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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後西游記
Author: Biao, Xuahua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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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後西游記
雪花飄 著



Title: Hou Xiyouji ("A Sequel to the 'Journey to the West'")
Author: Xuehua Biao ("Floating Snowflake")



第二十二回
唐長老逢迂儒絕糧 小行者假韋馱獻供
詩曰:
  畢竟人心何所從,喜新厭舊亂哄哄,
  東天盡道西行好,及到西天又想東,
  洪福享完思淨土,枯禪坐盡望豐隆﹔
  誰知兩處俱無著,色色空空遞始終。
  話說唐半偈師徒,虧觀世音菩薩遣紅孩兒領路,脫離鬼國,一時迷而得悟,
依舊並膽同心,歡歡喜喜,往西前進,喜得一路平安,又行了二、三千里。忽到
一個鄉村,唐長老對著小行者道:「徒弟呀!行了半日,腹中覺有些空虛。此處
象是一個鄉村,你看有好善人家去化些齋來充飢,方可前行。」小行者道:「西
方路上家家好善,要化齋不打緊。師父請在這村口樹下略坐一坐,等我去化。若
遇著個大戶人家,只怕還要請了去吃哩!」豬一戒聽了道:
  「哥呀!倘有好人家,連我也說在裡頭,等我也去吃些。」小行者道:「這
不消說得,包管你一飽。」說罷,拿了缽盂就要走。唐長老叫住道:「化齋乃是
以他人之齋糧濟我之飢渴,這是道途不得已之求,原非應該之事。他須喜捨,我
當善求,萬萬不可鹵莽,壞我清淨教門。」小行者領諾,竟走入村來。纔走不多
路,忽撞見一個人,正要問他一聲,那人將他看一眼,便吐一口唾沫,遠遠的走
開了﹔又走不得幾步,又撞見一個人,又想要問他,那人又將他看一眼,吐一口
唾沫,遠遠的走開了。心下疑惑道:「想是連日天氣熱,我走路辛苦,不曾洗浴,
身上有些汗酸臭。」再走幾步,撞見的人人如此。心下又疑惑道:「這些人若是
潔潔淨淨,便是嫌我穢污。你看他醃醃臢臢,比我更加穢污,怎倒嫌我?」正思
想不出,忽見路旁一個人家,心裡想道:「莫管他,且進去化齋,幹我的正經事。」
遂走將進去,叫一聲:「有人麼?過路僧人化齋。」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後生來道:
「什麼人叫喚?」忽看見小行者是個和尚,因笑一笑罵說道:「哪裡走來這個禿
貨?倒要算一件罕物。」小行者聽見,笑答道:「沒頭髮的禿貨天下也不少,若
要連鬎鬁算還多哩!何罕之有?小哥想是整日躲在毛裡過日子,故見聞不廣。」
那後生道:「別處或者還有,我們這地方卻未曾多見,請再去問問人,我不與你
鬥口。」小行者道:「這都罷了,但我幾眾過路僧人,一時行路辛苦,腹中飢了,
化你一頓飽齋,結個善緣。」那後生驚訝道:「這又是奇聞了。」小行者道:「化
齋怎麼是奇聞?」那後生道:「化齋想是要飯吃了!飯乃糧米所為,糧米乃耕種
所出,耕種乃精力所成。一家老小費盡精力,賴此度日,怎麼無緣無故輕易齋人?
豈不是奇聞!」小行者道:「我們從大唐國走到寶方,差不多有二萬里路。哪一
處不化齋,哪一日不化齋?化的齋糧只愁肚中吃不下。若依你這等說,我師徒們
餓死久矣!你小哥家不知世事,快進去叫一個大人出來說與他,他自然請我們飽
餐了。」那後生道:「我家沒有大人,我小哥家果不知事,請去別家化化,自然
明白。」說罷,竟走了進去,全然不睬。
  小行者要行凶,又恐怕違了師父之言,只得忍著氣走了出來,又往前行。忽
又見一個大戶人家門前立著一個老院公,忙上前叫一聲:「老官兒,過路僧人行
路飢餓,要化一頓飽齋。」那老院公抬頭看見是個和尚,先吐了一口唾沫,道聲
晦氣,方答道:「我這地方並不容留和尚,你們是哪裡來的?」小行者道:「我們
是大唐國欽差,往西天雷音寺見如來佛拜求真解的。」那老院公道:「我就說你
是遠方來的。你既敢遠來,必定也通些世務。古語說:入國問禁,入里問俗。你
問也不問一聲,為何就大膽走到這裡來?」小行者道:「我們過路僧人不過化一
頓齋,吃了走路,又不在這裡過世,問你民風土俗做什麼?」那老院公道:「問
不問由你,只要你忍著飢走得過去,便是造化了!要吃齋是莫想。」小行者道:
「一頓齋能值幾何?莫說我佛家弟子佔三教之尊,為天下所重﹔就是一個求討乞
兒,也有人矜憐齎助。怎麼說個莫想?」老院公笑道:「各鄉風俗不同,我故叫
你問一聲。我這地方,轉是乞兒有人收養,收養乞兒叫做施仁﹔若是施捨了和尚
一粒米,一寸布,便叫做干名犯義,傷風敗俗,就為鄉人鄙賤,不許入正人之列。
故人驀地撞見和尚,就要算做遭瘟晦氣。我老人家今日活遭瘟,精晦氣,撞見你
說了這半日活,明日人知道,還不知怎樣輕薄我哩!請你快去了罷,免得貽害地
方。」小行者聽了驚訝道:「一個和尚又不犯法,怎麼布施了就干名犯義?怎麼
撞見了就遭瘟晦氣?我不信有這等事,還是你老人家捨不得齋僧,故造此妄言騙
我?我只是不信。」老院公道:「你不信我,再去問問人就知道了。」小行者暗
想道:「方纔我入村來,撞見人皆吐殘唾走開,想就是這個緣故了。」又對著這
老院公問道:「你這地方為何這等惱和尚?必有緣故,可說個明白。」老院公道:
「風俗如此,我們粗蠢之人,哪裡曉得是甚緣故?你要知明白,西去十里有一村,
叫做弦歌村,村裡盡皆讀書君子,人人知禮,個個能文,你到那裡一問,便曉得
是甚緣故了。」小行者道:「去問也不打緊,只是我師父肚飢了等齋吃,可有法
兒多寡化些與我?」老院公搖著頭,連連說道:「這個沒法,這個沒法!」小行
者道:「若是沒法,我師父不餓死了!」老院公道:「若要執迷往西,餓死是不必
說了﹔倒不如依我說回過頭來,原到東土,那邊人貪痴心重,往往以實轉虛,以
真易假,你們這教說些鬼話哄他哄,便有生機了。」小行者道:「我們是奉聖旨
往西天見佛祖求真解的,怎好退回?」老院公道:「我說的倒是真解,你不退回,
請直走到天盡頭,妙妙妙!說了這一會,連我老人家肚裡也飢了,不得奉陪!」
舉舉手,撤回身往裡就走。小行者暗想道:「這些閑話且莫聽他,只是我在師父
面前說得化齋容易,如今無齋回去,怎生見他?」又想道:「明化不如暗化。」
遂弄個影身法兒,竟跟了老院公進去。
  老院公走到廚下,此時午飯正煮熟在鍋裡,管廚人還在那裡整治下飯。老院
公等不得,先揭開鍋蓋,自盛了一大碗拿到房裡去吃。因是寡飯,又撤身往廚下
去尋小菜。小行者跟著看見,隨隱身進房,將他一大碗飯倒在缽盂內,恰恰有一
缽盂。正待走路,只見老院公又拿了一碗醬瓜、醬茄小菜來,又一雙筷子,正打
算進房吃飯,看那碗中的飯已不見了,嚇呆了,半晌方嘆口氣道:「人說撞見和
尚晦氣,我今日撞見這和尚,真也作怪,怎明明盛在碗裡的飯,轉轉身就不見了!
莫非是哪個藏過耍我老人家?」走出房來東張西望。小行者得便,又將瓜、茄小
菜倒在缽盂飯上。老院公再進房來,連小菜都沒了,一發慌張道:「不好了,有
鬼了!」廚下眾人聽見,俱跑來問他。小行者乘著亂,便托著缽盂一徑走出村來。
  此時唐長老等得不耐煩,正在那裡要叫豬一戒來迎。豬一戒道:「西方路上
好善齋僧的人家多,哪裡去迎他?況他猴頭猴腦,知道躲在哪家受用?他不吃得
撐腸拄肚也不回來,卻把個師父餓在這裡。」唐長老似信不信,也不開口。豬一
戒還打算要說什麼,忽小行者走到面前道:「師父,齋在此,請將就用些,前途
再化吧。」唐長老道:「你怎生去這半日?」小行者道:「不期此地人不好善,不
肯施捨,故此耽擱工夫。」豬一戒道:「你方纔說,西方路上家家好善,化齋容
易,還許連我也是一飽,為何這會又轉嘴說難化了?想是你自家吃得快活,替他
遮瞞了。」小行者道:「呆子休胡說,我老孫豈是貪嘴之人!」唐長老道:「此方
人既不肯施捨,這缽孟飯又是哪裡來的?」小行者道:「這村人家,若說他惡,
又立心本善﹔若說他善,行事又近惡。故好好化他斷然不肯與﹔行凶化他,又怕
違了師父之戒。萬不得已,只得隱身進去取了一缽盂來,請師父權且充飢,到前
途再作區處。」唐長老聽了搖頭道:「吾聞君子不飲盜泉之水,這齋隱身取來,
又甚於盜泉矣!我佛家弟子犯了盜戒,怎敢去見如來?寧可餓死,不敢吃此盜
食,你還該拿去還他。」小行者聽了,便不敢言語。豬一戒聽見師父說要還他,
著了急說道:「師父,莫要固執。一碗飯,又不是金銀器物,在我口邊,便是我
的食祿,有什麼盜不盜?若是這等推求起來,就是神仙餐霞吸露,也要算做盜竊
了。我們一路來,口渴時,溪水澗水就不該吃了!」唐長老道:「你雖也說得是,
但天地自然之生,與人力造作所成,微有分別。我只是不吃。」豬一戒道:「師
父既不吃,等我來吃了,入肚無贓,好與師兄消。」一邊說一邊早拿起來,三扒
兩咽都吃在肚裡。吃完收了缽盂,挑起行李道:
  「師父趁早上馬,趕到前村,等我化齋還你。」唐長老無法,只得叫小行者
扶他上馬而行。一路觀看村中風景,因說道:「我看此地方風俗也還不惡,為什
就無一個善人?」小行者道:
  「不是沒善人,是風俗怪和尚。」唐長老道:「怪和尚定有個緣故,你也該
問個明白,好勸他回頭。」小行者道:「我也曾問過,這些村人都不知道。但指
引我到前面弦歌村,那裡都是讀書人,去問方知詳細。」正說不了,忽到一村。
只見:
  桃紅帶露,沿路呈佳人之貌﹔柳綠含煙,滿街垂美女之腰。未睹其人,先見
高峻門牆﹔
  纔履其地,早識坦平道路。東一條清風拂拂,盡道是賢人里﹔西一帶淑氣溫
溫,皆言是君子村。小橋流水,掩映著賣酒人家﹔曲徑斜陽,回照著讀書門巷。
歌韻悠揚,恍臨孔席﹔弦聲斷續,疑入杏壇。
  唐長老走入村中,忽聞得四境都是讀書之聲,因喚小行者道:「徒弟,你看
此地甚是文雅,所說的弦歌村想就是此處了。」小行者道:「不消說是了。」豬
一戒道:「既是村落,師父請下馬來略坐坐,等我去化齋來還你。」唐長老阻擋
道:「你去不得,現今傳說這地方惱和尚,你又粗雜惡貌,必定惹出禍來。」小
行者道:「還是我去。」唐長老道:「你已去過一次,也有些不王道。莫若待我自
去,看光景可化則化,不可化則已。」說罷,跳下馬來,抖抖衣裳,拿了缽盂,
竟往人家稠密處走來。到了一家,走將進去,只聽見書房中有人在內抱膝長吟。
唐長老不敢唐突,立在窗前竊聽,聽得那人吟詠道:
  「唐虞孝弟是真傳,周道之興在力田。
  一自金人闌入夢,異端貽害已千年,
  焉能掃盡諸天佛,安得焚完三藏篇﹔
  幸喜文明逢聖主,重扶堯日到中天。」
  唐長老在窗下聽得分明,知是要與和尚做對頭,不敢做一聲,因悄悄走了出
來。只得遠行數步,又走進一家,只聽見那一家也有人在內吟詩見志道:
  「不耕而食是賊民,不織而衣是盜人,
  眼前君父既不認,陌路相逢誰肯親?
  滿口前言都是假,一心貪妄卻為真﹔
  幸然痛掃妖魔盡,快睹山河大地新。」
  唐長老聽了,又暗自嗟嘆道:「不對,不對!」沒奈何復走了出來。又轉過
一條巷去,走到一家門首,只聽得裡面琴聲正美,不覺一步步走將進去。將走到
客座前,裡面琴聲剛剛彈完。唐長老忍不住高叫一聲道:「過往僧人化齋!」原
來此處乃是一個士學的學堂,內中一個老先生領著十餘個小學生在那裡教書。此
時午後,正功課已完,先生無事,彈琴作樂,忽聽見有人聲喚,因叫一個學生去
看。那個學生跑出來看見唐長老,吃了一驚,慌忙跑了進去。先生問道:「何人
哉?」學生道:「非人也!」先生道:「既非人,無乃鬼乎?」學生道:「人則人,
而有異乎人者,故不敢謂之人。」先生道:「何異乎?」學生道:「弟子奉先生之
教,聞人頭之有髮,猶山陵之有草木也!而此人,遠望之,口耳鼻舌,儼然丈夫,
得不謂之人乎?乃迫視之而頭無寸毛,光光乎若日月照其頂,豈有人而若是者
哉?衣冠之謂何?弟子少而未見未聞,是以駭然而返,請先生教之。」先生聽了
沉吟道:「噫嘻,異哉!以子之見,證吾所聞,無乃和尚乎?」學生道:「和尚,
人乎?鬼乎?」先生道:「人也有鬼道焉!」學生道:「何謂也?」先生道:「西
方有教主,譽之者謂之佛,毀之者謂之夷鬼。和尚亦稟父精母血而受生,豈非人
乎?乃捨其所以為人,而髡首以奉佛。佛不可見而類乎鬼,豈非有鬼道乎?自我
天王之開文教也,斥此輩為異端,屏諸中國不與同西土久矣!今日胡為而至此
哉!予將親出視之。」因拂琴而起,走將出來。看見唐長老立在階下,因嘆息道:
「禿哉、禿哉,果和尚也!何世道不幸也歟?」唐長老不知就裡,因上前打一個
問訊道:「老居士,貧僧稽首了。」先生忙搖手道:「不消,不消!吾聞道不同不
相為謀,無論稽首,即叩頭流血,予亦不受。」唐長老道:
  「人將禮樂為先,貧僧稽首是致禮於老居士,何老居士一味拒絕如此?」先
生笑道:「何子言之不自揣耶?夫禮尚往來者,言乎平施也。予文士也,於異端
也,以進賢之冠而與不毛之頂同垂,不亦辱朝廷而羞士子哉!非予拒絕,禮當拒
絕,尊天王之教也。」數語說得唐長老滿面通紅,立了半晌,因腹中飢餓,只得
又說道:「佛法深微,眾生愚蠢,一時實難分辨。只是貧僧奉大唐天子之命,往
西天雷音寺見我佛求真解,路過寶方,行路辛苦,一時腹餒,求老居士有便齋布
施一餐,足感仁慈之惠。」先生又笑道:「子雖異端亦有知者,豈不聞食以報功,
雞司晨,犬司吠,驢馬司勞,故食之。子異域之人也,不耕不種,又遑遑求異域
之空文,何功於予土?而予竭養親資生之稻糧,以飽子無厭之腹,予不若是之愚
也!子慎毋妄言。」唐長老道:「西方久稱佛國,貧僧一路西來,皆仰仗佛力,
眾姓慈悲。雖食之有愧,卻也幸免飢寒。不知老居士何故獨輕賤僧家如此?」先
生道:「此有說焉,吾將語子。昔天王之未開此山也,萬姓盡貧嗔痴蠢,往往為
佛法所愚,妄以為捨財布施可獲來生之報,以致傷父母之遺體,破素守之產業,
究竟廢滅人道,斬絕宗嗣,總歸烏有,豈不哀哉!幸天王之憐念此土,忽開文明
之教,痛掃異端,大彰聖教,故至今弦歌滿邑而文物一新,無一人不欣欣向化,
以樂其生。雖撻之佞佛而亦不願矣!子誠聞言悔過,逃釋歸儒,予之上賓也。若
執迷不悟,莫若速速遁去之為安。倘貪口腹而濡滯此土,予恐其不獲免耳。良言
盡此,請熟思之。予不敢久立以自取污辱也。」說罷,竟踱了進去。唐長老見沒
人瞅睬,只得走了出來,欲待再往一家,想來也不過如此,便不覺垂頭喪氣復走
回來。
  小行者與豬一戒迎著問道:「看師父這般光景,多分不曾化得齋到口?」唐
長老道:「齋化不出,事情甚小,何足為念﹔只可笑一個教書先生,高榜斯文,
滿口咬文嚼字,一味毀僧謗佛,幾將佛門面皮都剝盡,卻是奈何?」小行者道:
「要他回心敬佛齋僧,甚不打緊。」唐長老搖頭道:「我看這班書呆沉迷入骨,
要喚回甚不容易。徒弟呀,你怎說個不打緊?」小行者道:「實是不打緊,只怕
做將來,師父又要怪我不王道。」唐長老道:「莫非你要動粗麼?」小行者道:「此
輩不過是些迂儒蠢漢,又非妖精魔怪,何消動粗?不過仰仗佛威,使之起敬耳!」
唐長老道:「既不動粗,又能覺悟其愚,使之起敬,正佛法之妙,又何樂而不為?」
豬一戒道:「師父莫聽師兄說謊!他起初說化齋容易,去了半日,也只偷得一缽
盂飯來。如今便怎能夠使他人人回心?」小行者道:「呆兄弟,你不知道!起初,
師父不曉得這般光景,定嫌我弄鬼弄怪。如今,這地方民風土俗師父都已深知,
故不妨顯些手段大家看看。」一面說一面就走進村來。因在腿膀上拔下一把毫毛,
放在口中嚼得粉碎,噴出來叫聲:「變!」遂變做百千萬億個韋馱尊者,頭戴金
盔,身穿金甲,手執降魔寶杵,每家分散一個,立在堂中高聲大叫道:「活佛過,
快備香花燈燭與素齋迎接,如若遲延,不誠心供奉,我將降魔杵一鋤,叫你全家
都成齏粉。」嚇得眾百姓人家磕頭禮拜,滿口應承備齋。小行者卻自己也變了一
尊韋馱菩薩,尋到學堂裡來,將先生一把捉住,提到當街心裡叫他跪下,又用降
魔杵壓在他頭上,說道:「你么麼小子,讀得幾句死書,不過坐井觀天,輒敢毀
僧謗佛,當得何罪?且押到阿鼻地獄,先拔舌,後敲牙,叫你萬劫不得翻身。」
先生忽然被捉,嚇得魂不附體,連連叩頭道:「天王欺予哉。非予之敢於毀謗也!
乞尊神恕之,使吾舌幸存而牙獲免,則我佛之慈悲有靈,不嚇碎人心也哉!誓將
移奉天王之誠以奉佛。不識尊神肯容改悔否?」小行者道:「既改悔,且饒你一
次,可快去速備香花供養,迎接活佛。如不虔誠豐潔,二罪俱罰。」說罷,將寶
杵提起。先生得了性命,爬起身來往館中飛跑。七、八個學生子見先生提去,嚇
得魂膽俱無。及見放了回來,慌忙接住問道:「自先生之被捉,弟子以為適足殺
其軀而已矣!不意邀祖宗之靈,得保首領而歸,不知神聖寬恩釋放乎?抑先生有
能得以自返乎?抑亦有別說乎?」先生道:「予不暇細談也,速速備齋以供養活
佛,不然則韋馱之杵何可當也?」學生聽說,忙忙去備齋不題。
  且說小行者見事已做妥,忙回到村口,又拔四根毫毛變做四大金剛前面領
路。又將數根變做許多童子,手執幢幡寶蓋,香花燈燭,鼓鈸音樂,兩邊分列引
路。然後請師父上馬,自與豬一戒左右簇擁而行。一路上香煙繚繞,幡幢悠揚,
鼓鈸喧闐,經聲聒耳。纔行入村來,早有無數人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皆手
執香燈並各種齋供,拜倒路旁,求觀活佛。那先生也儒巾儒服,頭頂香爐,並一
班學生捧著齋供,雜在眾人中獻將上來,口稱活佛,請禱不已。唐長老看見,甚
不過意,連聲叫道:「不消如此。」眾百姓早你饅頭,我蒸餅,這個湯,那個飯,
精潔素食如雨點一般,都擁至馬前,送到手裡,只求唐長老開口。唐長老吃一口,
推辭一口,已不覺吃得飽不可言。無可奈何,只得叫豬一戒與沙彌替吃。豬一戒
正中下懷,張開蓮蓬嘴,哪管酸甜苦辣,一概齊吞。爭奈來得多,連豬一戒也吃
得撐腸拄肚吃不下了,只把頭搖。小行者看見他師徒們吃得盡夠了,再只管耽擱,
恐生別事。因用手一指,將眾人禁住,方不能擠擁上來。然後請師父策馬加鞭向
西而去。豬一戒吃得快活,挑著行李飛跑。師徒四人走出了村口,小行者將身一
抖收了法相,眾百姓再欲趕時,已去得遠了。大家驚驚訝訝,或以為佛法有靈,
或以為僧家幻術,議論紛紛不一。正是:
  尊儒儒不尊,滅佛佛不滅,
  到底佛與儒,妙義不可說。
  未知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文筆壓人 金錢捉將


  語云:
  花花花,有根芽,種豆還得豆,種瓜不成麻,儒釋從來各一家。儒有儒之正,
儒有儒之邪﹔釋有釋之得,釋有釋之差。大家各不掩瑜瑕。你也莫毀我,我也莫
譽他﹔你認你的娘,我認我的爺﹔為儒尊孔孟,為僧奉釋迦,各人血肉各精華。
我若學你龍作蛇,你要學我鳳成鴉,勸君須把舵牢拿,風光本地浩無涯。
  話說唐長老,虧小行者弄神通顯示法相,驚醒愚民,皈依佛法,得以飽餐一
頓,策馬前行。一路上嘆息道:「我佛慈悲清淨,自有感通,何嘗在此?今在道
途中不得已,作此伎倆,實於心有愧。」小行者道:「金人入夢,便已開象教之
門,此不過一時顯示威靈,使愚蒙信心,雖近浮雲,實於太虛無礙。」唐長老道:
「雖如此說,然可一而不可再。戒之,戒之!」師徒們在路上談些佛法,欣欣向
前而行。真是路上行人口似碑,弦歌村裡這番舉動,早已哄傳到前村,說後面活
佛來了,大家都要盡心供養,以祈保平安。唐長老馬到時,未曾化齋,先有獻齋
的在那裡伺候﹔未曾借宿,先已有人打點下住處。一傳兩,兩傳三,早沸沸揚揚
傳到文明天王之耳。原來這文明天王本出身中國,生得方面大耳,甚有福相。當
頭長一個金錠,渾身上下布滿金錢。所到之處,時和年豐﹔所居之地,民安國泰。
只因國中遭了劫運,不該太平。這文明天王出非其時,故橫死於樵夫之手。他一
靈不散,又托生到西土來。也生得方面大耳,當頭金錠,滿身金錢,宛然如舊。
只手中多了一管文筆,故生下來就識字能文。又喜得這枝筆是個文武器,要長就
似一杆槍,他又生得有些膂力,使開這杆槍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又能將身上的金
錢取下來,作金刨打人。遂自號文明天王,雄據著這座玉架山,大興文明之教。
這山前山後,山左山右,凡到千里之內者,皆服他的教化。這地方從來好佛,僧
家最多,自文明天王在此,專與佛教作對頭,故毀庵拆寺,不容許留一個和尚居
住。故數百年來僧家絕跡﹔就間或有一兩個和尚到此,民風土俗已淪入文明之
化,並無一人瞅睬。這日忽聞得人傳說,有四個和尚在弦歌村用四金剛開路,百
千萬億韋馱顯靈,引誘得這些文章禮樂的書生,與孝弟力田的百姓,依舊貪嗔好
佛。氣得這文明天王暴躁如雷道:「哪裡來的賊禿?怎敢逞弄妖術,敗壞我文明
之教!」因吩咐石、黑二將軍道:「今有四個和尚西來,他一路上專以釋教欺壓
我儒教。你二人可把住要路,待他到時與我捉來,碎尸萬段,以消我這口不平之
氣。」石、黑二將軍領了天王之令,忙帶領許多兵將把守在玉架山前,守候捉拿
和尚。
  守了兩日,果然遠遠見四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兩個前後擁護行來。
石將軍道:「來了,來了!」黑將軍慌忙將陣勢擺開,手挺著方天畫戟,大聲吆
喝道:「妖僧快下馬受縛!」小行者看見,忙叫沙彌將唐長老的馬頭帶住,耳中
取出金箍鐵棒在手,迎將上來道:「你是什麼人?怎敢青天白日在此短路?」黑
將軍道:「我乃文明天王駕前先鋒黑將軍!奉天王命令,拿你和尚去受死。怎說
短路?」小行者道:「你做你的天王,我做我的和尚,我過路和尚又不犯你天王
之法,為何拿我去受死?」黑將軍道:「你既是過路和尚,就該悄悄過去。為甚
逞邪術弄金剛開路,韋馱顯靈,哄騙愚民齋供,以亂文明之化?你還說不犯法無
罪!」小行者道:「金剛、韋馱原是我佛門護法,怎為邪術?齋供是眾善人喜捨,
何為哄騙?我大唐中華大國,歷代禮樂文章,尚不敢上希文治,還要仰仗我佛門
庇佑。你大王不知是哪洞裡的妖精,學得幾句之乎也者,輒敢擅稱天王,自號文
明,霸佔此山,蠱惑百姓,又毀訪我佛。我不與他計較便是他的造化了,他為何
轉來尋我?」黑將軍聽說,默默無言。石將軍在旁看見,忙叫道:「莫要聽這奸
僧胡說,只拿他去見天王明正其罪。」一面說一面挺著一柄月牙鏟,照小行者劈
面鏟來。黑將軍見了,也挺畫戟戳來。小行者笑道:「你若倚著文明之教從容講
理,還可左右支吾,遲你數日之命﹔若要動武廝殺,只怕目下就要身亡了。」遂
將金箍棒逼開鏟、戟,趁手相還。兩個惡將軍,一個狠和尚,在山前一場好殺。
但見:
  鏟去棒來,棒來戟去。鏟去棒來,好似明月半輪撐玉柱﹔棒來戟去,猶如犁
星雙角駕金虹。兩個惡將軍,前一鏟,後一戟,緊緊夾攻狠和尚﹔一個狠和尚,
左一棍,右一捧,輕輕抵住惡將軍。將軍口說文明,滿腔惡毒氣未見文明﹔和尚
言雖慈善,一片殺人心何曾慈善。攪做一場,天昏地暗﹔喊成一片,地動山搖。
不知哪世冤家,亡生賭鬥﹔大都今生孽障,捨死相持。橫斜兩處,戰成三足香爐﹔
粗細中間,殺出一條扁擔。
  三個人殺了半晌,雖也未見輸贏,只覺金箍棒重,鏟、戟招架不來。石、黑
二將軍漸漸有幾分敗陣之意,早有跟來兵將飛報與文明天王道:「來的和尚甚是
利害!使一條金箍鐵棒颼颼風響,石、黑二將軍齊出夾攻,殺他不過,將要敗陣
了。求天王發兵救應。」天王聽了嘆息道:「釋教未嘗無人,只可惜走的路頭差
了,待我來細細教訓他!」因叫?馬,左右忙牽過一匹烏騅馬來。這馬原是楚霸
王騎的,雖同楚霸王死在烏江,而精靈不散,仍成良馬。文明天王自雄據此山,
沒有乘坐,遣人天下求馬。雖有穆王的八駿,然止好備和鑾飾文明之象,卻非英
雄臨陣之物。故遂選了這匹烏騅馬乘坐。這日,馬卒牽到,文明天王先在架上取
了那枝文筆在手,然後飛身上馬,馬前打著一對龍旗,旗上寫著兩行金字道:
  大展文明以報聖人知我,
  痛除仙佛使知至教無他。
  又一對鳳旗,旗上也寫著兩行金字道:
  身困野中隱顯呈天地之祥,
  名標閣上生死絕春秋之筆。
  又帶領著許多兵將,一齊涌出山前。
  此時,石、黑二將軍已支持不住,漸漸退到山腳下。聽見天王自引兵來,又
重新耀武揚威復殺過來。小行者看見,嘻嘻的笑起來道:「你這兩個軟東西,纔
戰得幾合,已似鼻涕一般,想是哪裡去搓了一陣,又硬起來。不要走,吃吾一棒!
看你還是硬還是軟?」舉棒劈頭就打。石、黑二將軍忙用鏟、戟架住道:「和尚
不得無禮!我文明天王的御駕已到了。你這幾個和尚的死期將近,還要說甚寡
嘴?」小行者還打算答他,早金鼓齊鳴,繡旗開處,文明天王一騎馬早已衝出陣
前。石、黑二將軍看見,就乘機從兩旁退去。小行者知是文明天王,便橫著鐵棒
大叫道:「那騎馬的!我看你文縐縐,氣昂昂,裝模做樣,莫非就是甚麼文明妖
精麼?」文明大王聽見大笑道:「好野和尚!你既能弄金剛開路,韋馱顯靈,又
能用這條哭喪棒抵敵石、黑二將軍,也要算做個有用之才,為何身陷異端?殊為
可惜!今既有幸得遇我文明天王,便該棄邪歸正。如何不思追悔,尚逞強梁,反
叫我是妖精?」小行者道:「野妖精,你既冒文明之名,也須知文明之實。當時
堯舜稱文明者,身穿袞服,頭戴冕旒,謂之衣冠,伯夷秩敘,百夔治音,謂之禮
樂﹔河出圖,洛出書,謂之文章﹔天下雍雍熙熙,謂之文明,方不有愧。你今躲
在山坳裡,上無宮室,下無官寮連宇,不知你識與不識文明在哪裡?你看我這條
鐵棒將邪魔打盡,獨標我佛的清淨,方是真文明。」文明天王笑道:「你拿著這
根鐵棒,便以為英雄豪杰,不知這正是你取死之物也。我若用刀劍與你對敵,拿
了你也不為希罕。我只將手中這枝筆兒與你鬥三合,你若鬥得我過便饒你過去﹔
倘或被我捉住,那時細細割切,你卻莫要反悔。」小行者道:「這個自當奉承,
且看你的手段如何?」說罷,又舉棒當頭打來。文明天王將手中這枝筆扯長做一
條槍,輕輕撥開棒,就照臉回刺一槍來。小行者也用鐵棒抵擋。只鬥得三合,文
明天王就撥馬而回,小行者隨後追來。
  文明天王因在身上取下一個金錢刨來,扭轉身軀照小行者劈頭就打。小行者
眼明手快,急將金箍棒一隔,恰恰打在金箍捧上,當的一聲響早已迸在地下。說
不了又是一刨打來,小行者又是一棒隔去。文明天王看見驚訝道:「這和尚看他
不出,倒也有三分手腳。」遂將渾身的金錢刨雨點一般打來。小行者將棒團團使
開,就象一道寒光在地下滾,井不見人,那金錢就像寒星一般當當的迸了滿地。
文明天王看見無數金錢刨並無一個打在小行者身上,倒轉歡喜道:「好個精細和
尚!」因撥轉馬頭問道:「我且問你,你這和尚叫甚名字?哪裡修行?幾時得道?
可細細說來。」小行者喚道:「我的兒,你只道我孫老爺是貪財的和尚?指望將
這些金錢刨打倒我?怎知我徹底澄清,一絲不染,笑你枉用心機,有何用處?這
也不怪你,總是你不知我的出處,聽我說與你:
  東南有山名花果,天地靈苗石一朵。
  先天曾產佛祖宗,後派兒孫又生我,
  幸喜家傳大道成,下地上天無不可,
  白虎拿來守石門,蒼龍拿住鎮山左,
  千山妖怪盡投降,十殿閻王沒處躲,
  瑤池宮裡醉蟠桃,玉帝門前落金鎖,
  孫家鐵棒久知聞,履真小聖聲名播。
  自從仙祖勸皈依,方把放心收拾妥,
  奉師西行見如來,拜求真解救偏頗,
  只道西天有善人,何期撞著你一伙,
  假以文明闢異端,實欲殺人並放火,
  惡人惡滿要消除,偏要招災與攬禍,
  施我金錢不愛財,文筆如花空裊娜,
  斬平邪教作慈悲,只要天王頭一顆。」
  天王聽了,呵呵大笑道:「你原來是東勝神洲花果山天產石猴孫行者的子孫?
你那老猴子當初大造化,值我未曾開教,被他僥幸成功去了。你這小猴子今日卻
晦氣撞見我,萬萬不能僥幸了。若是有些靈性,師徒們快去商量,棄去邪魔,逃
歸正教,早早養起頭髮做我的良民,尚可保全殘喘,以度餘生﹔倘執迷不悟,我
也不用刀劍殺你,只將文筆書你作妖僧,寫你作外道,幾個字兒壓得你萬世也不
能翻身。」小行者笑道:「說也沒用,請試壓壓看,且看壓得倒壓不倒,再作商
量。」文明天王道:「我卻憐你是個有用之才,不肯輕易加害,你倒自家要尋死。
既要我壓,有何難哉!」遂將手中文筆往空一擲道:「著!」那枝筆早飛飛舞舞
向小行者頭上落來。小行者見了,若要用鐵棒去擋,也未必就被他壓倒,因看見
這小小一枝筆兒能有多重?轉將頭往上一迎讓他落在頭上,毫不歪斜,壁立直的
豎著,就象一座文筆峰,雖也覺有千萬斤重,只因小行者有力量,頂在頭上毫不
吃力,便搖頭擺腦說道:「一個禿和尚弄成做尖鑽了,倒好耍子!」文明天王看
見壓他不倒,大叫一聲道:「至聖先師道通天地,文昌帝主才貫古今,豈可容異
端作橫,不顯威靈?」叫聲未絕,只見那枝筆在小行者頭上就是泰山一般壓將下
來。小行者便覺支持不住,再將鐵棒去撥時,就如生成,哪裡撥得他動!不一時
壓得力軟筋麻,竟挫倒在地。文明天王大笑道:「小猴子,你的英雄何在?」遂
喝一聲:
  「綁了!」旁邊兵將就一齊擁上,你繩我索將他手腳都縛倒。豬一戒與沙彌
初時看見小行者戰敗石、黑二將軍,又見文明天王的金錢刨打他不倒,俱贊嘆道:
「大師兄果有法力!」到此時,忽見被文明壓倒,眾妖精捆縛,二人急了,只得
一個掣出釘耙,一個展開禪杖,也不顧師父、行李,大叫道:「妖精休得犯我師
兄,我來也!」遂兩路殺來。石將軍看見,忙用鏟抵住豬一戒﹔黑將軍看見,忙
用戟接住沙彌。兩對兒戰有十餘合,文明天王看見沒有輸贏,便取下兩個金錢,
照二人頭上打來。二人都不曾防備,沙彌恰被打在頭上,當不得一跤跌倒,早被
黑將軍捉住﹔豬一戒閃得快把頭躲過,不料長嘴撤不及,打著金錢,連牙齒都打
去兩個,大叫一聲:「不好了!」丟了釘耙,掩著嘴只是哼。石將軍看見,趕上
前一把掀翻,也叫兵將捆了。
  唐長老在馬上,看見三個徒弟皆被捆縛,自知不免,轉策馬上前向文明天王
道:「從來三教並行。天王自行文教,貧僧自尊佛法,各不相礙。天王何苦定要
滅我善門?」文明天王道:「盤古開天,來嘗有佛,何況妖僧?快與我拿下!」
兵將得令,又將唐長老橫拖倒曳扯下馬來,也用索子綁了。文明天王一眼看見那
匹龍馬,便驚問道:「你這和尚怎麼倒有這匹好馬?」唐長老道:「此馬果非凡
馬,實乃昔年負河圖出孟河的那匹龍馬。因貧僧上西天無腳力,故大小徒向龍王
借來。」文明天王聽了大喜道:「我一向要尋一匹龍馬,再無稱意的,只得權用
這匹烏騅,誰知你這妖僧卻騎一匹龍馬!此馬既負河圖,乃文明之馬,正合馱我
文明之主。你這妖僧怎強佔乘坐?是異端而辱聖門,罪不容於死矣!」說罷,遂
下了烏騅,跨上龍馬,十分得意。命眾兵將綁縛著四個和尚,並釘耙、禪杖、行
李,鳴鑼掌號,打得勝鼓回山。
  原來這玉架山天生成一間大石屋,文明天王又叫人錐鑿一番,竟成了一間石
殿。文明天王回到殿上坐下,石、黑二將軍押過四個捆綁的和尚放在殿前。文明
天王因捉了四個和尚,又得了一匹龍馬,心下快活,且不發落,就叫排宴來吃。
宴來時,大觥大爵,滿斟滿飲,不一時吃得醺然大醉,就要進後殿去睡。石、黑
二將軍忙稟道:「四個和尚尚未發落。」文明天王道:「且綁在後洞,待我明日
細細審問定罪。」二將軍又稟道:「天王的文筆尚在和尚頭上,恐怕後洞過夜損
傷。」文明天王道:「那小猴子捆得緊麼?」二將軍道:「捆得緊。」文明天王
道:「既捆得緊,可再加上一條粗繩。將文筆取來還我。」二將軍領命,又用一
條粗繩加捆在小行者身上,然後去取那枝文筆,誰知那枝小小文筆就有萬斤之
重,莫想拿得動。上前稟道:
  「小將力薄,取那文筆不動。」文明天王大笑道:「你二人雖也曾沾些墨水,
止能親近文人,自卻一竅不通,怎生拿得動。」隨走到殿前,輕輕在小行者頭上
將文筆取將下來,又吩咐小心看守門戶,竟進後殿去睡了。石、黑二將軍領了天
王之命,遂叫兵將將四人抬入後洞最深之處,重又捆在柱上,方各自散去。
  卻說唐長老見四人綁在一處,不覺嘆息道:「死生夢幻,固不足惜,只可惜
一場大願未能完成。」小行者道:「師父的道心怎這等不堅,小小折挫便嗟嘆起
來?」唐長老道:「不是嗟嘆,以你這等本事,還被他輕輕壓倒,文人之筆真可
畏也!」小行者道:「文人之筆雖然可畏,也只一時,卻也作准他不得。」唐長
老道:「怎麼做准他不得?」小行者道:「象方纔壓在我頭上挪移不動,便是鐵
筆,幾幾乎將我壓殺!你看他這一會為貪幾杯酒,擅自移動,我又可以自由自在
矣!」唐長老道:「徒弟呀!筆雖移去,你看這些索繩,大結小結,就有千手也
難解脫,怎說個自由自在?」小行者道:「師父全不知道,結無大小,只要會解。
不會解千劫猶存,會解時片言可脫。師父不消著急,到夜裡包管你解開走路。」
唐長老聽了似信不信,便不言語。豬一戒亂嚷道:「你這話只好寬師父的心罷了!
你既捆著手會解這些繩索,為何散著手倒被他一枝筆兒壓倒了?」小行者道:「兄
弟,你有所不知,我雖憑著自性中的靈明參通了天地的道理,做了個真仙,然從
小兒卻不曾讀書,那些詩云子曰弄筆頭舞文的買賣,實是弄不來,故一壓就被他
壓倒了。如今筆既移去,這些繩索不過吹灰之力,愁他怎的?」豬一戒忽然想起
道:「師兄說的雖是大話,卻也有些影子。」沙彌問道:「有甚影子?」豬一戒
道:「我前日在鬼國被黑孩兒綁縛得緊緊的,忽然一齊斷了,莫非就是這個道理?」
小行者道:「那雖是念彼觀音力,卻也正是這個道理。兄弟,你還做得和尚,有
些悟頭。」大家說著,早已天晚入夜。豬一戒性急道:「捆了這半日,眼中已散
過花了,快些解結罷。」小行者道:「兄弟莫言語,不要走了風。」一面說一面
將身一小,早已脫出繩來道:「兄弟,如何?」豬一戒見小行者散手散腳在面前
說話,忙叫道:「好哥哥!快救我一救。我捆得緊些,這會手腳都麻了。」小行
者道:「莫要慌,且解了師父看。」摸到唐長老面前,在繩索上吹了一口仙氣,
那些繩索就象刀割的一般都散開了。解脫了唐長老,再復回身來解豬一戒﹔不料
洞中黑暗,轉先摸著沙彌,就順便解了沙彌。豬一戒聽見先解沙彌,急得亂嚷道:
「這猴子忒也憊懶,我手腳捆麻了,叫你先解,倒把我丟在後頭,真不是人。」
小行者道:「求我解轉要罵我,我偏不解,看你怎樣?」豬一戒聽見說不解他急
了,忙叫道:「好哥哥!我是個蠢人,不要與我一般見識,我罵你正是求你。」
唐長者聽不過,叫聲:「履真,也與他解了罷。」小行者道:「造化了這呆蠢才!
不是師父說,一千年也不解你。」也就照他身上吹了一口氣,把繩索脫去。那呆
子一時手腳輕鬆,滿心歡喜道:「哥哥呀,象你這樣裝腔作勢勒掯人,真也可惱,
若看起你這解法來,實是虧你,就是用刀割也要半日。」唐長老道:「解雖解得
好,只是黑洞裡人生路不熟,怎生出去?」小行者道:「師父你們且莫動,待我
去看明方向,尋個燈火照路,方好來領你。」遂悄悄走了出來。
  洞雖深,一路卻無人看守,到了前殿也空落落的。再走到宮門一看,方見有
許多兵將鳴鑼擊鼓的在那裡巡守,燈火點得雪亮。小行者搖身一變,變做個一般
的兵將,走到燈火多處,提了一個就走。眾兵問道:「你拿燈哪裡去?」小行者
道:「洞後無人把守,我拿去照照看。」眾兵笑道:「洞後無門,照他做甚?」
小行者道:「洞後可知無門!大王臨睡還吩咐我,洞後綁著四個和尚,好生看守。
我拿燈去照照差了什麼?」眾兵將道:「小心些好,由你,由你!」小行者提著
燈籠往裡就走。走到殿上,只因天王酒後要睡,不曾發放,釘耙、禪杖、行李,
還丟在殿後。小行者看在眼裡,又往後走。走到殿後四下一看,果然無後門,只
有一帶山岡略覺低些,可以爬過。小行者看定了,因踅身回到後洞中,叫豬一戒
與沙彌二人走到前殿,將行李、兵器收拾了,拿到後邊山岡下﹔又走到洞裡領了
唐長老出來,說道:「你們三人在此老等,待我找尋了龍馬來好走路。」唐長老
道:「徒弟小心!切不要驚動了天王方好。」小行者道:「師父但放心,若要做
好人便繁難,只學做這撬摸賊兒也還容易。」忙提著燈兒找尋到廄中,只見龍馬
與那匹烏騅同拴在一槽。小行者走到廄中,輕輕將龍馬的韁索解開,牽了出來,
纔牽到後面山岡邊,不料那烏騅馬見龍馬去了失了伴兒,忽然長嘶起來,將這文
明天王驚醒,便問道:「為何半夜馬嘶?莫非今日得來的那匹龍馬蹄躡烏騅?可
快去看來。」眾近侍慌忙爬起來取燈去看。看了來報道:「大王,不好了!廄中
只有烏騅嘶鳴,那匹龍馬不見了。」文明天王聽了大驚,慌忙爬了起來道:「龍
馬走了,這四個捆綁的和尚莫非逃脫了?」快傳令眾人去看。只因這一番,有分
教:
  儒自歸儒,釋還從釋。
  不知唐長老師徒逃得脫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走漏出無心 收回因有主


  語云:
  道道道,有真竅,窺見其門委實妙。有欲也靈通,無欲更深奧,信手拈來無
不肖。難將蠡測海,莫以管窺豹,下士從來只會笑,豈識圓中顛與倒?荒荒唐唐
是真傳,游游戲戲乃至教。自古真人不露形,所以取人不如豹。何不卮言獵大名?
何不卮言收速效?已知富貴不可求,莫若從吾之所好。
  卻說小行者偷牽了龍馬,到後洞山岡邊扶唐長老騎上,加上一鞭跳出山岡,
又撮了行李到山岡外,叫豬一戒挑著,然後與沙彌縱身跳出,趕上唐長老,護持
而行。纔走不上一里多路,後面文明天王因尋不著四個和尚,早點了兵將,跨上
烏騅,鑼鼓喧天,燈火耀目,飛風一般趕將來。小行者叫豬一戒、沙彌保護著師
父前行,自家卻踅回身來,用鐵棒擋住道:「潑妖精,趕人不可趕上。我們昨日
讓你贏一陣燥燥皮,今日可知趣,悄悄回避,你也算是十分體面夠了!怎又不知
死活來趕我們做甚?」文明天王趕得氣喘吁吁,大罵道:「我把你這個壓不死的
賊猴頭!既被我拿住捆綁,就是我的囚犯﹔怎敢弄邪術割斷繩索,盜馬逃走?真
死有餘辜!快快自縛請罪,還有可原。若恃蠻不伏,我只一筆壓倒,叫你粉骨碎
身。」小行者道:「我昨日是試試你的手段,讓你壓一遭游戲游戲,怎就認真?
你看今日再能壓我麼?」隨舉金箍棒劈頭打來。文明天王以文筆槍急架相還,這
一場賭鬥與昨日大不相同:
  一個要報壓身捆綁之仇,恨不一棒將頭顱打成稀屎爛﹔一個要正盜馬逃脫之
罪,只願一槍將胸脯穿個透心明。一個怪異端壞教,打點安放玉籠擒彩鳳﹔一個
辨真心拜佛,只思頓開金鎖走蛟龍。去的心忙,棒似飛雷留不住﹔捉的性急,槍
如驟雨撥難開。槍到處焰焰輝輝,疑有文光飛萬丈﹔棒來時沉沉重重,果然佛力
廣無邊。昨日狹路相逢,既難輕放﹔今朝騰雲起上,豈肯容情。不見輸贏,正是
棋逢對手﹔難分強弱,果然將遇良才。
  二人鬥了半日,不分勝負。文明天王暗算道:「這潑猴棒法精純,難以取勝,
莫若還是壓他為妙。」把手中槍虛晃一晃,撤轉身連發幾個金錢刨,哄得小行者
用棒去隔刨。他卻把槍仍縮成一枝文筆,望空中擲去,要照小行者當頭壓來。小
行者原有心防他,一眼見文筆拋起,也不等他落下來,便先撥開金刨,一個筋斗
早跳在半空之上,及文筆落下時他已走了。文明天王看見,仍接住文筆大笑道:
「好個賊猴子,任你走罷!我且拿住那三個,看你走到哪裡去?」將那烏騅馬一
拎,如風一般從後趕來。豬一戒與沙彌雖然保護唐長老前行,卻記掛著小行者,
不住回頭觀看,尚走不遠。忽見文明天王一騎馬趕來。那一戒、沙彌昨日被金刨
打怕,綁縛難挨,先慌了手腳,也顧不得師父,竟自駕雲走了。文明天王趕上唐
長老,一手抓住提過馬來,等後面兵將趕到,方摔下馬來道:「綁了!」又吩咐
牽了龍馬,然後回山。到了殿上,就叫押過唐長老來跪下,問道:「我昨日因一
時醉了,未曾審問定罪,怎敢擅自脫逃?我且問你,是哪裡妖僧,叫甚名字?那
走了的三個又是何人?實實供招,免我動刑。」唐長老道:「貧僧法名大顛,道
號半偈,乃南瞻部洲大唐國潮州人氏。奉大唐天子欽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我佛如
來,拜求真解。昨日路過寶山,並無干犯,不知大王有何罪責苦苦見擒?」文明
天王道:「你不為良民,而為妖僧,一罪也﹔逞弄幻術,詐騙飲食,二罪也﹔既
被捉來,自應聽審領罪,怎擅自逃走?三罪也!怎說並無干犯?你且說那三個是
你甚人?」唐長老道:
  「一個叫做孫履真,是我大徒弟﹔一個叫做豬一戒,是我二徒弟﹔一個叫做
沙致和,是我三徒弟。」文明天王道:「他三個既是你徒弟,為何不顧你竟自走
了?」唐長老道:「此不過暫避大王之鋒耳,豈有不顧之理?況他三人頗能變化,
或者此時原變化了暗暗在此保護,也未可知。」文明天王道:「什麼變化?不過
是些邪術。我且問你,昨夜捆綁甚牢,卻用什麼妖術得以脫去?」唐長老道:「我
那大徒弟乃石中天產,心上家傳,有七十二般神通,要解昨夜那樣捆綁繩索,只
消用吹灰之力。此乃佛法無邊,怎說妖僧幻術?」文明天王笑道:「他既有這等
本事,為何昨日被我一枝筆兒幾乎壓死?今日見我文筆影兒又走得無影無蹤!」
唐長老道:「道足驅魔,魔亦有時而障道﹔魔雖害道,道終有力以除魔。大王雖
得意於前,未必不失意於後。」文明天王道:「好硬嘴和尚,身已被擒,早晚受
戮,還爭口舌之利,此佛法所以亂天下也。我文明正教也不與你鬥口。我昨日只
道你四個和尚身心安靜,故但將你束縛在此,誰知你還是一群野馬,被你弄虛頭
走了。我如今也不用繩索捆綁,只用這枝文筆放在你頭上,你師徒若有本事再逃
了去,我便信你佛法無邊﹔若是逃不去,那時領死,再有何辭?」吩咐鬆綁。眾
兵將得令,遂將唐長老扯起來,將繩索解去。唐長老身體既鬆,便不復跪,竟扭
轉身盤膝而坐。文明天王恐怕他弄手腳,忙將文筆直豎在他頂上。唐長老雖是和
尚,幼年間卻讀過幾本儒書,今又參觀經典,故頂著那枝文筆尚不十分覺重,轉
動得以自如。石、黑二將軍看見,忙稟文明天王道:「那和尚頂著文筆不見十分
吃力,恐怕他又要弄虛頭!大王,還須捆綁起來。」文明天王道:「捆綁昨既無
用,今復何為?若要過慮,莫若加上一個金錠。」因走下殿來,將文筆拿起,先
把自己頭上金錠取下來,放在唐長老頭頂當中,再用文筆壓在金錠之上,就象砌
寶塔的一般,唐長老一時便覺轉動繁難。文明天王看了方鼓掌大笑道:「似這等
處置,便是活佛亦不能逃矣!」遂發放了眾兵將,自家走入內殿不題。
  卻說小行者一時著急,跳在空中,後見師父復被眾兵將拿去,就是落下來解
救,又恐怕被他文筆壓倒,只得忍住。不一時,豬一戒與沙彌也尋將來,會在一
處,大家商量道:「師父拿去,定然捆縛,日間料難下手,還是夜間穩便。」小
行者道:「下手定要夜間,但今日尚早,待我變化了,下去探聽個消息。打點停
當,便好下手,省得臨時那夜裡黑魆魆去摸。」沙彌道:「有理,有理!」小行
者收了金箍鐵棒,按落雲頭,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飛進宮來。纔飛進殿前,
早看見唐長老頭頂著文筆,在那裡打坐哩!遂飛到唐長老耳朵邊,低低叫聲:「師
父!」唐長老認得聲音,知是小行者,便悄悄答道:「徒弟快來救我,這文筆甚
重,我實難頂戴。」小行者道:「日裡人多,須要夜間動手,你須忍耐。」說罷,
仍飛了出來,現了原身,到空中報與二人道:「師父倒幸喜未曾捆綁,只是頂著
那枝毛錐在頭上,有些吃力。」豬一戒道:「我看他那枝筆兒也不見甚麼利害!
怎昨日你就被他壓倒?」小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若論我這個頭兒,就是泰山
也還頂得一兩座起。不知有甚緣故,那些些竹管幾根根羊毛到了頭上,就壓得骨
軟筋酥,莫想支撐得起,連我也不明白。」沙彌道:「師兄,連你昨日也頂不起,
如今在師父頭上這一日,不要壓死了?須早些作計較去救他方妙。」小行者躊躇
道:「正在思量,沒甚計較。」豬一戒道:「若是金刨打來其實難當,我不信那
點點筆兒就會壓殺人?等到夜間,我包管替師父拿去就是了。」大家左思右想,
不覺天晚入夜。沙彌道:
  「此時好去了。」大家弄神通,不從正門入去,就低一低雲頭竟落下殿前。
細聽著妖精沒一個,只聽得師父坐在地下,無聊無賴,吟詩見志哩。詩曰:
  自存佛性入空門,不向虛無掛一痕,
  萬劫皮毛惟認我,大千世界已忘言。
  久知未造詩書孽,何得牽纏文字冤?
  任爾鐵鋒摩頂踵,此中到底不留根。
  小行者聽了,暗暗不勝贊羨道:「好和尚!方做得佛家弟子。」因上前叫一
聲道:「師父不須嗟嘆,我三人來也!」唐長老道:「來了固好,只是怎生救我?」
豬一戒道:「不打緊,待我移開筆就是了。」唐長老道:「徒弟呀,莫要太看容
易了,這文筆想來有些難移。」豬一戒道:
  「狠殺不過是管筆,師父怎見得難移?」唐長老道:「若果是董狐之筆,定
不加在我大顛頭上﹔今既無過加我,定是管害人之筆。你想,那害人之筆豈容輕
移?」豬一戒道:「雖如此說,畢竟也有個公道,終不成單憑他一人拿起放倒!」
因摸到唐長老頭上,摸著了那枝筆,見長不過數寸,圓不過一指,便不放在心上,
就隨手要拿他起來。誰想摸著便小,及要拿起他來,就是生根一般,莫想動一動。
方大驚道:「這真個作怪了!」小行者道:「呆子,快放了手再商量,不要生扭
得師父不自在。」豬一戒因放了手道:「這筆若在地下,便一釘耙打得粉碎!就
不打碎,拿把小鋸子,鋸也鋸斷他了﹔就不鋸斷,點把火燒也燒光了。如今豎在
個師父頭上,打又打不得,鋸又鋸不得,燒又燒不得,真教人沒法奈何他。」唐
長老聽了愈加煩惱道:「我平生痛掃語言文字,今日卻將一枝文筆頂在頭上,莫
說壓死,羞也要羞死了。」沙彌道:「師父莫急,待我也來摸一摸,看這枝筆還
是在頭皮內,還是在頭皮外?若在頭皮內,就難處了。倘在頭皮外,只消大家一
齊動手將師父推倒,那枝筆便自然一跌開交了。」便用手在唐長老頭皮上一摸,
卻未曾摸著文筆,先摸著一個金錠,因吃驚道:「這又是什麼東西?」唐長老道:
「那文筆初上頭時,因我幼參經典,略可支持﹔大王見了,恐怕壓我不倒,又加
上這錠金子,故一發轉動不得了。」沙彌道:「這大王真惡!既以文筆壓人,又
以財壓人,一個不識字的窮和尚,如何當得起?師父一定是死了,再無別計較,
只好細訪他與誰人是至親密友相好,去討一封書來,求他筆下超生救他罷了。」
小行者道:「你們不要胡說!好生看守,等我悄悄進去打探個消息來。」遂走入
後殿,只見後殿中還有燈火,文明天王正吃得大醉,擁著幾個宮娥在御床上酣寢。
小行者見沒處入頭,就使個幻法揭起睡魔,在他夢中現出三千諸佛菩薩,將他圍
住﹔又使韋馱尊者將降魔杵壓在他頭上道:「你這潑魔!怎將文筆壓我佛家弟
子?若不快快取去,送他西行,我只一杵,先斷送你性命。」文明天王夢中恍恍
惚惚,未及答應,那韋馱尊者早又提起寶杵劈頭打來,嚇得文明天王魂不附體,
不覺大叫一聲:「打殺我也!」忽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眾宮娥慌忙抱住道:
「大王為何驚跳?想是夢魘。」文明天王此時驚得酒已醒了,定定神說道:「這
都是四個和尚弄的幻術。」宮娥們道:「大王夢魘,怎麼說是和尚弄幻術?」文
明天王道:「我方纔睡去,夢見三千諸佛叫韋馱將降魔杵當頭打我,故將我嚇醒。
我想,這和尚前日在弦歌村弄韋馱顯靈,騙詐飯吃,也是此種伎倆,故曉得是他。」
宮娥道:「這和尚既有這樣手段,也要算做有本事了。大王拿著他,何不就處死
了,也完一件事﹔卻將文筆與金錠壓著他,倘或他弄神通走了,豈不連文筆與金
錠都被拐去了!這叫做無梁不成反輸一帖。」文明天王笑道:「你哪裡知道,我
拿這四個和尚,原非與他有仇定要害他性命,不過要興我文教,滅他釋教,若輕
輕殺了他,誰人得知?何處傳名?故我將文筆壓住他,使他用盡佛法,受盡苦楚,
不能脫去,方顯我儒家文筆之妙。」宮娥道:「大王算計雖好,只恐小小一枝文
筆有多少斤兩?況他三個徒弟都有蠻力,一時拿動,卻怎個區處?」文明天王道:
「這個只管放心,從來文武不同途。他三個徒弟縱有蠻力,只好使槍弄棒。這枝
文筆奪天地之秀氣,吐山川之精華,他粗手夯腳怎生拿得動?」宮娥道:
  「他雖拿不動,倘或去拜求一個有名的文人來拿,卻將如何?」文明天王道:
「文人越有名,越是假的,怎拿得動?」宮娥道:「以天下之大,難道就無一個
真正文人?」文明天王道:
  「就有,也是孤寒之士,必非富家。我所以又得一個金錠壓著,他就拿得動
文筆,也拿不動金錠。」宮娥道:「我聞他佛家中三藏真經,難道就算不得文章?」
文明天王道:「佛家經典雖說奧妙,文詞卻夯而且拙,又雷同,又艱澀,只好代
宣他的異語,怎算得文章?」宮娥道:
  「這等說起來,這枝文筆,除了大王再無人拿了?」文明天王道:「若要拿
此筆,除非天上星辰﹔若在人間去求,除了我,就走遍萬國九洲也不能夠。」宮
娥道:「既是這等,大王高枕無懮,請安寢了罷。」文明天王說了一會,依舊安
然睡去。
  小行者伏在殿外,聽了這些話,滿心歡喜,慌忙走出來對唐長老說道:「師
父不消愁煩,有門路了。」唐長老忙說道:「有甚門路?」小行者道:「他自供
說,若要拿他文筆,除非天上星辰﹔我想,天上星辰惟文昌菩薩梓潼帝君是專管
文章之事。即去求他,自然有個分曉。」唐長老道:「既有這條門路,須快去快
來。」小行者吩咐豬一戒、沙彌陪伴師父,就縱雲頭直上九霄,來至紫微垣外,
北斗高頭,自下臺、中臺,直走到上臺,方尋著文昌帝主的宮闕,只見祥雲縹緲,
甚是輝煌。小行者也無心觀景,竟至宮門,高聲叫喚。早有天聾、地啞出來問道:
「你是什麼人?在此吆喝!」小行者道:「快去通報,說齊天小聖孫履真來拜。」
天聾、地啞將小行者看了又看道:「我帝君乃文章司命,往來出入皆是文章之士,
你這人尖嘴縮腮,頭上又禿又稀稀有幾根短毛,不僧不俗,又非儒士,怎敢來拜
我帝君?不便傳報。」小行者道:「你這兩個殘疾人,聾的聾,啞的啞,真不曉
事。玉帝家裡尚憑我直出直入,何況你家!再不通報,我就直走進去了。」天聾、
地啞見他說的話大,沒奈何只得進去見帝君稟道:「外面有一個楂耳朵雷公嘴的
和尚,自稱孫小聖,要拜見帝君,不敢不稟。」梓潼帝君道:「孫小聖想是孫大
聖的子孫了?但他是釋教,我是儒宗,兩不相干,來拜我做甚?莫非要我替他做
疏頭化緣?」心下疑疑惑惑,只得叫請進來。小行者見請,就走到殿上與帝君相
見。見畢,分賓主坐下。帝君先問道:「我聞小聖皈依佛教,身心清淨,不事語
言文字。今不知有何事垂顧?」小行者道:「不瞞帝君說,學生做和尚果是身心
清淨﹔只是老帝君既為文章司命,取掌天下文樞,自當片紙只字不輕易假人,怎
麼妄將文筆輕付匪人?以致顛倒是非,壓人致死!老帝君未免也有漏失疏虞之罪
了。」帝君聽了驚訝道:「小聖差矣!小星職司筆墨,所有文字,盡可稽查。現
今奎壁皆存,璇璣不失,怎說妄將文筆輕付於人?這文筆何在?匪人為誰?小聖
既來說是非,這是非畢竟要個明白。」小行者道:「老帝君不要著忙,若沒有文
筆匪人,我也不來了。老帝君可細細思量,曾將文筆與誰便知道了。」帝君道:
「小星從不以文筆與人,沒處去想。小聖必須說明。」小行者道:「定要我說,
我就說也不妨。玉架山文明天王這枝筆好不利害!若非老星君與他,再有何人?」
帝君道:「小聖一發差了!我曉得什麼玉架山?又認得什麼文明天王?我家的朱
衣筆、點額筆、研朱筆、生花筆、天山筆、倚馬筆,即相如的題橋筆、張敞的畫
眉筆,並蕭何的刀筆,枝枝皆在。我沒有其筆與人?」小行者道:「老帝君不必
著急,既有簿記,可叫人細細再查。」帝君道:「這些筆日日用的,就查也沒有。」
小行者道:「有與無,再查查看何妨?」帝君只得又叫天聾、地啞去查。天聾、
地啞查了半晌,回來復道:「有,是還有一枝筆失落在外。」帝君大驚道:「還
有何筆失落在外?」天聾、地啞道:「還有枝春秋筆,是帝主未管事之先,就被
人竊去。因世情反復,一向用他不著,故因循下來不曾找尋。今日孫小聖所見的,
想就是他了。」小行者聽了笑說道:「老帝君斬釘截鐵說沒有,如何又有了?」
帝君甚是沒趣,叫天聾、地啞再查,是何人遺下,又是何人竊去。天聾、地啞又
去查來,說道:「這枝筆是列國時大聖人孔仲尼著春秋之筆,著到魯昭公十四年
西狩時,忽生出一個麒麟來,以為孔仲尼著書之瑞,不期樵夫不識,認做怪物竟
打死了。孔仲尼看見,大哭了一場,知道生不遇時,遂將這著春秋之筆,止寫了
'西狩獲麟'一句,就投在地下不著了,故至今傳以為孔子春秋之絕筆。不料這
麒麟死後,陰魂不散,就托生為文明天王。這枝春秋筆,因孔子投在地下無人收
拾,他就竊取了,在西方玉架山大興文明之教。不知何故得罪孫小聖,今日來查。」
帝君就向小行者致謝道:「小星失於檢點,多有得罪,但其事在小星受職之前,
尚有可原,乞小聖諒之。」小行者道:「這都罷了,只是他如今將這枝文筆壓在
我師父頭上,不能移動﹔我想,牽牛要牧童,這枝文筆我們粗人與他不對,還請
老帝君替我去拿拿。」帝君道:「這不打緊。」遂吩咐天聾、地啞到斗柄上喚魁
星。二人領命,不多時喚了魁星到來。只見那魁星生得:
  頭不冠,亂堆著幾撮赤毛﹔腳不履,直露出兩條精腿。藍面藍身,似從靛缸
內染過﹔黑筋黑骨,如在鐵窯裡燒成。走將來只是跳,全沒些斯文體面﹔見了人
不作揖,何曾有詩禮規模?兩只空手忽上忽下,好似打拳﹔一張破斗踢來踢去,
宛如賣米。今僥幸列之天上,假名號威威風風自矜曰星﹔倘失意降到人間,看皮
相醜醜陋陋只好算鬼。
  那魁星跳到面前,也不拱手,也不作揖,也不言語,只睜著兩只銅鈴大的眼
睛看著帝君。帝君道:「當時孔聖人有一枝春秋筆,被麒麟妖竊去,在玉架山為
王﹔今將此筆壓在唐僧頭上,不能轉動,你可去與我取來?那麒麟雖然得罪小
聖,但念他是人間瑞獸,曾為大聖人呈祥,名著春秋,今在玉架山也只興我文明
之教,並未失本來,不可傷他性命,只取了文筆叫他隱去,以待聖人之生。」魁
星領命,就跳著要去。小行者道:「且慢!那枝文筆既有來歷,必要個有來歷之
人方纔拿得。我看此兄嘴臉行狀,也與小孫差不多,不象個文章之士。他若拿得
動,我小孫早早拿去了。還是煩老帝君親自走走吧。」帝君笑道:「凡人不可看
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他乃天下第一文星,小聖不可輕覷。」小行者道:「我
前日打從中國來,看見那些秀才們一個個都是白面孔,尖尖手,長指甲,頭帶飄
飄巾,身穿花花服,走路搖搖擺擺,自然是個文人﹔若說此兄是第一文星,我小
孫也要算做第二了。」帝君道:「小聖有所不知,那些人外面雖文,內中其實沒
有。魁星外面雖然奇怪,內實滿腹文章,小聖快同去取了文筆,救你師父西行,
不可耽擱誤了程期。」小行者見帝君再三說明,方纔謝了,同魁星駕雲到玉架山
來。此時尚未天明,二人落到殿前。殿中原是黑暗,不道魁星一到,滿身精光燦
爛,直照得殿中雪亮,早看見唐長老頭上頂著一枝文筆,盤膝而坐,旁邊豬一戒、
沙彌守護。魁星想道:「就是這枝筆了。」走近前去,再細細觀看,只見那枝筆:
  尖如錐,硬如鐵,柔健齊圓不可說,入手似能言,落紙如有舌。不獨中書盡
臣節,小而博得一時名,大而成就千秋業。點處泠泠彩色飛,揮時艷艷霞光掣。
一字千鈞不可移,方知大聖春秋絕。
  魁星看了又看,點頭再四,知是一枝名筆,便滿心歡喜。他且不拿,先在殿
中東邊跳到西邊,西邊又跳到東邊,直舞得文光從斗中射出,然後趁勢用右手將
文筆一把輕輕抓起,忽見文筆下面又有一個金錠,他就順便用左手取起,在殿中
跳舞個不住。
  唐長老此時頭上就象去了泰山的一般,十分鬆快,忙抖抖衣服,爬起身來,
向魁星合掌稱謝。那魁星只是跳舞,全然不睬。豬一戒與沙彌看見,忙走到後洞
尋了行李出來,又走入廄中牽出龍馬,對小行者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小行者道:「為人行止,必須明白。豈有個來不參去不辭之理?」因取出鐵棒拿
在手中,走到後殿門前大叫一聲道:「麒麟兒快起來!我們拿了文筆,取了金錠,
要去了。」文明天王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叫麒麟兒,早嚇得他魂不附體。一骨碌爬
起來,穿上衣服,開了門跑到前殿。早看見魁星左手拿著金錠,右手拿著文筆,
在殿上跳舞,便捶胸跌腳的指著小行者大罵道:「好賊猴頭!我數百年的辛苦開
山,被你一旦毀壞了,真可痛恨!」小行者笑道:「我的兒,且不要恨,若論起
律法,作盜竊聖人春秋鐵筆,私立文明,就該死罪。因文昌帝君念你是個瑞獸,
不忍加刑,叫你早早隱去,以待聖人之生。故我饒了你,是你的大造化!理該謝
我,怎還要罵我?倘再不識好,我就一鐵棒叫你再去投胎。」數語說得文明天王
閉口無言,果然退入後殿,收拾歸隱去了。小行者方謝別魁星,扶師父上馬,同
豬一戒、沙彌挑行李西行。魁星又跳舞了一回,見唐僧師徒去了,方拿著筆、錠
回見帝君繳旨。帝君就將二物賜與魁星,故魁星手中至今常持二物。正是:
  非其所有終烏有,雖說虛無安得無。
  畢竟不知唐長老西行還有災難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莽和尚受風流罪過 俏佳人弄花月機關


