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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一枕奇
Author: Huayangsanren, 1610?-1675?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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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一枕奇
華陽散人 編



Title: Yizhenqi
Author: Huayangsanren



第一卷     打關節生死結冤家 做人情始終全佛法


  詩曰:
  得失微茫莫強優,況從秘密創權謀。
  功名縱奪乾坤巧,富貴還貽孫子憂。
  大物每教明似鏡,至公何取曲如鉤。
  將軍猿臂誇三捷,終向東陵諱故侯。
  凡人一飲一酌,莫非前定,沒有可強求得來的道理。縱有因求而得,也是
他精神堅定,福力應之,就是不去求,也應該得。所以道「前定」二字,冷淡
了許多覬覦的念頭,銷磨了許多爆燥的手腳。世人每因求而冀得,因得而妄求,
直到後來收煞不住時節,方始歎悔,這也遲了。
  譬如做生意的人,拿了自家本錢,也要等他運氣亨通機緣湊巧,不論在守
走水,整千論萬來賺銀子,若是時運不通,緣法不湊,要賺三釐粉分,費了偌
大精神,還不能勾。莫說賺三釐米,連那自家本錢,還有折得精空的。況乎「功
名」二字,關係尤大,享用尤奢。一個窮秀才,不上半年之間,中了舉人進士,
就去帶紗帽坐堂,宰百官,治萬民,耀祖光宗,封妻蔭子。這個豈是可以僥倖
得來的麼?卻是那打關節的著數,自有開闢以後即便有之。古來也有關節得利
的,一般居尊官享厚福,子子孫孫奕世簪纓。這豈不是可以強求的榜樣麼?不
知俗語說得好,「買舉須當中舉年」,這句儼然有個可求不可求的道理在裡面。
如那不當中舉之年,妄求非福,機事不密,一旦敗露,名實俱喪,那時要依舊
還他一個秀才,也不可得。大要總不可害人之功名,以成自己之功名,這尤是
第一件要著。
  我且說兩個比方與你聽著。曾聞得昔年有個秀才,做人忠厚,肯行陰騭。
祖宗俱是循良守分人家,只是家貧不能上進。那一年有了科舉,賃寺中一間房
在那裡攻書。場事已近,忽一日,鄰舍房頭一秀才唧唧噥噥一會,久之,高歌
痛飲,叫號歡呼。聒噪的了不得。稍傾,忽然寂靜去了,這秀才耳根才得清淨,
卻睡不著,在那寺廊下閒行。忽見廊下有一位女子,冉冉而來,將近身,秀才
道:「你是何人?」女子道:「君休怕,妾乃是鬼。此來非有禍於君。聞君立心
清正,力行向善,妾特報君功名大事。適才那般秀才飲酒,乃是買場屋中字眼
的,在此成交。其題目關節俱被妾聽得。今傳與君,妾父昔商此地,妾死於此,
將柩寄寺中廊下。君若得志,煩寄某處傳妾父,早來搬柩歸葬。以君忠厚,不
負所托,故敢煩君耳。」即將那人如何關節對這秀才說了。這秀才依法用之,
果然高中。到填榜時,那房師見拆號不是前日所說的名姓,暗自驚異。相會時
問他緣故,他將遇鬼傳心的事直直說了。房師道:「足下必陰德高人,從此前程
遠大,不卜可知。」這秀才果然聯捷,中了進士,做了高官。
  又聞得有個舉人往北京會試。這舉人少年高才,學問精熟,自誇定然是聯
捷的,會元狀元拿在手中。那一日正進頭場,這舉人到了號房,收拾停妥,才
待歇息,忽然一個舉人進來尋坐號,那人彪形大漢,語帶北音,手中不拿東西,
只是肩膀上馱了一個大硯,約莫有磨扇大小。可號坐下,就在他緊鄰。這舉人
暗笑道:「場中拿這樣大石硯進來做什麼。顯得他力氣大不成?若是拿來打人,
蕩著些尖角兒,也要打個稀爛。」須臾,題目傳到。他提起筆來,一面想,一
面寫,完了一篇。他且暗暗去張那大漢,只見那大漢將塊墨在硯上用力磨。用
不管他,又低頭完了第二篇,還見大漢在那裡磨墨。他又笑道:「這人莫不是不
曾吃飯進來,若拿這池墨水吃下肚去,也撐個肥飽。」又完了第三篇,那大漢
還在那裡磨墨,他道:「這人只管將墨磨,磨到甚時方住?且看他如何收煞,將
來做個笑話兒出去說。」又將自己那三篇稿子吟哦一遍,甚是得意。正打帳去
做的,只見那大漢跳將出來,對他道:「聞你剛才讀法,文章自然好,是要中的。
但我西北人,文理生疏。兄可將那稿與我,你再另做,萬事皆休。不然,我將
這硯池墨水將卷子塗污,兩個人都不得中。莫若把來送我,還落得做個人情。」
這舉人又好笑又好惱。看那人形粗力大,又鬥他不贏。只得歎一口氣,將那三
篇稿上文字與了大漢。那大漢歡歡喜喜去了,他重新另做三篇,連經文都做了。
只見大漢又來道:「兄適才送我的文字,想是決要中的,我又不會做經,可惜也
是枉然。你不如做個全情,把那經文也送了我,倘若中了,決不負你。」這舉
人想了一想道,三篇好的已是與他,後三篇甚不協意。既不得中,寫他何用,
不如都送了他,下次再不要遇著這樣凶徒罷。即將卷子交付與他,拂衣出場。
那人果然中了,後來訪他。他替謀為中了進士報答他。你看,這個是鬼告關節,
那個是力奪文字。似乎這兩件也是場屋中極奇怪的事了,卻不是暗中害人益己,
所以,也沒甚傷心切骨的仇恨。在下還說個暗中害人成己的,後來水清石出,
弄得自家功名也無,險些死無葬身之地。看官且聽著。


