十方施主三寶面
上騙來的;經紀擔頭錢,都是那摳心挖顙算計得來的;新鮮醃臘行裡錢,都是那
戕生好殺害物性命換來的;賭坊、衏人家錢,都是那沒廉恥、沒禮義拐來的。這
都叫作孽錢。
  小道那裡用不著。」竇氏怒道:「我好意要助你盤纏,你倒說出這許多嘮叨
渾話來。」湘子又吟詩一首道:
  怕做公婆懶下船,饑時討飯飽時眠。
  風雪雨雪都堪賣,石化金銀土化錢。
  竇氏怒道:「風雷雨雪都是天上神物,如何隨你變賣?石頭泥土,乃至賤東
西,如何可點化作金銀?張千,可趕這野道童出門去!」張千稟道:「夫人息怒,
那卓先生說會點石成金,夫人何不叫他點些看看。若點不成時,送到五城兵馬司,
問他游手騙財,惑世誣民,大大的罪名,他也甘心瞑服。」竇氏道:「也說得是。」
便叫湘子道:「先生,你既說會點金,可把石頭點些與我看?」湘子道:「夫人
快著人取石頭來,小道自有點化。」竇氏叫張千:「去睡虎山前取幾塊大石頭來!」
張千便叫眾人同去。眾人道:「哥,你叫我們何處去?」張千道:「那道童說會
得點石成金,夫人叫我去拾些石塊來與他點。你們都去拾些來,待他點成了,討
回家去也是好的。」眾人聽說,恨不得挑一擔來。熱烘烘一陣都望睡虎山前跑去。
  湘子暗道:「嬸娘叫人去取石頭,我不放些手段出來,他也不信我是神仙。
且吹一口氣去,把那山前山後的石塊都遮藏不見,看他如何處置。」當下,湘子
顯出神通,把氣向睡虎山一口吹去,果然大大小小石頭一塊也沒有了。張千同眾
人滿山前後去尋一遍,要雞蛋大石子也沒一塊,驚得呆了。道:「這山上石頭被
誰人都搬了去?若不是神偷鬼運,定然是這道童點化不來,故弄些法術遮藏過
了。」只得回覆竇氏道:「各處尋轉,沒有一塊石頭。」竇氏道:「山邊既沒有
石頭,可叫人夫去抬那石獅子來。」湘子道:「不消人夫去抬獅子,只用陽犀手
帕一條,淨水一碗,夫人焚香下拜,小道叫那石獅子自家走來。」竇氏就叫張千
快取手帕、淨水、香爐。張千忙取來時,湘子將陽犀手帕蓋在獅子身上,竇氏拜
跪上香。湘子用仙氣一口吹去,那石獅子就如活的一般,望裡面跳將進來,這獅
子如何模樣:
  頭上毛旋螺捲起,眼眶內露出金睛。遍身毛片似銅針,五爪攫拿不定,牙齒
森排劍戟,舌尖風捲殘雲。山中虎豹盡心驚,只怕普賢拴定。
  竇氏見獅子跳躍進來,驚得坐身不定。湘子叱道:「畜生住腳!不要驚動貴
人。」獅子就住了腳,依然是一個守門的石獅子,沒有些兒活動。竇氏道:「我
雖是個女流,也曉得些道理。你既要點石為金,必須用些藥物。快快說來,我好
著人置辦。」湘子道:「點石成金非容易,只要夫人著眼觀。」那湘子仍用陽犀
手帕蓋在獅子身上,向葫蘆內傾出一粒金丹,將來放在獅子口內,含水一口,向
他一噴,口中唸唸有詞,把右手一指,喝道:「西山白虎正猖狂,東海青龍勢莫
當。兩手捉來臨死鬥,化成一塊紫金霜。畜生不變,更待何時!」猛然間,天昏
地暗,有一箇時辰。只見霞光掩映,瑞氣繽紛。揭起手帕看時,變做一個金獅子。
有《西江月》為證:
  本是深山頑石,良工雕琢成形。崚嶒氣象貌猙獰,鎮守門庭寂靜。今日有緣
有幸,皮毛色變黃金。功君莫笑巧妝成,世情翻掌變,總是這般情。
  竇氏看了,道:「真是金獅子。」張千稟道:「獅子外面見得是金,裡面端
只是石頭。夫人不要信他!」竇氏叫湘子道:「卓先生,這金是假的。」湘子道:
「夫人鑿一塊看,便見真假。」竇氏便叫張千:「取錘鑿來,看是金是石。若是
金,方信這先生是神仙。」張千連忙拿錘鑿,把獅子鑿下一隻腳爪。打一看時,
裡面比外邊更紫黃三分。嚇得張千目瞪口呆,倒退三步。竇氏道:「果有這般奇
事。」張千跪稟竇氏道:「這神燦變得好金獅子,夫人賞他些酒飯吃也好。」竇
氏便叫廚下安排一桌齋來與卓先生吃。張千抬桌面去擺在書房裡,才來請湘子。
湘子本待不去吃他的,曉得張千、李萬要偷他葫蘆內仙丹,不好說破他,只得隨
他到書房裡坐下。他兩個站在一壁廂。湘子道:「這許多酒肴,我吃不了,兩位
長官不憎嫌貧道,同坐吃一杯,何如?」張千道:「我也吃不多的。」李萬道:
「貧窮富貴,都是八字所生。先生是位神仙,我們有緣得遇,再添些酒,陪奉先
生一醉。」湘子道:「我也量淺,三五杯就醉了。」他兩人果然又拿些酒,對著
湘子,你一杯、我一盞,吃了個不亦樂乎。
  湘子略吃幾杯,假推沉醉,故意倒在地上,鼾睡如雷。那張千就手去解他那
葫蘆。李萬道:「葫蘆沒了,他醒來時,左右尋著我兩人,少不得要還他。不如
偷他些丹藥,拿來點些金子用,倒是便益。」張千依了李萬的話,在葫蘆內傾出
一丸藥來,上得手時,變做一塊火,張千丟也丟不及。李萬不肯信,也去傾出一
丸來,只見一條花蛇盤住手掌,驚得他兩個魂飛魄散,丟在地上。那蛇與火依然
向葫蘆口鑽進去了。恰好湘子醒來,假問道:「長官,你們為何在此喧鬧?」張
千道:「師父睡了,我們不曾去回覆得夫人,怕夫人見責,故在此計較。」湘子
便同往謝竇氏。
  竇氏道:「我門前還有一個石獅子,先生索性也點成金子,待我相公回來,
獻與朝廷,討一個官與你做。」湘子見說,微微笑道:「官有恁麼好?小道不要
他做。有詩在此:
  為官不甚高,紙繩作係縧。
  干時空好看,下水不堅牢。」
  竇氏道:「這野道人甚不中抬舉!你怎敢句句傷我?我也回你一首詩。詩云:
  為官身顯達,功名四海揚。
  你是枯楊樹,豈能作棟樑?」
  湘子道:「楊樹雖枯,逢春便發。貧道再獻詩一首,夫人聽取。」詩云:
  楊樹雖然死,還堪作棟樑。
  為官運限到,敗落勢難當。
  竇氏聽了大怒,便叫張千趕他出去。湘子暗道:「嬸娘偌大年紀,還不知死
活,貪心不止,如何是好?我今日且去,再作理會。」正是:
  酒逢知己千盅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畢竟不知湘子還來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退之祈雪上南壇 龍王躬身聽號令


  黃芽白雪不難尋,達者須憑德行深。
  四象五行全藉土,三元八卦豈離壬。
  煉成靈質人難識,消盡陰魔鬼不侵。
  欲向人間留秘訣,未逢一個是知音。
  不說湘子出門去了,且表唐憲宗皇帝登極以來,田禾豐熟,萬民安堵。
  不料這二年旱魃為災,雨雪不下,井底無水,樹梢生煙,百姓俱不聊生。
  乃傳旨諭諸大臣道:「朕即位四年,禾生兩穗,麥秀雙岐。二年以來,朕躬
不德,上天示警,以致樹木焦枯,井泉乾涸,野無青草,戶絕炊煙。爾文武百官,
誰人肯領我旨,去南壇祈求雨雪?若在半月之內,祈得雨雪下來,官上加官,職
上加職;若求不下來,是天絕朕命,情願搭起柴棚,身自焚死,以謝下民,以答
天譴。」退之道:「臣韓愈願領旨到南壇祈雪。若祈不雪來,臣甘自焚,以謝陛
下。」林學士道:「臣林圭願領旨監壇。若韓愈祈不雪來,臣甘同焚,以報陛下。」
憲宗見說,龍顏大喜:「二卿用心前去,以副朕懷。」
  退之與林圭兩個出得朝門,便叫張千吩咐長安縣整備五方旗幟,點撥執事人
員,俱在南壇伺候;一應官民人戶,各各焚香點燭,向空祈禱。張千吩咐已畢。
  那湘子在雲端內聽見這個言語,便道:「原來叔父與岳父要往南壇祈求雨雪。
這般天氣,如何得有雪下來,我明日就到那裡去度他一番,再作計較。」又道凡
夫肉眼不識神仙妙用,即便改變形容,脫換衣服,把花籃懸在手腕上,漁鼓簡子
拿在手中,一路裡唱著道情到南壇去。遠遠望見五鳳樓前彩旗高掛,香案端嚴;
戶戶門前供奉龍王牌位,小缸滿貯清水,四圍插下柳枝、樹葉、香花;燈燭擺列
停當。街坊上老的、小的都在那裡仰天而告。湘子便走近前,假意的高叫道:「列
位賢良,貧道稽首。你眾人擺著香案,莫不是迎接我大羅仙麼?」眾人抬頭,看
見湘子面黃肌瘦,醜陋不堪,便道:「小道童,快休說這般大話!你也曉得一句
非言折盡平生之福麼?如今天氣亢旱,民不得生,皇上差韓老爺、林老爺上壇祈
求雨雪,故此擺列香案,禱告天地。」用手一指,道:「兀的不是韓老爺來也!」
湘子閃在一邊看時,那退之朝衣象簡,端端肅肅坐在馬上,前面頭踏一對對呵喝
而來,十分齊整。那林學士也是朝衣象簡,恭恭敬敬,迤邐隨後。湘子看了一會,
乃走上酒樓,沽一壺美酒,自斟自飲,自唱自歌。他唱的是一闋《雁兒落》:
  看青山綠水沉,見松柏常依舊。石崇萬貫財,彭祖千年壽;究竟來歸何有!
我每日常安樂,朝朝得自由,快活無愁,萬事皆成就。舒展那自由,飲數杯長生
不老酒。
  湘子飲酒中間笑道:「叔父,叔父,你是個凡人,如何祈得雪來?卻不枉費
朝廷錢糧,百姓辛苦。我且過幾日去代他祈一天雪,顯出手段與他看,才好度他。」
  果然這韓退之同林學士在南壇上虔誠祈禱,晝夜加修,荏苒已過十有二日,
不要說雪,就是雲,天上也沒有一點半片。退之憂悶倍增,林圭焦煩愈甚。沒法
處置,只得張掛榜文,通行曉諭。那榜如何寫的?但見:
  刑部尚書韓翰林學士林為祈禱事:照得天時亢旱,泉水焦枯;土著居民,旅
遊商賈,俱各逃生,不安故業。見今祈禱,無法感通。為此榜示:不論仕宦軍民、
行商坐賈、雲遊僧道、居士山人,真有德行法術,會祈雨雪者,當率文武百官,
禮請登壇。如果應驗,奏聞給賞。
  右榜諭眾知悉榜文張掛方完,東門外有一個老兒,姓王名福,立在榜邊,看
得明白,轉身回去。恰好湘子抱著漁鼓,歌唱而來。簡板上寫著「出賣瑞雪」。
這王福走得眼花烏暗,抬頭看見湘子的簡板,便扯住湘子道:「師父,你有雪賣?
賣些與我。」湘子道:「你真要買?兑下銀錢,我便叫他飛下來賣與你。」王福
道:「你這道人,想是瘋顛了。這般大旱,皇帝命百官在南壇祈濤了十多日,還
不能夠一點雪來,你敢說叫他飛下來賣與我,豈不是瘋顛的說話!」湘子道:「我
倒不瘋,風雲雪月都在我兩袖中。只怕那官兒祈不下雪,唐皇發怒不相容。」王
福道:「既有如此手段,便到南壇祈一天大雪。待韓老爺奏准,朝廷敕封你做個
國師,起造一所道院與你居住,豈不是一場富貴。」湘子道:「我不要封做國師,
起造道院,只要韓老爺千萬兩黃金,一百斜明珠,便替他祈一天大雪。」王福道:
「師父,瓶兒罐兒也是有耳朵的,那韓老爺一清如水,那裡得有這許多金珠送
你!」湘子道:「他既然清廉沒有錢,我便做個舍手傳名的事,只要他率領百官,
一步一拜,請我登壇,包得揚手是風,合手是雪。」王福道:「韓老爺奉皇上聖
旨,為萬姓痌瘝(音洞觀),便一步一拜,他也是肯的。只怕師父沒有這般手段。」
湘子道:「手段倒有,只是沒人去對韓老爺說,叫他一步一拜來請我。」王福道:
「師父,你是那裡來的?姓恁名誰?說得明白,我好去報與韓老爺知道。」湘子
道:「我是終南山來的,喚做卓韋道人。」王福道:「終南山離我京師有多少路
程?」湘子道:「十萬里多些兒路程。」王福道:「師父一路裡抄化將來,也走
了幾個月日?」湘子道:「我早來早到,晚來晚到,那消幾個月日。」王福道:
「我只聽得人說,世上有乘雲駕霧的仙人,眼睛實不曾見。師父這般小小年紀,
難道會得駕雲?」湘子道:「我雲不會駕,只是足下生雲。」王福道:「師父休
要取笑,我老人家吃鹽比你吃醬還多,你怎麼把那沒巴臂的話來哄我?」湘子道:
「我從小兒老實,再不會說一句謊的。」王福便乃吩咐街坊上眾人道:「列位上
下,仔細看著這位師父,安排些好酒好食款住他,不要放他走了。待老拙跑去報
與韓老爺知道,便來請他。」街坊人眾道:「老尊長請自便,只要走快些,不要
逢人說話、著處生根才好。」王福吩咐已罷,拽開腳就跑,一逕跑到南壇門處。
正是:
  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
  王福跑得面紅氣喘,立腳不牢,一堆兒蹲在地上。那南壇外把門的職官,見
王福這般模佯,便攔住他問道:「老頭兒,急急忙忙跑到這裡,要見那一位老爺,
告恁麼狀?這兩日各位老爺齋戒,一應詞訟都不准理。你空跑這一個甪直了。」
王福喘吁吁的答應道:「我也不告狀,我也沒有詞。只因朝廷洪福齊天,文武百
官造化,這方黎庶災星該退,感動得上天降下終南山一位道童,頭挽雙丫髻,身
穿粗布衣,手持漁鼓,簡板上寫著『賣雪』,年紀不上二三十歲,他說上壇之時,
揚手是風,合手是雪。小老兒不敢隱藏,特特跑來稟過眾位老爺,快去請他來做
法師。」把門官問道:「你老頭兒叫做恁麼名字?」王福道:「小老兒叫名王福。」
把門官便領了王福,直到廳階下面,跪著稟道:「上老爺,方才張掛榜文,這老
兒來說長安街市上有一個道童,簡板上寫著『出賣風雲雨雪』,老兒問他果有手
段沒有,那道童說:『請我上壇,包得就有雪下』,故此這老兒來見老爺。」退
之聽說,十分歡喜,便問王福道:「道童如今在那裡?」王福上前應道:「是小
老兒留在家中。」退之就叫錦衣衛官同一員旗牌官去請湘子。
  他兩個同王福出了南壇,來到東門外,看見有百十餘人圍定著湘子。他兩個
分開眾人,打一看時,吃了一嚇,扯扯王福道:「南壇中見有許多法官,一個神
充氣壯、道行高強的還沒有手段法術祈得雪來,這般一個道童,性命也活不久長
的,那裡有恁麼手段!你保舉他?」湘子聽見錦衣官的說話,便呵呵笑道:「官
長休得小覷人,那壇中枉有許多法官,把與小道做徒孫也用他不著。」錦衣官轉
口道:「眾位老爺著我二人來請先生上壇祈雪,救濟萬民,望先生早行動些,以
免懸望。」湘子道:「既來請我,我豈不去?官長請先行,我隨後便至。」錦衣
官道:「這是脫身之計了。」開口未完,湘子化陣清風就不見了。錦衣官驚得面
如土色,一把扭住王福道:「老官人,不是我得罪,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今日這場禍事,你自去見韓老爺分說,我們不替你擔這干係。」王福合口不來,
只得跟他兩個同走。一路上,如牽羊入市,一步不要一步,扯扯拽拽,才到南壇。
  不想湘子先坐在大門上。錦衣官看見湘子坐在那裡,便指與王福道:「那坐
的不是道童?真好古怪。」王福把手揩一揩眼睛,近前一步道:「師父從那裡先
走了來?把老拙魂靈都嚇得不在身上。」湘子道:「老官人不必耽憂。我出家人
走動如風,那裡比得你們搖擺。我說一是一,決無虛言。官長放這老官人先回去
罷。」錦衣官依言,便放了王福的手。那王福如脫網的魚、高籠的鳥,不顧著腳
步高低,性命死活,一逕跑了回去,不在話下。
  湘子問錦衣官道:「官長,這三座門為何一高二低,側首又開這扇小門?」
旗牌官道:「中間那座高的是龍鳳門,皇帝御駕來才從此門進去,一年只開得一
次;兩邊低的是文武百官走的甲門。」湘子道:「官長,我今日從那一門進去?」
旗牌官道:「師父,三座門都不是你走的。我領你從側首小門裡進去。」湘子道:
「我出家人左肩青龍,右肩白虎,前有朱雀,後有玄武,豈可從小門裡走動?你
開中門,我才進去。」錦衣官大驚失色,道:「禮部尚書專管轄天下僧道的也走
不得中門,你不過是一個方士道童,誰敢開中門放你進去?」湘子道:「僧道也
有貴賤,豈可繁華一例看?若不開中門,我便走了回去,那個敢阻擋得我住!」
錦衣官暗道:「手段不知若何,且是要四司六局,待他祈不得雪來,然後去奈何
他,不怕他走上天去。」當下吩咐旗牌官道:「你們仔細看著他!我進去稟過老
爺又處。」那錦衣官到裡面稟道:「終南山道童已請在門外,只是膽大得緊,小
官不敢說。」退之道:「他怎麼樣膽大?說來我聽。」錦衣官道:「他到得門首,
便立住了腳,問:『這三座門為何中間高,兩邊低,旁邊又開這扇小門兒?』小
官說:『中間是上位爺爺行走的,故此高;兩邊是文武東西各位老爺出入的,故
此比中間略略低些;這扇小門乃是雜色人往來的。如今師父要從小門裡進去,見
各位老爺。』那道童說:『開了中門,我才進去上壇。』若不開中門,他決不進
來。叫老爺另請別人祈雪。小官不敢擅便,但憑列位老爺上裁。」退之聽說,怒
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喝叫左右:「去拿那道童進來!著實打他四十大棍,追
他度牒,解還原籍去。」林學士拱手說道:「韓大人不必發惱。那道童敢出大言,
必有大用,如今正是要緊用人時節,何必瑣瑣與他計較?俗語說得好:『殺私牛,
賣私酒,不犯出來是高手。』學生與親家奉著聖旨,為著萬民,今日私開禁門,
請他進來祈得一天好雪,就是皇上見罪,也自甘心,況且文武官員都在這裡看見
的,又不瞞了那一個,誰人敢在上位面前道個不字?但若皇上知道見罪,都是學
生承當。」退之依了林學士言語,叫張千:「去揭下封皮,開了中門,放那道童
進來。」
  張千走到門外,去請湘子。看見湘子十分醜陋,不像一個神仙,便道:「先
生,一來今日用人之際,二來你的造化到了,眾老爺特特開了中門,等你爬進去。」
湘子道:「我又不是烏龜,怎麼說爬進去?」張千道:「先生年紀小,身材短,
這中門門檻高得緊,怕先生跨不過去,故此說個『爬』字,休要見罪。」湘子道:
「長官,貧道住在山中,多見樹木,少見人煙,那得福分在禁門內出入!煩長官
去請眾位老爺出來,接我一接。」張千道:「出家人吃一巴二,肯開中門許你出
入,已是過分了;又思量要各位老爺出來迎接,豈不是自討死吃!」湘子笑道:
「你老爺來求我,不是我來求見,若迎接我進門祈下雪來,也是你老爺的造化,
怎麼說我自尋死路?」張千隻得又到廳前,稟退之道:「那道童無福走大門,要
眾位老爺去接引他進來。」退之又大怒道:「恁麼野道童敢裝出這許多模樣,快
把鐵鏈去鎖押他來見我!」林學士道:「韓親家不消動氣。禁門且開了讓他走,
我和你接他一接,也不過是為國為民,那裡便打落了我們紗帽翼翅?豈不知漢時
韓信不過是胯上辱夫,高祖築壇拜他為將,然後逼得項羽烏江自刎,田橫海島身
亡,成就了漢朝三百餘年基業。那道童雖比不得韓信,我們也須學周公一飯三吐
哺,一沐三握髮,禮賢如渴的意思才妙。今日便屈抑這一遭兒,有何妨害?」退
之聽言,只得與林學士同走出壇門外頭,去迎接湘子。兩邊廂排列著百十員文武
官僚,丹墀內齊站著千餘輩法師僧道。旗牌官跑上前,叫湘子道:「師父好造化,
韓老爺出來接你。你快快起身接上前去。」湘子全然不理,直待退之與眾官走近
面前,他才起身說道:「列位大人,貧道稽首。」林學士並眾官各還他一禮。退
之只做不見,不還他禮。湘子指著丹墀下問道:「這許多僧道在此何干?」林學
土道:「這都是祈雪的法官,先生休輕覷他們。」湘子鼓掌笑道:「這群人睡臥
也不知顛倒,飲食也不知饑飽,怎麼也來祈雪?」林學士道:「因這伙人祈不下
雪來,故此啟請先生上壇。」湘子道:「大人幾時要雪?」林學士道:「聖上限
在半月之內要雪,學生們祈禱也是十三日了,只在明日下雪便好。」退之道:「玄
門有二十四樣祈禱,你是那一門法術?」湘子道:「貧道是五雷天心正法。」退
之道:「要備辦那幾行物件?」湘子道:「大人,貧道只用新桌子十張,黃旗十
把,執旗童子十人,瓦甕十個,蘆席十條,擺列壇前聽用;再用豬頭一個、酒一
壇,饅頭十個,待貧道登壇取用。」退之道:「一壇神將,怎麼用一個豬頭祭他?」
湘子道:「大人休管,祭得祭不得,只要雪下便罷。」退之道:「若求得雪來,
我奏准朝廷,另排筵宴,重封官職,決不慢你。」湘子道:「貧道久住山林,只
吃慣黃齏淡飯,吃不得御宴糟食;只曉得擎拳捫訊,不曉得諂媚足恭。」退之怒
而又笑道:「這道童只說些傷時言語。」便留湘子在壇內齋房歇息。
  到得次日,諸色物件俱已齊備。果然退之與林學士率領百官,禮請登壇。湘
子吩咐:「把桌子按五方擺下,每方兩張,桌子疊做高的,上面放一隻瓦甕,下
面也放一隻瓦甕,甕中滿貯清水,把蘆席蓋在上頭。」兩個道童,各按方色執定
旗號,立在桌子旁邊,聽候湘子行持法事。那湘子行行然走上壇去,把兩袖捲起,
將酒滿飲一懷,又將豬頭、大饅頭扯碎了,虎食狼吞吃一個罄盡。眾官僚及僧道
法官人等只說湘子自家吃了,誰知他暗裡賞了天將。
  湘子開口道:「貧道酒醉食飽了,要新蓆子一條、枕頭一個、大被一牀,待
貧道穩睡一覺起來,與大人祈雪。」退之道:「列位大人請看,這道童只有騙酒
食的手段,那裡會得求雪!」林學士道:「親家且不要忙,只問他幾時有雪就是。」
退之便問道:「先生睡了,幾時得有雪下來?」湘子道:「巳時起風,午時有雪,
直下三尺三寸才住。」退之道:「既然如此,請先生隱睡。」大家暗笑不止。
  那知湘子不是要睡,乃是睡功祈禱。睡在席上,鼾聲如雷,汗出如雨,陽神
直到南天門外。把門天將問道:「韓神仙,你去度沖和子,度到那裡了?」湘子
道:「早哩,早哩,還不曾有影哩。」天將道:「你此來有何事故?」湘子道:
「有件緊急公文,要見玉帝哩。」天將乃引湘子直上龍霄寶殿,朝參玉帝。湘子
把退之南壇祈雪的事備奏一遍。玉帝忙傳旨意,宣四海龍王、雨師、風伯都隨著
湘子,要揚手是風,合手是雪,不得違誤。湘子便領了眾神,同到南壇聽候指使,
不在話下。
  且說退之一行官宰並許多法師,只等巳時起風,午時下雪。看看日已傍午,
湘子猶然鼾睡,不見風起,大家叮叮咚咚,吩吩叨叨,都在那裡說笑。
  那些法官道:「我們自幼學習五雷天心正法,還求不得一點雪來。他這模佯,
又不見書符念咒,紅皎皎這輪日頭,須得尋一個大鵬金翅鳥來遮住了他,不然縱
是神仙,也不能夠午時下雪!」說笑中間,忽然湘子醒來,立在壇上,叫退之道:
「韓大人可同眾人退在廊下向西北方跪著,等候東海龍王送雪來。」退之道:「從
古以來,彤雲布,朔風旋,方才像下雪的光景,這般日色皎潔,玉宇清明,風也
沒有一陣,如何能夠有雪?」湘子道:「大人你說沒風,要風打恁麼緊!」便在
西首童子手中拽一把旗來,向西北角一招,叫道:「西海龍王敖英,怎的不起風?」
叫聲未罷,以見半空中彤雲靄靄,一氣颼颼,東南雲長,樹枝剪剪搖頭,西北霧
生,塵土紛紛撲面。那西海龍王敖英躬身喏道:「韓神仙,這不是風?」刮喇喇
一陣卷將過來,真好大風。排律為證:
  刮刮走埃塵,颼颼過樹林。海翻銀浪闊,山滾石頭沉。
  駿馬嘶長道,蘭房墜繡針。飛鳶落雙翮,池水逆游鱗。
  黃葉蟠空舞,青山掃見根。泥神吹倚壁,金殿響懸鈴。
  行路難回首,疏簾掛不成。這般風作雪,那怕不繽紛。
  又詩云:
  一陣西風萬葉飄,園林樹木折枝腰。
  上方刮倒娑婆樹,下方吹倒趙州橋。
  風過處,湘子問道:「列位大人,這風是那裡來的?」退之道:「聖上的洪
福,天地的靈感,眾人的造化,方才有這陣風。」湘子笑道:「早是未曾下雪,
就把我的功勞先塗抹了。」林學士道:「日將過午,有風無雪,如之奈何!」湘
子又在東首童子手中拽一把青旗,向東南角上招颭,叫道:「東海龍王敖閏,怎
的不送雪來?」只見那青旗展處,白茫茫,蝴蝶群飛,撲簌簌,鵝毛亂灑。東海
龍王近前喏道:「韓神仙,這不是雪?」果然好一場大雪。有賦為證:
  柳絮漫漫,梨花片片。四下裡亂扇鵝翎,一地裡碎剪冰紈。投林鳥迷離,滿
目瑤瑤;出洞蛟錯認,五湖窄淺。玉碾就,白玉樓台,銀妝成銀絲亭閣。壓得梅
花不放,稍埋了多少無名草。妝獅子,勢雄豪,疊彌勒,開口笑,果然是,日月
無光冷氣生,撒開鉛汞蓋紅塵。寒江凍合漁舟道,掩上柴扉撇卻春。
  詩云:
  片片舞悠悠,空中落未休。
  馬嘶輕粉地,車碾白泥溝。
  公子高樓賞,經商旅邸憂。
  光搖銀海日,凍合使人愁。
  那雪下夠有半日,就像下幾日的一般,堆山積海,塞井填河。眾人見了,無
不歡天喜地,頂戴湘子。湘子道:「雪有三尺三寸,儘夠用了。」林學士便叫張
千取尺來量一量,看有多少。張千笑對湘子道:「師父,量得少了,你須沒了功
勞。」果然張千拿一條尺來,望高處插下去,分毫也不多;望低處插下去,巧巧
的分毫也不少。都是三尺三寸。眾官道:「這雪是那個祈來的?」退之道:「是
皇上德蔭,眾姓虔心,感得上蒼降這大雪。」湘子道:「這雪是貧道呼喚龍王送
來的,怎的不帶挈貧道說一聲?」退之道:「龍王在那裡?眼前就掉這般大謊!」
湘子道:「龍王現在空中,大人不信,我喚他現出真身,與眾位一看,只怕驚了
列位大人。」退之道:「有恁麼驚!若龍王不現出身子來,我把你送上柴棚,活
活燒死你,以杜左道妖術,惑世誣民!」湘子便把黃旗望空中一招,喝道:「四
海龍王,速現真身,毋得遲誤!」喝聲未絕,只見半空中四個龍王齊斬斬盤旋飛
舞,兩旁蝦精鱉將蟹師魚侯不計其數。城內城外的百姓,老老小小,沒一個不看
見,驚得亂竄,吶起喊來。把這文武百官嚇得癡呆懞懂,腳也移不動一步。湘子
笑道:「韓大人,這是龍王不是?」林學土道:「龍王這般模樣,倘或作起風波,
豈不害了百姓?先生是上界大仙,怎與凡人鬥氣,快請龍王退去罷!」湘子依言,
又把黃旗一搖,喝聲道:「去!」只見一天光皎潔,萬里靜風煙。退之自覺慚愧,
便叫張千取十匹大布送與湘子。湘子道:「貧道用他不著,請大人留下湊賞守邊
將士。」退之道:「拿去做件衣服遮身,煞強如弔著羊皮樹葉。」湘子道:「貧
道衣破人不破,譏時吃飯飽時做,少柴無米不憂煎,寬袍大袖倒難過。」退之道:
「你既不要布,待我奏聞朝廷,重加旌賞。」湘子道:「我也不圖施賞,只要大
人棄官,跟我修行學道,心願足矣。」退之大怒,叫人拿他來打。湘子道:「不
消打貧道。大人不肯修行也罷,只怕他日大人遇著的雪比今日還大哩!須牢記
取,後日是大人壽辰,貧道當來相賀,萬勿見拒。」退之道:「道不同,不相為
謀。我也不做生辰,你也免勞下顧。」湘子拍手呵呵,踏著大雪而去,不在話下。
正是:
  今朝祈下漫天雪,顯得君臣福壽齊。
  畢竟不知湘子去慶生日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駕祥雲憲宗頂禮 論全真湘子吟詩


  不識玄中顛倒顛,爭知火裡好栽蓮。
  牽將白虎歸家養,產個明珠似月圓。
  漫守藥爐看火候,但安神息任天然。
  群陰剝盡月成熟,跳出凡籠壽萬年。
  話說退之與林圭回朝復命,湘子也到。退之奏道:「上叨陛下洪福,下賴眾
官誠意,請得終南山一位全真,祈下三尺三寸瑞雪。但見雪滿山林,泉流川澤,
溝澮皆盈,草木復茂,百姓們無不歡娛歌舞,盡祝皇圖萬萬年。全真見在朝外候
宣,正是:聖天子獨把朝綱,諸宰官共成燮理。
  憲宗大喜,道:「全真既在這裡,可宣來見朕,朕有旌賞。」當駕官忙傳聖
旨。不一時,湘子宣到。他也不嵩呼,也不拜跪,直立在金鑾殿上,不行君臣之
禮。憲宗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為天下之主,
上自卿相臣僚,下至蒼黎黔赤,見朕者無不嵩呼拜跪。汝不過一遊方道人,生養
在王土之內,何敢如此無禮!」湘子道:「貧道身住閬苑蓬萊,不居王土;口吸
日月精華,不餐火食。不求聞達,不戀利名,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者,貧道
也。陛下為何要貧道嵩呼拜祝,行人間俗禮乎?」憲宗道:「汝在天壇祈雪,庵
觀棲身,而今站立金鑾殿上,難說不居王土。」湘子道:「不要貧道立在地上,
有何難哉!」舉手一招,一朵彩雲捧住湘子,騰空而起。湘子叫道:「請問官家,
貧道是王臣不是?」憲宗見湘子起在雲中說話,驚得面如土色。走下龍牀,招湘
子道:「師請前來,膚願為師弟子。」
  退之奏道:「自古至今,那裡得有神仙?秦皇、漢武,被除福、李少君愚弄
了一生,終無所益。這個全真不過是些小法術,惑世欺民,料不是真神仙,陛下
以師禮相待,豈不長他志氣,滅己威風?」憲宗道:「這般大旱,萬物焦枯,他
祈下一天大雪,朕言含諷,他騰身立在虛空,不是神仙,如何有這般手段?」退
之道:「久旱雨雪,天道之常。這全真想是曉得天時,乘機遘會,湊著巧耳。若
騰雲駕霧,乃是旁門邪術,障眼瞞人,取豬狗穢血一噴,這全真登時墜下,粉骨
碎身矣,有恁奇處。」憲宗道:「卿且暫退,朕自處分。」退之羞慚滿面,忿忿
出朝。那湘子方才立下地來,道:「貧道暫回荒山,異日再來參見。」憲宗道:
「秦皇、漢武竭財盡力,不得一見神仙,朕今有緣,得師下降,忍不出一言以教
朕耶?」湘子道:「陛下富貴己極,欲求何事?」憲宗道:「朕求長生不死。」
湘子道:「長生不死,乃清閒無事的人拋棄家緣,割捨恩愛,躲在那深山窮谷之
中,朝修暮煉,吐故納新,方得長生不老。陛下以四海為家,萬民為子,自有正
心誠意之學,足以裨益斯民,保護龍體,豈可求長生之道,置萬幾千叢脞乎!」
憲宗道:「朕躬多病,藥餌罔功,求師一粒金丹,蘇朕宿恙。」湘子道:「陛下
日逐逐於愛河欲海,疲神耗精,乃欲借單根樹皮以求補益,譬如以囊貯金,日以
鐵易之,久而金盡鐵存,空無用矣;乃欲點鐵成金,豈易易哉!」憲宗道:「師
言誠有理,朕請從事,惟師教之。」湘子道:「貧道山野頑民,不能繩愆糾繆,
補闕拾遺。自今以後,陛下惟清心寡慾,養氣存神,當有異人來自西土,保聖躬
於萬祀,綿國祚於億年也。」憲宗道:「其人苦何?」湘子道:「其人雖死,其
骨猶存,寶其骨而什襲藏之,自有靈異。」言畢辭去。憲宗苦挽不住,自歎無緣。
正是:
  有緣千里神仙會,無緣對面不能留。
  不說湘子辭了出朝。且說退之過得數日,正當壽旦。那五府六部、九卿四相、
十二台官、六科給事、二十四太監,並大小官員,齊來慶壽。有《駐雲飛》為證:
  壽旦開筵,壽果盤中色色鮮。壽篆金爐現,壽酒霞杯豔。嗏,五福壽為先。
壽綿綿,壽比罔陵,壽算真悠遠。惟願取,壽比南山不老仙。
  壽靄盤旋,壽燭高燒照壽筵。壽星南極現,壽桃西池獻。嗏,壽雀舞蹁躚,
壽萬年。壽比喬松,不怕風霜剪。惟願取,壽比蓬萊不老仙。
  壽祝南山,萬壽無疆福祿全。壽花枝枝豔,壽詞聲聲羨。嗏,海屋壽籌添,
壽無邊。壽日周流,歲歲年年轉。惟願取,壽比東方不老仙。
  壽酒重添,壽客繽紛列綺筵。壽比靈椿健,壽看滄桑變。嗏,得壽喜逢年,
壽彌堅。壽考惟祺,蟠際真無限。惟願取,壽比崑崙不老仙。
  這一日,退之請眾官在廳上飲酒。雖無奇珍異果,適口充腸,卻也品竹調絲,
賞心悅目。當下吩咐張千、李萬,同著一千人役,把守大門、二門,不許放一個
閒人來攪筵席。湘子在空中聽見,既按下雲頭,執漁鼓簡板,一逕來到退之門前,
望裡面就走。張千攔住道:「我老爺好打的是佛門弟子,好罵的是老氏師徒。喜
得今日壽筵,百官在堂上飲酒,不曾見你,不然也索受一頓打罵了。你快去了倒
是好的。」湘子道:「你老爺為何怪這兩樣人?」張千道:「老爺先年也是好道
的,只因數年前有終南山來的兩個野道人把老爺姪兒拐了去,因此上老爺閉了玄
門,再不信這兩樣人了。」湘子笑道:「我貧道不是老、佛之徒,乃是辟佛家的
宗祖,距老氏的元魁,只因讀書沒了滋味,過不得日子,胡亂打幾拍漁鼓,唱幾
闋道情,裝做道人形狀。今日既是你老爺壽辰,勞長官替我稟一聲,待我化些酒
飯充譏,也是長官的陰騭。」李萬道:「放你進去不打緊,只是連累我吃打沒要
緊。」湘子道:「你說終南山那個卓韋道人要求見,決不累你就是。」張千道:
「李家哥,這道童從終南山來的,認得公子也不見得。我和你今日不替他稟一聲,
倘或老爺入朝出朝時節,他攔馬頭告將來,那時老爺查起今日是誰管門,我和你
倒有罪了。不如進去稟過老爺,見不見但憑老爺自做主張,何如?」李萬道:「哥
說得是。」張千便慢慢地走在筵前,捉空兒稟退之道:「外面有一個道童,說是
終南山來的,要見老爺。」退之道:「莫不是那祈雪的卓韋道人?若是他,不要
放他進來。」張千道:「面貌語言敢不是那祈雪的。」退之道:「是不是且休理
論,只是我早上吩咐你們,謹管門戶,不許放一個閒人來攪酒席,你怎麼又替這
道童來稟我?該著實打才是!姑饒你這初次。」張千呆著膽,低低又稟道:「老
爺吩咐,張千怎敢亂稟?但自古說『五行三界內,惟道獨稱尊』,今日是老爺壽
辰,這道人從遠方來求見,明明說老爺獨稱尊了。」退之聽說,便起身拱手道:
「列位少坐,學生去打發了一個道童就來奉陪。張千飛星跑到大門首,道:「老
爺出來了。」又扯扯湘子道:「我耽了無數干係,替你稟得一聲,那板子滴溜溜
在我身上滾過去,若不是我會得說,幾乎被你拖累了。如今老爺出來,你須索小
心答應。倘有些東西賞你,也要三七分均派,不要獨吃自屙!」說話未完,眾人
見退之出來。大家閃在兩邊,齊齊擺著,倒把湘子推落背後。湘子暗道:「可憐,
可憐,人離鄉賤,物離鄉貴,我昔年在府裡時,誰人不怕我?今日竟把我推在他
們背後。」只見退之開口叫道:「終南山道童在哪裡?」只這一聲,眾人便把湘
子一推,推得腳不踮地,推到退之面前。
  退之看見湘子,就認得是祈雪的道童,便道:「你家住何處?為何從終南山
來?」湘子道:「我家住北斗星宮下閒戲南天白玉樓。昔年跟著師父在終南山修
行,故此從那裡來。」退之笑道:「這道童年紀雖小,卻會說大話,想我湘子流
落在外,也是這般模佯。」湘子早知其意,便道:「大人,公子身上衣服還不如
貧道哩。」退之道:「我且問你,修行的人,百年身後無一子送終,有恁麼好處
你去學他?」湘子道:「人家養了那不長進的兒女為非作歹,垫他人的嘴唇,揭
祖父的頂皮,倒不如我修行的無罣礙。況且親的是兒,熱的是女,有朝一日無常
到,那一個把你輪回替。」退之道:「據我看起來,還是在家理世事的長久,那
見修行得久長?」湘子道:「大人,日月如梭,光陰似箭,青春不再,白髮盈頭,
你可曉得老健春寒秋後熱,半夜明燈天曉月,枝頭露水板橋霜,水上浮漚山頂雪,
都是不長久的麼?」退之道:「汝且立在門外,我說一言與你聽。你若答應得來,
便有酒飯與你吃;若答應不來,急急就去,不要在此胡纏。」湘子道:「願聞!
願聞!」
  退之道:「相府問全真,來此有何因?」
  湘子道:「能卜天邊月,會點水底燈。」
  退之道:「石上無塵怎下稍?」
  湘子道:「渾身鐵(金纂)幾千條。」
  退之道:「爐中有火常不滅?」
  湘子道:「扳倒大河往下澆。」
  退之悄悄吩咐張千道:「你頭上可戴兩根草,去二門上,坐在木頭上,看他
如何說。」張千依命,頭戴兩根草,坐在門栓上不動。湘子看了,往裡面就走。
李萬扯住道:「你到那裡去?」湘子道:「韓大人請我吃茶。」退之只得笑了一
聲,轉到席上坐下。湘子隨了進來,立在階前。吟詩道:
  茅庵一座蓋山前,脫卻金枷玉鎖纏。
  蒲灑林泉真自在,一輪明月杖頭懸。
  吟罷,執著漁鼓,唱一闋《黃鶯兒》:
  明月杖頭懸,論清閒,誰似俺。蒼松翠柏常為伴。看岩前野猿,聽枝頭杜鵑,
青山綠水真堪羨。向林泉,心無掛念;山澗下,自留連。
  唱罷道情,向前捫訊道:「列位大人,貧道稽首。」林學士慌忙出席還禮。
退之道:「親家,有那一位宰官公子來與學士上壽,勞列位大人出席迎接?」林
學士道:「與這道人見禮。」退之道:「親家有失觀瞻了。」叫左右:「將金鍾
滿斟在此,但有舉薦道人者,先飲三杯!」林學士道:「親家今日有三喜,列位
大人知否?」退之道:「學生有那三喜?」林學士道:「這般大旱,百姓驚惶,
親家在南壇祈了瑞雪三尺三寸,聖上大悅,升為禮部尚書,豈不是一喜?」退之
道:「這是天子洪福,眾大人虔心所致,韓愈何功之有。」林學士道:「親家今
日壽辰,除聖上一人外,其餘親王國戚、五府六部、九卿四相、三法司、六科、
十三道、五城執事、十八學士、二十四監,都來與大人上壽,乃二喜也。」退之
道:「蒙列位大人錯愛,韓愈感謝不盡。」林學士又道:「列位大人祝壽才罷,
影牆上便有一位神仙唱一聲『明月杖頭懸』,走將下來,豈非三喜?」退之道:
「古來王母蟠桃,八仙慶壽;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一個道人說什麼神仙不
神仙!」林學士道:「親家久叩玄關,可解得『明月杖頭懸』麼?」退之道:「學
生不曉得。」林學士道:「明者,日月並行,晝夜不息;杖者,鄉老拄的拐杖,
和尚拄的禪杖,老子拄的仙仗;懸者,掛也。昔日老子將『明月』二字摘將下來,
懸掛在那仙杖上頭,騎青牛出函谷關,東度大聖成仙,西度胡人成佛,南答孔子
問禮,方才引出歷代的神仙。學生有詩誇揚他的好處。」詩云:
  明月杖頭懸,逍遙出洞天。青鸞飛宛轉,白鶴舞蹁躚。
  酒泛金杯豔,花開玉樹鮮。祝公多福壽,不讓古錢鏗。
  退之道:「林親家忒過譽了。」湘子又近前一步,向退之退:「韓大人稽首。
貧道敬來慶壽。」退之道:「你做出家人也不達時務,不識進退?因汝前日祈下
瑞雪,我特奏聞今上,討旌賞與汝,汝再三不要,今日酒席之間,都是天子門前
客,皇王駕下臣,那裡所在容得汝這出家人?汝難道不曉得天下的道士、和尚都
要在禮部關給度牒麼?我說汝聽:
  山中蒿草蓬蓬發,淡飯黃齏活苦殺。
  饒你神仙做道人,也應伏著禮部轄。」
  湘子道:「韓大人休要誇口,雖然天下的僧道都伏禮部管轄。貧道恰是王母
筵前客,玉皇殿內臣,人爵不如天爵貴,大人如何管得貧道著?貧道也有詩一首,
試念與大人聽:
  唐朝天子坐金鑾,鷺序鴛班兩下編。
  五行僧道伏官管,凡夫焉敢管神仙。」
  退之道:「從來神仙非同小可,有三朝天子分,七輩狀元才,眉目清秀,兩
耳垂肩,神王氣全,精完體胖,才是神仙。汝這等面黃肌瘦,醜陋不堪,不過是
一個沒度牒的雲遊道人,怎敢說這等大話?」湘子道:「貧道還有幾句大話說與
大人聽:轉背乾坤窄,睜睛日月昏。手心天柱列,腳底海波平。山嶽為牙齒,苔
芹是發根。恒河沙作食,毛孔現星辰。抬頭只一看,少有這般人。」退之道:「這
都是那討飯教化頭的話,我懶得聽他。」湘子道:「蒙大人叫貧道是教化頭,只
是貧道當這三個字不起。」退之道:「教化頭三個字有什麼恁好處?說當不起。」
湘子道:「只有太上老君在初三皇時化身為萬法天師,中三皇時號盤古先生,伏
羲時號鬱華子,神農時號大成子,軒轅時號廣成子,少皞時號隨應子,顓頊時號
赤精子,帝嚳時號錄圖子。堯時號務成子,舜時號尹壽子,禹時號真行子,湯時
號錫則子,湯甲時分神化氣,寄胎於玄妙玉女八十一年,方誕於楚之苫縣瀨鄉曲
仁裡李樹下,遂指李為姓,名耳,字伯陽,諡曰聃。周武王時為守藏吏,遷柱下
史;昭王時過函谷關,度關令尹喜,後降於蜀青羊肆,會尹喜同度流沙胡域;至
穆王時復還中夏。平王時復出關,開化蘇鄰諸王。復還中夏。靈王二十一年,孔
子生,敬王十七年,孔子問道於老君,退有猶龍之歎。烈王時過秦,秦獻公問以
曆數,遂出散關。赧王時飛升崑崙。秦時降峽河之濱,號河上丈人,授道安期主。
道尊德貴,代代不休,才是教化頭。小道身居濁世,口出濁言,與這些凡胎俗骨
周旋,怎敢當教化頭之稱?」退之道:「古人之詞寡,躁人之詞多,中心漓者,
其詞枝。汝明明是一個花嘴貧子,快些去罷!」湘子道:「古聖先賢也曾化飯,
怎麼叫貧道不化齋糧?」退之道:「幾曾見聖賢化飯來?」湘子道:「仲尼領了
三千徒弟子、七十二賢人,周流天下,在陳絕糧,難道那個時節,聖賢不去化飯
吃?」退之道:「我再問你,天地間何為道?何為人?」湘子道:「包羅天地之
謂道,體在虛空之謂人。若說起人之一字,普天蓋地,也無一個。」退之道:「列
位大人,這道童是個瘋子。」湘子道:「我不瘋。」退之道:「滿席間朝官宰執,
若干人在這裡,汝既不瘋,怎麼說無一個人?」湘子道:「人雖然有,都是假人。」
退之怒道:「我們是假,那個是真?」湘子道:「只有貧道是個真人。」退之道:
「真假在那裡分別?」湘子道:「我來無影,去無蹤,散成氣,聚成形。抱金石
而無礙,與天地同休。石爛海枯,權當頃刻;閻君鬼判,拜伏下風。豈不是真人?
若說眾人,一口氣為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縱是身榮家富客,那個能人會接
頭?豈不是假人!」這一篇話,說得眾官無言可答。退之又問道:「何為全真?」
湘子道:「精氣不耗,陽神不散,補得丹田,開得胃屍,一生無病,千歲長春,
這便是全;冬不爐,夏不扇,寒暑不能侵,水火不能害,這便是真。」退之道:
「鳥之飛,魚之潛,以為有心乎,無心乎?」湘子道:「有心則勞,必墮矣,沉
矣;無心則忘,亦必墮矣,沉矣。有心無心之間,是謂天機之動。不動不足以為
機;機之自動者,天也,萬物皆動乎機,忘乎機;而各任其天。」退之道:「這
道童年紀雖小,倒會說幾句話。」林學士道:「先生此一來為何?」湘子道:「來
與韓大人慶壽,眾大人化齋。」退之道:「汝既來化齋,怎麼見列位老爺頭也不
磕一個兒?」湘子道:「貧道因昨日大醉回去得遲了,趕不上南天門,又趕不到
蓬萊三島,又趕不上桃源洞,到得陝西華山朝陽溝,洞門又閉了,清風、明月兩
閒人不放我進去,連忙又走到武當山投碧霞洞,半路上遇見碧霞元君命駕他出,
只得又走回南天門,在七星石上盹睡片時。走得辛苦,折了腰,因此磕頭不得,
大人休罪。」退之道:「風道童,你會吟詩麼?」湘子道:「幼年間也曾讀書,
吟得幾句。」退之道:「汝把仙家的事吟來我聽。」湘子吟道:
  桑田變海海成田,這話教人信未然。
  駕霧騰雲那計日,餐霞服氣不知年。
  月移花影來窗外,風引松聲到枕邊。
  長劍舞罷烹茗試,新詩吟罷抱琴眠。
  林學士道:「韓親家,這詩倒也有致。叫他再唱一曲道情,打發齋與他罷。」
湘子把漁鼓簡板輕敲緩拍,唱道:
  韓大人不必焦燥,看看的無常來到。我吃的是黃齏淡飯,勝似珍肴;你縱有
萬貫家財,難倚靠。想石崇富豪、鄧通錢高,臨死來也歸空了。總不如我悶把瑤
琴操,彈一曲鶴鳴九臯,無榮無辱無煩惱。逍遙慢把漁鼓敲,訪漁樵,為故交。
  又詩云:
  袞袞公侯著紫袍,高車駟馬逞英豪。
  常收俸祿千鍾粟,未除民害半分毫。
  滿斟美酒黎民血,細切肥羊百姓膏。
  為官不與民方便,枉受朝廷爵祿高。
  退之怒道:「這風道童說的話句句不中聽,張千,可把他叉出門外,再不許
放他入來!」湘子道:「我雖是風魔道人,唱個道情,也勸得列位大人的酒,如
何要叉我出去?」那張千、李萬,不由他分說,連推三推,推出門外。正是:
  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畢竟不知湘子去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闖華筵湘子談天 養元陽退之不悟