  詩曰:
  慢言才與色知音,還是情痴道不深,
  清酒止能迷醉漢,黃金也只動貪心,
  塵埃野馬休持我,古廟香爐誰誨淫?
  不信請從空裡看,不沾不染到而今。
  話說唐長老,虧小行者請了魁星來,拿去文筆,得脫魔壓之苦,又復西行。
一路上春風吹馬,曉月隨人,歷盡艱辛。忽一日,行到一個半山半水之處:山不
甚高,卻灩灩如笑﹔水不甚深,卻溶溶生波。又間著疏疏的樹木,又遇著溫和的
天氣,又行的是坦坦的程途。師徒們甚是歡喜,放馬前行。又行了數里,忽有一
陣風來,吹得滿鼻馨香。唐長老在馬上問道:
  「怎這陣風這等馨香?」小行者道:「我記得詩上說:風從花裡過來香。想
是前邊有甚花草馨香,故吹來的風也馨香。」唐長老道:「這一說最近情理。」
豬一戒道:「師兄的時運好,說來的話不論有理無理,師父就信。」小行者道:
「好呆子,我說的哪句話沒理,是師父偏聽了,你就講。」豬一戒道:「你方纔
說,這風香是花草香,似乎有理﹔也要想想,此時春已深了,梅花開過,不過是
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哪能香得如此濃艷?就是最香的幽蘭也不能到這個田
地。」小行者道:「既不是花香,你就說是什麼香?」豬一戒道:「據我想來,
或者是人家做佛事燒檀香。」小行者道:「胡說!這荒郊野外,又沒個人家,誰
做佛事?」豬一戒道:
  「若非燒檀香,就是麝香。」唐長老在馬上聽了道:「這一會香得一發濃了。
豬守拙說是麝香,倒也不為無據。古人詩曾說:麝過春山草木香。」沙彌道:「大
家不須爭論,天色將晚,快快走,一路看去便見明白了。」小行者道:「這話說
得是。」就將馬加上一鞭,大家相趕著一路看來,哪裡有一朵花兒?莫說沒人家
燒檀香,也不見一個香麝過。只是那風吹來愈覺香了,大家驚以為奇。沙彌道:
「這閑事,且去丟開。漸漸天晚,速尋個人家借宿要緊。」大家又行了幾里,忽
望見正西上,斜陽影裡,垂柳陰中,露出一帶畫樓,甚是精麗。小行者道:「有
宿處了。」遂忙忙趕入柳陰中,望畫樓前來,到了樓前一看,自見垂柳深處,一
塊白石上鋪著紅氈,氈上坐著一個美人,在那裡焚香啜茗,賞玩春色。旁邊立著
三個侍兒,一個穿紅,一個穿綠,一個穿黃,俱有風采。原來一路的香氣,都是
那美人身上一陣陣吹來。目看那美人,生得:
  瓠齒櫻脣白雪膚,春山黛綠晚雲烏,
  忽聞巧笑忽留盼,任是無情骨也酥。
  唐長老師徒正欲上前借宿,看見是個標致的美婦人,卻就縮住腳不好開口,
便思量另尋人家。爭奈此地雖有幾家,卻四遠散住,不便又去。挨了一會,天漸
黑了,月色早明。唐長老不得已,只得叫徒弟:「你們哪個去借宿?」小行者不
開口,沙彌也不做聲,豬一戒看見道:「都似你們這等裝聾作啞,難道叫師父在
露天過夜?作我老豬不著,待我去。」便放了行李,抖抖衣裳,走上前朝著那美
人打個問訊道:「女菩薩,和尚問訊了。」那美人也不起身,也不還禮,叫侍兒
問道:「長老有甚話說?」豬一戒道:「家師乃大唐欽差,往西天拜佛求解的。
今日路過寶方,因天色已晚,趕不上宿頭,欲求借尊府權住一宵,明早即行。萬
望女菩薩慈悲。」那美人聽了方自說道:「借宿倒有旁屋,只是我女流家怎好留
你們男僧在家宿歇?」豬一戒道:「雖然不便,只是天黑了沒處去,事出無奈,
求女菩薩從個權罷。況我家師俱是受戒高僧,我們三個徒弟皆是蠢漢,又人物醜
陋,女菩薩也信心得過。」那美人道:「既是這等說,只得從權了。可請過來相
見,但不可囉?。」豬一戒見美人肯了,慌忙跑到唐長老面前請功道:「那女菩
薩說,女流家不便,再三不肯留。虧我伶牙俐齒,方說肯了,快過去相見。大家
須要老實些。」唐長老聽了,就走到石邊深深問訊道:「貧僧失路,多蒙女菩薩
方便,功德無量!」那美人道:「借宿小事,何勞致謝。」立起身來,裊裊婷婷
如花枝一般走了進樓,然後叫侍兒請他師徒四眾進去。唐長老走到樓下一看,只
見那座樓畫棟雕梁,十分華麗。怎見得?但見:
  金鋪文石,玉裹香楠。房櫳前,掩映著扶疏花木﹔幾案上,堆積著幽雅琴書。
雕欄曲楹,左一轉,右一折,委宛留春﹔復道回廊,東幾層,西幾面,逶迤待月。
奇峰怪石,拼拼補補,堆作假山﹔小沼流泉,鑿鑿穿穿,引成活水。帳底梅花,
香一陣,冷一陣,清清伴我﹔檐前鸚鵡,高一聲,低一聲,悄悄呼人。明月來時,
似曾相識直窺繡戶﹔春風到處,許多軟款護惜殘花。玉階前,茸茸細草,如有意
襯帖閑行﹔妝臺畔,曲曲屏風,恐無聊暫供依倚。錦堂上坐一坐,尚要銷魂﹔繡
閣中蕩一蕩,豈能逃死?
  那美人請他師徒四眾到堂中坐下,又重新入去,換了一套華麗衣服,裝束得
如天仙一般,再到堂中與他師徒們見禮道:「寒家女流,不敢輕易留人。適聞這
位師父說,是往西天見活佛求解的,定是高僧,故此冒嫌相款。但不知四位老師
父大號,果是往西天去的麼?」唐長老合掌答道:「貧僧法名大顛,蒙唐天子又
賜號半偈,實是奉旨往西天見佛求解,怎敢打誑語?」就指著他三人道:「這是
大小徒孫小行者,這是二小徒豬一戒,這是三小徒沙彌。本不當擅造女菩薩潭府,
只因天晚無處棲身,萬不得已,使小徒唐突。但求外廂廊下草宿一夜足矣,怎敢
深入華堂?如此鄭重,造福不淺矣!」那美人道:「既果係聖僧,理當供養,又
何嫌何疑。」因命侍兒先備上茶來。不一時,新奇果品,異樣點心,堆列滿案。
侍兒又奉上香噴噴的新茶,請他師徒四眾受用。美人雖不同吃,卻也不進去,就
坐在旁邊相陪。唐長老見皆是貴重佳味,不敢多吃。小行者也只略略見意,沙彌
還假斯文﹔惟有那呆子嘗著滋味,便不管好歹任意亂嚼。唐長老不住以眼看他,
他只推看不見,吃個盡情。
  須臾茶罷,收去候齋,大家閑坐。此時堂中並不焚香,只覺異香滿室。唐長
老因問道:「請問女菩薩,寶方不知是何地名,尊府貴姓,還是父母在堂,還是
夫主遠出?」美人答道:「妾家姓鹿。這地方原叫做溫柔村,只因父母生妾之後,
遠近皆聞有異香出自妾家,故今改做生香村。不幸父母未曾為妾擇婿就亡過了。
故今賤妾猶是寡女獨處。」唐長老道:「令先尊令先堂既已仙游,女菩薩得以自
主,何不擇配高門,以廣宗祀?」美人道:「不瞞師父說,只賤妾不幸骨中帶了
這種香氣,往往遺禍於人,故不願嫁。」唐長老道:「香乃天地芳烈之氣,神佛
皆享,為何禍人?」美人道:「老師父有所不知,妾這種香氣,但是聞著的便要
銷魂。更有奇處,銷魂死後聞著的,又能返魂。」唐長老道:「既能銷又能返,
總是他情生情滅,自為銷返,實與女菩薩無干,這也不妨。」美人道:「雖如此
說,大都銷者多,而返者少,故妾自誓,雖不敢削髮為尼,卻也是個在家出家。
今幸蒙四位聖僧降臨,故不避嫌疑,願求超度。」正說不了,只見侍兒們已高燒
銀燭,又備上齋來。也說不盡那齋之豐盛,但見:
  鴛鴦鶴鹿,先列饗糖﹔方勝金錢,後堆茶食。野芹家莧,小盤高壓大盤﹔雪
藕胡桃,乾果連接水果。圓饅頭,一層層,高堆寶塔﹔長蒸卷,一路路橫搭仙橋。
春筍荐佳人之指,尖尖可食﹔紅櫻獻美女之脣,的的堪餐。折葵作餉,遜謝清齋﹔
採菲勸餐,尚慚微物。石上之花,既香且脆﹔木頭之耳,雖瘦能肥。蓴菜盡秋湖
之美,蕨薇佔首陽之高。薄又薄,白又白,認粉面卷成春餅﹔精又精,潔又潔,
疑瓠犀煮作香羹。清淡沃心,似絕不經一毫煙火﹔鹹酸適口,不知費盡多少鹽梅?
  齋排完了,請唐長老上坐,小行者三人打橫,美人卻自下陪。先叫侍兒送酒,
唐長老因辭道:「蒙女菩薩盛意,但酒乃僧家第一戒,況貧僧素不能飲,決不敢
領。」美人道:「妾久知佛家戒飲,妾焉敢獻。但此酒與凡酒不同,乃仙露釀成,
淡泊如水,絕無醇醪之味。求老師少飲一杯,聊表妾一片敬心。」又叫侍兒送上。
唐長老道:「酒味雖或不同,酒名則一。貧僧斷斷不敢領飲。」美人道:「老師
父西行,原欲拜求真解。妾聞真解者實際也,今怎居實際而畏虛名?還是請一杯
為妙。」又叫侍兒奉上。唐長老道:「非獨畏名,畏名中有實耳。求女菩薩原諒。」
美人道:「老師父苦苦謹守,想尚未參明游戲,若再相強,只道妾以邪亂正。老
師父既不能飲,難道三位令高徒就無一人能具江海神通者?少飲一杯為妾遮羞。」
唐長老見美人發急,因說道:「你三人哪個吃得的?略吃一杯以盡主人之意。」
美人道:「這纔見老師父通融。」便叫三個侍兒各奉一杯。穿紅的奉與小行者﹔
穿綠的奉與豬一戒﹔穿黃的奉與沙彌。小行者道:「不瞞娘子說,我小孫自從在
王母娘娘宮裡多吃了兩壺,醉後說了幾句戲話,惹出一場禍來。故此老祖大聖替
我戒了,至今點滴不聞。」沙彌就接說道:「我是天性不飲。」惟豬一戒不開口。
美人道:「豬長老不言,想是戒而不戒,方是個真人。」唐長老道:「你若未戒,
權吃一杯罷。」豬一戒道:「怎麼不戒!戒是戒的,只是蒙這位女菩薩一團盛意。
師父、師兄、師弟又不吃,若我再不飲一杯,辜負這樣好心,也過意不去。」原
來那呆子聽見那美人說話嬌滴滴,就似柳內鶯聲,籠中鸚舌,已自把持不定。又
見酒篩在面前,香氣直鑽入鼻中,十分難忍。今見師父出口,就拿起杯來一豎。
美人看見,笑道:「還是這位豬長老脫直。」又親手斟了一大金杯,叫侍兒送去。
豬一戒見那酒又香又甜,竟不推辭,又吃在肚裡。吃了又斟,斟了又吃,不覺一
連就是十數杯。不期那酒上口香甜,吃在肚裡那卻大有氣力,一時發作起來,搖
頭搖腦,說也有,笑也有,只管涎著臉看那穿綠的侍兒。那穿綠的侍兒偏又偎偎
倚倚,在他面前賣弄風流。唐長老看見不象模樣,忙說道:「酒夠了,求飯罷。」
美人道:「豬長老量如滄海,請再用一杯不妨。」小行者道:「我們這師弟有些
呆氣,只管吃,吃醉了,明日有得罪處,卻莫要怪我。」美人道:「既是這等,
取飯來。」不一時飯到,大家吃了。唐長老就起身致謝道:「多蒙布施!但不知
貧僧在何處安擔?」美人道:「老師父自有住處,不須著急,且請再用一杯清茶。」
須臾又是一壺佳茗,大家吃了,方叫侍兒打兩對紅紗燈籠,送入後堂。唐長老是
正中間一間上房,小行者三人是三間偏房。內中俱是錦裀、繡帳,鴛枕、牙床,
軟溫溫席兒,香噴噴被兒,十分富麗。美人親到上房,與唐長老道了安置方纔退
去。又叫三個侍兒一人送一位長老到房,看了安寢,方纔出來。
  唐長老看見堂中富麗,不敢安寢,便起來打坐。小行者與沙彌也覺得和尚家
睡此床帳,甚不相宜,只得連衣服半眠半坐。惟有豬一戒,從出娘胎也不曾見這
樣所在。今日吃得醉醺醺,也不顧性命,竟將衣服脫得精光,鑽進被去,鼾呼大
睡,竟不知人事。小行者略睡一睡就醒了,心中暗想:「這女子,若說他是個妖
精,卻舉止動靜全無妖氣,動用食物俱非妖物。若說是人,世間哪有這等精靈女
子?畢竟還是久修靈獸,已成人道,要盜師父的元陽,故如此殷勤。且等我去打
探個消息。」遂變了一個扑燈蛾兒,鑽將出來,竟飛到前邊美人閣上,躲在窗格
眼上探聽。只見美人正卸了濃妝,在那裡與侍兒說道:「我們的行藏,任他乖巧
也看不破,我們的圈套,任他伶俐也跳不出。這和尚的元陽定要被我採了。」侍
兒道:「這卻十拿九穩,只是聞得人傳說,溫柔國王要臍香合春藥,差了許多獵
戶,張羅置網,到生香村來捉拿我們。若是確信,便不湊巧了。」美人道:「就
是確信,也未必明日就來。過了明日,成了婚,就有獵戶來,我們也好連他帶去
躲避了。」小行者聽了,心下明白,但不曾說出是甚圈套。又暗想道:「且看他
怎生下手,再作區處。」遂飛回原處。又存息不多一會,早已天明,忙開了房門,
走到上房看師父,師父也起身小解了,遂同走到前堂。那美人早濃妝艷抹,收拾
得齊齊整整在堂前伺候,見唐長老與小行者出來,上前迎著說道:「天色尚早,
老師父再安寢安寢何妨。」唐長老先謝了昨夜擾齋,方說道:「貧僧西行心急,
安敢貪眠?只此就行,不敢又驚女菩薩之寢。」美人道:「還有小齋。」說不了,
沙彌也出來了,美人就邀入中堂吃早齋。
  齋已齊了,只不見豬一戒出來,美人問道:「那位豬長老為何不見?」唐長
老尚未回答,沙彌接說道:「想是昨夜多了幾杯,醉還未醒。」美人便叫侍兒去
請。侍兒去了一會,復走來說道:「房門緊緊關著,不知何故,敲也不開。」大
家驚訝,遂各起身去看。到了房門前,果然裡面扣著不開。小行者走上前用手一
指,只聽得當的一聲,扣兒落地。眾人推門進去,忽見那穿綠的侍兒雲鬢歪斜,
披著衣服從帳中突然走出。大家吃了一驚,不敢放聲。那待兒早看著美人大哭道:
「主母害我!昨日叫我來看這和尚安置,不期這和尚貪淫無禮,竟將婢子抱入帳
中,剝衣同寢,若非打開了門,尚扯住不放。這都是主母害我。」說罷又哭。那
美人聽了,登時變了面孔大怒道:「我只道是拜佛聖僧,誠心供奉,誰知是一伙
邪淫和尚,強奸幼女,敗壞門風,當得何罪?」唐長老看見,嚇得啞口無言。沙
彌聽說,連臉都羞紅了。惟小行者笑嘻嘻說道:「和尚打奸情倒好耍子,娘子不
必著急,且等我捉起這個奸夫來,好同去問罪。」遂走到床前揭開被,一把將呆
子扯了起來。那呆子還懵懵懂懂的道:
  「酒尚未醒,不要頑!這軟軟被兒,讓我再快活睡一會兒,好走路。」小行
者大罵道:「該死的夯貨!你犯了奸情,快起來,拿到官府衙門裡去受罪。」那
呆子聽了,慌忙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衣服道:「我犯了什麼奸情?到哪裡去受罪?」
小行者指著待兒與他看道:「他昨夜來打發你睡,是主人一團好意,你怎麼將他
拿到床上強奸?」豬一戒道:「是哪個冤我?」小行者道:「今日叫你不起,師
父同眾人打開房門,都親眼看見這女子從你床上走下來,怎說冤你?」豬一戒聽
了著了急,慌忙跪在地下,連連朝天磕頭道:「阿彌陀佛!我豬守拙若有此事,
永墜阿鼻地獄,萬劫不得翻身。」美人聽了愈怒道:「好個鐵嘴和尚!明明人贓
現獲,還要賴到哪裡去?」喝叫幾個粗婦人,將一條大紅綾子的長汗巾,將豬一
戒與待兒雙雙拴了,扯到前堂,要去送官。唐長老初時見侍兒從床上下來,已信
為實﹔後見豬一戒發誓,便就疑信相半。忙上前分辯道:「這事雖可疑,其中或
別有隱情,還望女菩薩悲慈細察。」美人道:
  「若要細察,他昨日在席上吃了幾杯酒,便左顧右盼,已露不端之萌,只此
便是隱情,叫我也無處慈悲。」小行者道:「師父不必護短,捉奸捉雙,如今現
成兩個,這事也難辨了。只是打官司也須從長商量,就到府裡、縣裡,奸情事不
過是打一頓板子,枷號幾月,卻無死罪﹔
  若要打,莫說幾十,就打一千,我這蠢貨也不在他心上﹔若說枷,又不疼不
痛,一發只當耍子。但恐官府不察情,連你家這位小娘子也枷了出來,叫他嬌滴
滴的身子如何經得起?也與府上體面不好看。」美人道:「依你說,這妮子難道
白白被他玷污就罷了!後來叫他怎生嫁人?」小行者道:「也不就罷,聽憑娘子
自家處治他一番,也是一樣。」美人道:「是你說的,打他又不痛,罵他又不羞,
叫我怎生處治?」小行者道:「刑法不過示辱而已,但憑娘子如何發落!」美人
道:「若依我處治,我不獨處治他一個,連你三個也都要處治。」小行者道:「俗
語說得好:一人有罪一人當。怎麼連我三個都要處治起來?」美人道:「你師父
縱容徒弟奸騙幼女,該處治不該處治?你二人連房,知情不行舉首,該處治不該
處治?」小行者道:「該處治,該處治!且說怎樣處治?」美人說到此處,轉嘆
一口氣道:「若說處治,轉是造化了你們。」小行者道:「處治,不是打就是罵,
怎見得造化?」美人道:「我想這妮子已被他奸騙了,門風已被你們玷辱了,就
有黃河也洗不清,如今只好將錯就錯,轉將這妮子嫁與他,尚可救得一半。但是
我昨夜也曾親到你師父房中,那兩個妮子也曾到你二人房裡,一房行此奸淫之
事,誰肯信我三房不為此奸淫之事?今事已到此,顧不得羞恥,只得連我也嫁與
你師父,那兩個妮子也嫁與你二人,庶可掩人耳目。你四人也莫想做和尚去求解,
我四個也不必做寡女守貞節。大家團圓過日子,豈不轉是造化你們!快去商量,
若是依得,便萬事全休﹔
  若是依不得,便告你們同伙強奸幼女,敗壞門風,不怕不問成個死罪。」唐
長老聽了大怒道:
  「若是這等說來,是你們以美人局騙害我師徒們了。貧僧心如鐵石,寧甘一
死,決不落入圈套。」美人笑道:「以賤妾姿容,若要以美人局騙人,難道天下
就再無一個豪華公子、俊俏郎君去局騙他,卻恰恰在此等候你四個過路化齋的和
尚來局騙?況又無半絲紅線,人物一發不消說起,怎不自揣,在此狂言!我此舉
也是污穢難堪不得已之思,怎為局騙?」小行者笑道:
  「若打官司,就是對頭,不妨角口﹔既要議婚,便是親家,只須好講。依我
說,且解放了你女婿,大家吃了早齋再處。」美人道:「撒手不為奸,齋是請吃,
只是解放不得。」小行者道:
  「娘子十分老到,是個慣家,便拴著吃不妨。」大家吃完了,美人道:「齋
已吃完了,還是怎麼講。」小行者道:「沒得講,我細想來,哪有個既做了和尚,
又重新替人家做女婿的道理。就曲扭著做成了也要惹人笑話。你莫若另選高門,
還讓我們去拜佛求解吧。」美人聽了大怒道:「好憊懶和尚!你說我以美人局騙
你,尚未曾騙你分毫,你倒以和尚局先騙了我的齋吃。吃完了,卻又說此無情無
義之話。你想是以我寡女家好欺負,故放刁撒賴,且看你去得去不得!」便叫人
先將前後門關得鐵桶相似。美人與這粗婦人將汗巾解開,放了侍兒。將他師徒四
人送到一間土庫樓下,封鎖起來道:「你這些游方鐵嘴野和尚,我也沒工夫出醜
狼藉與你打官司。只將你關閉在此做幾日,餓死了出我這口惡氣吧。你若回心轉
意,便另有商量。」唐長老坐在裡面,聲也不做。美人見無人回答,又帶嚷帶罵
的亂了一回去了。
  唐長老默坐了半晌,見外面人去了,方埋怨豬一戒道:「佛家弟子,怎做此
醜事!」豬一戒又指天發誓道:「我若有此事,天雷打殺!這都是那淫婦騷精要
嫁師父,故捉弄我做個由頭。」唐長老道:「就無此事,他卻借此為名將我們關
鎖在此,卻怎生得能出去。」豬一戒道:
  「他不過是幾個婦人,這門又不是鐵葉打成,銅汁封錮,我們弟兄三個人動
起手來,便輕輕打開去了,值個什麼。」唐長老道:「這女子昨夜備那樣的盛齋
款待我們,又鋪設那樣床帳請我們歇宿,你又頂著此污穢之名,他一時之氣,將
我們關鎖在此,也不為過。你還要行凶打開了門去。如此設心,明日怎到得靈山,
見得我佛?」沙彌道:「師父說得極是,只是又不打門,又不就親,卻怎生能夠
出去?」小行者道:「你們不要性急,且略坐坐,等我去弄個手腳,包管他自來
開門,請我們走路。」唐長老道:「徒弟呀,任你如何做為,只是不可傷人。」
小行者聽了點頭道:「這方是慈悲。」遂將身一變,遁了出來,跳到空中,拔下
一把毫毛,在口中嚼碎,吐將出來,叫聲:「變!」就變成了一群獵戶,三、五
百人在生香村口鳴鑼擊鼓,吶喊搖旗,聲張是奉國王之命要捉拿麝鹿,割取臍香,
去合春藥。美人與眾侍兒聞了此信,嚇得魂不附體,欲要往後村去躲,又聽得眾
獵戶四處圍得水泄不通,逃走不出。大家慌了手腳,只得聚在一處,相抱痛哭。
小行者見他如此光景,因落下來走到面前說道:「娘子們,也不必悲傷,也不須
著急,這事我小孫救得你,只要你開了門,放我師父出來,好好送他西行,那些
圈套的閑話,再不必提起。」美人聽了,忙率眾侍兒一齊跪下道:「若是孫老爺
果有本事救得我家這一場大難,情願送老爺們西行,斷不敢再萌邪念。」小行者
道:「既己說明,快去開門,請出我師父、師弟來。」美人生怕獵戶逼入村來,
忙將土庫門開了道:「唐老爺、豬老爺、沙老爺,快請出來,不可誤了西行。」
唐長老師徒三人摸不著頭路,也不敢回言,只得走了出來。小行者就叫豬一戒去
挑行李、沙彌去牽馬,大家都走出門外,扶了師父上馬就要走路,美人慌忙跪下
道:「孫老爺原許救我們的大難,萬萬不可食言。」小行者將身一抖,把毫毛收
上身來,便道:「我怎肯食言,那些獵戶我已打發他去了。你快起來,照舊去安
居樂業。」美人猶沉吟不語。小行者道:「你若不信,叫人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美人忙叫人四下去打聽,俱回來說道:「初時,無數獵戶搖旗擂鼓﹔如今,一霎
時影也不見了。」美人與眾侍兒聽了方大喜道:「原來四位俱是活佛,一時妄想,
罪過,罪過!」小行者道:「你等久已修成,若再能悔過,把那香氣收斂些,我
保你永不逢此難。慎之,慎之!」美人與侍兒再三拜謝而別,師徒們方放馬西行。
正是:
  戲將朝暮四三術,點破冤家歡喜心。
  唐長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歸並一心 掃除十惡


  詩曰:
  提到人情總大差,盡皆厭臭把香誇﹔
  誰知百畝田中糞,力勝三春園裡花。
  又云:
  薰香固是老天生,蕕草何非地長成?
  若是人心偏愛惡,斷然天地有私情。
  話說小行者,用獵戶之計驚退一群麝妖,扶唐長老上馬西行。唐長老滿心歡
喜道:「你怎知他怕獵戶?」小行者就將去竊聽,是他自說出做圈套圖賴豬一戒,
並溫柔國王要遣獵戶捉拿臍香之事說了一遍。豬一戒道:「阿彌陀佛!這會兒方
纔明白,我豬一戒是個坐懷不亂的高僧。」大家說說笑笑,又行了無數程途。唐
長老在馬上忽聞得一陣臭氣劈面沖來,忙用袖就鼻頭掩住道:「徒弟呀,是哪裡
這等惡臭?」豬一戒道:「果然臭得難當!想是人家淘茅廁。」小行者道:「你
們一心作主,只辨走路便好,怎容鼻頭這等生事?前日為愛聞香惹出一場禍來!
今日卻又嫌臭,又不知要臭出些什麼事來哩!」唐長老道:「非是我們惹事,其
實這惡臭難聞。」小行者道:「既是難聞,就不去聞他罷了。」唐長老道:「誰
去聞他?他自生聞耳。」小行者道:「生滅由他生滅,謂之不聞不見。」唐長老
道:「徒弟也說得是,既如此,不消掩鼻,只要掩心了。」小行者道:「心要掩
便掩不住,莫若以不掩為掩。」大家講論些佛法,又行了一程,當不得惡臭疊來。
小行者道:「怪不得師父!果然這種氣味甚惡。」說不了,再望見一座黑沉沉昏
慘慘的凶山阻路。怎見得那山凶惡,但見:
  峰似狼牙,石如鬼臉。狼牙峰密匝匝高排,渾似虎豹蛟龍張大口﹔鬼臉石亂
叢叢堆列,猶如魍魎魑魅現真形。樹未嘗不蒼,木未嘗不翠,只覺蒼翠中間橫戾
氣﹔日未嘗不溫,風未嘗不和,奈何溫和內裡帶陰光。半山中亂蹤蹤,時突出一
群怪獸﹔深林裡風飂飂,忽卷起幾陣狂風。濃霧漫天,烏雲罩地,望將來昏慘慘
真個怕人﹔險磴梯空,危橋履澗,行入去滑塌塌直驚破膽。大一峰,小一巒,數
一數起有萬山﹔遠百尋,近百丈,量一量何止千里?大不容小,細細流泉盡作江
海奔騰之勢﹔惡能變善,嚶嚶小鳥皆為鴟梟凶惡之鳴。相地居人,盡道是虎狼窟
穴﹔以強欺弱,竟做了妖怪窠巢。
  唐長老看見山形凶惡,便叫:「履真,你看前面那座山,張牙舞爪象個怪獸
一般,此中決非佳境,入去須要小心。」小行者道:「這山果然詫異!師父請下
馬,路旁略歇一歇,待我去打聽打聽,看是何如。」沙彌聽了,忙扶唐長老下馬,
坐於道旁。小行者遂走到山前,四下一望,並不見有一個人家,無處問訊。遂捏
一個「唵」字訣,叫聲:「土地何在?」叫猶未了,只見旁邊閃出一個白須老兒,
跪在地下道:「本山土地在,不知小聖有何吩咐?」小行者大喝道:「好毛神!
你既為一方土地,就該管一方之事。我與唐聖僧入境,就該遠接,怎直待呼喚方
來,該得何罪?」土地道:「此非小神之罪。聞知唐聖僧居心清淨,不喜役神。
值日功曹與丁甲諸神並不曾差遣,故一路來山神、土地恐驚動聖僧,不敢迎接,
惟在暗中保護,有事呼喚,方敢現形。處處如此,小聖為何獨責小神?」小行者
道:「既說得明白,不罪你了。只問你前面這座山叫做什麼山?怎形象這等凶惡?
內中有多少妖精?妖精叫甚名字?有多大本事?還是久佔此中的,還是近日纔有
的?須細細說來。若有一字差錯,取罪不便。」土地道:「這座山稟天地陰陽之
氣,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未嘗無功於天地。只因得氣粗浮,生得古
怪希奇,弄成此惡形,故取名的只觀形不察理,就叫他做個惡山。山既負此惡名,
仙佛善人誰肯來住!仙佛善人不肯來住,故來住的都是些惡妖惡怪。初時止不過
一兩個,如今以惡招惡,竟來了十個,故這山又添叫做十惡山。山中自有了這十
個惡妖怪,不是這個捉人來蒸,便是那個拿人來煮。故這十惡山方圓數十里內,
都弄得人煙斷絕,連小神的住居也無處。小聖保唐聖僧過去,也須仔細。」小行
者道:「只得十個妖精,就是惡殺也有限,怎這等替他誇張!」土地道:「不是
誇張他!為首最惡的妖精雖只得十個,他收來的惡禽惡獸,幾幾乎天下之惡皆歸
焉,何止上萬!小聖也不可看輕了。」小行者道:「不打緊,你且說他這十個惡
妖精叫甚名字?」土地道:「一個叫做篡惡大王,一個叫做逆惡大王,一個叫做
反惡大王,一個叫做叛惡大王,一個叫做劫惡大王,一個叫做殺惡大王,一個叫
做殘惡大王,一個叫做忍惡大王,一個叫做暴惡大王,一個叫做虐惡大王。」小
行者道:「他這十惡還是同在一處,還是各自住開?可有大小?」土地道:「這
十惡並無大小,雖在同一山,卻東西南北,左右前後,各佔洞窟,你不服我,我
不服你,常常自相吞並。莫說他手段高強,只他們每日在山中播揚的這些惡臭,
觸著的便要沖死。」小行者聽完了發放道:「知道了。待我掃除十惡,還你地方
受用。你且回避。」土地領命退去。小行者方走回來,報與唐長老道:「山中妖
怪雖有十數個頭領,上萬個小妖,卻都是些烏合之眾,不知兵法,未經操練的。
不打緊,師父放心,容易過去。」唐長老吃驚道:「妖怪一個也難當,怎十數個
頭領、上萬個小妖轉說不打緊?」小行者道:「他妖精雖多,卻一妖一心,心多
勢必亂。我聞三人同心,其利斷金,何況我們四條心並做一條心,怕他怎的?師
父快上馬,隨我來。」唐長老聽了方歡喜道:「賢徒果論得妙,只是四心並一心,
也要有個並法。一戒與沙彌恐一時不解,也須與他說明。」小行者道:「也沒甚
說,只要大家以心貼心,互相照顧些便是了。」遂取出鐵棒拿在手裡,扶師父上
馬,竟進山來。正是:
  萬心何似一心堅,惡業應難敵善緣,
  好向此中問消息,流芳遺臭並千年。
  卻說這十個惡妖,性凶心毒,殺人無厭,因殺得多了,竟殺得路絕人稀。沒
得殺了,每日俱在山前林裡四處巡綽,若尋不著,便自相殘殺,殺死的便拖了去
吃。這日東山口的殺惡大王領了三妖精正在山頭觀望,忽看見有四個和尚遠遠走
入山來,一個騎馬,一個挑行李,兩個俱是空走。滿心歡喜道:「今日大家有一
頓飽餐了。」忙帶了一群妖怪,提著刀趕出山來。迎著他師徒四人,也不管好歹,
竟一個圈盤陣將他四人圍在中間。眾妖且不說廝殺,先這個嚷道:「馬上的白淨
細嫩,好蒸了吃。」那個亂道:「長嘴大耳的肥胖,有肉頭,有油水,煮了吃好。」
又一個指著沙彌道:「這個黑皮黑骨,須醃一醃方有味。」又一個指著小行者道:
「這個人一團筋,一把骨,全沒肉採,只好剁碎了,連筋帶骨炒起來下酒。」小
行者聽了笑說道:「好妖精,你想要吃我們哩!吃倒好吃,只怕有些杠牙。」豬
一戒聽了,滿心大怒,哪裡還忍得住,便放了行李,掣出釘耙,先照著指他說的
那個妖精劈頭一鋤,就鋤了個九孔流膿。罵聲:「好妖精,你要煮我!倒不如趁
新鮮,自家去煮了吃吧。」那殺惡大王看見,急得他暴跳如雷,大聲喊道:「好
禿驢,我大王尚未傷你,你轉傷我士卒,世界反了!不要走,吃我一刀。」遂舉
刀照豬一戒頂梁骨砍下來。豬一戒用釘耙架住道:「你倚著你是個惡大王這般狠
麼?誰知你惡貫滿盈,卻晦氣撞死在我善和尚手裡。」那殺惡大王聽了,一發怒
氣沖天,咬牙切齒道:「我不拿你這說嘴的禿驢碎尸萬段,誓不在十惡山為王。」
復舉刀又砍。豬一戒道:「莫怪了。」遂舉耙相還。兩個人搭上手,扭做一團,
攪做一處,一來一往就鬥有二十餘合。殺惡妖見殺了半晌討不得便宜,便回過頭
來一點,要招呼眾妖齊上。小行者恐怕眾妖上來呆子有失,忙持鐵棒轉到殺惡妖
身後,去邀截群妖。殺惡妖看見小行者在身後一影,只道去暗算他,忙回過身來
照顧。不防豬一戒抬身一耙,就鋤個從頭至腳。眾小妖正往前幫,忽看見大王被
一戒鋤倒,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喊一聲:「不好了!」沒命的都往山裡奔
去。一時無主,便分跑到各惡大王名下報道:「禍事了!山前來了四個狠和尚,
一個使一條金箍鐵棒,一個使一柄九齒釘耙,十分利害!殺惡大王與他殺不得幾
合,早被他一釘耙鋤得稀爛。」那九個惡大王聽了,俱不肯信道:「哪有此事!」
眾小妖道:「那四個和尚現在山前,大王不信,請去一看便見明白。」眾惡妖聽
了,俱要來看。惟有劫惡大王與殘惡大王、忍惡大王的巢穴,在這山東南上近些,
先帶領眾妖一齊俱到山前,早望見三個步行和尚,擁擭著一個騎馬和尚,正興興
頭頭策馬進山。三妖大家商量道:「這等四個和尚能有多大本事,就把殺惡大王
鋤死?我想還是殺惡大王一人欺敵,被他暗算了。如今我們三人須一同出去,不
要與他搭話,只是刀槍劍戟一時齊上,包管他支持不來,落在我們手裡,大家分
去受用。」三妖算計停當,遂鳴鑼擊鼓,吶喊搖旗,擁出山來,竟望著他師徒四
人殺來。
  劫惡大王使一杆長槍,惡狠狠照小行者當胸刺來,小行者看見,忙用鐵棒抵
住。殘惡大王使一柄宣花斧,急忙忙照豬一戒劈頭砍來,豬一戒看見,忙用釘耙
相迎。忍惡大王使兩把龍虎寶劍,雄赳赳向唐長老殺來,沙彌看見,只得放下行
李,掣出降妖禪杖交鋒。一霎時,三個惡妖魔,三個狠和尚,在山前賭鬥,真個
一場好殺。但見:
  三對敵頭,六般兵器。三對敵頭,對對逞英雄豪杰﹔六般兵器,般般顯利刃
強鋒。惡以惡為強,將欲殺盡善人方遂志﹔善以善為寶,誓言盡除惡黨始成功。
故鐵捧當頭,釘耙劈面,禪杖攔腰,不曰殺人而曰慈悲﹔寶劍交飛,鉞斧橫施,
長槍直刺,不曰行凶而曰應劫。只道食人之肉以生已肉,了不動心﹔誰知未殺人
之身先自殺其身,直在轉眼。戰不容情,當我鋒者盡是冤家﹔殺難論理,血吾刃
者誰非屈鬼?不後不前,恰恰相逢狹路﹔或生或死,斷斷不得開交。
  六人三對,捨死忘生殺了半日,直殺得塵土蔽天,煙雲障日,並不見輸贏,
又鬥了幾合,畢竟小行者手段高強,鬥到深妙處,忽賣個破綻,將身一撤,那劫
惡妖不知是計,慌忙趕來一槍﹔不期小行者扭轉身來一讓,讓過槍頭,就趨勢當
頭一棒,正打個著。只打得腦漿迸萬顆桃花,牙齒飛一堆碎玉,早已嗚呼!殘惡、
忍惡二大王看見,驚得手腳無措,只得虛晃一斧,假揮雙劍,敗下陣來,往山中
逃去。逃到山中,二人商量。忍惡妖道:「這三個和尚力氣又大,兵器又凶,難
以力取,必須以計拿他方妙。」殘惡妖道:「有何妙計?」忍惡妖道:「我想,
山外拿他,空曠曠的,必須賭鬥。莫若偃旗息鼓讓他進山,待他走入夾壁峰時,
你一個在前,將石塊塞斷他的前路,我一個在後,用石塊阻住他的後路,使他前
進無門,後退無路,不消數日,不怕不餓死在夾壁峰內。你道此計好麼?」殘惡
聽了,鼓掌大喜道:「妙計,妙計!」遂一面吩咐眾妖俱躲在山坳裡,搬下石頭,
伺候斷路不題。
  卻說初時豬一戒已鋤死了殺惡大王,小行者今又打死了劫惡大王,弟兄們志
氣揚揚,竟扶唐長老上馬進入山來。唐長老終是小心,叫道:「徒弟呀,你們有
本事打死了兩個妖精,固為可喜,只怕他山中妖怪還多,必須留心提防為妙。」
小行者道:「提防是不消說的,但想這些妖怪聽見我們鐵棒、釘耙利害,只怕也
不敢出來了。師父只管放膽前行。」唐長老見小行者說得容易,便也欣然策馬而
行。不一時,進了山口。初時在山外遠望,還只覺山形有些怪惡,及走入山來,
不但山形怪惡,只覺陰風寒氣吹得人肌骨慘栗,初起在山外雖聞臭惡之氣,卻還
是一陣陣,及走入山中,便如入鮑魚之肆,竟連身體都熏臭了。唐長老無法奈何,
只得忍耐而行。卻喜得走了二、三里,並無一個妖精,心下暗想道:「小行者之
言不虛。」又行不得半里,忽見兩邊峭峰壁立,就似夾成的一條長巷。因勒住馬
道:「此中岩崖陡峻,蹊徑全無,莫非不是路?」小行者道:「師父,只管信步
行去,自有前程,是路不是路,無非是路。問他怎的?」因將馬加上一鞭,早已
師徒相趕著奔入夾壁峰來。
  纔走不上一箭多路,忽聞得後面喊聲如雷。急回頭看時,只見無數妖精挑泥
運石,一霎時已將後路塞斷了。唐長老吃驚道:「我就說這條路卻有些古怪,今
果然中了妖精之計,竟將後路塞斷,卻怎麼處?」小行者道:「我們又不生退心
回去,任他塞斷,與我何干?我們好歹只努力前行,包管有出頭日子。」唐長老
沒法奈何,只得策馬又行了七、八里路。到了夾壁峰出口的所在,早已亂石堆砌
得水泄不通。豬一戒道:「師兄只管叫走,如今走了個盡頭路了,卻如何處?」
小行者道:「行到水窮,自然雲起,賢弟不消慌得。」唐長老道:「徒弟呀,莫
怪他慌,這夾壁中前後塞斷,莫說無處棲身,就餓也要餓死了。」沙彌道:「餓
是俄不死,若要棲身也還容易。一路來看見那夾壁中樹木廣有,野菜甚多。斫些
樹木,塔個篷兒,就可棲身﹔挑些野菜,煮做菜羹,便可充飢。愁他怎的?」唐
長老怒道:「大家在困苦中須商量正事,怎說此油談?」豬一戒道:「正路俱已
塞斷了,鋤開石塊,定也有人把守,莫若開個旁門轉出去吧。」小行者道:「一
走旁門,便非大道。」豬一戒道:「旁門走不得,不如大家用力在地下挖個狗洞
鑽出去吧。」小行者道:「和尚鑽狗洞,一發使不得!」豬一戒道:「旁門又走
不得,狗洞又鑽不得,除非借他一張上天的長梯子爬了出去方好。」小行者道:
「好倒好,只是世間哪有上天梯?」豬一戒道:「這不好,那不好,依你卻怎處?」
小行者道:「吾聞以我攻惡,不如以惡攻惡。依我算計,師父請寬心坐坐,以逸
待勞,等我掉三寸不爛之舌游說各妖,使他自相吞並,殺得一個是一個,殺得兩
個是一雙,倘能盡殺完了,搬開石塊走路,也省我們許多力氣。」唐長老道:「這
些妖精定是同惡相濟,如何肯自相摧殘?」小行者道:「師父有所不知,凡惡不
足便求相濟。這些妖精惡已盈了,必妒忌相吞。」唐長老聽了點頭道:「徒弟呀,
你雖說得有理。只是此去你以一身而入眾妖巢穴,我未免掛懷。須要仔細。」小
行者道:「不打緊,師父只管放心。」又吩咐豬一戒、沙彌道:「倘師父餓了,
可將帶的乾糧取些澗水充飢。我去去就來。」將身一縱,早跳出夾壁峰頭。向前
一望,只見殘惡大王領著一群眾妖,在夾壁峰口密密匝匝圍得鐵桶相似,只等裡
面餓死方好下手。小行者看得分明,便不驚動他,只望臭氣濃處而來,卻是妖精
巢穴,便落到穴前,叫道:「裡面有人麼?」早跑出四、五個小妖來,看見小行
者是個和尚,便你扯我拽的道:「你這和尚,怎敢在我大王洞府門前大呼小叫?」
小行者道:「你們不要扯拽!我是來獻美食與你大王受享的,快去通報。你若報
遲了,我就到別洞去獻了。」小妖將小行者估一估道:「我看你尖嘴縮腮,猴頭
猴腦,皮肉也粗糙,又瘦怯怯的,也只好隨常將就吃罷了,怎叫做美食敢來獻與
大王?」小行者道:「我是出樣兒吃不得的,還有絕美的未曾獻來。」小妖道:
「這就是了。」因忙忙進去報知反惡大王道:「外面有一個和尚,來獻什麼美食!」
反惡大王道:「方纔有人報說,有四個和尚入山,先用釘耙鋤死了殺惡大王,後
又用鐵棒打殺了劫惡大王,說得十分凶狠。我正想要去拿他,為何又有和尚來獻
美食?快叫他進來,待我細問。」小妖慌忙出來,叫了小行者入去。
  反惡大王一見了小行者就問道:「你是哪裡來的和尚?獻什麼美食?」小行
者假作慌張道:「小和尚有個師父,叫做唐大顛,他是中國人,生得又肥又白,
又細又軟。人傳他是佛祖轉世,大有報器,吸他一點血延生萬載,吃他一塊肉壽
享千年。今奉唐天子之命,差遣他往西天拜佛求解,路過寶山。倚著他徒弟豬一
戒、沙彌有些本事,過山時,竟行凶打殺了兩個大王,只說打死了兩個無人報仇,
就好快活過山。不期這山中大王多,又惱了一個殘惡大王,一個忍惡大王,商量
了一條計,就將我師父、徒弟都引入夾壁峰中,用石塊將前後路俱塞斷,弄做個
釜中之魚,砧上之肉,眼見是殘惡、忍惡二位大王口中之食了。這二位大王,既
得了唐僧這樣美食到手也夠了,卻又貪心不足,還要將我們徒弟都吃盡。故此小
和尚不服,爬山越嶺的逃走出來,報與大王。大王既與殘、忍二大王同為此山之
主,豈可讓他二人獨享?也該去求他分些,延年益壽。只要大王饒了我小和尚之
命。」反惡大王聽了大怒道:「好潑魔!既有此美食到山,就該大家分吃,你二
人有甚本事,就思量困倒和尚瞞著我自吃?」就要領兵去與他廝殺。小行者道:
「若領兵與他廝殺,便要費力。莫若只帶幾個心腹走去,只說幫他圍守,求他分
些餘惠,他自然不疑。大王取便將他一刀殺了,豈不省事!」反惡大王聽了大喜
道:「你這和尚倒也中用,有些算計,待我殺了他二人,就留你貼身伏侍吧。」
小行者道:「多謝大王。」反惡大王說罷,就提了一把短刀,帶了十數個能事的
心腹小妖,竟往夾壁峰來。闖入營中,看著殘惡大王笑說道:「好同山朋友,有
此美食,怎不通知眾人一聲?」殘惡大王道:「方纔困住,尚未捉到,捉到自然
相請。」反惡大王道:「不消請,特來相幫去捉。捉到了方好分食。」殘惡大王
不防他,有心任他走近面前,不期走到面前就順手一刀,早已連肩卸臂跌倒在地。
眾小妖嚇得魂膽全消,跪在地下只是磕頭求饒。反惡大王道:「與你們無干,我
不殺你,只要你圍好了夾壁峰口,不許亂傳。」眾小妖領命,緊緊圍著。反惡大
王大喜道:「這美食眼見是我與忍惡大王分吃了。」小行者道:「此時忍惡大王
尚未知道,何不也如此結果了,便是大王獨享。」反惡大王道:「有理。」忙又
轉到夾壁峰後來哄那忍惡大王道:「適蒙殘惡大王相招說,困倒了和尚,請我來
同享。又恐怕前邊捉急了,往後路突出,故又浼我來相幫。」忍惡妖道:「突是
突不出,幫也不消幫,但你既知風來了,多寡也要請你吃些,斷無空還之理。若
要一樣同享,卻無此理。」反惡大王道:「誰指望與你同分,但恐山中諸王聞知,
都要來分。」忍惡大王道:「他們如何得知?」反惡妖用手一指道:「你看那邊
來的豈不是他們?」哄得忍惡妖回頭看時,反惡妖就乘勢一刀,也將忍惡結果了。
便對眾小妖道:「有不服者,以忍惡大王為例。」眾妖只是磕頭,誰敢不服!反
惡大王滿心歡喜,因對小行者道:「虧你有算計,這夾壁峰中的美食讓我獨享了。」
小行者道:「是便是了,卻還有三分術穩。」反惡大王道:「怎生不穩?」小行
者道:「這夾壁峰中的和尚,要等他餓死,快殺也有兩三日。這兩三日中,倘或
山中各惡大王得知了風聲,都走了來爭,縱不全與他,多寡也要分些去。
  大王指望獨吃,我所以說個不穩。」反惡妖聽了躊躇道:「這卻如何處置?
你可還有什麼好算計?」小行者道:「算計是有,只怕大王名雖為惡,還是虛名,
未必有那第一種的毒心,最凶殘的辣手!」反惡大王笑道:「象我這等吃人不皺
眉,殺人不眨眼,也要算惟我獨尊了。」小行者道:「既是獨尊,為何這山不叫
做獨惡山,卻叫做十惡山?這山中為何不是大王一人獨住,卻瓜分與十個大王?」
反惡大王聽了,羞得滿面通紅道:「這等看起來,我一生為惡,尚未出人頭地,
真要羞死。」小行者道:「大王不要羞,這不是大王沒有惡心惡力,只是大王惡
算計差了些。」反惡大王道:
  「有甚惡算計扶持我做了第一個惡大王,我便封你做個助惡大功臣,食半山
之俸,標名在凌煙閣上。」小行者道:「俸也不指望,我小和尚也只圖個惡名兒,
遺臭萬年罷了。大王若依我算計,趁此時眾大王尚未知此消息,可遣能事小妖分
頭去請眾大王,只說困倒了南來的求解聖僧,在夾壁峰請眾大王去分食。眾大王
聞知必歡喜而來。等他來一個,大王就殺一個﹔來兩個,大王就殺兩個。殺完了
這五個大王,不但此美食是大王安然獨享,就連此山也是大王巍然獨佔了,豈不
快哉!」反惡妖聽了喜得只是亂跳,叫道:「好和尚,好和尚!我反惡大王做了
半生的惡妖精,也不似你善和尚這等惡得盡情,就依你行。」遂叫了五個能事小
妖分頭去請。臨行時,小行者又吩咐道:「你可說這聖僧是罕物,只好大王自享,
不能分散眾人,叫少帶人來。」小妖會意去請。
  原來這座山周圍足有千里,眾惡妖你東我西,各據一方,有近有遠,雖同時
去請,卻不能一時同來。也有聽見說吃聖僧肉延壽的,恐怕遲了,隨著請的人就
來。也有聽見說和尚困在夾壁峰,未曾困倒,恐怕來早了要等,因裝腔慢慢來的。
惟叛惡大王與反惡住得近些,故請不多時就早早來了。剛剛走到面前,話還不曾
說得一句,早被反惡妖一刀斷送了性命,跟來的小妖都被拿下,捆入洞口,一面
將尸首移開。正收拾得完,恰好暴惡大王也來了。反惡妖此時已連殺三惡,手兒
滑了,看得殺人甚是容易,迎得暴惡入來,讓他先走,就身後趕上一刀。那暴惡
妖惡了一世,到此跳也不曾跳得一跳,早已被人暗算了。反惡妖一面又叫人照前
收拾過。不多時,虐惡妖也到,也是如此結果了。
  反惡妖一連除了五妖,滿心歡喜,對小行者說道:「你這和尚真好,算計七
個已除了五個,只剩兩個,不過吹灰之力了。」正說不完,忽報篡惡大王與逆惡
大王兩個會齊一同來了。反惡妖聽了大驚道:「一同來如何下手?」小行者道:
「不打緊,大王只消先叫人報說,和尚在後山鋤石要走,哄開了一個,這一個便
好下手。」反惡妖喜道:「有理,有理!」不多時,篡惡、逆惡二妖到了,反惡
妖接住。逆惡妖先說道:「大王費心捉了和尚,我們無功怎好來同享?」反惡妖
道:「若是等閑凡人也不敢相邀,只因這和尚是聖僧轉世,肉能延壽,故不敢獨
吃。」正說不完,只見幾個小妖來報道:「夾壁峰的和尚已死了一個,那三個急
了,曉得前山有人把守,後山無人,如今在那裡用釘耙、鐵棒鋤石塊哩。」反惡
妖假慌道:「前山要緊,我要在此守護,卻怎生好?」篡惡大王道:「正愧無功
不好受祿,待我去看看,助你一臂之力。」反惡妖假喜道:「妙是極妙,只是怎
好勞客?」逆惡妖道:「待我去效勞吧。」篡惡妖道:「你在此相幫也是一般。」
說罷就抽身去了。反惡妖見篡惡妖去了。趕逆惡妖一個眼錯,就攔腰一刀,斬做
兩斷。恐怕人多泄漏,連忙提刀趕上篡惡妖叫道:「眾大王都來了,前山有人照
管,後山路遠,還是我去吧。」篡惡妖道:「便同去走走何妨!」反惡妖道:「既
同去,等我同走。」篡惡妖不知是計,更不回頭,只立住腳等。不期反惡妖趕到
背後,照頸項一刀,早已人頭落地。
  反惡妖既除了眾惡,滿心快活,一路哈哈大笑回來,對小行者道:「這些算
計,實實都是你的功勞。我不負你,如今我既為一山之主,就封你為黨凶助逆萬
惡大和尚好麼?快快謝恩!」小行者道:「謝恩且慢,還有話說。」反惡妖道:
「還有甚說?」小行者道:「我想這許多惡大王被大王哄騙殺了,自然要到陰司
閻王處告理。大王雖不怕他,他們纏纏攪攪終不能安。莫若趁他們初死,待我小
和尚與你懺悔出他們的罪過來,使他們死而無怨,大王也得安享了。」反惡妖聽
了大笑道:「你這和尚真有些妙處!又會叫我殺人,又會替我懺悔。但不知懺悔
是怎樣的?」小行者道:「大王只朝天跪下,待我懺梅與你聽。」反惡妖道:「我
一個大王怎肯下跪?」小行者道:「莫說是王,就是皇帝,敬天也要跪哩!」反
惡妖道:「既該跪我就跪,且看你怎生懺悔。」遂老老實實跪下。小行者因取出
金箍鐵捧,指著天祝贊道:「篡惡不忠該殺,大王殺得是,無罪。逆惡不孝該殺,
大王殺得是,無罪。暴惡、虐惡不仁該殺,大王殺得是,無罪。殘惡、忍惡不慈
該殺,大王殺得是,無罪。叛惡不義該殺,大王殺得是,無罪。反惡與叛惡同科,
該殺,求上天赦了吧!上天有旨:十惡不赦。著孫履真打殺吧!」反惡妖聽見說
著「孫履真打殺吧」,慌忙跳起來要逃,早被小行者提起金箍鐵棒照頭一下,打
成肉醬。眾小妖看見,嚇得四散要跑。小行者攔住道:「我不打你,只快快開路。」
眾小妖無法,只得上前搬去石塊。豬一戒與沙彌聽見外面石塊響,也就從裡面鋤
出。不一時,內外夾攻,依舊現出一條大路。大家相見,小行者就將前事細說一
遍,唐長老贊羨不已。正打算上馬走路,忽山旁閃出土地來拜謝道:「這等十惡,
非小聖大力萬萬不能掃除。」小行者道:「我既已掃除,你須時時斬削,不可使
惡念復萌。」土地領命,他師徒方策馬出山,望西而行。正是:
  一心能向道,萬惡自消除。
  不知唐長老此去又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唐長老真屈真消 野狐精假遭假騙