第二卷     黃金榜被劫罵主司 白日鬼飛災生婢子


  《漁家傲》
  畫斷粥齏磨穿鼻,織成幾個風流字。指點貴人新樣子,誇鄉里,冷魂窮債
還經史。魁星夜半無間隙,闈中榜上真消息。移胎接種渾無跡。都不必,哭者
笑者酸風滴。
  話說浙江杭州府仁和縣有一個秀才姓徐名必遇字鵬子。乃祖做過都御史,
因建言去職,歸老林下。二十餘年,秉性清介,屢起屢躓,因此官業也不甚富
厚。乃父是飽學秀才,名場不利,補了廩,挨次出貢,做了兩任訓導,卑官冷
署,鬱鬱不得志,不久也告歸家了。這徐鵬子又拿了這副窮飯碗,十八歲上進
了學,娶了一位渾家王氏。這王氏也出自宦族,也曉得讀書是第一流的事。但
徐鵬子生長宦門,終日捏著的是那兩本子書,曉得甚麼叫做營生?坐吃山空日
久將乃祖做官時幾片房屋賣了後來,又將祖遺下幾畝田兒也賣了,單單剩得一
片老屋,是乃祖發跡的地方,自家留著住,動不得的。喜得自從進學後,一等
二等科舉次次不得落空雖則觀場幾遭,總是不得掛名榜上,論他那才學文章,
就也是學中出尖的人物了。
  那一年有了科舉,在家讀書,晚間無事,對渾家道:「我這番決要中了!」
王氏道:「怎樣曉得?」徐鵬子道:「我這『四書』,擬題,篇篇都揣摩過了,況
又是《春秋》那經上大小題目逐個做過,算來這些孤經,有科舉的朋友沒有在
我之上的。我這番不但要中,且不出五名之外。耐煩月餘,你端然是舉人娘子
了。」王氏道:「只不知命運何如。連走幾科不中,又無生殖,田產賣得罄盡,
僅留了這片老屋,這科再不中,只得又要尋替身了。但願文福雙齊,替祖宗爭
些光輝,替妻子出些窮氣,我就終身布衣淡食情願罷了。」說罷,象得要落下
眼淚來。鵬子道:「勸你放心。這科包管決中,賠也賠得你一個舉人。若還不中,
不但無顏見你,也無面目再見那些親族朋友了。」王氏道:「但願如是,就當拜
謝天地。」這正是:
  只謂才不如己,爭道巧不猶人。
  指望一朝騰霄漢,誰知窮鬼不離身。
  卻說同學內有一個秀才,姓丁名全,字協公,其人也是世家。乃父累官至
工部侍郎,宦途頗順,廣積官資。這丁協公偏會經營,又時常到他年家門生各
處,括他幾個抽豐。他的家私只有日掙起來的,除吃酒嫖賭之外,沒有一文錢
放空,錯了與人。只是逢考之年,就要破費他些須了。頭一件,要買頭二等。
第二件,就要在大場裡弄些手腳。也有遭把被人紮伙囤騙過了他,他卻此念不
休。每科定要鑽頭覓縫,到處摸索直等榜發那一日才得安靜。此是他從進學後
科科如是不足為異的。
  那一年也弄了一名科舉,卻值那本府推官姓莫的,是他父親年姪,自到任
時,丁協公已自備了厚禮,認過年譜的。他想首府推官少年進士,又有聲望,
決然是要入簾的,他也不等臨場,值科考案發有名,就備了整齊戲筵,去請莫
推官。酒中附耳道及場屋要借重的意思,那推官怎有不樂從的?丁協公就取了
大街上一所房契,價銀三千兩,送與莫推官權為質押,候榜發有名,即將銀贖
契。莫推官道:「既係年家,分當效力,焉敢受謝!」丁協公道:「雖然年家弟
兄,這回又是師生了。況仕途上又可相資借些小微意何足計較?」莫推官欣然
領命。這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誰道人謀不勝天。
  到臨場時,莫推官果然首取入簾,即將字眼關節寫了,彌封緊密,差的當
人送與丁協公。丁協公暗喜不迭。這莫推官又想道:「老丁外面也罷了,不知他
腹內文采何如。萬一進場交了白卷,或是完卷文理不通不好呈上大主考叫我也
難處置。卻不是丟掉那三千現物了?」隨即又寫了一封密字差人送來。丁協公
接著,打開一看,內云:
  閫外之事,將軍主之。馬服君空讀父書虎賁仍歸內府也。癤亮!癤亮!
  丁協公讀了那字兒,不解意味,又不好拿與別人看,反覆尋思道:「他此時
寄來的書信,斷非他事,可知一定是闈內之事。這字上文法,好不糊塗,令人
難識。」又檢出那字兒翻來覆去,逐句猜去,道:「我已解得了。閫外者,猶言
簾外也。空讀者,不知兵法也。虎賁之數,三千也。分明說是簾外之事,叫我
自作主意,倘文字不入格,那三千之物,定要還我的!」拍案大叫道:「是了!
是了!確乎無疑。但字句的意義,我雖猜著,所言之事,頗中我病根。萬一場
中不順手,不能中式,卻不白送了三千麼?雖則老莫算小,卻也老成。」這正
是:
  君王若問安邊計,先須糧足與兵精。
  其時學內又有一個秀才姓周名德,綽號白日鬼。這人雖是秀才,全不事舉
子業。今日張家明日李家串些那白酒肉吃。別人著棋也在旁邊算子鬥彩﹔別人
打牌他插身加一的拈頭。
  終日醉醺醺吃不饜飽,家裡那只缸灶兒也是多支了的。到那有財勢的人家,
又會湊趣奉承,販賣新聞,又專一拴通書僮、俊僕打聽事體,攛掇是非,撰那
些沒脊骨的銀錢。是以秀才家凡有大小事,俱丟不得他的。莫說丁協公是個富
貴公子,他日日要見教的﹔就是徐鵬子一個窮公孫,他看他考得利肚裡又通,
也時常虛賣弄,三兩日來鬼混一場去。總不如那丁公子與他貼心貼意,分外相
投,一刻也離他不得的。這正是:
  嫖賭場中篾片,文章社內法喜。
  雖然牌掛假斯文,不如尊綽白日鬼。
  卻說丁協公看了那條字兒,委決不下,躊躇了一夜,次日侵早,著人去請
了白日鬼來。周白日道:「昨日有些小事,不曾會你,場期已迫,看你的氣色好
的緊,今科定要高發的。請問呼喚何事見教?」丁協公道:「小弟有樁心腹事,
本不可對人言的,但與兄何等相契,這樣大事沒有相瞞之理,特請兄來商議。」
周白日手舞足蹈道:「何事願聞。」丁協公道:「莫公祖是敝年家,你是曉得的。
他近日取入簾,臨行時說他慕我才名家世,送了一個字眼與我,叫我場中如此
如此。我又不好卻他美意,你說該做不該做?」白日連忙作揖道:「恭喜!賀喜!
兄如此高才,又有莫公祖內助,此番定是解元無疑了。怎樣不該做?」丁協公
道:「我也曉得該做。但我平日做文章的毛病你也曉得的,一時題目不順手,就
有些生澀。弟心下除非文字裡邊,也著些水磨工夫不負老莫刮目更妙。兄有甚
妙法,請教一二。」
  周白日道:「這有何難?我有個表兄姓陳,字又新,他是府學老秀才,他每
科頂了謄錄生名字進常因他積年老靠,場內該謄的文字,都從他手裡分散,他
一科也望這裡頭撰整千的銀子。你有事待我替他商量,再沒有個不著手的。」
丁協公大喜,連忙著人備酒內室,催促快去尋他。
  不一時陳又新來到邀入密室坐下。陳又新道:「久仰!久仰!老兄相召之意
家表兄已說明了。但不知所治的是那經?」丁協公道:「《春秋》。」陳又新道:
「更妙!待小弟進場內選那《春秋》有上好的文字,截了他卷頭,如此如此,
用心謄寫,將那法兒安插進去十拿九穩。只不知莫公祖作得主否?」丁協公道:
「莫公祖聲名赫赫,監場御史也讓他三分。這到兄勿愁他。」陳又新道:「這等
一定是恭喜的了。但莫公祖念年誼,白地做情﹔小弟輩是貧士,老盟兄須大大
開手,也還是便宜的。」丁協公道:「這是自然的。」因拉了周白日出席來商議。
兩下傳遞,從一千兩講起,煞到四百兩,陳又新方終允了。約到陳又新臨點名
進場時,才傳授那心法,各自散了。白日鬼兩邊都得了個肥頭,自在的等候不
題。這正是:
  安成攫日遮雲計,來湊錦衣玉食人。
  到了臨場那一日,那徐鵬子也不等黃昏就出場來了。歡歡喜喜進門,走到
香火祖宗面前,深深禮拜。王氏接著道:「場中文字何如?」鵬子道:「這科不
必說了,七篇文字都是做過的,猶恐還欠敲推,在場中慢慢騰騰的著些摩精刻
髓的工夫,清清正正寫了。再讀一遍,真正是字字鋪霞,篇篇繡錦。呈進內簾,
沒有一個不鑒賞的。除非是瞎了眼的房師,他摸著嗅香也該取了。」把那渾家
王氏說得歡天喜地的了不得。
  不幾日煞了場,傳是明早發榜了。那徐鵬子夫妻兩口那裡睡得著?聽見打
了五更,心下疑鬼猜神的,就如熱鍋上螞蟻,那裡由得自己!約莫打過五更一
會了,還不見動憚。又漸次東方發白了,聽得路上鬧烘烘的,此時身子也拴不
住,兩隻腳只管要往門外走。一開了門,只見報喜的人跑得好快,通不到自家
門首略停一停。問他解元是甚人,還要跟著那人走了幾間門面方才肯說。鵬子
道:「事有可疑了!天已大明,且到榜下去看一看。」來到榜棚下,單看那下面
「春秋」兩字。見了第三名就是《春秋》,著字兒看將上去,也是仁和人上面卻
是丁全。心下想道:「這人是《春秋》中平日極不通的,為何到中了?且自由他,
看後面。」著從前直看到榜末,又從榜末直看到前,著行細讀,並不見有自家
名字在上面。此時身子已似軟癱了的,眼淚不好淌出來,只往肚子裡攛,靠著
那榜篷柱子,失了魂的一般,癡癡迷迷。到得看榜人漸漸稀了,自家也覺得不
好意思,只得轉頭悶悶而歸。那一路來一步做了兩步,好不難行。正是:
  敗北將軍失節婦,刺字強徒贓罪官。
  低頭羞見故鄉面,舉子落第更應難。
  那個丁協公榜發高中了,報子流水來報。大錠細絲打發了報子,即時裝束
了去赴宴。次日忙忙拜房師,謝大主考,家中賀客填門,熱鬧不過。真正是錦
上添花,富貴無賽。正是:
  東家愁歎西家唱,一樣天公兩樣人。
  卻說徐鵬子看榜回家,好不難過。走到自家門口,那隻腳就是千百斤重,
門檻也跨不進去。那王氏等到日頭紅,見無消耗,知得是又沒撈摸了坐在房裡
暗自流淚。徐鵬子進得屋來,不見渾家,知道無甚趣味,他也去坐在一邊,長
吁短歎,呼天恨地,拍著桌案罵那房師瞎了狗眼,文字好歹也不辨識,自言自
語魘魔的一樣。
  他家裡有個丫頭,名喚春櫻,年紀有十六七歲,人物也生得乾淨。徐鵬子
拿他當小菜兒來搭搭嘴,時常偷做些事情,也非一日。王氏雖不甚妒,到眼睛
前忒不象樣,也時見教春櫻幾句把,這也相習為常,不見可怪的了。這兩日來,
家主公、主婆兩個人都是焦躁的,都沒有甚好腔氣,那徐鵬子出不成,進不是,
嫌苦罵淡,拋碗撒碟,家中好不生分。王氏欲安慰丈夫一番,只是自家也在傷
心之際,一時講不出口。就做講時,言語未免激切,又怕不能解勸,反添起怒
氣來,只得隱忍,時常倒叫春櫻來伏侍他。那曉得徐鵬子動了一番真火,怎麼
解得?就使如花似玉的人,心下刻意愛戀的,此時也看不上眼。不到面前也罷,
到了面前,不是這樣不好,就是那樣欠佳,開口罵得驚天動地,急了時還趕上
踢了兩腳才罷。那王氏見丈夫這般吵鬧,只道是春櫻不肯梯己小心,反激觸了
他,未免又要見教春櫻幾句。正是:
  鬥虎爭狼,苦殺小獐。
  一之為甚,夾攻難當。
  春櫻到也無怨恨之心,只是當不得兩下囉?,眼睛終日哭得紅紅的,卻似
個落第女秀才一般。那一日徐鵬子正在納悶只見同社朋友送來一本五魁硃卷,
他忙忙掀開一看,道:「解元的文字,也不曾高似我的!」次第看到第三名丁全
從破題讀起,順順溜溜,好不熟泛。訝道:「這文字是我的!」再看第二篇、三
篇,至第七篇,一字不差,都同他的墨卷一樣。心中想道:「我那日的文字難道
是鬼替我做的?如何有的相重?」又道:「或者與他聯號,偷看了我的稿兒,抄
得將去?就是抄去,也難得恁一字不訛!」驚疑不定。又想道:「有理,有理,
我且查我的落卷,出來一對,看是如何批點。」忙忙訪得寄落卷所在,查了字
號尋來尋去,並沒有這一卷。又恐怕混在別學,去將杭州一府的落卷,都查遍
也沒這一卷。他心下疑怪,且自回家。正走到自家門口,只見前面一個醉人走
來,他站著一看,但見得:
  兩眸蒙鬆,滿面汗泚,方巾半歪半整,好似糊燈紙人。腳步一高一低,猶
如線牽傀儡。衝口打飽呃,嚇退天上雷公﹔噴鼻逆糟風,醉倒酒量下戶。不是
盜甕吏部,就是乞睩齊人。
  到得近前,見是那周白日鬼。徐鵬子道:「連日不見,請過寒舍奉茶。」白
日鬼道:「既相遇,豈敢過門不入。」隨讓進門。徐鵬子道:「那裡飲得恁醉?」
白日鬼一個哈哈道:「有偏。我在新貴人那邊叨擾來。」徐鵬了道:「誰家?」
白日鬼道:「就是丁協老府上。」徐鵬子道:「不提起那丁全罷,提起丁全,又
是一樁大奇事。」白日鬼道:「甚麼奇事?」徐鵬子道:「那丁全的硃卷,與小
弟的墨卷,一字不差。不知他是甚神手段做的,如此怕人。」白日鬼道:「豈有
此理!」徐鵬子道:「兄如不信,待我拿來與兄看。」隨起身進去,就帶口叫春
櫻倒茶周相公吃。那春櫻這幾日打罵怕了的,連忙斟了茶送將出來。
  那徐鵬子因心下著急,尋那硃卷再尋不著,翻天倒地搜了半日,才到自家
枕頭底下撿將出來,急急拿來,白日鬼在那椅子上打鼾呼了。他搖醒道:「周兄
你看。」白日鬼接過手道:「這是五魁硃卷,我看過已久。請問你的墨卷在否?」
徐鵬子道:「正是奇事!我遍尋落卷中,並沒有我的卷子,這一發是弊端可疑了。
我意思要到監場面前告一狀,一來清清弊竇﹔二來出出我的屈氣。」白日鬼道:
「你的原卷若在,方有對證。若尋不出原卷來,顯是妒才生事了。我且別過。」
請了一聲,飛似去了。
  原來徐鵬子的墨卷,陳又新截了,竟自藏匿過了,白日鬼是曉得的,故借
此話敲打他。此時徐鵬子一時忿氣,發了這兩句話,也未必告得成。那曉得白
日鬼竟做了一件機密大事,忙忙去報與丁協公了。這正是:逢人且說三分話,
看破不值半文錢。丁協公恰也慌了,叮囑道:「這事怎好?我自到敝房師那裡去
打點,老徐那邊還求仁兄探聽他的舉動,恩有厚報,決不敢忘。」白日鬼點頭
會意去了。
  卻說徐鵬子因事不遂心,那一日起來得遲些,直到日頭紅並,不見春櫻來
送茶水。進來叫了一遍,又無答應。進王氏房裡問道:「春櫻那裡去了?」王氏
道:「今早我也不曾見他,再叫他看。」兩個口裡叫著,四下尋了一遍,並不見
影。王氏道:「這幾日因你打罵狠了,或者跟人走了。」徐鵬子道:「從小用的
丫頭,走到那裡去?或是走回娘家,待我到他娘家去尋一尋。」收拾了出門,
竟到春櫻娘家來。他娘家回道:「不曾見他回來。他從來也不曾獨自出門走回娘
家,今日難道人生路不熟,一逕裡回來?」徐鵬子道:「既不曾回,我且先去,
叫他父親來幫我找尋幾日,何如?」娘家應允了。徐鵬子才走到家,對渾家道:
「春櫻不曾回去。」
  王氏道:「這也是奇事,走到那裡去了?」說猶未完,只聽得外面一片聲打
得響,口中叫喊道:「好!好!好!清平世界,殺人藏屍,快快還我人來!不然,
我拖得你兩命償一命!」徐鵬子聽得,在門邊張一張,只見春櫻的父母帶著許
多人在廳前亂打亂罵。徐鵬子一肚憤氣,便走出罵道:「你如何這等放肆!你女
兒在我身邊多年,圖他那些兒就殺了他?放出這樣屁來!」他那母親趕上,就
是一頭拳撞將來,口中罵道:「放你的屁!生要還人,死要還屍,莫說你是相公
我同你賭命罷!」徐鵬子見不是對頭,只得往裡一面走,一面指著罵道:「不要
忙,我把你這伙無賴光棍,明日送到縣裡,才見分曉!」這些人見他進去,還
敲門打壁,罵得個無休歇方才退去。正是:
  煩惱若不橫相尋,何由白髮鬢邊新?
  憑君閉門家裡坐,難避含沙射影人!
  徐鵬子忿忿的道:「這等可惡!待我寫個呈子,把他送到縣裡去,重處他一
番。」王氏道:「你又心事不遂,替他做甚惡。慢慢地找尋丫頭出來,再去塞他
的嘴罷!」徐鵬子那裡有這副閒精神,說過也就罷了。
  到次日聽得廳上有人叫喚。徐鵬子出來,見了兩個穿青的人,問道:「是那
裡來的?」那人道:「是刑廳莫太爺那邊差來的。」徐鵬子道:「甚麼事?」那
人道:「是宗人命事,特來相請。」隨將牌面出來看了。徐鵬子見是春櫻父親的
名字,告為活殺女命事,他也等不得看完,氣得手足冰冷,口裡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拱手道:「列位請回。來早隨你見刑尊罷!」那兩個人一把向前扯住
道:「那裡去?好自在性兒!一宗人命事,還恁大模大樣的!老爺在廳上等著同
你去。」拉著就走。徐鵬子見不成體面,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他走。
  帶到府門口,隨即傳梆稟道:「兇手拿到了。」莫推官隨即升廳,叫到犯人
跪著。那徐鵬子那裡受得這樣屈氣?直挺挺立著,眼睛直白瞪著上面,口裡氣
勃勃的,就象得要與刑廳廝鬧一般。莫推官道:「你說是考得起的生員麼?在本
廳面前跪也不跪,可知是人命關天麼?」徐鵬子道:「人命二字,從何說起?老
公祖一個大人,怎麼偏與小人為緣?」這句話就觸動莫推官隱情,推案大怒道:
「你說是秀才,處不得你麼?」叫左右:「寄在重監裡,明日聽審。」即時做了
文書申詳學道。
  恰好學道在省看這些新舉人親供,莫推官隨即傳見,又當面說了。學道即
時批下文書來,徐必遇仰該學除名。
  次日,莫推官單提出徐鵬子來審道:「學臺文書在此,你前程已褫革了,還
強頭強腦甚的?」喝聲打眾皂隸不由分說,竟自拖下打了三十。莫推官道:「這
人命沒有甚麼審得。只是限你三個月尋出春櫻來就罷,三個月尋不出此時莫怪
本廳了,就要注你償命!」叫寄在重監裡去。那裡等徐鵬子開口,差人押著就
走,直送進監門才回話去。這正是:
  日裡忽聞晴霹靂,杯中何處審弓蛇。