  三五一都三個字,古今明者實然稀。
  東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
  戊己自居生數五,三家相見結嬰兒。
  嬰兒是一含真氣,十月胎圓入聖機。
  湘子被張千推了出門,影身往裡面就走,又立在筵前。退之道:「我打發你
出去了,如何又走進來?我且問你,世上有三樣道人,你是那一樣?」湘子道:
「大人,我是五湖四海雲水道人。」退之道:「常時來的道人,我問他『雲水』
二字,都講不出來,你且把這二字講來我聽。」湘子道:「大人先講,貧道後說。」
退之道:「我說天上的黃雲、黑雲、青雲、白雲、紅雲、祥雲,就是雲。」湘子
道:「這都是濁雲。」退之道:「我說天上下的雨水、地上有的井泉水、五湖水、
谿澗水、四海水,便是水。」湘子道:「大人說的雲都是濁雲,水也是濁水。」
退之道:「你講雲水來我聽。」湘子道:「我這雲水,出在海東敖來國,有一個
白猿,收在石匣中,吹一口仙氣出來,我將肉身坐在那上邊,一時間東風刮得西
邊去,北風吹得往南行,心似白雲常自在,意如流水任西東。」退之道:「天下
水皆東流,如何說西流?」湘子道:「孽水只東流,我這仙水可以東流,亦可以
西流。」退之道:「雲散水枯,歸在何處?」湘子道:「雲散月當空,水枯珠自
現。」退之道:「你閒遊海上,淘得幾句說話在肚裡?我也不問你了,你快些去
罷!」湘子道:「貧道為化齋充饑而來,與列位大人說了這一日,卻不曾得些齋
飯,怎麼就打發貧道去?」退之道:「張千,取一碗冷飯賞他!」湘子道:「蹴
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呼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大人不捨得齋便罷,怎麼
說個賞字?」林學士道:「這是韓大人不是了。」張千叫湘子道:「先生,飯在
此,快些吃了去罷,不要只管胡纏!」湘子道:「既蒙賜飯,再賜一葫蘆酒何如?」
退之道:「酒乃出家人所戒。既與汝飯,又思量要酒,豈不是貪得無厭?」湘子
道:「不瞞大人說,我師父在碧霞洞修煉,化些酒與師父止渴。」退之道:「張
千,再與他些酒。」湘子道:「既然有酒,再化桌面一張。」林學士道:「韓親
家,便把一張桌面與那道人。」退之叫張千、李萬抬桌面與湘子。湘子道:「長
官,煩你再說一聲,既有了桌面,沒有一個立著吃的道理,須與一個坐兒。」張
千稟退之道:「風道人說有了桌面,還少一個坐兒。」退之道:「你去拿金釘馬
凳來,看他坐也不坐。」張千便取馬凳,遞與湘子。湘子道:「貧道只求一把交
椅,不要這凳。」退之叫張千道:「你取那虎皮交椅與他,看他敢不敢坐。」張
千連忙掇了張交椅,放在湘子背後。湘子見是虎皮交椅,曉得是退之公座上坐的,
就挺身坐在上面。拍動漁鼓,唱一個道情道:
  衲頭勝羅袍,腰間金帶不如我草縧。我在蒲團上拍手呵呵笑,大人早朝,丹
墀拜倒。雙丫髻勝似烏紗帽,我逍遙清閒快活,終日樂滔滔。
  退之道:「汝上不拜君王,下不養父母,游手游食之徒,飄零浪蕩之子,穿
一領破衲衣,遮前遮不得後,掩東掩不得西,怎敢這般無狀?」湘子道:「大人
休笑我這件衲襖,我有個《古衲歌》,唱與列位大人聽:
  這衲頭,不中看,不是紗羅不是絹,不是綾紬不是緞。冬天穿上暖如綿,夏
天穿著如搧扇。也不染,也不練,不用紅花不用靛,功到自然成一變。線腳八萬
四千行,補丁六百七十片。不拆洗,不替換,不怕風吹雪撲面,燒不焦,浸不爛,
不怕刀槍不怕箭。嚴霜驟雨總一般,風寒暑濕皆方便。乾三連,坤六斷,九宮八
卦隨身轉,曾與天地成功千。陰是裡,陽是面,中間星辰朗朗排,外頭世界無邊
岸。舒裡直,橫裡寬,穿在身上寶樣看。不在州,不在縣,一切經商不敢販。披
一邊,掛一片,內中自有真人現。也曾穿到廣寒宮,也曾穿赴蟠桃宴。休笑吾穿
破衲頭,飛升直上龍霄殿。」
  退之道:「風道人,眾人人牽羊擔酒與我上壽,你穿了這件破衲頭,只管在
此胡謅,是何道理?」湘子道:「牽羊擔酒希什麼罕!我自有仙羊、仙鶴可以上
壽。只要那一位大人肯棄了功名,跟我出家的,我就喚那仙羊、仙鶴下來。」林
學士道:「三百六十位大人在此,你要度那一位出家?」湘子道:「大人,貧道
要度那坐主席的大人出家。」退之道:「自家一身尚且如此淒涼,敢說度人出家
的話。張千,快叉他出去!」湘子拍手大笑,口唱《折桂令》,出門去了。
  想人生不得十全,便十全,嗟歎難言。一年四季,少吃無穿。享富貴,先亡
命短,有一等,受貧窮,松柏齊年。暗想當初,多少英賢,仔細思量,萬事由天。
正是: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到得次日,退之重排筵席,請百官飲宴。不想湘子又走來道:「列位大人稽
首。」退之道:「昨日被汝攪了一日,眾大人都不歡喜,為何今日又來?」湘子
道:「來度大人出家。」退之說:「我官居二品,立在一人之下,坐在萬人之上,
與汝玄門大不相同,怎麼只管說那度我的話?」湘子道:「我仙家有許多好處,
大人若不信時,有詩為證?詩云:
  青山雲水窟,此地是吾家,
  午夜流丹液,凌晨咀絳霞。
  琴彈碧玉調,爐煉白丹砂。
  金鼎存金虎,芝田養白鴉。
  一瓢藏世界,三尺斬妖邪。
  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
  有人能學我,同去看仙葩。」
  退之道:「這道人只會說大話,何曾見一些幾手段?」湘子道:「不是沒有
手段,你若堅心跟我出家,自然有仙鶴、仙羊來與大人慶壽。」退之道:「汝果
有仙鶴、仙羊,我情願跟你出家。」湘子道:「大人若朝天立一個誓願,我就叫
仙鶴、仙羊下來。」退之指天立誓道:「我若不肯跟汝出家,三尺雪下死,七尺
雪內亡。」湘子暗道:「叔父,叔父,今日立誓,只怕你後悔晚矣!」便仰面叫
道:「天神將帥,四直功曹,快去蘭關山下勾銷明白!」退之道:「我誓願已立,
又不見你恁麼仙羊、仙鶴,明明是弄楦頭。」湘子道:「快取一個捧盤來。」退
之叫人拿雕紅盤一個,遞與湘子。湘子接在手內,就吐了一盤,醃腌臢臢,放在
地下。眾官都掩面道:「好腌臢!道童一些規矩也沒有。」退之大怒,叫張千連
盤拿去丟壞了,李萬趕道童出門,再不許放他進來!喝聲未絕,旁邊閃出一隻犬,
把盤中吐的吃得乾乾淨淨。湘子捶胸跌腳,趕打大時,那犬就地打一個滾,化成
一隻仙鶴,騰空而起。湘子道:「這不是仙鶴?」眾官向退之拱手道:「大人,
學生們曾聞古聖說,仙人的金丹,人吃了成仙,雞吃了變鳳,狗吃了變鶴。卻不
曾聽得說犬吃了道人吐的東西也會變鶴。如今這犬變仙鶴,道童豈不是神仙?」
退之道:「這都是邪術,有恁麼希罕。」便叫湘子道:「道童,這鶴飛上天,那
辨真假?汝依先叫他下來,與列位大人一看,才見汝手段?湘子聽這說話,把手
向空一招,道:「仙鶴,快些下來,同度韓大人出家。」只見那鶴盤空鳴舞,落
下地來。眾官見了,笑道:「果有這等異事,真是神仙。」退之道:「這等仙鶴,
學生睡虎山前也有一二十對,何足為奇。」湘子道:「大人的仙鶴就有一千對也
換不得我這仙鶴身上一根毛。」退之道:「怎見得你的仙鶴好處?」湘子道:「我
這仙鶴有些本事。」退之道:「鶴的本事,不過是蹁躚飛舞,唳徹九臯,那有十
分本事?」湘子道:「鳴舞有恁希罕,我這鶴知覺運動盡通人性,詩詞歌賦無不
通曉,隨大人吟咐他,他都會做出來與大人看。」退之道:「若會得做詩歌,我
便算他是仙鶴。」湘子道:「說便是這般說,匾毛畜生怎麼會吟詩作賦?」退之
道:「方才說憑我吩咐他,都會得做,如今又說不會得,一味的胡遮亂掩,誑語
欺人!吾誰欺,欺天乎?」湘子道:「大人且莫忙,試叫他一聲,吩咐他一遍,
看他肯答應否?」退之道:「仙鶴,道童說你會得說話,我今出一對與你,若對
得來,我就信這道童是個神仙,你若對不來,我便把這道童拿下,問他一個欺誑
的罪名!」只見那仙鶴兩腳挺立,雙眼圓睜,看著退之,把頭顛三顛,既當三拜,
垂翅展頸,嘹嘹亮亮的應道:「請大人出對。」眾官見鶴口吐人言,嚇得魂不附
體,都暗暗埋怨退之。
  退之道:「鳥翼長隨鳳,可謂眾禽之長。」
  那鶴望著退之答道:「狐威不假虎,難為百獸之尊。」眾官無不喝采。
  退之又道:「你吟詩一首與我聽。」仙鶴道:「我吟一詩一歌,請大人聽,
詩云:
  白鶴飛來下九天,數聲嘹亮出祥煙。
  日月不催人已老,爭如訪道學神仙。
  又歌云:
  你既為官兮,尚不知人事;你既為人兮,反不如畜類;埋名隱姓兮,免遭凶
禍。大人,豈不聞張良棄職歸山去,范蠡游湖是見機。你今若不回頭早,只怕征
鞍雨濕,藍關,路迷,進退苦無依!」
  退之道:「你特來與我慶壽,再不見你說一句生不老,安富尊榮的話,只把
那不吉利的山歌唱出來,正氣是匾毛畜生,不識一毫世故。」湘子道:「仙鶴之
言,日後自有證驗。為何倒說是不吉利?」退之道:「為人在世,眼下尚且顧不
得,說恁麼日前日後?」湘子道:「仲尼說得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
人的心,只是見小。」退之道:「我的話也不是見小,只是世間那裡有個早得知?
你今日說話不中聽,我也不計較,你快些去罷!」湘子道:「大人肯跟我出家,
小道就去;若不肯跟我,小道決不出去。」退之聽了這句話,怒喝手下:「叉他
出去,再有放他進來的,決打四十!」湘子便使出一個定身法來,那伙人把湘子
推的推,扯的扯,莫想動得一步,退之道:「道童,你怎麼把那定身法來欺我?」
湘子道:「大人,貧道只會駕霧騰雲,不會使定身法。」退之道:「你既會駕霧
騰雲,因何來我府中化齋?」湘子打動漁鼓,唱一詞道:
  〔上小樓〕我今日單來度你,你快撇了家緣家計。我和你挽手挨肩,抵足談
玄理,再休執迷。速抽身,躲是非,隱姓埋名一地裡,在首陽山,壽與天齊。
  退之道:「五行自有生成造化,壽夭修短,俱從受生時定下來的。你不是神
仙,怎得壽與天齊?」湘子道:「我不是神仙,世上更有誰是神仙?」退之道:
「你既是神仙,才說有仙鶴、仙羊,怎麼只見有鶴,不見有羊?」湘子道:「仙
羊一來,就要走了,不要看得這般容易。」退之道:「羊也不曾見,先說他會走?」
湘子道:「列位大人謹守元陽,待貧道喚他出來。」便用手招道:「仙羊,快快
走下來!」說聲未罷,只見一隻羊骨祿祿從那轆轤夾脊轉過雙關,跑上泥丸,直
下十二重樓,踏著丹台,往那丹田氣海之中一溜煙跑將出來。眾官見了,都道:
「這羊紅頭赤尾,白蹄青背,花花綠綠,果是一隻好羊。你原養在何處,叫得一
聲就來?」湘子道:「這羊是從小養熟的,遠不千里,近在目前。」退之道:「出
家人養鶴養鹿,是本等的事,羊豈是出家人養的?」湘子道:「養鶴養鹿,不過
是閒遊嬉耍,供一時之玩好;羊乃先天種子,龍虎根基,若養得他完全,就發白
返黑,齒落更生,長生不死,正是出家人該養的。」退之道:「我府中也養得有
羊,因時喂飽,隨心宰殺,只用其糞壅田壅地,並不聽見說有這許多好處。」湘
子道:「大人府中養的是外羊,吃野草,飲泥漿,只好供口腹之欲;貧道養的是
內羊,饑食無心草,渴飲玉池漿,收藏圈子裡,不放出山場,非同容易養的。」
退之道:「這羊要多少錢?賣與我吧。」湘子道:「昔日漢武帝要買這只羊,肯
出連城七十二座,還不夠羊一半價錢。大人不過是一位尚書,莫說買我這只羊,
就是一根羊毛,也買不起哩!」退之道:「一隻羊重得多少斤兩,敢笑我沒力量
買他?」湘子道:「大人有了羊,也不會得養他。」退之道:「你說一個養的方
法,我照依你養就是了。」湘子道:「我家有個養羊歌,說與大人聽。歌云:
  養羊之法甚簡易,也不拴,也不係。饑食無心草上花,渴飲澗下長流水。羊
飽任顛狂,不放閒遊戲,一般頭角共毛皮,偏能參透人間意,不野走,也不睡,
左右團團不出市。呼得來,喚得去,用之不用棄不去。我若賣時無人買,拿著黃
金無處覓。高打牆,獨自睡,女娘如狼心也醉。吃盡羊羔不口酸,吞卻元陽沒滋
味。人不惺,畜倒會,那個識得其中意。我今學得任逍遙,你們不會參同契。鬢
邊白髮幾千莖,閻王排到拘將去。饒君法術果通神,泄了氣時成何濟。」
  湘子歌罷,說道:「列位大人,這是養羊之法,須牢記取。」
  林學士道:「先生,此羊有恁麼本事?」湘子道:「也曾作歌吟詩。」
  退之道:「你叫羊作歌來我聽。」湘子用手指道:「羊不作歌,等待幾時?」
那羊把身子抖一抖,頭兒仰一仰,口吐歌云:
  堪歎世人不養羊,爭氣貪財道我強。酒色太過神氣散,百病臨身不提防;腰
疼痛,淚眼汪,咳嗽不止臥牙牀。請師巫,喚五郎,許齋許醮許豬羊。求神拜佛
俱無效,針灸渾身盡是瘡。不省悟,怨上蒼,尋思日夜怕無常。早知弄巧翻成拙,
何不當初學養羊。要養羊,費思量,拜明師,求妙方,養羊精氣補腎堂。羊飽顛
狂防走失,晝夜不睡看守羊。緊紮籬,高築牆,有狼有虎要提防。若還被狼拖羊
去,一場辛苦枉勞張。不惺惺,倒呆裝,色心引在鬼門鄉。因甚少年君子頭白了,
損了丹田走了陽。有人解得養羊法,便是長生不死方。
  仙羊作歌已罷,眾官道:「韓大人,道童若不是神仙,如何這羊會說話?」
退之道:「這羊說的都是道童的話,眾大人不要聽他。」湘子上前把袍袖一拂,
羊與鶴俱不見了。退之道:「眾大人,你看他這一件破衲衣袖子,把羊與鶴都遮
藏得沒蹤影,豈不是障眼法兒?」林學士問道:「先生,羊在哪裡去了?」湘子
道:「羊被狼來咬了去。」退之道:「我們明明白白坐在這廳堂上,幾曾見有狼
來?」湘子道:「廳後坐著那兩個穿紅袍的,恰不是狼?」退之怒道:「一個是
老夫人,一個是我姪兒媳婦蘆英小姐,怎說是狼?這道童眼也花了,還說是神
仙!」湘子道:「正是狼,大人有所不知。」便彈動漁鼓,唱道情道:
  〔山坡羊〕將羊兒長收在圈兒裡,休惹得狼來戲。飽了怕顛狂,顛狂防走失。
問大人,知不知這消息?誰省得你養的嬰兒姹女,盡都是你元陽氣。吁嗟!亡精
又敗髓。傷悲!粉骷髏是追命的鬼,粉骷髏是追命的鬼!
  〔清江引〕將羊兒養在丹田裡;休教狼偷去。你戀美嬌娃,損你真元氣。這
樣玄言說與你,這樣玄言說與你!將羊兒養在圈兒裡,休等狼馱去。財是殺人刀,
色是偷羊鬼。問大人,這消息可曾知未?這消息可曾知未?
  江兒裡海兒裡都是這水,那討一塊閒白地,走又走不得,行又行不去。勸大
人,尋一個穩便處,尋一個穩便處。走遍了天下知音少,料有幾個通玄妙?買的
無處尋,賣的沒人要。因此上,把好光陰虛度了。
  又有絕句一首:
  三角田兒在下方,朝耕暮耨不提防。
  有朝一日元陽走,髓竭精枯一命亡。
  退之聽了,怒髮如火。喚左右:「把他叉將出去!」那張千、李萬便把湘子
推出大門外,緊守著二門。湘子忖道:「叔父不聽良言,如何是好?」正是:
  不肯修行不學仙,任君萬語復千言。
  忽然鬼使來催促,兩腳蹬空兩手拳。
  畢竟湘子還來度退之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顯神通地上鼾眠 假道童筵前暢飲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風絮。造化小兒無定據。翻來復去,倒橫直豎,
眼見都如許。
  伊周事業何須慕,不學淵明便歸去。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
總是無心處。
  話說湘子收了仙鶴、仙羊,出得門去,思量不曾度得退之,難以繳旨,只得
又轉到門首叫道:「長官開門,開門!」張千、李萬大家攔住道:「老爺吩咐,
放你進去,要打我們二十板。你怎麼不怕沒意思,只管來纏?若不看出家人面上,
我們先打你一頓,又送你到兵馬司問罪。」湘子道:「長官休啰唣,古人說,僧
來看佛面,怎麼就說個打?我也不怕你打。我有句話與列位商議,列位休得執拗。」
李萬道:「老爺不肯跟你修行,你想是要度我們哩。不是輕薄說,寧可一世沒飯
吃,沒衣穿,凍死餓死,也情願死在家裡,決不肯跟你去修行,免開尊口。」張
千道:「你就肯送我門上錢,要我放你進去,我也決不放的,不消商議得。」湘
子道:「我也不來度你們,也沒門上錢送你們,只是你老爺吩咐說,放我進去就
打你們,我思量起來,放我進去,倒未必打你們;不放我進去,你兩個決然吃打
二十板。」張千道:「我不放你進去,為何打得我著?不信,不信!」李萬道:
「我又不是三歲半的小孩子,被你倒跌法弄得動的,不信,不信!」湘子道:「你
敢說三聲不信麼?」張千道:「莫說三聲,就是三百聲待何如?」湘子道:「既
然如此,你說,你說!」眾人齊聲說道:「不放,不放,斷然不放!」
  湘子就顯出神通,把袍袖一展,一交跌在地上,頭枕著漁鼓,鼾睡不動,那
元神卻一逕走到筵前,道:「列位大人在上,小道又來了。」退之一見湘子,怒
髮衝冠,心頭火發,道:「你從那裡進來的?」湘子道:「從大門首進來的。」
退之道:「張千、李萬都在哪裡?」湘子道:「貧道已去遠了,他兩個說,大人
要與我說話。故此又轉來。」退之道:「你且去耳房坐著,我另有處。」湘子依
言,坐在廂房裡面,彈拍漁鼓。只見退之叫張千、李萬問道:「那道童去了不曾?」
張千道:「那道童醉了走不動,睡在門外地上。」退之道:「你矗起驢耳朵聽,
那打漁鼓的是恁麼人?」張千道:「小的不曉得是恁麼人。」退之喝道:「你這
狗才,恁般可惡!一個道童放了進來,還說他睡倒在外面地上,眼睜睜當面說謊,
每人各打二十!」兩邊皂甲吶一聲喊,拖的拖,拽的拽,把張千、李萬拖翻在地
上。他兩個苦苦告道:「現今一個道人睡在外面地上,老爺如不信時,請眾位老
爺一看,便見明白,不要屈打了小的。」眾官道:「這兩個雖然可惡,道人恰有
些古怪,真不要錯打了他。」
  退之便同眾官走出門前去看,果然有一個道人睡在地上,鼾聲如雷,裡面耳
房內又有一個道人在那裡打漁鼓,唱道情。眾官都道:「人雖有兩個,面龐衣服
恰是一般,明明是分身顯化的神仙,韓大人不可怠慢他。」退之便對這道人說道:
「你這出神的術法不為奇特,只好去哄別人,怎麼來哄我?我一把火把你那軀殼
先燒化了,看你元神歸於何處?」說猶未了,只見那廂房內的道人走將出來,地
上睡的道人醒將起來,兩個合攏身來,端只一個道人,那裡去尋兩個?
  眾官見了這個光景,人人倒身下拜,說:「我等今日幸遇神仙,萬望救度。」
退之連忙扯住眾官說:「列位休得眼花撩亂,落了拐子的圈套。」湘子道:「韓
大人,我也不是拐子,我和你沾親帶肉,不忍你墮落火坑,所以苦苦來度你。我
魂歸地府,魄散九霄,一點元神常存不壞,你那凡火如何燒得我著?」退之道:
「你明明是遊方野道,我與你有恁麼親?」湘子道:「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
故鄉水。山水尚有相逢日,人生何地不相逢?怎麼就說出絕情絕義的話來?」林
學士道:「韓大人幾次要責罰你,眾位再三勸饒了。你既是神仙,何不高飛遠舉,
使人聞名不得見面。為恁的苦苦來打攪他家的酒席,蒿惱我等眾賓,是何緣故?」
湘子道:「貧道在山中聞韓大人九代積善,三世好賢,府中有好饅頭,特此來化
些上山,與師父充饑。」退之道:「早說要化饅頭,你便盡力拿了些去,何必言
三語四,叫出這許多把戲來。」便叫張千去廚房中取幾分饅頭,打發他去。
  張千領湘子到廚房內,說道:「饅頭憑你要幾分,恰把恁麼傢伙來盛了去?」
湘子道:「我有花籃在此。」張千道:「這小小花籃,盛得幾個饅頭,我佈施你
一分銀子,僱一個腳夫來挑一擔去何如?」湘子道:「我那裡吃得有數,只裝滿
這花籃也夠了。」張千就把饅頭抬一籠來,憑湘子去裝。湘子使出一個除法,裝
了一籠又一籠,不多時,把他那三百五十六分饅頭盡數裝在花籃裡面,還裝這花
籃不滿。張千見沒了饅頭,驚得上唇合不攏下唇,慌忙把手扭住湘子,叫喊起來。
湘子把袍袖一展,足踏花籃,騰空而起,空中飛下一張紙來。
  張千仰天叫道:「你這道人忒也欺心,把花籃裝了我家這許多饅頭,也不去
謝謝老爺,倒丟下一紙狀子,待要告誰?難道我再賠一個花籃與你不成?」湘子
便立下地來,道:「我和你同去見老爺。」張千又扯住了湘子叫屈。退之問道:
「你為何扯住道人這般喊嚷?」湘子道:「他全不遵大人吩咐,反扯住貧道叫喊。
貧道倒也罷了,只是韓大人轄伏不得兩個手下人,如何去管轄朝廷大事?」張千
將紙遞上退之,稟道:「老爺吩咐賞那道人幾分饅頭,那道人把三百五十六分饅
頭都裝在小花籃內,那花籃還不曾滿,倒寫狀子要告小的們,故此小的扭他來見
老爺說個明白。」退之接到手看時,乃是一首詩,單道花籃的妙處。詩云:
  一根竹竿破成蔑,巧匠編來實奇絕。
  外形矮小裡邊寬,裝卻乾坤和日月。
  退之看罷詩句,便道:「你這道人著實無禮,我那三百五十六分饅頭要請眾
位大人吃的,好意賞你幾分,你怎麼弄出那除法來將我這許多饅頭都騙了去?」
湘子道:「大人不要小器,饅頭都在花籃裡,若不捨得,依先拿出來還了大人。」
退之道:「這一點點花籃兒如何盛得我三百五十六分饅頭?」張千道:「外看雖
然小,裡面猶如枯井一般深的。」湘子道:「大人休小覷這籃兒,有《浪淘沙》
為證:
  小小一花籃,長在桃源。玉皇殿前一根紫竹竿,王母破篾三年整,魯班編了
整十年。
  這花籃,有根源,乾坤天地都裝盡,也只一籃。」
  退之道:「你賣弄殺花籃的好處,也不過是障眼法兒,我決不信。」湘子道:
「大人信不信由你,只是貧道再問你化些好酒。」退之道:「我已賞了你酒與桌
面,如何又說化酒?」湘子道:「不瞞大人說,我師父在山中煎熬萬靈丹,缺少
好酒,故此再求化些。」退之道:「萬靈丹我也曉得煎,不知你用多少酒?」湘
子道:「只這一葫蘆就夠了。」退之道:「一葫蘆有得多少,如何夠煎萬靈丹?」
湘子道:「大人不要小看了這個葫蘆,有詩為證。詩云:
  小小葫蘆三寸高,蓬萊山下長根苗。
  裝盡五湖四海水,不滿葫蘆半截腰。」
  退之道:「你不要多說。張千,快把酒裝與他去。」張千道:「師父,你的
竹筒在那裡,拿過這邊來,把酒與你。」湘子道:「竹筒上繃了你的皮,做漁鼓
了,只有個葫蘆在此。」張千道:「有心開口抄化一場,索性拿件大傢伙來,我
多裝幾壺與你。這個小葫蘆能盛得多少,也累一個佈施的名頭。」湘子道:「我
要不多,只盛滿這葫蘆罷。」張千把酒裝了十數缸,這葫蘆只是不滿,便道:「又
古怪了,怎的還不見滿?」湘子道:「再裝幾缸一定就滿了。」他便打起漁鼓,
拍著簡板,唱道:
  小小一葫蘆,中間細,兩頭粗。費盡了九轉工夫,堪比著那洞庭湖。你們休
笑我這葫蘆小,裝得你海涸江枯。
  張千稟退之道:「小的有事稟上老爺,這道人又用那裝饅頭的法兒來裝酒,
酒都裝完了,尚不曾滿得他的葫蘆。」退之道:「道童,有來有去,才是神仙;
有去無來,不成大道。你這般法兒只好弄一遭,如何又把我的酒也騙了去?」湘
子道:「大人不消忙得,但憑抬幾只空缸來,我一壺壺還與大人,若少一滴,願
賠一缸。抬幾個竹籮來,還大人三百六十五分饅頭,若少一個,願賠一百。何如?」
果然張千抬了空缸、竹籮放在廳前。只見湘子卷拳勒袖,輕輕的把葫蘆拿來,恰
像沒酒的一般,望缸內只一傾,傾了一缸又一缸,滿滿傾了十數缸,一滴也不少,
那葫蘆裡頭還有酒,正不知這許多酒裝在葫蘆內那一搭兒所在。眾官見了,人人
喝采,個個稱強。退之只是不信,道:「總來是些茅山邪法,只好哄弄呆人,豈
有神仙肯貪饕酒食,賣弄神通的理?」湘子聽得退之這等言語,便又顯起神通,
從花籃裡摸出三百五十六分饅頭,一個也不少。眾官齊聲道:「這般手段,真是
人間少有,世上無雙。」贊歎不已。
  一霎間,湘子又把酒與饅頭依先收在葫蘆、花籃內,暗差天神、天將,押到
藍關山下交付土地收貯,等待來年與退之在路上充饑禦寒。當下手拍雲陽板,唱
一闋《上小樓》:
  人道我貪花戀酒,酒內把玄關參透。花裡遇神仙,酒中得道自古傳留。煉丹
砂,九轉回陽身不漏。只管悟長生,與天齊壽。
  退之道:「你這人只是誇口,我承列位大人盛情,也要識論些國家大事,你
連連來此纏擾,不當穩便,也不是你出家人與人方便的念頭。」叫手下:「快與
我叉他出去!」湘子道:「不消叉得,再斟幾杯酒與貧道吃了,就再不來攪大人。」
退之笑道:「你有多少酒量?」湘子道:「只管貧道一醉,不要論量大小。」退
之道:「你吃得一百大杯麼?」湘子道:「五十雙半醉。」退之道:「據你這般
說,酒量也是好的了。如今三百五十六位大人在此,每人賜汝一杯,汝先從我面
前吃起。」湘子道:「謹遵嚴命。」退之叫人斟上酒來。湘子剛剛吃得三杯;便
沉醉如泥,跌倒在地上。退之道:「列位大人,看這道人吃得三杯酒就醉得這般
模樣,只是大言不慚,那裡是恁麼神仙?張千、李萬,可抬他出去,丟在大門外
頭,不要理他。」張千、李萬用盡平生氣力,一些兒也抬不動。退之看了,惱怒
得緊,喝叫:「多著幾十人,把這野道倒拖出去!」張千果然喚過兩班皂甲來拖
湘子。這湘子倒也不像個醉倒的,就像生銅生鐵鑄就的一般,一發拖不動了。退
之怒道:「你這些狗才,都是沒用的。且由他睡著,待他醒來不許他開口。竟自
叉他出去。」張千眾人喏喏而退。
  誰知湘子睡過半個時辰,一骨碌爬起來道:「大人,貧道酒量何如?」
  退之道:「吃得三杯就醉倒不起來,還說恁麼酒量?」湘子道:「貧道酒量
原不濟,不能奉陪列位大人。貧道有一個師弟,果是不辭乾日醉,酩酊太平時,
請他來陪奉一杯何如?」退之道:「他是恁麼人出身?如今在那裡?」湘子道:
「出身在窖裡,藏身在府裡,吃酒在肚裡,醉死在路裡。大人若許相見,貧道招
他便來。」退之道:「汝去招他來。」湘子道:「貧道站在這裡叫他,自然來。」
  當下湘子弄出那仙家的妙用,把手向空中一招,叫道:「師弟快來。」
  只見一朵祥雲捧著一人墜地。那人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黑魆魆的面孔,光溜溜的眼睛。銃頭闊口巨靈形,露齒結喉相應。巾戴九陽
一頂,腰纏穗帶雙振。臉紅眼(目定)醉翁形,李白、劉伶堪並。
  這道人立在階前,朝著眾官唱個喏道:「列位大人稽首。」退之道:「師兄
說汝會飲酒,汝實實吃得多少?」道人道:「大賓在座,司酒在旁,揖讓雍容,
衣冠濟楚,席不暇暖,汗沾浹背,小道可飲二三升。知己友朋,呼盧擲雉,紅裙
執斝,玉手擎杯,一曲清謳,當筵妙舞,自旦至暮,可飲二三斗。宴至更深,酒
闌客散,主人送客,獨留小道,引坐密室,燈燭交輝,裙袂連帷,履舄雜沓,玉
體貼於懷抱,粉面偎於酥胸,主人興濃不知小道,小道酣極忘卻主人,袒裼裸裎,
顛狂無忌,斯時也,小道可饑二石。」退之道:「出家人怎說那淳於髡狂夫的話,
可惱,可惱!我這裡用汝不著,汝快去罷。」
  林學士道:「我也不與汝講閒活,只顧儘量吃酒與我們看,若吃得多,才見
汝師兄薦舉的光景;若吃不多,連汝師兄一體治罪。」道人道:「大人若是這般
說,可取酒來,待小道吃。」退之便叫張千、李萬打了兩三壇好酒放在他面前。
他一壺不了又是一壺,一壺不了又是一壺,一連吃了十數壺,方才咀嚼些兒果品,
把腰伸一伸道:「好酒!」吃不上一個時辰,把這三壇酒吃得罄盡,覺道有些醉
容。退之對林學士道:「親家,這酒量才好。」林學士道:「汝像是醉了,還吃
得麼?」道人道:「但憑大人拿來,小道再吃。」退之又叫張千、李萬抬一大壇
來。這道人也不用壺,不用碗,將口布著壇口,只情吃,一霎時又吃盡了,一交
跌在地上,動也不動。湘子道:「師弟醉了,睡在地上不成禮體。韓大人有被借
一條蓋覆著他,待他酒醒好同回去。」退之叫取條被蓋了這道人,便對湘子說道:
「汝弄了許多楦,都是假的,只這吃酒的人是真本事,我不計較汝了,疾忙回去,
不可再來。若再來時,我當以王法治汝。」湘子道:「王法只治得那要做官的人,
貧道不貪名利,不戀紅塵,不管那兔走烏飛,那怕這索縛枷栲。」退之道:「若
再胡言,我齋戒沐浴,作一道表章奏聞玉帝,把汝這貪饕酒食,惑世誣民的賊道,
直配在陰山背後,永墮輪回。」湘子暗笑道:「只說我會說大話,誇大口,原來
叔父也會弄虛頭說空話。玉皇大帝只有我去見得他,你這凡胎俗骨,怎麼上得表
文到他案下。這般大帽兒的話不要說嚇我不動,連鬼也嚇不動一個的。」正是:
  從頭徹尾話多般,話說多般也枉然。
  伶俐盡從癡蠢悟,因何伶俐不成仙?
  畢竟不知湘子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入陰司查勘生死 召仙女慶祝生辰