  詩曰:
  秦州牛吃草,益州馬腹脹﹔
  天下覓醫人,炙豬左臀上。
  續曰:
  啞人偏會說,聾人偏會聽﹔
  何況不聾啞,幾時得清淨?
  又曰:
  農夫獨耕田,天下人吃飯。
  民力久已忘,帝力又何憾!
  唐長老與小行者、豬一戒、沙彌四人,歸並了一心,遂掃除去十惡,一時功
業幾同於上天之無臭,大家歡歡喜喜,依舊西行。一路上檢點程途,早已行過了
一半,十分得意,便不覺有餐風宿水之勞。又行了月餘,忽望見一座城池。唐長
老道:「前面城池高大,想是帝王都會,比不得山野之處,進去須要小心謹慎,
先問明他的國名、禁約,好去倒換關文。」大家應諾。不一時到了城下,細細訪
問,這國叫做上善國,雖在西土,實乃衣冠文物之邦,況又君明臣賢,治得國泰
民安,十分豐庶。唐長老聽得歡喜,遂策馬入城。尋問著館驛就入去借住。驛官
出來迎著,看見唐長老模樣便大驚,問道:「老佛何來?」唐長老道:「貧僧從
東土大唐國來,奉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解,今到貴國,不敢徑過,要見國王倒換
關文,敢借貴驛少息。」驛官聽了,又將唐長老細細一看,便道:「老佛果是從
東土來的麼?只怕還是在西方久住的!」唐長老道:「現有關文,明早要入朝倒
換,怎敢妄言!」驛官道:「既是遠來,且請館後素齋。」一面邀唐長老師徒四
眾進館後坐定,便道:「請四位安坐,就備齋來,小官有些薄事,不得奉陪,萬
望恕罪。」唐長老道:「既有公冗,但請尊便,我們自坐不妨。」說罷,驛官就
出去了。不多時,就有三四個穿青衣的人走來,只說尋驛官討夫馬,又將唐長老
估相了一回。去了不多時,又有一位官長走進來,對著唐長老拱拱手道:「老師
父從何處來?」唐長老忙起身問訊道:「貧僧從東土來。」那官長又將唐長老看
了兩眼,因搖搖頭道:「為何轉從東土來?未必﹔未必。」說完又去了。小行者
道:「這些來的人都將師父估計,定有緣故。」豬一戒道:「有甚緣故?不過認
認真,好請去吃齋。」小行者道:「不象個請吃齋的光景,只怕凶多吉少。」沙
彌道:「這又不是山野中恐怕有甚妖精,此乃帝王輦彀之下,法度森嚴,我們又
不是盜賊歹人,有甚凶事?」弟兄們正說不完,忽聽得館驛外鑼鼓喧天,人聲洶
洶。早有兩個文官,兩個武將,帶領著二十四個錦衣花帽的校尉,一齊擁入,也
不問緣由,竟將唐長老捉下,用粗繩緊緊綁了。唐長老忙向道:「貧僧初到貴國,
又不曾犯罪,為何綁我?」那兩個文官道:「好活佛,你做的事你難道不知,還
要假辨些什麼?」唐長老道:「貧僧乃東土往西天過路的僧人,纔到寶方,曾做
何事?實是冤屈。」那兩個武將道:「明明是你這妖僧,怎為冤屈?」唐長老道:
「天下僧人頗多,何以見得就是貧僧?」那文官又道:
  「你道沒有證據麼?」叫人役取過一幅圖像來,上面畫著一個和尚,就與唐
長老一般模樣。因指著與唐長老看道:「你且自看看,是你不是?你還要賴到哪
裡去!」唐長老看見,嚇得啞口無言,點頭嘆息道:「冤家,冤家!真屈殺貧僧
也。」小行者看見圖畫相同,忙上前說道:「既有圖畫相對,師父就辨也無用。
只請問四位大人,如今綁縛家師到哪裡去審?」文武四個官齊道:「好小事情,
哪個衙門敢審?只要帶到御前候萬歲爺爺親問哩!」小行者道:「師父,既是入
朝見駕,我們少不得要倒換關文,就順便去走一遭也罷。」唐長老道:「入朝見
駕是免不得的,但不知是什麼冤屈事情,恐難分辨。」小行者道:「虛則虛,實
則實,有什麼難辨!等我隨師父去就是了。」唐長老無法,只得聽從眾校尉綁縛
了,簇擁著入朝。
  原來這上善國王是個少年天子,纔十八歲,為人至孝,又甚英明。只因皇太
后好佛,在後宮造了一座佛樓,叫做待度樓,供養著三世諸佛,日日在內香花燈
燭念經拜懺,以為必要成佛,如此數年。忽一日,白晝現出一尊佛來,自稱古佛,
因鑒太后焚修心誠,故來度他。自此之後,時時見形,隨人瞻仰。有時說些禍福,
又甚靈驗。有時顯些神通,又甚奇異﹒哄得太后信以為真,每日痴痴迷迷,只指
望成佛。上善國王心知其非,每每泣諫太后,只是不聽。忽一日,古佛到了樓上,
命太后斥退了眾宮人,閉上樓門,親自說法。上善國王聞知,急走來看時,忽下
了一場花雨,又起了一陣香風。上善國王急急走入樓中,已不知太后被那古佛攝
到哪裡去了。慌忙命有司點了兵將,畫影圖形,四境搜訪,並無蹤跡。上善國王
思想母後,連朝也不設,每日價空在待度樓中痛哭,已將一月。這日,忽內臣來
報道:「那假佛的那個妖僧,已被文武緝捕人等捉獲著了。」上善國王問道:「如
今在哪裡?」內臣道:「現在朝門外,候萬歲爺去親審哩!」那上善國王聽了,
又驚又疑,立時就親御便殿,命將妖僧解了進來。
  此時,大小臣僚皆來隨駕。不一時,二十四個校尉將唐長老綁縛著,直帶到
丹墀之上。國王睜睛一看,連連點頭道:「正是他,正是他!」遂喝問道:「你
這妖僧實叫何名?怎敢擅變古佛,鼓惑太后!今又將太后攝藏何處?實實招來,
免動刑法。」唐長老大叫道:「貧僧法名大顛,乃南瞻部洲大唐國潮州府人氏,
自幼為僧,秉持正教。今奉大唐天子敕命,前往西天大天竺國雷音寺,拜求我佛
真解,以解真經。路過寶方,正有通關文牒要見陛下倒換了,以便西行。行李方
纔到得館驛,坐尚未暖,飯尚未吃,曉得什麼古佛?什麼太后?卻被這些人役不
由分說,竟將貧僧綁縛來見陛下。陛下明鑒萬里,貧僧實係無辜,懇求加察。」
國王道:「朕在待度樓親見你說法談禪,又非他人指稱,還要加察些什麼?」唐
長老道:「外貌雖同,其中實異。這是非同異,若不加察,何以得明?」國王道:
「要加察就先察你。你若果係妖僧,變幻佛容,鼓惑太后,這太后自然要在你身
上送還。你若果係東土大唐僧人,偶以面貌相同誤投羅網,朕聞大唐與我上善國
相距有五、六萬里程途,一路上魔怪不少,若非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焉能到
此?你若果係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只消替我查出太后的消息下落,你的心跡
不辨自明了。今你與他面貌既已相同,他適去,你適來,時候又剛剛湊巧,若只
以口舌鳴冤,誰肯信你?」唐長老未及回答,小行者遂上前一步,接說道:「陛
下果然是個英明之主,說得十分有理。但只是陛下既要我們替你找尋太后,須將
那妖精的來蹤去跡說個明白,便好去拿來與陛下正罪。」國王正與唐長老問話,
忽見小行者鑽出來對答,又見他生得雷公嘴,長耳朵,猴子一般,不覺吃了一驚
道:「朕審問妖僧,你是何人敢出來多嘴?」小行者道:「小和尚叫做孫小行者,
就是他的徒弟。因見陛下問及德行、手段,不瞞陛下說,家師實有些德行,小和
尚頗有些手段。若非多嘴,陛下何以得知?」國王聽了大喜道:「原來你有些手
段?」小行者道:「陛下已先說的,若沒有本事拿不得妖精,也不能到此處了。」
國主道:「你雖會拿妖精,只是妖精也有幾等,你卻怎生去拿?」小行者道:「只
要陛下說個影響。若是鬼妖去問閻王拿,若是仙妖去問老君拿,若是佛妖去問如
來拿,若是上界星妖、神妖去問玉帝拿。」國王見他說話荒唐,便含怒道:「你
這和尚莫非有些瘋病麼?」小行者道:「小和尚從來不曉得害病。」國王道:「既
非瘋病,為何說些瘋話?」小行者道:「是瘋話不是瘋話且莫管,陛下只說那妖
精怎生來騙太后,說個始末根由,等我去拿他來,便曉得了。」國王半疑半信,
細細將太后好佛造樓,並妖怪變佛現形,又下花雨,把太后攝去的事情,說了一
遍。小行者聽了道:「這也不是什麼鬼妖、仙妖、佛妖、星妖、神妖,都是太后
妄想成佛,動了貪心,起了邪念,故近山中妖獸聞知,假變佛形來鼓惑、攝去,
皆小小幻術耳!不足為奇。等我去拿他來與陛下細審,看是也不是?」國王道:
「你若果有手段拿倒妖精,救回太后,朕當傾國重謝,決不食言。」小行者道:
「我們和尚家要什麼謝?只要陛下鬆了師父的綁,請他吃些齋飯就夠了。」國王
道:「莫說吃齋飯,就是筵宴也容易。只是鬆了綁,恐他一時又下起花雨來走了,
卻如何處?」小行者笑道:「陛下,只道你這一條繩子綁著我師父,便以為牢固
監守?不知此皆我師父有德行,尊賢王的法度,甘心忍受。若果要走去,有何難
哉!」遂用手將唐長老身上一指,喝聲:「斷。」只見那些橫捆豎縛的麻繩,早
已象刀割的一般,皆寸寸脫了下來。那二十四個校尉看見,恐怕走了,忙要上前
捉拿。小行者又將手一指,道聲:「慢來!」那二十四個校尉就象泥塑的,呆呆
立住,動也動不得一動。國王看見方大驚道:「原來賢師徒果係神聖之僧,愧朕
肉眼不能早識,多有唐突!」急命近侍扶唐聖僧上殿。唐長老見近侍來扶,方定
了性,抖抖衣服走上殿來,重新朝拜。拜畢,國王命取錦墩賜坐,然後問道:「孫
高徒既具此廣大神通,老羅漢定有無邊法力,萬望大發裁悲,使我母子團圓,勝
於靈山拜佛。」唐長老道:「貧僧惟有一心,道無才善,至於找尋太后,只好小
徒效力。」小行者道:「陛下既要叫我老孫去找尋,閑話不要說了,快差人到館
驛裡喚了我兩個師弟來保護師父,我好去行事。」國王大喜道:「聖僧果肯慈悲,
且請用過齋再商量。」一面傳旨光祿寺備齋,一面遣內臣去館驛,迎請二位聖僧
同入朝吃齋。
  不多時,豬一戒、沙彌都已來了,看了師父坐在殿中錦墩上,暗笑道:「這
國王也是個虎頭蛇尾,起先那樣綁縛拿來,好不凶惡,不知聽了我師兄搗了些什
麼鬼,如今卻又錦墩賜坐。」內臣忙引他二人丹陛中立著,上前奏道:「奉旨請
的二位聖僧見駕。」一面回頭叫他行禮。那呆子與沙彌朝上作個揖道:「豬一戒、
沙彌朝見陛下。」國王看見,二人比小行者人物又醜又惡,不覺神色有異。唐長
老忙上前啟奏道:「小徒皆是山野粗蠢之人,只曉得擔負驅馳,並不識朝廷禮度,
望陛下赦之。」國王道:「不知禮法也不罪他,但唐聖僧法容怎這般慈善,三位
高徒為何愈出愈奇?」唐長老道:「三個小徒貌雖醜陋,性實真誠。」正說不完,
光祿寺報融泄殿齋已備齊了。國王就親起身同到殿中去吃齋。不一時吃完,國王
就說道:「方纔已蒙孫聖僧許拿妖僧,但今無蹤無影,不知是甚樣拿法?」小行
者道:「拿法甚多,一時也說不了。只問陛下,這國中左右前後有甚出名的高山
大川?」國主命宣宰相來問。宰相奏道:「國門之外,左右前後雖有愛日山、忘
懮洞、萱草岩許多名勝,然是一丘一壑,止好供游人四時玩賞,並無深邃之地可
以隱藏﹔惟此去西南一百餘里,有一座九尾山甚是奇怪。這座山原從九嶷山發
源,一路逶迤蜿蜒而來,到此結了九條龍脈,但不見頭,故稱為九尾山。這山上
有美人峰、妝鏡峰、畫眉峰、點脣峰、折腰峰、並肩峰,又有羅漢峰、仙人峰、
古佛峰、羅剎峰,又有鴛鴦交頸、石龍女、合歡松,奇奇怪怪,不一而足。除了
此處,再沒有出名的山了。」小行者聽了道:「不消說是此處了。」便對唐長老
說道:「師父請安心在此坐坐,等我去找尋個消息來。」一面說一筋斗早已跳在
空中,不知去向。國王看見又驚又喜道:「原來孫聖僧會騰雲。」豬一戒笑道:
「孫聖僧會騰雲,哪一個又不會騰雲!陛下正所謂坐井觀天也。」國王大喜道:
「這等說來,連三位也是騰雲駕霧的神僧了。」唐長老忙回道:「三個小徒實能
在空中來往,似貧僧步步實地還慮難行。」國王聽了一發起敬,即留在融泄殿閑
話不題。
  卻說小行者駕雲向西南一路而來,早已望見一帶高山十分奇怪。怎見得?但
見:
  虎踞半天,吞吐低昂,識其面而莫測其背﹔龍來萬里,迢迢起伏,見其尾而
不見其頭。自卑升高,下一峰,上一峰,峰峰見奇峭之形﹔從遠至近,前一嶺,
後一嶺,嶺嶺作迂回之勢。長松老幹,蟠結做夭矯之虯﹔喬木橫枝,搖擺做飛騰
之鳳。日照晴空,雷響山中瀑布﹔雲生陰洞,雨噴石上流泉。秀氣所鍾,遍地靈
芝瑞草﹔靈光不散,滿山異獸珍禽。雲霞縹緲,模糊望去但見一座高山﹔岩岫分
明,仔細看來實是九條龍尾。
  小行者到得山上,見那山形盤一條,拖一條,曲一條,直一條,橫一條,豎
一條,倒一條,順一條,交一條,宛然九尾,知是此山,便前前後後各處找尋。
怎奈山身寬大,洞穴甚多,並無蹤影,只得跳在空中細細觀看。忽聞得一個山坳
裡隱隱有鐘鼓之音,及落下來察聽,又不見一些蹤跡,遂沿著一帶溪水信步走來。
忽遠遠望見前面溪口有座大亭子,亭下邊有幾個婦女在那裡說話。欲要走近前問
他,又恐怕驚走了,遂搖身一變,變做個麻蒼蠅兒,一翅飛到面前。只見那幾個
婦女雖剃得光光頭兒,象個佛家弟子,卻又一身綾錦宮妝打扮,都在那裡洗摘素
菜哩!就飛到一個年老的頭上停住,聽他說道:「明日佛爺與佛母成了大歡喜緣,
你們這些小歡喜只怕要變做煩惱哩!」一個年少的答道:「我們卻未必煩惱,只
怕太后不肯做佛母,佛爺還要大煩惱哩!」又一個道:「我看太后的光景象個斷
然不肯的。」又一個道:「既已落入圈套,肯不肯怎由得他!」又一個道:「我
們不要替古人擔懮,且等百日道場完了,肯不肯便知端的。裡面好吃午齋了,我
們摘洗了素菜快去吧。」大家遂將各色素菜一種種都收拾在籃內提著,一齊去了。
小行者因要探他的洞穴,便停在頭上不動,跟了他去。
  原來這個洞最是深邃,在那夾山中走了個三回九曲,方纔看見洞門。洞門上
題著小小的八個古篆字是「九尾仙山千變佛洞」。初走進洞,黑魆魆竟摸不著徑
路,左一彎,右一轉,足有三、五箭路方纔明亮。又走有一里多路,方纔看見廳
堂樓閣,雖舉頭不見天日,卻自竅中射進光來,就與看見天日的一般,幾個婦女
竟往香積廚去了。小行者方一翅飛下來,竟到大殿上來看,只見殿上供養著過去、
未來、現在三尊大佛,下邊是二十四個和尚在那裡念經拜懺,滿殿幢幡空蓋,香
花燈燭,鐘鼓音樂,十分莊嚴富麗﹔左半邊另設一張法座,坐著一個白白淨淨的
和尚,容貌果與唐長老相似,頭垂纓絡,身掛珠衣,面前也列著幢幡寶蓋,香花
燈燭,儼然也象一尊古佛﹔右半邊也設著一張法座,面前也設著幢幡寶蓋,香花
燈燭,只是座上卻無人坐。小行者暗想道:「這裝佛的和尚定是這個妖精了。這
一座定是太后坐的,這太后不肯出來同坐,想是還有些烈性,且看他後半截如何。」
便停在佛頭上不動。不多時,眾僧經懺念完,要午齋齋供,那妖精便叫十二個官
妝的佛女去請太后佛母來同獻供。佛女領命,就到後殿去請。小行者又飛一翅趕
上跟了進去,看見太后坐在後殿上,正凝思垂淚。小行者看那太后年紀只好三十
五、六,果然生得齊整。正是:
  金嫩珠香白璧溫,盤龍寶髻膩煙痕﹔
  雖然百種風流態,鳳眼鸞眉體自尊。
  那十二個官妝佛女看著太后齊齊跪奏道:「佛爺在大殿上,請佛母娘娘同去
獻供。」太后聽了大怒道:「什麼佛爺?誰是佛母?快快送我回去還有商量,若
逼我至死,我上善國王訪著消息,安肯與你甘休!」眾佛女又奏道:「這道場乃
是大歡喜緣,佛生佛滅,皆不外此。佛母,既來之則安之,何必發怒。」太后心
知落套,悔恨無及,又聽見這些閑言散語,不勝憤怒,也不回言,竟起身往殿後
房中去了。眾佛女不敢苦請,只得出去回復佛爺。小行者便飛下來,隨著太后入
去。太后到得房中捶胸痛哭道:
  「痴心好佛卻成魔,應是前生孽障多,
  花雨落成平地獄,香風吹入奈人河,
  九重望母愁如海,三窟思兒淚似波,
  嚙血寫成生死信,請誰傳達鳳鸞坡。」
  小行者聽了,忍不住輕輕飛到他耳邊說道:「太后娘娘不用悲傷,你若有信,
我小孫與你傳去就是了。」太后忽聽得說話,又不見人,驚得香汗直流,滿身抖
戰道:「我也是一國母後,怎時運不好,既已逢魔,卻又遇鬼?」小行者道:「我
不是鬼,是你上善國王請來找尋救太后的。」太后聽見說是國王請來救他,便顧
不得害怕,大著膽子問道:「你既是請來救我,為何不現人形?」小行者道:「我
若現形恐被人看見,便不好行事。」太后隨起身將房門閉上道:「我這房中無人,
你自現形不妨。」小行者遂飛離了太后耳邊,現出原形。太后忽然看見是尖嘴縮
腮一個和尚,心中十分害怕,然在急難中無可奈何,只得問道:「你是甚人?國
王怎生請你?」小行者道:「我姓孫,俗號小行者,乃東土大唐來的。跟隨家師
往西天見佛求解,路過你國。你國王為失了太后四下找尋,見我師父的面貌與這
妖怪相同,故遣校尉拿住我師父。是我與你國王講明白,又見我有些手段,央求
我來找尋。是你的造化,虧我一尋就尋著了。」太后聽了,又驚又喜又愁道:「既
蒙聖僧來救我,只是這妖怪變化多端,又黨羽甚眾,你只一人,卻怎生故得他過。」
小行者道:「妖怪黨羽多,能變化,都不打緊﹔只是這洞中又彎又曲,又深又遠,
一時難得出去,須設個法兒哄出洞外便好。」太后道:「他將我緊緊藏在洞中,
還怕人泄漏,怎生哄得出去?」小行者道:「有個法兒。」太后道:「有甚法兒?」
小行者道:「他若再著人來請你去同獻供,你便慨然出去。」太后道:「出去便
怎麼?」小行者道:「他上面供養著三尊泥佛,他若逼你結歡喜緣,你便說:只
要問這三尊佛,他說該結便結,他說不該結便死也不從。他若果然問時,我自有
處。」正說不完,只見那十二個佛女又在房門外叫喚。小行者忙又變做個蒼蠅兒
叮在頭上。太后依了小行者言語,便開了門問道:「你們又來做什麼?」十二個
佛女齊道:「佛爺吩咐奏上娘娘:這道場非同小可,不是人間私事,乃是大歡喜
緣,升天成佛皆從此出,畢竟要請佛母娘娘與佛爺同去獻供。」太后道:「既如
此,我就去,自有話說。」眾佛女聽見太后肯去,俱各歡喜,忙在前面引路,後
面跟隨,簇擁到大殿上來。
  那佛妖看見,忙起身笑迎著說道:「娘娘肯來一同獻供,真是歡喜有緣,眼
見得同成佛道不難矣!」太后道:「獻供與誰?」佛妖將手指著三尊佛道:「獻
供與此三世佛。」太后道:「你既是佛,這三尊止不過也是佛,為何獻供與他?」
佛妖笑道:「他是已成之佛,我與你是待成之佛。今日我們以歡喜成佛,獻供與
他,異日又有以歡喜成佛的,少不得也要獻供與你我。」太后道:「這三尊佛既
是過來人,我只問他,他若說果然如此,我便凡事依你﹔若不答應,你卻休怪休
想。」佛妖著驚道:「這使不得!他雖具佛性,卻無佛舌,怎會答應?」太后道:
「若果歡喜有緣,他答應也不可知,待我問問看。」就走到三尊大佛前打一個問
訊道:「弟子雖係女流,然虔心奉佛多年,只因一念貪嗔,生出許多魔障,若果
前生冤債,今世當償,乞我佛明示,便不敢愛此皮囊,復深罪戾﹔倘兩無緣孽,
妄起邪心,理應墮落,何得逼人?亦望我佛慈悲,消災消障。」佛妖暗想道:「泥
上佛怎會說話?倒被他使乖了。」正想不了,忽聽見中間那尊如來佛開口說道:
「上善太后,你不必苦辭,這段歡喜姻緣,皆是你們前世有宗公案。」太后道:
「請問前世有何公案?」如來道:「你前世乃是一個開堂講經說法的和尚,胸中
全不知清淨真宗,只以口舌利便講得天花亂墜,迷惑得世人顛顛倒倒。故今世罰
你變做女身,仍以佛法目迷,應該墮入他野狐之纏,自當歡喜領受。」原來佛妖
正是一個九尾狐狸,因修煉多年,巧能變化,故變做佛容來哄騙太后,就是設此
佛像皆是借假修真。不期泥佛忽然說起話來,嚇得心驚肉戰,只道果是活佛臨壇,
又聽見說出」野狐」二字,道著自家心病,不覺心膽俱碎,身子立不住,便扑通
的跪倒了。如來又說道:「九尾兒不消著忙,這也不干你事,都是他罪孽所招,
但你也有一段公案。你前生原是一只猛虎,因吃的狐狸多,故今世狐狸變虎,虎
變狐狸,填還前孽。幸你信心向佛,修煉成功,又有此一段歡喜大緣,故我佛大
發慈悲,已命山神將猛虎爪牙找去,使他有報冤之名,而無報冤之實,方見上天
與我佛門善惡報應之不爽。這兩重公案既已說明,這道場也不必完了,明早但聽
得洞門口隱隱雷聲,便是你填孽之時,你可悄悄到結果峰前斷根樹下,見有一只
沒牙齒懨懨待斃的病虎,便是你的冤家。你須現了原形挨入虎口,與他略啖一啖,
應過你的前愆,然後仍幻成假像,迎入洞中,共結大歡喜緣,以完上善太后的罪
案。此後倘能合意精修,自能共成佛道。若不依言行事,或推脫,或強為,便是
違天逆佛,永墮輪回。」佛妖聽了,連連點頭:「活佛爺!活佛爺!佛爺所說一
一聽從。」太后心下明白,假恨一聲道:「誰知是前生冤孽!罷罷,拚今生了此
孽障。」說罷,竟自回後殿房中去了。小行者仍變蒼蠅飛進房去,在太后耳邊道:
「事已說妥,我且回去報與你國王知道,明日好備法駕來迎。」太后道:「我身
落陷阱之中,如坐針氈,千萬望聖僧救我。倘能回國與國王說知,決不敢忘大恩。」
小行者道:「娘娘放心,明日准來。」說罷,仍飛到大殿上來,只見佛妖尚在那
裡對佛磕頭禱告哩!小行者也不去睬他,竟飛出洞中,縱雲頭回到國中融泄殿
上,只見國王正與唐長老閑談。忽見小行者從空落下,國王忙起身謝道:「多累
聖僧!找尋的消息何如?」小行者就將怎生遇見、怎生入洞、怎生尋覓太后、怎
生假做佛言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喜得個國王如死去復生,也不顧帝王體統,忙
倒身下拜道:「聖僧之功,真同再造矣!」小行者連忙扶起道:「陛下不必如此,
觀瞻不雅,且快去打點明日之事。」國王起來問道:「明日要打點何事?」小行
者道:「若是他人,我小孫一駕雲頭就帶了回來﹔太后乃一國之母,雲中往來,
未免近褻,須用法駕迎回,方成體統。陛下可速命有司早備鸞車風輦,連夜到九
尾山伺候。」國王聽了又拱手作謝道:「聖僧做事直如此周到,真大恩人也!」
忙敕有司去備法駕,又敕太監、宮女連夜去同迎不題。
  不多時,光祿寺供上齋筵,國王來陪吃了,就留他四眾在殿中宿了。到次早,
小行者起來叫豬一戒道:「你連日吃國王的飽齋,也不好無功而受祿,可幫我去
拿那妖精來。」豬一戒道:「做和尚的吃碗閑飯也不為過,哥哥怎妒忌起來?你
既開口,不依你,你定要尋事怪我。」便提著釘耙道:「便依你,同去走走吧。」
唐長老聽見歡喜道:「守拙,你同去相幫甚好,省得獨叫你師兄出力。」小行者
又吩咐沙彌保護師父,遂同豬一戒駕著雲頭往九尾山來。到了山上,叫豬一戒將
釘耙藏在草裡,變做一只沒牙齒的病虎,沒氣沒力的睡在樹下。」只等妖精出來,
現了原形到你口中,你須一口咬住不可放他。」豬一戒道:「這個不消吩咐,食
在口頭哪有輕放之理。」小行者吩咐停當,便起在空中,先向天吞了一口氣,然
後落下來朝著洞門一吐。那洞中原是彎彎曲曲的,受了這一口氣,一霎時空谷傳
聲,就似雷鳴一般。佛妖聽見,又驚慌,又歡喜。驚慌是怕入虎口,恐有差池,
歡喜是姻緣將到,終身受用。暗想:「那活佛決不誤我。」只得大著膽獨自走上
山來。到了結果峰前斷根樹下,果見有一只伶伶仃仃的病虎唾在那裡,七七八八
要死。遂走上前用腳一踢,那虎動也不動一動,只把眼睜﹔再看一看,果然口裡
沒有牙齒。深信我佛有靈,便不害怕,將身一搖,現出九尾原形,挨近虎口。豬
一戒看見,便嗚的一聲一口噙住,果然沒牙齒咬得不痛,狐妖越發放心,任他咬
嚼。豬一戒咬了半晌,毫不能傷他,心中著急,想道:「我虎口雖無齒,釘耙卻
有齒。」遂將狐妖銜到藏釘耙的草邊,急急現了原身,取出釘耙。那妖狐看見不
是虎是人,嚇得心驚膽戰,急要變化走時,已被豬一戒一耙鋤個九孔透明。小行
者趕來,看見豬一戒鋤死妖狐,滿心歡喜,方走至山前,招呼那些宮女、太監,
鑾輿到洞門口,迎請出太后來,上了鑾輿先行,然後同豬一戒復到洞中來掃除。
此時,群妖聞信已走得乾乾淨淨。豬一戒又放了一把火,索性把宮殿燒光,方纔
提著死狐狸駕雲回來。
  到了殿中,豬一戒將那死狐狸摔在階下道:「這不是攝太后的古佛,怎冤我
師父?」國王看見,連連謝罪。只等到晚,太后方纔駕到。國王迎入殿中,母子
抱頭大哭了一回,方纔倒身拜謝他師徒四人。太后深悔好佛之非,請唐長老到待
度樓上去懺悔。唐長老道:「好佛不須懺悔,要懺悔只須懺悔此待度之心。佛即
是心,心即是佛,要待誰度?一待度,先失本來,而野狐竄入矣!這待度樓貧僧
與你改做自度樓,便立地成佛矣!」太后聞言感悟,拜謝不已。國王、太后將出
許多金銀珠寶相桂,唐長老分毫不受。又苦留多住些時,唐長老堅執要行。到了
次日,國王無奈,只得倒換關文,備法駕,國王、太后親送上西行大路。正是:
  早知心是佛,哪有野狐纏。
  未知唐長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鑿通二氣無寒暑 陷入陰陽有死生


  詩曰:
  閑從萬化想天工,玄奧深微不可窮,
  頑石無端能出火,虛空何事忽生風,
  大奇日月來還去,最妙冬春始復終,
  誰贊誰參都是謊,陰陽二氣有全功。
  話說小行者為上善國王打死野狐,迎回太后,方辨明了唐長老不白之冤,倒
換關文,辭了國王、太后,依舊西行。唐長老在馬上歡喜道:「這一場是非,我
雖受些苦楚,卻喜迎回太后,成此大功,倒結了莫大的善緣。履真呀,實實虧你
有此辨才。」小行者笑道:「什麼辨才!不過他以假佛弄太后,我即以假佛弄他,
儒者謂之出乎爾者反乎爾,佛家謂之自作自受耳。」大家說說笑笑,又走了許多
程途。忽一日,又遠遠望見有山阻路。唐長者屢在山中受累,未免有些驚恐,叫
聲:「徒弟呀,你看前面又有山了,未知夷險如何?」小行者道:「這條路徑雖
也曾走過,卻是雲中往來,實不曾留心細看。是夷是險,連我也不知道,走到前
面尋個人問問,方知端的。」唐長老點頭道:「是。」慢慢的策馬前進。又走過
一帶小岡,看見山坳裡一個樵子在那裡斫柴,唐長老勒住馬,叫小行者上前去問。
小行者上前去看時,但見那樵子:
  扁擔沉沉斧不停,須臾砍破滿山青﹔
  若非賴此薪傳去,人世將無絕少形。
  小行者看見果是個樵子,便高聲叫道:「老樵,問路。」那樵子回過頭來,
看見小行者形容古怪,便道:「你是什麼人?要問往哪裡去的路?」小行者道:
「我是東西南北人,要問你西行的路平也不平?」那樵子隨口答道:
  「你要問西行,西行路兒也平也不平。
  我們容易走,我看你們有些去不成。」
  小行者聽了笑道:「你這樵子說話好糊塗!總是一條路,平就平,不平就不
平,你們既容易走,我們怎生就去不成?」那樵子道:「你去走走自然知道。」
小行者道:「若是走過,方纔不消問你了。」樵子見小行者問話兜搭,便不答應,
將斧插在腰間,挑起柴來就要走。小行者也不扯他,只將手一指,那擔柴就重有
千斤,將那樵子壓跌了一跤。樵子爬起來再要挑時,莫想挑得起,睜起眼睛看著
小行者。小行者笑道:「看我怎麼?你說你們容易走,怎不走了去!」那樵子道:
「看你這和尚不出,倒會使戲法兒捉弄人,不要取笑,快放我回去!」小行者道:
「你只說明了路怎生就平,怎生就不平?他人怎生容易走,我們怎生就去不成?
說得老老實實,我就放你去了﹔你若不說或說得糊塗,便莫想挑這擔柴了。」那
樵子沒法,只得說道:「前面這座山,東邊叫做陽山,西邊叫做陰山,合將來總
名叫做陰陽二氣山。陽山上有個陽大王,為人甚是春風和氣。陰山上有個陰大王,
為人最是冷落無情。他二人每和合一處,在天地間游行,若遇著喜時便能生人,
撞著他怒時便能殺人。我這本地人民知他的性格,百事依順,故路平容易走。我
看你們形容古怪,情性摟搜,定要與他違拗,故說個路不平去不成。」小行者道:
「這等說來,也還賴得過。」樵子道:「既賴得過,放我去吧。」小行者道:「還
要問你,這陰、陽二大王有什麼本事?」樵子道:「他的本事大哩!陽大王說天
是他一家,陰大王說地是他一族,萬物皆是他生的子孫。」小行者道:「我又不
與他攀親,誰問他的家族子孫?只問他有多大力氣,用甚兵器。」樵子道:「若
說他們的力氣,一發怕人。他能鑽天入地,攪海翻江﹔又能使紅輪不敢暫駐,白
月不敢常圓。陽大王使一條三刃火尖槍,刺將來莽匝匝如一團烈火﹔陰大王使一
條梨花白雪槍,舞開去冷森森似萬丈寒冰。哪個當得起?你們要過此山,除非以
禮拜求,隨時順去﹔若要倚強恃頑與他違拗,便萬萬不能過去。只此便是實話,
放我去吧。」小行者聽了點點頭道:「雖替他說些大話,也只是你這裡人膽小,
不怪你,去吧。」又將手一指,那樵子便輕輕的將柴挑去了。小行者走回來對唐
長老道:「山中妖怪是有兩個,說起來也只平常,不要怕他,我們只走我們的路。」
唐長老見小行者如此說,便也放心前進。
  原來此山甚闊,東西兩條路都走得。此時正是八、九月時節,唐長老策馬就
往東路而行。行不上數里,只覺有些炎熱,又走得半里多路,那炎熱之氣一發難
當。唐長老道:「一路來黃花滿地,白雲滿天,象是個深秋光景,怎麼這山前如
此炎熱?雖酷暑天亦不過如此!」又走不得幾步,豬一戒與沙彌挑著行李,走得
滿身臭汗如雨,忙歇下擔子,解開懷只是喘,喘了半晌,口裡亂嚷道:「去不成,
去不成!再走幾步就要熱死哩!」唐長老勒住馬也說道:「果然煩躁難行!」小
行者心下疑惑,回頭向西一看,只見那邊天上有些陰雲,便將唐長老的馬牽轉來
道:「我們走那邊去。」豬一戒又嚷道:「總是一般的路,還禁得轉來轉去多走
哩!」只坐在地下不動身。沙彌見唐長老的馬已牽過西路,只得挑起行李也跟將
過去。不期到了西路,清風颯諷,吹得心骨皆涼,忙招手叫豬一戒道:「這邊不
熱,快來,快來!」豬一戒聽了,只認做耍他,也不答應,被沙彌叫不過,方慢
慢走來。纔走到早已遍體生涼,十分快活,急急往前趕道:「果然涼爽好走。放
下行李,待我來挑。」跑不上幾步,漸漸冷氣直沖。忙將衣帶結好,又走不上幾
步,一陣陰風直吹得毛骨聳然,再要上前,不覺渾身抖起來﹔沒奈何只得立住腳
看時,只見沙彌已歇下擔子,小行者牽著唐長老的馬已急急的奔回來了。奔到面
前看時,唐長老面上已凍得白了了的沒些人色。
  大家直退走回五、七里方纔定了。唐長老大驚,說道:「怎麼一座山東半邊
這樣熱,西半邊這樣冷?真利害怕人,不知是何緣故。」小行者道:「我方纔問
來,這山叫做陰陽二氣山。東半邊屬陽故熱,西半邊屬陰故冷。」唐長老道:「熱
又走不得,冷又走不得,卻如之奈何?」小行者道:「師父不必心焦,我想一山
冷熱不齊,定是山澤不能通氣之故,我們只消在山腰裡通他一個竅兒,包管冷熱
就均了。」唐長老道:「論理雖是如此,只是這等一座大山豈容易通將過去!」
小行者道:「師父只不要護短,叫豬一戒幫我去通,包管通將過去。」豬一戒聽
了道:「師兄說的話連人氣兒也沒些。這山是天地生成的,哪裡有個人能通得過
去的?」小行者道:「呆兄弟,豈不聞昔時五丁開山。今你的釘耙九個齒釘,比
他還多四個,怎倒通不得一個竅兒!」豬一戒笑得打跌道:「師兄原來是個假斯
文,五丁是五個力士,怎比起釘耙之釘來?好教書先生!也不怕人聽見害羞。」
小行者也笑道:「呆子你曉得什麼?既是五個力士,怎又叫做五丁力士?焉知那
五個力士開山不用釘耙!」豬一戒道:「賴是讓你賴,只是文理欠通,這也罷了。
只是這等一座大山,從東頭直鋤到西頭,莫說萬無鋤通的道理,就是鋤得通,我
替你兩個人,一條棒,一柄耙,連夜不歇工,從小通到頭白,還不知可通得一半
哩!師父,到何日方能通去?莫要聽他說鬼話。」唐長老聽了,沉吟半晌道:「守
拙之言,似乎有理。」小行者道:「我原叫師父不要護短,今手還不曾動,就先
護短起,怎做得事來?」唐長老道:「履真呀,我不是護短,但如此大山要鑿通
他,我想來其實費力。」小行者道:「師父有所不知,凡是山川,外雖具重濁之
形,實內包天地精明之氣,哪有個不生靈竅之理?只消審形察勢,尋著他的竅脈,
一鋤便通了,何須苦費氣力?」唐長老聽了連連點頭。豬一戒方不敢再言,掣出
釘耙道:「既是這等,快去,快去!」小行者又尋一個穩便處,叫沙彌保護唐長
老坐著,方與豬一戒算計道:「我們若要照舊走去,又恐觸他冷熱之氣,莫若跳
在空中看定他的窾竅,再下去動手。」豬一戒道:「有理,有理。」二人一同跳
在半空中山頂上細細觀看,只見那座山周圍旋轉,就象一幅太極圖兒,左邊一帶
白,直從右邊勾入中心﹔右邊一帶黑,直從左邊勾入腹內。小行者看得分明,因
對豬一戒道:「你看此山兩邊黑白交鎖,我想,他的竅脈不在當中,就在東西兩
旁。」豬一戒道:「這山東邊熱,西邊冷,想是東邊的氣通不到西邊,西邊的氣
通不到東邊。若要東西相通,你與我還須挖兩旁纔好。」小行者道:「兄弟說得
是,就先從東邊挖挖看。」二人隨落下東邊,細細觀看,見那正東中間一圍土色
紅蕩蕩,與別處土色不同,便對豬一戒道:「你看此處有些佔怪。」豬一戒也看
了看道:「果然有些古怪,等我試試看。」就取釘耙照著紅土鋤去。鋤了半晌,
鋤去有三、五尺深。再看時,果然是個石竅,鋤下來的土都蒸蒸有熱氣。小行者
看了道:「一發是了。」遂叫豬一戒停了耙,卻自將鐵棒伸入竅中去搗,搗鬆的
土又叫豬一戒用釘耙挖出,耙完又搗,搗不多時,早搗了一個空,再用棒進去一
攪,卻空落落的竟沒土了。豬一戒見了大喜道:「果然有個竅脈,想是通了,待
我鑽進去看看。」正說不完,只見裡面一股熱氣就似火一般沖將出來,十分利害。
豬一戒忙閃開身子,吐舌道:「早是不曾鑽進去,若是鑽了進去,一時退不及,
豈不被他燒死了。」小行者道:「一味熱還是純陽,這氣還未曾通,想是西頭塞
緊了。」豬一戒道:「我們就到西頭去鋤。」二人又跳在空中,轉到西邊落下來
觀看,果然正西中間也有一圍幾烏黑的土。豬一戒看見知道是了,便也不問,竟
提起釘耙去鋤,也鋤有三、五尺深,就叫小行者用捧去搗,搗進去,果也是個石
竅,石竅中耙出來的土都冷陰陰就似冰鐵。小行者用棒往竅中攪不多時,忽一陣
冷氣沖出來,沖得人毛髮直豎。豬一戒道:「竅已挖開,原是東邊熱,西邊冷,
照舊氣不相通,卻也沒法。」小行者道:「想是正當中還有些阻隔,我與你再去
看看。」二人復跳在空中,落到山頂上細細再看,只見正當中黑白交結之處,直
立著一個石碑,碑上寫著句道:
  左山右澤,於焉閉塞。
  億萬千年,陰陽各得。
  小行者看了,對一戒道:「你看見麼?此下是了,還不動手!」豬一戒道:
「這樣大石碑,怎生弄得他動!」小行者道:「只消將半邊土鋤鬆了,他自然會
倒,誰要你去動?」豬一戒道:「既是這等不打緊。」遂將釘耙把碑下的土鋤去
半邊,那碑腳下早半邊虛了﹔小行者忙將金箍鐵捧在碑頂上用力一推,那碑腳下
的上已是虛的了,早已豁喇一聲仆倒在地。忙叫豬一戒用釘耙將碑下的土泥一頓
撥開,忽露出一個大洞來。二人在洞口向下張望,不見動靜。小行者正打算要變
化了下去審察,忽一聲響亮,先暖烘烘沖出一股熱氣來。熱氣正未散,忽又一聲
響,後又寒森森沖起一股冷氣來。二氣交在一處,忽氤氤氳氳散作一天靈雨。雨
過後,便不冷不熱,竟成了一種溫和氣象。豬一戒滿心歡喜道:「哥哥,我想這
樣大山既有靈竅,便何止萬萬千千,怎我們只通得這一個,便陰陽二氣已透?」
小行者道:「你豈不聞一竅通時萬竅通。」二人大喜,便一個從東,一個從西,
分路走回來,便不覺十分大冷大熱。將這些事報與唐長老知道。唐長老大喜,依
舊上馬進山而來。正是:
  天心久自人心出,二氣原從一氣分,
  早向鴻濛開混沌,聲無可聽臭無聞。
  卻說這二氣山的陽大王,雖然好動,卻為人慈善﹔陰大王雖為人慘刻,卻是
好靜,每日在洞中只運神功,為化為育。這一日,陽大王只覺滿身冷氣沖來,陰
大王也覺滿身熱氣沖來,俱各大異,因同到山頭來察訪。忽見鎮山碑推倒在地,
盡吃一驚道:「什麼人有此力量擅通我山澤之氣?」吩咐群妖四處去查訪。忽幾
個來報道:「四山俱無影響,只有東南山腳下有四個和尚,生得古古怪怪,一個
白面的騎馬,一個長嘴大耳的挑行李,一個尖嘴縮腮的,一個晦氣臉的,前後簇
擁而行,如今漸漸進山來了。」陰大王道:「這四個和尚既生得古怪,不消說一
定是他了。」陽大王道:「若果是他,須要拿來問罪。」就打算叫人去拿。那幾
個報事的小妖又稟道:「小的見那個尖嘴縮腮的和尚,手裡拿著一條棍棒,又長
又大,口中吆吆喝喝,象是個不服善的強遭瘟,眾人恐拿他不來,挫了銳氣,還
須二位大王自行為妙。」陰、陽二大王尚未答應,旁邊早惱犯了孤陰、獨陽二位
將軍,出來道:「三、四和尚打什麼緊?待末將去擒來就是了,怎要二位大王費
力。」陰、陽二大王歡喜道:「快去擒來,等你成功。」二將得令,孤陰忙提刀,
獨陽忙綽槍,趕出山前,恰恰望見四個和尚遠遠而來,同趕上前一步攔住,大叫
道:「你是哪裡來的大膽和尚?怎敢私自推我鎮山碑,擅通山澤之氣,以致陰陽
混雜,該得何罪?快快下馬受死,免我老爺們動手。」小行者看見,忙叫豬一戒、
沙彌護住唐長老,卻自迎上前道:「你們二人,想是陰陽山差來迎接我唐佛師過
山的了?還不跪接,卻這等大呼小叫!」孤陰、獨陽聽了一發大怒道:「好大膽
和尚!我奉二位大王之令而來,恐怕錯殺了你,你既不知死活,敢說此大話,這
推碑通氣一定是你無疑了!」小行者笑道:「人生天地間宜一團和氣,豈容你一
竅不通擅作此炎涼之態?你二人早早回去,叫他速速改過自新,尚可原情輕恕﹔
倘恃頑不改,豈但推碑通氣,連這座山都要掀翻,叫他無處棲身。」孤陰、獨陽
聽了,氣得暴跳如雷,便不管好歹,刀槍一齊上。小行者用棒架住道:「你二人
就要死也不須如此著急,且說你是甚人?倘無名小子,不要辱了我的金箍鐵棒!」
孤陰道:「我說來你不要害怕,我乃孤陰將軍,他乃獨陽將軍,今日陰陽夾攻,
你這和尚怕也不怕?」小行者道:「我聞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留你這種賊氣在
天地間也無用,倒不如待我掃除了吧。」便舉起鐵棒劈面打來。二人刀槍並舉,
急架相還,三人在山腳下一場好殺。但見:
  孤陰專殺不辜,刀刃欲加和尚頸﹔獨陽存心最毒,槍尖要刺惡僧胸。惡僧果
惡,隔過槍尖還鐵棒﹔和尚不和,撥開刀刃答金箍。妖怪佔便宜,兩個同心殺一
個﹔僧家真大膽,一人獨力戰雙人。三般兵器,你砍我,我架你,只聞得錚錚鐵
響﹔雙半能人,你奔來,我躍去,但看見莽莽雲飛。和尚以慈善勸人,偏遇著狠
妖精專欺慈善﹔妖精以陰陽害道,恰相逢真和尚不信陰陽。會弄神,會弄鬼,妖
精逞二氣良能﹔不怕天,不怕地,和尚恃一心作主。
  兩個妖精只道和尚是善門,好欺負,故誇嘴來拿,不期撞見小行者這惡和尚,
兩個殺一個,殺了半日,直殺到滿口生煙,渾身似雨,遮架不住。心下暗暗懊悔
道:「早知做和尚的這等惡,不來惹他也罷了。」甚難支架,當不得小行者那條
金箍鐵棒就似飛龍一般,只在兩人頭上盤旋。妖精撐持不住,只得一個拖刀,一
個曳槍,敗下陣來。小行者笑道:「這樣貨也要到西方路上來做妖怪?饒你去,
快快叫陰陽山主來迎接,倘遲了不恭,連你這山都搗成齏粉。」孤陰、獨陽慌慌
張張跑回山來,報與陰、陽二大王道:「果有四個和尚,那三個不曾交手﹔只有
一個雷公嘴猴子腮的,與他殺了半日,他使一條金箍鐵棒,也不知有幾萬斤重,
十分利害!二將實是擋他不住。」陰大王聽了大怒道:「兩個人拿一個和尚也拿
不來,還要替他說大活,長他人之威風,快推出去斬了。」陽大王止住道:「且
向他,推碑通氣可是這和尚?」孤陰道:「正是這和尚,他還說不但推碑,還要
叫二位大王去迎接,若迎接不恭,連山都要掀翻哩!」陽大王想了想,對著陰大
王道:「這和尚既能推碑,又能戰敗二將,自然也是個磨牙的主子,只可智取不
可力求。」陰大王道:「怎生智取?」陽大王道:「陰陽二氣已被他穿通了,料
熱他不死,凍他不壞,莫若將陰陽將士就山形排成八卦,引他陷入坎中捉住,豈
不省了許多戰鬥!」陰大王聽了,大喜道:「此計甚妙!就依計而行。」因號令
闔山大小兵將,照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分做八隊,以應八卦之數,
七處俱依山帶嶺虛設一旗,使他疑畏﹔惟西南方死門挖下一個大陷坑,上面鋪得
平平,象條大路,四邊埋伏兵將,準備捉人。陰、陽二大王卻自領些老弱兵將擁
出山來,迎著他師徒四人道:「來者是何處僧人?快通姓名。」小行者忙上前答
應道:「吾師乃東土大唐國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活佛求真解的唐半偈佛師。我乃他
大徒弟孫小聖,那挑擔的是二徒弟豬一戒,那牽馬的是三徒弟沙彌。我們一路來
仗佛力專要降妖伏怪,與地方除害。你二人想是陰陽山的魔頭了。今日來見我,
還是要逞強尋死?還是要改過自新?快說明白了,我好與你處分。」陰、陽二大
王道:「象你這野和尚,不知高低犯上,又擅自推倒鎮山碑,又唐突我將士,就
該拿你去處死﹔但僧來看佛面,既是佛家弟子,我也不與你一般見識,饒你過去
吧。」說完,就領眾妖一齊退入山中去了。
  豬一戒見群妖退去,挑起行李就要走。沙彌道:「二師兄且慢!我看這妖精
說話未必老實,莫非弄下什麼圈套哄我們入去!」唐長老便勒住馬問小行者道:
「致和說話殊覺有理,你怎麼講?」小行者道:「我也是這等想,但是任他有甚
圈套,卻沒個站著不走之理。我們只須分做三隊,叫豬一戒在前開路做前隊﹔沙
彌挑行李跟定師父做中隊,我壓後做後隊。倘妖精有甚動靜,我們首尾相顧,便
不怕他了。」大家說道:「這個有理。」豬一戒就放下行李,掣出釘耙,一路吆
吆喝喝先去開路﹔沙彌就挑起擔子,跟定著師父的馬緩緩而行,作中隊﹔小行者
自持金箍鐵棒在後頭斷路,一齊奔入山來。豬一戒提著釘耙在前,也不知什麼卦
不卦,只揀大路就走。幸喜造化,竟撞入巽方生門,本該一直走出兌方驚門,卻
看見這方排列著許多旗幟,路又狹小不平,疑他有人把守,又看見西南上一條大
路,甚是寬坦。遂不管好歹,竟望坤方死門而來。沙彌看見豬一戒在前,只得趕
著唐長老的馬隨後跟來。正走得興興頭頭,忽聽得前面一聲響亮,原來是豬一戒
走得忙,踏斷了陷坑板,跌入陷坑去了,左右撓鉤套索一齊上。沙彌看見,吃了
一驚,忙要帶轉唐長老的馬頭,忽兩旁鑽出陰、陽二大王,一條梨花白雪槍,一
條三刃火尖槍,兩下刺來。沙彌急放下行李,掣出禪杖抵擋。唐長者已被一伙妖
精橫拖倒曳扯下馬來,拿去了。沙彌急要上前去救,又被陰、陽二妖兩條槍緊緊
裹住,只得苦死把禪杖支撐。正難擺布,幸得小行者後隊已到,看見沙彌被二妖
圍住,忙提捧上前大叫道:「沙弟勿慌!我來也。」陰、陽二妖看見,各分頭迎
敵。此時,眾妖已將唐長老、豬一戒、行李、馬匹拿入洞中,捆縛好了,曉得二
大王廝殺,遂一陣都來相助。小行者與沙彌戰了半晌,看見山場窄狹,不好施展,
妖精人多,恐怕失利,因虛晃一棒,大家走了。正是:
  一心自恃可通神,不料陰陽會弄人﹔
  怪道圓虛不如實,有時假處勝於真。
  陰、陽二大王看見小行者與沙彌敗陣走了,也不追趕,竟自回洞,坐在二氣
府大殿上,叫綁過唐長老與豬一戒來,跪在當面。陽大王先問道:「你們既是大
唐差往西天去的過路僧人,自當走你的路,為何私自推倒鎮山碑擅通山澤之氣?」
唐長老道:「只為大王陰陽不肯和同,以致亢陽與亢陰東西兩路作災,阻住貧僧
不能前進,故小徒一時慈悲,推倒此碑,使陰陽相和,不獨為地方萬世之利,亦
於二位大王有補救之功,不知二位大王何故反設陷阱害人!」陽大王聽了大笑
道:「陰陽二氣乃我二人生殺之權,都似這等被你穿通和合,有生無殺,豈不叫
我二人皆做無用之物了!」唐長老道:「無用正乃二位大王之大用,若必以有用
顯能,則不為正氣而為妖氣,竊為大王不取也。」陰大王聽了大怒道:「好大膽
和尚!不說他擅通山澤罪該萬死,反花言巧語譏刺我們,這樣妖僧留他何用?快
將這兩個和尚拿去殺了吧。」眾妖聽了,吶一聲喊就來動手。正是:
  慢道久修心似佛,誰知到此命如雞!
  不知陰、陽二大王要殺唐長老與豬一戒怎生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顛倒陰陽 深窮造化