第三卷     新貴惹秋風一場沒趣 寒儒辭鄉館百事難成


  《風中柳》:
  一片秋光,都是雲容裝點。錦江山、風流熏染。錦機玉剪,紅裙翠桑桂香
飛,新貴連棧。一樂一憂,失意爭當坷坎。對妻孥、杯中酒淺。身上衣歉,人
頭債險。更無端,窮途馬扁。
  話說丁協公自中舉人後,真個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又得莫推官極力幫
襯,他越發燥脾,重重謝了白日鬼,自是打點進京會試。思量:「南京至淮揚一
帶,路上有幾個年家在那裡做官,順便刮他個秋風。我如今新舉人是噴香的,
比前日做秀才打秋風時模樣不同,怕他不奉承我個痛快!這上京的路費,不消
攪擾自家囊中了。」收拾停當,擇吉起程。封條上刻著」會試」兩個字,燈籠
又寫著「世科甲」並他乃尊的官銜,帶著十餘個管家,皆是鮮衣怒馬,一路上
好不威風!正是:
  未見上林春色好,先看野店數枝紅。
  迤邐到了南京,在承恩寺裡住下。那南京吏部侍郎是他年家,他便先去拜
了。那吏部喜歡他不過,隨即送下程請酒,又送了幾封書,薦他各衙門去說情,
他更自奢遮起來,便道:「吏部那老兒奉承我甚的?不過為著我這響叮噹的新舉
人耳。」
  因此在南京坐著大轎,大吆小喝的,今日遊雨花明日宴牛首,不是這裡尋
小優,就是那裡接姊妹,滿南京城大小,誰不曉得丁公子丁舉人在吏部老爺處
講分上哩!事有湊巧,卻說南京一個江西道御史的座師姓金,也是浙江人,兒
子也中了舉人。那舉人因會試便道在御史處說情面,前後也刮過千餘金,還不
動身。御史正無可奈何,忽然那府門上傳進一封書來,說是浙江金老爺那裡送
來的。御史拆開來看,果然是老師手筆。看到後頭,又附一行小字道:豚頑幸
售,倉卒附舟北上,未得趨謁?丈,春歸或當令之識荊也。御史訝道:「這樣看
來,那說情的金公子是假的了。」
  即時掣簽,吩咐差人立刻去拿那假舉人回報。這些差人拿著簽飛也似來,
恰好那金舉人也住在承恩寺裡,那些差人進寺來,便問浙江金舉人在那個房頭
祝這人聽錯了,手指說丁舉人在那十間房祝差人如狼似虎,飛奔進去。正值丁
協公打扮齊整,出門赴席。差人喝聲道:「好光棍,裝假舉人在這裡騙人哩!」
丁協公抬頭一看,見是六七個人,都象衙門行徑。聽得說」假舉人」三字,他
原犯的是怯症,這番一個迅雷,口中縱要打強說句硬掙話,心下已自虛跳跳的,
面色先青了,牙齒上下打起譫語來。差人看見這般光景,越發狠了,就將一條
大麻繩劈頭套了。那些家人都道是徐家在南京告了狀,著人拿他們,一個個東
奔西竄躲得大小無蹤。憑這些差人將行李抄了,單交付和尚候官來起贓,先將
丁協公鎖著押到御史衙門去了。這正是:
  假病原來盡足羞,輕狂終是孽風流。
  渾金璞玉真無價,鳳凰雖啞勝鵂?。
  卻說丁協公這場屈辱,都是他輕狂樣狀招惹出來,所以大人君子真正有學
問的,斷不如是,這些差人帶著,一路來人問他,只說是假舉人騙人的,那裡
還細說姓金姓丁?這丁協公一心只疑著徐鵬子身上去,亦不暇辨我是真是假。
差人帶到衙門口,正值那御史赴席去了,只得將他送在冷鋪內。次日又值御史
接甚上司又是大衙門會議、拜客、吃酒,一連幾日,不暇坐堂,所以不曾帶到。
丁協公蹲在冷鋪裡一塊蘆席上,又沒一個管家跟隨,誰人替他送飯?餓得他眼
見鬼,只得脫了身上衣褶,央火夫去當了幾錢銀子買些飯食點心吃。他一生口
強做大,何曾受這等的苦?還喜得帶來一個老管家,叫做來得,原是伏侍過太
爺,往來隨任所做官,曉得些事體。
  他想道:「這事若是從徐家起腳,原何本省御史監場倒管不得他,偌遠走到
南京來告狀?就是告狀,也須牽累許多人,刑廳莫老爺也分剖不開,原何我恁
走來走去,從不曾遇著一個相識的?這事定有蹺蹊。家無全犯,怕他做甚?況
家主已自拿了,稀罕我輩小人?躲也不是長策,說不起冒死去打聽一遭,定見
分曉。」
  一直訪到那御史衙門口,問道:「老爺前日拿那個丁舉人為著甚事?」那人
道:「拿的那假舉人姓金,不是姓叮他假充老爺的座師公子,在此打秋風。你是
他甚人?問他做甚?」來得說:「我也是這地方住的,聞得老爺拿了他,他也曾
騙我一遭,我來問問明白,明日好到老爺這裡補狀子追他的贓。」那人道:「原
來恁樣。這假舉人還不曾面審,也在日內要見官。你要告他,明日早來伺候就
是。」這正是:人無上智下愚,只要見機聞警。
  來得打聽得這實落消息,撒身走回道:「我也料事不差,原來是陰錯陽差。
幸得不曾見官,還未受辱。我如今不必去見相公,先到吏部稟明這事,求他發
個帖子,取出鋪來,更有體面。」急急來見吏部侍郎。那老兒吃了一驚,立刻
寫了書,差人知會那御史去了。
  御史接了書,老大沒趣,就叫了原差去的人,每人四十大板,喝道:「這樣
沒用!假舉人拿不著,到拿了個真舉人來。無事便罷,若有些口角,罪在你們
身上。快放了送他回去!」
  這御史道這新舉人是個世家,又有吏部大老作靠山擅自拿放,他決不肯干
休。此事不惟喪體面,且有礙官箴我且想個法兒,預先杜絕他才好。須臾想道:
「有了。」立時叫書房寫了幾張告示,飛風發到各寺院,如有停留抽豐過客的,
僧俗每人三百斤枷,枷號三個月。又寫了告示稿,知會了吏部。那侍郎官兒做
到恁田地,要持重養望的,見得事從他起兩衙門口角可畏,也自寫了一張禁止
遊客的告示,黏在本衙門口不題。這正是:
  不願柴開,只求斧脫。一報還一報,因果無差錯。
  這些差人一齊來叫開冷鋪門,做好做歹,故意鬼諢,將丁協公放了。丁協
公雖然放了,卻摸頭不著這場冤家從何處起,低頭納悶,且自找尋寓所。一路
來,卻好遇著了來得,來得叫道:「相公你出來了!」丁協公道:「你從何處來?」
來得將錯誤情款,一五一十說了:「是我體探出來,才到吏部老爺處討書知會,
方才清結。」丁協公道:「這等可恨!同你且回寓所,收拾停妥,商量個主意,
再去見吏部老爺,與那御史官兒講道理去。」
  兩個人回到承恩寺,和尚已自將他的行李搬在大門口,把門都封鎖,不知
去向了。寺門口貼了一張逐客的大告示。自覺不好停留,叫一個人守著行李,
他同來得向吏部宅子裡來。只見門上也是貼著一張逐客的大告示。他替把門人
說了把門的怎敢傳稟到來將進去?將幾扇大門裡面頂將起來。丁協公道:「這光
景甚是欠雅,也不必驚動那老兒罷。簇新舉人受恁場屈氣,莫不是前程有些蹭
蹬?這個兆頭不妙。也再無顏在南京城中搖擺,快回去收拾起行,過了會試,
再作道理。」來得道:「這也說的是。」正是:
  自掃門前雪,休貪上溯船。
  未來休錯過,已去莫留連。
  即日打貼行李,過了揚子江,到浦口寫了轎馬,一行人往北進發。只有丁
協公心下總是不快,道:「我止料是徐鵬子來報復,若果是他,受這場屈辱,也
不為過。怎麼無端無影,受這些人誣陷?這等看將起來,進士是不可不中的。
我這進京,憑你鑽天過海,設法謀中一個進士,免得受人摧折,再來報復這口
氣不遲。」從此,一路上又是想著謀為中進士了。
  不幾時到了北京,他一尋了寓處,足跡也不曾停,每日東奔西闖,會客飲
酒,料也無心看到書上。那曉得他做人滑溜,見事乖巧,通關打竅是他最在行
的。況場屋裡面,又是輕車熟路,不被人瞞耍,不知不覺進了三常及揭曉那日,
也不知弄甚神通,竟中了低低一名進士在榜上了。京報到他寓所,他也是上等
的齎發,又附書報子回家。
  他家中熱鬧自又不同,不必細說。到殿試殿了三甲,是知縣行頭。在北京
張蓋坐轎,每日赴觀政衙門,歡歡喜喜在京候選不題。正是:
  一朝平步上青雲,幾個全身娛白首。
  卻說徐鵬子受莫推官箝制,不許他開口,革了前程,受了刑罰,發下重監
裡,勒他償春櫻的命。在他簷下,敢不低頭?只有渾家王氏,典衣賣釵,日日
送飯與他吃。這莫推官又是有作為的,誰敢在別處伸冤?只得隱忍待斃。整整
坐了三年監,直等莫推官升任去了,才寄信與王氏,叫他賣了住房,托個大分
上救他出來。王氏連忙寫了個此房出賣的帖兒貼了。恰好本地一個鄉官,新推
北直巡撫,那新任的推官,是他門生。王氏托人將情款與他說了,那鄉官道:「既
有房屋,不消轉賣。我目下正要買屋與相公們看書,就叫牙人合了價錢與我,
我去說這情面,包管你手到病除。」王氏老大歡喜,只得自家搬到後門一間餘
屋住了,將房契送與那鄉官。鄉官即時發書與推官,推官原看得這宗案卷是個
沒傝僑的,領了分上,輕輕的把徐鵬子放了出來。正是:
  仲尼旅人,文王明夷。
  數過時可,藥到病移。
  徐鵬子出監來,與王氏抱頭痛哭一常徐鵬子道:「這丫頭不知走到甚所在
去,陷我受這幾年苦。又不知前生前世與老莫甚麼冤家,幫他父母說話,勒要
償命。若不是升任的快,我終久被他磨貶死了。」王氏道:「如今世界,講不得
道理,你只好收伏你的尊性,挨過日子罷了。」
  卻說徐鵬子革了前程,毫無生事,卻革不退他腹中本領,只得與渾家商量,
謀一堂蒙館度日。即與一個鄰老計議,那鄰老道:「如今新例不同。邀定學生,
就要先生備個東,去請那些主人來批關方妥。我替你一面邀,你卻一面備東道
之資。」鵬子道:「這也說得是。」隨與王氏商量,脫了王氏身上一件青布褂,
當了二錢銀子,買了些酒果之類,央煩鄰老去邀眾人。果然一邀也有十七八位
主人來了。只見他:
  賣菜的短褂隨腰,挑擔的破肩連頂。種田的兩隻泥腳未曾乾,算命的一部
?鬚連口臭。行醫的不分蒼朮生陳,說媒的開口東張西李。做燒賣的渾身米屑,
當廚役的遍體油飛。充皂隸的高步上坐,做里長的尖帽青衣。一個腰彎齊吆喝,
兩頭板凳各高低。
  這幾位主人吃了酒果,就批了關。共有十七、八個學生,束脩只得十二兩,
輪流供飯,擇期開館。那日只見也有十一二個大小長短的學生來,又央那鄰老
去邀那不曾來的學生。回來說道這個供不起飯,那個怕無束脩。這個推說學生
害病,那個道學生小,路遠難行。算來只有七八兩銀子的束脩。鵬子也無可奈
何,只得將就坐下。怎見得:
  這邊教「天地玄黃」,那邊問「趙錢孫李」。「上大人」,先賠去紅土一包﹔
「抄雜字」,哭不見白紙半頁。輪流供飯,上餐蘿蔔下餐蔥﹔略動竹批,叫了爹
娘又叫舅。正是:
  傀儡臺上老法郎,喊破喉嚨沒湯水。
  徐鵬子教了兩個月,叫支些束脩與師母買米,大家一齊推說等麥上送來。
及至到麥期,又去催促,這家送些麥粉來的,那家送些瓜菜來的,都是准算學
錢,七湊八補也討得爛低錢三四千文。剛到六月上,學生又去了大半,說是天
時乾旱,自家沒飯吃,那裡還有錢請先生。徐鵬子守定四五個泥孩子大小的學
生,濟得甚事?只得索性辭了。徐鵬子自失館之後,光景越發不堪。冷飯稀羹
有一頓來沒一頓﹔破巾穿履有半邊時少半邊。面上老皮,腫起堆三寸之厚﹔手
中搔爪,灰飛上一尺之高。對人前少言寡語,顧自影短歎長吁。誰說他是飽學
秀才,當年做過了風流公子?
  那徐鵬子在落魄之時毫沒個人翹睬他。那日正落落莫莫,一個人在街上走,
只見一個人走來道:「徐先生那裡來?」鵬子認得他是衛裡的識字前日也有個兒
子從他教書的。鵬子道:「無事閒步。」那識字道:「散館之後,也曾尋些事路
未?」鵬子道:「不曾哩。」識字道:「有個遠館不知你肯去否?」鵬子道:「有
館就妙,還論甚麼遠近?」識字道:「既肯遠行,即與你說。本衛裡指揮解糧進
京,要尋個幕賓。但他這衙門,沒甚事體,也不要十分好學問的,略得通文理
記得帳的,請一個去,每年俸金三十兩,先付一半,餘者到地頭找完。先生肯
行,包你一箭上垛。」鵬子道:「這等極妙,煩你作成,照例奉謝。」那人道:
「我去就來回話。」原來這衛官一向也聞徐鵬子大名,今日薦他有個不喜的?
隨差人請去面會,就送了一半俸金,與他帶回。次日仍接他吃酒。約會日期上
船。徐鵬子歡喜不迭,隨將三兩謝那識字,自家置了兩件布衣服,餘者盡付渾
家家中度日他竟跟上船大吹大擂開船去了。正是:寒窗未了三年債,朱戶堅酬
一飯恩。
  徐鵬子自上了糧船,這幾日衣食才充足些。船上無事,心下想道:「這解糧
官有職事去,無職事來。我同他到了北京,轉來可以不消用我的。到那裡看有
機緣央人薦到個大老幕中作個西賓,豈不快活?再不然我浙江鄉親甚多,就替
他當該效勞,也過了日子,還愁甚麼?」想的越快活起來。
  不上月餘,糧船到了臨清。那臨清是個大馬頭,少不得燒些神福。那運官
賞賜旗甲們酒肉,大家豪呼暢飲,都用多了一杯。不期醉了的人,忘記吹燈,
燈火直燒了船篷,還不曉得。直等他火勢大作,熚熚??的前後拈著才驚醒起
要大家吆喝,聲震末地。那徐鵬子從睡夢中驚醒,看見火勢及身,連忙跳將起
來,抓了幾件衣服,直條條走到岸上,穿著起來。只見火借風威,越發大了。
  不是赤壁鏖兵,豈是河龍燒鎖。
  波心上下通紅,疑是燃犀照鬼。
  徐鵬子在岸上,只是捶胸頓足而已。況糧船又重滯,急切不能開動,只救
得人上岸就勾了還想去撈救那米?到得次日,那運官遞了失呈地方官就拘了他
候旨。此時連運官不能自贍,焉能顧徐鵬子?鵬子身上分文也無,怎能度日?
闖來闖去,闖到一個東嶽廟裡,看那討寫疏頭的極多他想道:「這宗生意,我到
做得。」就來對廟裡道士道:「遠方落難之人,無可棲身。意欲到老師處租一張
桌兒,代寫疏頭,撰幾文度日。不知肯行方便否?」道士道:「這有何不可?只
要你寫得清楚,一日也有百十文日進哩。」鵬子就借了道士一張桌兒,安放筆
硯,就有人拿疏來寫。那日也撰了幾十文錢。正是:
  不同乞食甘胯下,還似吹簫隱市中。
  他是讀書之人,字兒寫得清正。有人祈禱其事的對他說,他就添些文法,
替他安在疏中,是以人皆歡喜他寫。就是廟中道士有甚麼疏文煩他做,他一揮
而就,詞韻鏗鏘,因此上頗不寂寞。但那廟中生意,靠不得作主,有的日寫也
寫不及,沒有的日卻袖手空坐。這鵬子到空坐那日閒得好不耐煩。道士道:「這
個生意做不得常住的。我看你字學頗深,我有一條道路引薦你,你肯去否?」
鵬子道:「甚樣道路?」道士道:「本地一個大鄉宦是我的施主護法,姓盧,現
任翰林院詹事府。兩年前曾對我說,他大相公書房內要一個通文理寫字的,再
尋不著恁個人回覆他。六兩銀子一年,要長遠肯在他家便沒銀子,就把丫頭招
他。」鵬子道:「恁樣說莫不是替他做管家?」道士想了一想道:「就不做管家,
比管家也高不多。」鵬子道:「這個成不得。管家要跪拜人,我從來不曾跪拜得
慣。」道士道:「他做恁樣大官,多少做官的也還替他磕頭,你卻還要做身分!
恁樣罷,我試對他說不要你磕頭你肯去麼?」鵬子道:「你且去說看。」道士歡
歡喜喜去了。
  須臾,只見道士回來道:「好,好,好!大爺書房正少這樣人,我對老爺說
過,老爺道:『既是南蠻子,不要他磕頭也罷。』叫我快快的領你去。」徐鵬子
正在叫天不應,叫地不明之時,也顧不得許多,只得跟著道士走。正是:
  阮生易墮窮途淚,季布當年髡作奴。
  試看衛、霍封侯日,暫屈終伸是丈夫。
  又有一舊詩單疑其事,有云:
  煮字難充續命煙,陵陽石裡淚難?。
  可憐俯項甘傭保,空讀《離騷》學問天。
  當日領見了盧翰林,徐鵬子只得站立一旁。翰林見他生得清雅,心下甚喜。
問他姓名,他就以字作名,應道:「小的叫做徐鵬。」翰林就叫人領到書房,去
見大相公,道士領去。原來那盧公子雖進了學,卻是仗乃尊的名色進的,肚裡
實不曾大通。館中仍請個先生姓陳的,是本地廩膳秀才,教他讀書。
  卻說徐鵬子一到那日,公子就發些文字與他抄寫,他卻細細的抄謄送去。
公子見他字畫端楷,心下也喜,另眼看顧他。
  過了幾日,公子發了幾篇文稿,是他平日做的,叫鵬子謄清,寄與一個翰
林去看的。鵬子接了,一面寫,一面看,其中有幾句不妥的,他忍耐不住,就
乘興改了幾句照樣謄了送與公子。
  公子復閱一遍,看到改處,就叫鵬子道:「這幾句卻不象我的原作。」鵬子
道:「小人一時大膽,見那幾句不好,就胡說改了。」公子道:「改的倒也好,
恁看起來,你也做得文字。」鵬子道:「小人也略略謅得篇把。」
  公子道:「好,好。昨日王年伯發了兩個社課題目來,我懶得做,你且做來
我看看。」鵬子應了,即將題目來,不上頭刻就做完了,送與公子看。公子雖
不甚懂得好歹,看見卻比他自家做的異樣些,就叫鵬子謄了正,即時送到王年
伯那裡去。
  原來那姓王的是個老甲科,眼力極高的,看見公子這兩篇文字,極其歡喜,
大圈大點,送還公子。又寫個帖兒送與盧翰林,極口稱誦公子好處。盧翰林也
只當是人情包獎,那裡討文章去看?也就擱在一邊不題。正是: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第四卷     豔婢說春情文章有用 船家生毒計甥舅無知