  真幻幻真真亦幻,幻真真幻幻非真。
  本來面目無真幻,一笑紅塵有幻真。
  且說湘子先前飲得三杯酒,睡倒在地上,人人都說他酒醉跌倒了,恰不知道
湘子出了陽神,逕住陰司地府去。看官,且說湘子為何這等時候,忙忙地去見閻
羅天了,有恁事故?只因玉帝敕旨,著他去度韓退之成真復職,他見退之稟性迂
疏,立心戇直,貪戀著高官大祿,不肯回頭,恐怕一時間無常迅速,有誤差遣,
因此上一逕到陰司閻君殿上,查看退之還有幾年陽壽,幾時官祿,待他命斷祿絕
的時節,狠去度他,庶不枉費心機,這正是:
  欽承朝命出南天,直往陰司地府前。
  查勘韓公生死案,度他了道證金仙。
  當下湘子那一點元神來到鬼門關上,三十六員天將前遮後擁,七十二位功
曹、社令沿路趨迎。白鶴雙雙,青鸞對對;幢幡旌節,繚繞繽紛,只見毫光現處,
照徹了黑暗酆都;神氣氤氳,衝破了刀山地獄。嚇得那牛頭馬面膽戰心驚,鬼卒
陰官手忙腳亂。地藏佛忘拿了九環錫杖,諦聽神空撇下兩耳聰靈。打掃的不見了
苕帚,殿宇堆塵;焚香的消煞了沉檀,金爐冷淡;左判官倒捧善惡薄,壽夭難分;
右判官橫執鐵筆管,死生未定。當下牛頭擊鼓,馬面撞鐘,聚集那秦廣王、楚江
王、宋帝王、五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十
殿閻羅天子,齊來迎接湘子。只是一個個衣冠不整,禮度倉惶,裝啞推聾,躡足
附耳,都不知上八洞神仙下降陰司有何事故。
  那湘子展開袍袖,擺踱逍遙,手捧金牌,口宣玉旨,對閻君道:「山中方七
日,世上已千年;人間一晝夜,陰司十二年。我無事不來冥府,劈破幽扃,開通
地府,止因玉帝差我度化叔父韓退之成仙了道,證果朝元,我度化幾次,叔父略
不回心,倔強猶昔。我恐怕行年犯煞,祿馬歸空,一旦鬼使來催,枉費辛勤跋涉,
因此上,逕來查勘俺叔父還該幾年陽壽官祿?以便下手度他。」那閻羅天子聽言
才罷,便喚鬼判:「快把報應輪回簿拿來,待神仙親自查勘。」左判官忙忙將簿
呈上湘子。湘子接到在手,展開看時,第一張是晉公裴度,第二張是皇甫鎛,第
三張是李晟。第四張上面寫著:「永平州昌黎縣韓愈,三歲而孤。後登進士第,
為宣城觀察推官,遷監察御史,貶山陽令,改江陵法曹參軍。元和初,擢知國子
博士,分司朵都改都官員外郎,即拜河南令;遷職方員外郎,復為博士;改比部
郎中,史官修撰,輔考功知制誥,進中書舍人;改太子右庶子為淮西行軍司馬,
遷刑部侍郎,轉兵部侍郎,升禮部尚書,上表切諫佛骨,貶為潮州刺史,一路上
豺狼當道,雪擁馬頭,饑寒迫身,幾隕性命;得改袁州刺史,召拜國子祭酒,復
為京兆尹,吏部侍郎。」湘子看完道:「原來叔父還有這許多官祿,所以不肯回
心。我如今把他官祿一筆勾銷,除去他的名字,省得善惡薄中輪回展轉,生死帳
上解厄延年。」正是:
  閻王殿上除名字,紫府瑤池列姓名。
  那右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遞與湘子。湘子即便把退之這一張盡行塗抹
了。揭到第五張,恰好是學士林圭的終身結果。湘子道:「岳父是雲陽子轉世,
叔父復了原職,岳父也要歸天回位,索性一筆塗抹了,免得又走一遭。」那十殿
閻君齊齊拱手問道:「六道輪回,天有神而地有鬼;五行變化,生有死而死有生。
因陰陽以分男女,合聚散而別彭殤,故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小聖謹守成案,不
敢變易。今福仙不行關會,一概塗抹,只怕上帝得知,見罪小聖。」湘子道:「俺
叔父韓退之是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學士林圭是雲陽子,俱因醉奪蟠桃,打碎玻璃
玉盞,衝犯太清聖駕,貶謫下凡,不是那俗骨塵軀,經著輪回,魂銷魄散,如今
謫限將滿,合還本位。玉帝怕他迷昧前因,墮落輪回惡趣,差俺下來度他二人,
故此先除名字,省得追魂攝魄,勾擾滋煩。」那十殿閻羅天子各各躬身下禮道:
「小聖有所不知,故爾唐突,幸得神仙明詔,心胸豁然。」當下隨著湘子,送出
陰司。這許多牛頭鬼卒、馬面判官,青臉獠牙,靛身紅髮,都齊斬斬擺列兩行,
匍匐跪送。湘子捧著漁鼓,擁著祥光,離了陰司,復來陽世,假裝酒醒轉來的光
景,但凡人不識得耳。
  卻說湘子問退之討被,蓋了那小道人,復與退之說了半晌,又上前一步道:
「韓大人,有酒再化幾杯與貧道吃。」退之道:「汝方才吃得三杯就跌倒在地上,
那小道人睡至此時還不曾醒,又化恁麼酒?」湘子道:「貧道不是酒醉跌倒,乃
是到陰司地府閻羅天子案前去看一位大人的官祿壽數,故此睡著了。那陪酒的師
弟,貧道適與大人說話的時節,已辭去多時了,怎麼大人說他還不醒?」退之道:
「好胡說!汝師弟若酒醒去了,那被下蓋的是恁麼人?」湘子道:「大人揭起被
來一看便見端的。」退之叫張千把那被揭起看時,不見那吃酒的道人,只見一隻
大缸蓋在被底下,滿貯著一缸好酒,倒吃了一驚,走上前稟退之道:「道人不見
了,只有一隻缸,滿滿盛著好酒。」退之道:「我只說這吃酒的人是真酒量,原
來也是障眼法兒。」便開口叫湘子道:「野道人,我且問汝,汝到陰司去查那一
位大人的官祿壽數?」湘子道:「列位大人中一位。」退之道:「在席有三百五
十六位朝官,是張是李,索性說個明白,日後也顯得汝的言語真實。若這般含糊
鶻突,誰人肯信汝的說話?」湘子道:「單查禮部尚書韓大人的官祿壽數。」退
之道:「你查我做恁?」湘子道:「我要度大人修行,恐怕大人陽壽不久,故此
到陰司去查勘一個明白。」退之道:「我今庚五十七歲了,你查得我還有幾十年
陽壽?幾十年官祿?若說不著,一定要處置你這大言不慚妖言惑眾的賊道了。」
湘子道:「大人莫怪貧道口直,你若要做官,明年決遭貶謫。壽算只有一年多些;
若肯跟我修行,可與日月同庚,後天不老。」退之道:「我自幼年到今日,算命、
相臉的不知見過了多少,那一個不說我官居一品,獨掌朝綱,壽活百年,康寧矍
鑠。汝怎敢如此胡說!」湘子道:「延壽命雖然難算,恰也要大人自去延,若不
修行,便是自投羅網了。」退之道:「你不過是一個遊方道人,既不是活無常在
世,又不曾死去還魂,那裡得見陰間的生死簿子?」湘子道:「貧道身臥階前,
神遊地府,那鬼門關上閻君、鬼判、獄卒、陰兵,那一個不來迎接?我坐在森羅
殿上,取生死簿從頭一查,見大人名字在那簿子上,注庚五十七歲,五十八歲喪
黃泉,字字行行,看得真實。若說那死去還魂的,自家救死且不暇,那得功夫去
查別人?」退之道:「這話分明是活見鬼,我不信,我不信!」湘子道:「大人
不信也由你,只怕明年要見貧道時沒處尋了。」退之怒髮如雷,喝叫張千推湘子
出去。
  湘子出門一步,又轉到門首叫道:「長官,我要進去見你老爺,說一句緊要
的話。」張千道:「你這道人臉忒涎了,莫說老爺要惱,連我們也厭煩了,快些
去倒是好的。」湘子道:「你們怎麼也厭煩我?這叫做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了。」
張千道:「聖人說得好:『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你又不是雙盲瞎子,看了老
爺這般發怒,趕打你出門,你只該識俏去了罷,只管在此油嘴創舌討沒趣吃,也
沒要緊。」湘子道:「我是筍殼臉,剝了一層又一層,極吃得沒意思的。你只做
個囫圇人情,放我進去對老爺說一句話,就回去了。」李萬道:「你要罵就罵我
一場,要打就打我一頓,若要我放你進去,實是使不得。你就是做我的爺和娘,
只要掙飯養得你,也不替你吃這許多沒趣。」湘子見他們這般說,便用仙氣一口
吹到張千、李萬的臉上去,他兩個如醉如夢,昏昏沉沉睡著了。
  湘於閃進裡面,打起漁鼓。退之道:「這野道人又來攪我,真是可惡!」叫
手下:「拿他去打四十板,枷號在門首,以警這些遊方憎道!」手下人一齊動手
來拿湘子。湘子不慌不忙,把仙氣一口吹在林學士看馬的王小二身上,那王小二
就變作湘子模樣站在那裡。退之看見這些人亂竄,便喝道:「你這一干人眼睛都
花了,明明一個道人站在那廂,不去拿他,倒在這裡胡謅亂扯!」手下人見退之
發怒,便一下子把王小二拿將過來,撳在地上,用竹片打他,卻看不見湘子。這
王小二被撳住了打,發狠的喊叫道:「我是林老爺家的王小二,為何打我?」林
學士道:「叫的是學生小僕,不知親家何事打他?就是小僕觸犯了親家,也須與
學生說明,打他才是。俗云:『打狗看主面』。為何這般沒體面,就把小僕亂打?」
退之道:「親家勿罪,方才叫人打那賊道人,如何敢打尊使王小二!想是賊道人
用寄杖法,寄在尊使身上。」林學士道:「賊道這般可惡,如今在那裡?待我拿
來打一頓還他。」湘子挺身道:「貧道在此。」林學士喝道:「汝來攪擾韓大人
的酒筵,故此韓大人要打汝。汝受不得這樣羞辱,吃不得這樣苦楚,只合急急去
了,才是出家人的行徑,為恁麼苦苦在此纏擾,倒把我的人來替你打?」湘子道:
「大人勿罪,這是金蟬脫殼,仙家的妙用。尊使該受這幾下官棒,貧道才敢借他
替打,與他消除災難。」林學士道:「王小二沒有過犯,白白的受這頓打,還說
替他消除災難。我算汝的災難目下斷難躲過,何不先替自家消除一消除?」王小
二道:「我和你都是父娘皮肉,打也是疼的。你慷他人之慨,風自己之流,不要
忒爽神過火。」退之道:「這樣奸頑賊道,不要與他閒說,只是趕他出去,大家
才得安靜。?湘子道:「俺偏生不去。」退之道:「汝不肯去,待要怎麼!」湘
子道:「大人肯跟貧道出家,貧道就去了。」退之道:「肯出家不肯出家,憑著
人心裡,汝十分強勸,誰肯聽汝?」湘子道:「不是貧道不識進退,強勸大人,
只是這回錯過,萬劫難逢,貧道不好去繳金旨,大人從此便墮輪回。去而復來,
皆貧道不得已的心。」退之道:「繳恁麼金旨?墮恁麼輪回?這些話忒惹厭了。
我且問汝,從我生辰至今日,也是四五日了,汝逐日來攪擾我筵席,今朝也說是
仙家,明朝也說是仙家,但見汝說這許多不吉利的言語,再不見汝拿出一件仙家
的奇異物件來與我上壽,豈不可羞?」湘子道:「大人說得有理,我有一幅仙畫
獻於大人,願大人萬壽無疆!」退。之道:「我家有無數好畫,少也值百十兩一
幅,怎見得汝的畫就是仙畫?」湘子道:「大人雖然有許多好畫,都是死的。貧
道這一幅畫恰是活的,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人物都是叫得下來的,只怕大人府
中沒有俺這樣一幅。」退之道:「如今在那裡?有多少長短?快拿來掛在中間,
與列位大人賞鑒一賞鑒。」湘子道:「直有丈二,橫有八尺,恰好掛在大人這間
廳上。」退之道:「張千,取畫又來,將那道人的畫兒掛起我看。」
  張千拿了畫叉,道:「先生,畫兒在那裡?」湘於道:「在我袖中,待我取
出來。」張千道:「你說直有丈二,橫有八尺,如今說藏在袖中,可不道手長衣
袖短。」湘子道:「長官休得取笑,我拿出來便見分曉。」那湘子從從容容在袖
子裡面抽出一幅畫兒,遞與張千。張千接過手中,用畫叉掛將起來。果然直長丈
二,橫闊八尺,上面畫著許多美女,一個個就像活的一般,好不動人。有詩為證:
  斜倚雕欄拂翠翹,名花傾國惜妖撓。
  娥眉掃月橫雙黛,雲髻堆鴉壓二喬。
  洛浦瑤姬留王佩,鳳台仙子贈瓊蕭。
  寫真縱有僧繇筆,隔斷巫山去路遙。
  退之道:「畫倒也好。」林學土道:「你既來慶壽,怎麼不畫些壽意?
  單單畫這許多美人,莫不足把韓大人比做石季倫麼?」湘子道:「韓大人正
色立朝,直己行道,怎比那銅臭愚犬,守錢賤虜。我因韓大人壽日,特到終南山
碧霞洞碧霞真人那裡,借這八洞仙姬來與他慶壽。」退之道:「美人畫得好,不
過是傳神得法,圖繪入神,恁麼碧霞洞的仙姬?」湘子道:「貧道一心要度大人
出家,故借仙姬來與列位大人遞酒。」退之道:「汝叫得下來,我才信是仙姬。」
湘子道:「這個有何難哉!」用手向畫兒一指,叫聲:「仙妹,下來勸列位大人
的酒。」那畫兒上美女果然走下兩個。怎見得仙女的美處?
  金釵斜軃,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
輕舒嫩白。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袖襖偏宜玉腕。臉堆三月
桃花,眉掃初春楊柳,香肌曲簌瑤台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這兩個仙姬近前道:「列位大人萬福。」眾官看了,真個是天姿國色,絕世
無雙,便道:「韓大人,這不是月殿嫦娥,定是蓬萊仙子。道人若不是真神仙,
如何請得他下來?」湘子打動漁鼓,叫道:「仙妹唱一個《步步嬌》,奉列位大
人一杯。」仙女唱道:
  苦海茫茫深萬丈,今古皆淪喪,英雄沒主張。特駕慈航,穩載爾離風浪。今
日裡若不悟無常,凡魚終墮青絲網。
  〔新水令〕你若肯一朝揮手謝君王,脫朝衣,把布袍兒穿上,早離了金鑾殿,
即便到水雲鄉。兩袖飄揚,兩袖飄揚,覓一個長生不死方。
  兩個唱畢,忽然隱形去了,那畫兒上就不見了兩個。湘子又用手招畫兒上仙
姬道:「仙妹,再請兩位下來。」只見裊嫋娜娜,搖搖擺擺,又走下兩個來。有
詩為證。
  八幅羅裙三寸鞋,妖嬈體態是仙胎。
  九天玉女臨凡世,為度文公去復來。
  仙女緩步上前,道了萬福。湘子便拍動雲陽簡板,叫道:「仙妹,列位大人
在此慶壽飲酒,你唱一闋《寄生草》何如?」仙女捧上一杯酒,遞上韓退之,口
中唱道:
  歎富貴風中燭,想浮名水上泡。勸你把包中換了烏紗帽,袖衣漁鼓祥雲罩。
仙家妙境誰能到?只這個五湖四海恣游遨,煞強如王家一品花封誥。
  〔煞尾〕風急浪花浮,鼠齧枯藤倒,便從此撒手回頭猶欠早,莫等到席冷筵
殘人散了,一沉苦海中,永劫難撈。但靈消難認皮毛,鬼窟。翻身知幾遭?平生
意氣豪,只爭一些兒不到。這時節,那裡尋貴王公官品高?
  湘子道:「仙妹唱完,請歸洞府,再請兩位來祝壽筵。」霎時間就不見了這
兩個仙姬。另有兩個舞向筵前。眾官抬頭看時,比先前來的更覺得娉婷嬌媚。怎
見得他的娉婷嬌媚?但見:
  蓬松雲髻,插一枝碧玉簪兒;嫋娜纖腰,係六幅繹綃裙子。素白單衫籠雪體,
淡黃軟襪襯弓鞋,娥眉緊麾,惺惺鳳眼賽明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欺瑞雪。若
非月窟嫦娥女,也是湘皇洛浦妃。
  這仙姬迴旋飛舞,口中唱道:
  歎人生空自忙,不覺的兩鬢霜。你便積下米千擔,攢黃金萬萬兩,曉夜在思
量,費心腸。恨不得比石崇家私樣,王愷富豪強,孟嘗君食客成行。總之一身難
臥兩張牀,一日難餐一斗糧。有一日大限臨在你頭上,那一個親的兒,熱的女,
替得你無常?有錢難買不死方,有錢難買不無常。你就有李老君的丹,釋迦佛的
相,孔夫子的文章,周公八卦陰陽,盧醫扁鵲仙方,他也一個個身亡。世間人誰
敢和閻王強,假如你做了梁王,置買下田莊,留與兒郎;或生下不成才破家子,
出頭來一掃兒光。花開時三月天,家家在荒郊外掛紙錢。百般挑列在墳前。孝子
淚漣漣,亡人幾曾沾?你如今有得吃,有得穿,速回頭去學仙,過幾年得自然。
若還不肯抽身早,免不得北邙山裡穩穩眠。
  退之道:「換來換去,總是這兩個女子,沒什麼奇異;說來說去,只說我為
官的不好,也不十分新鮮。今後再有說著做官不好的,就先打嘴巴十下,連那道
童也不饒他。」仙姬道:「大人何鬚髮惱,我有個《黃鶯兒》唱與大人聽:
  勸大人莫猖狂,烈烈轟轟總一場。吉凶禍福從天降,站立在朝堂,誰人敢相
抗。那個高官得久長?細推詳,君王怒髮,遣成在他方。」
  退之喝道:「我正直當朝,清廉律己,有恁麼罪過,遣戍得我?連這些女子
也胡言亂語了,左右,快與我叉他出去,不許在此絮煩!」湘子道:「大人息怒,
又有一個仙姬來勸酒了。」
  〔混江龍〕位冠群僚,官居極品身榮耀。果然是清廉律己,正色當朝。殿上
待君懸玉帶,家中宴客續蘭膏。自恃雄豪,名揚八表,從古官高禍亦高。船行險
處難回棹。只恐怕一封朝奏,夕貶不相饒。
  退之大怒,叫左右:「把這女子拿下,送到法司問他一個捏造妖言、侮慢官
長的罪名。」湘子道:「大人既做過刑部侍郎,難道不曉得女子有罪,罪坐夫男?
這女子不過是說官高必險的意思,又不曾唐突了大人,他又沒有夫男在這裡,如
何送他到法司擬罪?且請息怒,又有一個仙姬來了,大人試聽他唱一個《皂羅袍》
何如?」林學士道:「親家不必性躁,他這伙人是籠中鳥,釜中魚,要拿就拿住
的,怕他走在何方去。且聽這個女子唱些恁麼來?」湘子拍響漁鼓,仙姬唱道:
  軟弱的安閒自在,剛強的惹禍招災。閒爭好鬥是非來,閉口藏身無害。安然
守分,愁眉展開。光陰有限,青春不來,功名得意終須耐。
  林學士道:「這一曲唱得好,再飲一杯。」退之道:「這女子勸人凡百忍耐,
倒也有理。你再唱一曲,我重重賞你。」仙姬道:「六月披裘不是拾遺,浪子千
金不易,寧甘曳尾泥塗。咱在閬苑寄樓,蓬萊暫住,既無利心圂擾,亦無妄念牽
纏,大人怎麼說個重賞來?」湘子拍動漁鼓,仙姬又唱道:
  勸大人且從容,春花能有幾時紅?堆金積玉成何用?歎金谷石崇,笑南陽臥
龍,今來古往都成夢。細研窮,歸湖范蠡,他到得安榮。
  退之道:「這般言語,總是那野道人一派傳來的,可惡,可惡!我這裡一句
也聽不、得,快叉他出去!」
  退之說得一聲叉出去,那張千、李萬許多人蜂擁也似趕來叉仙女。這仙女化
一陣清風,又不見了。壁上剛剛剩得一幅白紙,不見一個仙姬,也不見有詩歌、
山水,猶如裱褙鋪裡做的祭軸一般掛在那裡。激得退之三屍神暴跳,五臟氣沖霄,
惡狠狠的道:「這賊道明明欺侮下官,做出這般不吉利的模樣,可恨!可惱!」
這正是:
  甜言送客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畢竟不知退之惱怒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韓湘子神通顯化 林蘆英恩愛牽纏


  變幻神通不可當,牽纏恩愛最難防。
  心猿意馬牢拴定,一任東風上下狂。
  話說退之發怒,喝湘子道:「你這羊、鶴、女子,都是那撮弄幻木,不足為
奇。你先前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如今一發做出來與我看,我便信你是個
仙人。」湘子道:「逡巡酒、頃刻花是開天地陰陽之橐龠,奪鬼神造化之權衡,
不是容易得見的。若大人肯隨我出家,我就賣弄出來與列位大人看。」退之道:
「不要多言,做得出來才見手段。」湘子就問張千討了一個空壺,口中念道:
  一尊佳醞試新開,不是庖犧置造來。
  琥珀光浮香味好,莫辭沉醉飲三杯。
  念罷,喝聲道:「疾!」只觀那空壺內便有酒滿將起來。湘子叫道:「列位
大人看酒。」眾官見了,無不驚訝。湘子捧著酒壺,從首席起,直斟到退之主席
方止,共有三百五十六杯,都是這一把壺內斟出來,竟不曉得這壺能得幾多大?
卻盛得這許多酒。眾官各各吃了一杯,都道:「好酒!」只有退之不肯吃,道:
「這酒不過在我家裡攝出來的,有恁麼好歹?」林學士道:「親家不要錯認了,
此酒乃天邊甘露,紫府瓊漿,比府上酒大不相同。」
  退之叫湘子道:「你一發把那頃刻花開出來與列位大人看,才見你真實本事。」
湘子道:「先朝則天皇后不過是一位篡竊的後主,他吟詩到上苑,也催得百花爛
熳,何況我仙家運化機於掌內,奪天巧於眼前,有何難處?只是大人看了花,心
中不要添煩惱就是了。」退之道:「看眼前花,見眼前景,有恁麼煩惱?」湘子
便指著階前石砌上,口中念道:
  一朵鮮花頃刻開,不須泥土苦培裁。
  神仙自有玄微妙,卻向蓬瀛布種來。
  念聲才罷,只見石砌上長出幾枝綠葉,中間透出一干心,心上黃叢叢、鮮滴
滴開著一朵金蓮花。眾官都喝采道:「果然足頃刻花。」
  大家近前一看,那花瓣上有兩行金字云:「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
前。」退之看了這兩句詩,便問道:「這一聯是恁麼話頭?為何寫在花瓣上?」
湘子道:」這是大人日後的結果,不必問他。貧道只勸大人早早隨我出家,免得
他年懊悔。」退之大怒道:「潑道無知,恁麼逡巡酒、頃刻花,不過是障眼法兒
拐錢鈔的例子。張千,快把豬狗穢血澆在他身上,拿下去著實拷打一番,省得他
又行奇杖的法兒!」眾官勸道:「大人且消息怒,這道童年紀小,不知法度,如
今且取了他的供狀,然後問罪不遲。」
  退之喝叫:「張千、李萬!押這潑道取供狀來,務要供稱:「擅入衙門,攪
擾筵席,搬演戲術,拐帶人口。』待我照律解發他回原籍去。」湘子道:「要供
就供,快取紙筆來我寫,何消押得?」退之道:「怕汝不供招明白,走了上天不
成!」湘子道:「我家住在南天門內。」林學士道:「韓親家,你須尋一個會上
天的解子,才遞解得他起身。」退之道:「陝西華山有個南天門,泰安神州有個
南天門,襄陽武當山有個南天門,泰州齊雲崖也有個南天門。這道人想在齊雲崖
南天門,那裡是天上的南天門?」林學士道:「汝住在南天門內是何向?扉東過
西,上南落北?」湘子道:「緊在龍霄太極殿旁。」學士道:「玉皇住的才稱龍
霄太極殿。道人,汝那裡有寒暑麼?」湘子道:「我那裡無寒無暑,常有五色祥
光,神靈聚會,仙鶴盤旋,青鸞飛舞,猿猴獻果,麋鹿銜花,豈若凡間煙塵陡亂,
濁氣熏蒸。」退之道:「風道人,你說這閒話也沒用,快寫供狀來。」湘子接了
紙筆,供道:
  供狀人列仙子,年甲不書。我生居天地,長在篷壺,賴三光祐其生,托五氣
全其體。蒙老君傳流道法,參悟玄真。跨鸞鶴日遊蓬島,騰雲霧暮宿仙亭,尊南
極東華為主,與北斗西母為鄰。丹砂煉就,救苦濟人。今已臨凡,提撕聾聵。我
本是大羅天上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休猜做凡胎俗骨遠方募化吃菜事魔
掛塔全真。所供是實。
  湘子供完,張千遞與退之。退之看了道:「我只要明白供說姓恁名准,祖居
在那裡,父母叫恁麼名字,有無弟兄叔伯,原先作何生理,幾年上出家,這才叫
做供狀。汝如今只管東扯西拽,糊糊塗涂說這虛頭的話,終不然饒了汝不成!」
湘子打動漁鼓,唱道:
  家住半山坡,水為鄰,山伴我。山前山後無人過,不納稅糧正課,也沒有漁
樵庚和。認衣穿著似風魔,共那虎豹豺狼作伙。
  退之道:「先前供狀,賣弄自家是天神一輩,上聖同儔。如今又說與野鬼為
群,山精作伴,這一派胡言吃語,想是熟極了。」喝叫:「張千、李萬,若再不
明白供寫,先把鐵鏈鎖了他的脖子,鐵肘、鐵鐐拴了他的手足,再把夾棍夾他起
來,不怕他不招明白!」湘子聽見這話,不覺滿眼流下淚來。退之喝道:「汝既
怕夾打,眼中流淚,何不說了老實的話?若只管東支西吾,便是眼睛流出血來也
沒人慈悲你。」湘子道:」貧道不是怕大人夾打啼哭,因大人要貧道實落的供狀,
貧道一時間想起父母來,故此淚出痛腸。」退之道:「汝不學長進,牽爺娘拽頭
皮,哭也遲了。」湘子道:「我注在水平州鸞州城昌黎縣。」退之道:「在城內
那一方?」湘子道:「東門裡,十字街,坐南朝北,鼓樓靠西地力」。」退之道:
「何等樣人家出身?」湘子道:「俺家九代積善,三世好賢,叔父是禮部尚書。」
退之道:「汝叔父是何名字?那朝代上做尚書?如今家裡還有恁麼人?」湘子道:
「叔父韓愈,字退之。嬸娘竇氏,曾封二品夫人。」
  林學士道:「據道人的供招,是今姪公子了。」眾官十分歡喜,拱手道:「韓
大人,恭喜公子今日回來。」退之羞慚滿面,道:「舍姪眉清目秀,那裡是這般
憔悴黧黑,不象人的模樣,這道人不過是探聽得學生思念舍姪,故假托姓名來哄
酒食耳,豈有是舍姪之理?」便又問道:「汝姓韓,叫甚名字?」湘子道:「學
名韓湘,字清夫。三歲上沒爺,七歲上沒娘,虧得叔嬸撫育長成。九歲攻書,十
二歲學道,十五歲娶林學士千金小姐蘆英為妻。這便是我的實供了。」林學士哭
道:」汝正是我的女婿韓湘子了。」退之道:「親家不要心忙,錯認別人做了女
婿,惹人背地笑恥。依愚見首來,這道人想是與舍姪雲水相逢,舍姪將家中事體
告訴了他,他記在心裡,特地來家下騙些東西。」林學士哭道:「若不是令姪,
說話中間不免露出馬腳來,如何這般詳細得緊?」退之又問湘子道:「汝這一篇
話好像我姪兒與汝說的。」湘子道:「韓湘子與貧道一同下山,在路上告訴貧道
這些話,叫貧道先來與大人上壽,他遲幾日才回來。」退之道:」據汝說終南山
到我這裡有十萬多里路程,汝知我姪兒是駕船來的?還是乘車、跨馬來的?」湘
子道:「苦惱,苦惱!出家人十方施主,就是囤下的倉糧;兩腳奔波,就是馳驛
的頭口,那得銀子去僱趁船車馬匹?我兩個手挽著手兒走來的。」退之哭道:「我
那兒!你生長在閥閱人家,出入有輕車、肥馬,何曾受這般跋涉,吃這般苦楚,
可不痛殺我也!」林學士道:「令姪既是回來,就著人同這道童去尋著他,收拾
他便了,何必又添煩惱?」退之又問道:「我姪兒如今在那裡?為什麼不同來見
我?」湘子道:「他現在東門外頭,因身上襤褸得緊,未便見大人之面。」
  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來,同這道童去請公子換了回來。」湘子
暗道:「叔父不認得我仙風道骨,我且暫去,明日現出原身與他相見,多少是好。」
轉身對退之道:「大人不必著人去請,待貧道去喚他來便了。」說罷竟揚長出門
而去。
  退之忙叫張千施從所之。恰好轉得一個彎,連道人蹤影都不見了,跑回來稟
復退之。林學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韓親家只管把他當做凡人,真是有限不
識泰山。依學生愚見,莫非令姪已成了仙,特特化形來試探我們也不見得?」退
之道:「親家,不可信有,不可信無,且待他再來,義著眼看個下落。」這正是:
  一別家鄉數載餘,忽然聞信暫疏眉。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當日酒筵散罷,退之愈覺憂悶無聊,焦煩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竇氏吩咐張
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說領公子回來,添得老爺焦悶,沒
做理會。你快去站在門前等候,公子來時竟扯了他進來;若只見那道人,也扯住
他問一個的確,不可有誤。」張千領命不題。
  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認他,他便搖身一變,現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門首。
恰好張千在那裡瞧望,看見湘子走來,一手扯進門裡,叫道:「老爺!夫人!公
子回來了!」有詩為證:
  十八容顏依舊胎,唇紅齒白鬢新裁。
  且教叔嬸重相見,覺得眉頭不展開。
  退之與竇氏聽見說湘子回來,真個是喜從天降,三腳兩步跑將出來,扯住他
衣服,不住的汪汪淚落,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拋得我夫妻兩個舉眼無人,
好不淒楚,你身上怎的這般襤褸,教我看了越發心酸。」湘子道:「叔父、嬸娘,
且省煩惱,聽姪兒道來:
  我身穿納襖度春秋。」
  退之道:「吃些恁麼物件?」湘子道:
  我旋砍山柴帶葉收,黃精野菜和根煮,無醬無鹽飽即休。
  退之道:「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
  笙蕭不奏,冷暖自由。石鐺內清泉常沸,瓦甌中玄酒時浮。這滋味,無非無
是我甘受。
  竇氏叫蘆英道:「媳婦,你丈夫回來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蘆
英依言來扯湘子,湘子就閃過那邊。蘆英趕到那邊扯他,湘子又閃過這邊,只是
扯他不著。蘆英道:「婆婆,媳婦扯他不著,怎生是好?」竇氏道:「你且住,
有我自留仙。」
  退之道:「我且問你,你一向在那裡安身?」湘子唱道:
  我住在終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鬧來時,漫將仙鶴引;得意處,好把《黃庭》
竟。參玄談道,了悟無生,長春自在心緣淨。
  退之道:「汝在那裡與何人往來?」湘子道:漢鍾離開壇闡教,呂洞字傳法
授道。我呵,參透玄機微妙,登仙侶,脫塵囂,心散誕,意迫遙。
  退之道:「看你這般模樣,也不像個神仙,隨你賣弄得錦上添花;我只是不
信。」湘子又道:
  雖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閒是非。困來時,一覺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縧係。
草庵中,飲幾杯甕頭清,總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
  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樂?」湘子唱道:
  漫說為官好,爭如學道高,無憂無辱無煩惱。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時不謝花
長在,一任雙九頻跳。壽與天齊,喜得長生不老。
  竇氏道:「你去了這幾時,可思想我撫養深恩及妻子被窩中情愛麼?」湘子
道:
  嬸母恩非小,你兒行常自焦,扯乾就濕真難報。枕邊恩愛從來少。嬸娘,你
可勸叔父呵!休官棄職早修行,免得紛紛雪擁藍關道。
  退之道:「恁麼藍關、白關,伍子肯也曾走過了照關。」湘子道:「
  照關到容易過,只怕藍關有些難過。叔父你聽我道來:我看那棄職張良,歸
湖范蠡,跳出虎狼郡,再不列朝班裡。愛看著,翠巍巍千丈嶺頭松,綠滔滔萬頃
長江水。他只為著七國爭雄,孫龐鬥智;商鼎中移,夷齊餓死。
  又只怕指鹿為馬,呼鳳作雞。財廣傷身,官高害已。因此上葫蘆提不辨是和
非,醉如泥,省問紅塵事。假便有黃金堆,北斗齊,也難買生死期。
  輪回吃緊的,雞兒飛,兔兒,催,此時眼睫不相隨。白髮古來稀,到頭空自
悔!」
  退之見說,心中大怒,就罵道:「汝這沒爺娘沒人收管的忤逆種,去了這許
久回來。再不說一兩句好言語,只在我跟前胡說亂道,成何規矩!我做了官要治
天下百姓,一個姪兒也不能整頓,如何去治國平天下!我若不看哥嫂面上,就一
頓打死了你這畜生!滿頂絕了後代,也省得被人笑恥。」湘子暗笑道:「我已成
仙,你怎麼打得我死。」
  竇氏叫韓清:「快去吩咐張千擺列筵席,待哥哥換了衣服,出來飲酒。」湘
子道:「叔父壽辰,姪兒不曾拜祝得,如今有些薄禮與叔父把盞上壽。」退之道:
「三百五十六位朝官都來與我慶壽,只因汝不在家,我心中十分不快活,汝如今
回來我就歡喜了,那裡要你的禮物。」湘子道:「姪兒已叫人去取,就來了。」
退之道:「禮物在那裡?誰人去取?」湘子道:「在碧天洞裡。」退之道:「我
生日那一位朝官、親戚不送禮來,那一件事物沒有?只是我不肯收,那個希罕你
的東兩?你說這般沒對會的話來哄誰?」湘子道:「姪兒豈敢誑言,已差仙童清
風、明月到碧天洞蟠桃會上借桌面四十張,來與叔父上壽。只待香盡,仙童就來
了,快著人去請列位朝官來赴筵席。」退之道:「我不信。」湘子道:「香盡仙
童不來,我也沒有面目見得朝官。」退之遂叫張千一邊取香來點,一面去請林學
士等許多官員。
  不一時,眾官齊到。退之上前相見,說及湘子相邀之事。俱各暗暗而笑,依
次坐下。退之一連起身幾次,看那點的香,見香漸漸盡來,便道:「姪兒,香將
盡了,仙童還不見來,豈不虛邀了列位大人?」湘子仰天一看,道:「請叔父和
眾大人迎接仙童。」退之與眾官立得起身,但見兩個仙童從空直至筵前,果然描
不成畫不就生成的神仙體段。退之問道:「道童,那花藍內是恁麼東西?」仙童
道:與大人上壽的桌面。」退之道:「這一點點花藍兒盛得多少東西?也不夠我
一個人吃,倒教我去請這許多大人。」仙童道:「我花藍內是天上珍肴,瑤池玉
液,不是人間的滋味。列位大人得到口嚐一嚐,也是無量的福了,指望要吃多少。」
  當下清風便在花藍內一件件搬出來,明月便一件件擺列在桌子上,雖沒有蚊
唇、龍脯,熊掌、駝蹄,恰都是目不經見,耳不經聞的奇品。退之道:「姪兒,
這般東西只好在山裡受用,如何擺在我的廳上?到覺得冷淡沒趣?」湘子道:「叔
父,要山有甚難處,姪兒就將前面影牆上畫一座山,同列位大人上山一遊何如?」
退之道:「影牆上原畫著一個麒麟,若再畫些山水,怕污壞了我的影牆。」湘子
道:「待姪兒叫麒麟走了下來,然後去畫山水。」退之道:「水墨顏色畫的麒麟
有形無氣,怎麼叫得下來?」湘子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請眾大人仔細著
眼。」說聲才罷,湘子又大喝一聲道:「畜生還不下來,等待幾時!」只聽得一
聲響,如天崩地塌一般,那麒麟跳下牆來,奔出門外,站著不動。湘廠就拿一把
苕帚在手,向影牆上亂掃將去。但見青山綠水,翠柏蒼松,麋鹿盤旋,鳳鸞飛舞;
懸崖瀑布,匹練橫施;諸石綺分,氣暖若露。明明是一堵影牆,卻變作真山真水。
眾官看了,喜之不盡。怎見得這山的奇異處,有《一技花》為證:
  山林中山鳥飛,山頂上山雞叫,滿山川盡都是芭蕉。綠蔭蔭高松、古柏,紅
燦燦山果、山桃;明晃晃落下些青鸞、翠鶴,鳥燕、皂雕。我只見,山雞兒一來
一往,山猢猻倚定青楷。神龍行處,霹靂東閃;虎離窩,擺尾伸腰。只聽得山寺
裡鐘聲不斷,山觀裡法鼓忙敲;山和尚議論些經文佛法,山道士貪戀著清高。叉
見一個打柴的樵夫,手執著大斧呵呵笑,笑著的是巔頂高峰巒巧。忽抬氣,見那
酒望子搖,酒店裡村姑俏。喚山童,急急忙忙沽入酒瓢,同吃一個飽。
  湘子道:「列位大人,這山好麼?」林學士道:「果然一座好山,若引我們
同到山上遊玩一番,才顯得仙家的妙用。」湘子道:「要上山去有何難哉!」便
一手招著眾官,叫退之道:「貧道先行,列位大人同叔父都上山去走一遭。」眾
官雀躍鵠踴,都隨上山,冉冉要從獨木橋上過去。只見崩浪千尋,懸流萬丈,鳴
如巨雷,白如雪練,躡足其上,魂驚魄依。林學上道:「韓親家,腳下須要仔細。」
退之聽了,不敢前進。湘子道:「叔父,眼前就是蓬萊三島,不肯上去,豈不可
惜?」退之道:「明明白白一堵影牆,卻弄這些法術來魔詐,我等被你哄了上去,
一個腳踢跌將下來,不死也要做殘疾了,我怎麼把性命丟在這個去處?湘子見
說,把手一推,退之和眾官端然都站在廳上,影牆內依舊還是一個麒麟,仙童、
湘子都不知何處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無奈凡人不肯行。
  畢竟後來湘子回來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唐憲宗敬迎佛骨 韓退之直諫受貶


  日月穿扳駕步高,時光劈面斬人刀。
  清風明月朝朝有,煙瘴纏身日日熬。
  苦海無邊難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勞。
  你強我弱俱休論,不免閻王簿上銷。
  話說湘子與仙童都不見了,也沒有恁麼桌面、山水,眾官相推埋怨道:「神
仙立在面前也不認得,生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裡還有些明白。」退之道:
「舍姪一定還來,列位大人不必心焦。」
  道猶未了,只見湘子義立在面前叫道:「叔父,姪兒又來了。」退之道:「汝
既回來,須改過自新,讀書學好,做那顯祖榮宗、封妻蔭子的勾當,不要說我面
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換了衣服出來。」湘子道:「姪兒
回來祝壽,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個仙桃與叔父上壽何
如?」退之道:「恁麼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林學士道:「既有仙桃,
便多取幾個帶挈我們都嚐一嚐,也是你的好處,不枉了一場相與。」湘子道:「仙
桃豈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實大如斗,硃砂斑點的,人吃
了成仙。東南方有一株仙桃,實大如升,馬吃了成龍。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實
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鶴。若沒有夙緣,不要說吃,就是影兒也不能夠得見。」
林學士道:「我們有緣與你相會,難道桃子倒沒緣得吃?你只是慳吝不捨得,單
把這些言語來搪塞。」湘子笑了一聲,道:「既是大人見教,待貧道叫仙童取來,
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林學士道:「只要到口,誰敢爭多嫌少?」
  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風、明月,快些取仙桃下來!」叫聲未罷,只見兩個
仙童各捧一盤桃子,從空降下,遞與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著兩顆,五體投
地,拜祝退之道:「姪兒無物奉祝叔嬸眉壽,願叔嬸邏齡不老,鶴算綿長。再願
叔父早早回頭,棄職休官,隨我修行辨道。」又捧著餘桃獻上林學士並眾官道:
「願大人收心斂跡,及時解綬辭朝。眾大人保重前程,盡忠報國。」
  退之道:「我兒,你既取仙桃慶壽,心已盡了,趁早丟下漁鼓簡板,換了冠
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湘子拍動漁鼓唱道:
  叔父你怎不愁?
  退之道:「我身穿綾錦,日食珍饈,居住有畫棟雕樑,出入有高車駿馬,要
愁那一件?」
  我只怕災禍臨身,逆鱗觸犯難收。一心為國,誰知反做冤仇。我勸你早回頭,
尋一個雲霞朋友。
  林學士道:「你去了許久,今日回來,好生勸令叔飲一一杯酒,才見你叔姪
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語去惱他。」湘子又唱道:
  前世裡曾修,今世裡酬,怕只怕名韁利鎖難丟。倒不如張良棄職,跟著赤松
子去游,漢高皇要害何能夠?
  退之道:「你這些話忒惹厭,且聽我道來:
  〔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勸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禮部身榮顯,俺君臣相得
人爭羨;俺簪纓奕世家聲遠,俺朝朝優笏上金鑾。誰肯呵棄功名,忍饑寒去學仙?」
  湘子道:「叔父你說便這般說,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來,有些跌蹄,沒人
救你。」退之道:「畜生!汝說話全不知機毅,明明像風顛一般,蓬萊山上那裡
有風顛的神仙?汝依先去罷,不要在這裡攪得大家不清靜!」湘子道:「叔父,
姪兒再三勸你,不肯回心,反發惱起來,想是怪姪兒叨了你酒飯,我把酒販仍舊
吐還你罷。」說聲未了,便吐出一缽盂酒飯來,遞與退之道:「還你的酒飯。」
退之掩鼻道:「這樣腌臢話,你便少說些。」
  誰知蘆英小姐與竇氏夫人都站在屏風後面,看見湘子這般呆景,思量:「我
的丈夫真個是仙人也未可知?」連忙趕上前來,拿起缽盂要吃,被竇氏就手奪來,
傾在地上,道:「這樣腌臢東西,虧你要舉口吃下些。」只見家中一個白貓跑來,
都舔吃了,登時化成一隻白鳳凰,騰空飛起。蘆英埋怨道,「婆婆,你看這貓吃
了吐的酒食,就變作風凰,丈夫豈不是神仙?分明錯過了。」竇氏也驚駭道:「真
個錯了!真個錯了!」退之道:「從古以來不知多少人被這些術法捉弄了,夫人
不要信他。」湘子見退之堅意不聽,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駕來了。」
退之抬頭看時,半空中列著幾隊仙童、仙女,手執幢幡寶蓋,各各駕一朵祥雲自
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雲裡面,冉冉昇天,杳無蹤跡。退之口占一詞道:
  喬才堪怒,把浮言前來誘吾。世間那有長生路,誰人能得到清都?金人仙掌
擎曉露,漢武秦皇終不悟。到如今傳為話譜,到如今傳為話譜。
  那湘子足踏祥雲,直至終南山,叩見鍾、呂兩師。兩師道:「湘子,你去度
韓退之,度到那裡了?」湘子倒身下拜,道:「師父,慚愧,弟子下凡度化叔父,
已經五次六番,他只是不肯回心轉意,如之奈何?」兩師道:「你把恁麼神通顯
與他看?」湘子把自從領旨下凡,到南壇祈雪,與見憲宗,闖華筵以後許多神通
變化,一一說了一遍。
  兩師聽罷言語,便同湘子直上三天門下,啟奏玉帝道:「臣弟子韓湘湘旨下
凡,去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翰愈。這韓愈貪戀榮華,執迷不省,伏候另裁。」玉
帝聞奏大怒,便著天曹諸宰檢點薄籍。天曹奉旨,查勘得水平州昌黎縣韓愈,原
是殿前捲簾大將軍,因與雲陽子醉奪幡桃,打碎玻璃玉盞,滴到下方,投胎轉世,
六十一歲上該受百障千磨,方得回位。玉帝對湘子道:「韓愈滴限未滿,卿再下
去化他,不得遲誤。」湘子奏道:「憲宗好僧不好道,韓愈好道不好僧。臣與藍
彩和變化兩個番僧,把臣雲陽板變作牟尼佛骨,同去朝中進上憲宗皇帝,待叔父
韓愈表諫憲宗,那時憲宗龍顏大怒,將叔父貶黜潮州為刺史,臣在秦嶺路上教他
馬死人亡,然後度他,方才得他轉頭。」玉帝准奏,便著藍彩和同搬子前去。
  當下湘子與藍彩和離了南天門,搖身一變,變作番僧模樣。
  一個是:身披佛寶錦袈裟,頭戴毗盧帽頂斜。耳墜金環光閃爍,手持錫杖上
中華。胸藏一點神光妙,腳鞋狀貌奢。好似阿羅來降世,誠如活佛到人家。
  一個是:戴著頂左弄絨錦帽,穿著件氆氇線毛衣。兩耳垂肩長,黑色雙睛圓
大亮如銀。手中捧著金絲盒,只念番經字不真。雖然是個神仙變,儼是西方路上
哈嘛僧。
  二僧來到金亭驛館,館使迎接坐下,問道:「兩位從何方來?有何進貢?」
二僧說了一蕩胡言,館使一毫不省。旁邊轉出通使,把二僧的言語譯過一遍。館
使才曉得他是來進佛骨番僧,便對他說道:「今日已晚,兩位暫在館中宿歇,明
早即當啟奏。」連忙吩咐擺齋款待不題。
  湘子暗與彩和計議道:「看人上這般光景,若不顯些神通,未必動得百姓。
不如今夜先托一夢與憲宗皇帝,待來早憲宗登殿宣諸臣圓夢的時節,我們撞去見
駕,庶乎於事有濟。」彩和道:「此論極妙。」當下湘子便遣睡魔神到宮中去托
夢。恰好憲宗睡到子時前後,夢見倉厫糧米散佈田中,旁有金甲神人,左手持弓,
右手搭上兩箭,望憲宗射來,正中金冠之上。
  憲宗驚得醒來,一身冷汗。次日早朝,宣眾官上殿,說道:「朕夜來得其一
夢,夢見倉廄糧米散佈田中,旁有一金甲神人,站在殿前,乎持一張弓、兩枝箭,
射中朕的金冠,不知主何吉凶?」學士林圭執簡當胸,跪在丹墀下面奏道:「此
夢大吉,主有番國進貢異人之兆。」憲宗道:「卿細細解來,待朕自詳。」林學
士道:「米在田中,是個番字;一人持弓、兩枝箭,是個佛字。番為外國之人,
佛為異域之寶。陛下此夢,主今日有番人進貢奇物。」說猶未了,只見兩個番僧
手持著金絲大匣,上嵌著一顆紺色寶珠,匣內盛著牟尼佛骨,周圍簇擁著霞光萬
道,瑞氣千條,一逕闖入五鳳樓前,高聲叫道:「大唐皇帝聽者:佛在西方,未
來東土,因憫南瞻部州四大眾生,貪殺淫邪,誑欺凶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不重三光,不惜五穀,造下無邊罪孽,釀成宿世愆尤,故於太宗皇帝貞觀十三年
差觀世音菩薩點化金蟬長老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經,超度亡魂,提撕聾聵。然經
文啟發者有限,佛力稗益者無窮。今有雷音寺世尊歸天留下指骨一節,重九斤六
兩,在鳳翔寺。相傳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安。貧僧特特齎來奉獻,要使天下
有知血屬咸敬重如來,廣修善果,庶保國柞綿長,皇圖鞏固。」黃門官聞得兩個
番僧說話,連忙轉奏憲宗。又見那金亭驛館使前來啟奏。憲宗皇帝聞奏,便道:
「昔年那求雪的仙人曾說必有異人來自西土,保朕躬於萬祀,綿國祚於億年,今
日果應其言。」即時宣召番僧入見。
  番僧手捧佛骨,直立在金鑾殿下。憲宗皇帝看見空中祥光繚統,瑞氣盤旋,
喜之不勝,就立起身來,走下御座,接捧佛骨,供養在龍鳳案上,倒身下拜。即
命光祿寺備辦素齋,款待這兩個番僧。說不盡鹹酸苦辣香甜滋味盡調和,珍異精
佳清美品肴都擺列,雖是人間御膳,勝似天上仙廚。
  兩僧齋罷,稽首辭朝。憲宗欽賜黃金千兩,白壁十雙,錦繡千純,明珠一斛。
兩僧拂袖長往,分毫不受。憲宗愈加敬重,要將那佛骨留在禁中。二月,乃頒告
天下,歷送諸寺,著人人念佛,戶戶齋僧,有謗毀不敬者,以大逆不道論。忙得
那在朝官宰,貴戚皇親,以至庶民婦女,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產充施者,
有燃香頂臂供養者,無不向天頂禮,稱揚佛號。
  獨行禮部尚書韓愈,不肯拜佛,倡言說:「身居大位,職掌風化,佛乃西方
寂滅之教,骨乃西方朽穢之物,有何憑驗知是佛指?清明世界,遭此欺愚,心實
不忿?」乃具表奏聞憲宗皇帝。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爾,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
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
帝謄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
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
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
年數,蓋亦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工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
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
耳,其後亂亡相繼,運詐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
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會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
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迫,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
禍。
  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才識
不逮,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
焉!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以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
既不許度人為憎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臣常以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
今縱未能行之,豈可態之轉令盛也!
  今聞陛下令群憎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迎供養。
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
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
然百姓愚誤,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聖,猶
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
至暮,轉相倣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
必有斷臂商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
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
陛下容面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
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
之。古之諸候,行弔於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弔。今無故取
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
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色後世之惑。
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
有靈,能作禍祟,幾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心任激切懇悃之
至,謹奉表以聞。
  自戰國之世,老莊與儒者爭衡,更相是非,至漢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
晉宋以來,日以繁盛,自帝王至於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論難空
有,獨愈惡其盜財惑眾,故力排之。
  表奏,憲宗大怒道:「韓愈這廝唐突朝廷,欺毀賢聖,著實可惡!著錦衣衛
官校綁至雲陽市曹斬首示眾,有來諫者,與愈一體施行。」兩邊閃出二三十名劊
子手,把退之剝去朝衣、朝冠,捆綁起來,押赴市曹。只見旗幟漫空,刀槍耀日,
前遮後擁,何止千百餘人。嚇得退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仰面叫道:「天那!
我韓愈忠心報國,一死何難?只是我姪兒湘子不曾還鄉,我難逃不孝之罪耳。」
看看來到市曹,不見有一人上前保奏。
  畢竟不知退之性命若何,請聽下回分解。正是:
  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十九回
貶潮陽退之赴任 渡愛河湘子撐船