  詩曰:
  陰陽雖有斡旋才,不得其平便作災,
  龍遇亢時多有悔,道當消處自成乖,
  天平地正何年見?暴雨狂風終日來﹔
  大抵天心人意順,方能無盛亦無衰。
  話說陰、陽二大王,將唐長老與豬一戒拿到洞中審問,因唐半偈出言不遜,
一時惱了,叫眾妖推出去殺。眾妖聽了,吶一聲喊就來動手,有幾個去捉唐長老,
就有幾個去拖豬一戒。豬一戒見來拖地去殺,著了急,便大叫道:「妖怪不得無
禮!誰敢殺我?」陰大王聽見問道:「你這廝已是几上之肉,怎麼不敢殺你?」
豬一戒道:「你曉得我師徒是幾個?」陰大王道:「是四個。」豬一戒道:「你
如今設陷坑拿著幾個?」陰大王道:「兩個。」豬一戒道:「那兩個為何不拿了
來?」陽大王道:「正要拿他,被他乖覺走了。」豬一戒道:「恰又來,你捉了
我們兩個,他兩個走了,就是你們的晦氣到了!」陰大王道:「怎生晦氣?」豬
一戒道:「你曉得他兩個叫甚名字?」陰大王道:「他自稱一個是孫小行者,一
個是沙彌。」豬一戒道:「你既知他名字,可知他為人?」陰大王道:「他不過
是個游方和尚,會些槍棒罷了。」豬一戒道:「你認他是游方和尚,我說你們晦
氣到了。」陰大王道:「他不是游方和尚,卻是甚人?」豬一戒道:「他乃當年
大鬧天宮太乙天仙後因取經有功證果鬥戰勝佛孫大聖的後人孫小聖。他得了祖傳
的道法,手持一條金箍鐵棒,又有七十二般變化,能降東海之龍,善伏西山之虎,
又曾闖入天門,在王母瑤池殿上坐索酒食,玉帝遣三界五行諸神拿他,俱被他打
得心驚膽戰,東逃西竄。玉帝沒法,再三央他老祖孫大聖勸善,方入於佛門。今
從師西行求解,一路來,出類拔萃的妖精也不知打死了多少,豈在你這兩個變化
無奇的小怪!趕早送出師父去,求他免死,還是你們的大造化﹔若遲疑不決,不
但此山坐不穩,連性命多分活不成了,還敢胡言亂語要殺我哩!」陰、陽二大王
聽了,便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不做聲。豬一戒見他二人不言語,知道被他唬嚇
倒了,便一發說大話道:「且莫說我大師兄的本事,就是我三師弟沙彌也非同小
可,乃是金身羅漢的侍者,他一條降魔禪杖使起來,鬼哭神號。就是我豬一戒今
雖落你陷阱,我也不是無名少姓之人,我父親乃是天蓬大元帥,曾掌管天河十萬
兵丁,求經證果封為淨壇使者,遺與我一柄九齒釘耙,重五萬四千斤,鋤一耙九
孔流血,鋤兩耙十八孔冒膿。你莫倚著暗設陷坑,我偶然不曾防備,被你綁縛在
此,就以為十大功勞。不知我看你這些繩索只如蒿草,要他斷,不消吹灰之力。
只是我奉師父之教,故不敢輕舉妄動,少不得我大師兄、三師弟只在頃刻就來取
你的首級了。」陰大王道:「胡說!我這山中把守得鐵桶相似,他就有本事也不
敢進來。」豬一戒道:「他會變蒼蠅兒、蝴蝶兒、蟭蟲兒飛了進來,你如何得知?」
陽大王道:「你師兄未必有此本事,皆是你過為誇張。」豬一戒道:「若沒有本
事,怎走將來就能推碑、通氣?」陽大王聽了,只管出神。陰大王看見道:「大
王不須深慮,我看這和尚一張長嘴,多分會說大話,不要信他,只是拿去殺了吧。」
陽大王道:「這和尚雖說的都是大活,未免也有些因由,此時殺,他只道被人暗
算是屈死了,莫若且寬他今日﹔等我們拿了那兩個,一齊同殺,使他死而無怨。」
豬一戒道:「這還象句說話。」陰大王道:「遲他半日的死倒也罷了,只是他說
脫此繩索不消吹灰之力,倘然縛他在此,一時照管不到,被他走了,豈不又添一
敵?」豬一戒道:「我們做好漢的決不走。」陽大王道:「這不難,只消將他二
人解到造化山去,鎖在圈子裡,他便插翅也不能飛去。」陽大王道:「此計甚妙!
不可遲了。」遂差數隊妖兵,將唐長老與豬一戒二人並白馬、行李押解到造化山
去不題。
  卻說小行者與沙彌,因山中妖精多,一時救不得唐長老,脫身走了。走到山
外,沙彌道:「虧是我們分作三隊,若是一齊走,同跌入陷坑,豈不都被他捉了!」
小行者道:「我二人雖未被捉,卻沒頭沒腦,不知師父的下落,怎生去救?」沙
彌道:「且尋到他門前再與他見一陣,便自有下落。」小行者道:「與他見陣,
不如我變化了進去,探一探消息再廝殺不遲。」沙彌道:「若探得個消息更妙。」
小行者將鐵棒收了,遂搖身一變,變做個黃蝴蝶兒,飛入山中四下找尋。原來這
山雖有陰陽二處各自居住,正當中卻有一座二氣府,是二大王共同相會的所在。
這日捉了唐長老、豬一戒,大家歡喜,就同在二氣府飲酒作樂。小行者找尋著了,
竟一翅飛進來,在酒席間忽東忽西,聽他二人說話。陰大王偶然抬頭看見,驚訝
道:「我這府中又無花草,這黃蝴蝶兒從何處來?莫非是孫小行者變的麼!」陽
大王忙看著道:「這蝴蝶兒果然有些古怪!」叫眾小妖快快捉了。眾妖得令,便
七手八腳東邊跑到西,西邊跑到東,亂趕亂扑。小行者見妖精動疑,又搖身一變,
變做個秋蒼蠅,飛來飛去。眾妖一時不見了黃蝴蝶,一發大驚小怪道:「方纔在
此,怎就不見了?」只管仰著頭東張西望,忽看見蒼蠅飛,因亂嚷道:「怎麼黃
蝴蝶不見了,卻有個蒼蠅飛!」兩個大王看了一發生疑,正狐疑不決,那蒼蠅兒
偏作怪,照著陰大王臉上一連幾撞,就象鐵彈子一般,撞得臉上生痛,忙放下酒
杯,捂著臉大叫道:「不好了,這定是孫小行者來取首級了!」隨立起身道:「我
們散了吧!莫要著了他的手。」陽大王笑道:「大王怎這樣膽小?這黃蝴蝶、蒼
蠅兒突然而來,雖有可疑,若論理,此時深秋,這二物稟我陰陽之氣所生,原該
有的,何足為怪?倘若是蜈蚣、蠍子毒物之類,不當有而有,便可怪了。我們須
盡興飲酒,不要理他。」陰大王聽說,也就坐下。小行者見妖怪生疑害怕,聽見
他說著蜈蚣,就隨機變做一條七寸長有翅的蜈蚣,劈面飛來。兩個妖精看見,嚇
得魂不附體,大聲叫道:「這飛蜈蚣不消說是孫小行者無疑了,快拿,快拿!拿
著的算上功,重賞!」眾妖得令,一時齊上,也有用刀砍的,也有用棒打的,也
有用鞭子刷的,大家亂做一團。當不得那蜈蚣就象游龍一般,往來疾溜,莫想犯
著他分毫。陰大王見眾妖捉不住,著了急,忙自起身,提了一把劍向空亂砍。小
行者恐怕決撒了,又弄一個手段,乘眾妖亂滾滾一個眼錯,仍變個蒼蠅兒叮在中
梁上不動。眾妖俱睜著眼,一時看不見,都吃驚打怪道:「方纔明明在面前飛,
怎就不見了?」陰、陽二妖看見,嚇得啞口無言,只是跌腳。呆了半晌,陰大王
方戰抖抖的說道:「罷了,罷了!我二人的首級,多分要送在這和尚手裡的了。」
陽大王道:「事雖做得有些不妙,卻也未必至此。大王還要拿出些剛氣來,不要
只管自餒。」陰大王道:「不是我害怕,自餒,若是硬好漢,兩家在山前對敵,
你一刀,我一槍,便好施逞英雄﹔如今這和尚只變東變西,鬼一般悄悄進來,不
與人看見,卻叫人怎生防範?日間還好處,倘夜間睡著了被他暗算,豈不白白送
了性命!不由你不害怕。」陽大王道:「依你這樣說來,真個有些可懮。但我想,
變化一道雖九天九地,疑神疑鬼,卻總是虛景,未必便能殺人!為今之計,只須
防守嚴緊就是了,也不必十分過慮。」陰大王道:「承見教極是,只是我素性多
疑,終有些放心不下。」陽大王道:「既大王要還宮,且別過,明日再商議吧。」
陰、陽二大王遂一東一西,各自還宮。
  小行者見那陰大王多疑,便輕輕飛來,光跟了他回去。陰大王回到宮中,便
將闔山的群妖都點了回去,先點五十名精細能幹的去山前守護,打探如有動靜,
速來報知。然後每門俱加添一倍,輪班提鈴喝號,徹夜守護。如有一名不到,不
上心守護,俱要重責。寢宮門外更要嚴緊。陰大王再三吩咐了方入宮去安寢。小
行者打探明白。又飛到東半邊陽大王處去打聽,陽大王也是一般添兵防守,只不
知師父與豬一戒消息。飛出來尋見沙彌,將從前變化之事說了一遍。沙彌道:「既
是妖怪生疑害怕,師父與二師兄性命自然無妨,只是也要訪明下落,早救出方妙。」
小行者道:「我想陰、陽怕懵懂,等我再去與他鬼混一場,弄得他顛顛倒倒懵懂
了,不怕他不還我師父。」沙彌道:「他防護妖多,你一身黑夜進去,也須仔細。」
小行者道:「不打緊。」仍變做個蒼蠅兒,先飛入陰大王寢宮裡來。不期寢宮關
得緊緊,就與鐵桶相似,要個針尖大的縫兒也沒有。小行者沒法,只得緊貼著檐
瓦扒開些土兒,鑽了進去。只見陰大王正叫人抬了一個大石匣,在那裡算計躲入
去睡哩。小行者看得分明,便依舊從瓦隙裡爬了出來,又一翅飛到陽大王寢宮裡
來探聽。只見陽大王已高臥帳中,鼾呼熟睡。小行者就弄神通,拔下兩根毫毛,
一根變了一把寶劍,一根變做一條絲繩,將寶劍掛在床面前正當中,弄完手腳,
依舊飛了出來。踅到山前,看那五十名守護的妖精,俱敲梆搖鈴走來走去的巡綽,
卻不知為頭的叫甚名字。就心生一計,將身也變做一個妖精,手中拿著一杆令字
旗,飛風一般跑來,大叫道:「巡山眾軍,大王有令:叫你們用心巡綽,不許一
人偷安,到天明平安無事,俱重重有賞。」眾妖精聽見,都一齊跑來答應道:「我
們五十名俱在此,誰敢偷安?」小行者道:「既不偷安,為首的可報名來。」內
裡鑽出一個來道:「是小的寒透骨為首。」小行者道:「既是你為首,眾人就委
你點排吧,大王立等回信,我沒工夫。」說罷,撤轉身飛跑去了。這裡眾妖依舊
巡綽不題。
  小行者跑了數步,又搖身一變,就變做寒透骨一般模樣,又飛奔到宮門前擊
鼓,報道:「巡山頭目寒透骨,巡山有警,報知大王。」眾妖聽見巡山有警,誰
敢遲延,登時一門門傳進去,直傳到寢宮門上,報知陰大王。此時,陰大王已躲
在石匣中安寢,忽聽見巡山有警,吃了一驚,忙爬起來,傳令叫寒透骨進來。守
寢宮門的妖精忙出來將假寒透骨帶到宮門外,稟道:「巡山頭目寒透骨已帶到。」
陰大王在宮內,隔著門問道:「你巡山有什麼大警?敢擊鼓報我!」假寒透骨道:
「小的巡綽東山,忽見一個火眼金睛雷公嘴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臉的和尚,在那
裡商議說,二位大王爺陷害他師父唐長老與師弟豬一戒,要算計殺二位大王爺替
他報仇﹔又恐怕一時動了惡念,傷了他佛門戒行,故陽大王處止在床前掛了一口
寶劍,使他悔悟,送出他師徒來,便保全他性命﹔若逞強不送,再殺他不難。」
陽大王著驚道:「可曾說我什麼?」假寒透骨道:「他說,大王比陽大王更是狡
猾,這斷饒恕不得。初時,已將寶劍來取大王的首級,說大王躲在石匣中,劍不
能傷。如今,回去取他的金箍鐵棒來,要連石匣都搗碎哩!小的伏在山下細細聽,
見他說得凶險,故敢大膽來報知,乞大王詳察防避。」陽大王聽見說躲在石匣中,
嚇得他魂不附體,身不搖而自戰。暗想道:「我躲在石匣中,連神鬼也不知,他
怎生倒曉得了?真也作怪!莫非這和尚未卜先知,他的陰陽比我們更准?」便吩
咐假寒透骨道:「你快去再打聽,看那和尚如今又怎麼?」假寒透骨答應一聲就
出宮去了。走到宮外無人之處,仍搖身一變,變做個蒼蠅飛入陰大王寢宮打聽。
只見陰大王慌做一團,忙叫人到陽大王處問床前有劍無劍。不多時,問的人去了
來回復道:「陽大王一覺睡醒,忽見床面前掛著一口風快的寶劍,磨得雪亮。陽
大王嚇得汗下如雨,正沒理會,適見小的去問,他倒轉要問大王怎生得知?」陰
大王聽見說果然有劍掛在床前,愈加著忙,忙穿上衣服,叫人掌燈,走到二氣府
來,請陽大王議事。恰好陽大王要問緣故,也掌燈走來,二王會在一處。陽大王
先問道:「我床前突然掛著一口利劍,連我也不知道,你卻怎生便曉得,先叫人
來問我?」陰大王就將巡山小妖寒透骨所報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陽大王聽了道:
「天地間有如此能人,要我們這陰陽何用?」陰大王道:「陰陽有用無用且慢論,
但只說眼前,他去取金箍鐵棒,就要來搗石匣,卻怎生回避?」陽大王道:「他
事事前知,實難回避。倒不如挨到天明,點起兵來與他大戰一場。殺贏了他不消
說,倘或失利,惟有躲到造化山,去求小主公解厄。」陰大王道:「想來並無別
策,只得如此。」二大王商量定了,又叫取酒在大殿上同吃,單等天明點兵廝殺。
  小行者打探的確,隨飛回來現了形,與沙彌說知前事:「他說殺輸了就要逃
到造化山,去求他小主公解厄。你想,二人既有主公,一定是人家的奴才了。」
沙彌道:「我聽見人說,文武百官俱稱皇帝是主公,難道文武百官都是奴才?又
聽得人說,巧者拙之奴。我想,天地間惟陰陽最巧,就叫他做奴才也不為過。」
小行者笑道:「他又不是你的親,你倒會替他解釋。」沙彌道:「親不親,解不
解,都不要緊,只是師父畢竟沒個下落,卻如何處?」小行者道:「且待明早殺
他一個害怕,師父便自然有下落了。」又挨一會,只見紅輪隱隱,天色微明,早
聽見山中炮聲震地,金鼓喧闐。陰、陽二大王領了闔山兵將涌出山前,排成陣勢
來索戰。你看陽大王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紅雲包裹,腰間錦帶斜拖﹔絳袍金甲艷生波,三瓣槍尖出火。
  烈烈威風難犯,蒸蒸熱氣誰何?生人不少殺人多,生殺之權惟我!
  你看陰大王怎生打扮,但見:
  槍擺梨花白雪,身凝冷鐵寒冰,烏雲鎧甲迸金星,頷下虯髯硬挺。
  吞噬心同餓虎,刁鑽眼類飢鷹﹔青天白日現幽冥,撞著斷根絕命。
  陰、陽二大王齊到陣前,大聲高叫道:「東來的和尚,你果有本事要在西方
路上逞英雄,就該硬著頭皮領受我二大王兩槍,也算是個好漢﹔怎只私自推碑,
暗暗通氣,又半夜三更裝神弄鬼,攪亂我們的安寢,該得何罪?快快來受死。」
小行者聽了,忙跳出山前來,罵道:「我把你這大膽無知的賊害氣!你既曉得說
此假王道的話兒,就不該暗設陷坑捉我師父與師弟去了。你若果然陰陽有準,禍
福無差,就該知道我孫老爺是你活潑潑正脈主人公,怎不安心聽命,倒去別人家
做奴才?」陰、陽二大王聽了,勃然大怒道:「誰是奴才?你這賊和尚縱有些兒
靈竅,不過一點點小猴兒,也虧我二大王培養之功,怎就忘本?不要走,且吃我
一槍!」說罷,二人雙槍齊舉。小行者笑嘻嘻全不畏懼,忙將鐵棒相還。山前這
一場賭鬥,與眾不同。但見:
  兩杆長槍,一條鐵棒。兩杆長槍,一杆熱,一杆冷,刺得白雪光中飛烈火﹔
一條鐵棒,半條風,半條雨,打得黑煙堆裡滾黃塵。一個逞心上經綸,兩個運陰
陽作用。心上經綸,正正奇奇行不盡﹔陰陽作用,翻翻覆覆妙無窮。你道我擅推
碑通氣,屠腸剖腹,殺匪無辜﹔我道你設陷阱害人,瀝血斬頭,罪在不赦。一個
望心肝,一個思五臟,俱惡狠狠不懷好意﹔一個追性命,一個想頭顱,鬧哄哄謀
逞雄心。雖與你無恨無冤,白刃相加不肯放鬆半點﹔便是我有恩有義,青鋒緊對
何曾饒恕分毫!
  三人苦戰多時,不分勝敗。沙彌在旁看得分明,見小行者一條棒敵住兩根槍,
雖不吃力,卻也不能取勝,遂掣出降妖寶杖,趕上前大叫一聲道:「潑妖精,你
死在眼前,還要延挨些什麼?一發等我沙老爺來早早斷送了你吧。」那條禪杖早
已從半空中劈將下來。陰、陽二大王兩條槍抵小行者一條鐵棒,也只好殺個平手﹔
怎禁得戰了半日忽又加上一條禪杖,如何支持得來?把槍虛晃兩晃,弄在風竟往
西南上敗去了。小行者對沙彌道:「莫要去趕他,且到山中去尋師父看。」到得
二氣府大殿上,眾妖精壯的已逃去空了,止有幾個老病的走不及,被小行者捉住,
問道:「你只說兩個妖精將我唐老爺拿了藏在何處?」老妖道:「二位大王恐怕
孫老爺會變化,進來偷了去,就是捉來的那日,已差人送到造化山去圈禁了。」
小行者道:「那造化山是個什麼妖精?」老妖道:「造化山不是妖精。」小行者
道:「不是妖精,卻是什麼人?」老妖道:「他這人,說起來自有天地他就出世
了,也不知有多少年紀,外貌看來卻象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向聞得人傳說,
他的乳名叫做造化小兒,近因陰、陽二大王要偷竊他的本事去弄人,故奉承他叫
做小天公。」小行者道:「這小兒有些什麼本事,就這樣奉承他?」老妖道:「說
起來,他的本事甚大,直與玉皇大帝一般哩!他比玉皇大帝性子更憊懶,又專會
弄人,天下人不怕玉皇只怕他。陰、陽二大王倚著在他門下出入,故冷一陣熱一
陣也要弄起人來,就是設陷坑拿唐老爺,也是這個根由。」小行者聽了道:「原
來有這些委曲。再問你,那小天公與人廝殺用甚器械?」老妖道:「他從不與人
廝殺,並不用甚器械。」小行者道:「他既無器械,又不廝殺,怎生服人?」老
妖道:「他只有無數圈兒,隨身丟擲一個來將人圈住,任你有潑天本事,卻也跳
他不出﹔除非信心求他,方能得脫。」小行者道:「造化山往哪一方去?離此多
遠?」老妖道:「往西南方上,離此只有十餘里路。」小行者道:「是實話麼?」
老妖道:「要求孫老爺饒命,怎敢說謊?」小行者道:「既不說謊,饒你去吧。」
老妖得脫身,也忙忙躲去了。小行者與沙彌商量道:「聽老妖之言,師父與一戒
藏在造化山無疑了。」沙彌道:「師父既在造化山,兩個妖精又敗向西南,一定
也到造化山去了。事不宜遲,我們速速趕去為妙,若遲了,恐他停留長志。」小
行者道:「兄弟說得是,我們就去。」忙忙走出山前,跳在空中,略縱縱雲頭,
早已看見一座大山,千巒萬岫,十分峻秀。但見:
  翠散千尋,活潑潑與大海同波﹔青浮萬丈,莽蒼蒼與長天共色。一層層,一
片片,儼天工之造就﹔幾曲曲,幾彎彎,信鬼斧之鑿成。青紅赤白黑,五色石似
拆天而落來﹔東西南北中,四圍山宛破地而涌出。明霞終日,昭天上之祥﹔靈雨
及時,降人間之福。走獸是麒麟犀象,飛禽乃孔雀鳳凰。山中瀑布,直接天河﹔
石上靈芝,實通地脈。五岳雖尊,功業讓此峰之獨佔﹔一山特立,造化遍天下而
難齊。東扶桑,西暘谷,莫道小兒通日月﹔上碧落,下黃泉,果然天帝立乾坤。
  小行者細看那山景,不獨高峻非常,殊覺精神迥異,對著沙彌說道:「此處
自然是造化山了,但不知這小兒的住居何處?」欲要問人,卻又沒人來往,向那
山前山後細細找尋了半晌,並無蹤影。小行者尋急了,遂捏著訣狠的一聲道:「山
神何在?」竟不見山神出來。一連叫了三聲,方見一山神慌慌張張閃出來,跪在
地上道:「小神迎接來遲,望小聖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大膽的毛神!不
叫你們迎接,是我寬思,這也罷了。怎有事問你,直等呼喚三遍方纔出來!哪有
這等規矩?快伸出孤拐來,先打二十棍再講話。」山神道:「小神迎接來遲,固
該有罪﹔但實有苦情,不是大膽。小聖明同日月,還求詳察。」小行者道:「你
且說有甚苦情?」山神道:「小聖可知此山叫甚名字?」小行者道:「一定是造
化山了。」山神道:「小聖既知是造化山,可知這山是誰為主?」小行者道:「無
非是造化小兒罷了。」山神道:「小聖謹言。此山既屬小天公為主,則小神鎮守
本山,例該在小天公處時刻伺候。適小聖呼喚,因要稟明,故此來遲。望小聖憐
憫有此苦情,乞賜饒恕。」小行者道:「既是這等,姑免打。只問你,他一個小
兒能有多大本事,你們這樣害怕他?」山神道:「小天公沒甚本事,只是他動一
動念頭,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要你富就富,要你窮就窮,任你是蓋世英雄,
也不能拗他一拗。」小行者道:「一個人死生窮富,都是生來的,修來的,他怎
麼做得主?我也不信。這都不要管他,且問你,他的大門開在哪裡,怎麼再尋不
見?」山神道:「他沒有大門。」小行者道:「胡說,沒有大門怎生出入?」山
神道:「小天公專管著天下禍福,他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若先設一門便有私
了。」小行者笑道:「禍福造於一心,哪裡管有門沒門,此真小兒之談也。你去
吧,我自會尋他。」正是:
  造化雖張主,人心誰肯聽﹔
  不聽猶自可,轉要弄精靈。
  山神退去。不知小行者怎生尋造化小兒救出唐長老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造化弄人 平心脫套


  詩曰:
  慢道天操人事權,人心誰肯便安然,
  卑田乞食還謀祿,鬼錄登名尚望仙,
  不到烏江誇蓋世,未思黃犬肆熏天﹔
  雖然都是貪嗔妄,又道心堅石也穿。
  話說小行者與沙彌,尋到造化山要救師父,聽那山神說出造化小兒許多利
害,又說無門。小行者不信,喝退山神,心中想道:「他說,禍福無門,惟人自
召。我與他無一毫相干,他怎將我師父、師弟藏在山中,便是他自開禍門了,我
去尋他,卻怪我不得了。」遂提著金箍鐵棒,同沙彌滿山尋門。尋不著門,遇見
大石攔路,便乒乓一棒打得粉碎。東打一塊,西打一塊,直打得石火如寒星,滿
山亂迸﹔石塊如驟雨,滿山亂滾﹔石聲如春雷,滿山亂響。嚇得守四山的山神、
土地,心慌膽戰,亂紛紛都來報與小天公知道。
  卻說這造化小兒,自陰、陽二妖解送了唐長老與豬一戒來,他已知師徒四人
是佛門證果之人,害他不得。不過要他苦歷多魔,以堅道念,將那唐長老與豬一
戒送在一個魔難圈裡住下,每日原好好供給。過不得一兩日,忽陰、陽二妖敗陣
逃來,哭訴於造化小兒求他幫助道:「我二人雖不才,也忝居二氣,參贊小主公
化育,就是有時以寒熱加人,也是理之當然。怎麼這孫小行者倚著他有神通,能
變化,竟將我鎮山碑推倒,山澤鑿通,致使二氣混為一氣,寒不成寒,熱不成熱,
叫我二人陰陽無準,禍福皆差,怎生為人?就是前日設陷阱捉他師徒二人,亦不
過要他回心伏善。爭奈這和尚十分憊懶,轉半夜三更變化潛身入洞,要暗害我二
人性命。若不是我二人細心提防,此時首級已被他取去了。今又被他趕殺到此,
此恨深如大海,求小主公大展神功,將那小行者圈住,以報此仇,則主公之恩同
再造也!」造化小兒道:「這些事我已盡知,但這四個和尚與眾不同。那個唐半
偈,他雖無前因,卻一心清淨,實參佛教正宗,怎好將他魔弄?那個孫小行者,
他乃天生石猴,又得了祖傳大法精神,無敵變化多端,又不貪不淫,無掛無礙﹔
又且動靜隨心,出入自得。你二人雖能生人、生物,卻是依樣葫蘆,縱能代嬗四
時,亦不過照常行事,怎能圈得他住?」陰、陽二妖道:「據小主公這等說來,
則是天地間惟有這和尚獨尊,造化、陰陽俱屬無用了。」造化小兒道:「不是造
化陰陽無用,而造化、陰陽用於不當之時,則為無用矣!不是這和尚獨尊,這和
尚實稟造化陰陽至精至靈之氣而生,故獨尊耳。」陰、陽二妖道:「雖如此說,
為人也要體面,難道被他凌辱一場,就輕輕罷了?」造化小兒道:「等他來時,
待我將圈兒奈何他一番,使他不敢輕薄你我,然後做個人情放了他去,方可保全
兩家體面。」正說不了,只見山神、土地紛紛來報道:「孫大聖的後人孫小聖在
外面,要求見小天公,因為尋不著門路,不得入來,著了急,動了氣,將金箍鐵
棒滿山亂打,將那些奇峰怪石都打得粉碎!若再打半日,連山都要打崩哩!求小
天公早早處治。」造化小兒尚未開口,陰、陽二妖早聳說道:「這和尚忒也大膽!
怎主公門前也如此放肆,若不處他,成個什麼模樣?」造化小兒道:「你們不必
著急,待我出去奈何他一番,與你們出出氣吧。若要滅他,他乃後天靈竅所鍾,
如何滅得?」便將身在山石嵯峨之中往上一縱,那些山石就象虛空的一般,絲毫
無礙。這一縱,直縱到一個最高峰頂上,盤膝坐下,高叫道:「孫小猴兒快來見
我,我在這裡。」
  小行者正在山中乒乒乓乓打得燥皮,忽聽見有人叫孫小猴兒,大怒道:「誰
人敢大膽無禮叫我孫老爺的名字?」收住鐵棒四下觀看,卻不見有人。正然疑惑,
忽又聽得當頂上又叫一聲:「孫小猴兒快來!」急抬頭看時,只見隱隱的有個人
坐在萬丈高的尖峰上叫喚,心中暗想道:「這定是造化小兒賣弄手段,裝這賊腔
要驚嚇我哩!我若立在地下仰面與他說話,不象模樣,就是跳在空中站在雲上也
不為奇。」卻將金箍鐵棒扯,扯得與他尖峰一般長,壁直立的豎在山前,將身一
縱,直縱到鐵棒梢頭,與他對面坐下。再看時,果然是個小兒,論年紀只有十三、
五歲,便問道:「你這小哥想就是造化小兒了。你小小年紀,只該請個先生在學
堂裡去讀書,怎敢結連陰、陽二妖逞凶恃惡,將我唐師父與豬師弟陷害,藏在洞
中!我孫老爺尋將來問罪,就該大開洞門,請我進去,負荊請罪,怎又閉門不納,
叫我在這空山裡敲石覓火,打草驚蛇。你怕打崩了這座山,卻又弄虛頭,坐在這
峰尖上叫名叫姓的犯上。總是娃子家的見識,我也不計較你,只要你知機識竅,
快快送出師父來,讓我們西行,我還叫師父替你念卷長壽經,保佑你快長快大。」
造化小兒聽了嘻嘻笑道:「小猴兒不要油嘴!莫說你才從石頭裡鑽出來,嘴邊的
土腥氣尚還未退,就是你老猴子如今成了佛,也還算不得我孫子的孫子哩!」小
行者忍不住大笑道:「天下人說大話也沒有似你的,我且問你有多少年紀了?」
造化小兒道:「若問我的年紀,那與天同生與地同長久遠無稽的話,說來你也不
信,只就眼面前人所共知者:我在周文王列國時曾撞見孔夫子,與他論日遠近,
被我三言兩語難倒了,到如今也有二、三千年了,你這小猴子還不知在哪世裡做
畜生哩!」小行者道:「你小兒家信口荒唐,總聽不得,我也不耐煩盤駁你了。
只問你,如今還是斯斯文文送出師父來,還是要我動粗?」造化小兒道:「你要
斯文就斯文,要動粗就動粗。」小行者道:「斯文便怎樣?動粗卻又是怎樣?」
造化小兒道:「斯文是以禮相求。若叫你們行那五拜三叩頭君臣之禮,諒你這山
野小猴兒怎生曉得。只要你跪在山前,求我小天公廣好生之德饒了吧,我就叫陰、
陽二大王消消氣,放出師徒來還你﹔你若不知好歹,倚著有些蠻力氣,拿得動這
條哭喪棒,又倚著心靈性巧,會做幾個戲法兒哄騙愚人,便要動粗。若動粗時,
我也沒有槍刀殺你,只有一個小小圈兒將你套住,叫人牽了到城市中去跳,倒也
是一樁好生意。若要你師父前往西天,這卻莫想。」小行者道:「我說你是小哥
家,終說的是娃子話,我老孫見玉帝只唱得一喏,怎倒來跪你。我老師父從大唐
到此,上等的妖魔也見了幾個,縱能作魔作梗,並不能阻他西行。你這小兒不過
靠著命好,時運利,有些造化,糊糊塗塗在黑漆桶子裡暗暗弄人。我老師父心即
天,性即佛,怎說個西行莫想?若說要跳圈倒好耍子,但不知這個圈兒是方的?
是圓的?是長的?是短的?是大的?是小的?」造化小兒道:「你這小猴兒真是
初世為人,一個圈兒自然是圓的,哪有方的長的各樣的?」小行者道:「我的兒,
你小哥家曉得些什麼?我說與你聽。圓的叫做太極圈,方的叫做四維圈,長的叫
做兩頭日月圈,短的叫做當中方寸圈,大的叫做無外圈,小的叫做針眼圈﹔太極
圈是乾坤跳的,四維圈是東西南北跳的,無外圈是須彌山跳的,針眼圈是芥子跳
的﹔就是圓圈內還有雙圈叫做鼻孔圈,還有套圖叫做連環圈,還有交圈叫做黃道
赤道圈。許多名色,怎說只得一個圓圈?」造化小兒道:「圈名雖有許多,合來
總是一個。但我的圈兒又與你說的不同。」小行者道:「你的圈兒又怎麼不同?」
造化小兒道:「我的圈兒雖只一個,分開了也有名色,叫做名圈、利圈、富圈、
貴圈、貪圈、嗔圈、痴圈、愛圖、酒圈、色圈、財圈、氣圈,還有妄想圈、驕傲
圈、好勝圈、昧心圈,種種圈兒,一時也說不了。」小行者道:「你這些圈兒都
是些小節目,有甚大關係?」造化小兒道:「你說的圈兒關係雖大,要跳卻容易﹔
我的圈兒節目雖小,卻一時跳不出。」小行者道:「要跳不出,除非與你一般,
也是個小兒。若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哪裡圈得他住?」造化小兒道:「據你這
等誇口,也要算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了,敢與我打一個賭賽麼?」小行者道:
「怎生樣打賭賽?」造化小兒道:「你師父現今已捉在我山上,我雖念他是個好
和尚,不忍加害,也沒個輕輕放出之理。今卻與你打一個賭賽。」就在袖中取出
一個圈兒,拿在手中道:「你若有本事跳出我這個圈子,我情願與你聯盟結成契
友,送你師父西行﹔若是你沒手段,跳不出我的圈兒,莫說師父莫想西行,連你
這小猴兒真真要牽去做買賣了。」小行者道:「就打一個賭賽耍耍兒也好,只是
沒個證見,你小兒家輸了,要放羊撒賴卻怎處?」造化小兒道:「你不要多疑,
好人口裡說的話,哪裡有賴之理。」小行者道:「不是我多疑,只因你的名聲壞
了,哪個不說造化小兒是個無賴小兒!也罷,我老孫也不怕你賴了,就與你賭一
賭。」造化小兒道:「我倒不賴,只怕你要賴也賴不得。」遂將手中一個名圈,
照小行者劈頭摜來。那圈兒在造化小兒手中,不過數寸大小,及拋在空中,便象
房子大的雞籠一般,從頭上罩將下來。小行者抬頭一看,只見那圈兒果然有些妙
處。怎見得,但見:
  團團如一輪月鏡,剖作虛離﹔彎彎似兩座虹橋,合為太極。非金打就,光艷
艷儼然一道金箍﹔
  豈竹編成,細鱗鱗宛似千層竹網。不密不稀,圍轉來疏而不漏﹔又寬又窄,
鑽入去綽乎能容。當頭罩下,受悶氣不啻蒸籠﹔失足其中,被拘攣渾如鐵桶。非
千仞高牆,孰敢踰而出走﹔僅一層薄壁,誰能鑿而偷光?雖木不囊頭,只覺上天
無路﹔縱縲非械足,也如畫地為牢。千古牢籠,不離此道﹔終身輪轉,未有他途。
  小行者看見圈兒劈頭罩來,欲待飛身走了,不入他圈兒,卻又說過賭鬥,只
得跳起身立在空中,順手將鐵棒帶起往上一迎,那圈兒早套在身上。套便套在身
上,卻上下兩頭是空的,又遠遠不能近體。小行者暗想道:「這樣東西怎生弄人?
莫非造化有甚微妙之處?」又將身往上一縱,直跳到半空,再看時,圈兒已不在
身上,急急落將下來。
  此時,造化小兒已不在峰尖,竟到山前一塊大石上坐著。小行者看見,走到
面前笑道:「你真是個小兒,這樣東西也要我孫老爺費力。」造化小兒道:「我
見你會說嘴,只道你有些名望,故將這名圈兒與你受用。誰知你原是個石猴兒,
內無親黨之譽,外無鄉曲之稱,故暗暗無聞做了個游方和尚,這名圈兒如何有你
的分?原是我差了。」小行者道:「小哥你哪裡曉得?名者實之賓也!我老孫有
其實,所以無其名。這些閑話都不要說,既已賭輸,快去請我老師父出來西行就
是了。」造化小兒道:「去是與你去,只是你這小猴兒既不為名,必然是個利徒。
我有一個利圈兒,你敢再進去耍耍麼?」小行者道:「一個與百個同,怎麼不敢
進去?」造化小兒聽見小行者不推辭,便取出利圈兒,照小行者當頭摜來。小行
者任他套來,毫不介意,等他套來卻從從容容跳將出來,無掛無礙。造化小兒見
了笑道:「卻看你這小猴子不出,竟造到名利兩空了。也罷,也罷!有心結識你,
一發試你一試。」便將酒、色、財、氣四個圈兒一齊摜出。那小行者看見,不慌
不忙,來一個跳一個,來兩個跳一雙,就象蛟龍出穴,鸞鳳離巢,一霎時,三、
四個圈兒都被他跳出跳入,弄做個傳舍。跳完了,哈哈的大笑道:「小兒,小兒!
我聞你一生造化高,今日撞見我老孫,只怕要造化低了哩!」造化小兒並不答應,
又取出貪、嗔、痴、愛四個圈兒,一連摜將來。小行者跳到得意之時,便道:「來
得好,來得好!也是我跳一場。」側著身軀,歪著肩膀,東頭跳到西頭,西頭又
跳到東頭,又象玉女穿梭一般。造化小兒看見,暗暗喝采道:「好個石猴兒!果
然天地不虛生,人心著不得假。我想這猴子雖酒、色、財、氣無侵,貪、嗔、痴、
愛不染,你看他跳來跳去十分快活,定是個好勝之人,只消一個好勝圈兒,必然
圈住。」忙忙的取出個好勝圈兒來,對小行者說道:「只這一個圈兒,你若是再
能跳出,便真要算你是個好漢了,只得放你師父西行。」小行者笑道:「許多既
已領過教,何在這一個?請速速套來,莫要誤了我老師父的程途。」話還未曾說
完,造化小兒已將圈兒拋來,套在小行者身上。小行者正說得興興頭頭,不期這
個圈兒到了身上,便覺有些手慌腳忙,不象前邊從容自然,怎見得那圈兒利害?
但見:
  上雖無蓋,而銅顱客莫敢出頭﹔下雖無底,而鐵足漢不能伸腳。緊則緊,絕
不露拘攣之跡﹔鬆則鬆,宛然如縛束之神。有時圍頂,湊成兩道金箍﹔忽爾攔腰,
又緊一條玉帶。百般布擺,東到東,西到西,布擺不開,千計逋逃,左則左,右
則右,逋逃莫脫。不知與我何親,同行同止,如恩愛之難分﹔又不知與我何仇,
相傍相隨,似冤家之不離。縱然套人非我之願,雖天巧設之陷阱﹔試思好勝是誰
之心,實人自投之網羅。
  小行者被圈兒套住,欲往上跳,不期那圈兒就跟著他上去﹔欲往下鑽,不期
那圈兒就跟著他往下去,欲將身子變大,那圈兒就隨著他的身子也大了﹔欲將身
子變小,那圈兒就隨著他的身子也小了。周圍雖稀稀透亮,及要變化去鑽,卻又
沒絲毫縫兒。欲要使金箍棒打開,卻又地方窄狹,施展不開﹔欲要用拳頭去打,
卻又軟膿膿無處用力。急得他就似雀鳥一般,只在內團團跳轉。造化小兒看見大
笑道:「小猴兒怎不跳了出來?你的英雄哪裡去了?」小行者聽見,氣得暴躁如
雷,狠的一聲道:「就連天也要撞通了。」雙手攥著鐵棒,盡力往上一跳。他一
跳,帶著圈兒就似弩箭一般往空中直射。不期恰遇著李老君帶了兩個道童兒在空
裡過,卻不提防這小行者,套著個圈子,持著鐵棒,兜褲襠裡往上一撞,直撞著
李老君的卵包,一時疼痛難禁,呀的一聲,一個倒栽蔥跌倒在空中。虧得兩個童
兒上前扶起,李老君爬起來一把捉住,喝道:「什麼潑神,敢大膽無禮撞我一跌?」
再看時,卻是孫小行者套著一個圈子在空中亂跳哩。便罵道:「賦猴頭!你要幹
那討飯的營生,也須看看地方,敲得鏜鑼,叫人走開,好讓你跳李三娘挑水或是
關雲長獨行千里。怎聲也不做,硬著頭往人褲襠裡直撞?幸是我的卵袋碰著你的
頭,倘或碰著你那條哭喪棒,豈不連我性命都傷了!」
  小行者看見李老君跌了一跤,自知理短,連忙賠罪道:「老官兒莫怪,是我
被人暗算,一時上來急了,沖撞了你老人家。」李老君道:「你這賊猴頭!一生
要討人便宜,怎今日也被人暗算?你且說被哪個暗算弄成這等一個模樣。」小行
者道:「不要說起,說起也羞人。我因保師父唐長老西天求解,路過陰陽二氣山。
陰山太冷,陽山太熱,我師父走不過去,故我用手段將他陰陽鑿通,便冷熱均平。
陰、陽二妖惱了,就暗設陷坑將師父與豬一成捉去。我去尋他取討,他鬥我不過,
又將師父與一戒送在造化山造化小兒處藏了﹔我尋到造化山,那小兒甚是憊懶,
不與我廝殺,只將這個圈子與我打賭鬥,叫我跳出他的圈兒,就送我師父西行。
初時,是兩個名、利圈兒,我已跳出﹔次後,又是酒、色、財、氣四個圈兒,我
也跳出﹔後又是貪、嗔、痴、愛四個圈兒,我又跳出﹔臨後,他急了,遂將他娘
的這個圈圈子套在我老孫頭上,叫我跳進跳出,跳得滿身似水,他只不肯放我。
我沒法奈何,只得硬著頭皮往上亂撞,指望撞得出頭,脫離他的孽海﹔不期做和
尚的命苦,又撞到你老官兒的褲襠裡來。也是一緣一會,千萬顯個神通,教我出
這圈子來,足感高情。」李老君笑道:「你這個賊頑皮,天不怕地不怕,今日一
般也弄倒了!那造化小兒乃天地間第一個最精細最刁鑽之人,你卻尋上門去惹
他,自討此苦吃。」小行者道:「哪個去尋他?只因師父被他陷害了,不得不尋
他。別的事不要你多管,只要你替我將這個圈兒除去就好了。」李老君道:「別
的事都還容易,要去這個圈兒卻是不能。」小行者聽了吃驚道:「前面許多圈兒
都被我輕輕跳出,這個圈兒就是難些,畢竟也有個脫法,怎說不能?」李老君道:
「若論你這賊猴子,自家弄聰明,逞本事,就叫你糊糊塗塗在這個圈子裡坐一世
纔好。只怕誤了你師父的求解善緣,與你說明白了吧。造化小兒哪有什麼圈兒套
你,都是你自家的圈兒自套自。」小行者道:「這圈兒分明是他套在我身上,怎
反說是我自套自?」李老君道:「圈兒雖是他的,被套的卻不是他。他把名、利
圈套你,你不是名利之人,自然套你不住﹔他把酒、色、財、氣圈兒套你,你無
酒、色、財、氣之累,自然輕輕跳出了﹔他把貪、嗔、痴、愛圈兒套你,你無貪、
嗔、痴、愛之心,所以一跳即出。如今這個圈兒我仔細看來,卻是個好勝圈兒。
你這潑猴子,拿著條鐵棒,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自道是個人物,一味好勝。
今套入這個好勝圈兒,真是如膠似漆,莫說你會跳,就跳通了三十三天,也不能
跳出。不是你自套,卻是哪個套你?」小行者聽了,嚇得啞口無言。李老君道:
「你也不必著驚,好勝不過一念耳。」小行者聽了大悟,嘆道:「我只道好勝人
方能勝於人,今未必勝於人,轉受此好勝之累。罷罷罷!如今世道,只好呆著臉
皮讓人一分過日子吧。」便把鐵棒變小了,放在耳中,就要別了老君,下到造化
山去。老君道:「你下去做什麼?」小行者道:「有什麼做?不過見造化小兒下
個禮,求他除去圈兒,放我師父出來。」老君道:「你既轉了好勝之念,又何必
求他?你今再跳跳著。」小行者真個又跳一跳,早已跳出圈兒之外,喜得他抓耳
揉腮,滿心快活道:「原來無邊解脫,只在一念,那些威風氣力都用不著的。多
謝老官兒指教!今日且別過,改日再造府奉謝吧。」老君笑道:「謝倒不消,只
是你碰得我那卵包還有些疼,須替我呵兩口纔好。」小行者道:「問倒不難,恐
怕呵腫了,弄成個大氣包,夾著難走路﹔莫若回去坐在丹房裡自家揉揉吧。」李
老君笑著帶領兩個童兒去了。正是:
  人事無非跳,乾坤都是圈﹔
  縱教圈滿世,不跳也枉然。
  小行者別了老君,手提著好勝圈兒落下雲頭,仍到山前。那造化小兒早已盡
知此情,先迎著說道:「這都是老聃這賊道多嘴。雖他多嘴,也虧你心靈性巧,
轉念得快,既已悔過,可跟我來領你師父去吧。」小行者還打算瞞著他,說自家
跳出的大話,不期他事事皆知,便不敢說慌,只說道:「你既肯放我師父西行,
閑話都不必提了,圈兒還你吧。」便將圈兒往造化小兒頭上摜來,造化小兒一手
接住,就一手往山前一指,只見山前早現出一座洞府,重門朱戶,碧瓦黃牆,宛
然天宮帝闕。小行者看見笑道:「原來有這樣好所在在裡面,卻叫我在門外與木
石為伍。人都叫你做小天公,依我看來,甚不公道。」造化小兒道:「我怎麼不
公道?一座宮闕明明在此。但你初來,一團驕傲,沒有造化,故尋不見﹔如今你
回過心來,造化到了,故看得見。此皆你心有偏私,怎倒怨我不公道?」遂同了
小行者、沙彌入去,早有許多天吏、職司兩邊伺候。造化小兒到了大殿上,升了
寶座,陰、陽二大王俱來朝見。造化小兒道:「我與你明燮乾坤,乃是一大天,
唐大顛與孫履真潛修性命,乃是一小天。名雖有大小之分,道理卻是一般,豈可
自相殘賊?他雖擅自推碑,鑿通山澤,也不過急於西行,不為大過﹔縱有逞強之
罪,今已悔心講明,不必再論。你二人回原山去供修職業吧。」陰、陽二大王已
見造化的圈兒俱套他不倒,料爭鬥也無用,又見小主公這等分說,只得唯唯聽命
回去了。造化小兒方叫取出唐長老師徒二人並行李、馬匹來,對著唐長老道:「你
師徒四人精心奉佛,我代天施化,本不該圈留你在此,但從來道心必經魔難而後
堅,圈留者正堅你道念耳。」唐長老聞言,合掌頂禮,再三致謝。造化小兒又叫
備齋,請他師徒飽餐一頓,然後送他出山西行。正是:
  乾坤雖阻絕,不礙一心行。
  不知唐長老師徒此去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掃清六賊 殺盡三尸


  詞曰:
  試問誰扶性命?全憑氣血相調。明中剝削暗中銷,皮骨如何得老。
  況助腐腸之藥,又加伐性之刀。慢言大數莫能逃,多是自家送了。
  右調〔西江月〕
  話說唐長老,蒙造化小兒解放西行,十分感激,小行者一路上細說賭賽跳圈
遇著老君指點之事,大家歡喜不盡,不覺又行了數千程途。一日,忽行到一處,
因天寒日短,趕不到大鄉大村,只望見野中有三、四家草舍人家,師徒們沒法,
只得趕到人家去借宿。此時,天色昏黑,剛走到門前,小行者正待敲門,忽聽得
裡面哭聲甚哀,忙停住了手。欲待不敲,卻又天晚了,沒別處借宿,只得輕輕的
敲了兩下,那裡邊哭得正苦,沒人聽見。只得又敲幾下,裡面方纔走出一個老蒼
頭來問道:「這時候甚人敲門打戶?」小行者應道:「是過路僧人借宿。」老蒼
頭道:「這又不是大路,哪有過路僧人到此?莫非是歹人!」便開門出來看,見
那小行者雷公嘴,楂耳朵,三分不象人,先嚇了一跳,再看看門外,又見豬一戒、
沙彌十分醜惡,口裡就亂嚷道:「真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折轉身往裡就走。
小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官兒不要慌,我們不是歹人,實是大唐國來的奉旨往西
天拜活佛求真解的高僧,因天晚趕不上宿頭,故來借潭府暫住一宵,明日絕早就
行的。」老蒼頭聽見說不是歹人,立住了腳再看道:「老爺呀,既是高僧,怎這
般嘴臉?」小行者道:「這叫做面惡人善。」老蒼頭道:「既是遠路高僧,本該
留宿,只是我家主母今日遭了橫事,正在哀苦之時,不能接待,要借宿請到別家
去吧。」小行者道:「借宿事小,且問你家主今日遭了甚麼橫事?這等悲哀?不
妨細細對我說了,或者我可以救他。」老蒼頭連連搖頭道:「救不得,救不得!
說也無用。」小行者道:「你且說說看,包管你救得。莫說遭了橫事,就是死了
人,我有本事向閻王討了魂來還你。」老蒼頭又看看道:「老爺呀,不要哄我。」
小行者道:「我們乃遠方高僧,不打誑語,怎肯哄你!」老蒼頭道:「既是這等,
請少待,等我進去稟過主母,再來相請。」小行者道:「快去,快去!」老蒼頭
真個跑入中堂報與主母道:「奶奶,外面有三、四個遠方來的和尚,生得形容古
怪,為著天晚要來借宿,他聽見奶奶悲哭,他說有甚苦事告訴他,他有本事救得。」
那奶奶正哭得昏暈,忽然聽見說有人救得,住了哭道:「我那親兒被他盜去,此
時已不知死活存亡,哪裡還救得轉來?他不過借此為名,要借住是實。」老蒼頭
道:「奶奶不必狐疑,就是騙我們借住了,不過費得一頓晚齋,倘或他遠來高僧
有些手段亦未可知,何不請他們進來問問。」奶奶見蒼頭說得有理,便道:「如
此,快請他們進來。」老蒼頭見主母允了,便走到門前,對著唐長老師徒說道:
「列位老爺,請進裡面來。」唐長老方敢舉步進去,又吩咐豬一戒、沙彌道:」
他家既有苦切之事,我們須要小心,不可囉?。」大家一齊走到堂中,見那主母
青鬢間著幾根白髮,已是半老佳人﹔看見他師徒到堂,就起身含淚相迎。唐長老
忙合掌問訊道:「貧僧乃大唐差往西天拜我佛如來求取真解的,路過寶方,因天
晚無處棲身,故不得已擅造潭府,又適值潭府有事,多有唐突,望女菩薩恕之。」
奶奶道:「列位聖僧既是遠來,沒有駐錫之處,素齋草榻,請自尊便。老身家門
不幸,昔自難言。」說罷,又哀哀的哭了起來。小行者道:
  「老菩薩,哭也無用,有甚事故,快與我說了,我與你商量。」奶奶帶哭說
道:「老身趙氏,先夫劉種德,不幸早亡,止存下三歲一個孤子,叫做劉仁﹔老
身忍死孀居,撫養了一十五年,受盡辛苦,今幸一十八歲纔得成人,只望他嗣續
先夫一脈,不期家門不幸,好端端遭了慘禍。」小行者道:「莫不是暴病死了?」
奶奶道:「若是暴病死了,留得尸首埋葬,雖然痛心也還不修。」小行者道:「這
等說來,想是山中行走被虎狼吃了。」奶奶道:「老身也還薄薄有些家資,我那
嬌兒,日日抱在懷裡還恐怕傷了,怎容他到山中遇見虎狼!」小行者道:「這不
是,那不是,卻是為何?」那奶奶說到傷心,捶著胸,跌著腳,只是哭。那老蒼
頭在旁邊代說道:「我們這地方叫做震村,離我這震村西去五百里有一座山,只
因山形包包裹裹象個皮囊,故俗名就叫做皮囊山。這山上近日出了三個大王,一
個叫行尸大王,一個叫做立尸大王,一個叫做眠尸大王,這三尸大王慘虐異常,
專喜吃生人的血肉,有人不知,往他山前過,不論老少,拿去吃了最不消說的。
他手下又養著六個妖賊,一個叫做看得明,一個叫做聽得細,一個叫做嗅得清,
一個叫做吮得出,一個叫做立得住,一個叫做想得到。這六個妖賊,專管替他在
這山前山後數百里內外探訪,人家生得清秀嬌嫩的好少年子弟,便悄悄乘人家不
防備,往往偷盜了,獻與這三尸大王去受用。我家小主人昨夜好好睡了,今早門
不開,戶不開,竟不見了,各處找尋,並無蹤影。午間,曾有人來報說,在五十
里艮村地方,撞見這六個妖賊用繩索牽著二、三十個少年後生望著西去,親眼看
見小主人也在內,這一去定是獻與三尸大王吃了,豈不是慘禍!」小行者道:「既
有人看見來報,怎不叫人趕上去追了轉來。」老蒼頭道:「那六個妖賊皆是有手
段的惡人,若去趕他,只好送與他湊數,誰有本事奪得他的轉來?」小行者道:
「既是午間有人看見在五十里上,此時不過走得一百里罷了。此處離著皮囊山五
百里,料想還未曾獻與三尸大王吃哩!我去替你奪了轉來何如?」那奶奶聽見說
替他奪了回來,便不顧好歹跪在地下只是磕頭道:「老爺果能奪得轉來,便是萬
代陰功!我老身情願賣盡田園,以報大恩。」小行者笑道:「些些小事,誰要你
謝。」老蒼頭道:「老爺果能肯去,趕家裡的驢子恐怕走得慢,等我到前村張大
戶家借一匹馬來,與老爺騎了去還快些。」小行者笑道:「若是騎馬,極快也要
走一夜,豈不誤事?不消,不消!我自會走。」唐長老道:「履真呀,救人一命,
勝造七級浮屠,你果能救得,須要連夜去方好。」小行道:「不打緊,我就去。」
奶奶道:「老爺要去,也須用一頓飽齋。」便連連催齋。小行者道:「不消催,
你收拾下,我去了來吃吧。」一面說一面將身一縱,早不知去多遠了。那奶奶與
老蒼頭看見是飛升的活佛,又驚又喜,只是磕頭不題。
  卻說小行者,略跳一跳,早已去了百餘里路,在半空中睜開火眼金睛一路找
尋,並不見蹤影。原來那六個妖賊雖會東西打探,卻只好自家一身來來去去,今
牽著許多人,哪裡有手段攝他們去?因眾人走不動,就在八十里上一個古廟中歇
下,將眾人都藏在廟中,他六人卻攔廟門坐下。不期小行者找尋轉來,找尋到廟
門口,看見六個妖賊詫詫異異,耳朵內取出金箍鐵棒,大叫一聲道:「好六賊!
怎自家的色香臭味都不去管,卻來盜人家的血肉去奉承死尸!不要走,吃我一
棒。」六妖賊無意中忽然看見,大家都嚇得魂不附體,又因久在鄉村偷盜,幾個
愚夫愚婦沒人與他相抗,故不曾帶得兵器,一時手腳無措,只影得一影,各自逃
命。小行者再撤棒欲打時,六個妖賊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小行者見六妖賊走了,便推開廟門往裡找尋,只見長繩短索鎖繫著二、三十
個少年,都在一堆啼哭哩!遂問道:「哪一個是劉種德的兒子劉仁?」只見內中
一個少年連聲答應道:
  「我是劉仁,老爺是誰?為何問我?」小行者道:「我乃唐朝聖僧,是你母
親趙氏請我來救你的。眾妖賊已被我打走了,你可快跟我回去。」劉仁道:「繩
索縛得牢牢的,如何走得動?」小行者道:「不打緊。」即用手一指,身上的繩
索俱已盡斷。劉仁身子鬆了,忙跟著小行者就走。眾少年看見,都一齊喊叫起來
道:「活羅漢老爺!望一視同仁都救救吧。」小行者道:「不要叫,我來救你們。」
又用手一指,眾人的繩索俱一時斷脫在地。眾少年得了性命,都圍著小行者不住
的磕頭。小行者道:「不要拜,且跟我來,帶你們回去。」遂大家一齊涌出廟外。
小行者叫眾少年都閉了眼,望著巽地上呼了一口氣,吹作一陣狂風,就地將眾少
年撮起,不消一刻工夫,早已到了劉家堂前天井內。二、三十人一時齊落下來,
擠了一階,慌得趙氏不知頭腦,劉仁早走上前扯著趙氏大哭道:「母親,孩兒得
了性命回來了。」趙氏看見這一喜,真是:
  燈前乍見猶疑夢,膝下牽衣始信真。
  母子二人哭一回,笑一回,又重新跪著小行者只是磕頭,眾少年也都跪在地
下,磕頭如搗蒜。小行者道:「不消拜了,且問你眾人俱是哪裡人?」眾少年道:
「都是近村人。」小行者道:「可認得回家的路麼?」眾少年回說:「都認得的。」
小行者道:「既認得,都回去吧!早早回家,免得親人記掛。」眾少年又磕了許
多頭方一哄散去。正是:
  牽去愁如入肆羊,放來喜過開籠雀。
  眾少年散去,劉家的齋方纔備完,擺了上來,請他師徒受用。趙氏道:「方
纔老爺們說去了來吃齋,我想來往一、二百里路,只認作取笑之言,不期果然真
是活佛菩薩。」豬一戒道:「我這師兄原是替玉皇大帝當鋪兵出身的,莫說一、
二百里,就是一、二千里,一、二萬里,他也只消一會工夫。」小行者聽了道:
「呆子莫胡說!快吃了齋去睡,明日好早走。」趙氏母子歡喜不盡。須臾齋罷,
就請他師徒四人到上房裡去安寢不題。
  卻說那六個妖賊,被小行者打散得東躲西藏,不敢出頭,只等小行者去了半
晌,方纔一個個依舊鑽了出來,大家商量道:「我們費了無數氣力方盜得這些血
食,只望獻與三位大王去請功,不知哪裡三不知走出這個和尚來,奪了轉去,甚
覺可恨。」看得明道:「我看這和尚尖嘴縮腮,手裡拿著一條被棒,有些認得他,
卻一時想不起。」想得起道:「我細細想來,莫非就是昔年我們剪徑時被他打死
的那個孫行者麼?」看得明道:「有些象他。」聽得細道:「若果是他,卻惹他
不得。」立得住道:「是不是我們也該到震村去訪訪,若果真是他,我們雖不敢
去惹他,也須報與三位大王知道。等他去尋他,我們只消坐觀成敗,又可見我們
請功之意。」大家齊說道:「有理,有理。」遂乘著夜裡無人,悄悄的一陣風都
來到震村打探。他們這六賊是慣打聽的,不消半個時辰,都打聽得明明白白。又
一陣風直趕到皮囊山來見三尸大王。這三尸大王是時常受這六賊供獻慣的,今夜
聽見說六賊要見,只道又有什麼供獻來了,忙叫喚他進來。六賊走到面前,行尸
大王就先開口問道:「你們這時候忙忙急急來做什麼?」六賊齊稟道:「小的們
感三位大王收錄門下,無以報德,連日在各鄉村採取二、三十個血食,上獻三位
大王﹔不期行至半路,忽被一個和尚倚強都搶奪了回去,故特來報知。」三位大
王聽了,俱各咬分切齒大怒道:「什麼和尚敢大膽擅奪我們口裡的血食?你們可
曾打聽這個和尚如今在哪裡?叫甚名字?好讓我們去拿來,碎尸萬段,以報此
仇。」六賊又稟道:「小的們俱細細訪知,這和尚就是當年跟唐三藏往西天求經
的孫行者的後人,叫做孫小行者,他如今又兜攬了一個唐僧,往西天去求解,因
天晚了在劉家借宿,知道劉家的兒子是我們盜人,他倚著有些本事就出尖兒,趕
到半路,將我六人一頓鐵棒打走了,把眾人都搶奪了回去,如今現在劉家,以為
有功,詐他的飲食吃哩!」三尸大王聽了大怒道:「這和尚如此可恨,定要拿他
來報仇!」眠尸大王問道:「不但拿他來報仇,還有妙處。」行尸大王問道:「還
有什麼妙處?」眠尸大王道:「我聞得當年孫行者跟隨求經的唐三藏,乃十世修
行的高僧,吃他一塊肉,可以延壽一紀。今日孫小行者跟隨求解的唐僧,雖不知
修行幾世,諒來必定也是一個高僧,吃他一塊肉定然也能延壽,我們去一並拿來
受用,豈不妙似吃那些俗人。」行尸大王與立尸大王俱歡喜道:「算計甚妙,我
們就到劉家去拿人。」六賊聽見說要到劉家拿人,又上前稟道:「大王不消去,
我打聽得他有三個徒弟,除了孫小行者,還有一個豬一戒,一個沙彌,都也有些
手段,若到劉家去與他賭鬥,未必盡捉得住﹔況這四個和尚西行求解,少不得要
在山前經過,三位大王只消坐在山中設個計策,以逸待勞,管情都是三位大王口
中之食。」三尸大王聽了大喜道:「他既有三個徒弟,我們三個大王,一個對一
個調開了與他廝殺,你們六人卻乘空兒將他師父拿到洞中,等我們回來,趁新鮮
受用,豈不美哉!」當時三個大王派定行尸大王做頭一陣,去敵孫小行者﹔立尸
大工做第二陣,去敵豬一戒﹔眠尸大王做第三陣,去敵沙彌﹔六賊潛伏山坳中,
單捉唐長老。算計定了,各各收拾等待不題。
  卻說唐長老師徒在劉家安寢了一夜,次早起來就要走路,怎奈劉家母子苦苦
留住,備盛齋相請。不多時,眾少年的父母、親戚都來叩謝,這家請,那家邀,
唐長老苦苦推辭,也纏了三日方得出門。又走了四、五日,方到得皮囊山前,小
行者與豬一戒、沙彌算計道:「前日那幾個毛賊,雖被我一頓鐵棒打得無影無蹤,
卻未曾打死除根。從來做壞人的直要壞到底,決不肯改過自新,他見我放走了他
的人,必然要結連這皮囊山的三尸妖怪來報仇,我們今日過山也須防備。」豬一
戒慌張道:「怎生防備?」小行者道:「我們三個怕什麼?只要防備師父莫要著
了他的手。」沙彌道:「你二人專管殺妖精,我一人單管保師父就是了。」小行
者道:「有理,有理!」大家算計定了,遂趕著唐長老的馬竟進山來。此時,三
尸大王已打聽明白,等他師徒入山走到半路,那行尸大王手持鋼刀,忽然從山腰
中跳出來,大罵道:「賊禿驢!你有本事救他人之死,今日自家死到頭上卻叫誰
救?不要走,且吃吾一刀。」舉刀照小行者當頭砍來。小行者忙將鐵棒架住道:
「你這妖精想是什麼三尸麼?」行尸大王道:「你既聞我大名,何不早早受死?」
小行者道:「別個妖精不關利害,還可饒恕,你這三尸乃道家之賊,斷斷饒恕不
得!我的死倒未必在頭上,只怕你的死到在眼前了。」舉鐵棒劈面就打。這一場
好殺,真個利害。但見:
  一個是寶刀,一個是鐵棒。寶刀閃一閃,現偃月青龍﹔鐵棒展一展,吐鑽天
黑蟒。黑蟒飛來,不問是妖是怪,一例消除﹔青龍落去,任他為佛為僧,也都殺
害。這和尚衛道心堅,欲把三尸痛戮﹔那妖魔吃人念切,要將五體生吞。生吞不
著,空垂饞口之涎﹔痛戮何曾,枉放熱心之火。
  那妖魔與小行者纔殺不上十數合,那立尸大王忽又從山頭上跳下來,竟扑唐
僧。豬一戒看見,忙舉釘耙迎住,罵道:「瞎妖精!要尋死不到豬老爺這裡來,
卻思量到哪裡去?」立尸大王也不回言,舉起鉞斧劈胸就砍。這一場廝殺,卻也
不善。怎見得?但見:
  一個是宣花鉞斧,一個是九齒釘耙。鉞斧晃一晃,迸萬點星光﹔釘耙鋤一鋤,
吐九條霞彩。霞彩九條,莫說三尸,就是千尸也鋤做肉泥﹔星光萬點,休言一戒,
便是百戒也砍成血醬。你道我狠,我道你惡,兩下裡無半點善心﹔你思量要捉,
我思量要拿,一霎時有千條詭計。萬斧千耙,苦貪賭鬥﹔半斤八兩,未見輸贏。
  豬一戒與立尸大王戰不上十餘合,忽山嘴裡又跳出一個眠尸大王,手挺長
槍,直奔唐長老刺來。沙彌看見小行者與豬一戒都有對手廝殺,只得也掣出禪杖
來,將長槍撥開,回手就打。
  眠尸大王笑道:「我看你這和尚滿臉都是晦氣,快快的逃走了還得些便宜,
若要勉強丈持,只怕你真真的晦氣上臉了。」沙彌道:「你這潑妖怪哪裡知道,
我沙老爺從來是個降晦氣的祖師,任是英雄好漢,撞見我就晦氣到了﹔你不信,
請試試看。」復舉杖照頭打來,眠尸大王撤槍相迎。這一場殺更覺利害。怎見得?
但見:
  一個是長槍,一個是禪杖。長槍雖丈八,刺將來只不離方寸心窩﹔禪杖止一
條,打下去專照著三尸頭上。緊一槍,慢一槍,惟我善於摧鋒﹔虛一杖,實一杖,
叫人不能躲避。打不倒妖精,未可便言惟我精神﹔捉不住和尚,到底不知是誰晦
氣。
  沙彌雖與眠尸大工賭鬥,卻一心只記掛著師父,任眠尸妖引誘,他只不走遠。
鬥不上十數合,隱隱聽得後面人聲嘈雜,忙回頭一看,卻見有人暗算唐長老,吃
了一驚,遂虛晃一禪杖,撇了眠尸妖,跑回唐長老面前,大叫一聲道:「妖精休
得無禮,我來了!」六賊看見唐長老獨自一個,便從山坳中跳出來只望下手,不
期沙彌復跑回來護持,吶聲喊,一哄又走了。眠尸大王見沙彌逃回,哪裡肯放,
一直趕來。豬一戒聽見沙彌吆喝,知道是妖精暗算師父,也撇了立尸大王,撤回
身來救應,卻看見眠尸妖望著沙彌只顧前趕,他就暗想道:「不趁此時下手更待
何時?」便悄悄駕雲趕到眠尸妖背後。眠尸妖一心只想捉沙彌,不提防背後有人,
沙彌對面倒看見了,轉笑嘻嘻引他道:「趕人不可趕上,再趕趕便有人要殺你哩!」
眠尸妖大叫道:「誰敢殺我?」豬一戒從背後應聲道:「我敢殺你!」當背心一
釘耙,眠尸妖早已九孔流血,跌倒在地。立尸妖見豬一戒跑回,只認做敗陣,也
便隨後趕來。七八趕上,忽看見眠尸大王被一戒鋤死,嚇得心膽俱碎,慌了手腳,
轉身就跑。不期小行者聽見背後人亂,恐怕唐長老有失,也撇了行尸妖回來救應,
恰好與立尸妖撞個滿懷。立尸妖正驚得痴呆,又撞見小行者,一發慌張,亂了腳
步。小行者隨手一棒,也結果了性命。行尸妖隨後趕來,遠遠望見不是勢頭,遂
駕雲化風向東走了。
  小行者趕到面前,見唐長者無恙,豬一戒已打殺了眠尸妖精,大家歡喜。豬
一戒道:「這三個妖怪已打殺了兩個,那六賊又無影無蹤,料無阻礙,我們趁此
時保護師父過山去吧。」沙彌就收拾行李。小行者道:「且慢。」豬一戒道:「師
兄叫且慢,想是要等妖精來報仇哩!」小行者道:「我們結了仇,不等他報了去,
卻叫他尋別人去報,豈是個菩薩心腸?」唐長老問道:「怎尋別人報仇?」小行
者道:「他拿了劉家兒子,我們救了出來,又打死他兩個妖精,我們又一道煙去
了,他沒處出氣,自然要尋劉家。起初只得一個兒子受害,如今恐怕一家都要吃
苦哩!」唐長老聽了著驚道:「徒弟,是呀!若如此論來,不是救人,轉是害人
了!如今卻如何區處?」小行者道:「不打緊。俗語說得好,斬草要除根。只將
這三尸殺盡,自然大道可期。」唐長老道:「三尸已殺二尸,那一尸知他躲在何
處,怎生去尋他?」小行者道:「他弄風往東逃走,定然到劉家去了。」豬一戒
道:「他若果然在劉家,我們三人同去,一個守前門,一個守後門,一個進去拿
他,殺了便完帳。」小行者道:「我們同去拿他,倘或他知風,倒走來將師父拿
去,豈不反輸一帖?莫若你二人埋伏在師父左右,等我去趕了他來,他看見師父
獨坐在此,自然要下來捉拿,你們從旁出其不意,一耙一杖打殺,豈不省力?」
沙彌道:「有理,有理!」遂請唐長老下了馬,到山腰懸崖中一塊大石上坐下。
豬一戒與沙彌卻潛身躲在兩旁。小行者方提著鐵棒一筋斗雲回到劉家。來到了劉
家,果然見行尸大王帶領著六賊,將劉家母子並闔家大小都捉了,捆綁起來,說
他請了和尚來,傷了他兩個大王,殺他一家償命。劉家闔宅啼哭震天,小行者大
怒,忙落下雲頭大喝道:「好尸靈!自家死在頭上尚然不知,還要來陷害良善!
不要走,吃我一棒,斷了根吧!」行尸妖看見,心上著忙,也不回手,依舊化風
走了。六賊正要逃走,被小行者用棒逼住,走不脫身,只得跪在地下求饒。小行
者道:「毛賊不足辱我棒,我不打你,快解了劉家母子。」六賊連忙解放。解放
完,小行者就將解下來的繩子,將六賊縛了,便道:「我也不打你,只要你尋還
我行尸妖就放你。」六賊道:「行尸失利,定回洞中去了。」小行者又吩咐劉家
母子道:「你們只管放心,我定與你將三尸殺盡,決不留禍根。」劉家母子拜謝
不已。
  小行者帶了六賊,復到皮囊山來。且說那行尸妖,果然見唐長老獨坐便下來
捉拿。不期豬一戒與沙彌左右突出,登時打死,已先同師父坐在山頂上矣!大家
歡喜。小行者遂帶過六賊來,請師父發放。豬一戒道:「這三尸之禍,皆六賊起
的,也該打死消除。」唐長老道:「三尸易殺,六賊難除。」因吩咐六賊道:「我
們佛法慈悲,也不殺你,只要你自知改悔,從今以後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
禮勿言,非禮勿動,便非六賊而一五官矣!」六賊言下感悟,拜伏於地道:「蒙
聖僧開示,自當洗心,一遵教誨。」唐長老聽了,大喜道:「既能改悔,何必苛
求?去吧!」六賊拜謝而去。小行者方叫豬一戒挑行李,沙彌扶唐長者上馬而行。
正是:
  遺禍莫饒人,回頭須放手。
  唐長老師徒此去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小行者金箍棒聞名 豬一戒玉火鉗被夾