  《浪淘沙》:
  花月一時明,柳眼青青。佳人有意伴孤燈。瑯玕偷贈相思夜,帶綰西陵。
香雲筆墨生,龍頭老成。故園松菊暗銷魂。等得他年風雨靜,筠柏雙清。
  卻說那盧公子著實看顧徐鵬子,時常梯己做些衣服與他,逢時遇節另有厚
賞。鵬子得了安身之所,又有些書籍看,到也忘記了日子。那一日陳先生不在
館,公子回家過夜,在同娘子吃夜飯。公子對娘子道:那徐鵬肚裡到通,做得
好文章又寫的好字兒,這蠻子不象個下流的。今日先生不在叫人拿些酒賞他吃
去。」娘子道:「原來恁樣。」就叫身邊一個丫頭叫做飛鴻,「你將桌上菜拿兩
碗,酒拿一壺,送去書房與那徐鵬吃去。」飛鴻應了,想道:「甚樣一個徐鵬,
相公這等誇獎他?等我去瞥他一瞥,看他是怎樣嘴臉。」飛鴻拿了東西,一路
來到書房,叫道:「徐鵬,徐鵬。」鵬子答應了。飛鴻道:「相公叫送些酒與你
吃,來接去。」鵬子連忙出來接了。飛鴻暗道:「原來徐鵬也還好個模樣兒,到
象斯文出身,不似家裡那些人粗頭蠢腦的。我想娘子房裡幾個用人,都招了那
些夯貨,我若招得這樣一個人,死也遂心了。不如先勾搭上了他,叫他對相公
說情願要招我。相公是心愛他的,料想必肯。」心意已定,只相機而行。正是:
  未遭青眼文章伯,先透朱衣鑒常旨。
  打聽那一日公子往那王年伯家吃酒去了,飛鴻尋出一對戒指,一枝耳挖,
一條縐紗汗巾,一總包將起來,自家掠掠鬢,抿抿頭,走到書房來。但見他:
  頭挽烏絲,面塗紅粉。身著青衣,裙布荊釵無賽﹔腰纏羅帕春蔥弱柳堪憐。
兩腳不大不小高底紅鞋﹔半臂非舊非新,鑲邊絹面。雖不是玉樓上第一佳人,
卻也算香閣中無雙使女。
  飛鴻輕輕的走進書房來,只見鵬子在那裡寫字。鵬子道:「飛鴻姐,你來做
甚麼?」飛鴻道:「相公不在家,我來頑耍一會兒。」就兩手伏在鵬子桌案旁,
看他寫字。飛鴻道:「你的字到寫得精緻,不象相公的,一個大一個小七歪八扭
的,怪道相公歡喜哩。」又問道:「相公今日王家吃酒,甚時節才回?」鵬子道:
「大人家酒席那裡就散?要回也要更把天氣。」
  飛鴻道:「相公不在家,我替你做伴兒可好?」鵬子道:「這個不敢勞。」
飛鴻看見架上四季盆蘭盛開,他就走去,折了兩枝。一枝插在自家頭上,拿一
枝走進來,替鵬子簪在髻上,道:「好香花。」鵬子道:「不要亂摘,恐相公回
來嗔怪。」飛鴻道:「你放心。有酒不飲是癡漢,有花不採是呆人。」
  他見鵬子只管寫字,全不照他,他便走上前將鵬子背上捏了一把,道:「你
不怕冷麼?相公昨晚對娘子說,要買布做件棉襖與你穿,你這蠻子到造化哩!」
鵬子道:「這是相公恩典,有甚造化不造化?」飛鴻道:「徐哥,我有件人事送
你,你好些收著。」鵬子接過一看,見是那三種物件,就依舊放在桌子上,道:
「你還拿去,我不敢受。我也無處收放,恐相公娘子查出不當穩便。」飛鴻道:
「這是我梯己的物件,怕他則甚?你若說起相公,相公到好巧主兒。娘子房裡
頭幾個用人,那一個不摸摸捏捏的?偏見我不肯如他的意兒,所以娘子單愛的
是我。徐哥,不瞞你說,你有甚事兒通知了我,我去對娘子說,看有那件不依。」
鵬了道:「我也沒甚事敢於煩娘子裡面,」飛鴻道:「些小物件不肯收,當面來
怪人。」就故意走近前,將那包物事拾起來,一把手就抱住了鵬子,這隻手將
那包物事往他袖子裡亂塞,趁勢兒捏了幾把。徐鵬子反不好意思,只得走了起
身,道:「尊重些,恐怕老爺曉得,問罪不便。」飛鴻見他不知局,一骨碌睡倒
他?上,口裡哼哼唧唧,唱起俏冤家來了,徐鵬子見他皮纏不過,沒法兒打發
他出去,又怕人來撞見,故意道:「幾乎忘記了,相公曾叫我在書鋪裡取書去,
我要出門。飛鴻姐,你一個兒坐坐,還是怎樣?待我好鎖門。」
  飛鴻見不是知音,只得爬了起來拾了那包物件藏在袖裡道:「恁呆忘八羔
子!送你的東西不要。」才出去了。這正是:
  坐懷不亂柳下惠,見物不取楊四知。
  流水落花消息杳,清天明月顯心期。
  卻說那一日按院到了,要觀風。學中領了題目,送來與盧公子做,又是徐
鵬子代做了去。原來那按院與盧翰林同年,一見了公子這卷,大加稱賞,拔取
特一等一名,將文字發刊了,又備了一付禮來拜盧翰林,極口贊誦公子的文字。
盧翰林道:「小兒謬蒙稱許,其實過誇。忝在同年情誼還求直教才是。」按院道:
「小弟非面諛,令郎才氣,實是北方翹楚,將來決是英發的。恐怕小弟的批閱,
還稱詡不荊年兄試取一觀。」就叫人送上那觀風全卷,親手揭那兩篇,遞與盧
翰林。盧翰林一看,果然比往日所作不同暗自詫異卻又不好自家誇獎得,只得
道:「略稱題情而已,怎麼當得年兄那般贊揚。」作揖謝了。從此以後,凡遇月
課、社課、各臺觀風,但是傳題目來做的,沒有一遭不是盧公子一等第一名。
快活煞了一個盧公子,又快活煞一個盧翰林,並快活煞一個陳先生。兩個人只
用心攻書,文字驟進,那裡疑心別樣的緣故?恰是:
  竽與瑟混他一場,鰱共鯉誰分兩樣。
  恰好那幾時提學道來歲考,盧翰林要打發兒子去考,治酒餞行,極其隆盛。
又送許多脩金、盤費與了陳先生,叫他相伴兒子。陳先生得意揚揚,摩拳擦掌,
極口道公子此去,定又是個一等一名,不消說得。盧翰林心下信了,難道口中
還好說未必?只說道:「謝先生教導之功。」那曉得考過了不上幾時,就也發案。
看案之時,只見盧公子高高考在五等,這五等或者還是提學奉承他令尊的﹔不
然,恐怕六等也就要見教了。盧翰林大怒,呼拿文字來看,道:「這樣文章考五
等不枉你。為何那日做出這樣文字來?」公子道:「那日心下不自在,故此胡亂
做了,完場而已。」盧翰林道:「豈有此理!心下不爽利,或者機括不順,文采
不甚發揚些,那裡天淵懸隔若此?這事我決不肯信的!」這正是:文章自古有
憑據,莫教雷轟薦福碑。
  盧翰林心疑不決,走到館中對陳先生道:「以兒昨日的考卷,應考那等數上。
只是前日那幾篇觀風社課,何處得來?大相懸別,遂爾如此?」陳先生道:「正
也在此委決不下。小弟有一計,每逢三、六、九,便是文期。明日該做文了,
午間屈老先生過來,面看他交卷,是非好歹,頃刻分明瞭。」翰林大然其說。
  次日,果然不等午後,就過書房中來看公子謄清,將文字來大家看了,卻
又是好的。盧翰林道:「這樣文章還有甚話說。為何歲考場中不寫出來?」陳先
生道:「文字有一日長短,令郎道那日不自在,或者果然。就今日這兩篇看來,
還是令郎天資穎悟,聞一知十,故爾驟進。終是老先生家風水氣運,應得科第
蟬聯。小弟面上,預有榮施了。設使今日這兩篇文字,還學那歲考場中的,不
唯老先生掃興連小弟在此也坐不住了。」
  盧翰林雖然點頭,心下終是狐疑。畢竟他做官的人精靈,見識不同,心下
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次日坐在一間樓下,叫人去請大相公來。公子被
喚來到。翰林道:「樓上有個題目,你上去做一篇文字我看。」公子不敢不遵,
隨即上樓。盧翰林已自將那樓門下了鎖,鑰匙帶在身上。稍頃,午間又親自開
門,看丫頭送飯上樓,下來依然鎖了。這正是:
  不是棘圍嚴弊竇,也將家法整文規。
  公子上得樓來,見樓上並無一物,止有筆硯一副,竹紙數張,「四書」一本,
題目一個。公子道:「這遭著手了。」不敢有違,只得磨心鏤腎,下力去敲推一
篇文字。從早晨做到日晚,還要點燭上去,方才寫完,親自交了卷。盧翰林看
了道:「這篇文字與那歲考的差不多。」因笑了一笑,點點頭道:「這等看來你
前頭那幾篇文字當真是抄寫的無疑了。今後你也不必讀,止學抄寫罷!」公子
會意錯了,只當說的抄寫,就指了徐鵬,前頭事父親已曉得了,不覺的自家招
供道:「前頭那幾篇文字,果然是那抄寫徐鵬的。」翰林大驚道:「是徐鵬做的?」
公子應道:「是。」翰林就叫人去叫那徐鵬來。那些人那曉甚著數,聞命一片聲
叫喊:「老爺叫徐鵬!叫徐鵬!」到把鵬子嚇了一大跳,道:「老爺叫我則甚?」
那些人道:「大爺前日的文章,說都是你做的,故此叫你去。老爺發性哩!你去
討仔細。」
  鵬子暗道:「這事決撒了,怎麼樣處?」又想道:「場中倩代,怕有罪犯﹔
這私下何妨?難道也問我的罪不成!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怕不得這許多。」
就同了眾人來見。翰林道:「你也做得文字麼?」鵬子抬頭見翰林顏色甚和,遂
應道:「也胡亂做得幾句。」翰林道:「果如所說,樓上現有紙筆,你就將今日
的題目做一篇來我看。」鵬子領命,不上一個時辰,早已寫了一篇,呈與翰林。
翰林看畢,道:「果然不差。你做得這樣好文章決不是風塵中人了可實對我說,
我自然獎拔你。」徐鵬子始將真姓名來歷,並革黜落難前後事說了一遍。盧翰
林道:「既是如此,作揖請坐。明日就同小兒一起讀書。兄有如此抱負,勿憂貧
賤。向來失贍之罪,萬望容耍」次日盔了一頂巾兒,又做了一身衣服與徐鵬子
換了。家下人俱呼徐相公,不是甚徐鵬徐鵬了。那徐鵬子也感激翰林知遇,時
常將南邊風氣派頭,極力誘掖公子。公子受了這番恥辱,也用心揣摩。不一兩
月,公子果然文章驟進,不是訓謊了。這正是:
  鳶肩火色偶飄蓬,昨日儕奴抗?乇翁。
  不是一番寒透骨,居然千里騁追風。
  卻說徐鵬子離家之後,倭寇作亂,浙江一帶地方,並無寧宇。經過地方,
鼠逃鴉散﹔未經過的地方,鶴唳風聲。大小男婦,東邊的走到西邊,西邊又走
到東邊。山谷之中啼號不絕,所在地方,皆負擔載鍋而立。這樣流離奔走之苦,
真個說不盡的。那鵬子渾家王氏,窮到那等田地,那裡還有親戚朋友來照顧他?
只得也背了個包袱,同這些男婦,趁伙而走。恰好走到一個所在,一起男婦坐
在那裡,王氏看見一個人,甚是面熟。仔細瞪了一會,原來是衛裡那個識字。
想起來道:「阿伯,你也在這裡?」那人道:「你是誰家宅眷?我一時失記了。」
王氏道:「拙夫姓徐,叫做鵬子的。」那人道:「原來是徐先生娘子。失敬!失
敬!」王氏道:「阿伯也曉得他們一路去的消息麼?如何至今不見一封書信回
來?」那人道:「娘子,你還不曉得麼?說起也是一件新聞。他們糧船到臨清地
方,失於提防,被火燒了官糧。聞得運官羈候在那地方,早晚要提進京問罪哩。」
王氏道:「這樣可曾識得拙夫消息麼?」那人道:「這是別幫上人回來說的,恰
不識得徐先生的行止,不敢謊說。」王氏道:「這樣看來,或者有些長短怎處!
運官既問罪,他們有甚事?如何至今不見回來?一定是作他鄉之鬼了。」王氏
說到這裡,也不管兵荒馬亂,一頓嚎啕大哭起來。那人道:「也不消啼哭,須得
個的實人,打探一遭,才知端的。」
  王氏哭著道:「他生長宦門,上無兄弟,下寡男女,一時落薄下來,有誰人
肯去打探?除非妾身親自去才好。」那人道:「你一個婦人,出門甚是不便,我
有個道理。這兩日有個糧船開幫,管船的是我舍親,我就去對他說,只要你飯
米,不要你搭載錢。共是一塊土上人,你便同去同回,這還是可以放心托付的。」
王氏道:「千萬借重阿伯去說,明早回我一個信兒,這就感謝不荊」那人道:「明
早准回你信。」次日,果然那人來回信道:「他日內就開船,你往大埠頭舡幫上
問李麻子就是。我已與他講明白了,你快早收拾上去。」說罷去了。這正是:
  一時無遠慮,千里別家門。
  前路多風雨,蕭蕭斷旅魂。
  那王氏收拾停當,即時找船幫上,問著李麻子的船。李麻子道:「你是徐家
阿嫂麼?我舍親昨日說過了,請上船,今日還要開幫哩。」王氏拜謝了。
  原來李麻子是個遊蕩不實之徒,年已三十多歲,還不曾娶親。只有一位母
親,有六十多歲,帶在船上,替他燒火煮飯。他頭日聽那識字說,還不知是怎
樣一個人,乃至王氏到了,見還是位年少婦人,心下想道:「這婦人也還乾淨,
又少年孤身上我的船來,明是天賜姻緣。開船的頭一日,就有利市了。弄他上
手鬆鬆腰,勝似到埠頭三錢一夜嫖那歪娼。聞得他是找尋丈夫的,倘或找尋不
著,弄得他燥脾,或者長遠跟了我,也未見得。甕中之鱉,怕他飛到那裡去,
這不是白白得了一個好渾家!」暗自欣喜。當下安他一個艙口,早早晚晚,小
心貼意,問茶問飯,好不慇懃。王氏只當他是好人,十分難得,著實過意不去,
那曉得他是肚裡懷奸詐的。這正是:甜言蜜語休輕聽,義膽貞心好自持。
  過了幾日,眾人先睡了,李麻子吃得醉醺醺的唱上船來,竟到艙口問道:「徐
阿嫂睡了不曾?」原來王氏自上船後不曾解帶,連衣服倒在?上,略歪歪兒。
聽見李麻子叫喚,忖道:「這夜間叫我則甚?且不要應他,看他如何行止。」李
麻子見叫不應,悉悉索索撬那艙門。船上的門是沒有拴鎖的,一時被他弄開了,
他便擠身進船。王氏喝道:「是甚人,乘夜來鑽艙?」李麻子道:「是我。我憐
你孤身寂寥,特來陪你睡一覺兒。」王氏道:「胡說!我是大人家男女,你莫要
認錯了。快些回去,休要胡行!」李麻子道:「心肝,你上我船來就是個緣法,
分甚大人家、小人家,且圖快活一宵兒罷。」說罷,就雙手來抱祝王氏急了,
便跳起身來劈面就抓打。李麻子終是粗人,氣力大,一交按倒?上。王氏叫道:
「不好了!強姦良家婦女!」李麻子忙放了手,來按他的嘴被王氏乘勢一掙,
爬到艙口,大聲喊道:「救人!救人!強盜殺人哩!」李麻子慌了,見不是局,
忙忙的一溜煙去了。王氏待要聲張起來,想道:「在他矮簷下,也要將就三分。
我來所干何事?萬一決撒起來,怎樣開交?我只是堅正自持,不怕他怎樣了我。
待尋見丈夫,再與這廝打話,還是隱忍為高。」當晚就也不則聲了,依舊將艙
門緊閉,上?暗暗的去哭了。這還是王氏正氣,有主意,不然,已被小人玷污。
這都是婦人輕易出門之過。這正是:
  婦人不可出閨門,容易花開蝶驟侵。
  古云在家千日好,未可全拋一片心。
  到次日,李麻子也覺得自家沒趣,茶水上懶懶散散的,也不來周致了。王
氏情願樂得,也不稀罕他。不幾日,船到了臨清,大家買神福,熱熱鬧鬧的。
王氏見到臨清對了李婆子說:「阿媽,我上岸找尋一回就來。」同了船上一個小
廝,上了岸來,逢店家便問。本地人道:「是有此事。去年曾有一幫糧船,在這
裡失了火,運官羈候這裡半年,後來提到北京,坐通天牢去了。」王氏道:「他
船上那夜曾折耗個把人麼?」那些人道:「也壞了幾個人。」王氏道:「他請一
位姓徐的做先生,不知列位也識得他在與不在。」那些人道:「壞了的人還埋在
本地,不曾收屍回去。卻不知得姓張姓李。」王氏逐個細細盤問,沒有一個人
識得。只有後來一個老者道:「記得舊年東嶽廟裡說有個糧船上落難的人,在那
裡幾時卻忘記了他的姓名。小娘子要問詳細,須到東嶽廟裡訪那些道士,才見
分曉。」王氏道:「這裡到廟有多少路?」老者道:「遠哩。來回也有四五里路。」
那王氏就要前去,那小廝道:「上來盤問這一會,肚中也餓了,且回船上吃碗飯
來再走這些遠路。你又走得慢,來回要好一會工夫,也要上船去支會他們一聲。
風水地面,不是當耍子的。」王氏道:「說得有理。」走回船上,對眾人說了這
番話。眾人還未答應,只見李麻子跳起來吆喝道:「放他娘的屁!我撐的是官船,
裝載的是朝廷漕糧,誰人敢道要行要止的?我又不曾得人三釐半分誰是他家的
奴才!莫說大人家、小人家,再要絡索些兒,一條繩子捆了,丟在水裡去,到
海龍王那裡告冤狀來尋我。老實對你說,我們糧船上人,欠在你恁一條狗命哩。」
喝叫把船開了,移在別港去。眾人一齊動手,把船脩脩嗚嗚的開了。氣得那王
氏眼直白瞪了,有眼淚也淌不出來。此時漫天無際,孤掌難鳴,稀罕你一個婦
人?只得眼睜睜看他把帆扯開了去。
  王氏到了後艙,來對李婆說道:「阿媽,可憐我同你是一處人,你老人家搭
救我則個。」婆子道:「你是怎說?」王氏道:「我原是尋丈夫的,丈夫既不要
我尋,難道叫我運糧進京去不成?少不得他要打發我先回去。」婆子道:「你意
思是怎樣回去?」王氏道:「遇著南去便船,搭他載回去就是。」婆子冷笑一笑,
又歎了口氣道:「我說你這小男嫩婦家,不知出門艱險,我這船是地頭載夾的,
還有些抓拿,譬如遇著一個便船,把你送將上去,你曉得船上的人,是那個天
南地北的?你一位婦人,安頓在那處好?那船上都是好人。你扯不得個直,萬
一有個歹人,把你賣了幾兩銀子,送下水去,你在那裡去叫屈?出門若是恁樣
容易,男子漢在家的,也沒影兒了,稀罕你是個婦人,沒腳的蟹?怪道你少年
家不曉事體一發可笑了。」說罷歎了一聲就睡倒船艙板上了。王氏此時冰冷水
澆背,一般,才悔道是自家錯了,不宜輕易出門。見婆子話甚是有理「我如今
沒奈何,只得拼卻跟他前去,看他怎樣好歹,這一江水,是我結果之場了。」
暗自流淚不了。這恰是:
  人情險似太行山,何地羲皇任閉關。
  一日風波驚十二,豈徒出外片時難。
  卻說這些人只有李麻子心裡難捱,道:「這雌兒弄不到手,明是一塊天鵝肉,
忍得到只反弔饞了人。我若是再去麻纏他,恐怕學前番模樣,亂起來,不成體
面﹔若丟著不去理他,心下又不肯服氣。」終日滿肚子打稿兒,又想道:「啐!
呆了不成?不得人也得銀,這樣人兒到北邊少也值四五十兩銀子。到前路去將
他賣了,我有了幾十兩銀子,怕討不得個小心貼意的!要這樣強頭強腦的東西
做甚麼?」心下主意定了,不幾時到了天津。這天津卻是安泊糧船去處,大家
到了這裡,都放了心,終日吃酒嫖妓女過日子。正是:
  滿腹思量尋活計,誰知終遇死冤家。
  原來前日與王氏同去問信的那小廝,就是李麻子的外甥,年紀雖小,到也
乖巧,有些鞋腳都來央王氏替他做。王氏也可憐他,每次順手就替他收拾停停
妥妥的,那小廝甚是感激他。那一日道:「徐阿媽,我一件衣服在船篷上拉破了,
煩你老人家替我補補何如?」王氏道:「你拿來我替你補。」那小廝也就坐在旁
邊道:「阿媽,阿媽,你一件喜事,你曉得麼?」王氏道:「有甚喜事?」那小
廝道:「我對你說,你莫對麻子說是我說的。」王氏道:「曉得,你且說來。」
小廝道:「我那麻舅舅將你嫁了這裡人家。前日上船看米的,是故意裝扮來相看
你的。看了中意出了三十兩銀子財禮。我舅舅要他四十兩,熬了這兩日的價錢,
適才那說媒的又來叫麻子去,在那酒店講話。約定一面交銀,一面抬人。」王
氏道:「你怎麼曉得?」小廝道:「我在酒店裡問麻子討錢買菜蔬,就叫我吃幾
杯酒。我聽得,特來告訴你。你若是去那人家,須要早些收拾,莫待臨期慌忙。
只是我一向難為阿媽,沒有甚報答你的。」王氏道:「恁樣我替你縫衣服,你還
上岸去打聽。有甚話說,千萬飛來報我知得,我有好東西來謝你。」那小廝家
曉得甚麼,應了一聲,歡歡喜喜地飛也似跑上岸去了。
  王氏暗驚道:「這個惡賊,這樣狠毒!倒是這小廝來告訴我,不然白白的吃
他騙了。如今我死在這裡,無人知見,也是枉死。這是通北京的大去處,前途
自有活路頭。我算計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即忙收拾鞋腳,帶了些盤費。此
時天已黑了,船上人都上岸吃酒去了。王氏走將出來,四顧無人,三步兩步跳
了上岸,不往熱鬧去處,傍河涯冷靜一路,捨命奔將前去。這恰是:
  路當險地難迴避,人生何處不相逢。