  睠彼東門禽,傷弦惡曲木。
  金縢功不刊,流言枉布毒。
  拔木偃秋禾,皇天恩最渥,
  成主開金縢,恧然心感服。
  公旦事既顯,切莫閒置啄。
  不說退之押赴市曹,且說兩班文武崔群、林圭等一齊卸下烏紗、象簡,脫下
金帶、紫袍,叩頭奏道:「愈言抵悟,罪之誠宜,然非內懷全忠,安能及此,願
陛下少賜寬假,以來諫諍。」憲宗道:「愈言朕奉佛太過,情猶可容,至言東漢
奉佛以後,天子咸夭促,何乖刺耶?愈,人臣,狂言敢爾,斷不可赦!」於是中
外駭懼,戚裡諸貴,亦為愈言。憲宗乃准奏,姑免愈死,著貶謫極惡煙瘴遠方,
永不許敘用。班中閃出一位吏部尚書,執簡奏道:」現今廣東潮州,有一鱷魚為
患,民不聊生,正缺一員刺史,推選此地者,無不哭泣告改,何不將韓愈降補這
個地方?」憲宗問道:「此郡既有妖魚,想是煙瘴地面了,但不知離京師有多少
路程?往返也得幾個月日?」吏部尚書奏道:「八千里遙遠,極快也得五個月才
到得那裡。」憲宗道:「既然如此,著韓愈單人獨馬,星夜前去,欽限三個月內
到任。如過限一日,改發邊衛充軍;過限二日,就於本地方斬首示眾;過限三日,
全家盡行誅戮。」退之得放回來,謝恩出朝,掩面大哭。正是:
  不信神仙語,災殃今日來。
  一朝牆壁倒,壓壞棟樑材。
  退之忙忙到得家中,對竇氏道:「我因諫迎佛骨,觸怒龍顏,幾乎身首異處。
虧得滿朝大臣一力保奏,留得這條性命,貶為潮州刺史,欽限一人一馬,即日起
程,三月之內到任。如違欽限一月,發邊遠充軍;二日,就於本管地方處斬;三
日,全家抄沒。算來八千里路,會飛也得三四個月,教我如何是好?」竇氏聞言,
捶胸大哭,連忙收拾行李,吩咐張千、李萬,跟隨退之起身。退之當時吩咐竇氏:
「好生著管媳婦聲英,拘束義兒韓清。內外出入,俱要小心,不得惹是招非,以
罹罪譴。」淚出痛腸,難分難捨,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哄,慌得張千跑出去看時,
乃是百官來與退之送行。百官原要到十里氏亭餞別的,因憲宗有旨,凡是官員出
郭送韓愈的即降二級,故此百官止來退之家中作別。退之見了這個光景,更咖悲
痛,各各灑淚而別。獨林學士送到長亭,說道:「人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當遺
臭萬年。親家今日雖受了貶滴的苦,日後清名,誰不敬仰?但收心前去,指日聖
上需怒回顏,決然取復舊職。」退之道:「多謝親家費心,另圖報效。」正是:
  江山風物自傷情,南北東西為利名。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當下退之一行三人要趕上前驛去處,以圖安歇,誰知冷落淒涼,不比前日有
詞為證:
  進步前行,一盞高燈遠遠明,四下人寂靜,主僕三人奔。
  莫不是寺觀茅庵酒肆與茶亭?只怕冷淡淒涼,沒個人兒問。
  不提退之趕路。且表韓湘子與藍彩和見退之灑淚,不忍分別,林學士獨到十
里長亭把酒餞送,便拍手呵呵唱道:歎文公,不識俺仙家妙用,妄自逞豪雄,山
嶽難搖動。朝堂內誇爾尊,眾官僚俱供奉。權傾中外,誰不順從?豈知佛骨表犯
了重瞳,綁雲陽幾乎命終。幸保奏敕貶潮陽,一路苦無窮,如今方顯俺仙家妙用。
  湘子見退之一路裡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十分樵淬,比昔日在朝時節大不相
同,便對藍彩和道:「仙兄,我和你駕起雲來,先往藍關道上,等俺叔父前來何
如?」藍彩和道:「依我愚見,再去請鍾、呂師父來鋪排一個機關,才好下手度
他。」湘子道:「仙兄所言有理,就勞仙兄往洞府去走一遭,弟子在藍關道上相
候。」彩和依言而去。湘子唱道:「叔父!
  我度你非同容易,你為何苦苦執迷?空教我費盡心機,你毫不解意,只得變
番僧,藏機度你。再若是不回頭,光陰有幾?閻王勾,悔之晚矣!」
  湘子唱道情才罷,只見藍彩和同鍾、呂兩師來到。湘子上前施禮,告兩師道:
「我叔父已往潮陽,正在路上。若不降些風雪,驚以虎狼,使我叔父備嘗苦楚,
則道心不堅。今欲吩咐值日功曹喚巽二起風,滕六作雪,一月之間,倏大倏小,
不得暫止。弟子與藍師兩個,或化作艄子撐駕渡船;或化作漁父澗下釣魚;或化
作樵夫山頭斲樹;或化作田父帶笠荷鋤;或化作牧童橫眠牛背;再化一美女莊招
贅叔父受些繃弔之苦。一路上各顯神通,多方變化。若再不回心,須命藍關土地
差千里眼、順風耳,化為猛虎,把張千、李萬先馱至山中修行,止留叔父一人一
騎走上藍關,就於藍關近便去處化出一間草庵,與他棲止,待馬死人孤,然後度
他,不知仙師以為可否?」兩師道:「作用甚當。」正是:
  雙跨青鸞下玉階,瑤天相送白雲垓。
  神仙豈肯臨凡世,為度文公去復來。
  湘子與眾仙商榷已定,依計而行。湘子便乃畫地成河,阻著退之的去路,把
雲陽簡板化作一隻船,撐在對河樹陰底下歇著,等待退之前來,把幾句言語打動
他。那河有恁險處,有詩為證:
  洪水滔滔一派波,流沙漠漠漾金梭。
  如江煙浪掀天起,似海風濤卷地拖。
  遊戲蚊蜃衝窟出,翻騰鼍鱉轉身多。
  莫言小艇難搖槳,縱有龍舟怎得過?
  退之一路上對張千說道:「我們離家的時節恰像天氣還熱,如今竟像深秋光
景,紅葉黃花,金風乍起,好不淒涼。真個是:石路荒涼接野蒿,西風吹馬利如
刀。誰憐千里飄零客,冷露寒霜逼二毛。」張千道:「老爺,你一身去國甘辛苦,
千里投荒莫歎嗟。自恨當初忠勸主,誰知今日受波查?」正在愁歎,恰好過著一
一個地方,那門樓額上題著「黃華駐館」。退之道:「這是驛地了,我們且進去
歇宿一宵,明日再行。」誰知那驛丞再三不容,道:「新奉聖旨,單言不許留你
在驛中宿歇,如有容留者以違旨論。」退之聽了,垂下淚來,道:「我已離京遠
了,有准人知道?」驛丞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我實是官卑職小,怕長官
知道。」退之正要發怒,忽見李萬來稟道:「老爺,前面不知是恁麼地方,有一
條大河阻住去路,四下裡空蕩蕩,沒有一隻渡船,怎麼過得去?」退之抬頭一望,
歎道:「果然是分大河,風浪這般洶湧,怎生得渡到那邊?」便問驛丞道:「你
既不肯容我安歇,有渡船尋一隻送我過河也罷。」驛丞道:「渡船那裡得有,你
識得水性,就下水過去。」退之聽了這些言語,好不惱怒得緊,吩咐張千道:「這
等一個去處,難道渡船也沒有一隻?你們快去尋著地方總甲,問他一個明白,僱
一隻來送我過去,不可遲滯。」李萬道:「一望不見人煙,只有這個驛館,便有
幾個驛夫,都伏著驛丞管轄,只聽他的指揮,叫我那裡去尋居民總甲?莫不是我
們錯走了路,走到天盡頭了?」退之道:「胡說!我們起身不過四十餘日,怎麼
就走得到天盡頭?快快去尋船,不要耽誤了時日。」那張千扯了李萬便去尋船,
尋過東,尋過西,不見一個人影;尋上南,尋落北,不見一葉扁舟。尋了半晌,
轉身回覆退之。不料那個驛工裝個肚痛,走了進去,再不出來。
  退之獨自一個冷清清坐在驛廳上。張千隻得又跑去尋船,恰好一個艄公駕著
一隻小船,遠遠地順流頭蕩將下來。張千便用手一指,叫李萬道:「哥,好了,
這不是有船來了?」李萬瞅著眼道:「在那裡?」張千道:「兀的那黑影兒動的
不是一隻船?」李萬道:「望著像一個老鴉展翅,那裡是船?就是船,不過是順
水淌術的,沒人在上面搖櫓也用不著。」張千道:「你說那展翅的正是一個人。」
兩個爭論未決,看看船到面前。李萬道:「你好眼力,真個是一隻船,一個人搖
著櫓,我先去回覆老爺,你等船來留住了他的,要他送過河去。」
  李萬去不多時,只見船將到岸,張千立在岸上叫道:「撐船的來渡我們一渡。」
艄公道:「不渡,不渡!」張千道:「艄子,你渡我們過去,多與你些渡錢。」
艄公道:「我船小渡不得。」張千道:「我們不多幾個人,將就渡一渡過河,你
不要作難。」艄公道:「那馬上遠遠來的是恁麼人?要我渡他?」張千道:「那
一位就是怖老爺。」艄公道:「如今才交秋天,怎麼就做韓老爺?」張千道:「艄
子,你不曾讀書過?」艄公道:「書也曾讀幾行。」張千道:「既讀過書,怎的
不曉得韓字?《百家姓》上說:『蔣、沈、韓、楊。』我老爺是姓韓的韓字,不
是你那寒字。你說的寒字,是《千字文》上『寒來暑往,的寒字。」艄公道:「寒
與熱我也分清理白這許多不得,但那個人氣昂昂坐在馬上,像是個有勢耀的人一
般,我怎麼去渡得他?」張千道:「我老爺做人極好,再不使勢耀的,你若渡了
他,他重重賞你渡錢。」艄公道:「從古說上門的好買,上門的好賣。你老爺既
做人好,為何不坐在朝中討快活,卻來這河邊尋我去渡他?」
  兩個人正對答問,只見退之一騎馬,李萬一肩行李,都到面前。張千向前享
道:「艄子說船小,渡不得我們。」退之便下了馬,走近岸口,叫道:公旦--
周公旦。?「艄公,你渡我過河,我決本輕慢你。」艄公道:「老大人,我這船
兒就似做官的一般,正好修時不肯修,如今破漏在中流,思量要補無人補,那得
明人渡出頭?」退之道:「閒話休講,將就渡我一渡。」艄公道:「老大人,你
看這個河的模佯,除是神仙才度得你,我若度你,你也不信。」退之道:「那裡
能夠有神仙來?」艄公道:」神仙到有,只是大人倚著那做官的勢耀,在家中不
肯理他,他如今再不來度你了。」張千道:「我實實對你說,你若渡,便渡我們
過去;若不肯渡,我老爺行牌去叫起地方人夫,把你這只船兒拔了上岸,再不許
你在這裡賺錢生理。」艄公聽說,便把腳蹬開船道:「這般說話又來使勢了,我
不渡!我不渡!」李萬道:「艄子哥!你不要著惱,我家哥是這般取笑說,你怎
的就認起真來?」艄公道:「請問大人,為恁事要到河那邊去?」退之道:「我
奉公幹要去。」艄公道:「做人不要學那雉雞,乖躲頭不躲腳。我只怕你馬行窄
路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說得退之面皮紅漲,半晌無言。張千道:「艄子
哥,時光有限,我們過河還要去尋客店,你只管把這閒話來說.正經是坐的人不
知立的苦,快渡我們去罷!」艄公道:「我的船小,只好渡人,卻渡不得馬。」
李萬道:「這馬是我老爺腳力須用,同渡過去,寧可多與你些渡錢。」艄公道:
「風浪大得緊,實是船小,同渡不得,我做兩次渡何如?」張千道:「你說那都
是自在話,渡得我們過去,轉來再渡馬,可不戶亮光光上了,教我們到那裡去尋
宿店?」艄公道:「老兄,我未晚先憂日落,何不在家裡坐著?我到不怕月上,
只怕風雪來得緊,搖不得船才是苦事。」張千道:「這個天氣風雪「斷然沒有,
只是你搖快些才好。」艄公道:「既如此說,你們一齊下船來,只要小心仔細些,
不要做順水推船沒下梢。」
  退之人馬同到船中,退之坐在中艙,馬在一艙,張千、李萬井行李共占一艙,
恰也不覺得船小。那艄公慢慢地搖著櫓,唱著歌道:
  亂石灘頭駕小航,急流溪畔柳陰長。歌欸乃,濯滄浪.不怕東風上下狂。
  煙波深處任優游:南北東西到即休。功業恨,利名愁,從來不上釣魚鉤。」
  退之聽他唱罷歌,便問道:「艄子,你家住那裡?」艄公道:「我家住在碧
雲霄鬥牛宮中。」退之道:「碧雲霄鬥牛宮乃是神仙的居址,怎麼有你的住處?」
艄公道:「我比神仙也差個多。」退之道:「既做神仙,為何又撐著小船圖賺錢?」
艄公道:
  我愛著清閒,駕著只小船,把五湖四海都游遍,那裡去圖錢?
  退之道:「你曾讀書也不曾?」艄公道:「我也曾懸樑刺股,映雪囊螢,坐
想伊、呂,夢思周、孔。」退之道:「你既用了苦功讀書,也曾中舉做官麼?」
艄公道:「我也曾插官花,飲御筵,執象簡,拜金鑾。」退之道:「好沒來由,
既登黃甲,做了官,在那裡衙門?」艄公道:「初授監察御史,升授考功司郎。」
退之道:「後來若何?」艄公道:「歷升刑部侍郎,因南壇祈雪有功,轉卉禮部
尚書。」退之道:「既做了尚書,為何棄職在此撐駕小船?」艄公道:「只因朝
諫皇王迎佛骨、雲陽斬首苦無邊;虧得百官來相救,夕貶潮陽路八千。」退之低
首忖道:「這艄子言語,一句句都說在我身上,就是神仙一般。」艄公道:「大
人,你思忖著誰來?」退之道:「找思忖姪兒韓湘子。」艄公道:「我見一個韓
湘子,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已作塵中餓殍,倒不曉得是大人的猶子。」退之哭
道:「如今死在那裡?」
  艄公道:」死便不死,活也不活,不死不活,好似齧缺。」退之道:「齧缺
是古得道的,依你這般說,我姪兒也得道了,為何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艄公
道:「古人說:『飽暖思淫欲,饑寒起道心』。若湘子衣食周全,便又思量做官
了,怎肯棄官修行?」退之道:「那輕狂的人才肯去修行,若學好的人決不肯修
行。」艄公道:
  休得笑輕狂,切記美女莊;過得美女莊,才算翰林郎。
  說話之間,不覺來到彼岸。退之一行人馬,但跳起船。張千便去慎袋內摸錢,
數與艄公時,艄公、渡船俱不見了,也沒有恁麼闊大的河,洶湧的水,端端是一
塊平洋大路。愧得退之面如土色,捉身不定道:「怪哉!怪哉!」李萬道:」老
爺不必驚疑,這是上天鑒察老爺忠良被滴,故化這艄公渡船來試老爺耳。」正是:
  湛湛青天莫怨尤,忠心為國更何求?
  舉頭就有神明在,只要愚人自醒頭。
  退之歎息一會,只得上了馬,趲行幾里,不覺來到山林幽僻處,前無村落,
後無宿店,四下裡曠曠蕩蕩,沒有一些人煙。正在膽怯心寒,忽然烏雲陡作,捲
起一陣大風,吹得他一行人滿身寒籟籟,遍體冷清清,口嘩頭搖,唇青面白,各
各捉腳不往。退之道:「自離長安以來,一路好不焦勞辛苦,受怕擔驚,誰知今
計到這廣莫之野,又遇這一陣大風,豈不淒餞。」張千道:「頭光艄公說月到未
必有,只怕風雪來。如今風已來了,又沒有安身之處,如何是好?」退之道:「且
帶住了馬,待我作一篇《風賦》,以消愁悶。」賦曰:
  冷冷颼颼,無形無影;嗚嗚吼吼,有力有聲。簸土揚塵,摧林折木;收雲卷
霧,透戶穿窗。一輪紅日蕩無光,萬點明星皆陡暗。須支間,乾坤罩合,頃刻時,
宇宙遮漫。震撼鬥牛宮,八大金剛身側立;刮倒應真殿,五百羅漢眼難開。煽得
飛禽懼怕,收毛斂翅,蹲身縮頸樹叢藏;吹得走獸倉皇,撂尾搖頭,戰膽.涼心
山下躲。飄飄蕩蕩,三江精怪撞船翻;喇喇呼呼,五嶽兇神衝樹倒。刮倒東洋海
水晶宮展,西華山瑪瑙殿搖。響吟吟,趙州石橋兩斷;怒轟轟;雷音寶闊齊塌。
只見補陀山白鸚鵝、紅蓮台擺搖不穩;菩薩院青毛獅、白賴象滾動難拴。走石飛
沙,神號鬼哭;天昏地暗,月黑星沉。千年古塔黑悠悠,震動如雷;萬里江山昏
鄧鄧,迷離無主。正不知二郎因恁生嗔怒,使盡翻江攪海威?
  退之作賦才罷,張千道:「老爺,風倒息了,又有雪絲下來,教人怎生走路?」
退之道:「風既住了,料來需也不大,我們快趲上前尋個人家安歇,又作計較。」
張千道:「影也不見一個,那得有人家安歇?」李萬道:「好苦!好苦!前日大
叔回家時也曾說來,今日不見他來救我們一救。」張千道:「大叔再三勸老爺棄
了官職,老爺不肯信他,他如何肯來這裡救我們?」
  說話之際,不覺又走了幾里路程,不料那雪越發大了。李萬道:「雪大得緊,
我們且在前面竹林中躲一會兒再走。」退之道:「這個去處,如何說得太平的話?
就是躲也不為了當,不如快走,尋得一個店家,耽待幾日,等晴了走的才是。」
張千道:」人便硬著肚腸,䦶䦟得去,馬又沒料得吃,這般寒冷,如何肯走?」
一頭說,一頭走,當不得那雪攔頭攔腦撲將下來,滿脖子項裡都是雪。退之正在
愁悶無聊,只見李萬指道:「前面林子中間有一股煙氣衝起,恰像有一村人家一
般,我們快趕前去討一夜安耽,明日又好走路。」退之依言,狠把馬進欠一鞭,
那馬答嗤嗤亂走。
  不知果然有人家否,且聽下回分解。這正是:
  堪歎凡夫不肯修,不知消息不知休。
  若將三百年來算,白了先主幾轉頭。
第二十回
美女莊漁樵點化 雪山裡牧子醒迷


  御氣餐霞伴老君,服形厭世出蒼垠。
  五行顛倒成金鼎,三景皈依凌紫氛。
  焦尾漫調仙侶曲,錦囊應有王虛文。
  相期脫卻塵褒去,紫府瓊宮生繹雲。
  話說那樹叢裡去處叫做三山莊地方,前後三百里廣闊,也有四五百家人家住
著,家家有幾個女子,共有七八百個女子,因此喚為三美女莊,看官,且說為何
這一個地方就有這許多女子?只因韓退之不肯棄職修行,藍彩和特特久這個去處
化出這一所莊屋,鋪排出一個酒店,叫明月、清風變作美女,待退之進去躲雪,
就把美女局去試他的心。
  果然,退之和張千、李萬擋風冒雪趕到這莊門前,見有一個灑店,不勝歡喜,
慌忙下了馬,附著張千的耳朵說道:「進店家去,不要說我是禮部尚書韓老爺,
只說是到潮洲去尋伙計算帳的客人。」張千顛頭應了,挑著行李前走。退之隨後
跟進店中,揀一副座頭坐下。那過賣就來問道:「客官用酒不用酒?」退之道:
「這般冷天,怎的不吃酒?先把上好的酒漩熱些拿來我吃,然後做飯。」過賣道:
「酒有上好的,燙也燙得熱,只是吃了要醉人。」退之邊:「吃酒不醉,如同活
埋。若是淡酒吃了不醉的,也沒人來買了。」過賣道:」古來說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因此上不勸客官吃酒。」退之道:「你這裡是恁麼地方?」過
賣道:「喚做三山美女莊。」退之道:「美男破老,美女破舌,從古所戒,為何
取這樣一個地名?」過賣道:「小孩兒沒娘,說起話長,我這三四百人家只會養
娜兒,再不養一個孩子。這許多娜兒俱各長成,未曾出嫁,因此喚做三山美女莊。
比如我店主人有個女兒,名喚明月仙,今庚三十八歲了,算命的說,目下該有一
個貴人來娶他做二夫人。還不知貴人幾時臨門?若再挫一年就是三十九歲,可不
頭白了。明月仙有一個妹子,名喚清風仙,今年也是三十一歲。算命的說,他那
八個字中穩隱的有三個貴子。店主人也思量把與人做小奶奶,圖日後生得兒子,
好享福。」退之再欲問他,准知張千聽得不耐煩,大聲叫過賣道:「你這人不來
燙酒伏侍,只管閒誂白話,不像個做生意的人!」那過賣聽見張於叫他,忙忙轉
身來搬酒荷,擺在桌子上面,把一隻碗,斟一碗熱酒,放在退之面前。退之拿起
便吃,剛剛吃得一碗,只見店衛邊走出一個人來,看了退之,瞅了一眼,道:「我
家明月仙夜來夢見一體半老貴人,頭戴襆頭,身穿朝服,手執象簡,到他房中同
拜花燭。你們在門前支撐生意,須要著眼看看,貴人不要錯過了。」說罷,依先
走進裡面去。過賣笑道:「你看,我主人家這般雪天,寒冷得了不得,還睡不醒,
做春夢哩。」退之聽了他說話,心中就如抓癢一般,欲言不言。過賣近前問道:
「老客官從那裡地方來?如今要到潮陽有何事幹?」退之道:「我與一個伙計台
本生理,他久不回來,如今去尋他算帳。」過賣道:「算帳,算帳,橫風打戧,
若肯混帳,到是了當。」道猶未了,幾見對面朱樓畫閣之上一個美貌女子,倚著
欄杆,手捲珠簾,唱道:
  聞說功臣拜禱,南壇瑞雪紛。普救黎民困,枯搞禾苗潤。今得宰相到來臨,
自古道貴人難近。斂社會一羞,免不得相恭敬。
  退之聽得聲音似鶯囀喬林,忙忙抬頭看時,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左回
右顧,注目凝睛。那女子秋波斜溜,眉黛偷顰,屢屢送情,遙遙寄意。
  退之看了一會,便叫道:「再鏃熱酒來。」過賣捧壺當面。退之問道:「你
主人家姓恁名誰?」過賣道:「我店主人老爹叫做賈似真。」退之道:「這三四
百人家共有幾姓?」過賣道:「都是賈。」退之又道:「那朱欄畫閣上面還是主
人家的臥樓?是客樓?」過賣道:「主人臥房直在後面第七層房子內,這樓上是
主人女兒明月仙的臥樓。」退之道:「天色將晚了,雪又大得緊,不知前途有好
客店安歇麼?」過賣道:「這般雪天,前途客店又遠,去不得了,我這店中極好
安歇,但憑老客自裁。」退之道:「既然如此,你打掃一間潔靜房屋,待我安歇
一宵,明早便行。」過賣迫:。「房子、牀鋪,件件乾淨的,不消打掃得,就是
這明月仙樓下,極是清潔幽雅,任從客官安置。」遲之道:「樓下倒好。」便叫
張千、李萬搬了行李,跟著過賣,走禮樓下看時,果然精緻得緊。退之心中暗喜,
掇了一張椅子,傍著欄杆坐著。坐不多時,只聽得咿軋門響,裡面走出一個人來,
正是那姓賈的主人。
  退之便立起身來迎他。那賈似真斂氣躬身,近前喏道:「相公請見禮了。」
退之還廠一個揖,道:「老夫經紀營生,偶從貴處經過,借宿一宵,主人翁何為
這股稱呼。賈似真道:「小女明月仙夜夢貴人與他同拜花燭,候至此時,不見有
他客到來,止有相公三位借我家安歇,正應小女的夢了,豈不是有緣千里能相會?
在下情願把兩個小女都嫁與相公,以成吉夢。」退之聽得這一句,恰便似抓著癢
處一般,便悄悄問張千道:「我正沒有公子,若娶了這個二夫人,生下一男半女,
也是韓門後代。但不知他是頭婚?是二婚?」張千道:「老爺既要生兒子,管他
頭婚二婚,熟罐子偏會養兒子。」李萬道:「據小人主見,又不足這般說。」退
之暗道:「你主意是恁麼樣光景?」李萬道:「這般大雪,我們付將計就什,老
爺贅在他家住時,落得嚼他的飯食,睡他家娘子,等他天晴,我們一溜煙走去到
任,若得恩賜回鄉,老爺也不要馳驛,依先打這條路轉來。倘或二夫人生得公子,
穩定帶他回家,也管不得老夫人吃醋捻酸;若不曾生得公子,老爺只哄他說我到
家就著人來取你,且把這件事瞞過老夫人,省得耳根鬧吵。不知老爺主意若阿?」
退之低頭想一想,道:「李萬說得甚有理。」即轉身上前,對賈似真說道:「實
不相瞞,我是朝中禮部尚書,姓韓,因諫迎佛骨,被貶到潮州為刺史,今庚五十
多歲,正應著令愛夢見的半老貴人。只是我夫人尚在,令愛就是嫁我,止好做二
夫人,須要與令愛說過。」賈似真道:「算命的算定小女目下有貴人娶做二夫人,
又與夢相符合、莫說做二夫人,就是鋪牀疊被做通房也是情願的,何須講過。」
退之見他應允,一似孩兒吃糖,貧子拾寶,滿臉堆下笑來。
  當下,賈似真叫丫環:「快請兩位小姐出來,趁此吉日,與韓貴人成親。」
不移時,叮噹珮響,蘸鬱香飄,四個丫環,一個叫做標緻,一個叫做致標,一個
叫做希奇,一個叫做奇希,他四個簇擁著明月仙、清風仙出來拜見退之。退之就
與他拜了花燭,同歸羅帳。只見樓上擺下酒果一桌,這酒不知是真是假?看官聽
說,這酒原來就是退之壽誕那一日擺與湘子吃的那一張桌面,其時湘子差天將運
在這裡,今日擺將出來,試退之記得不記得,只見明月仙手捧金杯,滿斟綠蟻,
遞與退之,道:
  酒泛羊羔,大雪紛紛日未消。喜得有緣相會,鳳友駕交。鸞交來,同歡笑。
請寬袍,今宵恩愛,百歲樂滔滔。
  退之接酒飲了。清風仙又斟一懷酒,遞上退之,唱道:
  玉斝香醪,且喜新知是故交。只願青絲綰結,白首同調。切莫半路相拋。請
寬袍,憐新棄舊,風雨打花朝。
  退之接酒在手,問道:「二位新人,這兩個大丫環曾有丈夫麼?」明月仙道:
「妾身姊妹今日才得伏事貴人,如何丫環得有丈夫?」退之道:「他們既不曾有
丈夫,趁著今日良宵,將標緻配與張千,致標配與李萬,也是春風一度。」明月
仙道:「謹依貴人嚴命。」
  當下,退之叫張千、卡萬道:「兩位夫人把標緻、致標配與汝二人為夫婦,
汝兩個可磕頭謝了夫人。」張千扯一扯退之,低聲說道:「老爺,你只見佳人嬌
樣,全不想這些人都不是凡人骨相。我記得那撐船的曾說:過得美女莊,才是翰
林郎。看今朝景象,明白是裝成榜樣。倘被他騙了行囊,化作清風飄蕩,那時節,
就是神仙也難主張。」
  退之道:「你不要多言;這是我的老運通。」張千道:「不要說老運,只怕
要倒運。」退之大喝道:「我做了朝廷大臣,不知見過多少奇異古怪的事,今日
這件小事兒,倒要你多口饒舌!本待趕妝回去,大夫人只說我不能容人,且饒你
這一次!」喝得張千喏喏連聲而退。
  當下,明月仙斂衽上前道:「大人不責細人之過,且請息怒。」那標緻、致
標捧著中靴衣服,遞與退之脫換。退之忙忙地把身上衣服巾靴脫了下來,轉過希
奇、奇希接去;一面穿上新鮮巾服,一面吩咐張千、李萬,俱出外廂伺候。明月
仙、清風仙攜著退之手吟道:
  說我家窮家不窮,安眠自在過秋冬。
  雖然無總田和產,薄薄家私賽鄧通。
  退之左顧右盼,答道:
  笑我身窮道不窮,皇恩遷轉在秋冬。
  雖然半百非羊少,管取生兒老運通。
  明月仙笑道:」玉女八十歲而懷老聃,妾止三十八歲,妹子止得三十一歲,
正好生育,先請安眠,姊妹俱來陪侍。」
  退之正要脫衣上牀,不想那衣帶收得緊緊的,就像有人拽著索頭一般,看看
地懸空弔將起來,睜眼再看時,一個人影兒也不見有,慌得退之叫喊如雷。張千
道:「這般時節,老爺正好做新郎,為何叫喊起來?想這兩個夫人兜搭的了。」
李萬道:」不是夫人兜搭,只怕是那話兒事發。」兩個定睛只一看時,那裡有恁
麼房屋?恁麼美女?只見退之高高的弔在松樹上,樹梢頭掛昔一幅白紙,上有詩
四句。詩云:
  笑殺癡迷老相儒,貪官戀色苦躊躇。
  而今繃弔松梢上,何不朝中再上書?
  張千連忙上前解放退之下來。退之羞慚滿面,看了這詩,更增惶愧。正在沒
法,忽聽得歌聲隱隱,四下裡一望,原來是一個樵夫,挑著一擔柴,踏著雪,唱
著歌而來。歌聲漸近,退之聽時,乃是四句山歌。歌云:
  執斧樵柴早出月,山妻叮囑最堪聽。
  朝來雨過山頭滑,莫在山顛險處行。
  退之聽罷,不覺腮邊兩淚交流,叫張千道:「那打柴的不過是個愚夫,妻子
不過是個愚婦,他也曉得險處當避。占云:『高官必險』。我到不知迴避,致有
今日的苦,是不如這個愚夫愚婦了。」
  正說話間,樵夫已到面前,張千便問他道:「我老爺為國為民,受這般磨折,
你住在這深山窮谷之中,必然是廩有餘糧,機有餘布,俗話說:『有得穿有得吃
的人,決不是灶下無柴,甕中無米,有一餐沒一餐的主子,』為何衝寒冒露,也
來打柴?」樵夫道:「我們四季斲柴都是有渾名的。」退之道:「判下山柴隨時
砍伐,有恁麼諢名?」樵夫道:「老大人你不要只逞自己聰明,笑我樵夫愚蠢。
我們春天砍柴叫做初得地,夏天砍柴叫做望前行,秋天砍柴叫做正好修,冬天砍
柴叫做寒退枝。」退之聽了「寒退枝」三字,暗暗忖量道:「好古怪,這樵夫說
話句句含著譏諷,又說我的表字,明明是個暗裡藏閹。」張千道:「樵哥,樵哥,
你不要之乎也者在魯班面前掉花斧,我借問你一聲,要往潮州地方,從那一條路
上去才有人家好安歇?」樵夫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東西南北四邊都有人家,
隨分擇一家安歇就是,何消問我。」張乾喝道:「只因四下裡不見人影,我們要
揀近便路兒走,故此問你一聲,你滿口胡柴,是何道理?況我老爺是朝中官宰,
因貶謫潮陽,在此經過,遇著這天大雪,問你一條走路,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你如何這油嘴騙舌!若是在長安的性兒,就亂棒打你一頓,還要枷示在十字街
頭!」退之道:「張千,你不要鬧嚷,你牽住了馬,待我自問他一個下落。」
  退之便近前一把扯住樵夫,說道:「我韓愈在朝時也曾興利除害,為國憂民,
南壇祈雪,拯濟萬方,今日在這裡受苦,竟沒個人來救我。」樵夫道:「老大人
說是在朝官宰,這等時節,怎的不在那紅樓暖閣中間烹羔煮酒,熾炭偎香,擁著
燕姬趙女,擲綠推紅,卻來此處奔馳,也甚沒要緊?」退之道:「只因皇帝貶我
到潮州為刺史,行至此處,迷蹤失徑,不能前去,望老兄指教往那一方去是潮州
的大路,有人家可以借宿得?」樵夫道:「老大人原來是一個老士,路兒還不曉
得。潮州的路徑,我說與你聽:前去潮州崎嶇難走,險怪難行。」退之道:「上
命嚴緊,勢不由己,就是難走,我也決然要去的,只求你說一聲,此去還有多少
路程?」樵夫道:「路到只得三二千里了,恰是人煙稀少,有許多去不得的事哩,
且聽我慢慢說來:
  老士不要忙,聽我細分講。前面黃土峽,便是顛險處。腳踏陂底崖,手攀葛
藤附。手要攀得牢,腳要踏得住。若還失了腳,送你殘生去。轉過一山頭,一步
難一步。妖精鬼怪多,填塞往來路。」
  退之道:「怎見得都是精怪?」樵夫道:
  玄豹為御史,黑熊為知府;魑魁為通判,魍魎為都護;豹狼掌縣事,猛虎管
巡捕;獐麂做吏卒,兔鹿是黎庶;獅羊開張店,買賣人肉鋪。
  退之道:「這一班走獸怎麼會得做官?會得做買賣?你說我也不信。」樵夫
道:
  多年老猴精,醃臘是主顧。你問他相識,他知潮陽路。若要知吉凶,神廟簽
不誤。連求三個下,教你心驚怖。秦嶺主僕分,馬死藍關渡。那時不自由,生死
從天付。我是山中人,不識士途路。你要到潮陽,澗下問漁父。
  退之聞說此話,嚇得遍體酥麻,手足也動不得,扯住樵夫道:「樵哥,你老
實與我說,打那一條路去好?不要只把言語來恐嚇我。」樵夫道:「你不聽我說
話,我說也是徒然。那東澗下有一漁父,他是慣走江湖,穿城過市做賣買的,頗
曉得路頭,你自去問他便了。」
  退之回頭看東澗時,這樵夫連影子也沒有了。慌得退之叫張千道:「樵夫那
裡去了?」張千、李萬道:「大家都在這裡,不曾看見他從那一條路去。」退之
道:「我正問著他,他哄我轉頭看東澗,就不見了,豈不是對鬼說了半日話?」
張千道:「老爺不要管他,大家趕路要緊。」退之道:「且不要忙,那東澗下果
然有個漁父在那裡釣魚,待我再去問他一聲,走也不遲。」
  退之便一步步捱到澗邊,叫道:「漁翁哥,此去潮州還有多少路程?」
  漁父道:「要到潮州,早哩,早哩!」退之道:「我聽得說旱路上不好走,
不知水路去可得平安無事否?」漁父道:「水路到也去得,但那愚人睡著還未醒
哩。」退之道:「你就是漁人,現在面前說話,怎麼說還未醒來?」漁父道:「我
不是漁人,眼跟前倒有一個愚人在這哩。」退之道:「漁翁你高姓?今庚多少高
了?高居在那廂?」漁父道:「名高、年高、居高都要招災惹禍。我隱姓埋名,
巢居穴處,不計甲子,不怕風波,不過是個海上釣鼇客,難比朝中名利臣。」退
之道:「你這般養高,到也是了,只是少些見識。」
  漁父道:「我是非不理,寵辱不驚,釣得魚兒換一壺美酒,吃得醺醺醉倒,
斜枕船頭,臥看夕陽西下,好不快活,少恁麼見識?」退之道:「豈不聞夜靜水
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如今這般天氣,江河俱凍合了,你卻在此釣魚,豈
不是少些見識?」漁父道:「你說的是那水寒魚不餌早回頭的高魚,我釣的是那
迎風吸浪,擺尾搖頭,吞了釣脫不得的寒魚。」退之對張千道:「好古怪,先前
那樵夫說我的表字,如今這個漁翁又說我的表字,真是古怪!」張千道:「恁麼
古怪,不過是趁口胡柴。待小人把他打上一頓,他自然不敢油嘴了。」漁父聽見
張千要打他,掩口大笑,過澗那邊去就不見了。
  退之道:「不好了!不好了!這漁父又是一個鬼?」張千道:「鬼在那裡?」
李萬道:「眼的的三個人,搗了半日的鬼。」張千道:「世上有五佯鬼,不知他
是那一樣?」李萬道:「怎見得鬼有五佯?」張千道:「見人說的話一味是甜言
美語,哄得人花撲撲的喜歡他,恰不識得他是綿裡針,腹裡劍,笑裡刀,這便叫
做柔鬼;有一等行動生硬,說話裝憨,心裡指望這人的東西,卻不肯說一句善求
的話,只把自家的門面裝得緊緊的,不怕這人不送東西與他,這便叫做厲鬼;有
一等見了人的東西就思量要,卻沒本事去要他的,見他與了別人,心中便起妒忌,
不怯氣他,這便叫做怨鬼;有一等思量要人這一件物事,到把那一件說將來,團
團圈圈,做了一個大局面,等那個人不知不覺墮在他的圈套中間,把這件物事送
與他,就如天上起的蜃一般,暗地裡攝了人的物事,這便叫做垢鬼;有一等指東
話西,借南影北,代人囑托公事,說合婚姻,保賣田產,過繼男女的;這便叫做
白日鬼。看起這個漁父、樵夫,大約是個白日鬼。」退之道:「我見了鬼,多分
要死了。」張千道:「白日鬼是人人曉得的,那裡會捉殺人。」李萬道:「老爺
不必猜疑,小的算來,還是湘子大叔變化漁父、樵夫來點化老爺,那裡是鬼。」
  果然這樵夫是湘子化的,這漁父是藍彩和化的,兩個三言兩語,把退之譏諷
了一場,退之只是不悟,到被李萬猜著了。張千道:「胡猜亂猜都是沒有用的,
且趕上前路尋覓店家,安歇一宵,明日又好走路。」退之道:「張千,你且帶住
了馬,待我把雪作賦一篇,以抒情況。」賦云:
  雪者,雨露之精英,豐年之祥瑞。一片呼為鵝毛,二片呼為鳳耳,三片為攢,
四片為聚,五片為天花,六片為六出。氣有升有降,颼颼冷冷布乾坤;味有重有
輕,藹藹和和長禾稼。資清以化,乘氣以霏;值象能鮮,即潔成素;天工剪水,
宇宙飛綿。品之有四美焉:落地無聲,靜也;沾衣不染,潔也;高下平鋪,白也;
洞窗輝映,明也。透簾穿戶,密灑歌樓,駕鴦瓦半似妝銀;漫屋填溝,亂飄僧舍,
翡翠樓全如曳練。裝成獅子勢雄豪,攢簇梨花金刀添冷;剪碎齊紈形燦爛,堆成
柳絮羅綺生寒。想樵夫山徑迷蹤路,料漁翁罷釣歸南浦。路絕行人,客無伴侶。
見孤村,招沽酒旗;聽孤雁,人無書度。亂紛紛白鴛群飛,撲簌簌素鵬展翅。一
山玉砌,游子魂迷;萬戶粉封,行人腹斷。畏寒貧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孫
願藤六平添幾尺。宜長松,宜修行,又宜怪石峻贈;宜巧石,宜老梅,偏宜深山
窈窕,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退之賦罷,筆凍手僵,寒色可掬。張千道:「老爺,雪越發下得大了,怎生
斲一砍。是好?」退之道:「風掃地,雪為燈,齧雪吞氈古有人。我既學不得袁
安高臥雪,豈辭千里路難行。」張千道:「老爺,你當時不聽人言語,戀著功名
不肯休。今朝雪擁前無路,鴉噪梟鳴在上頭。」退之默默無言,悽惶趲路,不想
那風越狂,雪越大,腹中饑餓,身體疲勞,因下馬,同一行人躲著雪,口占《山
坡羊》一首:
  路迢迢,藍關不到;恨悠悠,饑寒難保。白茫茫,馬不能前;步遲遲,進退
多顛倒。夢魂消,些辭難遠招,終年結果真難料。命蹇時乖,忠心天表。蕭條滿
荒山,雪亂飄林臯,苦迎眸鴉叫號。
  退之吟罷,不勝傷感,又上馬行。行過數里,到一個山凹去處,卻有好幾條
去路,不知從那一條去是潮陽大路?正在那裡沒做理會處,只見一個牧童東張西
望,在那裡尋牛。退之要問他一聲,恐怕又吃他一場沒意思,只得心生一計,叫
牧童道:「童兒,童兒,你尋些恁麼?」牧童道:「我不見了一隻牛,在此找尋
/退之道:「你從那裡來,就不見了?」牧童道:「我從長安跟著這牛兒來,他
一路上頭也不回,不知怎的,到來個所在,越地裡便不見了。」退之道:「我到
看見一隻牛在一個所在,只是不知是你的牛也不是?你若肯指引我往潮州去路
頭,我便領你去尋著那只牛。」牧童拍手笑道:「你休哄我,我的牛相貌清奇,
形容古怪,乃是一隻異樣的牛,你如何認得他?」退之道:「你的牛不過是四蹄
雙角,細尾巨頭,鼻孔穿繩,眼眶戴罩,有恁麼異樣?」牧童道:「世上的牛有
許多名色,怎麼比得我的牛。我一一說與你聽:
  背上三洛不轉頭,崛頭崛腦是強牛;偎頭束尾不推磨,臥倒地上是懶牛;豎
起尾巴常放屁,垃圾腌臢是臭牛;打下荊條全不怕,橫行直撞是蠻牛;遍身生瘡
脊背爛,肉消腿軟是瘟牛;踏著尾巴頭不動,不死不活是呆牛,身拖梨耙去鋤田,
走了不住是癡牛;有錢萬貫不會使,咬姜呷醋苦瞅嗽,守財俚吝招人怪,綽號原
來是村牛;頭戴吳江沿口帽,裝腔做勢去蹴球,要學子弟風流樣,到底稱呼是賊
牛。我的牛兒潤澤烏青無比賽,不是人間一樣牛,今朝若還尋不見,主人鞭樸實
堪愁。」
  退之道:「當年老子出函谷關,指引尹喜度脫如來的時節,曾騎著青牛,你
又不是仙童,如何說尋青牛?」
  牧童笑道:「我雖不是仙童,卻也不是等閒的人,你何不棄了官職,跟我修
行,不到潮州去也罷!」退之道:「我姪兒韓湘子三番五次勸我出家,我也不情
願跟他,今日如何肯跟你這童子。」牧童道:「若說那韓湘子,我也認得他,他
是上八洞神仙。你不跟我去修行,是你沒福了。」退之聽見牧童說認得湘子,便
道:「牧童哥,我正要見湘子一面,他如今在那裡?勞你替我說一聲,叫他快來
救我。若再淹留幾日不來,我定死在這深山曠野了。」牧童道:「老大人,你說
話全不知事,虧你在朝中做官。」退之道:「我不知那一件事?」牧童道:「要
我對韓神仙說,叫他來見你,就是不知事了。」退之道:「牧童哥,你不知道,
我一來有王命在身,二來湘子是我的姪兒,三來我曾撫養湘子成人長大,四來湘
子曾許來藍關救我,故此勞你尋他。」牧童道:「那為仙的脫了名韁利鎖,丟了
父母妻兒,再沒有一件掛在他心上,那裡有功夫來記掛你這叔父。」退之道:「他
既不有來,我寧死也不去尋他了。」牧童道:「既是如此,請大人尊便,莫誤了
欽限。」退之道:「牧童哥,你生長在這裡,曉得這裡是恁麼地方?」牧童用手
一指道:「前面那樹林中有一座大石碑,碑上寫著幾行字,你自去看個明白,就
曉得地名了。」退之便勒了馬,上前一看,只見碑上寫著「藍關秦嶺」四個大字,
便歎息道:「當初湘子來家時說我要到此地受苦,我一些也不信他,誰知今日果
遭這場凶禍,又不見他來救我,如何是好?」張千道:「似這等大雪天氣,老爺
為著朝廷欽限,沒奈何來到這個去處,大叔就做了仙人,也不肯來這裡討苦吃。」
李萬道:「老爺且休埋怨,前面林子深處必有人家,我們且趲行幾步,尋得店家
安歇,又作道理。」
  久旱祈甘雨,他鄉望故知。
  得他來救我,是我運通時。
  畢竟不知林子裡有人家沒有,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問吉凶廟中求卜 解饑渴茅屋棲身