  詞曰:
  海大何嘗自滿,天高從不多言。檐鈴角鐸鬧喧喧,只是此中褊淺。
  慢說筋能成棒,安知肉可為鉗?闔開二字豈徒然,敢請世人著眼。
  右調〔西江月〕
  話說唐半偈與小行者,掃除六賊,殺盡三尸,救了劉家一門性命,絕了皮囊
山一境禍根,歡歡喜喜又復西行。行了月餘,並無阻滯。唐半偈更加歡喜道:「這
此時一路來甚覺太平,想是漸漸與西天相近了。」小行者笑道:「西天近是近了,
路上太平不太平,卻與西天有甚相干?」唐半偈道:「西天佛地,佛法清淨,故
道路太平。怎不相干?」小行者道:「若依師父這等說,要成佛清淨,只須搬在
西天居住,也不用苦修了。」唐半偈道:「雖說清淨在心不在境,然畢竟山為佛
居便稱靈山,雲為佛駕便名慈雲,雨為佛施便為法雨,豈可人近西天不叨佛庇?
若不如此,何以這些時獨獨太平?」小行者道:「師父只就那虛理模棱揣度,似
乎近是,若據我實實看來,這些時路上太平,還是老師父的心上太平。你看,今
日動了這個輕心重佛的念頭,只怕又要不太平哩!」正說不了,忽見道旁閃出一
個和尚來,將唐長老與小行者師徒四人看了幾眼,也不做聲,竟飛跑去了。唐半
偈看見未免生疑,便叫聲:「徒弟呀!你看這個和尚行徑有些詫異,莫不又有什
麼不太平要應履真的口哩?」小行者道:「師父若怕應我的口,只須自定了師父
的心。」豬一戒道:「師父不要理他。師兄這張口是終日亂嚼慣的,又不是斷禍
福決生死的朱雀口,又不是說一句驗一句的鹽醬口,又不是只報懮不報喜的烏鴉
口,說來的話只好一半當做耳根邊吹過去的秋風,一半當做屎孔裡放出來的臭
屁。師父聽他做什麼?」小行者笑道:「好兄弟,讓你討些便宜吧!但願不要應
我的口,只要應你的口方好。」師徒們一面說一面走,走到一個村鎮上,正打算
下馬入去化齋問路,村裡早走出一個老和尚、兩三個小和尚來,攔住馬頭問道:
「東來的四位師父,請問聲可是要往西天去的麼?」小行者看見,忙上前答應道:
「正是要往西天去的。」那老和尚又問道:「既是往西天去的,內中可有一位會
使金箍鐵棒的孫師父麼?」小行者聽了暗驚道:「他怎知我的名兒?」便答道:
「有是有一個,你問他做甚?」那老和尚聽見說有一個,便歡喜道:「一般也訪
著了。四位老師父要知問他的緣故,且請到小庵中去坐了好講。」小行者便應承
道:「就去,就去。」唐半偈遲疑道:「知他是好意歹意,去做什麼?不如我們
只走我們的路吧。」老和尚道:「小僧與老師父同在佛會下,豈有歹意?若果有
使鐵棒的孫師父在內,便要走也走不過去,就是悄悄的走過去,得知了也要捉轉
來。」豬一戒聽了說道:「師父,不好了!一定是這猴子幼年間不學好,不是賣
弄有手段去做賊,就是倚著這條棒有氣力打死人,今被人告發,行了廣捕文書來
捉人了。這是他自作的,等他去自受,與我們沒相干,我們去做什麼?倘被同捉
了去,撞著個糊塗官府,不分青紅皂白,認做一伙,卻怎生分辨?」老和尚聽了
道:「這位長嘴師父怎這樣多心?就是要各自走路,此時日已過午,也須到小庵
吃些便齋好行。」豬一戒聽見吃齋便不言語。老和尚隨叫兩、三個小和尚在前領
路,自家又再三拱請,唐半偈方下了馬,引著眾人同老和尚步入村來。
  走不上兩箭路便到庵前,那庵兒雖有數間,卻潦潦草草,也只好僅蔽風雨。
大眾到了庵中,又見過禮坐下,老和尚就吩咐收拾便齋。小行者忍不住問道:「老
師父,齋吃不吃沒要緊,且問你,你有什麼緣故問這使金箍鐵棒姓孫的師父?」
老和尚道:「這話說起來甚長。我們這地方按陰數六十里一站,西去六站,六六
三百六十里有一座山,叫做大剝山。山上有個老婆婆,也不知他有多少年紀,遠
看見滿頭白髮,若細觀時卻肌膚潤如美玉,顏色艷似桃花,自稱是長顏姐姐不老
婆婆,人看他只道他有年紀,必定老成,誰知他風風耍耍還是少年心性。」小行
者道:「據你說來,這婆婆果有些詫異,但不知還是個佳人?還是個妖怪?」老
和尚道:「我們哪裡看得他出?」小行者道:「要看出他也不難,他若道家裝束,
清淨焚修,便是個仙人﹔他若裝威做勢,殺生害命,便是妖怪。」老和尚道:「他
雖道家裝束,我卻不見他清靜焚修﹔他雖威勢炎炎,我卻不見他殺生害命。他在
山中一毫閑事都不管,每年每月每日,只是差人到天下去尋訪那有本事的英雄,
與他對敵取樂。」小行者道:「對敵取樂,莫不是幹那閨房中沒廉恥的勾當麼?」
老和尚搖頭道:「卻又不是那樣勾當。」小行者道:「既不是那樣勾當,卻怎叫
做對敵取樂?」老和尚道:「他有一把玉火鉗,說是女媧氏煉五色石補天時爐火
中用的,後來補完了天,這把鉗火氣未熄,就放在山腰背陰處晾冷,不道忘記收
拾,遂失落在陰山洞裡,不知幾時,被這婆婆尋著了,取回來終日運精修煉,竟
煉成一件貼身著肉的至寶,若遇見一個會使槍棒的好漢與他對敵一番,便覺香汗
津津,滿身鬆快,故這婆婆每日只想著尋人對敵取樂。」小行者道:「他既有人
取樂,又問這使鐵棒姓孫的怎麼?」老和尚道:「只因他這玉火鉗是天生神物,
能開能闔,十分利害,任是天下有名的兵器,蕩著他的鉗口便軟了。莫說人間的
凡器,就是天上韋馱的降魔杵,倘被他玉火鉗一夾,也要夾出水來。故這婆婆從
來與人對敵取樂再不能夠遂心,故此到處訪求。他聞得當年天生石猴孫悟空有條
金箍鐵棒,乃大禹王定海的神珍鐵,能大能小,方是件寶貝,曾在西方經過,卻
又不湊巧,不曾撞著與他對敵取樂一場,故至今抱恨。新近聞得這孫悟空雖成了
佛,他舊居的傲來國花果山受後天靈氣,又生了一個小石猴,鐵棒重興,復要到
靈山求解,路必經由此過,故命他心腹人押著老僧日夜在此打聽,今日果遇著四
位老師父,真可謂有緣千里。但不知哪一位是會使鐵棒的孫師父?」
  小行者聽了大笑道:「只我便是!我只道是冤家對頭尋我討命,卻原來是要
我耍棒取樂。棒倒耍耍也好,但只是我如今皈依了正教,做了和尚,自當遵守佛
門規矩,怎好去與一個老婆婆耍棒取樂?況我這條棒頗有些斤兩,蕩一蕩就要送
了性命,未必有什麼樂處。老師父倒不如瞞了他不去報知,讓我們悄悄過去了,
留他那條老狗命多吃兩年飯,也是老師父的陰騭。」老和尚道:「這個使不得!
方纔小徒在路上看見四位師父,一面來報了貧僧,他心腹人一面就飛星去報不老
婆婆了。他們走路俱會駕雲,此時只怕已知信了,如何敢瞞?」小行者道:「你
不瞞他也由你,只是我不與他要棒,卻也由我。」老和尚道:「這婆婆注意師父
已非一朝一夕,今日相逢,只怕由你不得。」小行者道:「不由我難道轉由他?」
老和尚道:「這卻難說,只怕要由他哩!」豬一戒聽了嚷將起來道:「大師兄倒
也好笑,這老師父原說請我們吃了齋走路,今齋不見面,只管斷生斷死的說這些
閑話做什麼?」老和尚笑道:「正是,因貪說話忘記老師父們飢了。」遂自起身
到廚房中去催齋。不一時,催了齋來,師徒吃完,大家遂收拾走路。老和尚看了
道:「列位師父若往別處去,我貧僧就不敢放了,既是西行,留與不留總是一般,
只是貧僧也要隨行,一來交代明白方見貧僧不是說謊,二來前面還有一個小庵,
可備師父們過夜。」小行者道:「是說謊不是說謊,且到對會時再看。有庵兒過
夜倒是要緊的。」遂請唐長老上馬,大家相扶著西行。正是:
  東有東王公,西有西王婆。
  無處不有道,無處不有魔。
  師徒們又行了數十里路,天色晚了,果然老和尚又有一個庵兒留他師徒們過
夜。過了一夜,到次早正打點收拾走路,忽見兩個中年婦人仙家打扮走來,手捧
著一封戰書,尋著老和尚,叫他下與姓孫的師父。小行者接了拆開一看,只見上
寫著:
  大剝山長顏姐姐不老婆婆謹致書於傲來國花果山天生聖人孫麾下:竊聞天毓
英雄,未嘗無對﹔人生宇宙,豈可孤行?風嘯雲吟,世不乏龍爭虎鬥﹔花香柳綠,
自相應鳳倒鸞顛。不逢敵手,安識誰弱誰強﹔必遇同心,方見或高或下。愚自愧
不能竊至精之陰氣而生,辛叨最秀之坤靈以立。不須大藥,能駐朱顏﹔懶煉還丹,
從他白髮。平生薄技,無非擅開闔之大權﹔終日交鋒,不過著感通之妙理。所賴
入肉雙鉗,透心一夾,任古今聖神,未有不生於此而死於此者。故禿戟頹槍,望
風遠遁﹔鉛槌臘杵,見影先奔。使予獨往來而無聊,自咨嗟而有恨,從未有知己
之逢,如鉅鹿之戰以快一時者。止聞孫老師久具石心石骨,已成鐵腦鐵頭。況棒
出神珍,堅硬剛強有金箍之號﹔且用通仙法,短長大小得如意之名,可稱鏖戰精
兵,衝鋒利器,倘縱之擊搏,定有可觀。是以未得相親,常形夢想﹔今逢當面,
可謂有緣。因肅此陳情,上希電覽。倘名不虛傳,果稱善戰,請大開壁壘,以為
殺伐之歡﹔倘真為假托,不敢交綏,可自縛山前,以納過情之命。戰書到日,乞
鑒裁批示。
  小行者看完了,哈哈大笑道:「這老婆婆甚不知恥,怎要與人廝殺的戰書,
卻撒嬌撒痴寫做偷漢的情書一般?本不該打死他污辱了我的鐵棒,但他既苦苦將
頭就棒,若不超度他一棒,只道我和尚家不慈悲。也罷,也罷!」就向老和尚討
了筆硯,在戰書後大批兩筆道:「既老婆尋死,可於過山時納命。」批完,就將
戰書遞與老和尚,叫他發與來人帶回。那兩個婦人得了回批,歡歡喜喜去了。這
邊小行者方叫豬一戒挑行李,沙彌牽馬,伏侍唐長老西行。老和尚只不放心,猶
或前或後跟隨。
  他師徒們又行了一日有餘,方遠遠望見大剝山在前攔住,果然好一座山,十
分秀美。有詩為證:
  山山奇怪突還砑,獨有茲山麗且華,
  眉岫淡描才子墨,髻峰高插美人花,
  明霞半嶺拖紅袖,青靄千岩列翠紗﹔
  慢道五陰終日剝,一陽不盡玉無瑕。
  師徒們到了山邊也無心觀景,只準備與婆婆廝殺,卻又不見出來,欲要竟進
山去,又恐怕內有埋伏,只得緩緩而行。正狐疑間,忽聽得山中隱隱有金鼓之聲。
唐半偈聽得,便叫:「徒弟呀,我看這個老婆婆先下戰書,又不突然輕出,山中
卻又金鼓喧闐,舉動大合兵法,你們須要仔細,不可輕敵。」小行者道:「我也
是這等想,師父說得最有理。」便對豬一戒、沙彌二人道:「那婆婆出來,你二
人須與我先去衝他一陣,待我在旁邊看他有什麼本事,就好策應。」二人齊應道:
「不打緊,等我們去。」正說不了,只見旌旗招展,金鼓齊鳴,山中先涌出一陣
男兵排成陣勢,然後涌出一陣女兵俱是仙家裝束。女兵陣中,簇擁著一位老婆婆,
手提著一柄白玉火鉗直臨陣前,看見唐半偈師徒四人對面而來,就高聲叫道:「來
的四位師父,不知哪一位是會使金箍鐵棒的孫老師,請上前答話。」
  沙彌聽見,忙提降魔禪杖上前喝罵道:「哪來的老乞婆?偌大年紀,毛都白
了還不知事!怎揀人布施?只問孫老爺的鐵棒,難過我沙老爺的禪杖打你不死
麼?」老婆婆笑道:「金剛般的好漢也不在我心上,何況你一個沙泥和尚,哪裡
問得到你?我不問你便是你天大的造化,便該悄悄躲去偷生,怎反來爭?我不
問,想是你倚著有這條禪杖,自以為稀奇,不知這樣兵器只好將去?面,怎敢與
我玉鉗作對?」沙彌道:「我也不知什麼玉鉗,我也不知怎麼作對,只一頓禪杖
打死了你這老怪物,便是我上西天一段功勞。」一面說一面舞起禪杖,照老婆婆
夾頭夾腦打來。那婆婆果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見沙彌杖來,他不就還鉗,先
將身輕輕一閃躲過。沙彌見一杖不著,又復一杖打來,婆婆又一閃躲過。躲過了
三杖,婆婆見禪杖來帶滯夯,然後將玉火鉗往空中一舉,就似一條白龍直奔沙彌。
沙彌初看只是一條,將到面前忽變成兩片,似一張大口照著頭上直直吞來﹔沙彌
看見,慌了手腳,只得掣回禪杖來抵擋。不期剛剛直抵入他鉗中,被他合攏鉗只
一夾,幾乎夾做兩段,沙彌急要掣回,哪裡掣得動分毫。婆婆笑道:「若是別樣
兵器,不夾化做鐵汁也要夾扁做鐵鏟,你這條杖兒也要算做有些來歷的,夾在鉗
中尚不扁不化,若要還你,你又要倚著他去生事,不如留下與丫鬟們廚房中撥火
用吧!」遂將鉗一提,那條禪杖早已在沙彌手中搖擺,沙彌不捨,死命攥住。不
道那婆婆力大,再一提那條禪杖,早已提去,反將沙彌帶了一跌,爬起來赤手空
拳慌慌張張跑回來道:「利害,利害!」
  豬一戒看見,笑道:「什麼利害!還是你忒不濟!怎麼自家的兵器都被人鉗
了去?待我與你去討來。」遂跑到山前,叫道:「老婆婆好硬鉗口,看你不出,
倒會夾人,想你是個螃蟹變的。但他們的家伙又光、又圓、又滑,所以被你夾去。」
遂擎出釘耙亂舞,叫道:「婆婆,你看我這釘耙,牙排九齒,你也能夾去麼?」
不老婆婆笑道:「莫說釘耙只九齒,你這和尚就遍體排牙,也夾你個不活。你這
些無名的野和尚,不中用的兵器,打人又不痛,抓人又不癢,只管苦苦來纏些什
麼?趁早躲開!叫你那姓孫的出來會我一會,看他是真是假。」豬一戒笑道:「這
老婆婆好沒廉恥!老也老了,還要想人,那姓孫的你便想他,他卻不想你,不如
權將我姓豬的應應急吧。」不老婆婆聽了大怒道:「好不知死活的野和尚!我倒
饒你性命,你倒轉油嘴滑舌來戲笑我老娘。且拿你去敲掉了牙,割去耳朵,做個
光滑滑的人彘,看你應得急應不得急!」就舉起玉鉗劈面夾來。豬一戒已親眼見
禪杖打入鉗中被他夾去,便將那釘耙只在鉗外架隔,架隔開便乘空鋤來。且架且
鋤,狠戰有八、九回合,當不得婆婆的玉鉗飛上飛下就是游龍一般,哪裡招架得
住。直殺得滿身臭汗,欲要敗下來又不好意思,滿心指望小行者來策應,不住的
回頭張望。不料小行者全然不睬,急得他沒法,又勉強支持了三、五合,一發心
慌。忽見他玉鉗照頭來夾釘耙,急急掣開釘耙,將頭一擺。不期這一擺,一只耳
朵竟擺在他玉鉗內,被他一鉗夾住,夾得痛不可當,慌忙丟去釘耙,雙手抱住玉
鉗亂哼道:「夾殺,夾殺!」不老婆婆微笑道:「你這大膽的和尚!你自情願出
來應急的,怎又這等怕痛叫喊?」卻將玉鉗輕輕提回。豬一戒雙手抱住玉鉗,竟
連人都提到面前問道:「你這和尚端的是什麼人?還是自己強出來與我作對的?
卻是誰叫你出來搪塞我的?你們這個姓孫的和尚還是個虛名?還是實有些本事
的?為何躲著不敢出來?須快快實說,我便饒你性命,若有一字虛言哄我,我只
消將鉗緊一緊,先將你這只耳朵夾下來,炒一炒賞與軍士下酒,然後再夾住你的
頭,夾得扁扁的,叫你做不成和尚,卻莫要怪我。」豬一戒被夾慌了,滿口哀求
道:「婆婆請息怒,我實是僱來挑擔的沒用的和尚,怎敢與婆婆相抗?實是被那
姓孫的賊猴頭耍了,他雖有些本事,只好欺負平常妖怪。昨日見婆婆下了戰書,
曉得婆婆是久修得道的仙人,手段高強,不敢輕易出來對敵,故捉弄我二人出來
擋頭陣,他卻躲在後面看風色。我二人若是贏了,他就出來爭功,今見我二人輸
了,只怕要逃走也不可知。婆婆若果要見他,可快快放了我,趁他未走,等我去
扯了他出來。」不老婆婆道:「聞他有一條金箍鐵棒,能大能小,十分利害,可
是有的?」豬一戒道:「有是有的,卻也只好與我們的釘耙、禪杖差不多,也算
不得十分利害。」不老婆婆道:「你這些話可是真麼?莫非說謊來哄我!」豬一
戒道:「我老豬是個天生成的老實人,從來不曉得說謊,況又承婆婆高情,這等
耳提面命,就是平昔有些玄虛,如今也要改過了,怎敢哄騙婆婆以犯逆天之罪?」
不老婆婆笑道:「你既不是哄騙我,就放你去。也罷,且說你怎生扯得他來?」
豬一戒道:「我只說,婆婆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要見你一見,只不過是聞你的
名兒,並無惡意。你若躲了不出去,豈不喪了一生的名節?還要帶累師父過不得
山去。那猴子是個好勝的人,自然要出來相見,等他出來時,聽憑婆婆把玉鉗將
他的頭夾住,就夾出他的腦漿來,我們也不管閑帳。」婆婆道:「若果是真話,
可對天賭個大咒,我就放你。」豬一戒聽見肯放他,慌忙跪倒在地,指著天賭咒
道:「我豬一戒若有半句虛言,嘴上就生個碗大的疔瘡。」婆婆聽了,大笑道:
「既賭了咒,且放你去。要拿你也不難。」便將鉗一鬆,呆子的耳朵早脫了出來。
  呆子得脫了身,也不顧耳朵疼痛,忙在地下拾起釘耙,說一聲:「婆婆我去
也!就叫他來也!」不等婆婆發放,就一陣風飛跑了回來,看見小行者站在唐長
老馬前,就象一些不知的。口內亂嚷道:「好猴頭,原來是個不懷好心的憊懶人!
你哄了我二人先去擋頭陣,原說過就在後策應,怎看見我被他夾了去也不來救
護?若不是我會說話哄騙了出來,此時已是死了。你這樣賊心肝,狗肚腸,還要
與你在師父名下做弟兄哩!倒不如各人自奔前程,還有個出頭的日子!」小行者
笑道:「呆兄弟不要急,不是我不來救護,豈不聞兵法上說得好:朝氣盛,暮氣
衰。這婆子初出來,坐名尋我,一團銳氣正盛,我若便挺身出去,縱不怕他,畢
竟難於取勝,故叫你二人出去先試他一試。他如今連贏了你二人兩陣,定然心驕
志滿,看人不在眼裡,又等了我這半日,一閉盛氣自然衰了,他那玉火鉗的夾法,
我又看得明明白白。我如今走出去,一頓金箍鐵棒,不怕不打得他魂銷魄散,讓
我們走路。」豬一戒道:「你便論什麼兵法,怎知我被他夾得沒法?說便是這等
說,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那婆婆的夾法真也怕人,他張開了兩片沒頭沒臉的
夾來,倘一失手被他夾住,任你好漢也拔不出來。」小行者笑道:「這呆子不說
自家沒用,轉誇張別人的本事,你看他夾得住我麼?你二人好生保護師父,待我
去來。」
  空著雙手,搖搖擺擺走出山前,厲聲高叫道:「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天生
聖人孫小聖在此,來的婆子既聞我大名,要識我金面,何不快快上前來參拜?」
那不老婆婆聽了,果走出陣前,將小行者上下細細估計了半晌,方說道:「我常
聽得人說,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人人久傳你孫大聖的名頭,我只道你
是他嫡派子孫,又傳了金箍鐵棒的道法,定然是個三頭六臂的好漢,卻怎生是這
般尖嘴縮腮猴子般的模樣?莫非是假名托姓的麼?但別人手中可假,我不老婆婆
手中卻是假不得的,快快老實說來,免得動手時出醜。」小行者笑道:「你這婆
子既有本事偷了這把玉山鉗,又知訪天下豪杰比試,也象個有心之人,怎只生得
兩只耳朵卻不曾生得眼睛。」不老婆婆道:「我雙眸炯炯,仰能觀天,俯能察地,
中能知人,你豈不看見,怎說不曾生眼?」小行者道:「眼雖是生的,卻不識人,
只好揀選那些搽眉畫眼假風流的滯貨做女婿,怎認得真正英雄豪杰?所以說個未
生。」不老婆婆大笑道:「這等說起來,古今的真正英雄豪杰都是尖嘴縮腮的了?」
小行者道:「古今的英雄豪杰雖不盡是尖嘴縮腮,卻也定有三分奇怪面貌,出人
頭地一步,決不是尋常肥痴可比。」不老婆婆道:「怎見肥痴不如奇怪?」小行
者道:「你這婆子一味皮相,曉得些什麼?須知肥痴者肉,奇怪者筋骨,你想,
幹天下的大事還是肉好?還是筋骨好?」
  不老婆婆道:「這也罷了。且問你,聞你家傳一條金箍鐵棒是件寶貝,還是
有是無?」小行者道:「鐵棒是有一條,止不過將他護護身子,遇巧打幾個害道
的惡魔,陷人的妖怪,怎算得寶貝?惟不貪不淫不墮入邪障,方是我僧家的至寶。
我看你這婆子雖然白髮垂垂,卻顏如少艾,一定是盜竊了天地間幾分陰精,故裝
嬌做媚,指望剝我真陽。哪知道我這點真陽乃天地之根,萬古剝之不盡,豈容你
這老婆子妄想!倒不如安心自保,雖不能純全坤體,留些餘地還可長保生機﹔若
一味進而不退,只怕你上面山地剝人不盡,下面的地雷又來消你了。」不老婆婆
聽了滿心大喜道:「好猴兒!果名不虛傳,是個見家。既說明白,我決不害你性
命。但聞名久矣,今既相逢,豈有空過之理?快取出你的金箍鐵棒來,與我的玉
火鉗一比高下,耍耍便放你去。」小行者道:「你要與我耍棒不難,只要你拚得
三死,我便與你耍一耍。」不老婆婆笑道:「耍我死好不難哩!你且說是哪三死?」
小行者道:「待我說與你聽。」正是:
  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功夫。
  不知小行者說出哪三死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冷雪方能洗欲火 情絲繫不住心猿


  詩曰:
  天生萬物物生情,慧慧痴痴各自成,
  一念妄來誰惜死?兩家過處只聞名,
  迷中老蚌還貪合,定後靈猿擾不驚﹔
  鐵棒玉鉗參得破,西天東土任橫行。
  話說孫小行者,被不老婆婆攔住在大剝山前,定要與他使棒耍子。小行者道:
「要耍棒你須拚得三死。」不老婆婆問他是哪三死?小行者道:「第一是我這條
金箍鐵棒乃大禹王定海神珍鐵,重十萬八千斤,打將下來比泰山還重,我看你那
玉火鉗,雖說是女媧氏遺下的神物,在當時止不過為爐灶中燒火之用,脆薄薄兩
片,怎架得起我的鐵棒?多分要一棒打死你,擠得拚不得?」不老婆婆笑道:「我
這玉火鉗雖然脆薄,只怕你那鐵棒到我鉗中,縱不夾斷也要夾扁,若要打死我,
想來還早。這個拚得!」小行者道:「第二件,我這鐵棒是天生神物,能大能小,
可久可速,又名如意金箍棒。你那玉火鉗若是果有些本事與我對得幾合,盡得我
的力量,我便直搗龍潭,深探虎穴,叫你痛入骨髓,癢透心窩,定要樂死你。拚
得拼不得?」不老婆婆笑道:「這一發不消說了,自然拼得!但恐你沒有這樣手
段。你且說第三件來。」小行者道:「第三件,我師徒奉旨西行,是個過路之人,
一刻也停留不得,你今縱聞我鐵棒之名,卻兩下水火無交,莫若悄悄任我過去,
只當未曾識面,猶可保全性命。倘你不聽好言,必欲苦纏嘗著我鐵棒滋味,那時
放又放不下,留又留不住,只怕要想死哩!你拚得拚不得?」不老婆婆聽了大笑
道:「總是胡言亂語,有甚拚不得?快快取出鐵棒來試試我的仙鉗。」小行者道:
「與你說明,你不自揣,苦苦要尋死路,卻與我無干。我只得要破戒了。」就在
耳中取出繡花針來,迎風一晃,變做一條金箍鐵棒,約有丈二長短,碗口粗細,
拿在手中指定不老婆婆道:「這不是如意金箍棒!請細細看了,也還用得過麼?」
不老婆婆睜眼一看,只見那棒:
  既堅且硬瘦還長,知是陰陽久煉鋼,
  直立不撓渾玉柱,橫擔有力宛金梁,
  搗通虎穴鋒偏利,探入龍窩勢莫當﹔
  任有千魔兼百怪,聞聲見影也應降。
  不老婆婆看見鐵棒挺然特出,滿心歡喜道:「看將來果然好一條鐵棒,但恐
中看不中吃,且等我試他一試。」忙展開玉火鉗望鐵棒夾來。
  小行者因豬一戒、沙彌賭鬥時,玉鉗出沒,他在旁已看得分明,今見夾來,
遂將鐵棒虛虛一迎,等那婆婆認真夾時,他卻早已一閃掣回,使婆婆夾一個空。
婆婆見夾不著,只得收回鉗去,小行者卻乘他收回,遂劈頭打來,不老婆婆急用
鉗往上架時,小行者棒又不在頭上,復向腰間直搗。不老婆婆方閃開柳腰,那棒
又著地一掃,若不是婆婆跳得快時,幾乎將一雙金蓮打折。小行者見上、中、下
三處都被他躲過,又用棒就兩肋裡夾攻。那老婆婆果是慣家,東一搖搖開,西一
擺擺脫,並不容鐵棒近身。小行者看見婆婆手腳活溜,也自歡喜道:「虧你,虧
你!率性奉承你幾棒吧。」舉起鐵棒攥緊了凝一凝,先點心窩,次鑽骨髓,直撥
得那老婆婆意亂心迷,提著條玉火鉗如狂蜂覓蕊,浪蝶尋花,直隨著鐵棒上下高
低亂滾。小行者初時用棒還恐怕落入玉鉗套中被他夾住,但遠遠侵掠,使到後來,
情生興發,偏弄精神,越逞本事,將一條鐵棒就如蜻蜓點水,燕子穿帘一般,專
在他玉鉗口邊忽起忽落,乍來乍去,引得玉鉗不敢不吞,不能不吐。老婆婆戰了
二十餘合,只覺鐵棒與玉鉗針鋒相對,眼也瞬不得一瞬,手也停不得一停,精心
照應只僅可支持,哪裡敢一毫怠惰。又殺了幾合,直殺得老婆婆香汗如雨,喘息
有聲。小行者看見光景,知道婆婆又樂又苦。樂是樂鐵棒耍得暢意,苦是苦鐵棒
利害恐傷性命。心內想道:「這婆婆神情已蕩,不趁此時與他一個辣手,更待何
時?」復將鐵棒使圓,直搗入他玉鉗口內一陣亂攪,只攪得他玉鉗開時散漫,合
處輕鬆,酸一陣,軟一陣,麻一陣,木一陣,不復知是性命相搏,然後照婆婆當
頂門劈下來,大叫道:「老婆子!這一棒拚得拚不得?」老婆婆正戰得昏昏沉沉,
忽見鐵棒出其不意打來,嚇得魂不附體,急用鉗死命招架,已被鐵棒在玉鉗背上
打了一下,直打得火星亂迸,連虎口都震得生疼,欲要再支持幾合,當不得鐵棒
就似雨點般打來,哪裡承當得起?只得拖著玉鉗敗下陣來。回頭說道:「果然好
條鐵棒,正是我的對手。今日天晚,身子倦怠,暫且停止,明日再與你賭鬥吧。」
小行者隨後趕來道:「老婆婆哪裡走?既是這等沒用,就該躲在山中藏拙,怎大
言不慚又苦苦訪問我孫老爺做什麼?」不老婆婆只做不聽見,忙忙奔入陣中,吩
咐眾兵將用強弓硬弩射住陣腳,然後自回山中去歇息。歇息了一會,精神稍復,
暗想道:「這條鐵棒體既堅強,這猴子又使得進退有法,真足遂我平生之樂,但
他求經念念,拜佛心專,怎肯為我留連這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忽又想道:
「我聞他西行是奉師而行,我如今只將他師父唐半偈拿來,藏在大剝洞中,他失
了師父,自去不成。他若尋師,自然要與我賭鬥,且與他鉗棒盤桓兩日,看光景
再作區處。但他師父有三個徒弟緊緊保護,卻怎生拿得他來?」又想道:「這賊
猴子與我戰了這一日,雖被他佔了上風,然他也費了許多氣力,自然倦怠,也要
歇息。莫若乘他黑夜不提防,暗暗一鉗將他師父夾來,叫他失卻本身無所依附,
那時不怕他不安心向我重尋門戶。」算計定了,便也不通知眾將,竟悄悄取了玉
鉗,使一個私奔之法遁出山來。
  卻說小行者殺敗了不老婆婆,欲要趨勢就趕過山去,因見天色晚了,只得回
來見師父。豬一戒與沙彌迎著道:「哥哥,今日方顯你的手段,果是高強。婆婆
的玉鉗夾我們時何等利害,怎被你鐵棒一頓搗,一頓攪,開了都合不攏來,這是
何故?」小行者道:「用兵之道,利鈍而已矣!起先你二人與他戰時,你們的釘
耙、禪杖去得滯夯,他的玉鉗便自然開合得以如意,要夾你的禪杖就是禪杖,要
夾你的耳朵就是耳朵,你鈍他利故耳。後來我與他戰時,我一條鐵棒就似飛龍一
般,往來莫測,出入無端,先在上下左右撩撥一番,先使他救應不暇,手慌腳亂,
然後再到他玉鉗上搗一陣,攪一陣,他已精神恍惚,氣力不加,哪裡還有真本事
夾我?乘他夾我不得,我復到他上下左右忽擊忽刺,他自然招架不來,敗下陣去,
我利他鈍故也。」唐半偈道:「他雖敗去,我們要過山天又晚了,卻在何處過這
一夜?」小行者道:「要尋人家借宿此時不及了,幸喜天色睛明,只好就在這山
岩邊松樹下權過一夜,明早便好過山。」唐半偈道:「天高地厚,露宿我自不難,
只恐你們戰鬥辛苦,不得安眠。」小行者道:「我們一發不打緊。」遂走到一株
大松樹下,叫沙彌取出蒲團與長老打坐,他三人就在草坡上席地而眠。三人果然
戰鬥辛苦,放倒頭就睡著了。正是:
  此外何嘗遜此中,形全方可顯神通,
  慢言心去身疑幻,一覺華胥心也空。
  卻說不老婆婆,悄悄奔出山前四下打探,果然見他師父唐半偈在山岩邊松樹
下打坐,小行者三人卻橫一個、豎一個在草坡上鼾鼾睡覺。滿心歡喜道:「果不
出我之所料,須早早下手,莫待這賊猴子醒了,便要費力。」提著玉火鉗轉到唐
半偈身背後,攔腰輕輕一夾,也不待他開口吆喝,竟弄一陣狂風走回山洞中,叫
眾女妖點起燈火,自坐在上面將鉗一鬆,把唐半偈放下,又叫眾女妖用繩索綁了,
跪在當面。問道:「性命中自有樂地,你怎不知受用,卻為他人求經求解,奔波
道路,吃這樣苦楚?我窺你的意思,不過要博個度人度世之名,你須想,從古到
今也不知經過了多少佛菩薩,究竟度得人在哪裡?度得世在哪裡?何況你一個才
人道的和尚!倒不如掃除了這些好善的虛名,打掉這些成佛的妄想,實尋本來的
樂處,在這大剝山中造個庵兒居住,叫你孫徒弟日夕與我使棒作樂,豈不美哉!」
唐半偈聽了,連連嘆息道:「蒙老菩薩以性命之樂見誨,深感慈悲。但性非一境,
樂亦多端也,難執一而論。譬如糞裡蛆蟲,未嘗不融融得意,倘欲強人入而享之,
人必掩鼻吐之不顧。貧僧想,人世凡情,戀之者,自誇美滿,若落在佛菩薩眼中,
未必不作如是觀耳。貧僧之求經求解,雖不敢妄希度人度世,而性中一點本來,
只覺不效此區區不能自安,實非為博虛名。望老菩薩諒之,放貧僧西行,功德無
量。」
  不老婆婆笑道:「我自好意勸你,你反將蛆蟲比我,我也不計較你。但你既
樂於西行受魔難之苦,我不魔難魔難你,只道我不敬重三寶。」因吩咐幾個女妖
道:「可將這和尚押到大剝洞中去收藏好了。」唐半偈忙說道:「老菩薩拿我貧
僧來,不知是個什麼意思?若說是好意,敬重我佛法,不該押我到洞中去藏了﹔
若說是歹意,要害我性命,性命卻不在此,在此者不過一血肉之體,值些什麼?」
不老婆婆又笑道:「我也沒甚好意,也沒甚歹意,但要與你孫徒弟耍棒作樂,恐
他要去,留你做個當頭。」唐半偈還打算要分辯,眾女妖早已推的推,扯的扯,
將他押到大剝洞中去藏了。正是:
  道在身與心,須臾不可離,
  慢言不繫身,今日為心繫。
  唐半偈被眾女妖押到大剝洞中藏了不顧。
  卻說小行者雖因戰鬥辛苦也就睡了,卻是在山中露宿,終有些不放心,一覺
醒來,就爬起到松樹下看看,只見一個蒲團在地下,卻不見了師父。初時,還疑
是出恭,等了一會不見回來,便到左近找尋,並無蹤影。心中焦躁道:「只略略
大意了些,決然被這老鉗婆做了手腳去了。」忙走到草坡邊叫他二人道:「師父
不見了!還虧你們睡得著!」二人在夢中驚醒:「這師父好端端打坐,怎生得不
見,莫要騙我。」一骨碌爬起來看時,果然不見師父,只見蒲團。二人方著慌道:
「這空山中再無別人,一定還是這老婆子用玉火鉗夾去了。」小行者道:「這個
何消說得,這婆子沒廉恥,被我一頓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欲要留我,知道
留我不住,故乘空將師父攝去,挾持我與他耍棒。」沙彌道:「他若果有此心,
必將師父藏起,卻怎生區處?」豬一戒道:「我卻有一個算計。」小行者道:「你
有甚算計?」豬一戒道:「這老婆子所倚的是這把玉火鉗夾人,師兄又會變化,
何不變化進去,偷了他的出來,使他沒得夾人,自然放我們去了。」小行者連連
搖頭道:「別樣好偷,我看這玉火鉗已被老婆子煉成一氣,生死不離,如何偷得
他的來?若要狠狠心,一頓棒將他打死,奈他又稟了天地間一種生人生物的害
氣,又是絕滅不得的。依我算計,莫若只騙了師父過山便了,別的閑事不要管他。」
豬一戒道:「騙得過山可知好哩!只是師父又不見面,他又死命要留你耍棒,怎
生騙他?」小行者道:「騙他雖不打緊,卻要在你身上。」豬一戒聽了著忙道:
「那婆子好不利害,我被他一火鉗夾了去,幾乎傷了性命,幸虧我口兒甜哄了出
來,已是虎口餘生,怎教又去騙他?」小行者道:「正為你曾被他夾去,口兒甜
哄得他動,故要你去。」豬一戒道:「哄騙人只好僥幸遭把兒,怎麼看做泛常只
管去?倘被他看破了不是兒戲的。」小行者道:「前番你原許他扯我出去,我已
出去了,你並不曾說謊。有什麼被他看破?」豬一戒道:「我只是不去。」小行
者道:「你不去,伸孤拐來打十棒看樣。」豬一戒聽見說打便慌了,說道:「莫
打,莫打!你既栽派我去,我也沒奈何,只得拚性命去走遭。但那婆子好不老到,
既將師父藏過,怎肯輕易放出來!叫我如何騙他?」小行者道:「不打緊,你只
說,我們已商量停當,情願留下孫師兄與你耍棒,只要你放出師父來,還了沙彌
的禪杖。等我二人保護師父西去求解,使兩下乾淨。他必然歡喜聽從,若果肯放
師父過山,我脫身便不難了。」豬一戒聽了點頭道:「這說也通,但恐那老婆子
賊滑不肯信,做我不著去說說看。」便抖抖衣裳竟進山來。早有把守山寨的兵將
攔住道:「你這長嘴和尚是昨日陣前被夾饒命去的!今日大清晨又來做什麼?想
是你昨日不曾死得,今日又來納命!」豬一戒道:「昨日與他對敵是他的仇人,
故被他夾了一下﹔今日與他講好是他的恩人,他還要謝我哩!怎說納命?還不快
引我進去相見。」眾兵將見他說話大樣,只得叫人押到山中來見不老婆婆。
  此時,不老婆婆正結束了,打點要出山尋小行者耍棒,忽聽見豬一戒來見,
心下想道:  「這定是來找尋師父了。」喝一聲:「帶進來。」豬一戒走到山
洞中,看見不老婆婆坐在上面,遂朝上喝個大喏道:「天生老實豬一戒參見婆婆,
謝昨日不殺之罪,請今日不說謊之功。」不老婆婆道:「昨日那孫小行者果是你
扯出來的麼?」豬一戒道:「那猴子好不賊滑,若不是我再三扯他,他怎肯出來?」
不老婆婆道:「你師兄若果是你扯出來的,便真要算你老實了。但不知你師兄昨
日與我耍了這一日棒,還是苦惱?還是快活?」豬一戒道:「那猴子初時倚著自
家鐵棒英雄,指望要打倒婆婆,奉師西行。後被婆婆動了玉火,一頓鉗夾得那猴
子死不死,活不活,正在難解難分之際,不知婆婆何故反走了回來,讓那猴子說
寡嘴,轉道婆婆夾他不住。」不老婆婆道:「你那師兄棒法果然名不虛傳,有些
勁道﹔我倒甚是愛他,但不知他見我玉火鉗可有幾分留連之意?」豬一戒道:「那
猴子最奸滑,我看他心裡十分貪戀,口中礙著師父卻說不出。」不老婆婆道:「你
怎見得如此?」豬一戒道:「他往日與人廝殺,就是七日八夜也不見他倦怠,昨
日與婆婆戰不得半晌,早已骨軟筋麻,神疲力償,就沉沉在山前睡了一夜,連師
父不見了他還不知道。」不老婆婆道:「你師父不見了,你們可曾思量是誰偷去?」
豬一戒道:「這不消思量,自然是婆婆偷來。」不老婆婆大笑道:「好胡說的和
尚,你師父在哪裡,我在哪裡,他不見了怎生冤我?」豬一戒道:「婆婆不消賴
了,實說了,我們倒有個好商量。」不老婆婆道:「有甚好商量?你且說來。」
豬一戒道:「這猴子滿心要與婆婆耍棒,卻礙著師父不見了,要同我們二人在此
找尋,一日找尋不出師父,他一日耍棒不暢。婆婆何不說明了,放我與沙彌保護
師父去求解,師父被擒得放,自然歡喜而去,便沒這猴子也罷了。這猴子貪著與
婆婆耍棒,自然也假脫手。放了我們去後,任你們一早一晚安心耍棒,豈不快活!」
不老婆婆道:「依你說果然兩便,但是那猴子疾溜得緊,倘或你們去後他有甚不
象意,三不知走了,卻叫我哪裡去尋他?」豬一戒道:「婆婆不須多慮,那猴子
被婆婆的玉火鉗夾得他快心樂意,莫說逃走,就是趕他也未必肯去。婆婆若是疑
心,只消講過,叫他將鐵棒付與婆婆收管,他沒有鐵棒,精著個光身體卻往哪裡
去?」不老婆婆道:「收鐵棒固好,但鐵棒是時時要與他耍的,如何收得?」豬
一戒道:「鐵棒既收不得,終不成拿一條鐵索將他鎖起來。」不老婆婆道:「鐵
索也不消,我有一根柔絲兒,只須拿去繫在他的頸上,便任他有上天入地的手段
也逃不去。」豬一戒道:「既是這等,一發妙了。是根什麼絲兒可取出來與我看
一看。」不老婆婆遂在口中吐出一根絲來,將絲頭兒遞與豬一戒道:「這不是!
你可細看。」豬一戒用手去接時,哪裡見有甚絲?捏又捏不著,看又看不見,只
須睜開眼睛再三細看,方影影見一秒秒青絲兒,比頭髮還細。心中暗笑道:「這
婆子老呆了,便真用鐵索也鎖那猴子不住,這點點絲兒一口氣吹也吹斷了,怎繫
得他住!」便問道:「婆婆這絲細軟得有趣,定是件寶貝,是哪裡出的?」不老
婆婆道:「你這村和尚哪裡曉得!待我說與你聽。我這絲呵:
  看不見,摸不著,粗如繩,緊如索。可短復可長,能厚又能薄。今古有情人,
誰不遭其縛?雖非蠶口出,纏綿蠶不若。雖非藕心生,比藕牽連惡。千里未為遠,
萬里不為闊,一縈方寸中,要死不要活。洵為多欲媒,實是有情藥,鐵漢與木人,
諒也難擺脫。請今細繫你師兄,只怕光頭也要落。」
  豬一戒聽了笑嘻嘻說道:「這絲兒既這樣利害,我就拿去拴在那猴子頸上,
但師父與禪杖也須放出,大家好到山前交割。」不老婆婆道:「這不打緊。」豬
一戒講定了,就拿著絲頭忙忙走出山洞,回到山前。小行者迎著問道:「事情如
何了?」豬一戒道:「事情倒俱說妥了,只是有一根細絲兒要把你拴在此處與他
耍棒,不知你心下如何?」小行者道:「什麼絲兒拴得我住?」豬一戒道:「這
絲兒據他說起來甚是利害,只怕你沒手段脫不去。」小行者道:「絲在哪裡?可
拿與我看看。」豬一戒因將絲頭兒遞與小行者。小行者接在手中,細細觀看道:
「我只道是織女的機絲、潘郎的鬢絲與五月五日的長命絲,誰知俱不是,卻是這
老婆子痴心妄想結成的情絲。這絲兒雖然利害,卻只好縛束那些心慌意亂的少
年,如何縛得我住?你只管應承他,哄了師父,遠遠的先去,我自有脫身之計趕
來。」豬一戒聽了歡喜,便將絲頭兒理齊了,拴在小行者頸上叫沙彌牽著,又自
挑了行李,牽了白馬,同到山前,叫眾兵將報與不老婆婆,叫他放出師父與禪杖
來兌換。
  婆婆聞報,帶了一班女子來到山前,驗明這一根情絲果然拴在小行者頸上,
滿心歡喜,叫人到大剝洞中取出唐長老來,又叫人拿了禪杖,同到山前。豬一戒
看見,忙跑上前就要請回。不老婆婆攔住道:「且慢!待我將你師兄扯扯,看看
他可受約束?」遂將絲頭兒一收。小行者看見婆婆收絲,假意兒將身東一搖西一
擺,與他扯曳,卻不來掙斷。扯曳半晌,卻被這婆婆扯到面前。大喜道:「孫師
已為情絲縛束,幸安心耍棒,慎毋再生他想。」小行者假不答應。豬一戒道:「師
兄既為情絲縛定,已是婆婆的人了。又問他怎的?快打發我們去。」不老婆婆道:
「既是這等說,你二人領了師父去吧。」豬一戒遂扶唐半偈上馬,沙彌忙收了禪
杖,挑起行李竟走。唐半偈不知就裡,見小行者被一根絲兒縛束,還打算要細問,
豬一戒忙將龍馬加上一鞭道:「師父,各自奔前程吧!不消問了。」又回頭對小
行者道:「我們去了,你可安心在此受用。我們求解回時,再來看你。」小行者
也不答應。豬一戒又走到不老婆婆面前,悄悄吩咐道:「這猴子手腳活溜,須把
絲頭兒拿牢,莫要放鬆被他走了,卻埋怨我不老實。」不老婆婆笑道:「既縛了
我的情絲,任他活溜也脫不去,只管放心。」豬一戒道:「既是婆婆拿得穩,請
了。」大踏步趕上唐長老,相逐著過山去了。正是:
  身去心猶繫,如何得道成?
  不知心所繫,都是路旁情。
  不老婆婆見豬一戒、沙彌已奉著唐長老往西去了,小行者又被情絲繫住,料
不能脫,滿心歡喜,將這情絲緊緊收攏,對小行者笑說道:「仙兄,你師父既已
棄你去了,便當安心在此與我耍棒,不必更作求經假態。」小行者笑道:「哪個
師父棄我去?哪個與你耍棒?你這老婆子不要做夢。」不老婆婆道:「唐長老已
領了豬一戒、沙彌去了,不是棄你卻是棄誰?你被情絲拴在此處,不與我耍棒卻
與誰耍?你想被那姓豬的長嘴和尚騙了。」小行者笑道:「我倒不被他騙,只怕
你這老婆子倒被他騙了。」不老婆婆道:「他怎生騙我?」小行者道:「他說,
這山方圓廣闊,知你將師父藏在何處?欲待打死你又怕傷生,欲待拿住你又怕費
工夫氣力,又見你貪我要棒,故隨機應變,假說留我與你耍棒,哄騙了師父與禪
杖出來,安然西去,料你這個老婆子怎生留得我住!豈不是你被他騙了。」不老
婆婆道:「既是騙我,你怎麼不去,偏偏拴繫在此做甚?」小行者道:「要去何
難!但不忍辜負你一番仰慕之心,故假意留此奉承你一棒,以當作別。」不老婆
婆笑道:「乖猴子不要油嘴!你若有本事擺脫得我的情絲,也不知幾時去了,還
肯在此留連?快快的捐起這些客話,與我同心合意的耍棒,也見得玉火鉗、金箍
棒,天生神物,原自有對。」小行者笑道:「痴婆子不要痴了!你那情絲只好繫
縛凡人,我一個太上無情之人,怎一例相看?」便取出金箍棒照頭打來道:「你
看這條棒,也不知打斷了多少邪淫,可是甚有情之物?」不老婆婆看見,急用玉
火鉗招架時,那一條情絲早已扯得寸寸俱斷矣!心下著忙道:「原來情絲真個繫
他不住,果被豬和尚騙了怎麼了?」一時沒法,只得死命將玉火鉗來夾。爭奈心
裡愈慌,手腳愈亂。小行者卻看得分明,偏將鐵棒或上或下,或前或後,只在他
滿身亂滾。不老婆婆此時情昏意亂,招架不來,滿口只叫:「孫老爺,棒下容情!」
小行者大笑道:「你如今纔認得孫老爺!我孫老爺若不棒下容情,你這條老狗命
不知幾時斷送了。」遂停住鐵棒道:「論你這等無恥敗壞山規,本該一頓棒搗死。
但念你修煉辛勤,趁早改邪歸正,不可再沒廉恥。我一種天地真陽豈肯為敗陰所
剝?餘你性命,我去也!」遂把鐵棒撥開玉火鉗,倒拖著棒,大踏步竟過山去。
不老婆婆見那鐵棒利害,幾乎傷了性命,巴不得他丟手去了﹔及見他去了,鐵棒
倒拖,淫心未改,復趕上前,乘小行者不防備。一火鉗緊緊將金箍棒夾住,死命
不放。小行者回轉頭來大笑道:「好痴婆子!這樣貪淫,真可謂除死方休。但我
說過,不傷你性命,豈可失信!」便將鐵棒往後一提,那婆子死命不放,連婆子
都提近了幾步,然後盡力擺了兩擺,往前一送。那玉火鉗夾不牢,連老婆子跌了
一跤,直跌去有二、三丈遠。小行者也不管他死活,竟笑嘻嘻過山去趕師父了。
正是:
  玉火衰殘鉗不住,金箍解脫棒無情。
  不知此去又有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惡妖精口中設城府 莽和尚腹內動干戈