  

第五卷     成進士債主冤家齊證罪 說仇人泥犁刀劍總生花


  《點絳唇》:今古茫茫,麒麟閣幀剡溪幅。驅狼逐鹿,奔走太行路。奸險生
心,到處成桎梏。休報復,你笑我哭,高枕黃粱熟。
  話說丁協公自中了進士,值得大搖大擺今日是年家請酒,明日是盟兄回席,
又把北京踹得個稀爛。那日吏部掣簽,掣得福建地方一個知縣。領憑到手,不
日出京。到家祭了祖,親朋來賀的填門塞巷,應酬了些日子,才吹吹打打赴任
而去。一行家眷,好不齊整炫耀的。他是慣了的性子,那裡忍耐得?到那地方,
下力抓個兒,顧甚麼官聲國法?按院看他是進士出身,本上帶了個名字,大計
裡一個不謹,請了回籍。你說他家裡坐得住麼?他是個白衣也弄出個紗帽來,
豈有一個紗帽肯安心做了白衣的?那時值嚴相當權,他使得福建的東西不著,
運了些進京,打點了嚴世蕃,又拜他做乾兒子。嚴世蕃吩咐吏部,就起了他戶
部主事。他又帶家眷進京到了戶部的任。管倉管庫,他也不肯放鬆了那一京的。
  不上年把,嚴相也逐回籍了,嚴世蕃不久也正法了。老子已壞,兒子還坐
得住?卻被戶科一個姓蕭的掌科,單單參了他一疏,說他如何貪贓,何等亂法,
大計壞的官不思閉門訟省,反入賄權奸,朦朧請復。以大君之祿位,作假父之
恩知,罪在不赦。末又道他本來面目,多屬夤緣,場屋關節,手眼神通,顯有
指證,不比風聞。伏乞敕下該部通盤打算,徹底澄清,計其贓罪,示以極刑,
除小人百足之尤,培國家萬年之氣等語。旨下發刑部究擬。那刑部關會了吏部,
討了大計的考語來,加他個不合入賄謀復的罪。又拗不過蕭掌科做了硬對,問
了個沈陽衛的軍,候旨下不題。正是:
  憑他羽翼沖天去,若個奸雄好到頭。
  不見曹瞞疑塚在,幾回玉碗去荒丘。
  卻說徐鵬子在盧翰林家讀書,與公子交相琢磨。那公子到底是有根氣的,
就也虛心耐受,學業果比往日大進,時常送文字與翰林看。翰林也曉得是徐鵬
子誘掖之功,著實歡喜。
  那一年提學發牌科考,盧翰林對鵬子道:「你揣摩已成,不要埋沒了。你可
借我北地籍貫,提學科考,你出來試一試,毋令英雄有白頭之歎。」徐鵬子應
允。一連府、縣、道,不費絲毫氣力,輕輕的進了學。又去趕遺才,又錄了一
名科舉。那盧公子仗自家的本事也公公道道摸了個二等科舉。翰林大喜,早晚
勸他們攻書,一切進場雜事,都不要分他們的心,只待臨場之日,帶筆硯進去
就是。
  須臾進了三場,徐鵬子中了解元,盧公子也中在五十幾名上。這回光景,
真是不同,徐鵬子枯木再春,那盧翰林也是個刮目的知己了。翰林對鵬子道:「小
兒的本領還生疏,雖然偶中,不得自滿。我意這邊糧船甚便,僱了一個艙口,
又寬敞,又安穩,徐先生同小兒前去,一路上還要求你點撥。盤費是不消愁得,
你們早早進京,一面讀書去。若得小兒同徐先生聯發了,學生決不敢忘。」徐
鵬子謙謝不了。拜了房師之後,兩個人就趁順便的糧船預先進北京去了。
  那盧家事體,百需百有,真個是不費他們半點心力,整日在船上讀書。剛
剛船到了天津衛兩個人商量道:「僱班轎馬,到京去更便些。我們在船上已久,
不耐煩了。」不一時,就僱了夫馬,徐鵬子與盧公子兩乘大轎,餘者都是騎馬
跟隨。可煞作怪,恰才不曾走了四五十里遠,只見一個婦人坐在荒草地面上啼
哭。他們這些人通不在意,徐鵬子是個受過患難之人,聽見便惻然動心。轎子
到他面前過,細聽一聽,聽得不似北音,便叫住轎,著人去問婦人是那裡人,
為何啼哭。那婦人回道:「是南邊人。」鵬子聽得聲音,連忙跳出轎來一看偌大
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他渾家王氏。便問道:「你為何在這裡?」那王氏起
先低頭而哭,見人來瞧,他也不敢抬頭。一聽見問他的聲音,才抬頭起來,見
是自家丈夫,方立起身道:「這是夢裡?如何這裡得相會?」徐鵬子道:「我如
今中了舉人,進京會試去。你來則甚?快講我聽。」王氏將避亂得信,特來找
尋,遇著惡船家,因此連夜走了,要走進北京問那衛官,再討你的消息,不想
於此得會,大略說了一遍。徐鵬子道:「這船家哩?」王氏道:「他已開船去了。
我認得他叫李麻子,他少不得要到北京,容易查訪的。」徐鵬子才請盧公子相
見了,大家悲感不勝,就將鵬子那乘大轎與王氏坐了,他另僱了一乘轎子,一
同進京。恰是:
  今夜燈前照,猶疑夢裡身。
  不受苦中苦,怎為人上人。
  這王氏到這苦難時節,與死為鄰,不想遇了丈夫,又是遇了富貴的丈夫,
不似前番酸丁了。雖然是王氏貞一之報,卻也還是徐鵬子不淫濫之報。不幾日
到了北京,賃屋住下,一切不題,單理進場的功夫。須臾進過三場,卻早又揭
曉了。徐鵬子中了進士,盧公子榜上無名。鵬子又殿試過了,殿了二甲上。觀
政後,就授了北京刑部主事,去到任了,將家眷送進衙門,盧公子方才作別回
家。
  卻說徐鵬子到任之後,書吏送進一本冊子,卻是戶部郎中丁全問遣這案的
爰書。便稟道:「丁家家口,先要點驗,造了冊子送堂奏請候旨發遣。昨日科裡
蕭爺又有帖兒來催了。」徐鵬子道:「丁全這廝,弄了個進士,做這樣現世報,
不知所犯何事?」隨將那宗案卷細閱一番,又檢那蕭掌科疏稿來看了道:「這樣
看來,一遣也不冤枉。」次日過堂點了丁全。只見那丁全含愧低頭局脩了不得。
徐鵬子只當他如此醜狀,見了鄉親,自覺面上難過,也不好十分拘求他。大約
就家口單上一看,也有個丫頭,叫做春櫻。逐一點名過去,叫到春櫻,鵬子仔
細一認,原來就是他走的那婢子,心下大加驚異,就叫那春櫻上來問道:「你也
認得我麼?」春櫻抬頭,認得是舊家主,應道:「奴婢認得。」話未說完,眼淚
簌簌的如雨下來。鵬子因法堂上不便細問,因叫道:「點完出去。」隨吩咐長班
道:「那丁衙丫頭春櫻,不是正經人犯,本廳備價贖身,你可帶他交進衙來,領
身價去交庫就是。」長班答應去了。到晚送到衙門口傳點進來道:「長班送春櫻
來,並領身價。」鵬子隨備了十二兩身價,付了長班,即喚春櫻進衙。春櫻一
見了家主、主母,跪在地上,哭得個不起。正是:
  團圓今夜三生話,雞犬猶銜百世恩。
  莫道令威重到日,徒將城郭愴歸魂。
  徐鵬子問道:「我有甚虧負你你就走了?幾陷我於死地!」春櫻道:「這是
婢子該死。其中卻有個緣故。」夫人王氏道:「甚緣故,你慢慢兒說來。」春櫻
道:「那日老爺功名不遂,心下著惱奴婢不堪驅使因而觸怒。從小受老爺、奶奶
恩養,豈有含怨之心?不想那日那姓周的白日鬼來看老爺,此時叫我捧茶出去。
白日鬼問道:『你為甚麼眼睛哭得紅紅的?』我彼時不合應了他一句道:『相公
放榜不中家裡這幾日吵鬧不過。』白日鬼道:『恁樣講,著實難為了你。你有爹
娘麼?何不暫躲一兩日,等他過了性子,再回來也好。』我對他道:『爹娘在城
外,我卻不認得路。若躲過得一兩日,這就萬幸。』白日鬼道:『明日侵早我做
個陰騭,送你回去住幾日,轉來還替你對相公說,叫他寬你些。』奴婢一時短
見,還望他對相公處討饒。那曉得他第二日趁奶奶們未醒,果然敲門,叫我出
去。我只當他是好意,就不合同他出來。誰知他一領就把我送到丁家來。丁家
接住,就把我關在一片屋裡,不通消息。後來聞得他買了爹娘來吵鬧,又包他
告狀,送了那官五百兩銀子,要處死了你才放心。」夫人老大驚異,對鵬子道:
「你與丁家有甚仇麼?」鵬子低頭想道:「我與他沒甚冤仇,苦苦這般害我怎
的?」春櫻道:「還有話說。聞得他中舉人的卷子,是改了老爺的,老爺曾到白
日鬼面前說,要到監場察院處告他,他又是那推官的門生,極力幫他,就借奴
婢身上,先發制人,這都是我該死了。」說完又哭。鵬子點了點頭道:「原來恁
樣。叫人那裡摸頭腦去!怪得那日過堂時節他那般局不寧光景誰知到是他良心
發見的。」夫人道:「這樣惡人,怎麼天還把一頂紗帽與他戴?陷得我兩人險作
他鄉之鬼。」鵬子道:「我如今這樣,他如今那樣。我雖然流離顛沛,還有見天
日時節﹔別人參了他,恰好撞在我手裡結局,這就也是個報應了。」說猶未了,
傳稟進來,說科裡蕭爺請赴席。鵬子即時出來,到蕭衙去。正是:
  平日殺人都市中,爭道相逢不相識。
  淒淒不似向時聲,滿座聞之皆掩泣。
  卻說徐鵬子來赴席,就問蕭掌科:「老先生尊召,同座還有甚人?」蕭掌科
道:「學生特設奉敬,並無陪賓。席間還有一事相商。」鵬子道:「這樣怎敢當?」
須臾坐下,酒斟數巡,蕭掌科道:「學生今日見屈者,正為丁全那廝。爰書雖定,
只求老先生早些造冊送堂,以便遣行,不可再留連濡滯,致有漏網之恨。」鵬
子道:「正欲請教一事:請問老先生疏稿言言金石,字字秋霜,但所云場屋關節,
這件不知何所指實,幸明賜教。」蕭掌科道:「這事不提就罷,提起來鑽心刺骨,
恨不食其肉而寢其皮。老先生不厭煩絮,請借樽酒消閒,為老先生講一遍。學
生習的是《春秋》,壯年才舉於鄉。節連會試,幾遭不中,鄉人皆以我為錢秀才
了。其時因一墳墓,老父與鄉人口角。鄉人有□心老父之意,因學生公車在即,
鄉人觀望伺隙而發。老父臨行謂學生曰:『鄉人有心挑釁久矣你此行若中進士他
就中止若不中進士,恐有不能忘情者。你須努力博個進士,以慰父望。今日軺
發之日,即汝父睜眸之日也。』比時學生答道:『大人不必憂慮,此行揣摩已成,
斷然要中決不負倚閭之望。』老父點頭而別。及到會試,學生極力敲推,成就
七篇文字,反覆翻閱,決然可中。出場遂謄稿飛報老父,使老父見而寬心。三
場皆稱,到揭曉日寂然無聞,因而不憤,候取了落卷,看作何分曉。那曉得討
了落卷出來,學生卷上竟不是學生的文字竟是潦潦草草,極不象樣幾篇臭爛文
字。卻好走到坊中看見丁全這廝的硃卷卻與學生的一般。學生就照謄錄的人名,
尋著替他理論,他說不關我們小人事,就是監場一位老爺那裡發下叫謄的,小
的怎敢不依?學生正欲告發,以泄心中不平之忿,因想家難方殷,又生他釁,
恐貽老父不安,只得含忍。鄉人因學生又不中了,遂將老父告在本縣。那知縣
又與學生素不相投,乘機生詐,就出牌逕拿老父。老父氣鬱,因而得病不起。
喪殯之儀,草率不堪。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欲手
刃報父之仇一也。」說完道:「老先生請酒。老先生聽得可髮指否?」鵬子點了
點頭道:「是。」蕭掌科道:「還不止是。學生家道窮了,起復後只得就教。那
曉得時運不濟,單拈了一根廣西柳州府學教諭。許遠路程,揭借了盤費,吃了
許多驚恐辛苦教官體面,那裡嚇得動人?況獠蠻地方,怕的打劫,那裡怕你教
官?真正是齏鹽苦淡,老母好生不遂,又受了那邊山嵐野瘴得了一病,醫了數
百金,總是不起。此舉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欲手刃報
母之仇一也。」講完又道:「請酒,老先生聽得可髮指麼?」鵬子又點了點頭道:
「是。」蕭掌科道:「還不止是。你說那千里之喪,怎得容易回鄉?學生除供給
醫藥之費,囊中已是蕭然了,盡將賤內衣裳首飾,可變賣的變賣,可融化的融
化不上四五十金。又到同官處告貸,他們極力齎發,也不上五十金。幸爾敝鄉
一個相知,在省下作官,學生親自到他任上求借,蒙他即借二百金,寫了合契,
著學生回鄉備還他家裡。學生感他不過,一路省儉,搬將母柩回來。你想一個
又老又窮的舉人,又在艱中,那裡得這二百金還人?那些討債的討了幾回,見