  渺渺秦關百二重,車塵馬跡各西東。
  懸崖高閣參天柏,古道禪房化石松。
  半壁虺虯籠曉日,一池萍藻漾清風。
  茅庵獨坐無人問,惟有斜陽映地紅。
  不說退之一行人馬冒雪趕路。且說藍彩和對湘子說道:「仙弟,你看韓退之
一連十日路絕人煙,身無寧處,他略不回心轉意,懊悔當初,真是鐵石般堅的性
子。但這十分寒冷,倘或凍餓壞他,豈不反誤大事?我和你去崗嶺上吩咐土地化
一間廟宇,暫且與他安身躲雪,有何不可?」湘子道:「仙兄之言有理。」即時
喚出山神、土地,吩咐他道:「俺叔父韓退之原是捲簾大將,謫降塵凡。玉帝有
旨著俺去度他,已經屢次,尚不回心,今日這般風雪,在那秦嶺藍關路上,凍餒
之極。你可往雙叉路口,化一座廟宇與他躲避一時。他若求籤問兆,連賜下下,
不可有誤。」山神、土地領了湘子的話,果然在那雙叉路口化出一座廟宇。這廟
的光景若何?
  矮矮三間殿屋,低低兩下廂房,周圍黃土半攤牆,門扇東歪西放。中塑土公
土母,旁邊鬼判施張。往來過客苦難當,問兆求籤混帳。
  退之與張千、李萬冒風雪走了半日,苦不可言,忽見前面有一座廟堂,張千
便道:「老爺,前頭喜得有個廟堂,我們且進去略躲片時。若有廟祝在內,叫他
安排些熱湯、熱水,吃一口兒也好。」退之道:「既有廟堂,我們且走到裡邊權
宿一宵,明早趕早又走。」李萬連忙上前,帶住了馬。退之下得馬來,走到廟前,
抬頭一看,見牌額上寫著「土谷神祠」。退之便歎道:「既有土地廟,便該有人
家附近了,怎的走來這許多路,不見有一家煙火?」當下一行人馬走進廟裡。退
之向前躬身喏道:「土地公公,你正直無私為神。我盡忠報國遭貶潮陽,一路上
風餐露宿,饑寒難禁。今日雪擁馬頭,上前不得,只得權借廟中安歇一宵。望神
靈庇祐,風雪早霽,仕路亨通,得賜回鄉,夫妻聚首。」張千道:「香案有一籤
筒,定是往來的人在此求籤,老爺也求一簽,卜此去吉凶何如?」退之依言,撮
土為香,對神祝告道:「明神在上,我韓愈貶謫潮陽,一路裡受了許多磨折,今
到藍關秦嶺,不知離潮陽還有多少路程?若是此去吉多凶少,願神靈賜一個上上
的簽;若是凶多吉少,願賜一個下下的簽。」捧著籤筒搖了半日,求得一個下簽。
連求三簽,都是下下。退之看了道:「可憐,可憐!我連求三個下簽,想是我命
合休於此。」只見張千、李萬在那廟後邊去,尋見一個廟祝。這廟祝龍龍鍾鍾,
拄著一條拐杖兒,走將出來,搖頭戰戰的向著退之大笑。退之道:「你有恁麼好
笑?我們奔馳了許多路,肚中饑餓,可做些飯與我們充饑,重重謝你。」廟祝道:
「我老人家夜裡睡不著,清早爬不起,走得起來,已是巳牌過了,摸摸索索煮得
一餐,只好做一日吃。你們若肚饑,有米在此,自家去煮,倒得落肚快些。」退
之道:「你有火種,拿一個與我們。」廟祝道:「你像個讀書的人,怎不曉得石
中有火?」退之便叫張千道:「老道人說得有理,你去拿一塊石頭來取火做飯。」
張千道:「小的只曉得鑽燧取火,這石頭如何取得火出?」退之道:「你去拿來,
我自有處。」張千連忙去扒開雪,取一塊石頭,遞與退之。那廟祝便向袖中取出
鐵擊子、淬火紙筒。退之接過在手,左敲右敲,那裡有一個火墾爆出。廟祝看見
敲不出火,便近前來,接過石頭擊子,戰抖抖的敲了兩三下,就紅燄燄出火來。
張千喜歡不盡,連忙接過手中,去尋廚灶。只見房歪壁倒,灶塌鍋破,盆缽也沒
有一件,歎了一口氣,扯了廟祝說道:「你老人家想是個不吃食服氣的東西。」
這廟祝推聾裝啞說道:「我不得地的時節,也不東奔西謁,搖尾乞憐;那得地的
時節,也肯知足知止,急流勇退,那裡得有氣淘?」退之道:「這老道人言語分
明是譏誚下官。」張千道:「老人家吃了隔夜螺螄,古顛古倒來纏話,老爺不必
介懷。」便和李萬兩個去尋了許多石塊,搭下一個地灶,攀些樹枝,燒起火來。
又去行囊內取出隨身帶的小銅鍋,裝了一鍋雪,架在地灶上,誰知那雪消化來不
上一碗水,一連化了幾鍋雪,方才夠做飯,直侮到天晚,才吃得一餐。
  那廟祝走進後邊去,再也不走出來。大家沒處存身,張千道:「廟裡又沒有
潔靜客房,乾淨牀帳,老爺若不憎嫌,到後邊同這廟祝睡一夜也罷。」李萬道:
「老爺且慢些進去,待小的先去看看這廟祝的房,然後又做計較。」張千道:「你
說得有理。」李萬便跑到後邊一看,只見一領草薦鋪在地上,廟祝和衣倒在上頭,
也沒有被蓋,那裡有恁麼牀帳。李萬回身就走,口裡喃喃道:「不是老爺不進來,
原來這廟祝是這般齊整的牀帳。」一五一十對退之說了一遍。退之道:「這地方
前不爬村,後不著店,廟祝又是老年待盡的人,度得日子過也是好了,教他那裡
去佈施牀帳來睡?只是我的命苦,貶到這個地方。」張千道:「老爺不要煩惱,
據這般風雪天氣,又虧得有這個古廟堂等我們安歇,若沒有這廟堂時,我們一發
苦了。」大家說了一回,只得在神櫃前團聚做一堆。
  那退之長吁短歎,一夜不曾合眼,眼巴巴到得天明,開眼一看,大家都聚在
一株老松樹下,一匹馬也立在那裡不動,四面空蕩蕩都是雪,幸喜得不落在他們
身上,並不見有恁麼廟宇,恁麼老廟祝,驚得目瞪口呆,慌忙叫張千、李萬道:
「你兩個怎的還睡著?」李萬魂夢中用手擦一擦眼睛,道:「起來了。」張千抬
起身一看,也吃一個大驚,道:「這老道人是個積賊!」退之道:「怎麼,他是
積賊?」張千道:「若不是積賊恐怕我們查出他根腳來,怎的連廟宇也拆了去?」
李萬道:「料這一個老道人也拆不得這般乾淨,畢竟還有幾個木作來幫他。我們
為何這般睡得著,連斧頭、鋸子聲也不聽得一些兒?」李萬道:「我們是行路辛
苦的,又白碌了這一黃昏,故此睡著了。」退之道:「你兩個都是亂猜,難道拆
卸房子,瓦片木屑,也收拾得這般乾淨?這還是上天憐憫我忠義被謫,饑寒待斃,
故遣山神、土地點化這間廟堂,與我權宿一宵,你們休得說那混話。」張千就拴
扣馬匹,李萬便挑擔行李,趕上前路。正是:
  憶昔當年富貴時,豈知今日受孤恓。
  潮陽路遠何時到,回首長安雲樹迷。
  退之一行人馬,走得不上三五里程途,陡然寒風又作,雪片撲面而來。
  張千道:「老爺,雪又大了,怎生是好?」退之哀哀的啼哭道:「湘子!湘
子!你雖不念我夫妻撫育深恩,也索念我是你爹的同胞兄弟,怎麼到這般苦楚時
節,還不來救我一救?」李萬道:「大叔不知死在那州、那縣、那個地方,連骨
殖也不知有人收拾沒人收拾,老爺如今在這裡叫他,他就是神仙,也聽不見,叫
他怎的?」
  原來湘子正在雲端裡跟著退之,聽見退之哀苦叫他,他便變做一個田夫模
樣,馱著一把鋤頭,從前面走將過來。退之看見這個田夫;便暗忖道:「這般曠
野雪天,如何得有種田的,莫不是一個鬼?前日被那樵夫、漁父兩個活鬼混了一
日,我如今且念些《易經》去壓伏他,看他怕也不怕?」一地裡尋思,一地裡便
念乾、元、亨、利、貞幾遍。湘子聽見退之念誦《易經》,暗暗笑道:「鬼是純
陰之物,被《周易》上『精氣為物,遊魂為變』兩句說破了他的來蹤去跡,故此
怕《易經》。我是純陽之體,從《周易》上悟出參同大道,那怕恁般乾、元、亨、
利、貞,且由他念誦,莫先說破了機關。」退之一口氣念了許多乾、元、亨、利、
貞,見這田夫端端正正立在面前不動,便又暗忖道:「前日的樵夫、漁父是鬼也
不見得,今日這個田夫的的確確是人了。」便又近前施禮道:「借問老哥一聲,
此去潮陽還有多少路?」田夫答道:田夫只曉耕田事,不知高嶺幾多峰。也不知
峰頭有多少樹和水。也不知嶺腳有多少柏和松,也不知瀑布流泉從那裡來,從那
裡去,也不知僧尼道士打恁麼鼓,撞恁麼鐘。饒你錦衣跨駿馬,饒你玉斝仗千鍾,
饒你財多過北斗,饒你心高氣吐虹,到頭來終久不如農。那田夫說完了幾句,不
瞅不睬,逕自去了。退之要趕上前去拽住了他,又恐怕他不分皂白,言三語四,
反討一場沒趣;欲待不去趕他,心中又與決不下。張千道:「此時此際老爺還不
趕路,等待何時?」退之道:「我心裡思量還要問田夫,討一個明白。」李萬道:
「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這田夫只在山裡種田,何曾出去穿州過縣,問水尋
山,老爺苦擠擠去問他恁的?」退之見張千、李萬絮叨叨,只得把馬加上一鞭,
望前而去,眼中卻撲籟籟流下淚來。這正是:
  胸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汪汪兩淚中。
  一行三口兒又奔了十數里,指望尋個店家安歇,不料遠遠地跳出兩隻猛虎
來,真好怕人。
  深山霧隱,皮毛賽玄豹丰標;大地風生,牙爪共青獅鬥利。高岩才發嘯,昂
頭搖尾震山川;絕壑漫迎風,怒目睜眉驚樵牧。任你卞莊再世,受饑寒難逞英雄;
假饒馮婦重生,遭凍餒怎施拳棒?今日退之遇著呵,這才叫做屋漏更遭連夜雨,
行船又值打頭風。魂靈不赴森羅殿,也應飛上半空中。
  張千轉身就跑道:「老爺,不好了,前面有兩隻猛虎趕來了!」退之聞言,
一骨碌在馬上跌將下來,暈倒地上,沒一絲兒氣息。那兩隻虎奔迸近前,把張千、
李萬一口兒都咬了去,單單只剩下一個退之。這才是:
  命如五鼓銜山月,身似三更油盡燈。
  話分兩頭,且說湘子既教山神化猛虎來馱了張千、李萬去,驚得退之暈在地
上不甦醒,藍彩和便道:「仙弟,你叔父只剩得隻身昏暈不醒,你可速去救他醒
來,省得他把真性都迷亂了。」湘子道:「仙兄,我叔父還不心死,思量去潮州
做官,待我作一陣冷風吹醒他來,又去前路化一間茅屋,把花籃盛著他昔日與我
的饅頭、好酒,放在屋裡與他充饑燙寒。再過一日,把馬一發收去魂魄死了,絕
了他的腳力,然後去點化他。」藍彩和道:「如此卻好。」果然退之驚得暈死半
晌,被一陣冷風吹得渾身冰冷,才甦醒䦶䦟起來,定睛一看,不見了張千、李萬,
只剩得這匹馬,乜乜遮遮立在那裡不動。不覺兩淚交流,歎一口氣道:「我韓愈
盡忠盡孝,為國為民,只指望名標青史,死有餘芳,誰知佛骨一表,弄得家破人
亡,夫妻拆散。來時還有三個人,今日把兩個葬於猛虎腹中,到前路去只我一個,
若再撞見虎時,性命決難逃躲。想我自作自受,應該命斷祿絕在這個地方,不如
早早尋個自盡,倘或有人憐憫是無主孤魂,掘個坑兒埋葬了我,也得個囫圇屍首,
煞強如被老虎咬嚼得粉骨碎身。」左思右算,走到前面樹林茂處,解下腰縧,要
懸掛而死。誰知退之不該縊死,縧兒掛得上去,又跌了下來。退之揀得一椏粗壯
的樹枝,說道:「這椏兒決掛得牢了。」及至掛上縧兒,連樹椏兒也折了下來。
退之道:「我想是不該繩上死,該在刀下亡,故此聖上要把我在雲陽市上斬首,
虧了林親家並眾官力救,得貶潮陽,今日終七終八不免這條路。」連忙向行囊上
解下佩刀,要自刎時,那刀有如生了根在鞘內的一般,左拔也拔不出來,右拽也
拽不出來,急得退之叫道:「天那!我韓愈到了這個田地,求生不得生,要死不
得死,留我韓愈一個也是徒然的了。」叫聲未絕,只聞得遠遠地漁鼓敲響,退之
道:「好了,好了!我姪兒湘子來救我了。」舉頭四下裡只一看,只見蝶翅鵝毛,
好不上下刮得緊,那裡見有湘子姪兒?那裡有恁麼漁鼓簡板?退之急得欲奔無
路,舉眼無人,忙忙去解韁繩,對馬說道:「馬,我騎坐你這幾時,沒一日離了
你,我千死萬死終須是死,我今與你分離,你再不要戀著我了。你若不該死,快
快依著來的路頭,一逕回到長安,省得被虎咬壞了。」一頭對馬說,兩行眼淚汪
汪的流下來,哽哽咽咽,氣都出不來了。只聽得漁鼓又敲響,退之聽了一會,道:
「這敲漁鼓的分明是我姪兒湘子,怎的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昔日他曾說到藍關
道上救我,今日怎麼還不來?教我受這般淒涼苦楚。」便仰面朝天,不絕口的叫
了湘子幾聲,那得有一個人應他?
  他正在恓惶沒法,忽然聽得漁鼓又響,只見一個道童,頭上挽著雙丫髻,身
上穿件緇布單衣,手裡拿著漁鼓,肩上馱著花藍,冒著雪走將來,那大片的雪沒
有一片沾著他的身上,越顯得唇紅齒白,仙家的模樣,口唱道情,是一闋〔寄生
草〕,又是一闋〔山坡羊〕。
  〔寄生草〕家住在深山曠野,又無東鄰西舍。只見些山水幽清,禽鳥飛鳴,
麂鹿忙奔。到晚來,人煙稀,鳥聲靜,冷冷清清。做伴的是,樹梢頭殘月曉星。
  〔山坡羊〕想當初,有駟馬高車,為恁麼到藍關險地?今日英雄在何處?只
怕要馬倦人亡矣!心慘淒,夫妻兩處飛,更添那雪積。雪積如銀砌,回首家鄉一
路迷。傷悲!此際艱難,誰替你孤恓?早早回頭也是遲。
  退之看見這道童體貌清標,形容卓異,言詞慷慨,音調激揚,便向著他拜倒
在地上,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道童忙用手扯住退之,道:「你是何等
樣人?來到這個沒人煙的所在,有恁麼貴幹?」退之道:「我是在朝的禮部尚書
韓愈。」道童道:「既是在朝的大人,出入有高牙大纛,後擁前呼。這樣雪天,
何不在紅樓暖閣,烹羊煮酒,淺斟低唱,以展豪興?卻為恁單人獨馬,在此走路?」
退之道:「我韓愈也是會快活的,只因姪兒湘子勸我修行,我不肯依他,今日在
此受這般磨難,教我望前看不見招商客店,望後不見張千、李萬,單單剩下我孤
身,左難右難,因此上要尋一條自盡的路頭。幸遇著仙兄來,借問仙兄,此去潮
陽還有多少路程?」道童用手一指道:「前面就是藍關城了。」
  退之抬頭看時,這道童化一陣清風,又不見了。退之忖道:「想是我不該死
在這裡,所以老天降下仙童指引我的路頭,不免趲行幾步,尋個安歇店家,又作
道理。」偏生雪又大得緊,那匹馬凍得寒凜凜的倒在地上,不肯立起來。退之道:
「我因得罪於朝廷該受此苦,馬,馬!你得何罪,也同我在此處受這般饑寒?」
只得慢慢地扶起馬來,整理鞍轡,上馬而行。只是馬已凍壞,行走不得,一步一
顛,幾乎把退之跌下馬來。退之此時也有八九分信湘子是神仙,做官的心也有八
九分灰了。
  走不上半里多路,望見一間茅屋在那山邊,便自言自語道:「那間屋不是茶
坊、酒肆,一定是個出家人修行的所在,我且前去,權躲災難,卻不是好。」連
忙帶了馬到得茅屋門前,只見兩扇門關得緊緊的,並沒有人聲氣息。退之道:「好
古怪,怎的有房子卻沒有一個人在外頭?想是睡著了,或是有病臥在牀上起來不
得;或是出外抄化不曾回來,或是尋師訪友,或是踏雪尋梅,或被虎狼傷死,或
遭魍魎迷魂也不見得。」又自道:「雖然是這樣說,只是深山去處,不是一個人
住的,少不得也合幾個道伴看守房屋,難道沒有一個人在屋裡不成?」退之把馬
拴住了,推開門看時,門裡並無一個人,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擺在那裡。桌
子上放著花籃一個,花籃內盛著許多饅頭,熱氣騰騰,就像新落蒸籠的一般。籃
旁一個葫蘆,盛著一葫蘆熱酒。退之正當饑渴時節,拿起饅頭就吃,剛剛咬得一
口,猛然想道:「這饅頭好像我生日那一日蒸的一般模樣。」仔細看時,果然是
廚子趙小乙蒸的饅頭,那日賞與那黃瘦道人,用障眼法兒把我席上三百五十六分
饅頭都裝在花籃裡面,如何到在這裡?為何還是這般熱的?真是古怪!又道:「那
道人原說我有藍關雪擁之災,故此收了我三百五十六分饅頭。待我如今把花籃裡
的饅頭細細數看,若是三百五十六分,不消說了;或多或少,不拘定三百五十六
分之數,必然是出家人別處化來的饅頭,天教他放在茅屋裡濟我的饑渴。」當下
退之將手去花籃內摸出一個,又是一個,摸去摸來,整整的摸出三百五十六分來,
一分也不少,一分也不多,乃歎一口氣道:「我有眼何曾識好人,誰知那黃瘦道
人真是個神仙,真有仙術。且胡亂吃幾個饅頭充饑,吃些酒解渴。」退之吃得一
個饅頭,吸得一口酒下肚子去,便覺得神清氣爽,身上也輕鬆和暖了好些。又自
想道:「馬與我同受饑寒,又沒草料吃,不免也把饅頭喂他幾個。」只見那馬垂
頭落頸,眼中淚出,一些也不肯吃。退之看了,好些傷感,道:「張千、李萬被
虎咬了去,我只靠這匹馬做個伴兒,倘若有些蹺蹊,教我怎生區處!」一邊摸著
這馬,一邊歎息,不覺天色昏沉,看看晚了,只得在茅庵中權坐一宵。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坐茅庵退之自歎 驅鱷魚天將施功


  十二時中風雨惡,悔卻從前一念錯。坎離互換體中交,純陰剝盡純陽樂。
  純陽樂,不蕭索,乾乾夕陽如胎鶴。回頭拾取水中金,勝似潮州去驅鱷。
  話說退之在那茅屋內,既沒個牀帷衾褥可以安息,又沒燈火亮光人影兒相
伴,冷清清獨自一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把門來拴得緊緊的,坐在椅子
上打盹。思量要睡一覺,無奈心兒裡悽慘愴惶,耳朵裡東吟西震,免不得爬起眠
倒,那裡合眼睡得一刻?因口占《清江引》一詞,以消長夜。
  一更裡,昏昏睡不成,對影成孤另。我意秉忠貞,誰想成畫餅,只落得腮邊
兩淚零。
  二更裡,不由人不淚珠拋,雪擁藍關道。回首望長安,路遠無消耗,想初話
兒莫錯了。
  三更裡,又刮狂風雪,門外有鬼說:馬兒命難逃,孤身何處歇?想韓愈前生
多罪業。
  四更裡,雞叫天未曉,聽猛虎沿山叫。三魂七魄蕩悠悠,生死真難保。沒計
出羊腸,只得把神仙告。
  五更裡,金雞聲三唱,不覺東方亮。忙起整衣裳,要到藍關上,怎當那風雪
兒把身軀葬。
  退之一夜要睡不得睡,嗟歎到天明,正要整理鞍轡上馬前行,看那馬時,已
直僵僵死在地上。退之見這馬四腳挺直,兩眼無光,不覺跌腳捶胸,放聲大哭,
道:「記得昔日在長安起身時節,一行共有四個,一路上雖然冷落,還不孤恓。
不想張千、李萬被老虎咬了去,我只得朝朝暮暮與馬相依。走遍了崎嶇險路,踏
遍了厚雪層冰,饑無料喂,寒無草眠。還指望趕到潮陽做一日官,博得恩宥還鄉,
我與馬依舊在長安街上馳騁。怎知今日馬死荒郊,我留茅舍,這都是前生分定,
我也不怨,只是教我怎生走得到潮陽?」那時苦痛不已,便將心事作詩一首,寫
在茅庵壁上。詩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朝除弊政,肯將衰朽惜殘年。
  退之苦吟四句,還未有後四句,因思向日那金蓮花瓣上有詩一聯,正應著今
日的事,乃續吟云: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退之正欲湊完後韻,不料筆凍緊了寫不得,只得放下了筆。那時節才曉得自
家的性命如同雪裡的燈,爐上的雪,一心一意指望見湘子一面,以求拔救性命。
只是獨自一個在茅庵中不為結局,便又向前走去。
  誰知走不過半里之程,又有一隻猛虎攔住路頭。退之叫道:「我今番死了!
湘子姪兒如何還不來救我?」只見半空中立下一個人來,叱虎道:「孽畜,不得
傷人!好生回上。」那虎就像是人家養熟的貓兒、狗兒一般,俯首帖耳,咆哮而
去。退之看見,就狠叫道:「救苦救難大羅仙,救我一救!我情願跟你去修行,
再不思量做官了。」湘子道:「叔父,叔父,我不是恁麼大羅仙,乃是你姪兒韓
湘來看你,你怎的不認得我了?」退之抱住湘子,號陶大哭,道:「懊悔當初不
聽汝的言語。整整在路上受了許多苫,汝如何早不來救我?」因把一路裡的事情
細組告訴湘子一遍,又道:「我方才在茅庵中題一首詩,以表我的苦衷,因筆凍
壞了,只做得六句,如今喜得見汝,我續成了這詩。」湘子道:「叔父的詩是那
幾聯?」退之道:「我念與汝聽。」詩云:
  一封朝奏九重大,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朝除弊政,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葬江邊。
  湘子道:「叔父不須絮煩,姪兒都知道了。請問叔父,如今還去到任做官,
還是別圖勾當?」退之搖手道:「感天地、祖宗護佑,死裡逃生,一心去修行辦
道,尋一個收成結果,再不思量那做官的勾當了。」口占《駐馬唱》一詞,以告
湘子。
  我痛改前非,再不去為官惹是非。撇卻了金章紫綬、象簡烏靴、錦繡朝衣。
想君恩友誼若灰飛,花情酒債俱拋棄。脫卻藩籬,一心只望清修善地。
  湘子道:「叔父,你既回心向道,一意修行,自然超升仙界。只是這山裡沒
有師父,教那個傳與你丹頭妙訣?」退之道:「聞道先乎吾者,吾之師也。汝既
已成仙,我就拜汝為師,何消又尋別個帥父?」湘子道:「父子不傳心,叔姪難
授道,這個斷然使不得的。」退之道:「姪兒這般說話,又是嫌我輕師慢道,心
不志誠了。我若有一點悔心,永墮阿鼻地獄!」湘子道:「姪兒蒙叔父恩養成人,
豈不知叔父的心事,何須立誓。只是違了朝廷飲限,又要連累家屬,怎生是好?」
退之道:「我一心只要修行,顧不得他們了。」湘子道:「雖然如此說,叔父的
清名直節著聞一世,豈可因今日遭貶,便改變了初心。姪兒思量起來,叔父還是
去到任做官,繳完了朝廷欽限,然後去修行,才是道理。」退之道:「我單身獨
自去也枉然,倘或前途又遇見老虎,豈不是斷送了性命?」湘子道:「果然叔父
一個人到任也不濟事,不如姪兒同叔父去做官,了些公務事情,留下好名兒在那
裡,我便把先天屍解妙法換了叔父形骸,只說叔父中風,死在公署;我另脫化一
身,回到長安,上本報死,求復叔父封誥,仍舊同叔父尋師訪道。上不違朝廷的
欽命,下可完叔父為官的美名,中可得長生不死的妙訣,卻不是好?」退之聽罷,
不勝歡喜道:「但憑汝作用,我只依汝便是了。」恰才整頓上路,湘子也不駕雲
踏霧,跟著退之一般的餐風宿雨,冒冷耽寒。
  一連走了兩日,遠遠望見一座城樓,湘子道:「前面已是潮陽郡了,他那裡
定有人夫來迎接,叔父可冠帶起來,好接見他們。」退之依言,穿了冠帶,坐在
那十里長亭之下。果然有一個探事人,青衣小帽,近前問道:「你們是那裡官長?
有恁事來到這裡?」湘子道:「我老爺是禮部尚書,姓韓,因佛骨一表,觸犯龍
顏,貶在本府為刺史,今日前來到任。」探事人道:「這般說是本府太爺了,且
請少坐,待小人去報與官吏得知,出來迎接上任。」那探事人說了這幾句話,沒
命的跑進城去,報與客官知道。不一時間,就有許多職官並鄉里耆老、師生人等,
備了些彩(纟魯)旗幟,飛也似擁出城來,迎接退之,各各參謁禮畢,退之吩咐
道:「今朝上吉,我就要到任,一應須知冊籍、禁約、條例,俱要齊備,不得違
誤。」官吏連聲喏喏而退。當下退之坐了四人官轎,皂甲人役,鼓樂旗帳,簇擁
進城,在官衙駐紮。次旱升堂畫卯,謁廟行香,盤算庫藏,點閘獄囚。各樣事務
已畢,便張掛告示,曉諭軍民人等,凡有地方大利當興,極弊當革,許一一條陳,
以便振刷。凡有貪官污吏,魚肉小民;大戶土豪,凌轢百姓;及含冤負屈,抱枉
無伸者,許細細具告,以便施行。
  張掛得二日,只見許多百姓,老老少少,一齊擁入公堂,跪在地下稟道:「老
爺新任,小的們也不敢多言,有一個歌兒,乃是向來傳下的,今日念與老爺聽,
憑老爺自作個主見。」退之道:「歌兒是怎麼佯的?念來我聽。」百姓們道:
  潮州原在海崖邊,潮去潮回去復連。
  風土古來官不久,鱷魚為害自年年。
  退之道:「潮去潮回自有汛候,說他做恁?若說為官,則做一日官,管一日
事。俗語說,做一日長老撞一日鐘,怎說那不長久的話?」眾百姓道:「歌語流
傳,小的們也不曉得怎麼樣起,只是古來有那『五日京兆』,便是不長久的榜樣。」
退之道:「不消閒說,你們且把那鱷魚為害的事情備細說一番我聽。」眾百姓答
道:「我這地方近著大海,數年前頭海內淌一個大魚來,這魚身子有幾十丈長,
朝暮隨海水出入,海水泛漲起來,就淹壞了民間田地。他那尾巴也有幾丈長,起
初看見牛、羊、馬畜在岸上,他便把那尾巴卷下水去吞吃了。落後來看見人,他
也把尾巴卷人去吃,因此人怕他得緊,叫他做鱷魚。這幾年間,竟不知被他吃了
多少人畜,如今十室九空,憐仃貧苦。往往來的大爺都無法可治。老爺必先除此
害,以救萬民。」退之道:「那鱷魚形狀若何?」眾百姓道:「龍頭獅口,虎尾
蛇身,游泳海中,身占數里,不論人畜,一口橫吞。」退之道:「汝等暫退,我
有處治。」眾百姓紛紛隊隊走出了衙門。
  退之正要散堂回衙,只見一人蓬頭大哭,叫苦連天,進來告狀。退之道:「你
告恁麼狀?且不要啼哭,慢慢說上來。」那人道:「小的姓劉,名可,告為人命
事。」退之道:「死的是汝恁麼人?凶身姓恁名誰?現今住在何處地方?」劉可
道:「小的每日在秦喬口釣魚,家中止有一個母親,日日送飯來與小的吃。昨日
等過午時,不見母親送飯,小的等不過了,只得沿河接到家去。不知被恁人把小
的母親打死了,丟下河內,只留得一雙鞋子在岸上,真個是有屈無處伸,望老爺
可憐作主。」退之道:「這等是沒頭人命了,你快去補一紙狀子來,我好差人查
訪凶身,償汝母親的命。」劉可磕一個頭道:「青天老爺,小的不會寫字,只好
口稟。」退之道:「沒有狀詞,我怎麼好去拿人。你既不會寫,可明白說來,我
著書吏替汝謄寫。」劉可道:告狀人劉可,告為人命事:今月今日,有母張氏,
被人打死拋棄,骸骨無存,止存繡鞋一雙可證。伏乞嚴緝兇人,究問致死根因,
抵償母命。急切上告。
  劉可口中念誦,退之叫值當書吏替他一句句寫了,打發劉可出去。自家回到
衙內,暗忖道:「百姓們都說鱷魚慣吞人食畜,為害不小,莫不這劉可的母親也
是鱷魚咬下河裡去?只不知為何到脫得這兩隻鞋子在岸上?」便叫湘子近前,把
劉可的話與湘子說了一遍。那湘子慧眼早已知道這件事情,正要等退之回衙計
較,除去這害。恰好退之叫他,他便對退之說道:「鱷魚為害已久,從來府官謹
謹避他,只候得升遷,離了這個地方就是福了,誰人顧去驅逐他?所以養成這個
禍患。叔父明日出堂,可寫下一道檄文祭告天地。待姪兒遣馬、趙二將,把檄文
納在鱷魚口中,驅逐鱷魚下了大海,錮禁住他,不許再為民害。然後表白出劉可
母親致死緣由,才見叔父忠照天地,信及豚魚,使這闔郡士民建祠屍祝,豈不美
哉!」
  退之依了湘子說話,次早出堂,即便取下榜紙,研墨揮毫,作《祭鱷魚文》
云: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
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網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
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淮之間,尚皆棄之,
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掩,
維揚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
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悍然不安溪潭,
據處食民畜雞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抗拒,爭為長雄。刺史雖
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倪倪,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且承天子
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
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
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
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其言也。不然,則是鱷
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徼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徒以避
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
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退之作檄文已畢,遣軍事衙推秦濟齎捧到河邊,投下水去。
  原來那鱷魚自從來到潮州河內,每日出來游衍,遇著民畜的影兒,他便乘著
水勢把尾巴卷到岸上,將民畜一溜風捲下水去吞吃了。以此人人都怕得緊,沒人
敢走到那裡去。鱷魚沒得吃,又迎風簸浪,擁水騰波,把城裡城外住的人都淹得
不死不活,沒一個安身之地。這秦濟領了退之的檄文,思量要去,恐怕撞見鱷魚
發起威來,被他卷下肚子;要不去時,又怕新官新府法令嚴明,先受了杖責,削
奪了職銜。左思右算,趑趄沒法,不得已大著膽,硬著肚腸,帶幾個人,拿了祭
物,跑到河邊。恰好那鱷魚仰著頭,開著大口,在那裡觀望。
  看官,且說鱷魚每日到河邊便掀天揭地,作怪逞凶,今日為何這般斂氣呆觀,
停眸不動?原來是韓湘子差遣馬、趙二將,暗中制縛定他,只等秦濟把檄文投他
口中,便驅他下了海去。那秦濟那裡知道這樣事情,只說鱷魚遇著人便吃的,遠
遠望見鱷魚昂頭開口,先嚇得手足都酥了,動不得,滿身寒籟籟,一堆兒抖倒在
地上。抖了一個多時辰,再睜眼看時,那鱷魚端然是這個模樣,一些兒威勢都沒
了。他思量道:「鱷魚從來凶狂待甚,怎麼今日韓老爺教我來下檄文,他便身子
呆瞪瞪不動一動,豈不是古怪?」正在那裡算計,只見天上一時間昏霾陰暗,轟
雷掣電,大雨傾盆的落將下來。那潮水就像有人推的一般,高高的湧將起來,一
點兒也不淌到岸上。秦濟沒奈何,大著膽,冒著雨,把那檄文向鱷魚頭上只一丟,
巧巧的丟在那鱷魚口裡。那鱷魚銜了檄文,便低著頭,閉著口,悠然而逝,好似
有恁麼神驅鬼遣的一般,一溜煙的去了。
  秦濟眼花烏暗,不得知鱷魚已是去了,且趁著勢頭把豬羊祭品教,一下子都
推落水去,沒命的轉身便跑,跑得到府中時節,退之還坐在廳上。他喘吁吁的稟
復道:「豬羊檄文,檄文豬羊。」退之道:「你是著驚的光景了,且停歇一會,
定了喘息,慢慢地說來。」秦濟呆了半晌,說道:「豬、羊、檄文,都被鱷魚吞
下肚了,小官的性命直從那七層寶塔頂上滴溜溜兒滾將下來,留得這口氣在此。」
退之道:「那鱷魚還在也不在?」秦濟答道:「還在,還在。」又道:「他吞了
檄文,便游衍去了。」退之道:「他既吞檄文,自然徒下海去,汝怎麼還說在那
裡?」秦濟又思量半晌,答道:「小官險被他驚壞了,所以答應差錯。」方才把
他去下檄文,看見鱷魚的模樣,細細說了一遍。退之道:「是虧你了。」叫庫中
取元寶一錠,賞勞秦濟;吩咐秦濟且回家安歇一宵,明日早來衙門前伺候差遣。
秦濟辭謝去了。
  退之回衙,與湘子說知秦濟的事情。湘子道:「叔父明早升堂,須寫一張告
示,曉諭地方軍民人等,以見叔父化乃豚魚之政。」
  到得次日,退之果然寫了告示,著秦濟去各處張掛。那告示如何樣寫的,他
道:
  潮州府刺史韓,為公務事照得:本府初蒞茲土,存心為國為民,有利必興,
有害必革,一夫失所,若己推而納之溝中。乃有鱷魚為害甚久,前官不行驅逐,
遂令民不聊生。本府目擊劉可之母遭鱷吞害,深用憫悼,遂發檄文,遣軍事衙推
秦濟投鱷口中,驅鱷下海。幸蒼天憫爾百姓橫遭吞噬,皇王仁恩遠布,感動蠢靈,
不費張弓只矢,不勞步卒馬兵,一日之間,頓除夙害。本府喜而不寐,為此曉諭
汝等,自今以後,各安生理,無搖神於妖孽,惑志於橫亡,以取罪戾。所有告人,
劉可雖痛母橫亡,陳詞控訴,亦且安心委命,以盡孝思,毋再攀害平人,以滋煩
擾。特示。
  告示掛完,滿郡黎民挨肩疊背,誦讀一遍,無不贊歎,說道:「若非本府太
爺神明,我輩十死其九,誰與理任伸冤?今日得這般帖息,真萬代恩也。」正是:
  一念精誠答上蒼,鱷魚今日已消亡。
  潮陽自此民安樂,青史千年姓字香。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苦修行退之覺悟 甘守節林氏堅貞


  暑往寒來春復秋,總知天地一虛舟。
  雖然墮落埃塵裡,自有蓬壺在那頭。
  花上露,水中漚,人生能得幾時留?
  去來影裡光陰速,生死鄉中不自由。
  秦濟張掛告示之後,那潮州士民人人仰德,個個興歌,奉若神明,親如父母。
便有幾個鄉紳士子為頭,斂集金銀錢鈔,啟建生祠,塑立牌位,香花俎豆,羅列
供養。每逢朔望,四民雲集,交歡頌美。就是那外府州縣過客旅商,見者無不贊
歎稱揚,志心頂禮。退之謙讓,遑不敢當,乃改為潮州書院,中塑大成至聖文宣
玉孔子牌位,將自己牌位移置後堂,再立顏、曾、思、盂四配牌位,與自己共成
五個。每月朔望,聚集士子於此,講明經傳,以發先儒所未發。這也不必絮煩。
  且說湘子一日正在蒲團上打坐,只見值日功曹來報說道:「皇王覺悟退之直
言遭貶,有旨改移袁州內地。」湘子聽罷,不覺心驚,暗道:「叔父道心未堅,
/。心猶在,若見聖上覺悟前非,便思量去做官了,如何肯跟我修行?必須這般
這般,才得成真了道。」便促步向前,對退之道:「姪兒前日與叔父說過的,到
了潮州,繳了欽限,留下好名兒在這地方,然後將先天屍解法術脫換叔父形骸,
詐說得病身亡,報與聖上知道,復了官職封誥,才去修行。今日有了生祠,得了
這般美聲,正好回首去也。」退之道:「但憑汝作用,我豈有二心。」
  當下湘子便取竹杖一根,脫換做退之身子,臥在牀上,用一條布蓋覆停當了。
又令馬、趙二將護送退之先到秦嶺地方,伺候他到,同去修行,各各準備俱完,
才在衙署舉起哀聲,遣人通知合郡官員,申達上司,奏聞憲宗皇帝。合郡大小官
員俱來弔慰,湘子一一酬答,並不露出一些馬腳。當下收拾起程。眾百姓道:「司
憐,可憐,這等一個神明的老爺,怎麼就死了?何不留他壽長些,在這裡替我們
興利除害,救濟救濟我們?真是皇天沒眼睛。」一個道:「俗語說得好:「好人
不在世,惡人磨世』。」尊這個老爺,魆急死了,我們窮百姓那得個出頭的日子?」
內中有一個叫做張寡嘴說道:「這個是鱷魚討報,不然怎麼這般死得快?」一個
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老爺雖然死了,卻沒有牀席債,正是善得善報。」
又一個道:「你們說的都不是。依我說起來,還是這鱷魚吃得人多,惡貫滿了,
玉皇大帝要驅除他,特特差這個神仙降下凡間來收伏他。所以他收了鱷魚,就瞑
身回話去了。」又有一個道:「我這潮州百姓該有災難,天便生出這惡物來,吞
嚼民畜不計其數。如今百姓災難該滿,皇帝便升出這個好官來驅逐了鱷魚,一城
安堵。我看來總是一個劫數,那裡是恁麼輪回報應,善惡分明?」一個秀才道:
「老兄劫數之說,雖是有理,但韓老師佛骨一表,敢於批鱗捋須,那怕鱷魚不垂
首喪氣,潛蹤匿跡?總是邪不勝正,那怪物自然遠避。若說起報應輪回,則看他
佛骨一諫,至今生氣猶存。」當下士民人等,各各痛哭一場,如喪考妣。
  真所謂: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也。
  其時湘子一面表文回京報死,一面收拾起程,各處弔奠賻儀,毫不肯收。俱
收貯庫內,替百姓完納了稅糧,申報上司,不煩征索。那潮陽百姓,無論老少男
婦,俱來執佛慰靈,挽車遠送。湘子一一撫惜安慰,打發回去。
  行了三四日,方才脫離了該管地方,人煙稀少,湘子便騰雲駕霧,趕到藍關
秦嶺,與退之相會。退之稱謝湘子不盡。湘子叫退之道:「姪兒送叔父到了這個
地面,須索與叔父分首,各自走路了。」退之道:「難得你救我,到了今日,怎
麼說分首的話來?」湘子道:「我前次奉玉旨來度叔父,叔父再三不肯回心,我
只得繳還玉旨,後來在那萬死一生的田地,救得叔父性命,已是得罪於玉帝了,
如今怎敢再度叔父?」退之道:「姪兒若不度我,我就餓死在這個地方也沒人收
我屍骸。」湘子道:「叔父埋名隱姓,依先回到長安,與嬸娘團聚,便是快活,
何須說死?」退之道:「我到這般地位,若再不回心轉意修行,是畜類不如了。
孔子說: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湘子道:「叔父既如此說,此去東南上有一座山,
名喚卓韋山,山下有一洞,名喚卓韋洞;洞內有一個真人,叫做沐目真人,與姪
兒是同心合膽,共一胞胎的契友。如今寫一封書送叔父到他那裡,教他留叔父在
庵中傳授大丹妙訣,便不枉叔父這一場辛苦了。」退之道:「倘若他不肯收留我
時,教我投奔何處去好?」湘子道:「他與姪兒形體雖二,氣脈同根,他見了書
自然留你。」退之道:「前面這等深山,若有虎狼出來,教我如何躲避?」湘子
道:「如遇見虎狼攔住走路,叔父就將我的書頂在頭上,虎狼自然退去。」退之
道:「峰高嶺峻,樹木叢深,一些路徑也沒有,教我怎麼走得?」湘子道:「叔
父慢慢的走過這重山,就有大路好走了。」退之接了柬帖,放在懷中,一手扯住
湘子,再要問他時,湘子道:「叔父,正東上又有一個仙人來了。」退之回頭一
看,湘子化作一陣清風,先到卓韋山,做沐目真人去了。
  退之不見了湘子,只得依他言語,一步步攀藤附葛,走過幾個山頭,轉過幾
重嶺腳,才見有一條大路,不想上路有半里遠近,忽然跳出一隻猛虎,咆哮而來。
退之驚得倒退不迭,記得起,忙把湘子那封書望他丟去。這虎見了湘子書禮,便
搖尾低頭,一溜煙望林子中間跑去了。退之拾起書道:「原來我姪兒有這等手段,
真是神仙,真是神仙!」隨即掙扎向前,趲行幾步,遠遠望見一座高山,林壑清
奇,山峰疊翠,蒼蒼松柏齊天,兩兩鷗鳧浴日。只見退之登高臨深,肌膚戰慄,
涉危履險,命若重生。方才上得那座山頂,果然有一個茅庵,額上寫著「卓韋精
舍」四個大子,四面青山擁護,花木錦攢,真好一個去處。只是兩扇門關得緊緊
重重,裡面有人吟詩道:
  超凡靜養蓬萊島,香風不動松花老。
  仙童採藥未歸來,白雲滿地無人掃。
  吟罷,又聞得唱道情云:
  〔雁兒落〕下一局不死棋,談一回長生計,食一丸不老丹,養一日真元氣,
聽一會野猿啼,悟一會參同契。有一時駕祥雲遊遍了五湖溪,誰識得神仙趣?得
清閒,是便宜。歎七十古來稀,笑浮名在那裡?
  〔山坡羊〕想人生,光陰能有幾?不思量把火坑脫離。每日價勞勞碌碌,沒
來由爭名奪利。無一刻握牙籌不算計。把元陽一旦都虛費,直待無常,心中方已。
總不如趁早修行,修行為第一。
  退之聽丟,輕輕的把門叩了兩下,裡面只當聽不得。退之又叩兩下,裡面才
問道:「敲門的是恁麼人?到這裡有恁事故?」退之道:「我是韓愈,是師父的
相識。」裡面答道:「我這裡是修行辦道,無榮無辱沒是非的去處,何曾有你這
個相識?」退之道:「我來與師父做徒弟。」裡面道:「你是觸犯龍顏遭貶黜的
杰士,我這裡不是你安身之處。」退之暗忖道:「他靜養在這深山深處,怎麼就
曉得是遭貶謫的官,真真是仙人。」便又叩門道:「弟子不遠萬里而來,師父若
不開門留我,我就撞死師父面前,卻不損了師父的陰騭?」裡面道:「你再且說
是恁麼人指引你來的?」退之道:「是師父的道友、我的姪兒韓湘子教我來見師
父。」裡面道:「若是韓湘子指引你來,豈沒有一個柬帖兒與我?」退之道:「湘
子有書在此。」裡面道:「既然有書,開門放他進來。」
  只見一個道童開那門時,咿軋響處,有如鸞鳳和鳴。庵內潔淨精瑩,賽著天
宮瓊室。中間坐著一位真人,鴻衣羽裳,籜冠草履,紺髮童顏,肌膚若冰雪,綽
約如處子。旁邊立著的道童也自清雅,沒半點兒俗氣。退之朝著他拜倒地下,道:
「師父,救弟子一救。」真人道:「韓湘子叫你來我這裡有恁麼事故?」退之道:
「我姪兒說父子不傳心,叔姪難授道,教弟子來求師父傳些至道妙訣。弟子情願
在師父庵中砍柴汲水,伏侍辛勤,只望師父慈悲方便。」真人道:「你在朝中為
官,吃的是羊羔美酒,行動有千百人跟隨;我這山中只有淡飯黃齏,孤形隻影,
好不冷落,只怕你吃不得這般冷落,受不得這等淒涼。」退之道:「弟子也受得
淒涼,吃得冷淡,不必師父掛念。」真人道:」既如此說,小童,引他去庵後暫
住,每日著他往前山殿上掃地焚香。」退之道:「感謝師父收留。」當下小童領
退之到廚房內吃點心。退之跟到廚房,小童遞一碗飯與退之吃,退之吃了一口,
十分苦澀難當,只得勉強吃了下去。正是: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根香。
  參透玄微妙,淡中滋味長。
  不說退之在卓韋庵中焚香掃地。且說竇氏與蘆英小姐正在家中思念退之,別
後杳無魚雁,一路上天氣寒冷,辛苦勞祿,不知幾時才到潮陽上任?
  要叫人去報房裡問一個消息。只見韓清眼淚汪汪走將進來,說道:「奶奶、
嫂嫂知否?今日潮州差人進表,說老爺患病死在潮陽公署了。」竇氏、蘆英聞得
此報,哭做一堆。門外林學士也到,說道:「親家果然死了,只是死者不可復生,
哭也無益,老夫人且省煩惱,保重貴體,打點設靈奔喪,迎柩安葬之事,才是正
經。」竇氏哭道:「那來文內說是恁麼病死的?」林學士道:「有司奏說:他郡
中舊有鱷魚為患,湧風作浪,吞噬生民,前邊來的太守並無法治。韓大人到任幾
日,祭天驅逐鱷魚,那鱷魚便潛蹤斂跡,遠往海外,一郡太平,萬民樂業,潮陽
百姓建立生祠,供養頌祀。不料一夕無病而終,想是歸天去了。」竇氏道:「我
只指望他恩宥還鄉,白頭偕老,誰知一旦相拋。我家並無以次人丁,祖宗香火俱
斷絕了,這苦怎好?如今算來,老身也多應不久人世,令愛這般青春,耽誤他也
是枉然,不如趁老身在日,親家早早尋一個好人家,嫁了令愛,到是兩便。」林
學士道:「老夫人怎說這話?老夫也沒主意,只憑小女心下就是。」蘆英哭道:
「婆婆再不要心焦意惱,公公雖然去世,我爹爹現在為官,家中料不少吃少穿,
奴家情願伏侍婆婆過世,以報撫養湘子大恩,再休題那改嫁的說話。若是爹爹不
與奴家做主,奴家就撞階先死,以表素心。」竇氏道:「媳婦,你見識差矣!你
青春年少,無男無女,你守著誰來?當初公公在日,還指望尋你丈夫回來,生得
一男半女,以接後代,養你過世。如今公公死在他鄉,湘子絕無音信,老身又朝
不保暮,你苦守也是沒用的。不如趁我在這裡,勞者親家尋一頭好人家,也了落
你一生。料來韓清也不是養你過世的人,日後有不相安,反被他人恥笑,你怎不
細細思量?」蘆英道:「婆婆年老,說的話都顛倒了,奴家隨著婆婆,有恁麼過
不得日子?況再過幾年,奴家身子也半截入泥了,怎麼去改嫁?」竇氏道:「小
小年紀,為何說半截入泥的話?」蘆英道:「婆婆不消多慮,婆婆在一日,奴家
隨婆婆一日;婆婆百年之後,奴回娘家守制就是,斷不貽累公婆。」林學士道:
「小女之言極是有理,請老夫人安心經理正事,待學生奏過朝廷,復了親家官誥,
討了老夫人祿米,膳養終身,又作計較。」竇氏道:「多謝親家費心,九原感戴。」
林學士起身作別去了。
  竇氏喚韓清在家中立竿招魂,設座安靈,七七做,八八敲,隨時遇節,一些
禮文不缺。只是心中思念退之,便提起湘子,整日夜有許多不快活。一日,喚韓
清道:「老爺歸天去後,你鎮日坐在家中,再不理論外邊事務,是何道理?」韓
清道:「奶奶吩咐孩兒,孩兒不敢不去做;奶奶不曾吩咐,孩兒怎敢胡行,以招
罪譴。」竇氏道:「老爺死的不消說了,你哥哥湘子須不曾死,你怎的不去街坊
上打聽一個真消息。」韓清道:「孩兒也常去打聽,就是林親家也著人各處訪問,
只是沒人曉得哥哥在那裡,因此上不敢驚動奶奶。」竇氏道:「你也不消遠去打
聽,只站在自家門首,看那南來北往,穿東過西的人,有那面龐生得古怪,衣服
妝裹希奇的,一定是雲遊方外,廣有相識的人了,你便扯住他,問他一聲兒,也
不虧了你。」
  韓清忿忿的依竇氏吩咐,果然出去站在門前,看有那希奇古怪的人,就要問
他。偏生只見那做買做賣、經紀挑擔、醫卜筮相、婆婆媽媽走動,再沒有一個希
奇古怪的人走將來。立了多時,正待轉身進去,才見兩個道人,身上穿著破碎袖
襖,手執漁鼓、簡板,慢慢地搖擺將來。原來一個是藍彩和化身,一個是韓湘子
化身,他兩個口中唱個《不是路》道:
  歡笑淘淘,暫駕祥雲下玉霄。遍遊海島。看樽中有酒,盒內堆肴,忒逍遙。
且到長安市步一遭,度那人功行非小。
  韓清暗忖:「這兩個道人形容古怪,裝束希奇,斷然是遊方的人,待我叫他
來問哥哥的消息,定有一個下落。」便開口叫道:「道人,這裡來。」那兩個道:
「你叫我做恁麼?」韓清道:「我夫人要問你說話。」
  兩個便跟著韓清走到廳上,參見了竇氏。竇氏道:「你兩人從那裡來?在那
裡住?」藍彩和道:「在南天門住,從終南山來。」竇氏道:「昔年有兩個道人
說是終南山來的,騙了我姪兒湘子去修行,至今不見回來。後來我老爺壽日,又
有一個道人也說是終南山來的,逐日在我府中弄上許多障眼法兒,只是哄我老爺
不動。後我老爺佛骨一表,觸怒龍顏,貶去潮陽地方,他再不來了,你兩個又說
從終南山來,怎的終南山上藏得這許多人,莫不又是假的?」湘子道:「前邊來
的或者是假,若論貧道兩人,實實的從那裡來,並不打一句誑語。」竇氏道:「依
我看起來,那終南山到不是懷道宗玄之士、練精餌食之夫棲托的去處,到是一個
篾騙拐子的淵藪了。」彩和道:「夫人,休錯認人,那終南山是一個靜囂喧去處,
滌塵俗方隅,若不是夙有道骨仙風的,那虎豹豺狼也不許他踏上山路,怎麼夫人
說出這落地獄的話來?」竇氏道:「不是我不信神仙,只是我被那假神仙哄壞了,
汝是走方的人,豈不曉得俗語說得好,一年吃蛇咬,三年怕爛草?」湘子道:「信
與不信隨老夫人,請問容顏為何這般樵瘦,頭髮都雪白了?想是老相公去世,心
中不十分快活的緣故。」竇氏道:「老身虧了朝廷大恩,林親家保奏,歲給祿米
養膳,倒也沒恁麼不快活。只是我湘子姪兒一去不回,日夜想念著他,故此精神
減短,頭髮都白了。」湘子暗道:「原來嬸母這般記掛我,我怎的不報他的恩。」
便又道:「老夫人雖然為著湘子不回來病得伶仃瘦怯,湘子卻不知道,全不記念
老夫人。貧道幸得與湘子同一法門,替湘子醫好了老夫人,省他一番罪過何如?」
竇氏道:「有恁麼藥醫得我好?」湘子道:「方從海上傳來,藥在龍宮煉就,吃
下去包得衰容復壯,發白返黑。」竇氏道:「果有海上奇方,靈丹妙藥,當以百
金奉酬。」
  當下,湘子便在葫蘆內傾出一丸還少丹,遞與竇氏。竇氏接丹吞下,登時精
神強健,返老還童,滿身上沒有一些病痛,竇氏不勝歡喜,叫梅香取銀子謝那兩
個道人。湘子道:「貧道不要酬謝,只要老夫人跟貧道去修行。」竇氏道:「老
爺在日,曾有一個道人來度他出家,老爺只是不信,你今日要度我,我也只是不
信。」湘子道:「老夫人還記得那一個道人的模樣否?」竇氏道:「模樣倒不記
得了。」湘子道:「不瞞老夫人說,昔年來的就是貧道。」竇氏道:「這些遊方
的人專會得趁口胡柴,極是可惡。汝且說昔年把恁麼物件來與我老爺上壽?說得
對,我就信汝是神仙。」一個道:「當年老相公同林學士在南壇祈雪,是貧道賣
雪與他,他才得升禮部尚書兼管刑部。奏准宮裡免朝五日。慶壽之時,貧道曾獻
仙羊、仙鶴、仙女,仙家桌面四十張,又造逡巡酒,頃刻花,花瓣上有『雲橫秦
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之句,夫人曾記得否?」竇氏道:「這些我都記得,
只是老爺不信。」湘子道:「老相公雖然不信,後來被貶潮陽,要見我不能夠,
好生懊悔。」竇氏道:「那個見他懊悔來?汝說的都是死無對證的話,我也不信。」
一個道:「夫人若不信,只怕日後懊悔又是遲了。」竇氏道:「汝怎麼又說這不
吉利的話?我且問汝,祖家原在何方郡縣?父母是何等樣人?因何走上終南山去
學道?那終南山有多少廣闊?山上有多少修行的人?內中有個韓湘子否?汝一
一從頭老實說來,若有半句遮頭蓋腳,我拿你送到林天官府中,以官法治汝。」
一個道:「我家住在昌黎縣,鼓樓巷西,坐北朝南是祖居。父名韓會,母親鄭氏,
叔父韓愈,嬸娘竇氏。幼年間沒了父母,是我那叔嬸撫養長大。娶妻林氏,叫做
蘆英小姐。我叔父被貶去潮陽,路途上受了萬般苦楚,我已度他成真了道,做了
大羅仙。今日特來度你。」竇氏道:「既然是我姪兒,怎的是這般模樣?」湘子
道:「仙凡各別,體段不同。」竇氏道:「既是湘子,可現原身出來我看。」湘
子道:「要現原身,有何難處?只怕嬸娘執迷不悟耳!」正是:
  幾回翹首望兒還,骨肉參差各一方。
  峰嶺雪消方見路,雲橫蒼樹卻遮山。
  當下湘子搖身一變,果然還了舊日形容,不是那雲遊道人的模樣。竇氏一手
扯往他,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今日方才回來。你叔父過了世,家中好不
淒楚,教我日夜想你。今既回來,是萬千的喜了,依先整頓門風規矩,做一個好
人,再不要說那出家的話!」湘子道:「姪兒今日同呂師父回來,要度一個有緣
分的人出家,怎肯戀著家中繁華世界,做那沒結果出的營生。」彩和道:「仙弟,
你如今且在家中過幾時,待我往南天門去走一遭,轉來同你回終南山去。」竇氏
道:「我兒,原來師兄也教你只在家中,不要往別處去,怎的師兄說話也不聽?」
湘子聽罷,便與彩和作別,又道:「姪兒多年不回來,不知那睡虎山團瓢還依舊
好的否?如今且去看一看。」竇氏道:「韓清,你同哥哥到那裡看來。」
  韓清便領湘子到那睡虎山九宮八卦團瓢裡面。原來退之棄世以後,韓清把那
走路都改過了,轉彎抹角,彎彎兜兜走了一會,才到得那裡。湘子抬頭一看,只
見路徑雖差,房廊如舊,幾榻上堆滿了灰塵,案上許多書籍都亂紛紛疊著,一些
也不整理。那山前山後的好果木焦枯了一半,只有地上草長得蒙蒙茸茸,便有人
躲在裡頭也不見影子。湘子暗道:「叔父做官時節,那一日不著人來這裡打掃灰
塵,拔除柴草,叔父去得這幾時,就把一個花錦世界弄做這般光景。我那嬸娘圖
享榮華,也是虛了。」便對韓清說道:「你自進去,我只在這裡安歇。」韓清道:
「哥哥一向不回來,今日還該到嫂嫂房中去過夜,怎的冷清清獨自一個人在這裡
安歇?」湘子道:「我自有主見,你不要管我。」韓清依言,走到竇氏房中,把
湘子要在團瓢內安歇的話說了一遍。竇氏忙叫廚下人打點酒看,搬到團瓢內與湘
子吃,又吩咐韓清道:「待哥哥吃了酒,扯他進嫂嫂房中安歇。」蘆英道:「婆
婆,不可扯他進來。當初公公在日,那一個道人也說是湘子,來家混了兩日,依
舊去了,到底不曾有一個下落。今日這個道人知他是真是假,就扯他進來?」竇
氏道:「媳婦言之有理,如今世上人術法的多得緊,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韓清,
你快去陪他過夜,且到明日又作計較。」韓清依先到團瓢內來陪湘子,不在話下。
這正是:
  情知不是伴,今日且相隨。
  畢竟後來不知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歸故里韓湘顯化 射鶯哥竇氏執迷