  詩曰:
  千重雲水萬重山,南北東西道路寬,
  浪跡浮蹤何處覓?心頭痛癢自相關。
  又曰:
  形骸授去偏無影,精爽通來若有形,
  慢道昭昭還寂寂,須知赫赫在冥冥。
  話說不老婆婆,被小行者推跌了一跤,急急爬將起來看時,小行者已提著鐵
棒過山去了,欲要去趕,又因被小行者鐵棒攪得情昏意蕩,玉火的鉗口散漫,料
趕上也夾他不住﹔欲待任他去了,心下卻又割捨不得。乃長嘆一聲道:「我不老
婆婆既得了此玉火鉗,這孫小行者受仙傳了此金箍鐵棒,自然是天生一對,就該
廝伴著朝夕聚首取樂纔是,奈何彼此異心,各不相顧?他既攜了金箍鐵棒遠上靈
山,皈依佛法,卻叫我這玉火鉗何處生活?若再別尋枝葉,料無敵手,也終不免
熬煎。罷罷罷!自古有情不如無情,多欲不如無欲,惺惺抱恨,不如漠漠無知﹔
若使孤生不樂,要此長顏何用?不老何為?莫若將此靈明仍還了天地,倒得個乾
淨。」大叫一聲,提起玉火鉗照著山石上摔得粉碎道:「玉火,玉火!我不老婆
婆為你累了一生,今日銷除了也。罷罷罷!天地間萬無剝而不復之理,拼我不老
婆婆填還了理數吧。」遂照著大剝山崖上一頭觸去,豁喇喇一聲響亮,好象共工
一般,連天柱都觸倒了。小行者提著鐵棒正往前趕,忽聽得後面響聲震天,急回
頭睜開火眼金睛一看,只見老婆婆撞倒在石崖之下,不知何故。復轉身回來,近
前細看。但見:
  萬片冰魂飛白雪,一頭熱血濺桃花。
  小行者看得分明,方知是不老婆婆摔碎玉火鉗,自觸死在山崖之下,心下好
生不忍。正打算叫眾兵將與他收尸埋葬,不料眾兵將看見婆婆觸死,小行者又來,
大家無主,一霎時跑個精光。小行者沒法,又打算進山去叫人,纔要進去,只見
山中老老小小跑出無數女子來,走到不老婆婆身邊,也不管婆婆死活,大家只將
摔碎的玉火鉗每人拾了兩片,各各四散逃生去了。小行者看見,嘆息道:「婆婆
雖死,這玉火鉗被眾女子盜去,只怕又要遺害無窮了。」看見山中無人,只得念
咒喚山神、土地將婆婆尸首埋了,然後縱雲來趕師父。正是:
  道中還有道,情外不無情。
  小行者來趕師父。這唐半偈正勒馬回頭觀望,忽見小行者趕到,滿心歡喜問
道:「徒弟呀,你來了麼!虧你怎生得脫他的情絲?」小行者笑道:「他的情絲
如何縛得我住?」豬一戒道:「就是情絲縛你不住,玉火鉗也要將你夾住,怎肯
輕易放你!莫非你弄法兒不乾不淨不明不白逃走了來?惹他趕將來,又要帶累師
父哩!」小行者笑道:「是哪樣沒用的夯貨,被他將耳朵夾住,沒奈何跪著賭咒,
方能夠與他講得乾乾淨淨明明白白,不須逃走?我雖是逃走來的,卻不消跪著人
賭咒。」豬一戒羞得捂著嘴,不敢開口。唐半偈道:「履真呀,你不要理他,且
說你怎生脫來?」小行者細說了一遍。唐半偈聽了,嘆息道:「人身難得,何貪
欲熏心迷而不悟遂至於此?真可憐他!」小行者道:「此乃自作自受,不必憐也。
但摔碎的玉火鉗又被眾女子竊往四方,恐傳流後世又要造無邊孽障,真可憐也!」
師徒們又嘆息了一回,方放馬往西而行。正是:
  世情偏不悟,佛眼甚分明,
  不到身成佛,焉知世溺情。
  唐半偈師徒們又平平安安行了千里程途。忽一日,行到一層高嶺之上,往前
一望,只見前面遠遠的有無數人家,也有城池,也有樓閣,也有樹木,也有寶塔,
十分繁盛。盲半偈道:「望那裡面人家眾多,莫非與靈山相近?」小行者道:「靈
山佛地,祥雲縹緲,瑞靄霏微,不似這等陰陰晦晦,多分還不是。」沙彌道:「就
不是靈山,你看樓臺遍地,塔影凌空,必定也是個有名的所在。」豬一戒道:「一
路來都是山林僻路,並無大戶人家,這幾日腹中半飢半飽,委實難支。前面如此
熱鬧,就不是靈山,也定有大叢林,且去吃他一頓飽齋再處。」師徒們一面說一
面走下嶺來。又行了七、八里路,並不見有人家,唐長老疑惑道:「分明看見偌
大城池﹔怎麼不見?」沙彌道:「方纔在嶺上高,故此看見。如今下了嶺來是在
低處,故看不見。再走幾里自然到了。」師徒們又行了七、八里也只不見,唐長
老心下愈覺狐疑。小行者道:「師父不必狐疑,待我跳到空中看一看來回你。」
唐半偈道:「你去看一看最妙,有人家,沒人家,我們好放心前行。」小行者得
了師命,就將身一縱,跳到半空,睜開火眼金睛往前一望,只見茫茫一片都是曠
野,哪裡有甚城池人家?心下詫訝道:「這地方又是個作怪的了。」正低著頭思
量,忽當面地上吐出一股白氣來,一霎時就布有百里遠近,白氣中忽然又現出一
座城池,無數人家,市井街道,宛然一個大都會。小行者看見大驚道:「這光景
不祥,定是甚妖怪弄的玄虛?他三人莫要落了他的圈套纔好。」急忙忙落在原處
看時,唐長者與豬一戒、沙彌並那龍馬、行李,俱不見蹤影,連連跌腳道:「我
就怕落他的圈套,今果被他騙去!卻如何區處?」欲要也撞將進去,奈他是個虛
氣幻成的,怎生著腳?欲待不進去,又無處打聽消息,只得又跳到空中,繞著那
城池、樓閣查看蹤跡,卻又人煙湊集,與世間無異。
  正忍不住打算落下去看看時,不期那城池、樓閣又漸漸消磨,仍是一片白地。
要尋個人問,卻又遠近並無人家,只得念一聲「唵」字真言,叫道:「山神、土
地何在?」叫了幾聲,並不見有神出來。心下焦躁,取出金箍鐵棒來攥在手中,
大喝道:「什麼大膽的毛神?怎敢不聽我的使喚!」喝聲未絕,只見西南角上,
一個白鬚短老兒拄著條拐杖,拐著腳飛一般跑將來,朝著小行者跪下道:「小神
不知小聖到來,迎接來遲,萬望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毛神!你倚著那個
妖怪的勢兒,不服我使令?」土地道:「但是天上的仙佛就可役使天下的土神。
小神多大的職位?怎敢不服小聖使令!」小行者道:「既服我使令,為何連呼兩
次方來?」土地道:「這地方廣闊,一望無涯,又沒有人家田舍,小神直住在西
南上,離此甚遠,故此來遲。」小行者道:「你既路遠趕來,也還可恕。怎麼山
神並不見影?」土地道:「這地方周圍數十里一片平洋,並無尺寸之山,從來沒
有山神,故無人迎接。」小行者道:「自從乾坤定位,便高者為山,深者為川,
哪有個沒山之理?」土地道:「小聖有所不知,這地方原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
都是人心造出來的一重孽海,是非冤孽,終日播弄波濤,世人一墮其中,便沉淪
不出﹔後來我佛過此,憐念眾生墮落,大發慈悲,遂將恆河沙填平了,故俱是一
片平洋,沒有高山。」小行者道:「自古有人斯人土,有土斯有財,既孽海填成
平地,自當有人民居住,田地耕種,為何竟作一片荒郊曠野?」土地道:「當年
地土初平時,人民田地原也十分茂盛,只因我佛填恆河沙中誤帶了許多雉種在
內,不意年深月久,那雉種受了孽海的餘戾,竟化成一片蜃氣﹔那蜃氣月久日深
遂成了精靈,竟將這些人民、田舍都吞吸在肚中吃了,故此止存了一片平地。」
小行者道:「那蜃氣怎樣吞吸人?」土地道:「那蜃氣有時結作城池、市鎮、人
物、草木,與世間無二,人不知道,走了進去,便一口氣吸入肚中去充飢了。」
  小行者聽了大驚道:「據你這等說起來,我唐師父與豬、沙二弟,行李、白
馬,定是被他吞吃了。」本地道:「唐聖僧既有小聖護持,為何容他吞吃?」小
行者道:「我因初來,不知地方深淺,跳在空中去觀看,見他吐氣甚凶,急急下
來報知,他師徒三人已不知去向,豈不是被他吞吃?必然死了。」土地道:「若
是這等,想來吞吃是有所不免,只怕還未必死。」小行者道:「既吞吃了,怎麼
不死?」土地道:「這蜃妖喉嚨大,肚腹寬,吃在肚裡的東西常整個月還是活的,
小聖須急急去救,也還不妨。」小行者道:「他起初現出城池、市井,雖是虛氣,
也還就他虛氣揣度,哪裡是口,哪裡是腹,也好設法去救取﹔如今一片平洋,連
虛氣也沒了,叫我從哪裡下手起?畢竟還是你土地在此為一方之神,知道他的來
蹤去跡,快快說來,免我動手。」土地道:「小聖差矣!土地,土地,只管地上
的事情﹔他若有巢穴在我土地之上,將唐聖僧窩藏,我做土地的不報,便應受責
罰。如今連這蜃妖也是有影無形的精怪,何況他彎彎曲曲的肚腸,知他放你師父
在何處?怎生責罰起小神來!」小行者道:「既與你無干,饒你去吧。」那土地
得放,就一閃不見了。小行者拿著條鐵棒,在那一片白地上東邊尋到西邊,南頭
找到北頭,雖遠遠看去象有一團黑氣,及趕到面前那一團黑氣又遠遠在別處去
了,並無一毫蹤影。自家孤孤凄凄,一時苦上心來,止不住痛哭起來,道:
  「一自從師西土來,如影隨形未分開,
  何期半路遭奇禍,不料中途受妄災,
  實實虛虛何處覓?生生死死費疑猜,
  痛思聚散須臾事,怎不教人淚滿腮。」
  小行者尋師痛哭,不題。
  且說唐半偈,正在路中打發小行者跳到空中去觀望,忽前面現出一座城池,
市井街道,宛然一個沖繁郡縣。豬一戒看見大笑道:「師父,我們眼花了!這等
一個熱鬧去處,又叫師兄去看些什麼?他看了來又要誇是十大功勞。莫若我們先
進去,尋個大叢林歇下,叫他收拾起齋來,等他來同吃,也顯得我們大家有用,
不單單靠他一人。」唐長老道:「我看這城中十分熱鬧,倘我們進去坐在叢林裡
面,他來時錯了路尋不著,豈不費力!不如還是等他同去的好。」豬一戒道:「今
日過午不久,若是吃齋快些,還走得三、五十里路,倘痴痴的等他,那猴子有要
沒緊的,知他幾時纔來?只好在這地方宿了。」唐半偈西行心急,聽見說吃了齋
還有三、五十里路走,便就統口道:「吃了齋再趕行些程途固好,只怕你師兄回
來尋我們錯了路。」豬一戒道:「老師父忒過慮!我們進城只在大街上尋個叢林
進去,卻叫沙彌牽著馬站在寺門口等地,那猴子好不賊滑,怎生會錯!」唐半偈
道:「既是這等說,我們就先進去吧。」便把馬一拎,師徒三人相趕著竟入城來。
進得城門,先是一座長橋,過了長橋纔看見城圈。師徒們到了城圈邊往裡一望,
只見裡邊黑洞洞也不知有多少深遠。唐半偈心下著忙道:「徒弟呀,這城門怎這
等黑暗,與別處不同,莫不有甚利害?不如還等師兄來同進去吧。」豬一戒道:
「各處風俗不同,我們來了幾萬里路,怎能夠都是一般?這城池高大,故城圈深
遠,有甚利害?就等了師兄來,這是西行個的路,也少不得要進去。師父若怕黑
暗,等我牽著馬慢慢走,叫沙彌挑行李緊緊貼著師父的身子同走,怕些什麼?這
瓮城就深遠也不過半箭一箭,難道裡面大街都是這等昏暗不成?」唐半偈的馬已
到城圈邊,無可奈何,只得聽豬一戒牽了進去。不期纔走進去得三、五步,忽颼
颼的一股腥氣,就是三十三天上的罡風一般,往內一吸,將他師徒三人並龍馬竟
吸了進去。一霎時身不由己,竟吸去有數十里之遙,撞著了一間房屋方纔擋住。
幸得師徒三人牽連在一處,還未曾失散,雖一路來跌跌倒倒,卻喜撞著的牆壁還
都柔軟,並未損傷。此時,師徒們都嚇呆了,定了半晌神,唐半偈方纔醒轉來,
問道:
  「徒弟呀,我們還是死了還是活著?」豬一戒嚇得身子只是發抖,哪裡答應
得出?沙彌勉強應道:「我們進了這座城來,活是莫想活了!但此時尚有氣說話,
還象是未曾死的。」唐半偈道:「既未曾死,你可細細訪問這是什麼所在?」沙
彌道:「大家跌得昏天黑地,叫我哪裡去訪問?」唐半偈道:「豬一戒為何不做
聲?」沙彌道:「他要趕進城來吃齋,想是齋吃多了,說不出話來。」豬一戒睡
在地下,聽見沙彌說他,沒奈何,咕咕唧唧的說道:「兄弟,莫要取笑我了,我
也是好意思要趕路,誰知造化低,忽被孽風吹到此處,睜著眼看不見天,莫非此
處又是一個羅剎鬼國?」沙彌道:「若是鬼國也還該齊整些,怎這所在摸了去齷
齷齪齪,不成個世界,莫非走到地獄裡來了?」
  大家猜疑了許久,沙彌忽然看見豬一戒閉著眼揉腿哩!忙踢他一腳道:「二
哥,快開眼!你看有些亮影了。」豬一戒聽得,急睜開眼看,果然看見師父盤腳
坐著,白馬立在旁邊,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想是哪個善人積陰騭,開個
天窗了?」唐半偈想了想道:「不是開天窗,還是你我元神充足,坐久了發的慧
光,古人謂虛室生白,即此意也。既有亮光,可細細看這是什麼所在?」豬一戒
聽見,連忙爬將起來,東張西望,方看見擋住他的那間房屋卻不是房屋,乃是一
座小廟兒。心下暗喜道:「既有廟宇,就不是僧家也是道家,且進去告訴他一番
失路的苦楚,問他化些飯大家吃了,也可遮飾前言,免得沙彌笑我。」忙走到廟
前一看,只見廟門上橫著一個匾額,一時亮光模糊看不明白,心下想道:「多分
是個土地廟兒,若不是土地廟定是個火神廟兒。」又走近一步,定睛細看,方看
見廟匾上寫的是」五臟之神」四個大字,再揉一揉眼睛看得分明,方著慌道:「我
聽見說人肚裡方有五臟廟兒,難道我師徒三人這等命苦,竟吃到人肚裡來了?」
忍不住大哭起來道:「師父,不好了!我們已被人當魚肉吃在肚裡了。」唐半偈
道:「你怎麼知道?」豬一戒道:「這靠著的不是個五臟廟兒!若不是吃在人肚
裡,如何有五臟廟兒?」唐半偈想了想道:「你說得不差,我們果被妖精吃了。」
沙彌道:「二師兄的話也還是揣摩,怎師父就信了真?」唐半偈道:「不是我輕
易信真,細細將情理揣度,其實一毫也不差。」沙彌道:「怎見得?」唐半偈道:
「我們在嶺上就望見城池,及走了一、二十里反看不見,又叫孫履真去探望,忽
又現出城池,或有或無,自然是妖精變化迷人的了!後來我們進城,先過了一條
長橋,豈非妖精之舌?後到城圈邊,黑洞洞一望無際,豈非妖精之喉?繞入城圈,
就被一口氣直吸到這裡,這裡又有五臟廟兒,豈不是明明在妖精肚裡?再有何
疑!」豬一戒聽見,一發大哭起來道:「罷了,罷了!我們師徒三人前生前世不
知作了什麼孽障?今世裡受此冤報!」唐半偈道:「死生夢幻,哭之何益?」豬
一戒哭道:「我們今日還嘴巴巴是三個講經說法的和尚,再過幾日就要變做妖精
的臭糞了!叫我如何不哭?」沙彌道:「二哥,不要這等膿包!我三人雖被妖精
吃在肚裡卻又不死,尚有大師兄在外面,他若曉得了自然前來救護。」豬一戒道:
「救是來救,只是這遭有好些難救哩!」沙彌道:「這遭為何難救?」豬一戒道:
「往常間師父被陷,或是藏在山中,或是捆在水裡,皆有個窩巢可以訪問,如今
被妖精吃在肚裡,叫那猴子哪裡去打聽?若是打聽得知我們被妖精吃了,只道我
們死了,一發不想救護了,怎不繁難?」沙彌聽了也著驚道:「是呀!這卻怎處?
除非央人寄個信兒與他纔好。」豬一戒道:「你說話一發好笑,一個妖精肚裡有
誰人來往寄信?」唐半偈沉吟道:「要寄信倒也不難,只是要叫履真受些痛苦,
我心不忍。」沙彌道:「師父呀!我們如今在九死一生之時,若有人寄信,便叫
大師兄受些痛苦也顧他不得。」豬一戒道:「師父原來也會說謊,他在那裡,我
們在這裡,誰人寄信?」唐半偈道:「我倒不是說謊,當初他尋到我處來皈依的
時節,他住在傲來國花果山,隔著兩大部洲,毫無因緣,多感唐玄奘佛師傳授了
我一篇定心真言,叫我三時默念。但念時,你大師兄便頭痛欲裂,所以尋聲來歸,
做了我的徒弟。」豬一戒笑道:「師父既有這樣靈咒兒,怎不時常念念弄這猴子
頭痛耍子?」唐半偈道:「他一路吃辛受苦,百依百順,怎忍再念?今在死生斷
絕之時,也是沒奈何,只得硬著心腸念一兩遍,使他知我性命尚存,好設法來救
護。」沙彌道:「師父既具此神通的妙理,須快快念咒,不可遲了。」唐半偈不
得已,只得盤膝而坐,默默念將起來。
  正是:
  鱉中菩薩能趺坐,蛤裡觀音善誦經﹔
  莫道傳聞部是謊,須彌芥子具精靈。
  唐半偈在妖精肚裡,默默念定心真言不題。
  卻說小行者在一片白地上找尋不著蹤跡,滿心只道師父被妖精吃在肚裡死
了。正淒淒惶惶沒處做道理,忽微微頭疼起來,大驚道:「我的頭從來無故再不
曉得疼痛,怎這會子忽然痛將起來!莫非師父還未曾死,念咒咒我?」正在躊躇,
頭痛忽又住了,心下無限狐疑。過了半晌,忽又疼痛起來,方大喜道:「這頭忽
痛忽止,止而又痛,定是師父未死,通信與我,叫我救他。但你陷在妖精肚裡,
比不得尋常有個巢穴可尋,況此時連妖精的形影也無,卻叫我哪裡去用力?」正
在尋思無計,忽白地上又現出一座城池來,與前一樣。小行者看見,知道城門是
妖精的口齒,不敢進去﹔忙跳到空中,取出金箍鐵棒,叫聲:「變!」變得有數
丈長,把腰一躬也變做金剛一般,遂低了雲頭,照著城池、樓閣一路打來。只聽
得東邊響亮一聲,倒了城牆,西邊豁喇一陣,塌了寺壁,寶塔九層,一霎時傾頹
了七、八,居民萬室,頃刻間掃蕩了千家。
  原來這城池果是一個蜃妖吐氣結成的。這蜃妖結此城池吞吸人物是他的常
事,原未嘗有意要吃唐長老。不期唐長老晦氣,恰恰送入他口中吞在肚子裡,連
蜃妖也不知道。今忽被小行者鐵棒一頓亂打,直打得落花流水。幸喜城池、樓閣
大半是虛氣結戌。妖精本身卻不曾損傷,只打落了幾個牙齒,急得他暴躁如雷,
和身一擺,將一腔墨黑的毒氣都吐了出來。一霎時,烏雲滿布,腥臭難聞,沖得
那小行者立身不住,忙收了法身跳到空中,再往下看,見明明一片白地忽成了一
重黑海。心下想道:「這妖精若現了真形,便三頭六臂也可以力拿他,如今象烏
龜一般,不知將頭縮在何處,但以此惡氣加人,就象方纔打他這一頓棒,他似有
如無,料不至傷殘性命。況師父已吃在他肚中,倘救遲了,有些不測,卻如何區
處?我想蜃妖原係海中之物,龍王為水族之長,自然有個制他之法,莫若去尋龍
王來要他驅除,不怕他不為我出力。」算計定了,遂一筋斗雲竟到西海而來。到
了海中,巡海夜叉看見,認得是孫小聖,忙去報與龍王知道。龍王慌忙出來,迎
接進去,分賓主坐下。龍王先問道:「近聞小聖奉唐聖僧已近西天,功行將滿,
不知有何事故又蒙垂顧?」小行者道:「西天功行卻也差不多了,不期行到一處,
遇著一個蜃妖作怪,口吐毒氣,幻作城池、市鎮,將師父師弟三人並龍馬、行李
哄入去,都吞在肚裡,我要與他廝殺,他有影無形,沒處用力。我聞蜃乃海中之
物,原屬賢王管轄,為何縱容他到平地上去陷人?故特來請問。」龍王聽了就分
辯道:「小聖莫非訪差了?蜃雖雉鳥所化,不是魚龍之屬,卻畢竟以水為生,非
大海不有,如何平地上得有蜃妖為害之理?」小行者道:「賢王辯得亦自有理,
但據那方土地說起來,此地原是一重孽海,因我佛慈悲以恆河沙填平,沙中誤帶
雉種,故釀成此物,雖非賢王放縱,然畢竟是賢王管下族屬。今也不與你講那些
閑話,只要賢王用些神通,捉住了他,救出師父,便大家全了情面。」龍王道:
「原來有這些委曲,小龍如何得知?要拿他也不難,小龍只消將金肺珠把他的毒
氣斂盡,小聖自會捉他了。」小行者道:「如此妙甚!便求賢王速行,恐怕遲了
誤事。」龍王不敢遲留,忙進宮去取了金肺珠帶在身邊,遂同小行者走出水晶宮,
上了海岸,駕雲前往。
  不多時到了孽海舊地,只見蜃妖吐的黑氣霧沉沉密匝匝還未曾消歇。龍王看
了,大怒道:「就是海中蜃魚幻化樓閣、樹木,不過吞吸些鳥雀充飢,怎這孽障
竟吐些無邊毒氣,將此千里居民都吞吸盡了,真罪不容於死矣!」遂取出金肺珠
托在掌中,低下雲頭,在黑氣上面團團轉了一遭,真是理有相生相克,物有能制
能從。不一時,那些黑氣就如雪消冰解的一般,頃刻間散個乾淨,忽露出一條不
象龍,不象魚,又不象黿,又不象鼉的一件怪物來,在地下游行。龍王看見,忙
對小行者道:「小聖,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小行者遂取出金箍鐵棒迎風一晃,
有碗口來粗細,忙趕上前照著怪物劈頭便打道:「好妖精!你的城池哪裡去了?
你的樓閣哪裡去了?你的市鎮人家哪裡去了?你還能吐氣吸人麼?」那蜃妖雖是
精靈,卻尚不能言語,見小行者鐵棒打來,料當不起,只得沒命的往闊處奔去。
小行者哪裡肯放,大踏步隨後趕來,七八趕上,那蜃妖急了,忙回過頭來張開城
門般的一張大口,要吞小行者。小行者恐遭毒口,急急退回數步,正打算要跳在
空中用棒下搗,忽見那怪物陡然躍起,山搖地動的叫了一聲,便跌倒在地,動彈
不得。小行者看見,猶恐有詐,反不敢上前。誰知卻是豬一戒與沙彌在肚裡被那
妖怪奔來奔去,顛簸得跌跌倒倒,又聽見外面吆喝之聲,諒是小行者與他賭鬥。
沙彌忽然醒悟道:「我們好呆!師兄既往外面廝殺,我們何不內外夾攻?」豬一
戒被沙彌點醒,啐了一口道:「我真真呆了!」就提起釘耙,先將他的五臟廟兒
一釘耙鋤倒,沙彌便豎起禪杖乘勢往上將脊梁骨一搗,不期用力太猛,不但將脊
梁骨搗斷,連皮都搗通了。那蜃妖忍痛不過,故跌倒在地死了。豬一戒見脊梁上
搗通,透進亮來,滿心歡喜,忙叫道:「師父,造化了!妖精脊梁上開了個不二
法門了。」沙彌笑道:「師父,不要聽他!妖精脊梁怎稱得法門?只好算做個方
便門罷了。」唐半偈此時跌得顛顛倒倒,正閉著眼在昏聵之際,忽聽得兩個徒弟
歡喜說話,睜開眼見旁邊一個窟窿透進亮光,看見天日,也自歡喜,便道:「徒
弟呀!既有門就該出去了。」豬一戒忙到透亮處鑽出頭來一張,叫聲:「慚愧!」
但見小行者手拿著金箍鐵棒,正在那裡審看妖精,豬一戒大叫道:「大哥,不消
疑惑著了,妖精已被我們搗斷脊梁筋,斷送了他的五心三臟了。」小行者猛然看
見,滿心歡喜,忙問道:「師父怎麼了?」豬一戒道:「師父好好的。只是洞門
小,被妖精皮裹了頭,卻出來不得。」小行者道:「這不打緊!」遂將金箍鐵棒
迎風一晃,變做一口風快的屠刀,照著妖精脊背豁喇一聲劃做兩半,沙彌用禪杖
撐開。一霎時,他師徒四人依舊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豬一戒忙攙了唐長老,沙彌
挑了行李,歡歡喜喜的走了出來。唐半偈問起緣由,方知虧西海龍王收了他的毒
氣,纔能成功,遂向空拜謝。龍王辭別了小行者,自回海去。師徒四眾正打點行
程,忽西南上蜂擁的趕了百十餘人,圍繞著他師徒四眾拜謝說,虧他們除了地方
大害。小行者道:「妖精方纔打死,你們偌遠,怎生得知?」眾百姓道:「是土
地公公顯靈,先報我們得知的。」定要請了回去過夜。唐長老卻不過眾人好意,
只得看著眾百姓去安歇了一宿,次日方脫身早行。正是:
  最輕者死生,最重者功行。

  死生惟一身,功行在萬姓。
  不知唐長老此去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唐長老清淨無掛礙 豬一戒貪嗔有牽纏


  語云:
  善自善,惡自惡,善惡分途難假托。怎奈人心雕鑿深,故令世界多舛錯。持
齋便認是菩提,誦經便道是活佛,誰知盡是貪嗔痴,種出眾生毛與角。須知我佛
清淨心,色色空空都不著﹔一念天堂已上登,但思地獄便墮落。縱有靈明大辯才,
轉念如圜費揣度。我願真修自證盟,莫向他人覓衣缽。
  話說唐半偈師徒四人,脫離了蜃腹之苦,辭了眾百姓,歡歡喜喜又復西行。
又行了月餘程途,忽遠遠望見一座高山攔路。唐半偈問道:「徒弟呀,你看前面
又見高山攔路,不知是凶是吉,須要仔細。」小行者先已看見,聽得師父問他,
又細細觀望了一回道:「師父,靈山這條路我雖不常常來走,那竅脈相通之處也
曾來過幾遭,還依稀記得。此去與靈鷲不遠,除了靈鷲別無高峰,為何忽又有此
陡峻之山?」唐半偈道:「既是往常沒有,莫非又是蜃氣化的?你們更要小心!」
豬一戒聽見說是蜃氣化的,恐怕又被他吸到肚裡去,便放下行李立住腳不敢走。
小行者笑道:「好呆子,怎這樣膽小!就是蜃化的,也須走到他口邊方纔吞吸得
去,怎隔著許多路便害怕起來?」豬一戒道:「哥哥呀,前日是大造化,撞見那
蜃妖沒牙齒留得性命,若遇了有牙齒的妖精,嚼碎了吞下去,此時也不知變了糞
壓在哪塊田地上去了?」沙彌聽了笑道:「二哥若是這等小心害怕,除非叫鐵匠
象烏龜般的打一個鐵殼,與你套在身上,方敢大膽走路。」豬一戒道:「我說的
是正經話,你卻當取笑。」只得挑起行李來捂著嘴往前又走。
  走到山腳下。大家一看,只見那座山兩旁密匝匝都是松林,惟正當中一條嶺
路,卻又十分陡峻,要上嶺去必須仰面而行。唐半偈看見光景異常,卻有幾分膽
寒,便勒住馬與小行者商量。小行者道:「師父心下既有些狐疑,且住在山腳下,
尋個人問問路再走不遲。」遂帶轉唐半偈的馬頭,繞著山腳下尋人家。正沒尋處,
忽左手松林裡一聲磬響,大家聽見歡喜道:「有人問路了。」就沿著那條曲路兒
尋到松樹林中來。果見一個小庵兒十分幽雅,庵門上題著是「猛省庵」三字,庵
門半開半掩,唐半偈吩咐小行者三人在外面立住,自己卻輕輕推開庵門走了進
去。走到佛堂前,只見佛堂中一個老和尚,正燒完了午香,忽看見唐半偈立在佛
堂外,慌忙走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從何處來?請堂裡坐。」唐半偈進到堂中先
拜了佛,然後與老和尚行禮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國奉欽命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我
佛如來拜求真解的,路過寶方,因見前面山嶺高峻,不知是甚地方,又不知嶺上
可好行走,未敢輕易過去,故尋至寶庵求老師父指教。」那和尚看了看道:「從
東土到我西域也不容易,怎只老師一人獨行?」唐半偈道:「貧僧還有三個小徒
在外面,恐怕驚動禪棲,故不敢進來。」老和尚道:「老師既要問過嶺難易,說
起來話長,令高徒在外面立著不便,請進來同坐了好講。」唐半偈遂起身,在庵
門前叫了小行者三人進去同坐。
  老和尚看見三人相貌醜惡,便道:「師徒同道,為何不同貌?」小行者道:
「你曉得什麼?貌若相同,道就不廣了。只問你這條嶺可是一向有的?閑事不要
你多管。」老和尚聽見小行者說話蹊蹺,驚問道:「這位師父象是西天曾走過一
兩遭的。」小行者道:「你怎生曉得?」老和尚道:「若不是走過一兩遭,為何
開口就問這條嶺一向有無?」小行者道:「走是走過幾遭,因是雲來雲去,記得
不真,細細想來,恰象是這條嶺一向沒有,故此問你。」老和尚聽了,連連點頭
道:「果是這話,不是說謊。」唐半偈道:「自開闢天地便有山川,況這條嶺參
天插地,又不是一丘一壑,人力能培,為何說個一向沒有?」老和尚道:「老師
父有所不知,我這西方佛地從來平坦,不立關防,不設機械,莫說賢愚貴賤老少
男女,洗心滌慮,盡可皈依﹔便是沙場戰卒市井屠兒,一念真誠,亦不妨立地便
入。故西天成極樂之國,我佛著萬善之名。從後漢到今,就是孔仲尼儒教聖人,
李老聃道教之祖,也莫敢與我佛並尊。不期後來佛教日盛,為性命真修者少,貪
善名假托者多,往往掛榜修行,招搖為善。念兩卷經文便道是莫大慧根,吃幾日
善齋便以為無邊善果,燒一炷香便希冀冥中保佑,捨一碗飯便思量暗裡填還,甚
至借修橋補路科斂民財,假賽會迎神貪圖己利。這還是無知的百姓所為,還有一
等不肖的和尚,滿口胡柴,充做高僧,登壇說法,哄騙得愚夫愚婦,金錢供獻,
奔走如狂。還有一等痴心的和尚,一竅不通,寸善未立,妄想成佛作祖,躲到深
山窮谷中,白說苦修,不知修些什麼?把那父母的遺體凍餓,至死不悟。還有那
些焚頂燃指,沿街繞巷敲梆撞缽要求布施的,一時也說他不盡。總之,貪嗔痴欲,
奸盜詐偽,無所不有。遂將我佛清淨法門,慈悲願力,弄做個口舌是非之場,萬
惡逋逃之藪。故我佛如來深悔將道法流傳中國,誤了眾生,是以近來一字一言不
肯妄傳,又恐怕還有不知恥的僧人又來纏擾,故將靈鷲後嶺中分了一支移於此
地,就叫做中分嶺,以為界限,隔絕東西的這些孽氣。故說個一向沒有,這位師
父果看得不差。」唐半偈道:「世尊既移此嶺隔絕東西,為何又留嶺路與人往來?」
老和尚道:「終是我佛慈悲,因念慧燈不滅,恐有真正佛器皈依,不忍一概謝絕,
故留此嶺路。」唐半偈道:「既存嶺路,與不移嶺何異?」老和尚道:「嶺路雖
存,嶺頭上卻造了一座中分寺,請了一位大辯才菩薩住在裡面,凡是過嶺善信,
都要請大辯才菩薩照驗。菩薩容過去,便輕輕過去了,若是菩薩不容過去,你便
是神仙也飛不過去。」唐半偈聽了,忙立起身來稱謝道:「多蒙老師父指教,我
們須早早上嶺去,求請大辯才菩薩照驗。」豬一戒聽了就去牽馬,沙彌就去挑擔,
小行者就打算扶師父出門。老和尚看了看,忍不住對唐半偈說道:「老師父自家
上嶺照驗照驗也還使得,這三位師父倒不如在小庵坐坐,不消上去吧。」小行者
道:「我三人為何不消上去?」老和尚道:「你方纔三位進庵來,可曾看見庵門
上有菩薩親筆題的三個字?」小行者道:「是'猛省庵'三個字,怎不看見?」
老和尚道:「既見,這三個字是菩薩題的,這三個字的深意就該知道了。」小行
者道:「也無甚深意,不過是叫人把自家身心善惡檢點檢點。」老和尚道:「恰
又來!你三位師父的身心善惡可曾檢點檢點?」小行者道:「這些小事,纔出世
的時節就檢點過了,還要等到今日!」老和尚聽了,連連搖頭道:「你這些游方
的大話只好哄騙我老僧,你若見了大辯才菩薩,他目如皎日,舌似青蓮,須哄騙
他不得。」小行者又笑道:「你這老和尚坐井觀天,也只認得個辯才菩薩罷了,
只怕你那辯才菩薩還是我本來靈明中曲曲彎彎生出來的學問哩!」老和尚沒得
說,只得勉強道:「既是這等,請上去,只是不要又走了下來就沒趣了。」小行
者道:「我大唐到靈山是十萬八千里,今差不多走了十萬里。卻喜得從不曾走回
頭路,但請放心,不要你替古人擔懮。」唐長老見小行者言語唐突,恐怕老和尚
沒趣,只得周旋道:「小徒頑蠢胡談,老師父不要介意。」又拱拱手作別,方纔
上馬,大家簇擁著望嶺頭而來。正是:
  青天轟霹靂,了不礙閑雲,
  饒盡老僧舌,定心如不聞。
  唐半偈師徒四眾相逐著奔上嶺來,他們一層一級約走了千層萬級,方纔到得
嶺頭。到了嶺頭一看,果然有一座大寺,匾額上題著「中分寺」三個大字,十分
莊嚴精潔,卻靜悄悄無一人往來出人。唐長者只得下了馬叫沙彌牽著,又吩咐小
行者與豬一戒在寺外等候,不許囉?。自己卻整一整偏衫僧帽,端端肅肅走了進
來。直走到二正門裡,方看見一個小沙彌,在一株優婆樹下閑立著看白鶴理翅。
唐長老走上前打一個問訊道:「貧僧稽首了。」那小沙彌看見,忙答禮問道:「老
師父是哪裡來的?」唐半偈答道:「弟子乃東上大唐國飲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我佛
如來拜求真解的,路過寶剎,自恐善根淺薄,道念不深,無緣見佛,不敢經過。
聞知大辯才菩薩慈悲接引,故特匍伏蓮座之前,敢求垂恩照驗。倘有片念可矜,
開放西行,庶不負遠來善果。」小沙彌聽了道:「老師父既是要照驗過關的,請
少待,待我與你稟知菩薩。」唐半偈又作禮道:「多感,多感。」說罷,小沙彌
就進去了。去不多時就出來回復道:「菩薩說,若是要見佛求解的,不必照驗,
去不得了,請回吧。」唐半偈著驚道:「怎麼求解的就去不得?」小沙彌道:「菩
薩說,昔年有一個陳玄奘,是世尊徒弟,也來求經,因一念慈悲,就將三藏真經
慨然付與他取去。不期自取了經去,至今二、三百年,不但未曾度得一人,轉借
著經文敗壞我教,世尊至今尚時時追悔。你求解與求經一般,如何肯再蹈前轍?
故說不必照驗,去不得了。」唐半偈道:「菩薩金論固自不差,但弟子此來求解,
若論形跡實與昔年唐玄奘佛師求經一般﹔若論求解的本念,卻與求經有天淵之
隔。」小沙彌道:「這是為何?」唐半偈道:「我佛慈悲造作真經,原望度人,
何心誤世?所以誤世者,皆東土愚僧不得真解,轉轉差訛,漸至度入邪魔,有辜
如來至意。今弟子願蠲頂踵,不惜勤勞,遠詣靈山拜求真解,正欲救求經之失,
慰造經之心,所以說個有天淵之隔。」小沙彌道:「既是這等說,待我再與你稟
知菩薩。但此時菩薩正趺坐視空,你且退出寺外聽候法旨,不可妄動。」說罷,
依舊走進去了。
  唐長老不敢違小沙彌之言,只得退出寺外。小行者三人迎著問道:「菩薩照
驗得如何了?」唐長老道:「菩薩尚未見面,怎生照驗?」小行者道:「菩薩因
甚不見面?」唐半偈就將從前言語細細說了一遍。小行者道:「小沙彌既應承再
稟,菩薩自然就出來照驗,我們略等等過嶺,還不晚哩!」大家東張張,西望望,
等了半晌,並不見一個人影兒。豬一戒等得心焦,便道:「我們師徒四人原來都
是呆子。」小行者道:「怎麼都是呆子?」豬一戒道:「這嶺上明明一條大路,
又無關隘阻隔,又無兵將攔擋,又無繩索綁縛,為什麼聽信那老禿驢的胡說要照
驗?我們又不伏他管,又無符節,照驗些什麼?怎只管痴痴的在此瞎等!」沙彌
道:「那老和尚還不象個說謊的,或者有這樣事也不可知。」豬一戒道:「你一
發呆得可憐,倘或我們方纔不找到他庵裡去問路,不曉得什麼照驗不照驗,此時
也不知走到哪裡去了!這叫做問著醫生便有藥,向著師娘便有鬼。依我說,不如
大家早早的走他娘吧。」小行者聽了便也心活起來道:「這呆子倒也說得有三分
中聽。」便對著唐長老道:「師父,你心下還是要等還是要走?」唐半偈道:「徒
弟呀,怎你也說此話?方纔若不問路,不知菩薩的規矩,糊糊塗塗走了過去,便
撫心無罪﹔今老僧既已講明,小沙彌又入去稟知菩薩,豈有個不俟命之理!豬守
拙是個野人,不知禮法,你們切不可聽他胡講。」小行者聽了,連連點頭道:「畢
竟還是師父說的是大道理,連我也幾乎被這呆子惑了。」
  師徒們正議論不了,忽清磐數聲,大辯才菩薩已登堂升座,著侍者出來喚他
師徒進去照驗。唐半偈忙帶了三個徒弟整衣而入,到了堂中合掌頂禮道:「弟子
大顛,奉大唐天子欽命,往西天拜求我佛真解,雖求解有類求經,深犯我佛追悔
傳經之戒,然求真解以解真經,實大慰如來無始造經之心。伏乞菩薩慈悲,垂鑒
弟子禁正清淨真修之誠,憐憫弟子歷受山水磨難之苦,曲賜照驗放行,則慈恩無
量。」大辯才菩薩道:「求解這段因緣原是旃檀請命,我已盡知,再無不成全之
理﹔只是照驗,新奉如來佛旨,也要應應故事。」唐半偈聞命,又合掌頂禮道:
「弟子大顛,身心性命俱投誠蓮座之下,伏乞菩薩照驗。」菩薩道:「你道念真
誠,慧根清淨,我已照驗明白,准放西行。但你隨行幾眾,也要報名照驗。」唐
半偈道:「弟子隨行共有三人,一個是大徒弟叫做孫履真,一個是二徒弟叫做豬
守拙,一個是三徒弟叫做沙致和。此處止有馬匹、行李,並無別物。」說罷,就
回頭叫小行者三人道:「你們快過來拜見,求菩薩照驗放行。」他三人見師父叫
他,只得走了進來。
  唐半偈恐怕他三人不拜,惱了菩薩,便先跪下稟道:「三徒皆山野頑蠢之人,
不知禮節,求菩薩寬囿。」他三人見師父先跪在地下,沒奈何只得趴在地下,磕
了一個頭就站起身來。菩薩道:「禮節可不苛求,但不知身心可能乾淨?」便問:
「哪一個是孫履真?」小行者忙上前一步答應道:「小孫便是。」菩薩道:「我
看你尖嘴縮腮,不象人種,你可自供是哪裡出身,何人後嗣,平生有何功行,我
好照驗。」小行者道:「菩薩請豎起耳朵來,待我供與你聽:
  花果山是故土,水帘洞是舊府﹔
  鬥戰佛是我先天祖,山前石是我後天母。
  陰陽靈氣豁心胸,日月精華充臟腑。
  自性家傳道易成,不用坎離與龍虎。
  手持鐵棒撞天門,身坐瑤池索酒脯。
  只因強橫大招愆,罰我為僧立功補。
  若問西來立甚功?打死妖精不可數。
  菩薩之前不敢誇,只此便是我家譜。」
  辯才菩薩聽了道:「據你這等供稱,原來果不是人種,就是孫鬥戰仙石中的
遺胤。雖前面有些罪過,既後面肯改悔立功,也不消問,只是當照驗過了,可站
半邊伺候,開關放你過去。」小行者走過一邊。
  菩薩又問道:「哪一個是豬守拙?」豬一戒聽見,只推不聽見,不就答應。
菩薩又問道:
  「豬守拙為何不答應?」豬一戒方纔走出來道:「菩薩叫我麼?我就是豬守
拙。」菩薩道:「你既是豬守拙,你若是方纔見過去了,不要求我照驗,我卻也
罷了﹔你如今既來求我照驗,也須自供是哪裡出身,何人後嗣,平生有何功行,
我好照驗。」豬一戒道:「我三人總是師父的徒弟,大師兄供稱的就是一樣了,
我們何必瑣瑣碎碎又供?」菩薩笑道:「好胡說!一人有一人的立身行己,怎麼
將他人的家世裝你的體面?還不快實實供來!」豬一戒沒奈何,只得搖頭擺腦
的,供道:
  「高老莊是故土,雲棧洞是舊府﹔
  豬天蓬是我嫡親父,高翠蘭是我生身母。
  陰陽濁氣結成胎,耳大嘴長太粗鹵。
  幸喜遺精不待修,生來行力大於虎。
  手握釘耙到處行,拿著野人當酒脯。
  只因強橫大招愆,罰我為僧立功補。
  若問西來立甚功?奔走程途不可數。
  菩薩之前不敢瞞,只此便是我的苦。」
  菩薩聽了道:「原來你也是豬淨壇遺嗣。自供倒也老實,且站在一邊待我照
驗。」豬一戒走開。
  菩薩又問道:「沙致和是哪一個?」沙彌答應道:「小和尚就是沙致和。」
菩薩道:「你既要我照驗,也須自供哪裡出身,何人後嗣,平生有何功行。」沙
彌道:「我小和尚出身雖還記得,委實比不得兩個師兄。」遂供道:
  「流沙河是故土,出身微沒舊府﹔
  父母雙亡總不知,金身羅漢是我老師父。
  生身雖也賴陰陽,骨硬皮糙氣如蠱。
  雖然愚蠢不足觀,卻會拿龍並捉虎。
  手持禪杖但降妖,不吃人間酒與脯。
  只因老實懶修行,罰我為僧立功補。
  若問西來立甚功?挑擔跟著馬屁股。
  只此便是我真供,優望菩薩照驗放行莫攔阻。」
  菩薩聽了道:「原來也是沙羅漢弟子。都有些來歷,我也不好留難哪一個,
都一概開關放行。但你們也要有些緣法過得去便好。若是善根淺,孽障深,掛礙
過不去,卻莫要怪我。」一面說一面起身走下蓮臺來道:「你們都跟我來去開關。」
闔堂侍者聽見菩薩吩咐,便一齊簇擁著出來。唐半偈師徒四眾也跟在後面,豬一
戒低低說道:「這菩薩也會拉闊,精空的一條嶺,關在哪裡?」小行者道:「莫
做聲,跟他去看他知。」大家走出寺門。
  不知菩薩走在前面弄些什麼法力,忽嶺頭西邊突然現出一座關來,十分高峻
雄壯。豬一戒看見,驚得呆了,暗暗與小行者說道:「我們方纔在此立了多時,
並未曾看見,怎轉轉身就有?就是魯班蓋造也無此神速,莫非又是蜃氣結成的?」
小行音道:「一個菩薩,怎說蜃氣?還是我們方纔不曾留心看得。」正說不了,
只見菩薩又將唐半偈叫到面前吩咐道:「這關外雖也有條捷徑路兒轉得去,卻不
是兩天去的大路,你還是要關內行關外行?」唐半偈忙作禮道:「弟子已蒙菩薩
慈悲照驗,慨許放行,怎敢不由大道?還望菩薩開關。」菩薩道:「非我不肯開
關,但我開關甚易,你們過關卻有些繁難。」唐半偈道:「不知有甚繁難?」菩
薩道:「你要知過關繁難,可抬起頭看看這關額的三個字。」唐半偈忙抬頭一看,
卻是「掛礙關」三字,便道:「弟子萬念皆空,有甚掛礙?望菩薩開關放行。」
菩薩點點頭道:「唐聖僧可稱佛器。」又叫小行者三人到面前吩咐道:「你三人
還是關內走關外走?」小行者道:「菩薩這句話是多問的,師父哪裡走,我們自
然跟著師父哪裡走,豈有師弟分途之理!」菩薩道:「據你說來似乎有理,只怕
走到中間有些掛礙,那時節師父卻顧你不得。」豬一戒對著小行者道:「大哥,
你不要任性!菩薩說的是好話,大家也要熟商量,不然等我在關外轉吧。」小行
者喝道:「呆狗才,不要沒志氣。」菩薩道:「既你們主意定了,我也難強。」
隨叫侍者揭去封皮,將關門豁然洞開,道:「你們去吧。」唐半偈又作禮拜謝,
然後叫小行者扶他上馬,沙彌挑行李,豬一戒跟隨,大家歡歡喜喜竟出關望西而
行。誰知他師徒纔出得關來,菩薩已叫人將關門緊閉。正是:
  進修道力須當猛,接引婆心莫憚煩。
  不猛前程何日到?不婆妙義幾時宣!
  唐半偈師徒四人出得關來,只道是坦平大路,清淨風光,不期關門外沙塵滾
滾,雪霰霏霏,一條路高低曲折,兩旁樹延蔓牽纏,十分崎嶇難走﹔卻喜得唐長
老是個久歷艱辛之人,一心只思量著前進,並不問險阻傾圯,竟策馬向前,全不
在意。,小行者見師父馬去了,也跟著就走。沙彌挑著重沉沉擔子,低著頭只住
前奔,並無心去看長看短。惟豬一戒看見道路歪斜,樹木叢雜,又加滿天雪霰,
遍地沙塵,心下懊悔道:「起初上嶺來何曾見有關門?依我徑走,也不知走到哪
裡!老師父假至誠,信人胡言亂語,偏要等菩薩照驗起來。照驗得好,如今卻照
驗出一座關來。就是有關,依菩薩說關外轉去,平平路兒何等不好?老和尚強要
關內走,那賊猴子又呵卵胞附和著要過關,這沙彌蠢貨大不知世事,一哄過關來,
你看關門外這等沙塵、雪霰,劈頭劈臉吹來,地下又高低不平,樹枝又抓手抓腳,
叫人怎生行走?」急抬頭看時,只見唐長老、小行者、沙彌三人在前面,其去如
飛,心雖怨恨,卻恐怕遲了失群,只得放步趕來。不期雪霰下得路上石滑如油,
走不得三、五十步,早扑通的滑跌了一跤,跌得腿腳生疼,坐著揉了一會,急急
爬起來要走,這衣裳又被道旁荊棘刺抓得緊緊的,扯也扯不開,忙忙挑開了上邊,
下邊又抓成一片,急理清了左邊,右邊又攪做一團。焦躁得他性子起,遂盡著蠻
力一掙,雖然掙脫,不但衣裳扯破,臉都擦傷,掙得力猛了些,又撞在一塊尖石
上,將頭上的鮮血都撞出來。心下愈加惱恨道:「這都是老和尚與賊猴頭害我,
怎麼他們倒平平安安的走去?」再抬頭看時,只覺影影的唐長老師徒三人還在前
面走,要趕又趕不上,便大叫道:「師父慢慢跑,等我等。」叫了數聲,並不聽
見有人答應。忙轉過山嘴往前去望,忽一陣風來,吹起沙灰,又將眼睛瞇了,開
看不得,只得立住腳,揉了半晌漸漸張開,方纔又走。走便走,眼睛終是半開半
閉,不提防一條老樹根當路,又絆了一跌。這一跌跌得重了,直跌得頭昏眼花。
又見天色傍晚,不敢停留,沒奈何只得一步一跌的趕來。又不期下的雪霰,一縷
縷就如亂絲,扑頭扑臉飄來,一霎時就掛了一身。方在頭上撣去了幾條,那兩只
大耳朵、一張長嘴又都掛滿了。初還覺輕,後面漸漸重起來﹔初猶軟弱,後漸漸
硬起來,就如繩索縛在身上一般,走路好不費力。不料,唐長老馬去如飛,全不
知豬一戒落在後面好苦,一心只往前進。行了半晌,忽又看見前面一條大嶺,嶺
上一座大寺,因問小行者道:「面前又有嶺寺,不知又是何處?」小行者道:「師
父不消問得,走到自知。」唐長老因奔上岭來,到了寺前,下馬,定睛一看,見
那寺額上又是「中分寺」三字,吃了一驚道:「為何又有一座中分寺?」再細看
時,卻與先前的門徑一樣,只是嶺頭西邊不見了那座掛礙關。心下正狐疑不決,
只見嶺下的那個老和尚忽從寺裡走出來,看見唐長老師徒三人立著,因笑嘻嘻說
道:「你們說不走回頭路,為何去了又來?」一面說一面笑下嶺去了。唐長老一
發狐疑。不多時,又見起先那個小沙彌忽也走出來,看著唐長老道:「老師父,
既已照驗放行,怎不西行卻又轉來?」唐半偈聽了,方悟這座寺就是原先的那座
中分寺,知是菩薩顯靈,慌忙朝著山門下拜道:「弟子大顛,想是存心怠惰,故
去來反復,尚望小師父引見菩薩,求為懺悔。」小沙彌道:「老師父請起,不必
又見菩薩了。菩薩已有法旨在此。」便在袖中取出一個柬貼兒遞與唐長老。唐長
老接來一看,只見上面是八句頌子寫得分明,道:
  寺前寺後同一寺,關無關有總非關,

  真修不掛何曾礙?慧性常明可恕頑﹔
  獨有野心貪狡甚,故出荊棘道途難,
  須教湔洗從前意,一體靈山拜佛顏。
  唐半偈領受了菩薩法旨,再拜稱謝,方知豬一戒掛礙在後面尚未走來,復向
小沙彌懇求道:「豬守拙雖貪嗔未淨,也是弟子一手一足,萬望轉達菩薩,赦其
前愆,容後改過。」小沙彌道:「唐師父不必求了,菩薩已恕其罪容他趕來了,
快領眾西行吧,我要回繳法旨去了。」說罷,竟進寺去了。唐半偈折轉身方看見,
豬一戒滿身沙霰,頭破血出,跌跌倒倒奔來,口裡只抱怨路不好走,又怪大家不
等,口內咕噥個不了。唐半偈大喝道:「蠢才!不悔自家貪嗔生出許多掛礙,轉
怨道路難走。若果道路難走,為何我們平平安安走了過來?」遂將菩薩的頌子遞
與他看。豬一戒看了,方知是菩薩顯靈。再看時,見依舊走到寺前來,驚得啞口
無言,只是朝著寺門叩頭道:「弟子從今以後只隨佛天吩咐,再不敢欺心抱怨了。」
唐半偈道:「既知改悔,可快起來收拾走路。」正是:
  魔障坦平路,牽纏清淨心。
  唐半偈師徒四眾收拾停當,依舊西行,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蓮化村思食得食 從東寺避魔逢魔