無撈摸,次後就出言出語了,最後就敲門打壁的罵了。那日學生他出,那些討
債的竟向內室辱罵,賤內不堪,回了幾句那些人故意發作,說道:『賴債,還來
打我!』因而並賤內推撲暈倒。賤內受氣不甘,從此得病,不上半年,相繼而
亡。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要手刃報妻之仇一也。」
講完又道:「請酒,老先生聽得可髮指麼?」鵬子又點了點頭道:「是。」蕭掌
科道:「此三者皆其大端,約略舉而言之,其中造次顛沛還有百倍于此者,不敢
盡述,恐污尊耳。近來始成進士,初授行人受國恩超擢今職。打聽這廝罪惡貫
盈,意欲舉發。但他新投權相門下,作乾兒子,學生恐一時力量不及,不唯無
益,反置不共戴天之仇於不能報之地,只得刳心忍耐。今幸冰山已倒,百足無
能,荷聖明恩允稍泄前憤。總之,這廝縱懸首蒿街,消不得終天之恨!老先生
休見怪。污耳!污耳!」鵬子道:「原來如此。恐怕世人受此累者不少。」蕭掌
科道:「據老先生說有所聞見,亦祈賜教!」鵬子便含糊答應道:「學生也是這
等說,未必指丁全一人。」蕭掌科道:「只是求老先生速些,至囑!至囑!」又
吃了幾杯,方才告別。正是:
  佛說大慈悲,眾生多水火。
  憑君唱闡提,千劫大因果。
  殺人街市中,不復知有我。
  妮妮杯酒前,淚落如珠顆。
  聞見咸心傷,殺之皆曰可。
  堪歎讀書人,無知受其禍。
  徐鵬子吃酒回來,對王夫人道:「原來丁全作孽,不止我這一宗所以今日得
此重報。」王夫人道:「他又做出甚事來?」鵬子將蕭掌科的話說了一遍,又道:
「謀為舉人急些也罷,若進士就遲一科也得,何必恁急急傾一家、補一家的?
蕭掌科被他弄得家散人亡,我卻比他還便宜兩個人。功名場中生出如此缺陷來,
也是一場笑話。」王夫人道:「這惡賊使盡奸計,害人成己,若乘機湊便,重處
他一番,警戒後人,且泄我兩家之恨,方稱我意。」鵬子道:「這也是前生孽債,
將就他些也罷。也費千謀百計,弄個兩榜,只望封妻蔭子,耀祖光宗,享盡人
間富貴,占盡天下便宜,誰知一旦泥首階前,灰心塞外,也就勾了。若復冤冤
相報,何日是了?依我的意思,覷個便還鬆動他些才是。」王夫人道:「蕭掌科
的對頭,你若鬆他,不是解已成之冤尋未來之釁麼?」鵬子道:「蕭掌科精明歷
煉,可以理恕的。我那負辜的事情,他久後自然識得。已成未來,都可以一概
湔除了。」
  說猶未了,只見門人傳稟進來,堂上有文書到。鵬子喚接進來,拆開看完
呵呵大笑。夫人道:「甚事好笑?」鵬子道:「你說報仇,這不又是一宗報仇的
來了。」夫人道:「報甚的仇?」鵬子道:「戶科一本,為侵盜漕糧事。犯入李
麻子,奉旨刑部究擬。這不是你前日說的那李麻子麼?」夫人合掌道:「阿彌陀
佛,這惡賊我恨入骨髓,未得報復,今日自投網羅,如今天眼恁淺哩!」鵬子
道:「天眼淺,人眼倒要深些。這人已犯不赦之條,我又從而問入之,這又不是
第二個丁全了?」夫人笑道:「你意何如?」鵬子道:「候面審時定奪。」
  次日坐堂,解到李麻子,鵬子道:「你是李麻子麼?」李麻子道:「是。」
鵬子道:「你抬頭起來。你認得我麼?」李麻子道:「不敢。」鵬子道:「你認得
徐家阿嫂麼?我姓甚麼哩?你要見徐阿嫂,我請出來與你看看。」李麻子聽得,
情知那件事發作了。只管叩頭道:「犯人該死!犯人該死!」鵬子拈起簽來,叫
重責四十大板。打完鵬子道:「你這兇頑之徒,你就不犯到我手裡,我先曉得你
必要壞事了。你今侵盜這許多漕糧,那裡去了?」李麻子道:「犯人一時無賴,
花費了些錢糧,情願就死罷。」鵬子道:「你就要死也還難哩。你家中還有產業
麼?」李麻子道:「家產毫無。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娘,帶在船上燒火,此外
並無倚靠。」鵬子喝帶出去。
  次日出票,傳了他那一幫的運官、旗甲,一齊都到。鵬子善言勸諭,令他
眾人量力多寡,捐助他些。又道:「本司是為你們的,設使他枉口扳害了你們,
你們既要代賠,又多去了衙門之費。且撮補得一個人完全,也就是一幫的光彩。」
眾人感其恩義,只得一五一十的都替他清賠了。鵬子問了他個雜犯,仍代他償
了去,白白的趕了出京。這正是:
  冤冤相報幾時休,到得回頭把債收。
  漢武秦皇遺蹟處,年年風雨泣長楸。
  卻說那丁協公既定了罪,只不見刑部發放,心下想道:「冤家路窄,單單網
落他手裡,這回耽擱了這許多日子,莫不是加些楔子,還要入我個重罪哩。」
因遣人通了一個鄉親,也是在京現任的,托他到徐刑部那裡去認罪,道:「丁全
自知該死,往日過惡,求念鄉情,開他一線生路,情願將原籍的房屋田產寫獻
進來贖罪罷。」徐刑部道:「豈有此理!丁協公自是得罪掌科,與我面上全沒相
干。」那鄉官道:「就不相干,也要求老鄉親做個魯仲連,何如?」徐刑部道:
「莫錯疑了。我遲遲原無他意,三日內便見分曉。」
  這鄉官回來對丁協公說了,丁協公心疑未定。果然過了三日聽得冊立東宮
大赦天下。徐刑部就援例將丁全罪名開釋了,問個罷職永不敘用例,做文回了
堂上。堂上允了施行,這丁全才曉得徐刑部以德報怨,真正是仕途中聖賢,恩
怨內菩薩,舉家頂戴不荊次日青衣小帽,伺候刑部出堂,親自拜謝。鵬子知得
了,掛了一個牌道:會審欽件,一應公文不許投遞。
  丁全看見牌面,諒道是盛德君子,不欲形人之惡的美意。在了大門口,端
端正正磕了八個大頭,口裡不知咕咕噥噥祝贊的甚話。恰也湊巧,那丁全正在
拜祝時節,只見又有一個人,破衣襤褸,飛跑走來,也跪在大門口,嘴裡大聲
說道:「願老爺、奶奶萬代公侯,富貴聯綿,子孫昌盛,享壽萬年。」磕了無千
帶萬頭才起來。一爬起來,頂頭撞了丁全。原來他兩個人是相熟的,一會兒各
訴前事,兩個人齊打起鄉談來,合掌念佛而去。你道這是甚人?原來是那李麻
子。這都是徐刑部公門中修行好處。門上人將此事傳稟進去,他也不以為意。
你看他受了多少磨難,功名被人占去,性命還要貼他。幾乎連結髮奶奶也將來
不保,他一味以德報怨,全不記懷」冤仇」二字。雖是摩練學問,從艱苦中操
出來的,卻還是本來面目上原帶了菩提種子。
  若學蕭掌科,未嘗不艱苦,不摩練,不能學他忘機了。後來轉了吏部,升
了太常巡撫,累官至吏部尚書,享年九十多歲。夫人生了二子,春櫻因他無心
之疑,也念貧時小菜收了做偏房,也生了一子。三子克紹書香,兩個中了進士,
一個中了舉人,皆為名宦。這都是兩夫妻寬仁積德之報也。 
 


第六卷     輕財色真強盜說法 出生死大義俠傳心


  詩曰:
  莫道山人感慨深,乾坤何事肯幽暗。
  要離俠塚徒荒草,郭況才名為穴金。
  誰道千秋無正史,只緣三天有傍侵。
  凝眸細問當年事,大盜何曾在綠林。
  這一旨詩似無指實,不過感慨寄意,借此發揮那憤?的意思。細看將來,
卻又似有所指一般,在下的拋了時名,日逐三餐淡飯,閒中不妨替他敲推一番
何如。你說朝廷設了吏邵,日日推選許多官員。這些官,要他做甚。無非是要
他治安百姓。那治安百姓的事體雖多,莫重在靖盜。所以說道,靖盜安民。朝
廷有了文官,又設一班武官。自鎮巡將領以下,又有那游擊番捕。那些人,吃
了朝廷錢糧,分明都是責備他靖盜安民的了。難道那做強盜的,生離娘胎,就
注定是強盜不成?也有迫於饑寒的,也有犯事不赦的,無可奈何,不得不走這
條路。只為其中也有許多負氣口的人,藏身此地。也有仗義疏財的,也有聞難
相救的,也有鋤強扶弱拔刀借命的,也有敗子回頭替國家效用的。這班人,負
不可一世之志,既不肯卑污無恥,與蟲蟻般生死。又不肯做瞞心昧己的勾當,
掠那黑暗錢財。寧可拼著一身品節不立,光光明明作個暢漢。做得來,橫挺著
身子:壞事時,硬伸個頭頸。卻比那暗中算計人東西的,覺得氣象還崢嶸些。
所以,先賢李涉贈他的詩云:
  相逢何用相迴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在當時,可以道得個半足君。如今,這句卻要改了,改做「世上誰人得似
君」。但這些人,第一件要那靖盜安民的正直廉明,不要為他每做個榜樣。次之,
朝廷要破格用人,不可拘定那一流一途才做得官。這些人,得一官半職,鼓舞
才能,國家還可以收得人之效。我且說一個樣子,與你聽著。那司馬晉時,吳
下有兩個名士,兄叫做陸機,弟叫做陸雲。他家世相承,都做的是大官。莫說
家資敵國,那門生故吏,也遍天下。孫吳敗後,土地歸了晉前。他兄弟一肚才
學,不曾施展,又耐不過冷淡日子。因有了人薦他,收拾了許多東西,買船裝
到洛中見朝。那一日,舟泊河下,只聽得一聲胡哨,無數人湧將上船,把裝束
東西卷個罄盡。堆泊岸上,仍喊叫,拿著就殺。嚇得那陸機,連忙往後梢舵上,
蹲做一團躲了。那舵艙有個窗縫,他偷眼往外一看,只見岸上一張胡?上,坐
著個壯士。那壯士。頭上襄綠幘。身穿紅袍。氣宇不凡,丰姿出眾。手指東,
人就往東﹔手指西,人就往西。分派物件,個個均勻。指揮奔走,人人如意。
陸機看了,稱羨不已。心下這等暗獎,口中也就不知不覺滯將出來,叫道:「岸
上壯士,可通姓名,我有句話說。」到把那壯士吃了一驚,舉頭一望,卻是個
人蹲在舵艙裡說話。便笑道:「你說甚麼話哩?」陸機道:「我閱人多矣,看君
的相貌舉動,可借這般高大,埋沒這條道路。何不棄了,讀些書,養成學業,
替朝廷做些事,也不枉這般樣一個才品。」那壯士想道:我做許多年強盜,不
曾見此奇人,亦不曾閱此正論。說話的定是有意思的人。便道:「你肯出來相見
麼?」陸機聽了,連忙跳出艙口,上岸來。與那壯士施禮,各通名姓。那壯士
道:「我姓戴名淵,因四海多事,一身飄蕩,實足不曾讀書。公如不棄,便請拜
為師。」那壯士從此折節好學。陸機喜他立志,著意教他,薦他做了官。後來,
竟作了晉朝的柱石,為國靖難,做一個忠臣,至今不朽。
  又說,宋朝有個宰相。叫做張齊賢。他未遇時,窮得屎淌。莫說別事,那
張嘴,從來不曾開得個燥脾。那肚子。從來不曾裝得個滿貫。那日,腹中饑餓,
無可消遣,只得往城外閒行。只見一所破屋裡面,有許多大漢,撐拳摸臂,在
那裡痛飲雄談。張齊賢曉得,是那把刀兒。搖搖擺擺,踱將進去,把手拱了一
拱,內一個大漢戲他道:「秀才肯吃酒麼?」張齊賢道:「有何不可,公等皆足
豪傑,只因宰相無識,不曾舉用公等,所以如此。我雖貧賤書生,極不喜那齷
齷齪齪的,敬重的是公輩。」那些大漢見他志氣昂昂,出言倜儻,都讓他坐了
首席。他坐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夾著就吃,鬥著就呷。眾人看他吃得有興,
一齊放了箸看他。他全不照管,還只大塊大碗咀嚼個不止。吃到盤底精光,方
才停箸。揩揩嘴道:「擾夠了,我別過了。」先前是個秀才,這番強盜還比他不
上。眾大漢道:「好漢子,酸子中少有的,我看你後來定做宰相。剎那時,須記
得我輩。」說罷,你一包,我一袋,各有所贈。齊賢也不推辭,收拾作一處,
拱了拱手,背著往外就走。後來,張齊賢果然做了名宰相。由前那個看來,是
個忠臣。由後看來,足一班的智士。這是史書上所載的,卻要再搬幾個說,又
恐引徵忒多,有妨正論。我且把正文說來,你們聽著。