  茫茫苦海,虩虩風波。算將來俱是貪嗔撒網,淫毒張羅。
  幾能夠,翻身跳出是非窩?討一個清閒自在,不老婆婆。
  湘子在那團瓢內到得三更時分,一陣清風吹將來,湘子就不見了。看官,且
說這個時候,湘子到那裡去?原來湘子去見了鍾師父,同去參朝玉帝,奏道:「叔
父韓愈,荷蒙玄造,已得回心。尚有嬸娘竇氏與林氏蘆英,執迷不悟,難以度脫
點化,伏候聖裁。」金童傳旨道:「竇氏原係上界聖姥,因在蟠桃會上盜折葵花,
謫下凡間受苦;蘆英原是凌霄殿玉女,因玄帝驅遣天將收伏群魔,天門未閉,蘆
英往下窺探,故此貶到凡間,孤眠獨宿,以警思凡。韓湘可同呂岩、藍彩和,再
去度化一遭,共成正果。」湘子只得謝恩,前去參見西王母。西王母道:「沖和
子喜得覺悟前因,回位有日。只是聖姥、玉女尚在迷途,誰人再去度他?」湘子
道:「玉帝遣臣韓湘子同呂岩、藍彩和前去度他,望娘娘指教。」西王母道:「他
二人久墮塵寰,一心貪戀著榮華富貴,韓湘須索往補陀山觀音大士處借些仙物變
化,才好打動得他。」湘子道:「觀音大士是釋家之尊,與我玄門不相吻合,他
如何肯把仙物借與我們?」西王母道:「觀世音乃治世之尊,救人之祖,他那裡
分一個彼我。」湘子道:「謹尊仙旨。」辭了王母娘娘,出了瑤台紫府,三個駕
起雲頭到南海,見了觀音,借了鶯哥,仍望長安而去。正是:
  才離金闕游南海,又到長安市上眠。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次日清早,韓清忙忙進來報道:「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哥哥在團瓢內一更無事,二更悄然,恰好三更時分,只見皓月當空,一陣清風吹
將來,哥哥就不見了。」蘆英道:「有這等異事,一定是神仙下降,不是湘子回
來。」竇氏道:「若是神仙,做事畢竟有著落,不是這般撮空,斷然是游手游食
的道人,做障眼法兒來哄騙財帛。我算他今日必定再來,只是立定主意,不要信
他。不要說呂洞賓來,就的的確確是湘子回來,我和你既與他沒緣分,只不認他
便了。」蘆英道:「婆婆主見極是。」
  說猶未了,只聽得那壁廂漁鼓又敲響。竇氏道:「韓清,你快去叫我的孩兒
來。」韓清道:「方才說道人都是障眼法兒,只不認他,怎的又轉了念頭?」竇
氏道:「不是我一時間就說兩樣話,只是我聽得敲漁鼓響,就想著湘子,心酸起
來。你快去尋他進來,我有話和他說。」韓清道:「就是昨日那個道人,坐在門
前敲響。」竇氏道:「想來還是湘子,你叫他來,待我問他。」韓清便走到大門
外,叫那道人。那道人跟了他進來,見竇氏道:「嬸娘稽首。」竇氏道:「我兒,
你見了我,只該行家中禮體,怎的也說個稽首?」湘子道:「身居蓬島三山外,
不在周官禮樂中。」竇氏道:「你為恁麼只打漁鼓?」湘子道:「因世上人頑皮
不轉頭,只得把那頑皮繃在竹筒上,叫做愚鼓。有一等聰明的人,聞著鼓聲便惕
然醒悟;有一等癡蠢的人,任你千敲萬敲,敲破了這頑皮,他也只不回頭轉意。
因此上時時敲兩下,唱道情,提撕那愚迷昏聵的人跳出塵囂世界。」竇氏道:「我
兒,你昨日在團瓢內安宿,怎的半夜裡去了。直至此時才來?」湘子道:「我到
南天門與鍾師父說些話,故此才來。」竇氏道:「這裡到南天門有幾多路?」湘
子道:「一去有十萬八千里。」竇氏道:「既有許多里數,怎的你半夜裡去了,
又轉得來?」湘子道:「姪兒見了鍾師父,又到南海補陀山觀音大士那裡走一遭
來的。」竇氏道:「這裡到南海補陀山有幾多路程?」湘子道:「南海補陀山卻
近得多了。」竇氏道:「有幾里?」湘子道:「只得八萬四千七百餘里。」竇氏
道:「兩處往回,就會飛也得一年,你怎麼這等來得快?」湘子道:「我騰雲駕
霧,不比世人在地上往來。」蘆英道:「你這些虛頭話,少說些倒好。」湘子道:
「我領了玉皇金旨,特來度化你們出家,怎麼說我虛頭?」蘆英道:「公公在日,
今日也說是神仙來度大人出家,明日也說是神仙來度大人出家,後來表奏君王,
怒貶潮陽,再不見神仙一面。」湘子道:「當初我勸叔父出家,叔父再三不信,
直到那藍關道上馬死人孤,虎狼當道,才哭哭啼啼叫我救他。若不虧我的時節,
叔父的骸骨也不知到那裡去了?如今現在大羅仙宮為沖和子,好不逍遙自在。」
竇氏道:「你叔父死在潮陽公署,地方官現有表文奏過皇上,那一個不知道的?
你又亂說度他做沖和子,在天宮快活。」湘子道:「叔父身死,是仙家屍解妙法,
那裡是真死。」蘆英道:「這話又是沒會問的,憑你說也不信。」竇氏道:「昔
年有許多仙物來度你叔父,你叔父還不肯信,你今日把何物來度我們?」湘子道:
「仙羊、仙鶴、仙酒、仙桃都是嬸娘看見過的,我不拿來度你們,特地到觀音大
士那裡借得白鶯哥來與嬸娘看。」竇氏道:「紅嘴綠鶯哥,會得念詩、念佛,我
這裡到有,白鶯哥卻不曾見,如今在那裡?」湘子把手一招,只見一隻白鶯哥飛
到竇氏面前,有詩為證:
  雪裡藏身雪裡飛,雪衣娘子勝金衣。
  聲聲雪裡呼般若,為是慈門立雪歸。
  竇氏道:「這鶯哥有甚奇處?」湘子道:「他會飛、會唱,能舞、能歌。」
竇氏道:「你叫鶯歌唱來我聽。」湘子道:「鶯哥,還不唱歌,更待幾時?」鶯
哥飛舞盤旋,口中唱道:
  〔駐馬聽〕鶯兒最多,百千之中難學我。我從南海飛來,勸你回心,你還貪
著笑歌。怕只怕,無常來到,任你珠璣萬解,難逃躲。不回頭,要受磨。縱你是
好漢英雄,也要學韓愈秦川受饑餓。
  竇氏道:「一片胡言,休要睬他。」叫手下取弓箭來,把鶯哥射死了。湘子
道:「嬸娘不信也由你,只恐怕到那磨折時節,悔之晚矣!」竇氏道:「古云:
『官高必險,伴虎而眠』。你叔父在朝為官,所以遭逢險難。我女流之輩,並不
出外生事,虧了朝廷月給俸米,榮享自在,有恁麼折磨?說恁麼懊悔?」湘子道:
「祿盡馬倒之時,連姪兒也不來了。」竇氏道:「你到那裡去?」湘子道:「嬸
娘,你不醒得,姪兒依舊往終南山去。」竇氏道:「你既不肯在家,隨你往那裡
去,莫在此間說長道短,煽惑人心。」湘子道:「姪兒再三勸嬸娘,嬸娘只是不
回心,也枉費這許多心機,我且去休,又作理會。」說畢,揚長出門而去。正是:
  今朝不信神仙話,悔後思前見我難。
  韓清道:「明明是一個道人,變做哥哥模樣,來攪這兩日,如今又去了,不
可不信,不可全信!」竇氏道:「休得多言,且由他自去。」蘆英道:「婆婆主
見極是,休和他分清理白。」當即各自歸房。古詩為證:
  別郎容易見郎難,怨夫香閨指倦彈。
  十二樓台春寂寂,水晶簾箔怯春寒。
  不說竇氏、蘆英歸房去了。且說湘子轉身去見洞賓,道:「師父,韓湘稽首。」
洞賓道:「汝度得竇氏若何?」湘子道:「弟子去度嬸娘,又不回心,如何區處?」
洞賓道:「汝將恁麼東西去點化他?」湘子道:「弟子在南海補陀山觀音大士那
裡借白鶯哥去點化他,他只是戀著榮華,不顧生死。」洞賓道:「竇氏與蘆英明
日在菊花亭上飲宴,我和汝邀藍仙同去度他一遭,且看何如。」湘子道:「多謝
師父。」
  當下,三位神仙收雲攬霧,下降塵凡,現出陽身,來到長安市上。只見兩個
老人家在一所高樓上,靠著窗兒下象棋。因一著差下了,一個要悔,一個不肯悔,
兩個就爭得面紅臉脹,還不肯休歇。這兩個老人家一個姓沃,是長安街上暴發財
主沃對蒼的老祖公;一個姓權,是長安街上有名頭的權雲峰的親父。他兩個在那
樓上爭這著棋子,湘子便對呂師道:「師父,那兩個老人家為得一著棋子,兩下
都不服輸,怎教那爭名奪利的人肯說一句輸棋的話,師父去與他和解了何如?」
呂師舉眼一觀,便道:「那兩個老兒倒有幾分骨格,太清宮中盡用得他兩個著,
我且點化他,也不枉了下來一番。」
  當下三個道人齊齊到樓上,高叫道:「老施主,你們著的是恁麼棋?」
  一個老兒答應道:「棋是沒得佈施的,你問我做恁?」洞賓道:「貧道不是
來討佈施,貧道的弟子手談極高,一向因出家撇下多時不敢著。今日看見兩位老
施主對局,不覺故態復萌,特地來請教一局。」一個老兒道:「我們為要悔一著
棋,白筋都爭脹了,師父若肯來與我下一盤,只不許悔一著。」洞賓道:「為那
一著棋,兩位老施主相爭?」一個老兒道:「我起這著馬吃他那著車,他不看見,
另起了一著馬,這著車被我吃了,只消再下一著,他穩定是輸的,故此他要悔。」
湘子道:「老施主便白吃了這著車,也只得一個和局,怎見得就是老施主贏?」
這個老兒道:「你來著,你來著!若是著得做和局,我就輸一錢銀子與三位買齋
吃。」湘子道:「著成和局,貧道也不要老施主銀子買齋,只要老施主替我馱了
這葫蘆,掮了這花籃,跟貧道做一個徒弟何如?」一個老兒道:「你也不怕罪過,
想小小年紀,倒要我老人家做徒弟,可不折殺了你?」湘子道:「彭祖壽年八百
歲,還要讓我坐了,他才敢坐。老施主不過七八十歲,那裡便算得年紀高大?」
一個老兒道:「年紀大小我也不與你爭,你若果然著成和局,我情願做徒弟伏侍
你。」湘子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施主不要臨期改變。」老兒道:「人
口說人話,不是畜牲口吐人言,如何有改變?」湘子就讓老兒吃了這個車,一著
對一著,著了十數著,到底只是一個和局。老兒道:「你三位想是神仙,我情願
做徒弟跟隨師父。」那老兒也說:「到你跟得神仙,難道我就跟不得神仙?如今
你掮了花籃,我馱了葫蘆,一齊出家去。」說罷,兩個老兒跟了呂師、藍仙、韓
湘子,一逕來到韓家門樓裡面,坐著敲漁鼓,唱道情,哄動了街坊上許多人。
  那韓家管門的看見沃老兒馱著葫蘆,便扯扯他說:「你老太公逐日著棋吃酒,
無樣的快活,今日為何替遊方道人馱葫蘆?莫不是作白想耍子。俗話說:『少不
顛狂老不板』,你老太公真會得快活?」旁邊一個人扯住權老兒問道:「你是城
中有名的財主翁,為何不放尊重些,掮了花籃跟著遊方的道人走?想是子孫不孝
順,老人家氣風了,故此裝這個模樣?」權老兒道:「我不瘋,我跟著神仙走,
有恁麼不快活?」旁人笑道:「神仙,神仙,只是丟了黃金搿綠磚。」街上人聽
了這些話,打號子笑了一聲。那沃老兒、權老兒由他自笑,只當不聽見。
  韓家管門的去稟竇氏道:「外面有三個道人,年紀雖不多,到拐了這大街上
沃對蒼的老祖公,權雲峰的爺老子做徒弟,替他馱了花籃、葫蘆,在夫人門樓裡
面敲漁鼓、唱道情,哄得人挨擠不開,趕又趕他不去。」竇氏道:「喚那三個道
人進來,待我問他唱的恁麼道情。」管門的依命,叫三個道人道:「你們不要唱
了,夫人請你進來說話。」三個起身,跟著管門的就走,沃老兒、權老兒也隨了
進來。恰好竇氏與蘆英都坐在菊花亭上,三個道人近前稽首。竇氏還個禮,便問
道:「三位從何處來?」洞賓道:「不瞞夫人說,從大羅天上八景宮中來。」竇
氏對蘆英道:「這道人說起又是神仙。」洞賓道:「貧道不是神仙,是雲水道人。」
竇氏道:「三位是同姓麼?」洞賓道:「貧道是兩口先生,這是藍彩和,那是韓
湘子。」竇氏道:「我家有個韓湘子,被兩個道人騙了去,至今還沒下落。」洞
賓道:「這個韓湘子就是夫人的姪兒。」竇氏道:「面龐一些也不象。前日有一
個道人來說是我的姪兒,在我家混了兩日才去,你怎麼又說這個是韓湘子?就真
是湘子,我也不認他了。」洞賓道:「既是夫人姪兒,為何不肯認他?」竇氏道:
「你三人來此做恁麼?」洞賓道:「來度夫人出家。」竇氏道:「度我出家?手
中拿的是恁麼東西?」洞賓道:「是一幅仙畫。」竇氏叫當值的叉起來看,便道:
「不過是幅山水,有什麼奇處,說是仙畫?我那前廳後堂許多名人畫片,都懶得
看他。」彩和道:「夫人懶看山水,畫上改換了青鳥、白鶴,請看一看。」竇氏
道:「怪哉,怪哉!這畫真變過了,只是青鳥、白鶴圖我也不看他。」洞賓又把
手一招,不見了青鳥、白鶴,卻變做爛柯仙子,道:「老夫人,昔日王子去求仙,
煉就丹成入九天,到得山中方七日,回來世上已千年。門前白石分金井,洞口青
芝布玉田。可惜古今人易老,且隨片月下長川。這個圖難道不好?」竇氏道:「我
只是不看。」洞賓道:「我喚那爛柯子下來勸夫人出家,夫人信也不信?」竇氏
道:「爛柯子到如今已是幾百年了,你從那裡去叫得他來?」洞賓道:「從這畫
兒上叫他下來。」便大聲叫道:「王質下來勸韓夫人出家。」叫聲未已,只見那
爛柯子婆婆娑娑從畫兒上走將下來,唬得竇氏、蘆英面如土色,啞口無言。洞賓
叱道:「王質跪下,休得驚了聖母。」竇氏掙扎說道:「明明三個人弄障眼法兒,
那裡是恁麼爛柯子?韓清,快趕他出去,不許他在此攪擾!」王質唱一闋〔山坡
羊〕道:
  老夫人,不須焦躁,看看的無常來到。你縱有萬貫家財,到臨終沒有下梢。
誰似我無榮無辱也,散誕巡遙沒煩惱。聽告:不如棄了繁華好。苦惱!戀塵寰,
怎得長生不老?
  竇氏道:「半句虛言,折盡平生之福,少說些倒好。」洞賓道:「王質且回
洞府,待我喚金童、玉女下來,勸夫人出家。」王質依舊上畫兒去了,只見金童、
玉女立在竇氏面前。洞賓道:「仙弟、仙妹,取出仙果、仙酒,唱一個小詞兒,
勸老夫人。」那金童、玉女齊聲唱《醉翁子》道:
  勸夫人,得休便好休,榮華水上漚。雖然月享千鍾粟,何不抽身早轉頭?早
轉頭,免心憂。若是不知進退,直等待洪水漂流,母子南北實堪愁。路逢猛虎難
行走。勸你修時你不修,那時懊悔,空把神仙叩。
  唱罷,洞賓道:「仙弟、仙妹,且回洞府。」竇氏道:「你三人苦苦勸我出
家,我是一個婦人,難道沒個熟事的引路,就跟了你這面生道人走不成?」洞賓
道:「老夫人說得極是,若果然肯出家,我叫湘子來引路。」竇氏道:「湘子在
那裡?」洞賓道:「只在眼前。」竇氏道:「你叫得他來,我情願出家。」洞賓
用手一指道:「仙弟,為何還不現出原身來?」只這一指,那道人就是湘子模樣,
一毫兒也不差。竇氏道:「你這障眼法兒如何哄得我動?」湘子道:「我再度一
個人跟嬸娘出家何如?」竇氏道:「度那一個?」湘子便在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
一堆黑泥垢,把些涕唾和一和,搓成彈子大一丸,擎在掌中,叫道:「有緣的來
吃我這丸仙藥,我就度他成仙。」那沃老兒趕上前拿了,一口吞下肚子,就有雲
捧著沃老兒的腳跟,起在半空。那權老兒道:「師父,我兩人一同跟師父來,怎
的不把一丸藥兒度我?」洞賓也向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泥垢來,搓成一丸,遞與
權老兒。權老兒接過手吃了,也有雲捧著他的腳下。藍彩和又擦一丸黑泥,叫道:
「有緣的早來,不要錯過了。」只見勒羅裡鑽出一個小丫頭,叫做金蓮,原在蘆
英房中伏侍的,也是他的造化到了,搶著這丸藥便吃,剛剛咽得下去。就有祥雲
簇擁著他,與沃老兒、權老兒一般樣,離地丈許,金蓮高叫道:「奶奶、小姐勿
罪,奴家幸遇仙師,離脫火坑,不得再伏侍了。」說罷,一陣風把他三人都送入
雲眼裡不見了。
  蘆英上前道:「婆婆,這道人若不是神仙,金蓮和兩個老兒如何得白日昇天?」
竇氏道:「這都是妖邪法術,不要信他。我記得你公公在日,常說一個山中有個
雲台觀,觀中有百十員道士,每每有五色彩雲瀰漫山谷,就是天上來迎仙人了。
那觀中道士有不願住世者,便沐浴更衣,步入五色雲頭,那雲氣霎時消散,道士
便不見了。如此數年,一人傳兩,兩人傳三,凡要登仙者,預先齋沐,來到雲台
觀中等候雲起,以圖飛升。一日,有一個遊方道人從山下經過,見大眾俱向空中
頂禮,不顧尊卑上下,問知其故,乃說道:『若成仙如此容易,天下也沒許多所
在安放這許多仙人了。』當下即駐足觀中,用心著意體察起雲的時日。過得數日,
正坐在大殿上與姓王的法師談玄,忽見值殿的香公報道:『山上彩雲起了。』王
法師即刻歸房,燒湯沐浴,更換新衣,那一股雲氣就遮滿了他的房門外頭,王法
師冉冉踏上雲頭,雲氣便漸漸消散。遊方道人看見此等景象,便道:『這是毒妖
噴氣成雲,可惜無知道侶,久死非命。』便乃捏訣禹步,呵叱風雷,只見霹靂交
加,雨電閃爍,頓時方止,那五彩祥雲一些兒也沒蹤影。道人扯了觀中道侶,探
訪其事。過得一個山頭,見那王法師臥倒山腰,連忙著人扶回觀中。再進幾步,
有一毒蛇震死山谷,約有鬥來粗細,十數丈長短,穴中骷髏骸骨堆積如山,道士
簪冠斗量車載,不計其數。才知前後登仙之人,皆被毒氣吞啖也。今日這個雲氣,
得知是真是假?倘或這三個道人是妖怪變來的也不見得。世上那得神仙出現,媳
婦不要錯了見識,落邪人圈套。」蘆英道:「婆婆說得有理,媳婦也只是不信。」
洞賓道:「語在言前,怎的又變了卦?」
  湘子見竇氏不肯認他,便道:「嬸娘你年紀有了,叔父沒了,家中又沒一個
嫡親骨血接續後代,你何苦戀著家緣,不肯回頭轉念?」竇氏道:「你叔父雖死,
朝廷還月給俸米與我,呼奴使婢,總來照舊,有那一件不足意處,丟了去出家?」
洞賓道:「老夫人目下雖然榮享,只怕時乖運蹇,敗落一齊來,自有不足意處了。
貧道有詩一首,老夫人試聽。詩云:
  命蹇時乖莫歎嗟,長安景致不堪誇。
  漂流祖業無投奔,始信當初見識差。」
  竇氏道:「這些不吉利的話,再說者打拐棒二十。」湘子道:「嬸娘既怕說
不吉利的話,何不同我去出家?」竇氏道:「祖宗不積不世,生下汝來,那裡是
我的姪兒?快快去罷!若只管在此胡纏,申一紙文書到禮部衙門,奏過朝廷,把
天下的名山道院、勝境玄關,盡行掃除,教汝這伙人生無駐足之場,死無葬身之
地!」洞賓笑道:「湘子、彩和,我們急急去罷,莫連累著別人,惹天下人唾罵。」
彩和道:「這般執迷,走也枉然。」三個便飄然出門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無奈癡人不轉頭。
  畢竟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呂純陽崔家托夢 張二媽韓府求親


  世事紛如夢,黃粱夢未醒。
  夢中先說夢,夢醒總非真。
  有夢還歸夢,有因夢不成。
  有無俱屬夢,春夢一番新。
  話說洞賓三個出了韓家門去,一路上沉吟不決。湘子道:「師父,師兄,我
嬸娘既不回心,不如我們繳了金旨,再作道理。」彩和道:「師弟差矣!玉帝著
俺三人同來度脫他們超凡入聖,他們不肯回心,只合另作計較去點化他。倘若繳
旨之時,玉帝震怒,不當穩便。」洞賓道:「我在雲頭觀見長安城內尚書崔群之
子崔世存,先娶胡侍郎女兒為妻室,近日亡逝,將欲再娶,不免托一夢與崔尚書,
叫他去求林蘆英與世存續弦。竇氏必定不允,待崔尚書怒奏朝廷,削除他的俸祿,
逐回原籍居住。我和你去吩咐東海龍玉,著他興風作浪,漂沒了韓氏的房屋、田
產,使竇氏母子、婆媳拍手成空,那時才好下手度他。」湘子道:「師父之言極
妙,就煩師父前往崔家托夢,藍師往終南山回覆鍾師父,韓湘自往東海龍王處走
一遭便了。」當下三仙分頭去訖,話不絮煩。
  已說尚書崔群,果然夜間得其一夢,醒來便對夫人說道:「半夜時分,我夢
見一位神仙,青巾黃服,肩負寶劍一口,自稱是兩口先生,說孩兒世存該娶林尚
書女兒蘆英為續弦媳婦。我想林圭家中再無以次女兒,止有一個大女兒叫做蘆英
小姐,昔年嫁與韓退之的姪兒韓湘。雖是韓湘棄家修行,一向不曾回來,韓退之
死在潮陽任所,那蘆英恰是有夫婦人,我這樣人家怎麼好娶一個再醮婦人做媳
婦?況且韓退之是我舊同僚,我今日去娶他的寡婦,也覺得體面不像,惹人談論。」
夫人道:「相公差矣!神仙來托夢與相公,一定這蘆英該是孩兒的姻緣。一向我
聞得人說:韓家雖娶蘆英過門,那韓湘子與他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蘆英還
是未破身的處子,那裡是再醮婦人?若得娶過門來,正是一段好姻緣,有何人敢
在後邊談論?」崔尚書聽見夫人這般說話,便叫當值的去喚一個官媒婆來,吩咐
他去韓、林二家議親。
  當值的果然去叫一個媒婆。這媒婆姓張,排行第二,住在忠清巷裡,人人都
叫他做張二媽,一生慣會做媒說合,利口如刀,哄騙得男家上釣,不怕女家脫鉤,
趁勢兒遇著那不修帷箔的人家,他就挨身勾引,做個馬不六,故此家家認得他,
真個是開口賽隨何,搖唇欺陸賈。這張二媽跟了當值的來到崔府中,恰好崔尚書
入朝不在,便直到內房參見夫人,說道:「今日已牌時分,黃御史老爺要下盒到
郭附馬府裡,小媒婆好不忙得緊,不知夫人呼喚有何事故?」崔夫人道:「我要
你做頭媒。」張二媽道:「別的媒小媒婆都做得,若是老爺要娶小奶奶,如今時
年熟得緊,賣小母豬的極少,媒婆恰是沒尋人處。」夫人笑道:「這婆子倒會說
幾句話。不是老爺要討小阿媽,是我公子斷了弦,要娶一個門當戶對人家的女兒
來續弦。」張二媽道:「這個有,這個有。京兆尹柳公綽老爺有一位小姐,生得
如花似玉;戶部尚書李鄘,有二位小姐,大的十八歲,小的十六歲,無樣的俏麗
標緻;戶部侍郎皇甫鐏也有一個小姐,年紀只得十四歲,諸色事務俱曉得;史館
修撰李翱的小姐是十九歲,寫得一筆好字,彈得一手好琴,一向選擇女婿,不曾
有中得他意的,故此不曾吃茶。若是說公子續弦,他一定肯的,婆子就去說了,
來回覆夫人。」崔夫人道:「這幾家都不要去說。」張二媽道:「這幾家正與夫
人門廝當,戶廝對的,不要去說,叫婆子那裡去做媒?」崔夫人道:「我老爺夜
裡夢見一個神仙,說韓尚書的姪兒媳婦,原是林尚書的蘆英小姐,天緣該與我公
子續弦,故此要你去見林學士說一聲,再去見韓夫人說一個下落,我就行禮到韓
家去,即日要娶他過門。」張二媽笑道:「夫人,這話說得蹺蹊古怪,那蘆英小
姐原是婆子攙扶過韓府中的,他是有丈夫的二婚頭,又是尚書的媳婦,如何一時
肯改嫁?婆子去說也是話柄了。」崔夫人道:「我豈不曉得林小姐是有丈夫的,
但是神仙夢中吩咐如此如此,一定一說就成。況韓尚書死已多時,韓湘子棄家不
理,我老爺的勢要,誰敢下從?」張二媽道:「夫人雖故如此說,那韓夫人極是
個執板偏拗的人,婆子怎敢到他跟前道個不字,討他的沒趣吃。」崔夫人聽了張
二媽的言語,便大怒道:「這老豬狗,著實可惡!你怕韓夫人,不怕我。我已把
你送到兵馬司墩鎖在那裡,另叫別人去做媒,待說成了親事,用二百斤重枷,枷
號你一個月,看你怕我不怕我!」只這幾句活,唬得張二媽目睜口呆,眼淚汪汪
的求告崔夫人道:「夫人,不消發惱,婆子就去,婆子就去。」崔夫人道:「既
如此,且饒你這一次,快快去說了,回來復我。」有詩為證:
  囑咐官媒去說親,料應此事必然成。
  若是洞房花燭夜,始信神仙不誤人。
  張二媽別了崔夫人,一路上沒做理會,只得心問口,口問心,自家計較道:
「我如今先去見林老爺討個示下,再去見韓夫人。若是林老爺肯應允,不怕韓夫
人不從了。」計較停當,一逕望林府中走去。不料對面走一個媒婆來,叫做江五
媽,原是陳家的小阿媽,陳家討了三四年,不見有孕,陳奶奶陪了嫁資,白白地
把他嫁與江賣婆做媳婦。江賣婆見他人物出眾,言語伶俐,就帶了他出來各鄉士
夫家走走,因此上也學做媒婆。這一口,劈頭撞見張二媽指手畫腳的自計較,就
曉得他尋一頭媒要去做了,偏不撞破他,打從人家房廊下走了去,回身跟著張二
媽一步步的走。張二媽又走了八九家門面,忽地拍拍手道:「我差了,我差了!
這幾時聽見說小賣婆江五嫂常常在韓府中走動,我不如去尋了他同去說,還有幾
分穩當,怎的到忘記了這個色頭。」江五嫂聽見他這說話,便趕上前,把手蒙了
張二媽的眼睛,道:「媽媽何往?」張二媽扭頭捏腦說道:「你是那個?」江五
嫂道:「我是李三官。」張二媽道:「小鴨黃兒,怎的來取笑我?」江五嫂放了
手笑道:「媽媽,你認認李三官看。」張二媽回頭看見是江五嫂,便道:「五嫂,
你也來取笑,我正有一事和你計較,你卻來得正好。」江五嫂道:「媽媽是老把
勢,那個不讓你的?我是雛兒,有恁麼好計較?」張二媽道:「這個倒也不然,
我是過時的人,說也不強,道也不好;五嫂正是時人兒,我還要靠你吃飯哩。」
江五嫂道:「媽媽不要奚落人,凡事帶挈一帶挈,就是媽媽盛情了。」張二媽笑
道:「人生得波俏,說的話更十分波俏,豈不是我見猶憐,何況老奴!」江五嫂
道:「媽媽放尊重些,不要惹人笑話。」
  當下,張二媽扯了江五嫂到一條撒尿巷內,布著耳朵說話。看官,且說明明
一條大街,井井幾條小巷,怎麼這條巷偏生叫做撤尿巷?蓋為大街上人千人萬的
往來,那小小巷兒往來的人少,只有那小便急的才抽身到那巷內解一解,以此上
叫做撤尿巷。張二媽雖故老成,江五嫂卻是後生人物,怎的不到別處說話,卻揀
這不斯文的所在立了說話?只為張二媽吃了崔夫人一場沒意思,恐怕別人聽見不
像模樣,沒人知重他,故此扯江五嫂在這裡悄悄他說。這正是: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若要明明說,恐驚天上人。
  那張二媽與江五嫂說了半日,江五嫂道:「這件事只怕成不得,去說也是枉
然。」張二媽道:「老身全仗五嫂作成,寧可媒錢四六分,分五嫂多得些就是。」
當下,張二媽與江五嫂兩個,一逕來到林尚書府裡,恰好林尚書在廳階上看花,
見了便問道:「你兩個來我這裡做恁?」張二媽道:「老爺在上,婆子說也好笑。」
林尚書道:「有恁麼好笑?」江五嫂道:「崔尚書老爺著我們兩個來老爺府上求
親。」林尚書道:「真也好笑,我一位公子,是五嫂做媒娶了媳婦;一位小姐,
是二媽攙扶了嫁與韓尚書姪兒,再無以次人丁,又不曾有孫男、孫女,叫你們來
與那一個議親?」張二媽道:「正是這般好笑。」林尚書道:「你們既曉得,只
該就回覆他,怎麼又來說?」江五嫂道:「笑便好笑,蒼蠅不叮沒縫的鴨子,說
出來恰也有些根因,以此上只得同張二媽來見老爺。」林尚書道:「你且說有那
一件根因?」江五嫂、張二媽齊聲說道:「崔公子原娶的是胡侍郎小姐,近日胡
小姐去世,崔老爺要替公子續弦。還不曾說出,忽地裡夢見一位神仙,青巾黃袍,
背負寶劍,自稱兩口先生,對崔老爺說:『老爺的蘆英小姐該是他的續弦媳婦。』
崔老爺醒來對崔夫人說:『蘆英小姐先年嫁了韓退之的姪兒,是有丈夫的,為何
我做這般一個夢?若此夢不真,不該這般明白得緊;若此夢果真,難道神仙不曉
得過去的事?,崔夫人說:『韓公子一向與蘆英小姐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
小姐還是黃花女兒。韓公子又丟了他去修行,多年不回來,小姐只當守寡一般,
如此青春,終非結果。』是以叫婆子們來求老爺,他議的親就是這位小姐。」林
尚書聽見這話,木呆了半晌,道:「雖然韓老爺棄世,公子一向不回來,還有韓
夫人在堂,我也做不得主。你只管去見韓夫人,他若肯時,我一定遵崔老爺的命
了。」江五嫂得了這話,便道:「小姐在韓家一日,老爺要記念一日,若是嫁了
崔公子,老爺也得放下一條肚腸。這件事雖故是韓夫人在堂,他不過是女流之輩,
還須老爺做主,攛掇一聲,強如婆子們說十聲。」林尚書道:「嫁了的女兒,賣
了的田,怎麼還由得我做主?你們且去說看,我若見時,一定攛掇。」張二媽道:
「我們就到韓家去,改日來見夫人罷。」林尚書道:「韓夫人若有口風應允,你
們見我夫人也不遲。」
  張二媽、江五嫂歡天喜地一逕走出門,便往韓退之府中去。兩個人說說道道,
轉灣抹角,走不多時,恰到韓家門首,望裡面就走。韓家管門的老廖問道:「張
二媽,恁麼風吹得你到我府裡來?」張二媽道:「特地來做媒。」管門的道:「張
二媽想是風了,府中有那個要說親,你們走來做媒?」張二媽道:「我不風,你
家親娘沒有親老公。」管門的笑道:「二媽說話一發呆了,我家大親娘是大公子
的對頭,怎的說沒有親老公?」張二媽道:「對頭雖然有,恰是孤眠獨宿,枕冷
衾寒在那裡。」管門的道:「這是大公子丟了他去修行,難道好重婚再醮不成?
不要說我小姐,你這婆子忒不曉得世事。」張二媽道:「你休多管,我見老夫人
自有話說。」一直往裡面逕走,江五嫂拽住張二媽,悄悄說道:「進門來就是這
個醋炭,我們不要說罷。」張二媽搖搖頭說道:「若要利市,先說遁時,那裡做
得隔夜憂?」江五嫂只得跟著張二媽去見韓夫人。
  恰好韓夫人和蘆英小姐坐在那裡下別棋,管不得挨駝頂擦,說不得死活高
低,兩下裡不過遣興陶情而已。張二媽、江五嫂近前廝叫,禮畢,韓夫人便道:
「二媽貴人,今日甚風吹來,踏著賤地?」張二媽道:「夫人休要取笑,老身這
邊那邊不得脫身,心中雖故常常記掛,只是不得工夫來候老夫人。今日趁這一刻
空閒,特特和江五嫂來走走,老夫人又嘲笑我,教老身無容身之地了。」韓夫人
道:「二媽不要說乖話,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怎肯今日白白的來看我?」
江五嫂笑了一聲,說道:「老夫人真是個活神仙,二媽原有句要緊說話,要對夫
人說,因此上拉了婆子同來。」韓夫人道:「我說的果然不差,但憑二媽見教就
是。」張二媽道:「我兩人特來與夫人賀喜。」韓夫人道:「自從老爺過了世,
家中無限的冷落,有恁麼喜可賀?」江五嫂道:「我們是喜蟲兒,若沒喜,再不
來的。借大一個府中,那一日沒有紅鸞天喜照著,怎的說那沒喜的話?」韓夫人
道:「鹁鴿子只望旺處飛,你兩個今日來我這裡,是鹁鴿錯飛了。」江五嫂道:
「老夫人曉得鹁鴿子口中說些恁麼?」韓夫人道:「我不是公冶長能辨鳥語,又
不是葛介盧識得驢鳴,那裡曉得鹁鴿的說話?」江五嫂道:「鹁鴿口口聲聲說道:
『哈打骨都,哈打骨都』。」韓夫人笑道:「五嫂說話越發波俏了。」
  張二媽又夾七夾八說了一回,笑了一回,才放下臉兒對韓夫人說道:「婆子
在府中走動多年,原不敢說一句閒話,夫人是曉得婆子的,今日領了崔尚書老爺
崔夫人嚴命,沒奈何來見夫人。」韓夫人道:「崔家有恁麼說話?」張二媽道:
「著婆子來議親。」韓夫人笑道:「老身到要嫁人,只是沒人肯討我。」張二媽
拍拍手道:「前日有一個一百二十歲的黃花小官,要在城中娶一個同年的黃花女
兒,說十分沒有我同年的,便是六七十歲的女兒也罷。據夫人這般說,婆子先做
了這頭媒。」江五嫂嘻嘻的笑道:「正經話不說,只在夫人跟前油嘴。」張二媽
道:「是婆子得罪了。崔公子近日斷了弦,許多尚書、侍郎的小姐都在那裡議親。
崔老爺約定明日竭誠去卜一卜,然後定那一家,不想夜裡夢見一位神仙說,林小
姐是他公子的繼室,著婆子去林府中求親。林尚書並無以次小姐,算來只有蘆英
小姐青年守寡,沒有結局,少不得要嫁人,故此著婆子來見夫人。」韓夫人道:
「你們曾見林老爺麼?」張二媽道:「見過了林老爺,才敢來見夫人。」韓夫人
道:「林老爺怎麼樣說?」張二媽道:「林老爺說:『這話極有理,我就去見韓
夫人攛掇成事。』」韓夫人聽了這活,霎時間紫漲了面皮,罵道:「江家小淫婦
不知世事不必說了,你這老豬狗,老淫婦,在我府中走動多年,我十分抬舉著你,
怎敢欺我老爺死了,就說出這般傷風敗俗的話!我這樣人家,可有再醮的媳婦
麼?就是林老爺也枉做了一世的官,全不顧綱常倫理,一味頭只曉得奉承人。你
思量看看,你女兒嫁了一家,又嫁得一家麼?」千淫婦,萬淫婦,罵得張二媽、
江五嫂兩個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開了上唇,合不得下唇。
  韓夫人罵聲未已,只見蘆英又近前道:「你這個兩個忒不是人,我夫人怎麼
樣看待你們,你們一些好歹也不得知,只怕那有官勢有錢財的,略不思量思量天
理人心兩個字,也虧了你們叫做人!」又道:「婆婆不消發惱,公公在日,凡事
順理行將去,尚然被人欺侮。那崔群罔法專權,倚官托勢,欺壓同僚,強圖婚姻,
難道天不報應不成?」韓夫人道:「今日本該把你這婆子打下一頓,送到林府中
羞辱他一場,只是沒了林老爺的體面,我且饒你這一次,再不許假傳他人的說話
來哄我了。」那張二媽、江五嫂羞慚滿面,舉步難移,只得忍恥包羞,出門去了。
  張二媽便拉著江五嫂回到崔府中回話,江五嫂再三不肯,中途分路而去,張
二媽只得獨自一個到崔家去。不料崔尚書與夫人兩個專等張二媽的回覆,一見張
二媽走到,便問道:「親事若何?」張二媽睜開兩眼,豎起雙眉,惡狠狠的答道:
「沒來由,沒要緊,教婆子去吃這許多沒意思,受這許多搶白氣,還要問若何若
何!」崔尚書道:「你這婆子說話大是可惡,怪不得夫人前日要難為你。你既來
回覆我,一句正經話也不說起,只把這胡言亂語來搪塞我。我且問你,你幾時去
見林老爺、韓夫人的?他們怎的樣說話回你來,你做出這般不快活的模樣?」張
二媽方才定氣低聲說道:「婆子去見林老爺,林老爺滿口應承,並無阻擋;只是
韓夫人罵婆子許多不必說,把老爺、公子都罵得不成人。說崔公子要娶蘆英小姐
續弦,真叫做癩蝦蟆躲在陰溝洞裡,指望天鵝肉吃。他還說要奏過官裡,把老爺
也貶出遠郡為民,不得還鄉,才消他這口氣哩。」崔尚書怒道:「朝中唯我獨尊,
那一個官員敢違拗我的說話?他不過是韓愈的妻子,怎敢說這樣大話!他既要奏
我,待我明日先奏過朝廷,削除了他的月俸,趕逐他回原籍;再吩咐地方官兒誣
捏他幾件不公不法的事情,抄沒了他的家私、田產,使他婆媳兩個有路難走,有
國難投,方顯得我威權勢力。這正是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後下手為殃。」
崔夫人道:「韓夫人雖然不是,從古來說:『寄物則少,寄言則多。』凡事有自
聽為真,豈可偏聽媒婆之言,傷了同僚意氣。」崔尚書道:「韓愈也是個只知有
己,不知有人,是一個矯目不分的人,故此夫人也不識時務,這話句句是有的,
怎麼教我忍耐得?」崔夫人道:「我兒子一世沒老婆,也討一個在先了,何必定
要討林蘆英做媳婦?張二媽,你且去罷。」崔尚書道:「我明日不奏逐他,也不
姓崔了!」有詩為證:
  一封文表奏重瞳,見說韓門造業洪。
  做成鸞鳳青絲網,織就鴛鴦碧玉籠。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崔尚書假公報怨 兩漁翁並坐垂綸