  語云:
  佛佛佛,非異物,原是人心人性出,
  弗同人處是慈悲,人弗同他因汨沒﹔
  靈根慧性雖本來,清淨無為實道法,
  大千世界只此中,莫認靈山在西域﹔
  自成自度須自修,莫望慈航與寶筏,
  嫡親骨肉本分明,一體看承休鶻突﹔
  若教走得路兒差,差之毫厘千里失。
  話說唐半偈師徒四眾,過了掛礙關,又復西行,一路上雖也有高山大水,只
覺山光秀媚,水色澄清,全無險惡之氣,師徒們歡心樂意而行。忽一日,行到一
個地方,唐半偈在馬上遠遠望見前面有人家,叫一聲:「徒弟呀,行了許多路,
腹中覺得有些飢了,前面有善信人家,須去化一頓飽齋吃了再行方好。」豬一戒
道:「阿彌陀佛!師父一般也說餓了,我若說餓,你們又要道我是饞癆。」小行
者道:「餓原不同。師父的餓是三餐飲食之常﹔你的餓是饞心涎口貪饕無厭之求。
怎麼比得?」豬一戒道:「偏我要吃就是貪饕!師父不消講,只是過一會化了齋
你不要吃,我就信你不是貪饕。」小行者笑道:「既有齋怎的不吃?但吃便吃,
卻不象你身心性命都專注在吃上。」弟兄們說不了,早已走到一個村口。唐長老
抬頭一看,只見那村坊:
  街坊潔淨,道路修齊。鱗鱗瓦屋,全無傾攲之象﹔寂寂門牆,殊多安輯之風。
分明村落,卻不見有雞彘牛羊出入﹔宛然田野,實全無禾苗菽麥生成。四境不聞
誦讀聲,孰是求名之客?百逵了無奔走跡,誰為覓利之人?衣冠古朴,不披剃而
了不異於高僧﹔視履端詳,縱蠢愚而亦知其為善士。家家清淨,登其室疑入叢林﹔
處處清閑,履其域儼然佛國。靜忽聞香,任鼻端受用卻不見人焚﹔空常現色,使
眼界光明始知乃天設。觀草木而祇樹成林,優婆待坐,睹人間所未有﹔問山水而
峰懸靈鷲,波滴曹溪,悟佛道之至精。故進而觀境,總是無塵﹔虛以問心,大都
不染。
  唐半偈在馬上看見這村坊風光清淨,氣象無為,驚訝不已。遂跳下馬來對小
行者道:「履真呀,這是什麼去處?怎這樣吉祥如意!定有大聖賢在內,須細細
訪問,不可輕易造次。」小行者道:「佛法微妙宏深,這地方雖然清淨卻無造就,
止不過得些皮毛,師父看見怎便這等大驚小怪起來?」唐半偈道:「徒弟呀,不
是我大驚小怪。你看這地方不沾不染,其實難得。」小行者道:「這都是師父在
中國看厭了那些邪魔外道,故纔挹真風,便生歡喜。其實佛法莊嚴何所不有,也
不是一味枯寂,老師父見過我佛自然知道。」正說著,只見一個人家開了兩扇板
門,走出一個老者來。須眉皓然,手拄著一條過頭竹杖,伸著鼻孔向空間嗅道:
「今日蓮花這等香得極,莫非又有法侶化來?」小行者看見,忙上前叫一聲:「老
官兒,我們師徒是化齋的。」那老者誤聽了,只當做他說是化「來」的。急低頭
一看,見小行者尖嘴縮腮,形容古怪,著了一驚。再一看時,又是豬一戒長嘴大
耳﹔沙彌晦氣顏色,一發醜陋。愈加驚慌道:「怎今日這樣香骨香胎,卻化出許
多惡種來?」不覺連打兩個寒噤道:「詫異,詫異!」小行者道:「化齋常事,
有什麼詫異?」老者道:「我這地方化來雖是常事,卻從不見有此異種!莫非不
是紅蓮、白蓮?只恐怕來得性急錯投了胎,還是蓮葉下龜蛇化的哩!怎好到我村
裡來同居共住?」小行者聽了半晌,全不知他說些什麼,叫聲:「老官兒,不必
嘮嘮叨叨,我們乃過路僧人,肚中飢了,只化你一頓飽齋吃了就行,哪個同你同
居共住?」那老者方聽明白是化齋的,微微笑道:「是我老拙聽差了。既是過往
師父要化齋,請到寒舍去供養。」豬一戒聽見老者叫請,就報與唐半偈道:「那
老施主請我們去吃齋哩!師父快過去相見。」唐半偈忙走上前打一個問訊道:「多
蒙老菩薩布施了。」那老者看見唐半偈一表人物,笑嘻嘻的道:「怎老師父法容
這般端偉,這三位高徒又大相懸絕?」唐半偈道:「外貌雖然懸絕,中間卻相去
不遠。」老者連連點頭道:「老師父見教的是。」一面說一面就邀他師徒四人入
去。
  到得客堂上,尚未施禮遜座,早看見堂正當中設著一桌盛齋。湯飯、素菜、
點心、饅頭,無所不有,俱熱氣騰騰,就似纔整備完的。老者一一見過了禮,就
請他師徒們坐下受用。唐半偈與小行者心下還驚驚疑疑道:「大家一齊同進門來,
又不曾見他吩咐人整治,就是現成有的叫人搬出來,也要一會工夫,怎這等安排
得停當!莫非這老兒能未卜先知的麼?」豬一戒看見米面精美,素菜新鮮,又烹
調可口,冷熱稱心,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放開肚皮,直吃得風卷殘雲,落花流水。
卻又作怪,吃了一碗,轉轉眼又是一碗,滿桌上的飲食,任你飽食再吃不了。豬
一戒只吃得個撐腸拄肚,無可奈何,方放下碗箸抹抹嘴坐著。唐長老看見豬一戒
住手,纔起身向老者作禮道:「多謝老菩薩布施。」老者道:「佛天衣食,各人
的緣法,怎麼謝起我來?」唐半偈聽見老者說話蹺蹊,心下一發狐疑,忍不住問
道:「貧僧偶爾化齋,雖蒙老菩薩慨然見惠,就是一茶一飯,也須炊爨而後齊備,
怎纔一登堂,便羅列滿案?況滋味如甘露醍醐,絕不似人間煙火。此中必有妙義,
萬望老菩薩剖示。」老者道:「老師父想是遠方來的,還不知敝村之事。我這敝
村叫做蓮化村,村坊雖小,也不止有上萬人家,居民雖也老少不同,面龐各別,
卻都不是父母精血交感生成,乃是四方善信積功累行,投托蓮花化生而來者。生
既不假父母精血,則飲食自不取人間煙火,故我這地方從來不知耕種,人家並無
井灶。」唐半偈道:「既不耕種,又無井灶,似方纔這些齋供卻是哪裡來的?」
老者道:「多感佛天保佑,但一動念,便隨念而集。方纔老師父一說化齋,自然
備具。故我這地方從無貪求爭奪之事。」唐半偈聽了大生歡喜道:「常聞西方佛
地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愚蠢之人,多不深信,今日身經目擊,方知一字不虛。」
又回頭攢著眉對小行者說道:「西方佛地果是極樂世界,只可憐東土沉淪苦海,
不知何日方能度脫?」老者聽見唐半偈說東土沉淪,因問道:
  「老師父念及東土沉淪,莫非與東土有甚相干?」唐半偈道:「貧僧實乃東
土大唐國所生,因念東土口舌是非牽纏不了,故奉天子欽差往天竺國雷音寺見我
佛如來,拜求真解,以求濟度。今路過空方,見寶方風土無榮無辱,無是無非,
謂之極樂,真可謂名實相副。偶憶及本鄉,不勝動念。」老者道:「據老師父這
等說來,還是見得東土不如西天了!就是我老拙前世也是東土人,不知在前世怎
生樣苦修,方得在蓮花中化生於此。白生於此,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已感佛天
不盡。不期這蓮花西鄉忽來了一個和尚,自號冥報,生得眉濃如敗帚,眼大若彈
丸,面黑如泥,皮相似癩,十分惡相。自創一個高論說,佛法莊嚴富麗,當以東
土為正。
  若是東土出了一個高僧,不但入山龍降虎伏,就是居市也鬼敬神欽。講起經
來,每每龍女獻供,天女散花﹔說起法來,往往王侯聽信,天子皈依。行處有旌
幡寶蓋為之擁護,坐處有香花燈燭為之供養。開一叢林,參禪學道動輒數千人﹔
作一善事,捨帛施錢必以百萬計。故金人興教於漢明之夢,志公顯道於梁武之朝,
其餘傳燈立教,不一而足。如此者方足尊榮。佛法開導眾生,象西方這樣寂寂寞
寞,居無室家琴瑟之樂﹔出無君臣魚水之歡。略動一念,便叫做妄想﹔但行一事,
便以為貧嗔。有時而有,蹤跡若空花﹔有時而無,行藏如浮雲。雖說化生不死,
然痴痴蠢蠢,如木如石,卻與不生何異?怎如東土,梵宇過於王宮,緇流半於天
下。南堂北院,誦禮不休,大剎小庵,鼓鐘不絕。施財者,貧兒忽生富貴﹔慳吝
者,榮華一旦銷沉。昭佛教之無邊,彰報應於不爽。今新立一教叫從東教,朝夕
與許多弟子誦經拜懺,望生東土。一時間將這蓮化西村的居民都哄騙得心搖情
動,妄想富貴繁華,不肯自甘冷淡。他的教法漸漸行開,這幾日連我東村也立腳
不定,也有人道他說得有理。我老拙正在狐疑之際,請問,老師父既生於東土,
自知東土的受用,為何轉到西方來求解?又為何轉又說東土沉淪?又為何見我們
寂寞轉生歡喜?萬望見教。」唐半偈聽了嘆息道:「佛法從來清淨,豈待貧僧饒
舌。若東土道勝西天,貧僧又何苦跋涉?此僧妖言惑眾,罪不待言。但寶方相近
靈山,日瞻我佛慈雲,況托身蓮花必具本來慧性,豈容妖僧於此顛倒是非,攪亂
道法?」老者道:
  「就是村中居民,也有幾個高明的在背後議論他的破綻,不肯信從,爭奈力
量淺薄,駁他不倒。這冥報和尚又有些幻術,最會持咒咒人。咒得人昏迷不醒,
登時跌倒。人要害他,又有丈六佛光,結成樓閣,以為護身之寶,若有急難,將
身遁入,任是刀劍如林,也不能傷。我這闔村居民,雖說化生佛地,卻沒有神通
手段,如何與他做得對頭?故只得凡事依從。老師父若要往天竺國雷音寺去,必
要打從西村經過,須悄悄瞞了他過去方妙。若使他知道,定道你東土人不自尊東
土,轉來西方求解,是個敗類,怎肯輕輕放過?」唐半偈道:「貧僧既為佛家弟
子,佛法是非敢畏禍而不辨明?承老菩薩指教,且到前途,再作區處。」遂起身
辭別了出來。老者送至門外,又叮囑道:「聞得那冥報和尚十分憊懶,老師父須
要仔細。」唐半偈點頭作謝,方纔上馬而行。正是:
  妖人偏幻佛,佛地也生妖,
  畢竟誰妖佛?人心所自招。
  唐半偈坐在馬上行了數步,對著小行者說道:「據這位老善人說來,那冥報
和尚定是個妖僧。我們此一去須要留心防範。」小行者道:「千魔百怪,虎穴龍
潭,也都過來了,個把妖僧怕他怎的?」唐半偈道:「徒弟呀,不是這等說,俗
語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不聽見方纔這老善人說,他有妖術,又會咒
人,倘不預防,三不知被他咒倒,卻如何區處?」小行者笑道:「我只曉得刀能
砍人,槍會刺人,從不知念一個咒兒便能咒得人倒。」豬一戒道:「師兄莫要說
嘴。若說咒兒咒不倒人,怎師父念起緊箍咒來你就頭痛?」小行者道:「師父是
明明有個箍兒套在我頭上,我服他管,故念動咒語箍兒便束得頭疼。這妖僧我與
他皮毛既不連屬,痛癢又不相關,如何咒得我動?」師徒們在路閑論,不覺又走
了一兩日程途,忽到了一個鄉村,細看那風土景物,雖也與蓮化村相去不遠,但
只覺來往的人民熙熙攘攘,不象蓮化村的安靜。師徒們知是西鄉,唐長老回頭對
小行者道:「進村去須要小心。」小行者點頭道:「師父只管放心,有甚事多在
我。」一面說一面大家走入村來。
  走到村中熱鬧之處,豬一戒想起蓮化東鄉思食得食吃得快活,便對小行者
道:「這西鄉人家比東鄉又多,料想風俗也是一般,齋是現成的,何不再化一餐
吃了好走?」小行者道:
  「一村有一村的風俗,怎定得他是一般?此時纔過午不久,肚中也還不餓,
況這村中又說有那妖僧在此,莫若悄悄過去,趕到前村再去化齋也不遲。」唐長
老聽了道:「履真說的最是,快快走過去吧,不要又化齋耽擱了。」豬一戒見師
父說不化齋,便咕噥道:「挑著這樣重擔子走山路,不化齋吃,人就是鐵做的也
挨不去。」唐長老道:「哪個說不化齋?只說這地方有妖僧在內,恐怕化齋耽擱,
驚動他又要惹出事來。莫若悄悄過去,到前面街坊去化豈不安靜?」豬一戒道:
「現放著這樣大鄉村富厚人家不化齋,轉要到前面三家村冷巷中敗落人家破灶前
一碗半碗去求人。你看這村有百里遠近,幾萬人家,那妖僧知在哪裡?我們化齋
不消半個時辰,吃了就走有甚耽擱?怎能夠驚動他?你們不要忒小心過分。」小
行者道:「師父,這呆子的饞蟲又爬動了,若不與他化些吃的,莫說瑣絮不了,
就是走路也沒心腸。」唐半偈道:「既是這等,你們三個就去化些吃吃吧。我腹
中尚飽,還不消吃得。」豬一戒道:「既是師父不要吃,我們三個多少化些吃了
就走。」小行者道:「都去了誰伴師父?我也不餓,你兩個去吧。」
  沙彌道:「我也還不餓,我要看馬,二師兄自去吧。」豬一戒聽見大家都不
去,遂發急道:「我曉得你們都是一路神祇,單單算計我,化齋是大家的事,怎
叫我一個獨去?我若獨去,明日又要說我害饞癆貪嘴了。罷罷罷!拚著死在你們
眼裡,你們纔快活。」便翹著嘴,挑起行李往前直奔。小行者笑道:「呆子不要
惱!你不肯化,待我化與你吃何如?」豬一戒也不答應,往前一發奔得快。唐長
老看見,對小行者道:「履真呀,你看豬守拙發急往前跑,想是他食腸大,肚裡
實實餓了,故作悻悻之狀。總是佛門廣大,各人有各人的本來面目,不必強他。
我們到前面去看有甚大戶人家,化些與他吃吧。」小行者道:「化齋容易,單怪
他為了飲食動不動就要變嘴變臉,師父莫要慣了他,等他餓餓著,料還餓不死,
看他跑到哪裡去?」唐長老聽了便不言語,將馬韁一拎,遠遠隨著豬一戒趕來。
  豬一戒為是大家不化齋一時著了氣,往前直跑,跑到一個十字路口,再要跑
時,爭奈無數人一陣一陣的擁擠而來,將街都塞滿了。肩上又挑著行李,東抓西
礙十分難走,只得歇下擔子立在半邊。遂走上一個香燭紙碼店內,問道:「街上
怎這樣人多?」店主答應道:「你不看見牆上貼的報帖?今日是十五,從東寺的
冥報禪師普請十方賢聖赴齋,闔村人都要去,故此擁擠。」豬一戒道:「我們過
路僧人也去得的麼?」店主道:「普請是遍天下人皆可去,你怎麼去不得?」豬
一戒道:「普請人多,就是去也只好一兩碗白飯罷了。」店主道:「你過路僧人
原來不知,這寺裡錢糧最多,素菜極其豐盛,烹庖美不可言,莫說口嘗滋味五臟
長生,就是立在旁邊聞些馨香之氣,連饞蟲都要成仙哩!怎說白飯?」豬一戒聽
了,不覺口裡粘涎都流出來,因又問道:「這齋一到就有得吃呢?還是要等齊了
人耽擱工夫的呢?」店主人道:「齋是現成的,隨到隨吃。趕齋的從朝至暮絡繹
不斷,哪裡去等?」豬一戒又問道:「寺中離此多遠?」店主用手一指道:「前
面高幡竿裡不是!不上一兩箭路。」豬一戒暗想道:「又是便路,又是現成齋,
不吃了去真是呆子了。」及回頭一望,又見師父的馬還不曾來,心裡想道:「我
且先去吃他一飽,就是他們走過去也還趕得上哩!」遂挑起行李亂闖,闖得人跌
跌倒倒他都不管。闖到幡竿前看時,果然是一座大寺,他也無心看那寺是甚光景,
竟往那裡走。到二山門。果望見大殿前月臺上一個形容古怪的和尚,據著一張高
座,在那裡點頭合腦的講說,四周圍圍繞著無數僧俗人等觀看,十分熱鬧。豬一
戒不知是講經說法,竟認做吃齋,上前分開眾人道:「你們住得近,須讓我遠路
僧人先吃了,還要趕路哩!」眾人被他推得東倒西歪,都打算要嚷,及回過頭看
見豬一戒蒲扇耳,蓮蓬嘴,十分醜惡,都嚇得心驚膽戰,不敢做聲,只得閃開路
讓他進去。他擠到裡面先將法座上一看,只見排列的都是香花燈燭,並無一毫飲
食,口裡亂嚷道:「滿街貼報子請人吃齋,怎湯飯、饅頭不見,卻打團團在此說
清話?」眾執事僧人忽然看見,俱吃一驚,忙上前攔住道:「哪裡來的野和尚?
你既入了佛門,怎一毫規矩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卻大驚小怪的亂叫!」豬
一戒道:「亂叫亂叫!卻是渴飲飢餐。真道象你們這樣做勢裝腔,只怕轉是假鈔。」
那冥報和尚在法座上瞪目一觀,見豬一戒行徑粗鹵,言語唐突,大喝一聲道:「孽
障,你是初得人身的野彘,只管你壓肩奔走作牛馬罷了,曉得些什麼?怎也要充
做和尚敗壞佛門?」豬一戒道:「什麼佛門?怎生敗壞,我都不管,只是你普請
十方賢聖,我東方賢聖到此,快快拿出齋來請我吃了,也好算你分毫善果。」冥
報和尚道:「你要吃齋不難,只要你有本事吃得去。」豬一戒道:「我有嘴,有
牙齒,有肚皮,怎麼吃不去?快拿來,我還要趕路哩!」冥報和尚便不答應,遂
合掌瞑目,口中默默的誦,也不知念些什麼。只見豬一戒正吵嚷要吃齋,忽一個
頭暈,扑通的跌倒在地,將行李用在半邊,口流白沫,人事不知。眾侍者看見,
齊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冥報和尚方開眼說道:「非我佛門不廣,是他自
來尋死。」遂吩咐執事人役:「抬到後院廊下安放,行李也收了進去。待他有人
來找尋,我自有處。」眾執事依言,扛到後院放下不題。
  卻說唐長老馬到村中,見人多挨擠,只得緩緩而行,行了半晌方出村口。往
前一望,不見豬一戒,便說道:「豬守拙如何不見?不知還在前在後?」沙彌道:
「他挑著擔子在前面,著了氣好不會跑,怎得落後?」唐半偈道:「只怕村中人
擠難走。」沙彌道:「雖是人擠,你想哪個擠得他過?」小行者道:「你們不消
猜疑,等我一看便知。」將身一縱,跳在空中往前觀看,卻是一條大直路,並無
影響,復落下來對唐長老道:「呆子前面不見,定然還在後頭。」唐半偈道:「他
在後面做甚?莫非路上人多,挑著行李不好走?」小行者道:「也不是不好走,
我纔聽得人說什麼從東寺裡齋僧,多分呆子聽得,躲去吃齋了。」唐長老道:「若
果是吃齋,他嚷了這半日肚飢,讓他去吃些倒也罷了,只恐錯走了路頭,便找尋
費力。」沙彌道:「一條直路如何得錯?他若果是趕齋吃,定然在方纔我們走過
來豎著高幡竿的那個大寺裡,離此不遠,師父慢慢走著,等我去尋了他來。」唐
半偈道:「尋了他來固好,莫要他來了又要等你。」沙彌道:「我不管尋得著尋
不著即便趕來,如何要等。」說罷,竟踅轉身復走入村來。沿路問人,方知果是
那寺裡齋僧,心下暗想道:「那呆子若是吃完了齋,叫他走便容易﹔若是等齋未
吃,如何肯走?只好先挑了他的行李報知師父,等他吃了趕來。」不一刻到了寺
前,見趕齋的人出出入入,絡繹不斷,便跟了眾人擠將入去。到了大殿前,只見
眾人先朝著一個大和尚磕了無數的頭,方有人指點到齋堂裡去吃齋。沙彌在人叢
裡混了一陣,也隨著眾人到齋堂裡來找尋豬一戒。齋堂雖有一二十處,處處尋遍,
並不見一戒影兒。心下狐疑道:「難道他不曾來?莫非吃飽了躲在哪裡睡覺不
成?」又走到各處找尋。忽找尋到東廊下,只見兩個和尚在那裡開看他的行李。
沙彌認得是真,心中大怒,遂走上前一把扯住,嚷道:「這是我們的行李,你們
如何擅自盜來開看?我那挑行李的師兄哪裡去了?」那兩個和尚道:「這不干我
二人之事,乃是你那長嘴大耳朵的師兄自不知禮,沖撞了大和尚,惹禍傷身。」
沙彌著急道:「他惹甚禍?怎麼傷身?難道被人害死了?」兩個和尚道:「就不
死也不活了。」沙彌聽說不活,一發大怒,左手將兩個和尚一齊抓住,舒開右手
劈面就打道:「他一個好端端的人,進寺來吃齋,為甚就不活?快還我人來便罷,
若無人,直打死了你兩個償命!」兩個和尚被打急了,亂喊道:「這是大和尚做
的事,與我何干?」一時喊叫聲高,早驚動了許多和尚來看。見沙彌扯著兩個打,
都不憤道:「哪裡走來的野和尚?怎敢在寺裡打人!快拿去見大和尚。」遂不由
分說,將沙彌與兩個和尚並行李,都推推搡搡的擁到大殿前來,早有小侍者報知
冥報和尚。
  不一時,沙彌擁到面前。冥報和尚大聲喝道:「你是哪裡來的野僧?怎敢恃
蠻擅自打人!」沙彌被推搡急了,也大嚷道:「好不明白道理的和尚!這是講經
說法的寺院,又不是深山險谷強盜巢窩,怎打殺人奪了行李,還怪人查問?」冥
報和尚道:「誰打殺人奪你行李?」沙彌道:「若不是打殺人,行李在此,那挑
行李的人哪裡去了?」冥報和尚道:「這是那挑行李的長嘴和尚不識規矩,犯了
佛法,故遭活佛之譴死了,遺了行李在此,誰奪他的?」沙彌聽說死了,急得暴
跳道:「胡說!我那師兄他從東土大唐走到此處,差不多有十萬多路,三頭六臂
的妖怪也不知逢著多少,並無損傷,什麼活佛就能將他譴死?快還我人來,免我
動手。」冥報和尚笑道:「你既是東方來的,定有些法力,不要這等性躁,自取
其死。」沙彌道:「我的性兒要算極溫柔的了,若是我大師兄知道你如此作惡,
一條金箍鐵棒此時已將這寺都?平了。」冥報和尚大怒道:「這是你自來尋死,
卻與我無干。」遂又合掌瞑目,默默念了幾句。沙彌不知不覺又扑通一跤跌倒在
地,不省人事。眾侍者看見,又齊念一聲:「阿彌陀佛!」冥報和尚方開眼微笑
道:「孽障!為何直到這樣田地方不言語?」眾侍者上前問道:「此二人是何因
緣?」冥報和尚道:「向取耳。」眾侍者又問道:「自取云何?」冥報和尚道:
  「吾道從東,胡為西舉?
  作之受之,故曰自取。」
  眾侍者問言,俱合掌贊嘆,以為希有。冥報和尚說畢,方命執事人復將沙彌
扛到後院放下,又命侍者將行李打開,檢出通關文牒細細觀看,方知是僧人大顛
奉大唐天子之命差往西天求解的。心下暗想道:「我嫌西方寂寞,正在此興從東
之教﹔他東土繁華,轉來西天求解,這是明明與我作對頭。若容他過去,見了釋
迦,求了清淨無為之解回去,流傳東土,我這從東之教豈不被他破了?斷乎不可!
他師徒們雖說有些手段來了十萬里程途,卻未遇敵手。你看方纔兩個和尚,只用
幾句咒語便已自倒,那兩個料想也不打緊,莫若叫人去邀了他轉來,一發咒倒,
率性斷除了他的根兒,豈不美哉!」主意定了,遂叫響個侍者先將行李搬入禪堂,
又喚兩個能事的侍者,吩咐他到西村外去請兩個東土大唐來的師父到寺吃齋。二
僧領命而去。
  正是:
  四天同一佛,何必異東西?
  若道全清醒,其中已著迷。
  不知二僧去請唐半偈吃齋還能咒死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笑和尚傳咒卻邪 惡閻羅授方超生


  詩曰:
  大道雖天定,人心實主持。
  道家修性命,佛氏重慈悲,
  儒者立名教,敦崇倫與彝,
  各說各有理,各行各相宜,
  雖亦各有短,短苦不自知﹔
  若云不是道,千古已如斯,
  若云都是道,大道何多歧。
  乃知道一天,人心如四時,
  人心與天道,須臾不可離。
  話說兩個侍者領了冥報和尚之命,忙忙走出西村來尋請大唐僧人不題。卻說
唐半偈下了馬,與小行者立在西村口等待沙彌去尋豬一戒,原說是走去便來,不
道等了一兩個時辰,不但豬一戒不來,連沙彌也無蹤影,心下著急,便對小行者
道:「沙彌去了許久,為何不來?定有緣故。」小行者道:「有甚緣故?決是尋
著了呆子,大家同等齋吃。方纔師父拿定生意,不放他去便好,既放了去須等他
吃個像意,方得回來。如今急也無用,且尋個穩便所在略坐一坐方妙。」唐半偈
沒法,只得依言,就在路旁一個草庵門前石上坐下。坐不多時,只見草庵裡走出
一個濃眉廣額圓頭圓臉的笑和尚來,將唐半偈看了兩眼,笑嘻嘻說道:「東來的
和尚,你的死期到了!」唐半偈聽了,忙起身合掌道:「死既有期,敢不受命。
但不知還在何時?乞老師明示。」那笑和尚又嘻嘻的笑道:「只怕就在今日。」
小行者在旁聽了大笑道:「和尚莫要油嘴!你這些撮空的話兒只好恐嚇鄉村裡的
愚人,我師父歷功累行七八證果之人,莫說沒有死的道理,就是命裡該死,閻王
知是我孫小聖的師父,哪個敢來勾他?」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既是閻羅王怕
你,不敢來勾你的師父,為甚兩個師弟又被他勾了去?」說罷,竟笑嘻嘻走進草
庵去了。唐半偈聽說兩個師弟勾了去,大驚道:「履真呀,莫要唐突!這位師父
說話有因,不是凡人,況一戒、沙彌久不見來,莫非果被人暗害了?」小行者道:
「他兩個縱沒用,也還粗粗鹵鹵,青天白日怎生害他?要害他,除非自家貪嘴吃
的飲食多脹壞了。」唐半偈道:「你怎就忘了,那蓮化東村老善人曾說西村有個
冥報妖僧,專會咒人,莫非被他咒倒?」小行者道:「妖僧咒人或者有之,若說
咒死了他兩個,我還不信。」唐半偈道:「天下事奇奇怪怪,寧可信其有,不可
信其無,也難執一而論。但方纔這位佛師說話似有機旨,你看著馬,待我進庵去
問個明白方見端的。」小行者不敢攔阻,唐半偈遂抖抖衣服步入草庵中來。
  到了庵中,只見那笑和尚坐在一張禪床上,笑嘻嘻問道:「你在外邊守死罷
了,又進來做甚?」唐半偈拜伏於地道:「弟子進庵來不是要求佛師免死,但請
問弟子之死還是天命該絕?還是有人暗害?」那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逍:「雖是暗
害,暗害死了便就是你的天命該絕了。但念你求解遠來,跋涉許多道路,今去靈
山不遠,一旦被人暗算,豈不前功盡棄?我傳你一個法兒與你躲過吧。」唐半偈
聞言又再拜道:「非弟子貪生,既蒙佛師念此求解善緣為弟子消愆滅罪,敢求指
示因緣。」笑和尚道:
  「佛法猶水,孽風其魔。
  有風有水,安得無波?」
  唐半偈聞言未能了悟,又再拜道:「弟子愚蠢,佛法微言,一時不悟,伏祈
明示。」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
  「你既西來,他自從東,
  相逢狹路,安肯放空!
  直道易避,暗曲最凶﹔
  倘然失手,勞而無功。」
  唐半偈再三拜謝道:「既蒙佛師慈悲,敢求趨避之方。」笑和尚道:「這惡
禿怨恨結成,最會咒人,你兩個徒弟都被他咒倒,你若不知提防,未免也遭毒手,
我傳與你四句偈言,等他念咒時你朗朗對眾宣揚,他自咒不倒。」唐半偈又伏地
拜求,那笑和尚方笑嘻嘻念道:
  「毒心為仇,毒口為咒。
  嚼爛舌頭,虛空不受。」
  笑和尚念完又吩咐道:「此乃解毒真言,可牢記在心,包管你無事。你去罷,
前途再會。」唐半偈受教,留心記了,伏地拜謝。拜完抬起頭來看時,那笑和尚
已不見了,心下不勝驚訝。正在驚訝不定,忽小行者引了兩個侍者入來。兩個侍
者看見唐長老,一齊上前作禮道:「從東寺冥報大和尚聞知老師父乃東土活佛,
飛錫過此,希世難逢,願求一會。特命兩弟子拜逆,伏望同揚教法,即賜俯臨。」
唐半偈忙答禮道:「貧僧初過此地,雖聞冥大和尚道法高妙,思欲一叩洪深,因
王命在身,不敢羈滯,今不幸失了兩個弟子沒處找尋,聞得大和尚乃此方教主,
自知蹤跡,正欲進謁以求指示,復蒙召晤,想是因緣。即此便行可也。」兩侍者
見唐長老肯行,滿心歡喜,遂慫恿著同出庵來。小行者心知冥報和尚夙有冤愆,
料躲不過,便不攔阻,任憑唐長老前行,目卻牽馬隨後。
  不多時到了寺前,只見那些赴齋的僧俗尚擁擠不散,兩侍者忙分開眾人引唐
長老入去。此時,冥報和尚已下了臺,在禪堂中等候。忽報東土師父到了,遂迎
下堂來,將唐半偈細細一看,只見:
  面無色相,身不掛絲。了了見大智大慧,落落如不識不知。無無不有,空體
固不可測﹔有有全無,妙心匪夷所思。果然是一燈不昧,真不愧半偈禪師。
  唐半偈走上堂來,也將冥報和尚細細一看。只見:
  雙眉分掃,一鼻垂鉤。兩只眼光突突白多黑少,一頷髯短簇簇黃猛紅稀。色
相莊嚴,不知者定以為活佛﹔行藏古怪,有識者方認出妖僧。以殺為生,持毒咒
是其慈悲﹔天人有我,報冤仇以彰道法。
  冥報和尚迎唐半偈到堂,大家問訊了,各設高座,分席坐定。此時,吃齋的
僧俗聽見說東土來了一個聖僧與大和尚講法,都擁擠了來看,不一時將禪堂擠
滿。唐半偈先說道:「貧僧纔入境,就聞知冥大師道法高妙,為一方宗主。昨忽
忽而往,只道無緣,今荷蒙召見,得睹慈容,實為萬幸。」冥報和尚道:「貧衲
西域鄙人,久慕東土佛教之盛,每形夢寐,無計皈依。適聞老師飛錫西來,不勝
慶幸,故求請一見,以快夙心。但尚未及請教法號?」唐半偈道:「貧僧法名大
顛,又蒙大唐天子賜號半偈。」冥報和尚道:「這等,是顛大師了。大師既處東
土佛國,自知東方佛國之事。我聞中國自漢明入夢,梁武捨身,後來六祖相傳,
萬佛聚會,講經說法,天散花,地涌蓮,昭昭可考,不一而足。叢林之盛,四大
部洲從無及者。大師名高尊宿,自宜倡明道法,大闡宗風。不知又何所聞,反棄
興隆之地,來此寂寞之鄉,以求真解。若靈山別有真解,豈中國三藏靈文俱無足
信乎?」唐半偈聞言,嘆息道:「嗚呼!是何言歟?三藏靈文何可當也。冥大師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佛立教,流傳此三藏靈文,非博名高,蓋憫眾生沉淪,
欲以此度人度世也!然度人度世之道,在清淨而掃絕貪嗔,正性而消除惡業。誰
知愚頑不解,只知佞佛,不返修心,但欲施財以思獲報,是欲掃貪嗔而貪嗔愈甚,
要除惡業而惡業更深,豈我佛立教之初意哉!故貧僧奉大唐天子之命,不惜遠詣
靈山,拜求真解,蓋念東土沉淪之苦而發此大願。前至蓮化東鄉,見其清淨無為,
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始信佛法自有真風,不勝羨慕,昨至貴村,不意大師轉欲
從東,不知是何妙義?既蒙賜教,望乞開示。」
  冥報和尚笑道:「度人度世固我佛之慈悲,然受享人天供養,菩薩亦何嘗自
苦?施財望報雖或墮入貪嗔,而普濟功深,善根自立,豈得以一人愚妄而令天下
生慳吝心!若說蓮化村不生不滅,無樂無辱,以為佛家之正,則靈蠢同科,聖凡
無二,木石與人有何分別?莫說天地勞而無功,即老師開關求解亦屬多事矣!」
唐半偈道:「立教貴乎窮源,源清尚恐流濁,若胥溺流以求澄清,烏可得也!今
棲心清淨,尚不能少救奢華,若妄想莊嚴,則天下金錢盡供緇流之費,猶恐不足
也,將來何所底止?大師不可逐其末至忘其本。」冥報和尚道:「佛法洪深,一
時也難為粗淺者顯言,但立教者必具神通,若不具神通,即言言至道,亦屬虛浮。
請問老師,不遠萬里而來,欲展清淨宗風,不知具何神通敢於立教?」唐半偈道:
「貧僧來便來了,教便立了,只曉得一心清淨,別無片善可言,何況神通?」冥
報和尚道:「若無神通,救死且不暇,敢爭口舌之利,以與聖人相抗乎?」唐半
偈道:「若果至人,抗之何害?倘薄其無能,而罪其相抗,此非至人,邪人也!
從來邪不勝正,雖不具神通而自具神通也!」冥報和尚笑道:「據老師這等說來,
則老師不具神通之神通更大,這話也難全信。喜今日齋期,大眾俱集於此,可作
證盟,老僧請與大師小試一試道法,以定東西之是非,不識老師以為何如?」唐
半偈道:「貧僧毫無所長,焉敢與老師試法?」冥報和尚大笑道:「道法既無可
試,怎敢擅自高標與吾作對?」
  小行者在旁聽見冥報和尚出言無狀,大怒道:「老和尚莫要誇嘴!我師父一
個做佛菩薩的正人,豈弄這些小伎倆!你有什麼道法?且先與我孫老爺試試看﹔
若多寡曉得些竅脈,比得過我孫老爺一二分,再容你向師父求道也還不遲。倘香
臭不知,一味大言不慚在此愚民惑眾,便須剝去袈裟,快開後門逃去了還是造化﹔
若要勉強支持,出醜還是小事,只怕性命也難保哩!」冥報和尚正要欺壓唐長老,
不意小行者突然鑽出來發話,著了一驚,忙定睛將小行者一看,見他火眼金晴,
尖嘴縮腮,形容古怪,心下也噤了一噤。因問唐半偈道:「此是甚人?」唐半偈
道:「這老大小徒孫小行者。」冥報和尚道:「老師善信,怎容惡剎相隨?」唐
半偈道:「借此降妖伏怪耳!」冥報和尚就對著小行者道:「你既不怕死,敢挺
身出來要與我比道法,自然是個不知死活之人。且問你,你曉得些什麼道法?且
數一兩件與我聽聽。」小行者笑嘻嘻說道:「若論起道法來,老祖家傳的雖止有
七十二變,若說自家心上經綸,就是十萬八千毛孔也還比不盡哩!叫我從哪裡數
起?」冥報和尚道:「你既具許多妙法,敢聽我指摘兩端試試麼?」小行者又笑
笑道:「我又不是假文士要求人代筆,這幾日到西天來路上平穩,遇著的都是老
實人,不消改頭換面去應酬,殊覺淡而無味﹔今日撞著老和尚這樣刁鑽古怪,便
虛虛實實有有無無做兩個戲法兒耍耍,也不差什麼!但請出題,無不領教。」冥
報和尚想了想道:「我看你雖然人相,尚帶獸形,我若以斷臂吞針大菩薩的道法
試你,便道我有意刁難。也罷,且小試你一試。我聞古之高僧說法,每每有天女
散花﹔你師父既稱尊宿,抱道西來,今日在此論談了這半晌,怎不見一朵兒飄飄?
還是古語荒唐?還是你師父講說不妙?」小行者道:「我老師父言言無上,滴滴
流溪,散花何足為奇﹔只因我師父一心清靜,不留色相,痛掃莊嚴,故天女不敢
現形。既你們一班凡僧不識真空至妙,只得破了師父之戒,散幾朵兒開開你們的
俗眼吧。」卻暗暗伸手在屁股上撥下一根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望空一噴,
叫聲:「變!」不多時只見半空中先起了一陣香風,吹得人七竅皆馨香,風過處
忽霏霏微微飄下一天花雨來,十吩咐愛。怎見得?但見:
  紛紛細蕊,簇簇柔葩。紛紛細蕊漾去隨風,簇簇柔葩飄來似雪。起處無端,
忽然到眼﹔落時有意,故爾當頭。高似瞻,下似拜,高下結蓮花之座﹔東如煙,
西如霧,東西散旃檀之香。有幾瓣斜掛袈裟,似拈來而笑﹔有幾團背飛檐網,似
散去無情。紅一片,白一片,紅白成團,誰能辨桃李姿容?淡幾朵,濃幾朵,淡
濃作隊,俱弄作牡丹顏色。桂子黃嬌,疑分月窟﹔杏枝紅艷,恍墜日邊。天際三
春,明點出花花世界﹔空中五色,暗織成錦繡乾坤。飛舞片時,莫認作月娥剪綵﹔
忽開頃刻,方知是天女散花。
  那一天花雨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俱發奇香異彩。大眾僧俗人等看見,無不合
掌贊嘆稱揚,以為兩師說法之妙,冥報和尚便也欣然居之不辭。小行者看見道:
「老和尚不要無恥胡賴!這天花是為我老師父散的,與你何干?」冥報和尚道:
「有何分別?」小行者道:「怎麼沒分別!」卻把手一招,只見那一天花雨都飄
飄蕩蕩落在唐半偈面前,堆積如花山一般,冥報和尚面前並無半片。大眾人等看
見都信心歡喜,哪裡還顧冥報和尚體面,皆圍繞著唐半偈磕頭禮拜,以為活佛﹔
羞得個冥報和尚滿臉通紅,一時氣得暴躁如雷道:「這哪裡是真正天女散花,止
不過妖人邪術哄騙愚人,殊可痛恨。」唐半偈看見冥報和尚羞慚發怒,便說道:
「此皆小徒游戲,實於大道無關。老師不必介意。」因呵斥小行者道:「此弦歌
村伎倆,我何等教戒,如何復作?還不快快解去,還我清淨!」小行者見師父發
話,只得將身一抖,收去毫毛,霎時間那些堆積的花雨忽然不見。那些大眾人等
看見,一發信心唐半偈,以為佛法無邊。
  冥報和尚愈加不快,指定著小行者說道:「佛門道法有淺有深,似你這些幻
術只好動愚。我的道法便關人死生,若主持佛教,要害你師徒二人性命亦有何難?
只是叫你糊糊塗塗死了,你雖做鬼,也不知我道法利害!今且與你個榜樣看看,
你若害怕,皈依我,還別有商量﹔你若愚而不悟,那時我再下毒手,你方死而無
怨。」小行者笑道:「說得有理!快快將榜樣來與我看。」冥報和尚道:「看便
與你看,只不要害怕。」遂吩咐侍者叫人將豬一戒與沙彌兩個尸首都扛了出來,
放在禪堂門外,道:「請看榜樣。」唐半偈忽然看見,認得是豬一戒、沙彌,不
覺吃了一驚!不覺大聲嚷道:「我兩個徒弟正找尋不見,卻原來是被你謀害死了。
這個了不得!」冥報和尚微笑道:「老師父且慢為他二人發怒,若不如早早受教,
只怕頃刻之間也要如此。」唐半偈道:「死有何妨!只是青天白日之下,都市善
門之中,怎敢殺人?縱無佛法,也有王法!」小行者不做一聲,慢慢的走出禪堂
外,將二人身體摸了一遍,叫聲:「師父,不要嚷傷了和氣!他兩個又不曾死,
不過是連日辛苦,貪懶躲在此睡一覺兒。」冥報和尚聽了哈哈大笑道:「他既是
睡著了,你何不喚醒了叫他起來?」小行者道:「老和尚不要著忙,難道不叫他
起來,就是這等罷了?」冥報和尚又笑道:「我不忙,讓你慢慢叫,若是叫他不
起,我便請你師徒二人也睡睡好走路。」小行者竟不答應,身子雖撫摩著兩個尸
首,早已跳出元神,一徑直奔到森羅殿來。夜叉小鬼通報不及,飛跟著小行者跑
上殿來。
  十王看見,忙起身拱問道:「小聖有何事故,來得這等急迫?」小行者哪裡
有工夫訴說原由,只問:「我豬一戒、沙彌兩個師弟在哪裡?快請出來。」十王
齊道:「他二位現跟著唐聖僧往西天求解,正在歷功累行之時,如問來此?」小
行者道:「明明被你們勾來,如何胡賴?這是胡賴不得的!」十王道:「若是命
絕勾來,此乃大數,小王無罪,如何要賴?實實不曾勾來!」小行者道:「你們
既不曾勾,他卻如何死了?」十王道:「死也有幾等。若是命盡被勾,魂便來了,
氣便斷了,便是真死。倘或是不達天命怨恨死了,或是不明道理糊塗死了,或是
性子暴戾氣死了,或是貪得無厭巴死了,或是思前想後愁死了,或是欠債無償急
死了,或是口嘴傷人被人咒死了,此等之死皆人自取,並不干小王之事。」小行
者道:「死已死了,又不干你們之事,他的魂靈卻在何處?」十王道:「這樣人
雖說死了,他的魂靈尚淹淹纏纏不肯離合,若遇著至親好友還有生機。」小行者
道:「生機卻是怎樣?」十王道:「生機種種不同,說起來話長,須請小聖坐了,
待小王們細細指陳。」小行者道:「我有事要去得急,也不耐煩管這些閑事,你
只說被人咒死的當如何解救?」十王道:「這個不難。被人咒死的,他本來元氣
不傷,不過被毒言毒語的毒氣沖入七竅,填塞滿了,一時散不出,故悶暈而死。
若要解救,只消將肚皮一頓揉,揉通竅脈,放一陣響屁,將毒氣泄去,便可回生
矣!」小行者聽了,滿心歡喜,拱拱手道:「承教了。」又一徑奔回,復了原身。
  只聽見冥報和尚正在那裡取笑他道:「那和尚只管撫摩些什麼?怎不叫他起
來!」小行者也不答應,只將左手插在豬一戒肚皮上,右手插在沙彌肚皮上,用
力狠揉,揉不多時,只聽得兩人肚裡漸漸腸鳴。小行者看見有些靈驗,又緊揉一
陣,忽然豁喇喇就象放連珠炮一般,放了無數響屁,一陣臭惡之氣,沖得滿堂人
多掩著鼻子,幾乎站立不住。豬一戒忽然先醒,一骨碌爬起來,望著冥報和尚高
聲嚷道:「怎齋不見面,倒叫我睡了這半日?」正嚷不了,只見沙彌醒轉,也是
一滑碌爬起來,見唐長老與小行者都在面前,便大叫道:「師父,這寺裡和尚都
不是好人,劫了行李,將二師兄謀死,我看見了與他理論,轉又將我咒倒。這樣
惡和尚怎容他在此講經說法,敗壞佛教?」豬一戒聽了大怒道:「原來為劫行李
將我謀死的,快償我命來。」冥報和尚忽見二人活了,著實吃了一驚,及聞豬一
戒索命,乃大笑道:「你又不死,怎為謀害?」豬一戒道:「行李卻在哪裡?」
冥報用手一指道:「那壁邊不是!」沙彌看見,忙走到壁邊取出禪杖,大叫一聲
道:「人雖不死,情理難容,卻饒你不得。」豬一戒見沙彌動手,也跑去掣出釘
耙,一齊望著冥報和尚打來。冥報和尚笑一笑道:「兩個孽障!纔得超生,怎又
尋死?」忙將毗盧帽挺起,褊袒兩肩,任他二人打鋤。不道釘耙、禪杖纔打鋤下
去,空中就現出丈六紅光,將他身子罩住,比著銅牆鐵壁還堅硬些,莫想動他分
毫。冥報和尚卻笑嘻嘻在光艷中說道:「東土愚僧,何不快拜活佛?」豬一戒與
沙彌見他裝腔作勢,一發惡狠狠的努力交攻。
  小行者看見不是頭路,忙上前止住道:「呆兄弟,不要亂動手替他裝門面。」 
二人驚訝道:「怎麼替他裝門面?」小行者道:「你不知,這些玄虛都是妖僧的
電光石火,愈打鋤,愈激剝,愈迸了出來﹔只不睬他,便自然消滅,要露出醜來。」
二人點頭,遂縮了釘耙,收回禪杖,在旁觀看,果見冥報和尚滿身的光艷一霎時
消滅無蹤。二人拍手打掌的大笑道:「好活佛!你的佛光到哪裡去了?還不快下
來皈依我老師父的清淨!」冥報和尚聽了滿心怒恨道:「你這班賊禿!怎破我道
法,毀我宗風?你道我咒你不死麼?我初時之咒是傳示警戒,故留你一線回生之
路。你既不知好歹,故肆強梁,我如今下個狠手,將狠毒神咒念動,叫你師徒四
人頃刻而亡,貶魂到阿鼻地獄。你等不要怨恨我不慈悲。」小行者道:「老和尚
不要說大話,你那放屁的咒兒,就是弄他兩個下根蠢漢,也只好放兩個響屁還你。
怎我老師父一個上善至人也要一例看承?莫說我孫老爺遍體虛靈,一塵不受。不
知你從哪裡咒起?」冥報和尚也不回言,竟憤憤的合掌瞑目努嘴努舌的念誦。唐
半偈知是咒他,他自恃身心清淨,欲以正勝邪,不動聲色。默默聽冥報和尚念了
兩遍,只覺耳目有異,恐怕被他咒倒,忙將笑和尚傳他的偈言高聲對大眾宣誦道:
  「毒心為仇,毒口為咒。
  嚼爛舌頭,虛空不受。」
  唐半偈一時誦了三兩遍,便覺身心安泰,高坐不動。冥報和尚惡狠狠的咒了
幾遍,以為必然咒倒,微微的開眼偷看,只見他師徒四人說也有,笑也有,安然
無恙。心下著驚道:「這樣惡咒,怎咒他不倒?真也作怪!」便將舌尖咬破,噴
出一口血來,又惡狠狠的念誦。豬一戒看見,笑說道:「老和尚不要痴心了,你
不聽見我師父的偈子已明明說過,'嚼爛舌頭,虛空不受'。你又咬出血來做
甚?」沙彌接說道:「想是念得口乾了,要些血兒潤潤喉嚨。」冥報和尚見神咒
不靈已急得沒法,又被兩人言三語四的譏誚,只見大眾圍繞看的一發多了,急得
他滿臉通紅,不能言語。小行者走上前道:「老和尚,你的咒念了這半日,毫厘
無驗,想是不靈了。倒不如我念幾句與你聽聽吧!」冥報和尚哪裡答應得出。小
行者又道:「你不答應,想是不要聽了,你不聽,待我念念與大眾聽,看誰是誰
非。」大眾聞言,俱擁擠上來拱聽。
  小行者乃高聲念道:
  「冥公冥公,肚裡不通,既做和尚,要識真宗。從來佛重西方,如何卻願從
東?立教已悖,賦性又凶。放光惑世,便是道法﹔持咒害人,便是立功。咒非微
義,念也不驗﹔光非慧發,一瞬而空。但聚斂金錢,炫叢林茂盛﹔復猖揚異說,
壞佛祖家風。幾年造化,任你胡行邪魔伎倆﹔今朝晦氣,被我看破野狐行蹤。一
時間降心不可,硬氣不可,急得渾身是汗﹔百忙裡遮飾無計,逃走無門,訕得滿
面通紅。大眾前既已出乖露醜,法堂上怎好擊鼓鳴鐘!倒不如一筋斗歸去來,重
換皮毛﹔可免十八層鑽不出,埋沒英雄。此雖是孫小聖譏嘲戲語,實可當大和尚
勘問口供。」
  小行者念罷,大眾盡皆點頭嘆息。
  冥報和尚聽了,急得心上油煎,眼中火出,知道收拾不來,因指定唐半偈師
徒四人大罵道:「孽障,我與你雖然道不同,亦何相逼之甚也!罷罷罷,我且棄
此皮囊讓你前去,倘再來相遇,也必不容你求解成功。」一面說一面已低眉合眼,
奄然而逝。唐半偈看見,好生不忍。小行者忙說道:「老師父不要假慈悲!這樣
妖僧不死了,還要留他做甚?」唐半偈道:「留他可知無益,只可憐他死便死了,
尚迷而不悟。」闔寺僧人原有許多有道行的,久知冥報和尚是個邪人,只因拗他
不過,不敢倡言﹔今見他與唐聖僧鬥法不過,自愧死了,大家歡喜無盡。遂將冥
報和尚火化了,合齊大眾出來禮拜唐半偈,願留他在寺作主。唐半偈說明身係欽
差,不敢久留,見那眾僧中一位老僧叫做不惹,為人甚是定諍,就請他為了寺主。
又替他將從東寺改叫做蓮化寺﹔又替他講明佛法當以清淨為主,大眾一一皈依。
側師徒四眾方纔辭別大眾,收拾行李,上馬西行。正是:
  莫慮牽纏,休愁束縛。
  一念空虛,自能擺脫。
  未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從肝脾肺腎以求心 歷地水火風而證道