第七卷     一文錢活逼英雄 三杯酒隨身縲紲


  詩曰:
  三百六十宮,秀才窮到底。
  睛雨共晨昏,幾本爛書紙。
  驕語少賓朋,閉戶獨妻子。
  商賈手無錢,朱門不相喜。
  有足胡敢揚,有心不副齒。
  他人飽欲颺,我饑僵且死。
  一朝富貴來,車馬如流水。
  寄言白眼生,忽將兩目視。
  話說天順年間,江西南昌府新建縣,一個秀才,姓時名升,表字大來。祖
父都是儒家出身,娶個渾家萬氏。那時,大來雖然飽學,屢次考優等,卻家業
淡薄。平日雖仗訓館供給,江西地方,極是檢薄,去處東金,也不甚厚。他家
下人雖不多,一年俸金只好餬口過去,不能有所餘積。那一年,正值旱荒。那
些學徒,自家棚拽不過,難道還請個先生湊荒不成。因此,那年竟不曾尋得館。
大凡秀才家處館,是他本行生意。那年沒館,就是那年沒生意了。但那沒生意
的,還有本錢可折,或是終身幫人做生意,也還有個出落。那秀才貴行是無本
可折的,又不能營算,沒人家肯要他相幫。又不能負輕擔重,掙一日過一日的。
你叫他如何不窮?這時,大來坐在家裡憂悶,對著那黃面婆子,就似有仇隙的
一般,終日攢著兩眉,就也虧他捱過了兩三個月。
  這一日,恰是粒米塊柴也無的了,萬氏對丈夫道:「家中今日在陳,你出去
那裡借得幾升米來,度了今日。到明日,我有替人做鞋腳工錢送來,接著或可
延捱得十來日,你道何如?」時大來應道:「哦。」急忙走到廚房裡,思量打盆
熱水,洗了面,才好出門。那曉得,柴星也沒一塊,冷鍋冷灶的。他看了如此
光景,甚覺難過,只得低頭往外就跑。原來,時大來一時答應渾家,卻不曾打
點到甚人家去。及至走了出門,方才想到,我恁忙忙的走,待往何處好?反站
住了腳,想一想道:廣潤門外妻姨,有個月不曾往來,借他錢把銀子或是肯的。
才舉腳走了十數步,又想道:不好,那姨夫是市井之人,他富我貧,時常欺嫌
我,今日走去,借他些須,倘不肯時,反要受一肚悶氣。又走了回來,又站住
想道:章江門外,去年學生家,他還過得,莫若問他借也罷。忙忙的又走了十
數步,又想到:也不好,他因家下缺乏,才辭先生,今又去借貸,是個不知趣
的人了。又走了回來,一頭走一頭想道﹔蓼洲頭汪朝奉店裡一宗當頭,拿票去
還可找得些銀子。又一頭想道:我到傅朋友那裡,也還借得數升米。想這家,
想那家,在那街心裡,一走來一走去,象個失心瘋的一般。也不知來回走了幾
個時刻,還不曾出那十數步之外。
  卻不防,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手裡拿著一個碗,碗裡有些少油,走來當面
一捏,把那碗當的一聲在街上跌碎了。孩子家那裡管他,一把扭住了時大來叫
起屈來,快些陪我。時大來一時摸頭不著,急了道:「你走路,我也走路,你失
措打碎,如何叫我賠?」那孩子眼淚鼻涕的哭著道:「你不還我,我也回不得家,
我同你去死罷。」一時間,就圍集了許多人看,內中一個道:「這孩子打掉多少
東西,哭的恁凶?」孩子道:「我來買一個錢油炒菜,與俺父親吃飯,往南京去,
他連碗替我打碎了。」又一個對時大來道:「你是那裡人,既打碎他的,約莫還
他些罷。」時大來道:「我是本府學裡相公,其實身上不曾帶有錢。若是有時,
莫說一文錢,就多些也還了也。」又一個道:「你既是相公,行路該斯文些,為
甚打碎娃娃家碗,難道你也是個娃娃不成。」這正是:
  憑君豪氣三千丈,腰裡時錢一個無。
  多少世間牛馬輩,膳纏金繒字模糊
  那孩子扯住,死也不放,要賠油賠碗。這些看的人,又七嘴八舌的,弄得
個時大來,真不得假不得,若有個地洞,也鑽將去。那件布道袍,也扯得不象
樣了。只見一個大漢,身長七尺,鬚髯尺餘,儼似關帝一般。走將來,分開眾
人,將兜肚裡錢,抓了一把,喝那孩子道:「你拿去。」一把扯了時十大來就走
道:「相公,你隨我來。」那些人終分散去了。你看那人怎生捫扮:
  頭戴一字巾幘,身穿窄袖戰袍,快靴短箭錦腰?,結束莊嚴緊妙。髯頰飄
飄欲動,眉間殺氣秋高,面前若有把關刀,那怕妖魔打攪。
  這時大來惱得發昏的,信腳隨著他走未數十步,那漢扯他上個大酒樓,按
他坐了,大聲叫拿酒來,時大來略定了神問道:「壯士何人,這般錯愛?」那漢
道:「某乃北直人,有些公幹,在這樓上候位朋友。偌早坐起,就見了先生,在
這街心裡走來走去。連某也看得不耐煩了,我疑先生心有大不得已之事。正要
下樓借問。不期添出這樁事來。請問先生定是何故?」時大來此時年會,不好
宣言,只得含糊道:「也沒甚事,只想去將望個朋友,閒談一會兒。」那漢道:
「大丈夫一言相得,此頭可斷,果有大事難決,某亦可略效區區。先生反如此
見瞞,可謂不知人了。」時大來聽得,料是個奇人,便道:「不敢相瞞,學生備
員府庠,訓館度日,因年荒失館,家下柴米俱無。剛才出門,正欲干謁幾位親
友,借貸些須,度此奇窮。心下正打點不定,遇著這孩子啐聒恁一場,寒士醜
態,都被冷眼看破。若適間不遇恩人,學生此時也可以死得了。」說罷,眼淚
酸酸欲下。那漢點了點頭,歎口氣道:「共是一般讀書的,那得了手的,終日敲
人拶人,橫著心腸刻剝人的東西,就是富堪敵國,也還不知饜足。這未遇的,
饑寒逼身,夫妻莫保,剛才就是一文錢,也迫不出來,受了多少腌臢臭氣。這
等看來,天公忒也安頓不勻些。」遂大聲道:「我說犯了怎樣大事,原來只為這
點小事,可憐可憐。只是某坐得久了,急欲到個所在去,不能相陪終席了。」
把手向胸袋一摸,拿出一封物件,當的放在桌上道:「某今日不曾打點,只帶些
買點心吃的銀子,先生且將去,休怪,請了。」又回頭道:「酒肴還有餘,先生
慢慢放心吃完,都是我打發他。」說罷,竟飄然下樓去了。
  這時大來正要推卻,才待開口,他已到了樓下。又遞一大把物件,與店主
人道:「這是我吃的酒錢,樓上那位相公都在裡面。多的收下,我再來算。」時
大來一直趕下樓來,他已到街上,走去幾間門面了。時大來大聲叫道:「且住,
請問高姓大名。」那漢一面走,一面答道:「我別號風髯子。」才聽完這一句,
再望不見了。時大來只得復身上樓,見剩的酒肴還擺在那裡,拿起來,一面吃
一面想道:天下有如此奇人,連多謝這兩個字也不收我的,飛也似走了。難道
我是做夢不成?這封物件敲在桌子上,還噹噹的響,我想世上有多少高人俠士,
多分就是此輩了。可惜,去得太促,不曾與他多盤桓刻把。他把桌上的吃個淨
光,方才理那封東西下樓來了。正是:
  有焯千里能相會,誰似當年運束通。
  今日對君須盡醉,莫隨野烏罵喜風。
  卻說時大來的妻子,在家束著肚帶子等著﹔那裡望得個蹤影兒回來。直到
下午,只見把門一推,時大來紅了個臉,笑嘻嘻的走進來。萬氏道:「你去借了
多少東西來?」時大來道:「那裡借得分毫。」萬氏道:「既不曾借得,緣何咱
恁晚才回,倒又吃得有七八分了。」時大來把那封物件撲通的往桌上一撩道:「你
還餓到如今,這也忒難為你了,我帶了一件東西來,與你看看。」萬氏道:「甚
麼物件?」捏起來卻重,打開一看,只見一包五封,每封十兩,都是高邊足色
古老銀子。萬氏道:「此物何處得來,莫不是做了反事?」時大來一個呵呵道:
「我讀書君子,做甚反事。」萬氏道:「是誰人借與你的?」時大來將日裡所遇
之事,一五一十對渾家說了,萬氏道:「莫不足神仙憐我,與你窮到盡頭,來此
救度我們。你曾問他姓名麼?」時大來謂:「這人眉高日朗,顴鬢蔥濃,那鬚髯
甚長,卻也有飄飄凌雲之氣,或是神仙也未可知。我趕去問他姓名,他只道是
風髯子,就不見了。我想,這宗銀子,料是還他不得的了。今日就借些用何妨。」
打開包來,檢出一封,買了幾擔柴,擔把米,買些鹽油菜蔬,又買些酒肉,與
婆子開開葷。頃刻間,屋子裡熱鬧烘烘的,卻似添了許多人一般。夫妻兩口,
說也有,笑也有,不似早間時分淒寂了。有《桂枝兒》為證:
  甚東西生地恁波俏,
  粉臉涎把兩腳兒蹺,
  愛了你那個不要親朋為你好,
  就是怨仇也開銷。
  這樣滾熱的行情,
  也怎麼不是現世寶。
  你說那風髯子的係何人,原來是個大盜。但他做強盜與別的不同。別的強
盜,連負販的都不放鬆,破衣綻襪都收拾了去。他主意道:「做好人,有好人的
勛業。就做歹人,也有歹人的品節。大丈夫,既投胎在這裡,也要為天公留些
仁愛,為朝廷效些忠悃,為自家立些聲名。如那行商坐賈,齎了祖宗血本,涉
水登山,擔憂受怕,只博得半分三釐利息,回家還債,負養老小,你卻一鼓而
鯨吞,天理也不容你。那些貪官污吏,吃了朝廷俸祿,又拿竹批拶子,刻剝窮
戶,大槓小擔為他行淫樂禍之助。若朝廷知得,也要迫他贓物,還要問個罪名。
我如今,起了贓物,饒了他罪,為朝廷施法外之仁,還便宜了他。」所以,他
遇著小本的,眼也不看。遇著那些帶紗帽的,他就也不叫多謝了。雖是強盜,
卻算得此輩中高人俠士了。那時大來偶然遇他,遂動他一點救貧之念,也不知
是禍是福。時大來次日,又摸了兩件衣服。穿著起來。竟不象個失館的先生了。
有句詩道得好:
  世人好相皮,衣服宜珍直。
  西施被菅臬,無鹽返葬送。
  被褐而懷玉,誰人知孔孟。
  春能富貴天,花鳥增妍笑。
  所以衣著這件物,極是抬舉人的。俗語云:狗不咬君子。難道那狗是通過
慧的,他遇著衣服鮮華的,就不肯吠他,卻似妙在勢利上走的一般。再看那穿
得好的,憑你是乞丐出身,會席都要椎他上座。就是途中不相識的,也要讓他
先行。若是那粗衣破服的,任你文兼孔孟,武達孫吳,莫說坐席,就在路上行
走,乞丐也推他一邊占過先去。這是天開地辟的風俗,怪他不得的。卻說時大
來,那日著了新,贖出來那件綢道袍,望那傅朋友回來,只聽得背後人叫時相
公時先生。回頭一首,卻認足本縣專慣搠摸的,叫做呂游之。他便立住等他,
只見呂游之趕上。把他相上相下的估了一會。道:「恭喜今年美館。」時大來道:
「有館倒好了。」呂游之道:「無館正好,我卻有句話商量。」時大來道:「願
聞。」呂游之道:「有個廣東潮州府太守,舟泊蓼洲頭去上任的,要在本地請個
幕賓。前日,風吹到我耳朵來,我欲趁此賺幾兩銀子。一連走了兩三日,竟尋
不見個相識。你若沒館,肯做此事否?」時大來滿心歡喜道:「相煩作成那話兒,
弟是在行的。」呂游之道:「既如此說,你且回家,我去就來。」少頃,呂游之
同一位穿青的,拿了個紅帖,又是聘金六兩,一個封兒,對時大米道:「一說即
妥,每年俸金一百二十兩。先兌一半安家,後日早開船。刻下請你去面會。」
時大來收了,即同兩個人到船上,那知府見他衣履乾淨,言詞簡雅,並無他話。
只道:「借重早些收拾,明日午後就要開船了。」隨封了六十兩俸金送來,時大
來收了,才打發人出門。呂游之早到,當面開封,取了兩包,送他做謝儀去了。
餘者,交付渾家。次日,收拾上船。第二日吹打起行,一路來,過了南安,起
夫馬過嶺。正是:
  不煩驛使寄梅花,時來風道滕王閣。
  原來,這知府姓任,甲科出身,極是個手長的,也初選得了會稽縣知縣。
被他做得甚沒體面,詐了被告,又詐原告,地方人揭告了,住腳不牢,用了些
銀子,調個任,做了江西靖安縣。這靖安縣,一到他上任,就不肯靖安了。連
地皮卷盡,還恨那樹根生得不堅牢。做了兩年,因物議,不得行取兩衙門,卻
謀升個戶部主事。他財運頗亨,管糧抽稅,加三加五,又搜剋了無限銀子。訪
得潮州是有生發去處,就謀了潮州知府。隨任的親身,也無多人,只有一個夫
人,一位小姐。小姐名喚賽兒,言比兒子還賽得過。那小姐人物精美,識見超
邁,常鄙乃父在錢財上著腳,恐於官不利。時有幾諫言語。這知府見不肖己,
也不甚歡喜他。他來的是兩隻大船,船內堆塞滿滿的。不問粗重物件,那古董
玩器,充口耀目,也不知多少件數。
  那日,撥夫過嶺,大擔小擔,排滿了一條長嶺。不似才上任的,到似個收
拾回家的一般。那時,行李在先,夫人小姐居中,他一乘大轎押扛在後。忽聽
一聲哨響,幾隻柳木箭已到面前了,一齊慌張站住。只見十餘籌好漢,將行李
趕著就走。又叫道:「這樣贓胚,綁起來殺了罷。」一時間,將任知府綁起來。
正在那叫天叫地時節,卻說時大來這班人,都在後面走。時大來乘個兜子,正
在那嶺上慢慢的來。卻報前面官槓被打劫了。時大來吃了一驚,連忙趕到前頭,
高處一望,內有一個人道:「原來時相公同來的,放了他罷。」倏忽間,好漢去
盡了。那知府被眾人解救起來,行李輜重都去了,連小姐也尋不著。知府道,「適
才分明聽見強盜口裡說聲時相公,他緣何認得老時?今日若不是同他走,這性
命休了,嶺上也難久住,且到南雄府,再作理會。」不時,到了南雄,因不見
小姐,心中暗問道:「這強盜,打劫我的浮財,連我女兒都打劫了去。」又想了
一想道,有了有了,強盜既認得老時,何不報究老時,女兒自有著落了,此時
就忘記那救命的時節。正是:
  只圖日下空庭計,不憶當年吮血時。
  次日,親自拜南雄知府,把上件說了,又道:「別的都罷,只是小女關懷,
誰識請來的幕賓,與這些人作鉤手,煩老寅翁,將時大來嚴刑起來,不怕他不
招。小女得去珠復還,追來贓物,一概奉送,聊作酬謝。」南雄知府謝道:「領
教,斷不辱命。」
  原來,那好漢說的這句話,只在知府聽見,時大來在後頭,並不知風。及
任知府拜南雄府回來,時大來迎著道:「拜了太尊,就該相煩緝捕才是。」任知
府昂昂的道,「不勞緝捕,也訪得有七八分了。」說罷,就走了進去。時大來只
道他心下痛傷,故此沒好相待。正待回頭,忽見如狼似虎一班人,跑進來將鐵
鎖望他頸上一套,拖著就走。時大來道:「這是怎麼說!」到了大門,只見任管
家道:「你快去報知老爺,近些人無狀,快來相救則個。」那些管家佯佯的道:
「你去。」時大來驚疑不決,對眾人道:「你們奉那個差來的,休這等放肆,我
是任太爺請來的相公。」眾人道:「就是請你的做原告哩。」時大來道:「這事
從那裡說起?」眾人拖的拖,扯的扯,道:「去到那裡就曉得。」正是:
  無風波浪起,說起也驚人。
  時大來不知就裡,還望任知府那支救兵。大著膽,隨著他帶到南雄府。那
知府即時升堂,看著時大來道:「好個強盜幕賓。」時大來直挺著道:「強盜自
強盜,幕賓自幕賓,為何兩句做一句說。」那知府道:「任太尊好意請你,到通
了強盜劫他,劫了財寶去也罷,為何連小姐也劫去?想是被你這賊眼看見姿色
美,去他個壓寨。這樣看來,做官的再誰敢去請幕賓?快替我夾起來。」
  時大來道:「有何憑據,平白冤人。」知府道:「既不通同,為甚強盜認得
你,反來叫你?」時大來道:「誰人聽見?」知府道:「自有人聽見,你只快快
招出這班人名姓,窩家,追得贓物來時,我便作主釋放你。」時大來道:「青天
白日之下,負此奇冤,寧可死作怨鬼,到閻羅處伸訴,沒有人招得。」那知府
只望追來贓物作謝儀的,那管冤枉不冤枉。登時大怒,叫夾起來。眾役一齊動
手,乒乒乓乓,敲了無數。那知府將他剝落一回,見他初次不招,只得作個鬆
局,叫道:「發監再審。」就著人報任知府,任知府又親來叮囑一番,才別了上
任去。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喜鵲烏鴉共樹飛。
  漫道死生渾夢幻,他年重望帝城暉。