  石室硿硥接紫霄,倉崖滴乳濕僧樵。
  蒲團靜坐無餘事,遙看天台起異標。
  不說張二媽出門去了。且說韓湘子辭別了呂師父,一逕到東海龍王那裡。只
見那許多鱉相公、鼋樞密、虯參從、蛟大夫,一個個躬身下禮;鯉元帥、鯿提督、
鯖太尉、蟹都司,齊斬斬俯伏趨迎。旁邊轉出許多鱑把總、鼍先鋒、蝦兵鮊卒,
簇擁著龍子龍孫,慌忙出宮迎接,近前稟道:「敢問上界神仙,何事下臨水府?」
湘子道:「你們有所不知。」便問:「龍王敖廣在那裡?」龍子龍孫齊聲答道:
「奉旨往桂林象郡行雨未回。」湘子道:「我奉玉帝旨意,到長安城裡度化竇氏、
蘆英,誰知他們眷戀榮華,不肯隨我修行。因此奏過玉帝,著呂師父托夢與崔尚
書,叫他奏聞憲宗皇帝,趕逐韓氏一家,仍回昌黎居住。又恐怕他們仍前迷戀,
不轉念頭,再著龍王興風作浪,卷海揚波,把他那昌黎縣廳堂、房屋、田地、山
蕩,俱行漂沒,不許存留一件,以動他懷土心腸。待他兩處俱空,進退無路,然
後下手度他。其餘民居、官舍、山田、地蕩,俱不得損壞分毫,以招罪譴。」龍
子龍孫答道:「玉旨既出,誰敢有違,待父親敖廣回來處分復命。」
  湘子便出了水晶宮,踏著雲頭來會呂師、藍彩和,一路裡迎將前去。果然這
一夜裡老龍王率領龍子龍孫,張開那電目,豎起那朱髻,顯出那翻江攪海的雄威,
倏忽間風雨晦冥,雷電交作,煙雲陡亂,洪水橫流,猶如地裂天塌,山崩川潰,
把韓家那鼓樓前內房屋、廳堂、牌坊、基址、南北莊田、倉庫,洗卷掃蕩,不留
一星。可惜那許多草木禾苗,都不知無影無形,著落何所?這昌黎縣居民人等,
清早起來,見了這個光景,都道:「自古說桑田變海,海變桑田,我們今朝才曉
得實有是事。」一個跑到朝天橋上一看,道:「這水就像天上安排幾副閘板的一
般,只沉沒得韓愈一家,忒煞作怪。」眾人齊聲說道:「想是韓愈陰騭不好,所
以天降這水災淌壞他的產業。」內中一個道:「他做官極是好的,陰騭沒恁麼不
好,想是那佛骨一表,衝激了佛菩薩,佛菩薩怪得他緊,故此顯出神通,把他的
家資、田產、房屋、牌坊,都漂壞了,以見佛菩薩的手段。我和你如今只是念佛,
靠佛天過日子才是。」一個道:「廣東鱷魚好端端一個窠巢,被韓愈做一道檄文,
平空的趕了去,鱷魚來報冤,故此發這般大水,把他的基址化為萬丈深坑,想是
鱷魚躲在水底下也不見得。」一個道:「我和你又不是神仙,那裡曉得冥冥中的
事情,各人回去,自顧自的到好。」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這許多人歎息一回,各自散去不題。
  且說崔尚書聽見張二媽說了這許多話,咬牙切齒,恨入骨髓,思量了一夜,
到得次早,忙忙寫表奏上憲宗皇帝,單說韓夫人一家不該在京居住,仍享俸祿的
意思。表云:
  戶部尚書臣崔群,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臣聞官有常員,仕無世祿,自非開
基創業之功臣,難荷金書鐵券之寵錫。竊見已故潮州刺史韓愈,居朝無回天返日
之鴻勛,臨民無悍患御災之大績,狂觸天顏,謫死遠郡。其姪韓湘,違背聖教,
棲息玄門!棄父母之丘壠,時祭無人;拋妻子之情緣,居家無紀。其子韓清,以
螟蛉之弱質,續蜾蠃之箕裘,書史不攻,蕩費肆意。誠哉,三綱不整,五倫不齊,
有玷官箴,大傷風化者也!乃陛下給以月俸,享以世祿,是以貪墨之夫,徼名清
白;狡頑之輩,藉口忠貞。倘有勛勞為國,政績為民,章章表著者,不識陛下將
何以待之?伏乞嚴誅心之法,肅斧鉞之誅,將韓愈妻竇氏削除月給俸祿,韓清發
充邊遠衛軍,其房屋改作先賢祠宇,金帛粟米,稍衛邊儲,不許暗行夾帶。庶百
僚知譬,眾職畏法也。臣不勝慚惶,激切待命之至。
  憲宗覽奏,龍顏大悅,道:「崔群真輔弼之臣,凡有益於國家者,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這韓清一家無功受祿,枉費錢糧,該發邊遠充軍,刻日啟行到伍,不
許稽遲!」崔群見憲宗傳下旨意,無限歡喜。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詩
為證:
  三人成市虎,曾母懼踰牆。
  冤女霜飛慘,荊卿虹吐芒。
  鑠金銷骨易,蠅玷白圭傷。
  讒說殄行日,悲哀賈洛陽。
  當下滿朝文武見憲宗降下這一道旨意,各各面面相覷,不敢出言。只見班部
中閃出一員官,執簡當階,俯伏丹墀,奏道:
  吏部尚書臣林圭,誠惶誠恐,稽首頓首。竊惟周公元聖,而四國之謗,乃致
上疑於其君;曾參大賢,而三至之言,不免搖惑於其母。是豈成王之不明,曾母
之不親哉?凡以口能鑠金,毀能銷骨也。陛下撫御區字,明並日月,恩同父母。
詎圖怙冒之中,豈無屈抑?覆盆之下,復有沉冤。臣林圭敢為陛下陳之。謹按原
任禮部尚書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一生忠鯁,概世忠貞。祈雪,
誠格於神明;驅鱷,澤施於奕世。止因佛骨一表,忤觸天顏,遭謫遠方,病死公
署。誠哉,天喪斯文,以致士民失望。猶幸蓋棺論定,忠義得伸,蒙陛下追念舊
勛,恩賜祭葬,封諡昌黎郡伯,月給祿米,以恤其家。不惟韓愈銜結於九泉,即
大小臣工皆仰頌聖德,謂陛下不負韓愈也。今有崔群,因求婚不遂,心懷妒嫉,
效合沙射影之蟲,興無理不根之謗,妄奏愈生無補於朝廷,死猶叨乎祿養,理宜
削爵問罪。陛下誤聽,竟賜允行。臣圭聞之,不臉驚愕;舉朝文武,無不嗟歎。
皆謂陛下踐祚以來,敬大臣,體群臣,曾未有若崔群一言,處韓愈至此極也!豈
堯天舜日之中,可容此晝嘯之鬼乎!伏乞陛下收回成命,暫特意將愈妻竇氏放歸
田裡,伊子韓清免其差操,侍母終年。則生銜恩,臣圭幸甚!滿朝文武幸甚!不
勝激切奏聞待命之至。
  憲宗依准林圭奏章,著韓清同母竇氏人等俱回昌黎閒住;所有金帛米谷,錦
衣衛官查驗明白,收貯封鎖,給賜守邊將士,不許夾帶分毫,如有夾帶不明,三
罪俱罰。有詩為證:
  君王准奏放歸田,故里安居樂事閒。
  不料天公生巧計,漂流家業不能全。
  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竇氏坐在家中,忽地心驚肉顫,神思不安,鴉鵲成群飛鳴鼓噪,忙叫蘆
英道:「媳婦,我夜夢不祥,今日精神恍惚,這許多鴉鵲喧鬧振吟,不知主何吉
凶?」蘆英道:「婆婆思念公公,以致如此。古云:『鵲噪未為吉,鴉鳴豈是凶。
人間凶與吉,不在鳥音中。』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多疑。」道言未了,只聽得鑼
鳴鼓響,人馬喧嘶,忙出看時,一位錦衣衛官當廳站立,左右列著一班侍從人役,
一似兇神惡煞,勒袖擅拳。驚得竇氏、蘆英面如土色,目睜口呆,竟不知為恁因
由,犯何罪過,家中大小都躲得沒影。韓清只得走將出來,跪在當廳,請問來歷。
那錦衣衛官道:「奉聖旨:著韓清帶領竇氏人等,速回昌黎居住,免其入隊差操;
所有家資財物,俱查驗封鎖,以聽犒賞邊兵,不許侵動分毫;其房屋一所,工部
官估看明白,改作先賢祠堂,著增裝塑像,四時祭享。」說罷,錦衣衛官轉身去
了。
  竇氏跌腳捶胸,哭得昏倒在地,卻不曉得崔群聽了張二媽的言語,暗地中傷
他們。只見尚書林圭來到,蘆英小姐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又哭倒在他懷裡。林圭
道:「我女不要十分苦了,如今還是萬分僥倖,若依聖上初然間的旨意,你婆媳
們性命也活不成。」韓夫人聽見林尚書這般說話,才掙扎向前,問道:「不瞞老
親家說,家下因先夫辭世,只好這等守分待時,不知皇上聽了那一個讒臣的言語,
把老身凌辱到這樣田地?可不在了先夫一世忠良。」林圭道:「老夫人還不知就
裡,這是戶部尚書崔群奏准朝廷,要將老夫人全家滴貶塞外充軍,以報老夫人不
應允小女續弦之仇。是老夫擔了挾海的干係,冒死保奏,才得聖上憐憫,准你們
回原籍居住,這也是萬千之喜。」韓夫人道:「崔群老賊!你欺心圖謀人家兒女,
到不說自己不是,反在暗地裡誣陷我們,明明是欺天了,只怕舉頭三尺有神明,
天也不肯輕輕的饒放你。我只要壽長些,少不得也報應在我眼睛裡。」蘆英道:
「君王一怒,人頭落地,若不虧我爹爹的時節,一發不好了,婆婆如今且休煩惱。」
  當下,竇氏吩咐韓清急急收拾起身。韓清便僱了船、車、馬匹,辭別了林尚
書,領了竇氏、蘆英,同回昌黎縣去。一路上,十里長亭,五里短亭,看了那岸
邊楊柳,聽了那林外鳴鳩,覺得比昔日進長安的光景大不相同,就添了許多悽慘。
真個是:野花不種年年發,煩惱無根日日生,有詩為證:
  興亡成敗事無憑,花柳春風逞世情。
  無限無情山共水,只堪圖畫不堪行。
  韓清一行人眾,在路上行了幾日,恰好是春未夏初,濃陰葉綠,天氣乍熱,
景物撩人。蘆英叫竇氏道:「婆婆,我們離了長安,不覺許多日子,雙親年老,
不得再見一面,怎生是好?」韓夫人道:「走了許久日子,還不得一個便人寄封
書與親家作謝候安,若要會面之時,除是南柯夢裡。我和你且到了家中,又作計
較。」
  婆媳兩個正在絮煩,原來湘子和藍彩和隱形跟著他,聽見他兩個說話,知道
他尚不回心轉意,便乃變做兩個漁翁模樣,坐在柳蔭之下,朝著他們的來路釣魚。
韓夫人遠遠望見他倆個釣魚,就叫韓清道:「你看那兩個釣魚的,比著我們好不
快活。」韓清道:「他在那裡釣魚,總是為利,若釣得有魚,便快活;若釣得沒
魚,就有許多煩惱,那裡見得他快活?」韓夫人道:「你去看他有魚也沒有,若
有魚,我們買他幾尾,做碗湯吃。」韓清便叫道:「漁翁,漁翁,籃裡有魚賣幾
尾與我們。」一個搖搖手,念四句詩道:
  不願千金萬戶侯,生涯隨分在扁舟。
  身閒數頃煙波闊,一飲茅柴醉便休。
  韓清道:「你又不是騷人墨客,我問你買魚,到不回覆有魚沒魚,且吟起詩
來,忒也好笑。」便又叫那一個漁翁道:「漁翁,漁翁,有魚賣幾尾與我。」那
漁翁也不回覆有無,吟詩四句:
  萬頃煙波一釣絲,深山樹密白雲居。
  得魚沽酒茅亭下,塵事紛紛總不知。
  韓清笑道:「你兩個不是漁翁,倒是清客。」漁翁道:「曳長裾於王門,足
將進而趦趄,口將言而囁嚅,做出那許多搖尾乞憐的態度,才叫做清客。我們是
非不理,寵辱不驚,清閒自在快活的人,怎麼把那清客來哄我?詩云:
  不謁朱門得自由,五湖煙景任邀游。
  只愁酒醉顛狂發,推倒天宮白玉樓。」
  韓清聽了兩個漁翁的詩,忙忙走到夫人面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備細說
了一遍。韓夫人道:「據這般說起來,兩個漁翁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了,待老身
自去問他,看他怎的回覆?」當下,韓夫人近前問道:「漁翁,你兩個釣魚,只
該各自一處釣才是,為何同在這一個去處?豈不聞:
  兩兩游魚似水漚,迎風吸浪不回頭。
  莫教漁父雙垂釣,此處無魚別下鉤。」
  那漁翁也不答應,只低著頭念道:
  綠柳疏蔭擺渡頭,持竿欲上釣魚舟。
  身閒名利無關鎖,醉飽優游笑五侯。
  韓夫人聽了道:「好個『身閒名利無關鎖,醉飽優游笑五侯。』這漁翁比我
們就快活得多了。」又近前一步,叫這一個漁翁道:「漁翁,你家住在那裡?為
何兩個在一處釣魚?」這漁翁回轉頭來念道:
  渴飲清泉醉便休,四時風月任優游。
  玉堂金馬成何用?石室雲山萬古秋。
  漁翁念罷這詩,倏忽問兩個都不見了。韓夫人忙呼道:「韓清,你見那兩個
漁翁從那裡去了?」韓清道:「大家都在這裡,不曾看見他去。」韓夫人號天拍
地哭道:「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老身今日見鬼了,如何是好?」蘆英道:
「婆婆,你且耐煩,青天白日,那得有鬼?這兩個多應是神仙變化來的,我們趕
上前去,再作理會。」
  果然,一行人眾,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又過了幾處州縣,幾個日子。
  看看將到昌黎縣地方,韓清道:「此間離昌黎不遠,孩兒先趕進城去,叫莊
客、佃戶把家中廳堂、樓屋,各處都打掃潔淨,然後來接母親、嫂嫂回去。」韓
夫人道:「此言極是有理,你快快趲行,不要耽擱了。」
  當下,韓清便僱了馬匹,帶了一個從人,飛也似趕向前去。轉彎抹角,穿東
過西,趕了一日.才趕得進昌黎縣城,一逕走到朝天橋上,天色已是昏濛濛了。
韓清帶住了馬,只一望時,不見了自家房子,著實吃了一驚,道:「難道這裡不
是朝天橋,怎的望不見我家房子?」又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連房子也看不
見?」又道:「莫不是霧氣漫漫,遮得我眼睛不看見?」心忙意亂,勒馬進得鼓
樓巷時,只見白茫茫一泓清水,那裡有一間廳堂,半椽樓房?更沒有半堵上牆,
一條石塊。慌得韓清滿身寒粟起,一陣熱麻胡,只得跳下馬來,吩咐從人看著。
自己尋到巷口住的老鄰舍錢心字家中,問道:「錢老官在家麼?我要借問一聲說
話。」錢心宇道:「是那個尋我?錢老爹也叫不得一聲,叫我做錢老官?」韓清
道:「我是韓尚書的二公子。」錢心字道:「韓家只有一個姪兒叫做韓湘,一向
去修行,不曾回來,幾年上又養得你這二公子?」韓清道:「老爺養我的時節,
難道遣人先通報你不成?別個假裝得,韓尚書是你老鄰舍,難道好假裝做他的公
子?你走出來認一認就是,何必嘮叨盤問。」錢心宇果然穿了巾服,一步步走將
出來,燈光下看見是韓清,便道:「原來是張二官,你一向跟韓老爺在長安,是
幾時回來的?這早晚來見我,有恁麼話說?想是韓老爺死了,奶奶容你不得,趕
了你出來,我恰不敢留你,招奶奶的怪。」只這幾句話,氣得韓清面紅臉脹,半
晌做聲不得,心裡暗暗說道:「早是我不帶了跟隨的進他屋裡,這老狗骨頭一味
的噇口開,若跟隨的在面前聽見了,可不羞死人。」錢心字見韓清不做聲,便又
道:「我幾年不見,二官人一發長得齊整,不像昔年模樣,真個是居移氣,養移
體。」韓清睜眼看一看,廊下見沒有一個人,便道:「錢老官,我老實對你說,
我者爺因姪兒棄家修行不回來,自家沒有親生的兒子,把我抬舉起來做個二公
子。以前和我一起的人都沒有了,如今跟著的都是後邊討的,人人叫我是二相公,
再沒有一個曉得我是張二官的,就是老夫人也口口聲聲叫我做兒子,蘆英小姐也
叫我做叔叔,你老官人再不要提起前話了。」錢心字道:「我老人家一些也不得
知,只說二官人還是張二官,真真得罪了。」連忙捧茶出來與韓清吃。韓清方才
問起房屋的事,錢心字把三月內風雷掃蕩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韓清大哭一場,別了錢心字,一溜風趕到路上,接著韓夫人與蘆英小姐,說
道:「母親、嫂嫂,不好了,不好了!」韓夫人驚道:「虧得林親家救護,今日
得還故土,又有恁麼不好?」韓清道:「孩兒趕到鼓樓巷,沒尋自家房子處,驚
得目睜口呆,只得訪問鄰居,都說道是三月十一日洪水洶流,把我家房子、田地
俱漂沒了,只剩得白茫茫一個深潭。」韓夫人道:「這場水也壞了多少人家?」
韓清道:「單單只壞得我們一家,別家俱安然無事。」蘆英道:「這才叫做福無
雙至,禍不單行。我們如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怎生是好?」韓夫人便道:「這
場冤苦都是崔群老賊害我們的,難道龍、天沒眼睛?」韓清道:「母親、嫂嫂記
得否?昔日菊花亭上曾有那個道人說:『命蹇時乖莫歎嗟,長安景致不堪誇。漂
流祖業無投奔,始信當初見識差。』母親不肯信他,誰知今日句句都應了。」韓
夫人道:「真個是了,只因那道人假裝湘子的模子,故此我不理他。若是湘子真
回來,我也情願跟他去出家了。」蘆英道:「天色將晚,明日又作區處。諺云:
『天無絕人之路,』除了死法,又有活法,婆婆且省煩惱。」
  這一日,韓夫人與蘆英又在舟中過了一夜。次日清早,韓清安排早飯吃了,
同一個從人到城裡租了一所房子,把帶來的東西權且搬上去,安頓停當,才接韓
夫人、蘆英去居住。韓夫人進到房子,放聲大哭。蘆英從旁再三勸解,韓夫人方
才住聲。不想呂師同藍彩和、韓湘子在雲頭上看見韓夫人這般哀苦,便笑道:「他
一家兒安安穩穩在長安居住,不因玉旨著俺度他,他怎肯到這個去處來?」湘子
道:「待弟子托一個夢與他,看他醒悟否?」呂師道:「快快去來,莫再耽誤。」
湘子當下走到韓夫人房中,見韓夫人盹睡未醒,便向他耳根叫道:「嬸娘,嬸娘,
我是湘子,特來看你。你說在長安住著大廈高堂,享著大俸厚祿,如今長安城在
那裡?你緣何還不省悟?早早出家,免受折挫。」韓夫人驚醒來道:「方才瞌眼
睡去,就見湘子立在面前,言三語四來譏誚我,及至著眼看他時,他又不見了,
教我怎生是好?」有《清江引》為證:
  一更裡,汪汪珠淚拋,離別了長安道。回首望家山,路遠無消耗。想當初,
把好話兒錯聽了。
  二更裡,呼呼怪風起,刮得我肝腸擠。兩眼望空瞧,魂靈上紙橋。告蒼天,
把竇氏兒將就了。
  三更裡,夢兒還不醒,見湘子形和影。說我不思量,途中滋味長。這是我,
不回頭惹禍殃。
  四更裡,看蒼天尚未曉,忽然見湘子到。規模總一般,衣服都破了。一聲聲
埋怨我,回頭不早。
  五更裡,見湘子來救咱,他說話全不啞。醒來不見他,拍手空嗟呀。只怨崔
群,不辨真和假。
  五更已過,天色漸明,蘆英上前問道:「婆婆,為恁事絮絮叨叨,一夜不睡?」
韓夫人道:「我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空地,沒親何租屋棲身,已是不勝苦楚。
誰知瞌得眼去,湘子就立在面前說長道短,我開眼看時,端然不見他面,故此一
夜不曾得睡。」蘆英道:「事到頭來不自由,樹欲止時風不休,婆婆只索耐煩,
不要苦苦心焦,有傷貴體。」韓夫人道:「我也曉得焦煩無益,爭奈和針吞卻線,
刺人腸肚掛人心。」韓清道:「母親、嫂嫂,凡事須從長計較,古語說:『梁園
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又云:『借別人的老婆,拿不牢,熩不熱。』我們如今
借住在這裡,終久不是個了結,還須另圖一個安身去處,才好做些生理,以過日
子。若只這般混帳,一日一日難過了。豈不聞:
  家有一千兩,日用銀二錢,若還無出息,不過十三年。」
  韓夫人道:「隨你主意,我們有恁麼大見識。」韓清道:「依孩兒愚見,且
去那沙灘上搭起幾間竹籬茅舍,將就棲身,也強如住別人的房屋,日夜憂出那租
錢。」韓夫人道:「這也說得是。」韓清便計較去發木頭,買磚瓦,搭起一座廠
屋,擇日興工,不在話下。這正是:
  一家星散實堪傷,骨肉相拋各斷腸。
  信是不堪回首處,思鄉難望白雲鄉。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卓韋庵主僕重逢 養牛兒文公悟道


  為買東平酒一卮,邇來相會話仙機。
  壺天有路容人到,凡骨無緣化鶴飛。
  莫道煙霞愁縹渺,好將家國認希夷。
  可憐寂寞空歸去,休向紅塵說是非。
  小說韓清重整房屋,再展門庭。且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韓文公在那卓韋
山上做一個粗使出力的道人,逐日價早起晏眠,燒香點燭,開閉門戶,掃拂埃塵,
搬東過西,相呼接應,沒一樣不是他當值。只是不曾到山上去砍柴斲草,運水填
泥。他也沒有一點怨心,就是真人常常責罰他,他也只是歡喜。作《清江引》一
首,以樂心情。
  布袍寬袖誰能夠,說恁麼金章和紫綬。吃的是淡飯並黃齏;受用的青山共綠
水。看人生名和利,猶如水上漚。
  荏苒將及一年有餘。忽一日,真人叫文公到面前,吩咐道:「明日有幾個道
友來看我,廚下沒了柴,你也去打些柴來湊用。」文公道:「弟子敢不遵命。但
不知師父叫弟子到那裡地方去打柴?」真人道:「也不遠,離此西南上去五里多
些,有一個園,是本山的花園,你竟去打柴就是。」文公依命,收拾扁擔斧頭繩
索,拴縛端正,辭了真人,望西南上便走。
  走不上一里路,大雪紛紛落將下來。文公道:「每日不出庵門,天是晴好的;
今日差我打柴,偏生又遇著大雪。韓愈這等命苦!藍關上受了那許多大雪的苦,
還當不得數,今日又添個找零。」說罷正走,忽見一個柴門,寫著「卓韋山花園」。
文公便推開了柴門,進到花園內。只見那園中紅拂拂花枝鬥豔,綠蔭蔭葉影參差,
真個是仙家世界,別一干坤。看了一回,雪已住了。文公笑道:「這花雖然開得
好看,只怕大風起來,擺得花英墮地。」果然不多時節,東南上一片烏雲遮得魆
暗,四下裡亂騰騰扇起狂風,把那許多好花都吹得東零西落。文公歎道:「這花
就像我韓愈一般。昔日在朝做官,就如花開得好;一霎時吹得零落,就如我今日
受苦。」口唱出墜了道:
  我看你這花,花開時人看好,千紅萬紫逞嬌嬈,蝶戀蜂攢難畫描。花我只怕
風來括,雨又飄,把你花來零落了。
  文公唱罷這詞,還要再看花一會,恐怕真人說他懶惰,只得收拾一擔乾柴,
忙忙的挑出園門。肩頭上壓得十分沉重,不覺淚如泉湧。說道:「蒼天,蒼天,
怎教韓愈受這般苦楚磨折!」說聲未了,只見一隻虎奔下山來,把文公一抓,文
公驚得洋洋死去,似醒不醒,聽得湘子敲漁鼓,高叫道:「叔父,姪兒在此。快
些醒來!」文公才醒轉來。扯住湘子,哭告道:「從你指引我來見師父,已經一
載有餘不曾出門,今日叫我打柴,被虎抓倒在此,若不是你來時,險些兒被虎吃
了。」湘子道:「叔父不必啼哭。這葫蘆內有熱酒,且吃些蕩寒。」文公道:「若
吃了酒,怎的回去見得師父?」湘子見文公不肯吃酒,便道:「既不吃酒,且挑
了柴回去。再遲兩日,姪兒又來望你。」文公道:「你若來見師父,只求你薦言
一聲,要師父待我比眾不同,我就快活了。」湘子道:「我若不來,一定寄一封
書與真人。」文公道:「千萬不要忘記了!」湘子道:「只看天上有仙鶴含著書
來,就是姪兒寄書來與真人。」當下文公別了湘子,挑柴往卓韋洞交卸。一路裡
歎道:
  淚漣漣,為官為宦受皇宣,如今倒做了山樵漢。擔兒苦難言,猛虎兒又來前,
爭些兒魂赴森羅殿。幸姪兒回歸,且低頭去告大羅仙。
  文公挑柴來到洞門,只見洞門緊閉,便放下柴擔,高叫:「師父開門!」童
子道:「師父不許開門,說你是朝中宰相,怎麼不知高低?」文公道:「師父叫
弟子去打柴,因挑不起來,遲了些,望師父恕罪。」真人道:「我只叫你去打柴,
為何在園內歎息那風花?」文公聽了這一句,嚇得冷汗淋身,暗忖:「隔著這五
里路,怎麼就曉得我歎風花?」只得稟道:「弟子進園,見無數花開得紅紅白白,
豔麗驚心,不想被一陣風吹落在地,因此上做一詞兒,歎息幾聲。」真人又道:
「你在路上與韓湘子說些恁麼?」文公又吃一驚,暗忖:「若不是天仙,如何這
樣事都先曉得?」又跪下稟道:「途中遇見老虎,虧得姪兒湘子來救了性命。姪
兒吩咐弟子用心伏侍師父,再無別言。」真人道:「既然如此,童兒且開門放他
進來。」文公進得門,就把柴挑到廚下交卸。只聽得真人叫道:「韓愈,你是朝
中臣宰,心掛兩頭,我再三苦勸的好言語,你只當做耳邊風,一些也不省悟。你
依舊回朝去做官罷!」文公告道:「弟子初到此間,不知東西南北,全仗師父提
攜,開恩釋罪。」真人道:「我也不怪你,只是庵中少面用,你今晚拿兩擔麥去,
連夜磨了,明早交面還我。」文公道:「師父,磨子在那裡?」真人叫道:「童
兒引他去看磨子。」文公仔細看了一回,轉來稟真人道:「師父,不是弟子躲懶,
只是弟子年紀六十四歲,血氣衰敗,一人推不動這副磨子;況且一夜有得多少工
夫,教弟子獨自一個,如何磨得完兩擔麥子?」真人不答應他一聲,只叫清風、
明月道:「你兩個快去催趲韓愈磨面來交,不許你私做人情,違我庵中規矩!」
清風、明月便催促文公到了磨房。文公道:「師兄在上,弟子年老,氣力不加,
如何這一夜磨得兩擔麥子?望師兄幫助一二。」清風、明月道:「我們也肯捨力
幫你磨麥,只是師父的堂規嚴厲得緊,吩咐我們來催趲你做工夫,不許懶惰,我
們如何敢幫你挨磨?」文公聽了他兩個的話,只得苦苦自挨。捱到天明,剛剛磨
得八斗。同清風、明月來見真人,稟道:「告師父,得知韓愈氣力不加,一夜磨
得八斗,望師父饒恕。」真人道:「我且將就你這一次。」文公叩首拜謝了真人,
仍回磨房中去磨麥子,並沒一點怨悔嗔怒之心。一日,磨完麥子,挑到真人跟前,
交割明白。清閒無事,便踅身到後山閒步。忽然見一伙人,挑了許多柴來到庵中
交卸。文公問道:「你這些人是那裡來的?」挑柴的道:「我們都是沐目真人庵
中的道人,逐日價去山上砍柴斲草,供給庵中用的。」文公道:「你們不怕這般
辛皆?」挑柴的道:「由你使盡千般計較,萬種機謀,也躲不得『無常』二字,
我們隨了沐目大仙出家,便不怕『無常』了,這辛苦是分內應得做的,只怕大仙
不肯收留的苦。」文公道:「你這伙人倒也見得是。我枉做了讀書人,倒不如你
們的見識。」內中有兩個又說道:「你老人家的面龐就像我那韓老爺一般。」文
公道:「那個韓老爺?」兩個齊聲道:「就是禮部尚書韓愈老爺。」文公道:「你
怎麼認得他?他在朝中做官,好不昂昂威勢,怎的肯到這所在?」那兩個道:「韓
老爺佛骨一表,龍顏大怒,貶到潮州去做刺史。迢迢八千里路,我兩個跟到半路
裡,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不料撞著兩隻猛虎跳將出來,把我兩人一口一個,馱來
去在這卓韋山上,逃得這兩條殘生性命,在此掃柴斲草,豈不是虧了沐目真人,
脫得這『無常』二字!」文公道:「你敢是張千、李萬麼?」李萬道:「我便是
李萬,他是張千。你莫不是韓老爺麼?」文公道:「這個去處,出家都是道人了,
怎麼還叫我做老爺。」李萬道:「依你說,果然是韓老爺了。」張千道:「我兩
個虧了真人,得活在這裡。那韓老爺不知凍死在藍關上那一個地方,怎麼能夠在
這裡?」文公道:「我實實是韓尚書,不是冒認。」張千道:「如今世上冒名托
姓趁口認的好不多得緊。我也難信你,你且說怎麼不到潮州,倒來這卓韋山上?」
文公道:「只因不聽姪兒韓湘子的說話,我在那藍關上受了多多少少的虧苦,性
命就如那風裡燈爐上雪,虧姪兒領我來投拜沐目真人,做個徒弟,故此情願在這
裡焚香點燭,掃地烹茶。」張千道:「且說公子韓湘為何去修行?說得對才信你
是韓老爺。」文公道:「我哥哥韓會、嫂嫂鄭氏,止生得湘子一人。湘子三歲還
不會說話,直到我中舉回來,湘子方才說得話出;及至養得成人長大,他一心一
意要出家修行,不旨讀書;娶得林小姐蘆英為妻,他又同牀不共枕,同席不同衾;
我一日在那灑金橋邊遇見兩個道人,說自家經天緯地,會武能文,我請他兩個回
家教訓湘子,因此湘子逃去修行,許久不回來,教我無日不記掛,到處貼招子,
訪問他的下落。我那一年在南壇祈雪時,曾有一個道人說是湘子,替我登壇祈下
一天大雪;我做生日的時節,也曾有一個道人說是湘子,來度我出家。三番五次,
我只是不信,他逕自去了。我直到藍關道上,才知姪兒湘子真是仙人,那兩個道
人真是漢鍾離、呂純陽。說得對也不對?」張千聽罷,哭道:「我兩人正是張千、
李萬。老爺怎的一些也不認得我們?」文公不覺也墮下淚來。三個人正在那裡悲
悲切切,訴說衷腸,只見沐目真人近前喝道:「悲歡離合,塵俗火坑,我這裡百
慮都捐,萬念盡下,你三人怎的還擺脫不開,做出這許多兒女子的情態?」文公
把前後根因說了一遍、沐目真人道:「這都是前生業障,今世罪根。既到了我這
個去處,一切付之烏有,再休提起了。」
  文公道:「謹遵師命。」從此以後,文公又得張千、李萬做個道伴兒,更覺
得有說有道。
  不想過得兩日,真人忽然叫道:「韓愈,有一隻仙鶴銜著書來,你快取來我
看。」文公忙取書遞與真人。真人看了書,便道:「你姪兒湘子書來,說你年紀
高大,做不得那重生活。你快快洗淨身子,且去養這一隻牛。」文公見那只牛,
前鬃一丈,後腿八尺,猙獰兇惡,如同猛虎一般。便上前稟道:「師父,這只牛
一發難管了。」真人道:「我有幾句話吩咐你,你可記取:
  〔雁兒落〕我也曾,遇明師傳妙訣,指與我天邊月。月圓時玉蕊生,月缺時
金花謝。三五按時節,老嫩自分別。送入黃婆舍,休教輕漏泄。這是我的訣。你
看靈龜吸盡金烏血,下一個烈決,做一個長生不老客。
  又:
  有一個鐵牛兒扶過江,有一個泥馬兒山中放,有一個石獅子咬注繩,怎的枯
井裡翻波浪,有一個泥土地念文章,木羅漢誦《金剛》,畫美女能歌唱。有一個
紙門神會舞槍,眼見的蛇吞象。非是俺謊家住在南洋,信不信二三更顯太陽。」
  文公道:「師父吩咐的,弟子都記得了。只是這牛兒性發顛狂,弟子怎麼樣
才降伏得他倒?」真人道:「喂草時,要按著子午卯酉,不要錯過了時辰。我再
與你一把慧劍,牛若顛狂不伏你拘管的時節,你就把這劍砍下他的頭來,他自然
不妄動了。」文公依命,把牛兒拴在房內,照依子午卯西四個時辰,喂放水草,
不敢有一日怠慢懈弛。算將來已經三載有餘,那牛兒服服帖帖,再不狂顛。
  一日,真人叫道:「韓愈,今日廚下無柴,你再去打一擔來。我另有話說。」
文公道:「前次在花園內打的,如今往那裡去打?策真人道:「從西北方去,有
一座山,名叫青龍山。這邊是卓韋山地方,那邊另屬他人管,不可過去打柴。若
差打了他人的柴,惹動著五臟六腑一齊發作起來,任你是四頭八臂、七嘴八舌,
也趕這一伙邪氣不退。我決不來救你了。」文公道:「弟子怎敢惹動邪人,激惱
師父。」當下,拿了扁擔斧繩,便往前去。
  走不了二、三里山頭,忽見三個老叟坐在石崖上著棋。文公心中暗忖道:「這
三位老人家這般會快活,我到了這老年,反在山中做樵夫,恰不是:
  老來勤緊夜來忙,一點精誠靠上蒼。
  若得神仙提掇起,始知今日免無常。」
  忖罷,便走上前,站在崖邊,看老叟下棋。一個老叟見文公站著,便問道:
「你是樵夫,不去打柴,站在這裡何干?莫不是也曉得著棋?」文公道:「棋子
雖曉得下,只是不著。語云:『棋以不著為高』。」一個老叟道:「你說話下像
個樵夫,也不是我個中人物。」文公道:「三位師父聽稟,韓愈是朝中禮部尚書,
只因多言,破貶在藍關秦嶺,路上受了萬千苦楚。虧姪兒湘子領我到卓韋山中,
投拜沐目真人為師學道。今日奉師命來到青龍山上打柴,因看見三位師父在此著
棋,識得是神仙下降,特站在這裡求師父度化弟子。」三位老曳齊聲問道:「你
在真人那裡幾時了?」文公道:「已經三遍寒暑了。」一個老叟又問道:「在山
上許多時,真人曾與你說恁麼話,講恁麼道來?」文公道:「初到山上時,著我
燒香掃地;後來叫我打柴看牛;今日又叫我出來打柴。一個字也不曾傳授與我。」
一個老叟道:「真人既不肯傳道與你,你另尋一個去處安身才是,若再耽擱幾年,
一發年紀高大,如何得成正果?」文公道:「今日幸得遇著二位老師父,望乞盡
心指點,韓愈死下忘恩。」三個老叟道:「沐目真人是我們道友,常常在那裡聚
會,你既是他的徒弟,我們怎忍得不教你一番。你且聽我道來:
  〔羅江怨〕春天百草生,滿眼皆生意。正好去遊方,卻坐在團瓢內。靜裡鬧
喧除,指望成真易。誰知道,緣惶分淺人難會。
  夏天漸漸炎,心在清涼地。棄了子共妻,去住茅庵裡。尋幾個道心人,把天
地時蟠際,鸞飛鶴舞上瑤池,眼見鴦魚妙趣。
  秋天日漸涼,出家人閒遊蕩。走夠了數十年,才遇著明師講。傳與俺內外丹,
心地裡明朗朗。不覺的三年陽神降。
  冬天雪亂飛,出家人心自知。寒暑不相犯,神鬼不相欺。困來時曲肱枕之,
饑來時棗果支持。澗泉常解渴,此是妙玄機。」
  文公聽罷,道:「這四時景致,乃是仙家受用的,韓愈凡人,焉得見此景致。」
一個老叟道:「韓尚書,沐目真人來了。」文公回頭看時,三位老叟化陣清風而
去。
  文公道:「三位老仙分明指點我,我有眼無珠,又錯過了。」只得打擔柴,
離了青龍山,一肩挑回洞府。叫師父開門,真人叫童兒開了門,放他進來。文公
將柴挑到廚房中交卸明白。正要回房,只見真人叫道:「韓愈,你去青龍山打柴,
撞見恁麼人?」文公道:「見三位老曳在那石崖上下棋。弟子從旁看他,他問弟
子姓甚名准,從那裡來。弟子說:『我是卓韋真人徒弟,從卓韋山上來。』那二
位老叟說是帥父的道友。」真人道:「你曾問他些說話麼?」文公道:「弟子問
他黃芽是何物?他說是天地之根本,人身之精氣。又教弟子行功運用,按子午卯
西,內藏八卦,外合九疇。弟子不識其中玄妙,望師父明明指示。」真人道:
  〔一枝花〕先明天地機,後把陰陽辨。有天先有母,無母亦無天,這是俺道
教根源。把周天從頭數,將乾坤顛倒安。彩後天築基,煉己奪先天。誰後誰先,
咸聖為仙。離中虛,坎中滿,離中乏物,求坎還元。青龍白虎相爭戰,見枝圓。
存乎口訣得聖手,妙在心傳。逆成丹龍吞虎髓,順成人虎奪龍涎。提防著,心前
露刃青鋒劍;怕的是,急水風波難住船。感只感,黃婆勾引;候只侯,少女開蓮。
此事難言。五千日後心堅算,三十時辰暗裡搬。胎元沐浴,面壁九年,才做了閬
苑蓬萊雲外仙。
  文公道:「先天後天,黃芽白雪,龍虎鉛汞,弟子已知一、二,還有那太液
還丹、九轉七返的妙用,求師父明白開示。」真人道:「你學道工夫己有八九,
還有三字口訣我今傳授與你,自然開悟。」文公道:「那三字訣?望師父明白指
教。」真人道:「一曰誠,一曰默,一曰柔。以誠而入,以默而守,以柔而用;
用誠以愚,用默以訥,用柔以拙。」文公聽見一個「拙」字,忽然領略,如鑰匙
湊言鎖簧,木人轉著捩子,好不惺鬆透徹。告真人道:「弟子心下懼已醒悟了。」
真人道:「汝既醒悟,更有何難?」便取仙酒過來,滿斟三爵,遞與文公。文公
接上手中,低頭再拜,一飲而盡,便覺得臟腑澄清,精神完固。真人又唱一闋《沽
美酒》道:
  傳與汝進道功休暫輟,說與汝修真路要烈訣。得守元陽休漏泄。我與汝,天
邊月,月圓時金花自結,月缺時紅鉛又卸。任姹女嬰兒歡悅,看白雪黃芽茁,我
呵,把工夫下著剔塵垢,做一個蓬萊仙客。
  文公得了真人口訣,又飲了仙酒,遂日夜提龍捉虎,養汞存鉛。果然二氣相
交,三花聚頂,龍蟠門戶,虎繞藥爐。閃閃電光,生身育物。剎那間開了房門,
看那養的牛兒。只見那牛兒暴叫如雷,顛狂不止。文公喝道:「大膽畜生,怎敢
無禮?」便將真人所付慧劍執在手中。牛兒見文公執劍在手,橫著角,睜著眼,
一頭向文公撞將去。文公將劍望牛頭上砍下一刀,頭隨劍落,忽騰騰一股白氣衝
上天門,驚動玉帝。玉帝慧眼觀見卓韋山白氣沖天,便差金童、玉女,宣召鍾、
呂諸仙來迎韓愈。此是後話。
  且說文公砍下牛頭,便回身稟真人道:「牛兒顛狂呼吼,弟子揮劍擅斷其頭,
是弟子有罪了。」真人道:
  牛兒一向在塵凡,癡蠢愚迷笑等閒。
  今日脫身雲外去,行人誰敢再加鞭。
  文公道:「依師父這般說來,牛兒也成仙了。」真人道:「犬之性,猶牛之
性;牛之性,猶人之性。一變至道,有恁麼成不仙來?」當下,文公頓悟出「卓
韋」二字是個「韓」字,「沐目」二字是個「湘」字。又細看真人一雙道眼,碧
綠方瞳,氣湘子無二。便向前抱住真人,說道:「你原來就是湘子,不是恁麼沐
目真人。我苦不虧你再三點化,我已墮於鬼錄矣,那得有今日!」湘子道:「我
果然是姪兒湘子,恐怕叔父信心不堅,故此把韓字拆做卓韋二字,湘字拆做沐目
二字。雖然誑了叔父,幸喜今日道果圓成。且把往日超度點化之事試說一番,叔
父聽者:
  〔浪淘沙〕那日下天門,騎鶴飛臨,登壇祈雪雪紛紛。指石為金多變化,要
度你回心。兩度慶生辰,頃刻花生,這巡酒滿賀長春。仙籃仙果神通大,要度你
回心。佛骨獻明君,貶你潮城,漁樵耕牧話平生。狼虎縱橫傷人命。要度你回心。
茅屋暫安身,馬死難行,卓韋山上見真人。屈指算來十二度,才得你回心。」
  湘子唱罷,道:「姪兒點化叔父,已經十二度了,今日方成正果。姪兒再送
一隻仙鶴來,與叔父騎了上天。」文公舉首稱謝道:
  為戀高官一念差,誰知生死事交加。
  而今散誕逍遙樂,始信韓湘要出家。
  畢竟湘子送仙鶴來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墨尿山樵夫指路 麻姑庵婆媳修行