  詩曰:
  佛法甚微妙,人心要善參,
  風幡都不著,月指偶相關,
  設像無非影,忘言始見端,
  胡塗信心易,真實點頭難,
  退藏雖點點,幻出便般般。
  不具莊嚴相,誰能生喜歡,
  不標清淨理,豈不墮嗔貪,
  忽無還忽有,願作如是觀。
  話說唐半偈,在蓮化西鄉以道法闢正了冥報和尚從東之謬,遂辭別眾人,依
舊上馬西行。行出村口,想著那笑和尚語言靈驗,定是一尊佛,還打算到草庵裡
來叩問前程,誰知連草庵都不見了,方知是佛師指點,愈加驚喜,大家努力向前。
朝山暮水,不知不覺又走了數日程途。唐半偈心無掛礙,在馬上觀看,見山浮瑞
氣,水現祥光,一路上樹木不是瓊花便是瑤草,深樹中不是鶴舞便是鶩飛,十分
樂意,便對著小行者說道:「果然西方佛地風景不同。」小行者笑道:「老師父
怎又生起分別心來?依我看來,哪塊不是佛地?何處不是西方?到得心明性見,
總都是本地風光。」唐半偈聞言有悟,連連點頭,又往前行。
  忽行到一座亂山之下,往上一望,又無陛級可登,左右找尋,又無徑路行走,
上上下下都是草木塞滿。唐半偈只得勒住馬與三個徒弟商量道:「此處路徑甚是
從雜崎嶇,不知該走哪條?須要尋個土人問明白了,方可放膽前行。」小行者忙
走上前東張西望,看不分明。正沒理會處,只聽得山裡頭隱隱有吹笛之聲。不一
時,忽見岩樹中一個牧童兒,倒騎著一只黃牛走過嶺來。小行者忙招手叫聲:「牧
童哥,這裡來。」那牧童聽見有人叫,連笛也不吹,帶一帶黃牛走下嶺來,到了
唐半偈馬前,嘻嘻笑道:「老師父,我看你立馬不行,想是認不得路要問我了。」
唐半偈連連點頭道:「正是要問你,前去哪一條是路?」牧童笑嘻嘻答道:「條
條都是路。」小行者聽了接他道:「小村牛不要油嘴!可老實說這山叫做什麼山?
周圍有多大?過去有多遠路徑?好走不好走?」那牧童就變了臉道:「你這個和
尚也忒憊懶,你既不識路要求我指教,怎倒尖著嘴罵人?我方纔說條條都是路,
怎見得是油嘴?怎見得不老實?」唐半偈忙忙安慰他道:「小哥,他是個粗鹵之
人,你不要怪。且說這是什麼地方?」那牧童見唐長老說話和氣,方又笑嘻嘻說
道:「老師父,我這地方乃是大天竺國管下。這座山叫做雲渡山,周圍象羊腸一
般,左一彎,右一曲,盤盤旋旋足有千里。若是識得路,一直去也只有百里之遙。」
唐長老道:「這百里路也還平穩好走麼?」牧童道:「這卻定不得,若是心猿不
跳,意馬馴良,不疾不徐的行去,便坦坦平平頃刻可到﹔倘遇著肝火動燒絕了棧
道,脾風發吹斷了天街,腎水枯載不得張騫之棹,肺氣弱御不得列子之車,就從
小兒走到頭白,也只好在皮囊中瞎闖,若要出頭,恐無日子。」小行者聽了,忍
不住笑將起來道:「師父,此去靈山不遠了。」唐半偈道:「你怎麼曉得?」小
行拊D:「此地若不與靈山相近,怎鄉下放牛小廝也會談起禪來?也罷!小村牛
你既知道說這些蹊蹺話兒,我且捉你一個白字。有水方有渡,山又不是水,雲又
不是船,這山什麼意兒叫做雲渡山?」牧童又笑嘻嘻說道:「你既要捉我的白字,
必定也讀過幾句書。豈不聞孔夫子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又不是
我這裡人,又不知我這裡事,怎就尖著嘴楂著耳朵逞能兒搶白人!」唐半偈見牧
童說話有因,忙笑說道:「小哥不要理他,且對找說這'雲渡'二字是個什麼意
思?」牧童道:「若象這個人自作聰明,恥於下問,我怎肯對你說!因老師父是
個好人,我只得說了。這座山雖看去醃醃臢臢,齷齷齪齪,內中卻實乾乾淨淨,
倒是個成佛作祖的關頭,任是仙佛菩薩,少不得要往此中經過。此中卻有兩條路,
有一等沒用的,安分守己,不敢弄玄虛,又怕傷天理,只得在山腳下一步一步挨
了過去。雖磨腳皮,勞腿膀,也有走得到,也有走不到,卻未嘗跌倒,就是跌倒
也還爬得起來﹔後來又有一等有本事有手段的能人,看見這條路走得辛苦,不肯
去下功夫。又訪知山頂上有三點點小峰頭,緊緊與靈山相對,去來不過方寸,每
每仙佛往來。
  這些人不揣自家根基淺薄,也思量要學仙佛過去,卻不知這方寸中雖然不近
不遠,另有實地可行,只管在那隔別中思量尋渡。你想山頂上又沒水,如何容得
渡船?不意這班人左思右想,機巧百出,遂將天下金銀之氣聚斂了來,煉成一片
五色彩雲,繫在兩山渡來渡去,所以流傳下來叫做個雲渡山。」豬一戒聽了忙插
問道:「這雲渡有人渡麼?」牧童道:「怎沒人渡?」豬一戒道:「渡得過去麼?」
牧童道:「怎渡不過去?只要小心防跌,若跌倒便性命難保。」豬一戒道:「不
妨事,我走得極把穩。牧童哥,這渡在哪裡?就央你領我們去。」牧童笑嘻嘻說
道:「這個渡乃聖凡交界,你四人尋不著渡口,在這邊踏破鐵鞋還只是四個失路
的和尚﹔若指引你窺見源頭,一腳踏去便立地成四尊活佛了。怎看得這般容易!
就要我指引,也須將些銀錢謝我。」豬一戒道:「你這牧童終是鄉下人,小眼薄
皮!便領我們走過去,少不得還要走過來。據你說,這邊是和尚到那邊是佛,依
我看來,和尚也只是我,佛也只是我,差些什麼就要詐人的錢財?」牧童笑嘻嘻
說道:「是你不是你,我都不管,只是沒有錢誰肯引路?」豬一戒見牧童口緊,
便對唐半偈說道:「師父,你不要不言語。這山腳下的崎嶇路,這邊傾,那邊圮,
草也不知多深,是最難走的,且有百餘里路,高一步,低一步,莫說挑行李,就
是空身也覺費氣力,你不要不知人痛癢倒轉遠路。」唐半偈道:「非我不知痛癢
要轉遠路,但為僧之義須要腳踏實地,若夫空來巧去,實不願托足,況從前甘苦
已經十萬八千,至此百里勤勞,又何足憚?」小行者聽了踴躍道:「到底師父是
個聖人,說的是大道理。快走快走,不要被這牧童惑了!」豬一戒聽見叫走,發
急道:「且問你,路在哪裡?要走你們自走,我是走不動,只好央牧童哥領了過
渡去。」沙彌道:「你且不消與師父、師兄爭得,只問你,這牧童要錢財,你將
什麼與他,他肯領你過渡?」豬一戒道:「他一個鄉村人能要多少?被囊裡老師
父有件破衫子,丟與他便夠了﹔若不肯,還有個瓦缽盂,前日因取水,口上碰缺
了些,也沒甚用,再與了他,敢道也肯了。」牧童聽見又嘻嘻笑道:「我又不做
和尚,要傳你的衣缽做甚?我自去也!你們不許跟我來。」說罷,帶轉牛頭,竟
往西山一直去了。初向路時,滿山都被茅草塞滿,沒處尋路﹔及自牛去,隨著牛
的去處一望,忽隱隱現出一條路來。小行者心知牧童是個異人,忙叫道:「師父,
前面有路了,何不快跟我來!」唐半偈抬頭一看,果見一條大路,滿心歡喜。遂
將龍馬加上一鞭,相逐著小行者一路趕來。豬一戒還遲遲疑疑的觀望。沙彌早挑
起行李說道:「二哥,走吧!十層梯子已上了九層,不要又生怠惰。」豬一戒聽
了,不敢言語,跟著趕來。正是:
  道只有身心,力從無懶惰,
  主人努力行,豈容奴坐臥!
  卻說唐半偈追逐著小行者,若斷若續,遠隨牛跡趕過西山來,約趕有十餘里,
望不見牧童,卻喜有路可走,便放下身心緩緩而行。不一時,沙彌、豬一戒也趕
了上來,趕到面前,見唐半偈在馬上低著頭,也不知是念佛,也不知是觀心就象
不看見的一般,任那馬東一步西一步游衍而行。二人看見便不說甚的,竟急斗斗
的奔向前去。又奔了有十餘里路,覺到有些吃力。豬一戒叫聲:「師弟,且把擔
子歇歇!那老和尚全不知人的艱苦,他坐在馬上跑了一陣,跑得辛苦也就不耐
煩,在馬上東統西統的打盹,我與你挑著這樣重擔子跑山路,便歇歇兒何妨?」
沙彌道:「哥哥呀,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各人走到了是各人的前程,莫要看樣。」
豬一戒纔不言語。略歇一歇,豬一戒又埋怨道:「這曠野又沒人家,今日還不知
要走到哪裡哩!」沙彌道:「你且莫慌,你看前面柳樹下白亮亮的象是一條河,
莫不有水路?」豬一戒聽見,忙爬起來往前一望,滿心歡喜道:「果然是一條河
路,快去尋船。」便搶了行李挑到河邊,見果然是一條河,又恰有一只大船泊在
岸邊,便不管好歹,竟放下行李跳上船,連連用手招沙彌道:「快來,快來!造
化,造化!」沙彌走到看一看道:「哥呀!好便好了,是便是了,你且上岸來,
還有事與你商量。」豬一戒又跳上岸道:「還有什麼商量?難道現成船兒不自自
在在坐去,轉奔奔波波的挑著重擔子跑山路,自尋苦吃!」沙彌道:「這不消說,
但也要訪訪這條河可是往西的大路,倘或不是路,到不得靈山,見不得佛祖,求
不得真解,成不得正果,便快活一時也無用。」豬一戒聽見,啞著口商量了半晌,
因又咕噥道:「想將起來,這都是這些害了佛癆的識見,執著不化。若依我的主
意,有這樣的好船兒坐在上面,一任本來,隨他淌到哪裡是哪裡,便不是大路,
便到不得靈山,便見不得佛祖,便求不得真解,便成不得正果,也未嘗不是佛。
何必定要自縛束定了轉移,不是弄做個一家貨!」沙彌道:「二哥莫說呆話,自
古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豬一戒道:「自在怎的不成人?我聞觀世音人都
稱他是觀自在菩薩,難道他也不成人?」沙彌笑道:「自在也有分別,人稱菩薩
的自在是如如之義﹔你說的自在,乃是痴心腸,怎麼比得!我若不是隨著金身羅
漢竊聽得些緒論,今日拙口鈍腮也要被你盤駁倒了。閑話慢說,且去訪問要緊。」
二人一同沿著河岸尋人訪問。人卻不見一個,忽見河岸旁豎著一片碑石,碑石上
寫著「通聖河」三個大字,下邊又有三行小字,一行是「上接須彌」,一行是「東
至昆侖」,一行是「西至靈山」。二人看得明白,滿心歡喜。忙走回船邊,纔將
行李搬了上去,唐長老的馬已到了,見二人亂著上船,忙問道:「這是什麼所在?
這河通哪裡?這船是誰人的?也要訪問明白,怎就胡亂上去!」豬一戒道:「師
父,不消狐疑,我們已訪問明白了,這河叫做通聖河,往西去就是靈山,現有碑
石。這船雖不知是哪家的,既在河裡,自然是捨了渡人的。就借他的送我們一程,
也不叫做欺心。」唐半偈便不言語。小行者道:「師父,不用躊躇,既來之則安
之,且上了船再作道理。」唐半偈到此進退兩難之際,也只得懶懶的走上船來,
小行者將龍馬也牽了上去。豬一戒見師父上了船,恐怕又生別議,急急的尋著一
根篙子,將船放到中流,對著渡口一直撐去。
  船一開,恰乘著倒流之流溜,霎時就去了有七、八里。豬一戒快活不過,就
對著小行者誇嘴道:「我尋的這船兒何如?莫說師父的馬走不及,只怕比牧童說
的雲渡還快些哩!」小行者聽了笑一笑道:「且看。」不期那條河涌過了一個急
灘,水便漸漸淺了,水淺船便去得慢了。豬一戒恐怕師父說什麼,忙拿了篙子走
到船頭上去撐,自家撐了二、三里,覺船大吃力,因又尋了一條篙子遞與沙彌,
叫他幫撐。兩人又撐了里餘路,爭奈河裡的水一發淺了,那船一發撐不動了。兩
人東一篙,西一篙,呵噯呵噯的,只撐得滿身臭汗。小行者笑道:「水淺船大,
兩根篙子如何撐得他動?依我說倒不如上岸去扯纖。」豬一戒聽了道:「師兄說
得是。」因豎起枚頭,尋了兩根纖繩,同沙彌沒過水到岸上去扯纖。初扯時,水
雖淺,還在水裡,好扯,扯了一會,漸漸不見水都是泥了,哪裡扯得動!豬一戒
又恐師父嚷,又恐怕小行者笑,沒奈何只得彎著腰,象狗一般死命往前扯。沙彌
扯得沒氣力,只管站著沉吟。豬一戒發急道:「你不幫扯倒沉吟些什麼?」沙彌
道:「想我們真是呆子,要圖安逸纔上船﹔上了船若似這等趴在地下掙命,轉覺
挑行李走路又是神仙了。」豬一戒忽然想回意來,遂直起腰來將纖板往地下一甩,
道聲:「啐!真呆子!」忙忙的跑回將船扯到岸邊,亂叫道:「師父,上岸吧!
聖河裡水枯,去不得了。」唐半偈聽了便大罵道:「好畜生怎捉弄我?我方纔不
要上船,你又再三攛掇我上船,及上了船怎又叫我上岸?」罵得豬一戒不敢開口。
虧小行者在旁勸解道:「師父,嚷他也沒用。你方纔不曾聽見那牧童說,只怕是
腎水枯,泛不得張騫之棹。如今果然聖河水枯了,只得要上岸。」唐半偈聽了默
然,沒奈何只得聽小行者牽馬上岸,又騎了西行。
  豬一戒脫了撐船處纖,身體輕鬆,挑起行李,就是登仙的一般快活,趕上唐
長老道:「師父,天將晚了,快些走,趕到個鄉村好去借宿。」唐半偈埋怨道:
「若不上船耽擱工夫,此時也去遠了,卻撐篙扯纖弄到這時節,再趕也遲了。」
豬一戒道:「日色還高,馬走得快,不遲,不遲。」就用手在馬屁股上狠狠的打
了一下,那馬乃是龍馬,從來不遭十分鞭策,今被豬一戒用蠻力打了一下,一時
負痛,忽長嘶一聲,就似奔雲掣電一般往前跑去。唐長老不曾留心,三不知馬往
前跑,一時收勒不住,被馬顛了幾顛,閃了幾閃,幾乎跌將下來,雖狠命將韁繩
扯住,兩腿夾緊,全身伏倒,一霎時就跑去有一、二十里﹔忙忙左扯右拽收得住
時,已驚得面如金紙,汗如雨下,腰已蹬痛,腿已夾酸,兩只手俱扯得通紅。那
馬將要住,又聽見後面一人聲,又跑一陣方纔徐徐立定了。唐半偈見馬住方滾鞍
下來,弄得手足無力,竟跌倒在地,一時沒有氣力,爬不起來就坐在地下喘氣。
喘了半晌,三個徒弟方纔趕到,看見師父已喘做一團說不出話來,大家慌得只是
跌腳。小行者埋怨著豬一戒道:「該死的夯貨,龍馬可是狠打得的?還是師父騎
慣了會騎,若是坐不穩跌下來,豈不連性命都被你害了!」豬一戒哪裡還敢做聲,
沙彌忙忙將馬牽開。唐半偈喘定了,方恨恨的指著豬一戒大罵道:「你這畜生怎
這等大膽捉弄我?豈不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與你有何仇?捉弄我跌得這等
狼狽!」豬一戒道:「我也不是有心捉弄師父,只因要趕路,輕輕的打了這忘八
一下,不想這忘八禁不起,便奔命的亂跑,帶累師父著驚。如今師父下來了,等
我再打他兩下,出出師父的氣。」唐半偈喝一聲道:「不知事的野畜生!你驚了
馬跌我,怎不自家認罪,反要打馬?打傷了馬,前去還有許多程途,卻叫他怎生
走?論起理來,該痛打你這畜生幾下纔是。」豬一戒道:「師父,不要不公道,
打傷了馬愁他走不得路,打傷了我,前面還有許多路,卻叫我又怎生走?」小行
者聽見豬一戒頂嘴,恐怕更觸了師父之怒,便大喝一聲道:「夯貨,還不走路!
若再胡說,我先打你二十鐵棒。」豬一戒被師父嚷罵,巴不得走開,聽見小行者
喝他走路,便假不做聲,挑起行李竟往前奔去。小行者見豬一戒去了,方來攙唐
半偈道:「我纔望見,過了這亂草崗就有人家,師父須掙起來,趕過去好借宿。」
唐長老道:「我被馬跑急了,控御的氣力全無,如何爬得起來!」小行者道:「這
又被牧童說著了。」唐半偈道:「怎被他說著?」小行者道:「他曾說,肺氣弱
御不得列子之車。師父還須努力。」唐半偈聽了,只得勉強爬了起來。沙彌見師
父起來,忙將馬牽到面前,輕輕的扶了上去,一只手攏著,慢慢而行。
  唐半偈雖然騎在馬上,終覺有些吃力,因說道:「我滿身骨頭都被馬顛痛,
不知到有人家處還有多遠?」小行者道:「不遠了,過崗就是。」唐半偈無奈,
只得聽沙彌牽走。又走了半晌,只不見到,腰眼裡閃閃的一發痛起來難熬,忍不
住又恨恨的罵道:「都是這夯畜生害我!」正恨罵不了,只見小行者忽從旁走攏
來將馬約住道:「師父,且慢些走!你看前面崗子上怎一派紅光?莫不又有甚古
怪!」唐半偈忙抬頭觀看道:「果然紅得詫異!倒象是失火一般。」沙彌用手指
著道:「是失火,是失火!你看,一閃一閃的,火焰都有了!」唐半偈道:「這
空山中有誰放火?」小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近日的人心愈惡了。若是明明燒
詐不得,就暗暗放野火了。」師徒們說著話,將走近崗邊。只見豬一戒亂卷著一
身火草,直從崗頂上連人連行李的紅焰籠頭,急跑到面前,撣去旺蓬蓬的火草,
再看時,臉上的毛髮已燒光了,便問道:「這是什麼緣故?」豬一戒被燒得疼痛,
只是咕,一個字也說不出。沙彌見行李上也有火,又急急抖落,尋扁擔挑了,又
扶著豬一戒同走到唐長老面前。小行者先罵道:「你這呆牛夯貨!越越呆越越夯
了。這樣大火,我們遠遠的就望見,你走到面前,眼又不瞎,為何竟鑽進去燒得
這等模樣?」豬一戒已燒得滿身疼痛,又見小行者不問原由罵他,氣得亂跳道:
「一個火可是頑的!我怎的鑽進去?我就呆,就夯,也呆夯不到這個田地。」唐
半偈道:「既不呆不夯,為何被燒?」豬一戒道:「我初上崗時,哪裡見有星星
火種兒?一望去,滿崗都是乾枯的茅草,走到上面軟茸茸的,好不襯腳好走。走
到中間,竟不知哪裡火起,一霎時滿崗都燒著了。若不是我為人乖覺手腳活溜跑
了回來,此時已燒殺在火裡了。」沙彌道:「你既逃出性命來就是萬幸,這起火
根由且慢慢查究﹔只是這火一發旺了,崗子上燒得路絕人稀,卻怎生過去?」唐
半偈看了,愈加焦躁。小行者道:「師父不要焦躁,我們的行事一一應了牧童兒
之口,他說,只怕肝火動燒絕了棧道。你看這崗子一時間燒得走不得,難說不是
老師父動了肝火!」唐半偈聽了,低著頭自忖,忽然悟了:「徒弟呀,你這話說
得深有意味。我方纔因豬一戒驚馬跌我,一時惱怒,也只認做七情之常,誰知就
動此無明,真可畏也!今幸你道破,我不覺一時心地清涼,炎威盡滅。」豬一戒
聽了道:「原來這火是師父放了燒我的。燒我不打緊,只怕放火容易收火難。你
看焰蓬蓬一條崗子都燒斷了。崗子的樹木又多,知他燒到幾時纔住,我們怎生過
去?」小行者道:「呆子莫胡說!你且看火在哪裡?」豬一戒道:「莫要哄呆子,
難道就熄了?」及抬頭一看,哪裡見個火影兒?喜得個呆子只是打跌道:「這樣
妙義真不曾見,怎麼燒得遍天紅的大火一時就消滅無遺?」小行者道:「你下根
的人哪裡得知!這座山乃靈山支脈,老師父是佛會中人,呼吸相通,故如此靈驗。」
沙彌道:「我們既同在佛會下,定然有緣。不消閑講,快趕過崗去湊合。」唐半
偈見真修有驗,弟子們精進猛勇,也自喜歡,便將馬一帶奔上崗來。沙彌挑起行
李,跟著就跑。豬一戒被火燒時滿身疼痛,及崗上的火滅了,他身上竟象不曾燒
的,一毫也不疼不痛,一發快活,搖著兩只蒲扇耳朵,就象使風的一般,走得好
不爽利。
  大家走上崗頭一望,只道樹木都要焦頭爛額,誰知竟安然無恙,不但草深如
舊,連燒痕也沒半點,大家十分贊嘆。及走過崗來,早望見縹縹緲緲許多樓閣相
去不遠,大家一發喜歡,說也有,笑也有,追隨著如雀躍鳥飛,好不燥皮。不期
走下崗來,沿著石壁轉有一個林子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十分利害。怎見得?
但見:
  突然而起,驟然而吹。突然而起,似不起於青蘋之末﹔驟然而吹,霎時吹遍
黃葉之間。雖不見形,寒凜凜冷颼颼宛然有像﹔咸知是氣,倏聿聿豁喇喇無不聞
聲。一陣穿林,或飛花,或震葉,扑簌簌亂落如雨﹔一陣入嶺,或推雲,或卷霧,
烏漫漫昏不見天。不是槍,不是刀,刮雜雜偏能入骨﹔尖如錐,快如箭,直立立
最慣刺心。翻紅攪海,水面上弄波濤作勢﹔播土揚沙,道路中假塵障為威。無門
可躲,難免車顛馬倒﹔有誰敢走?果然路絕人稀。
  唐長老師徒們正然樂意前行,忽遇著這陣大風,直刮得東倒西歪,立腳不定。
沙彌挑著行李被風一刮,直卷到半邊,幾乎連人都帶倒了。沙彌見不是勢頭,忙
忙歇下擔子,抱著頭蹲倒了坐在上面。唐長老馬上招風坐不穩,竟一個倒栽蔥跌
了下來﹔喜得小行者見風起得有些古怪,忙幫在旁邊一把接住,不曾跌倒,一頂
毗盧帽銃下來被風不知刮到哪裡去了。風驟起時,豬一戒還裝硬好漢,吆吆喝喝
道:「好風!率性再大些,竟將我們吹到了靈山,也省得走路。」當不得一陣一
陣只管急了,就象推搡的一般,掙不上前,只得退回來靠著山坳裡那帶石壁。不
期石壁土刮倒,一株松樹連土連泥滾了下來,幾乎打在頭上,嚇得魂不附體,只
得趴倒了鑽到一帶深草叢中躲著,聲也不敢做,氣也不敢吐。大家躲了半晌,風
方少息。唐半偈定定性,因問小行者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小行者道:「沒
甚意思,總是牧童說的脾風發吹斷了天街。」唐長老聽了,連連點頭道:「一字
不差。原來這牧童是個聖人來點化我們,可惜我們眼內無珠,當面錯過。」小行
者道:「前面的錯過不要追悔,他少不得還要來,只是再來時不要又錯過了。」
唐半偈又連連點頭道:「賢徒說得是。但要不錯也甚難,只好存此心以自警可也。」
沙彌坐在行李上聽見唐長老與小行者說話,知道是風息了,方站起身來叫道:「師
父不曾著驚麼?怎好好的天兒忽起這樣大風?」唐長老道:「我已被風刮倒,虧
你大師兄扶住不曾吃跌,但吹去了一頂帽子,光著頭如何行走!不知可有尋處?」
沙彌道:「這樣大風,連石頭都吹得亂滾,莫說這虛飄飄的帽子,知他吹到何處,
哪裡去尋?」唐長老沒法,只得光著頭走,起身打點上馬,因跌了兩次,恐怕又
有他變,要叫豬一戒籠馬頭,左右一看,並不見影,便問豬一戒為何不見?大家
東張西望,盡驚訝道:「這又作怪!雖然風大,難道連人都吹不見了?」大家亂
了半晌,方見豬一戒從深草裡鑽出個頭來道:「這樣大風,你們怎麼不躲?」小
行者看見大笑道:「呆子,江豬兒還要拜風,怎麼這等害怕!」沙彌也笑著接說
道:「他如今弄做個草豬了,怎不怕風!」唐半偈道:「風已息了,天色將晚,
還不出來快走。」豬一戒方爬了起來,抖去身上的亂草,看看天,果然風住了,
不敢多言,四眾一齊相逐而行。果然是:
  肝脾肺腎,地水火風,
  一寸半寸,千重萬重,
  步步是難,步步是功。
  師徒們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到靈山有無見佛 得真解來去隨心


  詩曰:
  清升濁降自高低,豈可容人截補齊,
  善惡有誰能假借,死生無處討便宜,
  看明佛地原無佛,行盡西天更有西﹔
  多少參求稱大慧,此中尚有一塵迷。
  卻說唐半偈師徒四眾,歷過了地水火風,便覺胸中豁然,滿前佳境,坦平大
路,一霎時猿熟獅馴,緩緩的轉過林子要尋宿處。不覺的路旁閃出一個草庵兒來,
大家看見,不勝歡喜。忙忙趕到近前,正打算進去,只見蓮化西鄉的那個笑和尚
忽從裡面走將出來,手裡拿著毗盧帽子笑嘻嘻的說道:「你來了麼?光著頭怎見
如來!一個帽子送你。」唐半偈看見,不勝驚喜,慌忙滾鞍下馬,接了帽子戴在
頭上,拜伏於地下道:「前遭毒口,蒙佛師解厄,功德無量。今遑遑失路,怎又
勞接引?真莫大善緣。」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你一路來舟楫艱難,鞍馬勞頓,
又風風火火,也辛苦了,快進庵h歇息歇息,明日好見如來。」唐半偈聽見說明
日就見如來,滿心歡喜,因又拜問道:「弟子大顛,蒙唐王欽命,不惜幾萬里驅
馳,來求真解,不知明日果有緣得見如來否?」笑和尚即笑嘻嘻說道:「咫尺靈
山,怎麼不見?但見有幾樣,不知你是要見如來之面,還是要見如來之心?」唐
半偈道:「下根人得一睹佛容足矣!安敢妄要見心?」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就
是見面也有兩樣,不知你是要見色面,還是要見空面?」唐半偈一時答應不出,
因問道:「色面云何?空面云何?求佛師指示。」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說不
得,說不得。」唐半偈再三苦問,笑和尚方說道:「見佛自知,你們且去歇息。」
唐半偈不敢再問,只得叫徒弟牽馬挑擔進庵,取些乾糧吃了,攤個草鋪去睡。
  睡醒一覺,天亮了起來,連草庵也不見,笑和尚也不見。知是佛師顯靈,忙
望空拜謝,重復上馬西行。行過的境界,遇著的花草,看見的禽鳥,只覺與塵世
不同。有時見長松下法侶談經,有時見白石上幽人共語,有時見高僧飛錫過,有
時見老衲捧經來。唐半偈不敢怠慢,下馬步行,行不數步,早望見一帶高樓,幾
層杰閣,小行者道:「這一定是個佛境,可訪問個明白。」小行者道:「此是玉
真觀。」唐半偈道:「若果是玉真觀,便已到靈山腳下了,你看,有金頂大仙在
內,不可不進去參禮,煩他指引。」小行者道:「不差,不差!我們就去。」不
一時,走到閣下。唐半偈看那廟額,果是玉真觀,不勝大喜道:「不期今日已到
靈山了。」便輕輕走了進去。走到丹合之上,望見殿中一位大仙立著。師徒正行
間,那殿中大仙早問道:
  「那僧人是哪裡來的?」唐半偈忙向前問訊道:「弟子大顛,乃東土大唐差
來,要見我佛如來求真解。今幸得到寶觀,欲參謁金頂大仙,故敢進來。」大仙
聽見,忙笑欣欣迎將出來道:「原來就是顛聖僧!那年唐玄奘奉旨求經,哄我等
了他十餘年方纔來到﹔今顛師父求解,我定道也須七、八年工夫,怎纔過了四、
五個年頭就到?莫非貪近便走了捷徑?」唐半偈道:「弟子若走捷徑,此時不知
墮落何方?幸步步實歷,所以來得快。」大仙聽了歡喜道:「顏聖僧直截痛快,
果是解人,明日見佛,定得真詮。」遂邀進殿中相見,又命小童看茶擺齋,留他
師徒飽餐。齋罷,唐半偈謝了,就要求大仙指示上靈山的道路。大仙道:「靈山
雖有路,不必遠求,若在依門傍戶之人,小仙即指點一二也不妨﹔顛聖僧既信步
行來不差一步,今靈山咫尺,小仙又何須饒舌?」唐半偈遂不敢再問,竟謝別了
出來,叫沙彌牽馬,一戒挑擔,自卻同小行者徐徐望著靈山步來。
  不期那靈山看著似近,走了半晌只是不到。豬一戒道:「這路多分走錯了。」
沙彌道:「看著山走如何得錯?」豬一戒道:「你不知這山中的路,前後左右都
可走得的,要近就近,要遠就遠,比不得大道是直去的沒有委曲。這大仙說話蹺
蹊,我故動疑。」唐半偈道:「只要有路,遠近總是一般,疑他怎的?」小行者
道:「師父說得是,走走走。」大家相逐著又過了幾個峰頭,又上了幾層磴道,
早望見一座大寺。小行者指與唐長老道:「這不是雷音古剎?」唐半偈抬頭望見,
不敢怠惰,遂一層層拜了上來。到了寺門,卻靜悄悄不見一人,驚訝問道:「我
聞佛會下有優婆塞、優婆夷、比丘僧、比丘尼三千大眾,今日為何一個也不見?」
小行者道:「這是時常有的,近日想是佛在哪裡講經說法,大眾一齊都去聽了,
故此冷靜。」豬一戒道:「若果是佛講經,我來得湊巧,且去聽聽也是大造化!」
遂一齊都擁上山來。不期到了二山門下,竟不見金剛守護﹔又到了三山門下,也
不見金剛守護,一發驚訝。小行者道:「不要驚訝,且走到大殿上去,自有分曉。」
一齊走到大雄寶殿上,也是靜悄悄不見一人。唐半偈驚得默默無言,只瞪著眼看
小行者。小行者道:「師父不消看我,我想,佛家原是個空門,一向因世人愚蠢
要見佛下拜,故現出許多幻象引誘眾生。眾生遂從假為真,以為金身法相與世人
的須眉無異。今日師父既感悟而來,志志誠誠要求真解,我佛慈悲,怎好又弄那
些玄虛?所以清清淨淨,顯示真空。」唐半偈聽了,低頭不語。豬一戒插嘴道:
「若依師兄這等說來,西方竟無佛了。」小行者道:「怎的無佛?」豬一戒道:
「佛在哪裡?」小行者道:「這清清淨淨中具有靈慧感通的不是?」豬一戒笑道:
「師兄不要口頭禪耍呆子,若說這樣,哪裡沒有,何必辛辛苦苦遠到西天來求?
我只不信。」唐半偈方說道:「履真說的倒是真實妙諦,守拙卻不可不信。」豬
一戒搖頭道:「師兄這張油嘴,聽他不得!」唐半偈道:「這不是履真一人之言,
你不記昨夜那位好笑的佛師他也說有色面,有空面,這想是空面了。他又說有如
來之面,有如來之心,這想是如來之心了。差是不差,只是我奉唐王之命而來,
不見得如來金面,不領得如來法旨,怎好復命?」小行者道:「有我在此,若必
定要見佛也不難。」豬一戒道:「師兄說話也要照前顧後,莫要不識羞,惹人笑。
你又不是佛,怎說見佛不難?」小行者笑道:「兄弟呀,你不曉得,人心只知捨
近求遠,我與你整日在一處,看熟了,便不放在心上。不知我佛卻平平常常,還
沒有我的神通哩!」豬一戒聽了笑個不了道:「罪過,罪過!羞死,羞死!你且
說你哪些兒是佛?」小行者道:「我說與你聽:佛慈悲,我難道不慈悲?佛智慧,
我難道不智慧?佛廣大,我難道不廣大?佛靈通,我難道不靈通?佛雖說五蘊皆
空,我卻也一絲不掛﹔佛還要萬劫修來,我只消立地便成。若說到至微至妙之處,
我可以無佛,佛不可以無我!你去細想想,我哪些兒不如佛?」豬一戒搖著頭,
只是笑道:「這些捕風捉影的鬼話且莫說起,只我佛的慈容妙相,或者比你這副
尊猴子臉略略差些。」說罷,連沙彌也笑將起來。小行者道:「俗語說,呆子看
臉。你真是個呆子,只曉得看臉。也罷,既是你們定要見佛也不打緊,你們且退
出山門外伺候,等我進去請世尊出來相見。」唐半偈沒法,只得同了豬一戒、沙
彌真個走到二山門外。小行者便在身上用手在肩上拔了一把毫毛,嚼碎了噴在空
中,叫一聲:「變!」一霎時就變做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
二大曜、十八伽藍,兩行排列,自卻變做如來至尊釋迦牟尼佛並坐於蓮臺之上。
  一時間鐘鼓齊鳴,檀煙繚繞。唐半偈在山門外聽見,不勝驚異,因對豬一戒、
沙彌說道:「你大師兄果有些手段。你聽,殿上鳴鐘擊鼓,多分是請了世尊出來
了。」正說不了,只見內中走出六個金剛,兩個是管三門的,兩個是管二門的,
兩個是管大門的,看見唐半偈師徒三人立著,便問道:「僧人是哪裡來的,到此
何幹?」唐半偈忙作禮答應道:「弟子乃東土大唐國奉欽差要求見世尊拜求真解
的。」金剛道:「既要見世尊,怎麼不言不語立在這裡?」唐半偈道:「因不見
人,故立此拱候。」金剛道:「是了,方纔世尊在靈山頂上優婆樹下講無窮妙法,
大眾俱去竊聽,故半日無人。你既候見世尊,我須與你通報。」說罷,竟走了進
去。不多時,又出來說道:「世尊有金旨,宣你們進去。」唐半偈聽了歡喜,忙
整整衣容,領著豬一戒、沙彌走進去。將到大殿前,正打算下拜,忽傳出金旨來
道:「東土僧人,且著他在貝葉墩少坐,先叫他徒弟進見。」唐半偈領旨去坐,
早有伽藍將豬一戒、沙彌帶到殿前。世尊開口道:「你二人叫甚名字?」豬一戒
道:「弟子叫做豬守拙。」沙彌道:「弟子叫做沙致和。」世尊道:「你既隨師
遠來求解,我一時不在,只該恭恭敬敬等候,怎敢枉口拔舌,議論我的長短?」
豬一戒道:「弟子從來信心,雖不曉得佛爺妙處,卻時常念兩聲阿彌陀佛,怎敢
議論長短。」世尊道:「我方纔以慧耳聽之,明明聽見你說,你可以無我,我不
可以無你。」豬一戒辯道:「佛爺爺聽錯了,這樣犯上的話,弟子就爛了舌頭也
不敢說!」世尊道:「你既不說,卻是何人說來?」豬一戒道:「這都是我師兄
孫履真說的。」世尊道:「我聞你那師兄也是一尊現在的活佛,如何肯說我?」
豬一戒道:「佛爺爺你不知道,他是一個猴子出身,為人賊頭賊腦,最刁鑽,最
狡猾,也捉他不定。他雖慈悲也是有的,智慧也是有的,好起來熱突突,赤律律,
還象個人兒﹔若是惱了他,他便千思量萬算計,或是坑人,或是害人,哪一件墮
地獄的事兒不是他做的,怎說個活佛?」世尊聽了勃然大怒,大喝一聲道:「你
師兄我久知他是個好人。你這野豬精,人身還不曾變全,怎敢花言巧語毀謗他!
他與我同體共性,你毀謗他就是毀謗我一般。」叫道:「金剛,快將他押到泥犁
地獄,拔出舌頭。」說不完,早有四個金剛來捉拿。嚇得豬一戒魂不附體,著了
急亂叫道:「佛爺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饒了吧。」世尊笑起來道:「我罪你,
怎麼倒要看我面饒你?」豬一戒道:「不看佛面還看師兄的面,饒了吧。」世尊
道:「你既毀謗師兄,師兄必定惱你,怎麼又替你討情面?」豬一戒道:「師兄
不肯,可看師父面,饒了吧。」世尊道:「你師父又不來求我,我怎看他面?」
又吩咐金剛道:「只是快快撥出舌頭吧。」豬一戒見說師父不求他,只得亂喊道:
「師父,快來救我!」唐長老聽見也著了忙,只得走近前,將要跪下去求饒。小
行者看見師父要跪,慌了手腳,忍不住大笑一聲,現出原相,忙跪下來扶住道:
「師父莫要聽這呆子耍。」急將身一抖,收去毫毛,一霎時金剛、菩薩並三千大
眾俱寂然不見。呆子看見,忙跳起身亂罵道:「賊猴子耍得我好!幾乎連膽都嚇
破了。」小行者笑道:「該死的,一個佛爺爺怎敢亂罵。」唐半偈定了性說道:
「你們這等頑皮,不知何時見佛?」小行者道:「師父不要性急,頑皮恰也是見
佛。」說不完,只見那笑和尚立在山門外招手道:「你們游戲夠了,快來跟我去
見如來佛。」唐半偈看見,大生歡喜,忙上前拜問道:「弟子大顛,不知前劫中
有何因緣,屢蒙指引。」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有因緣,有因緣,且去見佛要
緊。」踅轉身便先領路。豬一戒忙上前一把扯住道:「你且不要走,我被人耍怕
了,你須說個明白,我方跟你去。這靈山乃萬佛之地,為何一個也沒有?」笑和
尚笑嘻嘻說道:「你豈不聞萬佛皆空?」豬一戒想想道:「這也罷了!怎麼一個
佛地容我師兄變做世尊捉弄我?」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也不是捉弄你,這叫
做心即是佛,你哪裡曉得!」唐半偈言下有悟,便要隨行,豬一戒又攔住道:「師
父,還有話說,這是靈山不見佛,卻到哪裡去見佛?」那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
「你豈不聞俗語說,除了靈山別有佛。不要遲疑,快跟找來!」四眾方死心塌地
跟定笑和尚前行。正是:
  咥咥不無情,嘻嘻不無味。
  除卻下士心,都是拈花意。
  笑和尚笑嘻嘻引著唐半偈師徒四人,東一轉,西一踅,直走到一個去處。又
不是山,又不是水,又不是寺,又不是院﹔也有樹木,也有禽魚,也有樓閣,也
有煙霞,遠遠望去,但見一道白光罩定。笑和尚又笑嘻嘻用手指定道:「那白毫
光內有一個須彌園芥子庵,即世尊的極樂世界,世尊無事只在此中,快去拜見求
解。我去也!」唐半偈再三拜謝道:「蒙佛師指示,敢求佛號,以識洪深。」笑
和尚笑嘻嘻說道:「向後自知,不必說也。」唐半偈還要拜問,他竟笑嘻嘻去了。
唐半偈不勝感激,便依著他的言語,望白光一步步拜來。拜到園前,見兩扇門半
開半掩,唐半偈不敢輕易進去,忽見走出一位菩薩來問道:「外面立的想是東土
求解僧人,有金旨著你進去。」唐半偈方循規蹈矩領著三個徒弟,又一步一拜拜
了進去。拜到面前,只見世尊褊袒著右肩坐在一塊盤陀石上,唐半偈恭恭敬敬繞
佛三匝,膜拜作禮。禮畢,方長跪佛前啟說道:「二百年前,東土大唐皇帝曾蒙
我佛慈悲,造了三藏靈文,許流傳中國,度人度世﹔又蒙觀世音菩薩指示因緣,
故差聖僧唐玄奘經十四年歲月,歷十萬八千程途,遠詣靈山,辛勤求去,這是天
大的善緣,海深的福恩。無奈流傳日久,愚僧不知真解,漸漸墮入貪嗔,誣民惑
世。玄奘佛師不勝悲憫,故又啟請世尊,願再頒真解,以救沉淪,復蒙世尊慈悲,
允其所請﹔又蒙玄奘佛師親至中國封經顯示,故大唐皇帝復差弟子大顛,繼玄奘
佛師之志,重詣靈山,再求真解。今喜眾生有幸,大顛有緣,僅五遍寒暑即達靈
山,伏望世尊念眾生苦惱,慨賜真詮,宣揚中土,喚醒貪痴,庶不負從前造經洪
恩,流傳善果也!」世尊聞言,三復嘆息道:「這些因緣我已盡知,但我既造真
經,豈惜真解?只可憐你那中國人心欺詐,世事偏頗,殺生害命,造下無邊惡業。
前冤來解,後孽又生﹔往障纔除,新仇又結。縱有靈文,止可是暫消一瞬﹔任傳
真解,也難開釋多生。不如削去言詮,使他漸忘知識,倒是返本還原的妙義。」
唐半偈又拜求道:「世尊昔年造經開導,總是慈悲﹔今欲泯滅見聞,無非救度。
但弟子下根固執,止辨一心,不知轉念,求解因緣,先希成就。」世尊點頭道:
「既是這等說,就與你幾卷去也無妨,只恐中國的孽重魔深,自生嫉妒,求去也
與不求去一般。」唐半偈又拜求道:「孽障由他孽障,慈悲不失慈悲!還望世尊
憐憫。」世尊聞言,又點點頭叫阿儺、伽葉問道:「昔年唐玄奘取去真經的數目,
你可記得?」阿儺道:「止記得共是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各經名色俱注
在珍樓之下,須去查看。」世尊道:「既是這等,你可領化四眾到珍樓下查看,
有一部真經,須付他一卷真解,不必定要又合藏數。」阿儺、伽葉問道:「從來
佛門九九歸真,三三行滿,昔年唐聖僧經數、難數、時數﹔皆令相合,今日顛聖
僧為何一切掃除?」世尊道:「你有所不知,昔年唐玄奘乃我第二個徒弟金蟬子,
為因聽經怠惰,故我罰他身受八十一難,以完功行。今唐半偈自超凡入聖,故難
由心造,一妄一魔,心之妄定由他魔之妄定,至經之卷數即解之卷數,若要減增
拼湊,解又非真了。」阿儺、伽葉與唐半偈拜受佛言,皆大生歡喜,合掌以為希
有。拜罷,阿儺、伽葉就領了唐長老四眾同到珍樓下,細查前付藏經數目。卻是:
  《涅槃經》四百卷
  《菩薩經》三百六十卷
  《虛空藏經》二十卷
  《首楞嚴經》三十卷
  《恩義經大集》四十卷
  《決定經》四十卷
  《寶藏經》二十卷
  《華嚴經》八十一卷
  《禮真如經》三十卷
  《大般若經》六百卷
  《大光明經》五十卷
  《未曾有經》五百五十卷
  《維摩經》三十卷
  《三論別經》四十二卷
  《金剛經》一卷
  《正法論經》二十卷
  《佛本行經》一百一十六卷
  《五龍經》二十卷
  《菩薩戒經》六十卷
  《大集經》三十卷
  《摩羯經》一百四十卷
  《法華經》十卷
  《瑜伽經》三十卷
  《寶常經》一百七十卷
  《西天論經》三十卷
  《僧祇經》一百一十卷
  《佛國雜經》一千六百三十八卷
  《起信論經》五十卷
  《大智度經》九十卷
  《正律文經》十卷
  《寶威經》一百四十卷
  《木閣經》五十六卷
  《大孔雀經》十四卷
  《維識論經》十卷
  《具舍論經》十卷
  阿儺、伽葉與唐半偈細細查數,果是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查明了,
阿儺因與伽葉暗暗的商量道:「還是與他去不與他去?」伽葉道:「佛祖吩咐,
怎敢違拗?」阿儺道:「不是違拗佛祖,白手傳經,世尊原不歡喜,怎好輕易與
他?」伽葉道:「昔年唐玄奘雖說不沾不染,還有一個紫金缽盂藏在身邊苦苦不
捨,我恐他貪嗔不斷,故逼了他的出來。你看這個窮和尚,清清淨淨,一絲也不
掛,就勒逼他也無用,轉顯得我佛門中貪財﹔況求解與求經不同,經是從無造有,
解是掃有還無,著不得爭爭論論,莫若做個好人情,與了他吧。」阿儺沒法,只
得又轉身對唐半偈說道:「聖僧既為唐王來求解,也該叫唐王盡個人情﹔今見聖
僧到此,四大皆空,不好開口,只是太便宜了些。」唐半偈忙合掌稱謝。小行者
道:「我們雖然便宜,解又不是你的,你們也沒甚吃苦,落得做人情,快付與我
們去吧。」阿儺、伽葉只得上樓去外了寶藏,照賬於三十五部中將三十五種真解
都查出,搬下樓來交與唐半偈道:「真解在此,聖僧可點明白收拾了。」唐半偈
先跪受了諸解,放在案上,又合掌向二人稱謝了一番,然後叫小行者三人上前相
幫查點。
  原來真解沒甚繁文,多不過一卷兩卷,少只好片言半語,攏總收來僅有兩小
包袱。收拾完了,就叫豬一戒、沙彌各捧了一包,同隨著阿儺、伽葉到極樂世界
來見佛,拜謝繳旨。拜罷,世尊說道:「我這真解熱似洪爐,冷如冰雪,靈明中
略參一點,便可起永劫沉淪﹔機鋒上少識些兒,亦可開多生迷錮。誠失路金丹,
回頭妙藥也!此去雖東天孽重,無福能消,但你堅意西來,其功不淺,且去完此
因緣,歸來受職。」唐半偈又啟請道:「前玄奘遵承金旨顯聖封經,至今尚然錮
識,今既蒙頒解流傳,理合開經重講。又木棒一根,傳蒙恩賜,一路驅邪助正,
大賴帡幪。今已歸西,不知還該繳上還該隨行?均乞金旨定奪。」世尊道:「真
經暫封,原因失解﹔真解既至,則真經豈可仍封?即著汝將封皮揭去,敷宣妙義。
倘有野狐須加棒喝,木棒聽汝擇人傳付,以代傳燈,不必回繳。我觀唐運將微,
你去吧,莫誤善因。」唐半偈領旨,又繞佛三匝,拜謝了洪恩,又謝了眾聖,方
叫豬一戒、沙彌仍將兩個真解包袱捧出,到了園外收拾好,放在龍馬身上馱了,
叫沙彌牽著﹔行李仍叫豬一戒挑著,自卻與小行者緩緩隨行。
  行不上數步,唐半偈忽自驚訝歡喜,看著小行者道:「徒弟呀,我這一會只
覺性如朗月,心似澄江,滿身的血肉都化做虛空一般,來往可以自如,不似從前
沾滯。」小行者道:「師父,恭喜!你初來時,未得真解,五官皆障,如今見了
我佛,得了真解,妙義熏心,靈文刺骨,自然遍體通靈游行無礙也!」遂叫住豬
一戒、沙彌道:「師父身體輕鬆已成佛了,我們大家商量駕雲去吧。」豬一戒聽
見歡喜道:「造化,造化!省得走路。」沙彌道:「師父若能駕雲,龍馬倒是個
贅貨了。」小行者道:「不消慮得,人到靈山既能成佛,馬過佛地豈不成龍?且
試試看。」把手在靈山石上一招,卻招出一片慈雲來,請唐師父立在上面﹔又招
一片駕了龍馬,大家駕起雲頭,回首望著極樂世界,齊念一聲:「阿彌陀佛!弟
子們去也!」忽一陣香風將慈雲吹去,竟往東來。正是:
  千山萬水來西土,一片慈雲又轉東,
  莫笑世人忙不了,聖賢成佛也匆匆。
  
  
第四十回
開經重講 得解證盟


  詩云:
  文字休拘儒釋玄,但能有補即真詮,
  六經不礙於三歲,一書何妨又五千,
  游戲現身良有以,荒唐說法少無邊﹔
  勸君此際求真解,不證菩提也證仙。
  話說唐半偈師徒四人並龍馬五眾,自到靈山見了如來,得了真解,便都身體
輕鬆,一霎時駕雲而起,大家歡歡喜喜,保護著真解竟往東來。豬一戒見游行無
礙,十分快活,笑著說道:「師父,前日在雲渡山說要步步實地,怎今日也走到
空裡來?」小行者道:「賢弟,你已承佛誨,怎還說此呆話?前未成佛,步步實
地還慮空虛﹔今已成佛,游行空中盡皆實地。」豬一戒方醒悟道:「有理,有理!」
自此歸並一心,不生亂念,竟回東土不題。
  卻說唐憲宗,自元和十四年唐玄奘佛師顯聖封經,特遣大顛詣西天求解後,
生有和尚雖承恩寵,然無經可講,也覺漸漸淡了,各寺院的佛事也漸漸滅了,四
方的施捨也漸漸少了。生有法師原是個熱鬧中人,一旦冷落,滿心只懷恨大顛,
又恐怕他求解成功,朝廷寵幸,欲要痛加毀謗,又因憲宗親見封經顯靈,浮言不
入,熬煎了幾時就抑鬱死了。憲宗皇帝既沒了生有,又望大顛不來,無人議論佛
法,就被一個方士叫做柳泌誘哄他好仙,一旦服了金丹,忽然暴崩在中和殿上。
穆宗嗣位,改元長慶,將這方士柳泌杖了四十處死。自此之後,佛法與方士互為
煽惑不題。
  卻說唐半偈師徒四眾,雲行快,不數日便到了長安大國,不敢露出真相,仍
照舊叫龍馬馱解,沙彌挑擔,自領著小行者、豬一戒同步入長安城來。行到熱鬧
之處,有人看見小行者尖嘴縮腮象個猴子,豬一戒長嘴大耳是個豬形,沙彌的臉
晦晦氣氣,都驚異道:「哪裡來了這三個怪物?」都打團團圍上來趕著看。豬一
戒見人多不好走,便伸出長嘴,將兩只蒲扇耳朵一頓搖,嚇得那些人跌跌倒倒,
唐半偈恐怕惹事,只叫斯文些。一霎時,遍城亂傳,也有說妖怪的,也有說番僧
的,也有說外國進貢的。有幾個認得的方說道:「這是那年求解的師父回來了。」
不一時,走到朝門,正值早朝未散,唐半偈只認做還是昔年光景,有人認得,奏
一聲便可直入九重﹔不意纔到朝門,早有多官攔住。唐半偈再細細訪問,方知憲
宗皇帝已於元和十五年晏駕,今日乃是他長子穆宗皇帝在位,已是長慶四年。唐
半偈聞知,不勝感嘆,只得將昔年奉旨求解情由細細對傳宣使者說知,求他轉奏。
使者不敢怠慢,即時啟奏道:「朝門外有一個僧人,帶著三個奇形異貌的徒弟,
稱是奉旨求解回來,要面聖繳旨。」穆宗天子聞奏,遂問宰臣道:「此事有無?」
宰臣回奏道:「聞昔年唐玄奘佛師顯聖封經時,先帝曾遣僧求解,但未聞有奇異
徒弟,乞陛下召見,即知端的。」穆宗聞奏,即降旨召見。唐半偈承旨,即帶著
三個徒弟捧著真解,同進朝門。到了殿前,叫三人站在玉階之旁,自卻走到丹墀
中,山呼萬歲畢,一面將昔年所領通關文牒雙手獻上,奏道:「臣僧大顛,於元
和十四年奉先帝憲宗欽差,往西域天竺國大雷音寺見我佛如來,拜求真解。幸蒙
世尊慈意,不滅善緣,允從先帝之請,慨頒真解,以解真經。今因至闕下,理合
奏聞。現有向日通關文牒,伏乞照驗定奪。」近侍接了,放在龍案之上,穆宗細
細展看,見上面情由與來僧口奏相同,滿心歡喜道:「你去了幾時?歷了多少程
途?今日求了多少真解回來?」唐半偈奏道:「臣僧去時是先帝元和十四年,今
日歸來是陛下長慶四年,共計有五個年頭﹔自大唐長安至靈山佛地,共計有十萬
八千里路﹔求來真解共三十五部,配合真經,但有真經即有真解,現在玉階,候
呈御覽。」穆宗傳旨取看,唐半偈忙在豬一戒、沙彌手中親自捧近龍案,近侍接
了上去。穆宗御手打開,一卷一卷觀看,見那諸解都是金鑲玉裹,異錦裝成,內
中皆龍文梵字,雲漢之章。聖情大悅,即召唐半偈上殿,賜坐,賜茶,細細訪問,
一路上是何來去?靈山是何風景?如來是何行藏?唐半偈就將一路收了三個徒
弟,如何降妖,如何伏怪,如何見世尊,如何付真解,一一細陳。喜得個穆宗皇
帝手舞足蹈,幾忘了天子之尊。即召小行者、豬一戒、沙彌當面,見果是奇形異
貌,點頭說道:「若不具此法身,如何得能降妖伏怪!」又問:「這真解果是如
來所造麼?」唐半偈道:「言言微妙,非出佛口,誰能闡發?」穆宗道:「既屬
真詮,理當造樓珍供,今且敕洪福寺暫貯。」即召洪福寺住持僧請去。
  原來這洪福寺住持叫做不空,就是生有和尚徒弟,知道師父懷恨大顛抑鬱而
死,今見大顛求了解來,朝廷恩禮,心下嫉妒。因穆宗命他請解收貯,就乘間獻
讒道:「昔年先帝差大顛到西天求解,原為要解真經,但思真經既講錯,為我佛
封了,我佛又安肯將真解流傳?若說此解的係傳來,真經既封而不講,要此真解
何用?此中恐有奸人偽造,伏乞陛下查究。」穆宗聽了,便沉吟不語,眼看唐半
偈。唐半偈奏道:「陛下不必沉吟,此事臣僧曾啟請如來,已蒙如來金旨,敕臣
僧揭去封皮,開經重講。」穆宗聽了,便回嗔作喜道:「果有此事麼?」唐半偈
道:「臣僧焉敢假佛誑君?」穆宗道:「顛師既奉佛旨,不知幾時可以開經?」
唐半偈道:「開經日期,當聽聖恩選擇,臣僧焉敢擅主!但開經之日須令各寺仍
置一臺,以使好揭封皮。」穆宗大喜道:「既是如此,天下望講經久矣!不可再
遲。」即命欽天盟選擇了二月初八日上吉之期,仍命各寺置講經臺,以便好開。
不空聽見說開經,便不敢再奏,即承旨將真解情到寺中暫貯。穆宗打發完了,方
降旨顛師師徒四人著光祿寺賜齋,候開經日另加升賞。
  唐半偈吃了齋,謝恩辭出,依舊回到半偈庵來。懶雲和尚迎著,敘說前情,
不勝歡喜,閑話中說到封經不講,便教邪魔也掃除了一半。懶雲道:「老師不知,
一向經雖不講,至長慶三年,忽來了一個胡僧,生得渾身墨黑,自稱為烏漆禪師。
知道封了經講不得,就另立一個教叫做宗門,與人談佛,只吐一言半語,要人參
對。有人參對了,投著機便以為是,合不著意便以為非。今日東三,明日西四,
糊糊塗塗,到底不知參對了些什麼!爭奈東土的愚夫愚婦偏喜在他烏漆桶子裡討
生活,他宗門一教又沸沸揚揚興於天下。」唐半偈聽了,又蹙著雙眉道:「何東
土之不幸也!」便問:「這個烏漆禪師如今住在哪裡?待我去與他辨明大道,免
他遺害。」懶雲道:「他住無定處,大半在貴官長者之家,哪裡去尋?」唐半偈
道:「縱尋不著,也可表我正道之心。」懶雲道:「這也說得是。」次日,便向
各寺各院去尋訪。原來那烏漆禪師已知唐半偈是個正人,不敢相見,故意東西遁
去。唐半偈尋了數日不見,就將如來賜的木棒交付與懶雲,叫他留鎮在半偈庵中,
倘宗教盛行,流入野狐,可將此木棒鎮之。又聞得韓昌黎已升了侍郎,因王庭湊
圍了深州,奉旨解圍,已不在京了。
  倏忽之間,已是二月初八日開經之期,那不空和尚見唐半偈許了開經,心下
終有些疑惑,暗暗與心腹商議道:「經封久矣,粘做一團,他一個凡僧怎能揭開?
莫非是唐半偈的詐言?」心腹道:「若是詐言,到臨期揭不開,定然要走。我們
須多埋伏些人,留心防範,待他走時捉住了,以正其誑君之罪,便可與老師父報
仇。」不空大喜。到了二月初八這日,已在大殿前搭起一座十餘丈的高臺,將揭
不開的經文並求來的真解,盡皆供在上面﹔又傳城裡城外各寺院,俱是如此。當
日長安城中已傳遍洪福寺奉佛旨開經,都鬧轟轟來看,真是人山人海。
  不一時,天子御駕帶領著文武百官親幸寺中,坐在大殿之上。唐半偈忙上殿
朝見。穆宗問道:
  「這三藏經文錮成一片,雖說佛封,又不見封識,不知聖僧怎生樣揭開?」
唐半偈道:「佛法不可等閑思議,到開時自有神通。」穆宗聽了,欣然就令闔寺
僧人鳴鐘擊鼓,請唐半偈上臺。唐半偈謝了聖恩,就命小行者、豬一戒、沙彌三
人在臺下侍立,自身卻現一道霞光飛坐於高臺之上,臺下觀看的人都歡喜贊嘆。
只見唐半偈在臺上先將封錮經文捧在手中,向西默默祝贊了一回,然後放在經桌
上,高聲宣揚道:「我佛如來自無始以來,憫念南瞻部洲人心貪詐,是個口舌凶
場,是非苦海,萬劫沉淪,不能度脫,故造此三藏真經,一藏談天,一藏說地,
一藏度鬼。要流傳中國,超度群生。喜得大唐太宗皇帝一心好道,於貞觀十三年
遣陳玄奘佛師求請歸來,信心流傳,不意流傳日久,漸入邪魔,陳玄奘恐違心禍
世,復請佛旨封經,又幸憲宗皇帝一心好道,於元和十四年復遣臣僧大顛遠詣靈
山,拜求真解,以解真經﹔又蒙我佛慈悲,慨頒真解﹔又敕臣僧大顛開經重講﹔
又蒙當今聖上皇帝一心好道,樂行善事,擇日開經。今正當開經之日,臣僧大顛
不敢怠緩,謹命弟子孫履真現身,將大唐國各寺封經俱一時開了,揭回封皮赴靈
山繳旨。」小行者在臺下聽得師父叫他開經,忙將身一縱,跳到空中答應道:「謹
領佛旨開經。」又將身在空中團團一轉,霎時間就現出百千億個小行者,都對著
唐半偈答應道:「謹領佛旨開經。」唐半偈吩咐道:「速去,速來!」忽一陣香
風,眾小行者東西南北而去,就散了一天,正小行者方落近案前,將封錮的經文
上用手一揭,早不知不覺揭起一張金字封皮來,向空中一漾,然後放在經座之上。
纔放下,那些散去的小行者早都各手持金字封皮一條,紛紛嚷嚷的爭到唐半偈座
前交納。交納完,小行者將身團團一轉,霎時間仍合成一身,落下來在臺旁侍立。
  穆宗天子與文武百官大眾人等盡行看見,無不大喜神欽,都稱揚贊嘆道:「佛
法果是無邊!」有許多好佛的,也不顧皇帝在前,盡倒身跪拜,口稱活佛。穆宗
也歡喜不禁,傳下聖旨道:「既蒙佛恩開經,又值聖僧登座,且萬姓齊集,請略
講一二義,指示群迷,也不負聖僧遠來之意。」唐半偈領旨,任手即在真經內取
出一卷,卻是《金剛經》,又在真解中檢出《金剛經解》來,同放在經案上,重
爇擅煙,再添淨水,朗朗將如來妙義細細敷陳。敷陳的是:
  甚深般若,無上菩提。
  三乘妙典,五蘊楞嚴。
  妙義如皎月一輪,精言如長天萬里。
  不即不離,非空非色。
  言言心上佛,字字性中天。
  唐半偈講到微妙之處,只見半空中瑞靄祥光一時罩滿,天子點頭贊美,大眾
合口稱揚。須臾,講完了《金剛經解》,穆宗著大眾迎下臺來,見他師徒各具神
通,十分尊禮,不空慌得只是磕頭。唐半偈下臺,即請命要回靈山繳旨,穆宗哪
裡肯放,苦留著要他講完了三十五部。唐半偈因我佛原有敷宣之旨,便不推辭。
遂日登臺,一連講解了數日。只講得:
  一切有俱非有,一切無俱非無。
  一切色俱非色,一切空俱非空。
  一切心俱非心,一切佛俱非佛。
  又講了數日。只講得:
  不有中見有,不無中見無。
  不色中見色,不空中見空。
  無心中見心,無佛中見佛。
  這一日,正講到第三十五部《楞嚴經解》,講解得真是微妙。天子並文武大
眾,一霎時俱悟大地靈明方是真佛,無不踴躍歡喜。唐半偈還要講解,忽人叢中
閃出一個笑和尚來,看著臺上哈哈大笑道:「那和尚,講夠了去吧,莫只管在熱
鬧處賣弄精神!」唐半偈定睛一看,見是笑和尚,吃了一驚,忙飛身下臺,上前
拜謁道:「弟子怎敢賣弄精神,因聖旨敕講,不敢不略宣大義也。」笑和尚又笑
哈哈的說道:「你既會講經,須知這經是甚人求來的?」唐半偈道:「久知是唐
玄奘佛師求來的。」笑和尚又笑道:「你認得我是誰?」唐半偈道:「實不認得,
正要拜請佛號。」笑和尚道:「怎不認得?你且再細看看。」當有護駕官員看見
笑和尚數說唐聖僧,忙上前喝道:「唐聖僧奉旨講經,你是哪裡來的野和尚,敢
胡言亂語的阻撓,取罪不小!」笑和尚又笑哈哈說道:「你說他會講麼?這經我
也會講,待我講與你們聽,看比他講的何如?」一面說一面就飛上高臺端坐,一
霎時現出古佛真容。唐半偈忙舉頭瞻仰,方知是陳玄奘旃檀功德佛顯化,忙連連
拜謝道:「我說屢蒙示現,必有因緣,原來就是佛師始終成就,恩德無量!」旃
檀佛道:「不是成就你,原是成就我。今經已開了,解已來了,講已明了,功已
完了,快隨我去繳金旨。」唐半偈道:「弟子非敢久留,但慮求解不解,不如無
求。」旃檀佛道:「慧根不斷,自有妙心。你一人一口一舌,能解得幾何?」二
人正說未了,忽半空中又現出一位火眼金睛的菩薩來,亂招手道:「此何地只管
留連?快來,快來!」旃檀佛聽得,便不顧眾人飛身而起。唐半偈雖急急要去,
還打算要拜謝天子。小行者早已收拾了封皮,叫豬一戒、沙彌牽著龍馬,道:「兩
佛已在空中,要去繳旨,遲不得了!」唐半偈只叫得一聲:「萬歲,臣僧去也!
真經真解,萬惟珍重。」一霎時彩雲如綺,六聖俱投西去了。
  穆宗與眾文武臣宰,親眼看見佛法如此靈驗,俱各盡心敬信。天子又降旨,
另造樓供貯真解,又選天下有道高僧精心講解,不許墮入邪魔,一時佛法清淨至
於不可思議。不期穆宗晏駕,敬宗即位,不知留心內典,就有不肖僧人附和著烏
漆禪師高揚宗教,敗壞言詮,雖間有智慧高僧講明性命,卻又隱遁深山,不關世
俗,所以漸流漸遠,漸失其真。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旃檀佛與鬥戰勝佛,率領著唐半偈師徒四眾西來繳旨。到了靈山,旃檀
佛本是如來弟子,來往慣的,不須傳稟,竟一同進到大雄寶殿上。旃檀佛先將前
事細細稟明,唐半偈方捧了揭的封皮上前繳旨。世尊看見,滿心歡喜,將封皮收
了道:「求去真解,以解真經,或因經悟解,或緣解明經,這場功行卻也非輕﹔
雖起於玄奘憫世慈心,也虧了大顛師徒遠來志力,今既成功,可前來受職。」唐
半偈忙率了小行者、豬一戒、沙彌長跪佛前。世尊道:「大顛汝原係凡胎,並非
夙器。喜汝自能有悟,一味清修。聞佛骨之妄言,即上正教之表﹔見求賢之皇榜,
遂任遠行之勞。寸心獨得,不暇旁求,誠常清常淨者也。即升汝為清淨喜佛。孫
履真先為天獲罪,後除怪立功,立身行已,殊有祖風。然先天後天,總屬一體,
不必異者,即仍升小鬥戰勝佛。豬守拙無父之夙業,有父之後功,未脫畜胎,皆
緣種累,受其累宜食其報,亦授淨壇使者分應天下。沙致和原係金身羅漢侍者,
代師立功,師之功即汝之功,亦宜證果金身。龍馬曾為伏羲獻瑞,久樹儒風﹔今
雖立功西域,事近逃禪。若徑收為獅象,名實有乖。今升孜為在天飛龍,常隨在
世帝王。各各受命精修,另有升賞。」唐半偈、小行者、沙彌聞升職時,俱歡歡
喜喜拜謝佛恩,惟豬一戒不言語。世尊道:「豬守拙不謝恩,莫非嫌淨壇職小?」
豬一戒道:「職位大小於我何加?這倒不論,只是我父親曾說,淨壇乃受馨香之
氣,恐充不得飢腸,故不願受。」世尊道:「未成佛不知此味,成佛後,則馨香
之氣勝似甘露醍醐,汝去享用自知。」豬一戒聽了,方歡歡喜喜拜謝佛恩。一時,
法座下金剛、菩薩、羅漢、伽藍並旃檀佛、鬥戰勝佛,聞世尊論功升職、善惡分
明,俱大生歡喜,繞佛三匝,一齊合掌念佛道:
  「南無燃燈上古佛,
  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
  南無釋迦牟尼佛,
  南無過去未來現在佛,
  南無智慧勝佛,
  南無毗盧尸佛,
  南無寶幢王佛,
  南無彌勒尊佛,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無量壽佛,
  南無接引歸真佛,
  南無金剛不壞佛
  南無寶光佛,
  南無龍尊王佛,
  南無精進喜佛,
  南無寶月光佛,
  南無現無愚佛,
  南無娑留那佛,
  南無那羅延佛,
  南無功德華佛,
  南無纔功德佛,
  南無善游步佛,
  南無旃檀光佛,
  南無摩尼幢佛,
  南無慧炬照佛,
  南無海德光明佛,
  南無大慈光佛,
  南無慈力王佛,
  南無賢善首佛,
  南無廣莊嚴佛,
  南無金華光佛,
  南無纔光明佛,
  南無世靜光佛,
  南無日月光佛,
  南無日月珠光佛,
  南無慧幢勝王佛,
  南無妙音聲佛,
  南無常光幢佛,
  南無觀世燈佛,
  南無法勝王佛,
  南無須彌光佛,
  南五大慧力王佛,
  南無金海光佛,
  南無大通光佛,
  南無纔光佛,
  南無旃檀功德佛,
  南無鬥戰勝佛,
  南無清淨喜佛,
  南無觀世音菩薩,
  南無大勢至菩薩,
  南無文殊菩薩,
  南無普賢菩薩,
  南無清淨大海眾菩薩,
  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
  南無西天極樂諸菩薩,
  南無三千揭諦大菩薩,
  南無五百阿羅大菩薩,
  南無比丘夷塞尼菩薩,
  南無無量無邊法菩薩,
  南無金剛大士聖菩薩,
  南無淨壇使者菩薩,
  南無八寶金身羅漢菩薩,
  南無八部天龍廣力菩薩。」
  諸佛念畢,忽世尊眉間放出一道白毫光,照得三千太平世界一時雪亮,觀見
東土沉淪俱歸極樂世界。正是:
  前西游後後西游,要見心修性也修,
  過去再來須著眼,昔非今是願回頭。
  放開生死超生死,莫問緣由始自由﹔
  嚼得靈文似冰雪,百千萬劫一時休。
  《後西游記》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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