  百歲年來不自由,看他身世若浮漚。
  金丹疑注千秋貌,仙鶴空成萬古愁。
  也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
  逍遙散誕無拘束,幾度高山看水流。
  話說韓湘子向空招下一隻白鶴來,文公騎上鶴背,冉冉直上三天門下,見了
鍾、呂列仙。有詩為證:
  白雲堆裡鶴飛來,接引文公上玉階。
  瑞靄徘徊仙樂奏,群仙濟濟上瑤台。
  鍾師道:「久聞尚書出家,今日得成正果。」文公道:「前話休提,弟子有
眼無珠,不識泰山。」當下,群仙捧著金旨大丹,接引文公去朝見玉帝。玉帝傳
旨問道:「韓愈,今日來此,可知前因為何謫降下土?」文公沉吟半晌,即時醒
悟道:「徽臣原是殿前捲簾大將沖和子,因蟠桃會上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
貶謫下方,一向戀職貪官,悠悠塵世,幸得姪兒韓湘領瑤天敕命,盡報本丹,忱
救臣脫了天羅地網,今日重得復見至尊,伏望天恩赦臣死罪。」又有天、地、人
三曹諸仙,保舉文公復居捲簾舊職,玉帝准奏,即封韓愈為玉境散仙,仍居捲簾
舊職。群仙與文公謝恩而退,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服氣餐霞是道原,遨遊一任洞中天。
  紫芝瑤草無邊景,返老還童又少年。
  文公已列仙班,前赴瑤池勝會,不必再說。
  且說韓清擇日在那沙灘上搭起幾間廠屋,雖不成大廈高堂,恰也好遮風蔽
雨。正要搬移韓夫人並一行家眷前往住紮,忽然間,天昏地黑,雷火交加,把那
幾間廠屋燒得罄盡,連傢伙什物也不曾搬得一件出來。這才是:
  衰草經霜打,殘花著雨摧。
  漏船沖天浪,破屋遇風摧。
  折足逢高嶺,羝羊苦角贏。
  時乖和運蹇,薦福一聲雷。
  當下,一行人眾見了這般光景,各各號天叫地,痛哭一場。正在悲切之際,
忽然漁鼓聲頻,歌音嘹亮,遠遠看聽,韓夫人定睛一看時,見一個道人叫唱而來。
  〔黃鶯兒]日月轉東西,歎人生百歲稀,如何棲息玄門裡?頭梳雙髻,身穿
布衣,芒鞋漁鼓隨身計。笑嘻嘻,雲遊海島,看破世人癡。
  看官且說這道人是那裡來的?原來這道人是呂洞賓化來指引他們。因此上,
當他們悲切的時節,拍鼓唱歌,待他們自家醒悟。當下,韓夫人見了呂師,便叫
道:「師父救我一救!」呂師道:「教我怎麼樣救你?」韓夫人道:「我們好端
端在長安城住,被崔群老賊趕逐起身,害得我們上無一椽之屋,下無半畝之地,
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如何是好?」呂師道:「前面山上不過一里之程,有一個
女師庵,極是潔淨寬敞,你們且去,可惜他庵中將就住幾時。」韓夫人道:「多
謝師父指教,只是素手難去見他。」呂師道:「出家人以慈悲為主,方便為門,
把十萬的東西養十方善信,何憂素手難去見他!」說罷,呂師回身去了。韓夫人
便叫韓清引路,同著蘆英人眾,一步步捱過沙灘,到前面山上去。
  走了半日,只見些密樹叢林,柴窠草徑,風鳴葉戰,鳥噪枝繁,再不見有恁
麼女師庵。韓夫人雖是心下忐忑,免不得趲向前途。又叫韓清道:「那道人說只
有一里多路,怎的走了這半日,還望不見一些兒影響?」韓清道:「奶奶不必心
焦,且走上前,一定有個庵兒在那裡。」不料又走了幾里,只見四圍都是高山大
壑,陡壁深崖,不要說沒有庵兒,連走路都沒了。驚得韓夫人魂不附體,忙叫韓
清:「我們快快依舊路走了回去,又作計較。」韓清轉身走時,四下裡都是刀山
劍樹,箭竹槍林,遮得密重重的,連先時來的路頭也不見了。一行人悲啼痛哭,
僻地呼天,正不知為恁的昏天黑地,走到這個山窟窿裡來。蘆英道:「婆婆,這
分明是陷人坑了。我和你往前無路,退後無門,終不然死在這裡不成?且撮土為
香,大家禱告天地,倘或不該死數,自有救星來救我們。」韓夫人依了蘆英說話,
正在那裡叩頭禱告,忽然聽得叮叮噹當砍柴聲響,韓清道:「奶奶,好了,那壁
廂有砍柴的聲,定是有人家的了。待孩兒問他一聲,央他領我們出大路去。」韓
夫人道:「若是有人,快去問他,不要耽擱了。」說話之間,只見一個樵夫,正
在那山凹裡砍柴。韓清便叫道:「借問老兄一聲,這山叫做恁麼山?怎的進得來,
出不去?勞老兄指引我們出去,我重重謝你!」那樵夫放下斧頭,用手指道:「我
這裡叫做墨尿山墨尿谷,只有墨尿人才踏著這墨尿路,你們極會算計的,為何也
走進墨尿谷裡來?」韓清道:「我們一時間差了見識,聽信那賊道人的說話,因
此上走進這山裡。」樵夫道:「你們住在長安時節,就差了見識,怎的說今日聽
了這道人的言語,見識才差?」韓清聽得樵夫說在長安便差了見識,暗忖這樵夫
定是個仙人,連忙跪下道:「望神仙指引我們一條出路。」那樵夫指道:「東南
上有兩個神仙,坐在那石崖上頭,你們快打那裡去,就有路了。」韓清抬頭看時,
那樵夫拿了斧頭,一溜風跑過高山去了。正是:當初不信神仙語,今日方知悔是
遲。
  當下,韓清只得領了家眷,望著東南上走時,果然有人行路徑,並沒有樹木
交叉阻塞攔擋,放心到得前路。遠遠望見炊煙衝起,風裊盤旋,似有人家一般,
及到其間,四下裡都是茂林修竹,並沒有草舍繩樞,只見兩個道人坐在那石崖頂
上,面前一個三腳鼎爐,紅燄燄火光透出。韓夫人叫韓清道:「坐的那兩個道人
莫不是仙人?你可去求他度脫我和你的災難。」韓清連忙走近崖邊,高聲叫道:
「神仙爺爺救我們一救!」原來兩個道人,一個是藍彩和,一個是韓湘子。先前
呂洞賓化做樵夫,指引韓夫人、蘆英來此見他兩個,故此他兩個坐在這石崖上等
他們。其時湘子見韓清來叫他,便答應道:「我兩個是山野道人,不是恁麼神仙,
方才在山下化得些齋糧,正在此做飯充饑,你若要飯吃,我便分些救你;若不要
飯吃,請自尊便,早回去罷!」韓清道:「我們走了這一日,飯也是要吃的,只
是分了與我們,兩位師父不夠吃。師父何不度我一家脫離了苦難,強如分齋飯與
我們。」彩和道:「螢火蟲自照還不亮。怎麼度得你?你趁早回去的好。」韓清
道:「苦惱!苦惱!那長安城中、昌黎縣裡,身也沒安處了,教我們回那裡去?」
湘子道:「長安有高堂大廈;俸祿千鍾,昌黎有南北莊田,瓜園菜圃,怎的不去
受享?說恁麼結果的話!」韓夫人道:「我一家到了今日,只求師父救我。」湘
子道:「當初曾有人勸你們出家,你說申一紙文書,到於禮部衙門,把天下的名
山道院、勝境仙居盡行掃除,不留一個,有說那出家話的,先打拐棒二十一下,
也不饒他。你今日到這個地位,為何不申一角文書到禮部去,差些人夫轎馬,明
晃晃從大路上回去?倒在這裡問野道人,我們野道人有恁麼勢耀,濟得恁事?」
韓夫人告道:「愚夫愚婦肉眼凡胎,不識神仙,只望師父救我們草命。」韓清道:
「師父若不度我,我就取手帕掛在樹上,自縊身死,少不得地方上總甲里長也來
拿住師父抵命。」彩和道:「我們出家人朝游碧海,暮宿蒼梧,頃刻間飛行了幾
千萬里,怕恁麼人拿得我住。」韓夫人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師父怎
麼不肯發一點慈心救度我們?」湘子道:「且不要閒說、只問你們今日是真心出
家,還是假意?」韓夫人道:「今日死心塌地真要出家。」蘆英在旁說道:「婆
婆,昔日有湘子來到家裡,你還不肯修行;今日又沒有湘子,我和你兩個婦人家,
怎的好跟著兩個師父去修行?」彩和道:「這話極說得有理,只怕你們不肯真心
出家;若是肯真心出家,要見湘子,有何難哉!」韓清道:「師父,我哥哥實是
在那裡地方,你引我們去尋了他,也是師父的陰騭。」湘子道:「我與湘子只是
萍水相逢,知他在那裡安身?好領你們去見得他。」韓夫人道:「我真真實實肯
修行了,師父再不要把障眼法兒來撮弄我們。」彩和道:「我兩個是慣弄障眼法
兒的,你們快去投別人做師父,莫在此胡纏亂攪。」韓清道:「師父是兩位神仙,
為何只說勒掯人的話?我們被人哄得多了,故此今日信你不過。」韓夫人道:「假
和真一時間也辨不出來,只有湘子在我面前,我就信得過了。」彩和道:「仙弟,
他們既是這般說,你可現出原身,看他們認得你否?」湘子用手一指,叫韓夫人
道:「湘子在那邊來了。」韓夫人與蘆英、韓清回身看時,不見有韓湘子,掉轉
頭來,只見湘子立在面前,叫道:「嬸娘,我當初勸你出家,你說叔父雖然去世,
我吃的是朝廷俸祿,住的是華屋高房,每日有珍惜百味、美酒肥羊,穿著有綾羅
錦繡,鋪著有藍筍象牀,東莊頭粟紅貫朽,西莊頭米爛陳倉,跟著出家有恁麼好
處!怎麼今日倒思量出家起來?」韓夫人道:「姪兒,前話休提。你只念找撫育
深恩,救我一救!」蘆英道:「許旌陽《宗教錄》說得好:『忠則不欺,孝則不
悖。』你既做了神仙,怎的不知孝道?」湘子道:「你怎見得我不知孝道?」蘆
英道:「公公教訓你,婆婆撫育你,公婆恩德是一樣的,你既度公公成了仙,今
日不肯度婆婆出家,豈不是不知孝道?」湘子道:「既如此說,我只度了婆婆,
你依舊回家去罷。」蘆英道:「家舍俱無,教我回那裡去?」湘子道:「回崔家
去。」蘆英道:「那個崔家?」湘子道:「崔群尚書家裡。」蘆英道:「我若肯
到崔群家裡,今日下受這苦楚了。」湘子道:「既不到崔家,仍回林學十家裡去。」
蘆英道:「我也不回林家。」湘子道:「你既不肯回去,終不然立在這山裡不成?」
蘆英道:「古來說得好:嫁雞逐雞飛,嫁犬逐犬走。昔日嫁了你,跟你在家裡;
你既做仙人,我就是仙人的老婆了。不跟你走,教我回那裡去?」湘子道:「我
奉玉旨度一個度兩,只好度得嬸娘,怎的又好度你?」蘆英道:「許旌陽上升之
時,連雞犬也帶了上天;王老登天時節,空中猶聞打麥聲。你做了神仙,為何不
肯帶挈妻子?」湘子道:「那些人物都是仙籍有名的,所以度得去;你是個仙籍
無名的俗女,我怎麼好度你?」蘆英道:「夫婦,人倫之一。神仙都是盡倫理的
人,你五倫都沒了,如何該做神仙?」湘子道:「你說也徒然,我只是不度你。」
彩和道:「仙弟,林小姐講起逍學來了,你須是度他;若不度他,如今世上講道
學的都沒用了。」湘子道:「仙兄不要吃這道學先生驚壞了。那林小姐是雌道學,
沒奈何把這五倫來說。若是椎道學,他就放起刁來,把那五倫且擱起,倒說出一
個六輪來,教你頭腳也摸不著!」彩和道:「道學那裡論什麼雌雄,只要講得過
的就是真道學,我們你雲外人,不要說雌與雄,只肴『道學』二字分上,度了他,
才顯得世上講道學的也有些便益。」
  湘子笑了一聲,道:「嬸娘、小姐,今日雖然度了你們,你們還是凡胎俗骨,
怎麼到得紫府,上得瑤池?須光到麻站庵中修煉幾年,把這凡胎脫卸,俗骨改移,
才得成了真道,證果朝元。」韓夫人道:「麻姑庵在於何處地方?離此有多少路
程?我婆媳兩個鞋弓襪小,又不認得路頭,如何到得那裡?」湘子道:「麻姑庵
在江西南昌府地方,去此有八千餘里,一路上也尤猛獸毒蟲,也無強人劫賊,不
過走三五個月日就到的。只要嬸娘與小姐堅心定志,不惹出事來,一路裡就安耽
了。」蘆英道:「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有恁麼得惹出事來?只是在路上這三五個
月日,教我婆媳兩個那得飯食充饑,店房安歇?若是沿門去抄化,隨寓便棲身,
倘或遇著那輕狂公子、顛蕩書生,一時間丑驢變熊,作惡逞凶,教我兩人尋誰救
應?還是師父們憐憫我婆媳孤孀無倚,學道心堅,就此處指出一條大路,煞強如
麻姑庵裡去修行了。」湘子道:「你說八千里路遠難行,我要去時,不消一個時
辰就好到了。只是要你認得我是真湘子,方才去得。」韓夫人道:「你怎的又說
這一句話?我們若是道念不堅,今日也不願出家了。」湘子見他兩人心堅意定,
便把袍袖一展,霎時間,兩朵黃雲輕飄飄的飛將下來。湘子喝住了那兩朵雲,有
如生根荷葉、湧地金蓮,雙雙的堆在地上。湘子便教韓夫人與蘆英各自坐在一朵
雲上頭,喝聲「疾去!」那兩朵雲冉冉騰空,渺渺蕩蕩,一逕去了。正是:
  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韓清眼睜睜看見韓夫人與蘆英小姐乘雲去了,單留下他一個立在那石崖邊,
不尷不尬,沒做理會,急忙放聲大哭,不想連兩個道人也不見了,竟不知是真是
假。這韓清捶胸跌腳,哭了一場,又拍拍手笑道:「世上的事真是奇異,真是好
笑。我那夫人、小姐,明明的立在這裡說話,猛然間天上落下兩片雲來,把夫人、
小姐就拐了去,連那兩個道人也無蹤無影不見了,只剩得一個我,倘或連我也拐
了去,豈不是吾喪我?我算計起來,這兩個賊道人一定是鼋鼍天子、蚌鱉將軍,
把我小姐騙去,做個煙花寨主,夫人做個老鴇神君子。豈不是奇異好笑!只是教
我一個上南沒頭,落北沒腳,如何是好?」正在自言自語、自說自道,陡然間,
唿喇喇一聲,驚得韓清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定睛看時,那石崖劃腳一條大裂,
洪水澎澎湃湃直奔將出來。韓清慌忙逃命之時,那水已湧至腳邊,幾乎立身不住。
雖過兩個山頭,爬上一枝大樹,打下一望,正不知那水從那裡來的,這般滔滔滾
滾。在樹上說道:「古人有憂天崩地墜,缺陷成河的,又有人笑他憂得太早;今
日這個水勢,明明是天翻地覆,劫數難逃。誰知我這小小年紀,遭此厄難!起初
我還說奶奶、小姐乘雲上天,是被道人拐騙了,如今他們和我總是一般,連道人
也在天翻地覆的數內。」又看了一回,說道:「水只滿在那邊,只那一方人受害,
我這裡料然無事。但我跳下樹去,走到那裡好?倘或滿天下都吃水淹壞了,單單
只剩得我一個,教誰人伏侍我?誰人去耕田種地養活我?我也是活不成的。」又
一回,道:「老爺、奶奶在日,雖把我當做兒子,也時常沒要緊凌賤我一場,就
是那錢心字老狗骨頭,前日也揭挑我的短,今日這般大水,只留我一個,豈不快
活?」又一回道:「這般水滿得緊,各處山上的猛虎毒蟲都安身不牢,跑將出來,
我爬下樹去,倘或撞著了他,倒把這五星三葬送了。」又一回道:「我躲在這樹
上,幸得不落雨,若落雨下來,我又不是鳥窠禪師,怎麼躲得過?」又一回道:
「我在這樹上,饑又沒得吃,渴又沒得飲,若捱過三兩日,可不饑做乾彆鯗?」
千算萬計,沒做理會,只得且爬下樹來。正是:
  青龍共白虎共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畢竟韓清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人熊馱韓清過嶺 仙子傳竇氏玄機


  人人本有長生藥,自只迷徒枉棄拋。
  甘露降時天地合,萌芽生處坎離交。
  井蛙應謂無龍窟,籬爭如有鳳巢。
  丹熟自然金滿屋,何須尋草學燒茅。
  不說韓清爬下樹來。且說林圭尚書在長安居住,因韓夫人與蘆英小姐被崔群
奏了憲宗皇帝,趕回原籍,一向不得見蘆英一面,心中甚是記念。一日,正遣人
往昌黎縣去探聽蘆英消息,忽見走報人來到府中,稟說:「昌黎縣韓家房屋莊所,
俱被洪水漂沒成河,一椽寸土無存。韓夫人連棲身之處俱沒了,好不苦楚淒涼。」
林尚書聞了這報,不覺眼中流淚,說道:「韓親家做人鯁直,歷仕忠貞,只指望
蔭子蔭孫,流芳百世,住居綿遠,丘壠高封。誰知佛骨一表,遂至人離家散,身
死他方。家中又遭水漂波蕩,這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誰人有背後眼睛,看
得後頭見?我如今只管戀著官職,也是徒然。」當下移本辭官,要回昌黎縣去。
喜得憲宗皇帝准他辭本,著他馳驛還鄉。那林圭辭了不受,飄然長往。有詞一闋
為證:
  黃花兒遍地生,見人家半啟扃。只聽得馬啼兒矻蹬矻蹬的穿花徑,聽哀猿數
聲。過荒郊幾村,又見那兩兩三三牧童兒,騎犢花間映。數郵亭,長亭短亭,不
覺的淚珠如雨,分外傷情。
  林尚書在路上行了幾日,倍增慘切。轉覺得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常常思付
湘子,只是不得見面。恰好一日行到閘河去處,見那閘上人紛紛攘攘,往往來來,
都是為名為利的。只有一個道童,頭髮蓬鬆,衣衫藍褸,右肩上背著葫蘆一枝,
花籃一個,右手中擎著漁鼓一腔,簡子一副,朝著林尚書的面前唱一闋道:
  你不學陶彭澤懶折腰,你不學泛五湖范蠡高,你不學張子房跟著赤松子,你
不學嚴子陵七里灘垂釣,你不學陸龜蒙筆牀茶灶,又不學東陵侯把名利拋,怎如
得我布袍上係麻縧,把漁鼓兒敲。
  林尚書聽了一會,便道:「昔年韓退之生日,有道人來勸他出家,他執定主
意,只是不聽,致有今日之禍。我如今棄職歸家,也不過為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光陰迅速,生死難知。這道童唱的道情,倒句句打著下官身上。莫不是有些來歷
的人?且喚他來,問他一個端的。」當下,林尚書開口叫道:「唱道情的道童,
走上船來,有話問你。」那往來的人見林尚書自己呼喚那道童,竟不知為恁緣故,
皮踏皮擁做一堆,攔在面前。那道童聽得叫他,就把兩隻手架著人的肩頭攛將出
來,上前道:「大人,小道稽首。」林尚書還了半禮。那些看的人,並旁邊跟從
服侍的人,都指手划腳,努嘴弄舌,道:「一路上行來,院道府縣也不知有多少,
再三求見還不肯輕意見他,這個腌臢道童有恁麼好處,倒自己開口叫他,又還他
半禮,真是古怪蹊蹺的事。」那林尚書雖聽得眾人唧唧嗾嗾,只做不聽見。便叫:
「道童請坐。」那道童一些兒也不遜讓,竟挺身向南坐下。林尚書問道:「家住
在何方?因恁事出家修行?」道童唱道:
  我家住終南,有屋三間,蓋的瓦便是青天。四下裡無牆無壁又沒遮攔。萬象
森羅為拱鬥,兩輪日月架在雙肩。睡臥時,翻身跼蹐,怕觸倒了不週山。不漏數
千年,也是前緣,一朝功行滿三千,前來度有緣。
  林尚書道:「師父既是神仙,我情願拜你為師。」道童道:「要小道度你也
不難,只怕心不堅強,神不守舍,枉費我心機。」林尚書道:「我棄軒冕如上苴,
金銀若泥沙;視形骸為臭腐,妻子為委蛻。一心修道,再沒他腸。」
  道童道:「既然如此,此間不是說話之處,你且跟我上來。」當下,林尚書
便跟了道童,分開人眾,亂跑而去。家中人慌忙趕上,扯他之時,他拔出劍來,
揮斷衣袂,一逕去了。這許多看的人都說林尚書遇仙而去。
  看官,且說這道童是恁麼樣人?林尚書為何就肯跟了他去?原來這道童是韓
湘子,只為著林尚書原是雲陽子降凡,沖和子既已復職,雲陽子也該回位。因此
上湘子扮做道童來點化他。這林尚書一見湘子模佯,認得他是個仙人,就不顧家
眷,跟他到了卓韋山上卓韋洞中。林尚書朝著湘子拜了八拜,道:「弟子林圭,
得遇師父,望師父指教。」湘子道:「南北宗源在翻卦象,晨昏火候要合天樞,
二釜牢封,流珠廝配,情調性合,虎踞龍蟠。《參同契》曰:『離氣納營衛,坎
乃不用聰,兑合不以談,希言順洪濛。』又《丹訣》曰:『金翁本是東家子,送
在西鄰寄體生;認得喚來歸舍養,配將姹女作親情。』你曉得麼?」林尚書道:
「弟子愚迷,再求點化。」湘子唱道:
  玄關一竅,先天始交,金木兩相邀。陰汞能飛走,陽鉛會伏調。收拾住,頑
猿劣馬,不放半分毫。將心如止水,情同九霄。堅牢,溫養握固烹熬,看取寶珠
光耀。
  林尚書道:「蒙師指教,弟子頓悟前因。敢不佩服?」唱一闋道:
  金丸玄妙,蒙師傳教。但得個啟發愚迷,敢憚劬勞。愛仙家歲月,金闕清高。
香消寶篆,煙散九霄,從今散誕得逍遙。
  湘子道:「你既領悟,便須勇猛精進,不可一念懈弛。若稍坐弛,復墮鬼趣。」
林尚書道:「圭雖不敏,焉敢自暴自棄。」從此以後,林尚書在卓韋洞中朝修暮
煉,不在話下。
  再說韓清那一日爬下樹來,正要望南走去,只見一個人熊,滿身滿面都是毛
披蓋著,止有一雙眼睛紅亮亮露出來、看見韓清要走,便飛也似一般跑過來。韓
清抬頭一看,驚得抖做一堆,口也開不得,身子也動不得,閉著眼,蹲倒在地上。
人熊見韓清的個模樣,曉得怕他,開口便笑,那張嘴直掀到耳朵邊,一發怕人得
緊。韓清只是閉著眼,不敢看他。他便伸出那熊掌來,把韓清從頭到腦了又蒱,
捏了又捏,口中咿咿呦呦,就象說話的一般,咿呦了許多時候,韓清再不敢動一
動。人熊見韓清不理他,他便把韓清一拖,拖將起來,背在肩膀上,就走過山那
邊去。韓清初然間怕他夾生吃了下去,驚得木呆;後來見他馱著自家,一溜煙的
走,才有些甦醒轉來。便哭哭啼啼,告訴他道:「人熊,人熊,你是有靈性知覺,
不是那蠢然無知的畜生。我是一個沒爺沒娘、沒親戚朋友管顧極苦惱的人,你馱
我到那裡去?莫不是又有個苦人國在那大盡頭裡?」這人熊一頭走,一頭咿咿呦
呦的不住聲,就像似回答他的一般。韓清見他像個曉得人事的模樣,又告訴他道:
「我哥哥叫做韓湘子,他是大羅天上一位神仙,我父母、嫂嫂都虧他度化去了,
只有我一個他不來度化,丟得不上不落,沒處投奔。你若真有靈性,就馱我到湘
子那裡去罷!」人熊顛頭簸腦,就像應他的一般,馱了韓清只顧走。逾山越澗,
過嶺穿林,一些兒也沒礙絆。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沒有酒飯吃,只
好吃些山果流泉,到晚來傍岩依窟,和人熊一處宿歇。
  一連走了十數日,遠遠望見一座高山,壁立千仞,巨石臨危,臨之者目眩魂
悸,投足無所,危險萬狀,人鬼難行。人熊馱了韓清,梯山渡水,凡歷七百餘處,
如履平地踏坦途,毫不差跌。韓清在他背上思忖道:「我在孤苦伶仃之際,得遇
著這個人熊,自分必死,誰知他馱著我,過了這許多世界,不知他著落我在那個
去處?算來前日就該死了,如今也是多活的,但憑他馱我到那裡罷!」一路裡忖
量,又過了幾處,只見一伙樵夫走將來。人熊看見樵夫,也不慌不忙,只是馱著
韓清走。那伙樵夫見他馱著個人,也不來趕,只是唱著道情。韓清到了這個時節,
大聲叫道:「救人!救人!」一個樵夫在那人熊肩膀上扯了韓清下來,問道:「你
是那裡人?在那裡地方遇見這畜生,被他馱了來?」韓清正要答應,內中一個樵
夫歇下擔,說道:「你是韓情?為何被他馱到這裡?老夫人、林小姐在那裡去了?」
韓清道:「你是張千不是?」樵夫道:「我是千道人。」韓清道:「你是恁麼千
道人?倒認得我。」樵夫道:「我就是張千。」韓清道:「你昔年同李萬跟老爺
到潮陽,聞得在路上被老虎咬了去,怎的逃走來躲在這個山裡?」張千道:「這
裡叫做卓韋山,山上庵兒內有一位沐目真人,是天上大羅仙子,專一在這山裡救
度受苦的人,我兩個吃老虎銜到這裡,蒙真人收留在此,砍柴斲草,躲得無常。
就是老爺,也虧湘子大叔領來這裡,投拜師父,講傳妙道,證果朝元。如今在大
羅天上逍遙快樂。這個人熊也是沐目真人案下伏事的,他馱了你來,是你的造化
到了。你快快整理衣襟,跟我們同進庵中,投拜真人,做個徒弟,傳些金丹奧訣,
也好得兔無常二字。」韓清朝著~這伙樵夫唱一個喏道:「感謝指教!」又向人
熊唱一個喏道:「感謝救命之恩!」當下,揚揚自得跟了他們進庵參見真人,道:
「弟子韓清叩見。」真人道:「你是韓清,來此何干?」韓清再拜道:「來投師
父,做個徒弟。」真人道:「你那母親、嫂嫂在那裡?」韓清道:「遇見兩位神
仙,度他上天去了。」真人道:「那裡是恁麼神仙,明明是鼋鼍天子,蚌鱉將軍!」
只這兩句話,嚇得韓清俯伏在地下,頭也不敢拾起來。口中叫道:「韓清死罪死
罪!」真人道:「你前日在長安時節,假裝韓公子,要打那唱道情的道人,如今
又在背後辱罵神仙,你這樣人如何做得我的弟子?」韓清道:「弟子有眼不識泰
山,望師父慈悲則個。」真人把頭顛一顛,那人熊便走近案前,真人暗暗吩咐了
幾句,人熊依先馱了韓清就走。一逕馱到長安城中五鳳樓前,丟下便走。那管五
鳳樓的人役,看見人熊馱這人來,慌忙報與憲宗皇帝。
  憲宗皇帝宣韓清進去,問道:「汝是何人?住在何處?在那裡遇著人熊,被
他馱了來?」韓清道:「臣名韓清,父是禮部尚書韓愈。」憲宗聽得一韓愈」兩
字,便問道:「韓愈如今在那裡?」韓清道:「臣父死在潮陽公署。」憲宗道:
「卿家還有何人?」韓清道:「只臣一人。」憲宗道:「卿父一生鯁直,朕每每
念之。卿既是嫡枝,與卿為五經博士,以表朕旌忠之意。」韓清謝恩而退。當在
長安重整基業,再續箕裘。表過不題。且說湘子把兩朵雲送得韓夫人、林蘆英到
了麻姑庵,只見一個仙子坐在庵內,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女。韓夫人與蘆英俯
伏稽顙,懇求指教。仙子道:「學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著五戒三皈依,方得
明心見性,復命歸根。」韓夫人道:「怎麼叫做七罪,望師明詔。」仙子道:「學
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著五戒三皈依,方得明心見性,復命歸根。」韓夫人道:
「怎麼叫做七罪,望師明詔。」仙子道:
  一、為師者,將邪作正,法非真傳,偽傳於信心之人,其師墮於撥舌地獄,
果滿後,受百劫豺狼之報;
  二、為師者,將正法傳與非人,輕忽怠慢,不生信心,其師受鐵杖地獄之報;
  三、為弟子者,受師正法,不行修煉,慢法輕師,當受無間地獄之報;
  四、為弟子者,受師正法,心生退悔,破齋犯戒、其罪受鐵錘地獄之報;
  五、為弟子者,受師正法,視正行邪,其罪受鐵牀地獄之報;
  六、為弟子者,謗經毀典,唾罵佛祖,其罪受無手無足蟲類之報;
  七、為弟子者,正法不加精進,近財遠道,虛縻日月,外正心邪,外明年暗,
其罪至重累及九族,皆墮地獄。
  仙子說罷,韓夫人與蘆英又在案前叩首道:「弟子有緣,得遇師父,再不敢
口是心非,只望師父著實闡明點化。不知還有那三皈依,那五樣戒?」仙子道:
「皈依五戒,俱在一心,我說與你們聽:
  一皈依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為妙道;
  一皈依經,法輪常轉,晝夜不息;
  一皈依師,朝暮參究,小心伏事,養正為功,莫投邪境。
  一戒殺,體上帝好生之,草木蟲蟻並是域中生命;
  一戒貪,修身修己,不萌覬覦之心;
  一戒色,不好邪淫,使元氣精神常固,紛華靡麗,一切皆空,不生羨慕;
  一戒言,不妄言語,斷除嬉謔;一戒葷,不飲酒,不食肉,不使志亂,不萌
朵頤。
  此八件者,有一不依,則神呵鬼譴,大道難成。正是:饒君使盡千般計,總
是虛囂妄用心。韓夫人與蘆英道:「弟子件件依得。望師父慈悲,旱賜點化。」
仙子點動漁鼓,唱一闋《步蟾宮》道:
  坎離坤兑分子午,須認取自家祖宗。地雷震動山頭雨,要洗灌黃芽出土,捉
得金精牢固閉。煉庚申覆生龍虎,雙開夾脊過崑崙,得氣力時思量我。
  蘆英聽罷,上前道:「弟子本性愚迷,無能解脫,再求仙師指點一番。」仙
子道:「精氣神為一身主宰,一身為神氣之府;形不得神而氣不生,神不得氣而
精不生,神氣精不得形,則不能立。煉形返歸於一氣,煉氣復入於虛無,始得與
道合真,變化無方。蓋男子修仙曰煉氣,女子修仙曰煉形。先積氣於乳房,然後
安爐立鼎,行太陰煉形之法。」又唱道:
  聽吾所告,仙丹匪遙,八卦布週遭。保守的嬰兒壯,相從的姹女嬌,請得個
黃婆媒。合離坎,換中爻,向西南採取初生藥苗。須調火候,火候須調,溫養著
汞鉛丹灶。
  韓夫人上前告道:「弟子年邁力衰,比不得蘆英處子,望師父再指教一番。」
仙子又唱道:
  汞鉛丹灶,能飛善消,火候最難調。便誘得心猿順當,防著意馬驕,若不把
離爻換坎,這乾坤怎交?若誤一分毫,工夫虛渺。還須著意,著意烹熬,才顯出
金丹玄妙。
  仙子唱罷,道:「你兩人如今醒悟了麼?」蘆英道:「弟子再求點化。」仙
子又道:
  仙家至高,修真最豪。千歲宴蟠桃。金破須金補,泥坯用上包。參不透得這
些消息,總是話虛囂。便存神運氣,身心枉勞。金銷石煉,石鑠金燒。空被那眾
仙譏笑。
  韓夫人與蘆英當下大悟,便叩首道:
  性非聰慧,不識得玄妙理,幸尊師啟愚。指與我,進道機,參透了先天一氣。
出生死,把凡胎脫離。這消息,幾人知,天空海闊,飛躍任鳶魚。
  仙子道:「既爾領悟,萬勿懈弛。我暫往海外蓬萊,回來領你們去朝參西王
母娘娘。」說畢,騰空而去。韓夫人婆媳兩個,得了仙子的秘密玄言,奧深妙道,
曉得了周大火候,運用抽添,把那朱裡汞留存,金鼎水中銀,先下玉池流,得滿
身中金光燦爛,黍米珠圓,只是沒有點化丹頭,還不得飛昇天界。倏忽已經二載,
一夕月明如晝,星宿森羅,萬籟無聲,百緣不動。韓夫人與蘆英步出中庭,仰天
拜道:「師父去經許久,如何再不回來?」拜猶未罷,只見湘子、呂師按落雲頭,
立在面前了。韓夫人道:「師父,你怎的許久不來?我兩人那日兒不懸望你。」
呂師道:「觀汝容顏改換,相貌希奇,大丹已是成了;只有那九還七返的工夫,
尚未滿足。」湘子道:「工夫雖未滿足,師父肯把那煉就的還丹慈悲喜捨,自然
指日飛升。」呂師道:「大丹人手為難,只怕他們還沒有這福分。」湘子道:「此
般至寶家家有,只要時人著眼看;大發慈悲,同登道岸。」當下,呂師便把葫蘆
一傾,恰好傾出兩粒紅、三粒白丹,拿在掌中。湘子道:「師父方才說一粒也是
難得的,如今傾出兩紅三白,不識怎的取用?」呂師道:「兩紅三白,取用各有
不同。」湘子道:「紅白既分仙機秘密,弟子有所不知,願師指授。」呂師唱道:
  仙家最高,仙興最豪,仙關一訣真玄妙。眼見蓬贏遠,丹成路不遙。白雲封
洞,弱水沉毛;輕身飛渡赴蟠桃。滿斟仙酒仗,光燄自凌霄。
  湘子道:「弟子多言,師慈幸勿見罪。」畢竟不知這紅白二丹怎麼分別,且
聽下回分解。
  正是:
  煎鉛煉汞不為真,服氣餐霞總是心。
  九祖超登金闕上,遨遊自在羨長春。
第三十回
香獐幸脫離水厄 韓林齊證聖超凡


  德行修逾八百,陰功積滿三千。均齊物我與親冤,始合神仙本願。
  虎兕刀兵不害,無常大宅難牽。寶符降後去朝天,穩駕鸞車鳳輦。
  話說呂師擎丹在手,高叫湘子道:「仙弟,韓愈既復捲簾舊職,竇氏、蘆英
又已離凡,你功行將滿,還少了一件。」湘子道:「師父,弟子還少那一件?」
呂師道:「蒼梧岸中還有一個伴兒,在那深潭之下,不曾去度,你終是缺典。」
韓夫人道:「蘆英便是師父的伴兒,已在此了;怎的又有一個伴兒,在恁麼深潭
底下?」湘子道:「這是我前世的因由,要在今生結證。」韓夫人道:「師父試
說一番,弟子們拱聽。」湘子道:「鼓不打不響,鐘不撞不鳴。試說前因,無勞
洗耳。」當下,湘子開口說道:「我前生是雉衡山上一隻白鶴,因吸取日精月華,
活得百有餘歲。這山上又有一個香獐,也自修煉成了氣候,常與我在蒼梧郡湘江
岸口逍遙遊戲。也不知過了幾度春秋,歷了幾番寒暑,巧巧的一日,我兩個正在
那裡閒遊,撞見鍾、呂兩位師父按落雲頭,到於江口。我與香獐隨即騰那變化,
化作兩個雲遊道人,向前迎接。只說自家的神通廣大,變幻多端,瞞得兩位師父
過了,誰知兩師慧眼早已看出我們的本相。我便低頭禮拜,求師一粒金丹,脫換
毛軀羽殼;那香獐不知死活,在兩師跟前兀自強辯飾非,指望掩藏本相。那鍾師
父猶可,呂師父便怒氣騰騰,掣出寶劍道:『你這孽畜,待要瞞誰?敢謂我劍不
利乎!』只這這一聲,嚇得我心膽俱裂,匍匐哀求。鍾師說:『這鶴兒倒也成得
個不,這獐兒我用不著,快快去罷!』香獐見鍾師說出這話,他便呵呵笑道:「師
父不度我也罷休,我這湘江景致賽得過你那閬苑瑤池,我盡好逍遙自在,也不願
到大羅天上,受玉皇大帝的束拘。』呂師聽言,愈加忿怒,口中便唸唸有詞,喝
聲道:『疾!』召下黑虎玄壇趙元帥,把香獐直貶到江潭深處,牢拴固鎖,不許
放逸。吩咐他:『待我成仙,才去度他,做個守山大神。』其時,鍾師就於葫蘆
內取出一粒金丹,與我吃了,我即化作一個青衣童子,喚名鶴童,隨著兩師去朝
玉帝。我忖是三生有幸,萬劫難逢,得遇兩師,今日脫換了軀殼,又誰知我父母
沒有兒子,終日祈天祝聖,願求一子,以接香火。那昌黎縣城隍社令奏聞玉帝,
便發下敕旨,著兩師先送我到韓家去投胎脫化,然後度我成仙。我再三不肯行,
兩師說:『玉旨既出,誰敢有違?你且去托生,我們自來度你。』我只得依兩位
師父,前往托生為人,不幸父母雙亡,虧叔嬸撫育成人。請師父訓我,我師父不
教我讀書,暗地裡把金丹大道、秘密玄機,盡傳與我,才得果證超凡,逍遙快樂。
一向為度叔父、嬸娘、蘆英小姐,忙忙碌碌,竟忘了香獐這一節了。今日得呂師
父提起,索性做一個徹頭徹尾的事。」呂師道:「張千、李萬,統一朝宗。」當
下,湘子便向東南方唸唸有詞,只見一員天將立在面前。那天將如何打扮:
  頭戴著罡叉盔,金光耀日;手執著纏絲槍,銀色迎眸。身穿的是綠蟒緊環,
腰繫的是玉縧潔白。三隻眼閃閃爍爍,不容魑魅潛藏;一隻腳整整齊齊,不怕妖
魔衝突。算來不是普陀門下大金剛,恰是那華光藏前馬元帥。
  這馬元帥躬身喏道:「復仙師,有何差遣?」湘子道:「蒼梧郡湘江潭底,
拘係著一個香獐,罪業已滿,快去取來!」元帥領命前去,不一時間,把香獐取
到,騰身別去。
  那香獐看見呂師掣著仙丹,立在上頭,驚得魂不附體,倒身叩首道:「弟子
今朝重見天日,望師父不念舊惡,饒恕弟子則個。」呂師微微笑了一聲,道:「獐
兒,你怎的不享用那湘江景致,來此做恁?」香獐道:「井蛙陋見,蠡測管窺,
師父慈悲,三生有幸。」湘子開口叫香獐道:「汝近前來,聽我吩咐!」香獐匍
匐向前,低頭換聽。湘子道:「生身難得,仙路難通。汝雖墮落畜主道中,喜得
性靈不昧,可以返本還元。我今取汝前來,做一個守山大神,管轄這一片山場洞
府,享人祭賽,汝情願麼?」香獐叩首道:「弟子沉埋水底、養性潛靈,得守名
山,已出望外,豈有不情願的理。但昔年呂師父在湘江岸口曾說:「待鶴兄成仙,
度我去看守洞府。今日師父取我來守山,呂師父的言語已應驗了,但不知鶴兄今
在那裡,也曾成得仙否?怎的不見他前來度我?」湘子道:「我前生就是鶴兒,
今日已成正果,做第八位神仙了。」香獐道:「師父是幾時成仙的?這隔世因由,
再來結果,師父試說一番。」湘子當下把前事說了一遍。香獐叩頭說道:「過去
現在,雖有不同,望師父動念前因,舍一粒金丹,度脫弟子去做一個仙人,也是
一緣一法。」湘子道:「汝孽緣未脫,罪障未除,只好管轄山靈,享此血食;汝
若從今以後皈依大道,變換肝腸,做一個清淨道人,轄一方無逸世界,積功累行,
德厚尊崇,到那時節,我再來度汝脫卻塵家,超凌仙境。」香獐道:「只求師父
慈悲,弟子敢不反邪歸正。」這正是:
  但存心里正,何愁眼下遲。
  得師順指力,是我運通時。
  這是香獐一段事情,不必多贅。
  當下,呂師開口說道:「我這金丹非同容易,奪天地主宰之造化,奪太極未
分之造化,奪乾坤交始之造化,奪陰陽不測之造化,奪水火既濟之造化,奪五行
戰克之造化,奪萬物生成之造化。人人具有,個個完成。只是聰明者視為空玄,
愚迷者強生執著,遂致元陽走漏,兵氣鐵亡,我今將這兩粒紅丹度化竇氏、蘆英,
三粒白丹度化張千、李萬與香獐。各各近前,聽吾吩咐!」香獐又道:「呂師父
說話有些古怪蹊蹺。」呂師道:「恁麼古怪蹊蹺?」香獐道:「玄門設教,彼己
一般,再無厚薄;今日師父舍大丹救人,為何分紅白二樣?豈不是磚兒能厚,瓦
兒能薄?」呂師呵呵笑道:「磚兒瓦兒都是土坯做的,窯裡燒的,本來厚薄微有
區分;上清闡教,因人造就,各成其是,不容躐等,所以丹有紅白之分,豈是厚
薄其間!汝這畜生,搖唇鼓舌,妄肆咀晤,情更可惡。」湘子道:「師父大量,
何所不容,望恕獐兒多言之罪。」呂師便把手向南一招,說聲道:「來!」頃刻
間,張千、李萬到了,看見竇氏、蘆英俱在,便問道:「夫人、小姐,如何來在
此間?」韓夫人道:「你今日好來,我便好先在這裡住了。」說猶未了,退之又
到,大家不勝歡喜。正是:
  別時容易見時難,要見猶遮萬仞山。
  今日突然相遇著,喜從天降兩開顏。
  呂師叫韓夫人道:「汝本是聖母臨凡,沾染了榮華俗境,向來迷戀,今始脫
鉤。吞下金丹,認取自家面目,未來現在,兩境俱忘。」
  又叫蘆英道:「凌霄玉女,頗憶前傳否?」蘆英道:「弟子沉迷下土,劣無
知。」呂師道:「汝本凌霄玉女,因天門來閉,私窺下方,遂致淪落,喜得塵根
斷絕,覺悟前因,洗濯夙緣,頓消舊錯,返真精乾黃金之室,養真氣成黍米之珠。
吞下金丹,早歸原位。」
  又叫張千、李萬道:「汝兩人是無福孩兒,今做了有福弟子,只因汝一心事
主,百折不回,出百死十一生,無分毫之報怨,忠義可嘉,金丹各賜。」
  叫香獐道:「據汝當年頭路,念念皆差,免汝分死,已為大幸,喜得潛修潭
底,專氣致柔,身心不動,魂魄受制。今將仙丹付汝,脫汝毛軀,果證為神;再
須修煉,仙階有級,福進有基。」當下,竇氏、蘆英、張千、李萬、香樟拜受仙
丹,各各吞嚥下去。正是:
  坎電烹轟金水方,火發崑崙陰與陽。
  二物若還和合了,自然遍體透馨香。
  湘子道:「師父,他們既已吞丹脫換,則復職者該還原位,上升者引列仙班,
地行者閒遊蓬島,只有弟子父親韓會、母親鄭氏尚隔幽扃,未曾拔度,不免有終
天之恨。」呂師道:「一子升仙,九族登天。汝父母自然脫離苦海,踏上蓮台,
只待玉旨到來,便見分曉,不必多慮。」道猶未了,只見祥雲縹緲,瑞靄氤氳,
鸞鶴盤旋,幢幡繚繞,半空中眾仙齊到。鍾師父雙手擎著玉旨,叫道:「爾等眾
仙聽宣玉旨!」旨云:
  夫仙者,轉造化之權衡,握乾坤之樞紐,運神功於終旦,現旭日於深潭。汞
清金旺,天上之蟾朗星輝:鉛遇癸生,人間之萬物可煉。象帝之先,後天不老。
茲爾韓湘,天關在義,地軸維心,行顛倒之法,搬六十四卦於陰符;持逆參之功,
繞二十四氣於陽火。回七十二候之要津,攢歸胸內;奪三千六百之正氣,輻輳胎
中。濟人利物,德益重而鬼神欽;煉已虛心,道愈高而龍虎伏。伊叔韓愈,原係
捲簾大將,貶降塵凡,今能省悟前緣,皈依大道,遵天地盈虛,精專運用;法庚
申圓缺,謹成仙派。竇氏、蘆英,以一念之妄萌,致罪愆之做,及幸六振之清淨,
無五毒之薰心,夙障既除,合還原位。湘子父韓會,母鄭氏,種善根於九代,積
陰德於三生,子既登真,親宜拔度,速著豁無明沙界,登無礙天宮。雲陽子林圭,
植慧根於天上,棄軒冕於塵寰,陰陽既濟,屍鬼消亡,水火互交,魂神卓越。張
千、李萬,以無緣之濁骨,投有漏之凡胎,雖鬥靡麗於初生,實效忠誠於末路,
潛修既盡,壽算遐增,著在卓韋山再修二紀,考核成功。獐兒悟毛殼之難終,冀
長生之妙訣,守清閒於地上,享血食於峰嶺,已屬幸生,無容再計。但善根無盡,
積累可以報成,業罪易消,更變允稱返轍。若能斷絕腥羶,鏟削塵想,亦許紀功
懋賞,引列仙班。閻浮之諸塵盡斷,煩惱不生;仙家之真樂非常,得大自在。爾
眾欽哉。毋怠,毋忽!
  宣旨已罷,眾仙頂禮謝恩,各歸本位,韓會,鄭氏,魂魄來歸,英靈不昧,
諸仙接引,得見。
  韓湘初時慟哭難當,恨生前之不聚;既而次喜無限,幸死後之重逢。有《青
天歌》八闋紀其事:
  真仙聚會瑤池上,仙樂和鳴鸞鳳降。鸞鳳雙飛下紫霄,仙鶴共舞仙童唱。
  仙童唱歌歌太平,嘗得鶴算壽萬齡。瑞靄祥光滿天地,群仙會裡說長生。
  長生自知微妙訣,幾番口開應難說。不妨泄漏這玄機,驚得虛空長吐舌。
  舌端放出玉毫光,輝輝朗朗照十方,春風只在花梢上,何處園林不豔陽。
  豔陽時節彩靈苗,莫等中秋月色高,顛倒離男逢坎女,黃婆拍手喜相招。
  相招相喚配陰陽,密雨濃雲入洞房。千載靈胎生個子,倒騎白鶴上穹蒼。
  穹蒼灝氣罡風健,吹得右璇從左轉。三辰萬象總森羅,三界仙宮朝玉殿。
  玉殿金階列眾仙,蟠桃高捧獻華筵。仙酒仙花映仙果,長生不老億千年。
  當下,張千、李萬再轉人身,更回陽世,二紀之後,方得成真。香獐道守山
靈,遇師點化,元神不散,契合無生。因此所以留傳下《第八洞神仙韓湘子十二
度韓文公藍關記》。有詩以為證。詩云:
  豔色即空花,浮生乃蕉谷。
  良姻在佳偶,頃刻為單獨。
  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
  合者離之始,樂者憂所伏。
  愁恨憎祗長,歡榮剎那促。
  覺悟因傍喻,迷執由當局。
  膏明誘暗蛾,陽焱奔癡鹿。
  貪為苦聚落,愛是悲林麓。
  水蕩無明波,輪回死生輻。
  塵應甘露灑,垢待醍醐浴。
  障要智燈燒,魔須慧劍戮。
  外薰性易染,內心難衄戮。
  既去誠奠追,將來幸前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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