第八卷     真人不犯邪淫戒 出獄重生故舊災


  詩曰:
  從來時色本難逢,況是梁間君子翁。
  盜跖尚能容扼項,叔孫何苦又彎弓。
  平生仗劍輕樽酒,此日膏車泣路窮。
  信步狂歌燕市裡,保傭屠狗將無同。
  你說梅嶺上打劫的卻是甚人?原來就是風髯子那班兄弟,因見了時大來,
即引人回轉。及至到營,只見門首有頂轎子,問道:「這是何處拾來的?」那些
人道:「就是那贓胚女兒。」風髯子道:「誰教你們抬來?不曾驚動他麼?」那
些人道,「不曾動,你去驗驗封皮看。」風髯子即來見小姐,作揖道:「小姐休
驚,我因在靖安縣訪得令尊治聲極其狼狽,百姓嗟怨。此時就懷個為民除害之
念。近日,聞他升轉潮州,見他行李累累,梅峙相遇,觸動昔日念頭,只因見
了時秀才,我想他是個正人君子,若是同去,定然有所救正,因此便回。不想
眾弟兄們不知我心,又驚動大駕。小姐切勿驚恐,明日決送回南雄去,交割與
令尊。」小姐拜謝道:「若得重還,便是重生父母了。」風髯子即將小姐安頓潔
僻房裡,著人看守。過了夜。次日,僱了本地人抬轎子,又遣幾個的當人跟送。
那小姐暗道:「天下有這樣好強盜,還肯放我轉來,正是那時先生如何與強盜相
知?難道他也做強盜不成?方才說我父親的話,句句不誣。這又是正人君子。
這等看來,又似不曾做強盜的。為何強盜裡面這樣敬重他。」一時間,那一行
人把他送到了南雄,即回去了。任小姐自家出來,稟了知府,知府叫船送到潮
州,還著人跟去討回話。
  卻說這班人回寨,風髯子問道:「送到了,不曾失所麼?」那班人道:「不
但不曾失所,還打聽一樁好笑的事來,你來看一看。」風髯子忙打開來,卻是
抄白一張告示,上面寫道:
  正堂為曉諭事,照得潮州府正堂任帶領家眷赴任,道經梅嶺遇盜,劫去行
李輜重無算,並虜去小姐一人,不知下落。近訪得係盜首時大來,勾通線索,
表裡為奸,已經捉獲,嚴審成招定罪。俟詳各憲外所有餘黨,如有知風來報者,
官給賞銀五十兩,倘窩主故行抗匿,訪出一體重處,決不姑貸,特示。
  風髯子閱完,跌足道:「是我誤了他,他做秀才的人,如何經得起?」躊躇
了一會,道:「有理有理。」隨傳集那班好漢一起攏來,道:「我有句話說,眾
兄弟恰要依我。梅嶺那樁事,我們得了東西,犯了事。大丈夫自作自當,伸個
頸子,憑他去砍,有甚麼悵悔。只為我不該失錯,說了一句活,白白陷了時秀
才。我們享福,叫他無辜頂口。不但心下過不去,無理也要明白。依我說,除
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救了他出來,我就死也無怨。眾兄弟扶持我去走一遭。」
眾人道:「這甚大事,但憑吩咐。」當下推牛口酒,大家痛飲一番。次日,各藏
短械,你裝賣藥的,他扮送柴的,個個進城安下。風髯子又對眾人道:「可笑南
雄府,也是一樣糊塗的天下。豈有同是盜伙裡,肯向人面前說出名姓來的麼?
這等人,卻也虧他中了兩榜,還有面孔做官。我如今救了時秀才出來,再將這
迷糊盤也打碎,方消我恨。」眾人齊聲道:「是。」正是:
  分明水滸傳中人,只少招安張叔夜。
  伺候晚了,發一聲喊,取出器械,劈開監門。風髯子當先,尋來尋去,才
尋著時大來。卻是夾壞的腳,著一人背了他逕走。此時,因救人出城,就不曾
進府門去了。一行人擁了出城,連夜奔走到了五十里之外,方才住了。將時大
來放下,風髯子向前道:「時先生,累你受苦。」時大來才把眼睛睜開道:「有
莫是夢裡,不然,如何得到這裡。」風髯子將前至尾,說了一道。時大來道:「卻
也單怪不得老任,你也不該擄他女兒。」風髯子又將送女兒事說了一通。時大
來道:「你既做了聖賢的事,我就為你死也甘心。只是既救我出來,難道叫我也
做這道路不成?」風髯子道:「這也不勸你做,你讀書人還望上進,此處非久住
之地,天也快明瞭,我有一百兩銀子在此,你可拿去做盤纏回家。速往他處,
切不可耽擱誤事。」時大來接了銀子,掉下淚來道:「蒙恩兄這般看顧,生死骨
肉之恩,何以相報?丈夫有心,俟以異日罷了,此時也說不盡。」那風髯子殺
人不轉珠的眼睛內,也掉下幾點鐵淚,道:「前途珍重,我不能久談了。」說罷,
忙忙去了。時大來舉眼一看,那些人已不知走去了幾里,他慢慢結束停當,緩
步前行,身邊有了盤費,膽自大了。只揀僻徑行去。心下時時提念,風髯子真
正義俠,感歎不盡。這正是:
  人家親弟兄,爭競到錢口。
  如何陌路人,死生相斷續。
  管鮑徒分金,此吾不足讀。
  恩怨要分明,英雄豈虛哭。
  卻說南雄府曉得:老任去的輜重豐厚,追得贓來,一定是我囊中之物。況
已跟究一個女兒,送還了他。願外遠涉,破些己財謝我。但這宗財爻,須著落
時大來身上,不可放鬆了。人是頑皮,不到極處不招,當下單出了一面水牌,
硃筆書道:
  盜犯時大來,定限次日,午堂聽審。
  將到晚問,忽聽得一片聲喊。那知府嚇得戰抖抖的,忙叫取一輛梯子,自
家走上屋去。直等喊聲去了一會,方才下來。卻說那禁子把頭,伸出來一望,
知是劫了獄。即忙飛報知府,知府問劫了那一起去,快些查報。禁子奔回,將
盜簿唱名一點,內中單不見盜犯時大來。又來報道:「各犯俱在,只不見了時大
來。」知府大怒道:「這明是梅嶺上那班人了,前日這等夾打,兀自不招,可惜
這兩日鬆了一鬆,若上緊敲打,此時人贓俱獲,也未可知。這些人,諒不曾遠
出。」次日早堂,堂限番捕輯獲,三六九日比較。一面將劫獄事情,申揭各上
司,又一面移文潮州府去,照會那邊。回文記時大來是南昌人,於是又一面移
關提到江西,又一面稟了撫按兩院,請移文江西兩院,知會合剿。四下佈置已
定,只望提到時大來,一泄肚子憤氣。這正是:
  憑空舒出拿雲手,到底誰知色是空。
  卻說時大來夾損的腳元氣未復,一路盤費有餘,慢慢踱來。在路上整整走
了個把月。那日進到望見南昌城,想到:天色還早,在這裡多歇一會兒,傍晚
才好到家。正在俄延歎息之際,冤家路窄,剛剛一頭撞著呂游之。時大來忙把
頭一低,呂游之已看見了,便道:「時先生你做甚麼,何時回來的?」時大來道:
「我如今才到,尚未攏家。」呂游之想一想道:「哦,還未到家麼。我問你,你
回來恁快,不在那裡多住年把。」時大來道:「不瞞兄說,我初時同老任頗也相
得,不期他到任上,貪婪無厭,小弟不揣匡正他幾遭,他不聽諫,我也不能自
容,只得辭他回家。」呂游之道:「這等說來,他家下人口無恙否,可曾送些盤
費與你?」時大來道:「潮州富庶之邦,家下人有甚不快活。若問盤費,卻無毫
釐。他來辭我,或者還有些。是我辭他,如何好問他討盤費。」呂游之道:「依
你說,到是難為了你,我前日意欲趁人到廣,問你拈個肥頭,這等是空望了。」
時大來只認他是真話,不作理會,一心要趕進城,對呂游之道:「我匆匆來口細
聚,明日來奉望罷。」呂游之道:「我也要同進城,一齊到路口分別。」這正是:
  遭笑還疑哭,殺人不用月。
  世風非古昔,步步費推敲。
  時大來取路回家,敲門見了妻子。萬氏道:「我說你去多則二年,少也一年,
為何轉身恁快?」時大來道:「一言難盡,且關了門。」著將從前事細說一番。
萬氏掉淚道:「這等你是死裡回生的了。如今還是怎樣?」時大來道:「風髯子
臨別,送銀一百兩,一路來費去有限,我意將銀子分一半家用,攜半作盤費,
往他處躲過節時。等這兩個升轉了,那時無對頭上緊,從容回來,再作道理。」
正在不勝情處,只聽得外面有人輕輕叩門。萬氏道:「甚人打門?」外面人道:
「我是鄰佑,特來借個火種兒。」萬氏道:「這時節,還來討甚火。」時大來道:
「鄰居家,不好意思,點個與他罷。」自家起來開門,門閂才拔動,外面人一
腳便踢開了。一時間,擠了無數兇神,塞滿一屋。只見得:
  人人青布箭豔,個個鋼椎鐵尺,渾身殺氣橫秋高,認得眉橫鼻直。火把密
似雨點,喊聲塞滿斗室,還疑庾嶺大王來,好去呼風髯子。
  那些人見了時大來,幾鐵尺打倒。這個就取鐵索,把項上套了,那個便下
了鎖,七手八腳,把個時大來四馬攢蹄,弔將起來。萬氏只認做強盜打劫,他
大聲喊道:「四鄰八舍,快來救人,強盜在這裡殺人哩。」內中一個將萬氏劈面
一啐道:「說左了些。不說是拿強盜的。」時大來道:「你是那個衙門差來的,
還是為甚事?」那些人道:「南昌府太爺差來的,奉了撫按兩院的批文,食那南
雄劫獄的強盜,恁般些小事情,休要害怕。」萬氏見說著實情,扯著丈夫,呼
天叫地,痛哭起來。時大來道:「孽障到了,該見你一面才死,哭之何益?」天
明,那些人道:「休推睡裡夢裡,快備下馬飯和差錢,只要你皮箱角撒下來的也
夠了。」眾人你一嘴我一舌,在那裡亂講,只見呂游之推開門叫道:「時相公在
家麼?」那些人道:「時相公快活的緊,在這裡打鞦韆哩。」呂游之拱手道:「原
來是府牌,到此貴幹?」一個道:「你問作甚,取緝該的牌票與你看。」呂游之
看了,故意勸道:「相公家自有體面,且放下來講理。」那些人道:「休說放的
話,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是強盜的貴相知,看你這欄停何如?」正是:
  鳥訛獸阱窩中鬼,暗箭難防仁不仁。
  呂游之走到時大來耳朵邊道:「這事到官還好處,這些人樣狀,你須設法打
發他,官面前好鬆勁些兒。」時大來道:「些少銀兩在寒室手,煩你討來,替我
做個士兒。」呂游之得了這句語,生情起來,對萬氏道:「你相公剛才對我說有
許多銀子在你手裡,叫你盡付於我,作個法兒放他,你快將來,不可自誤大事。」
萬氏此時心慌撩亂,就把風髯子那包物件,一齊遞與呂游之,還下丁一禮道:「呂
伯伯千萬設個法兒救他一救。」呂游之接了銀子暗道:這樣手鬆,或者做那刀
兒是真的。遂對萬氏道:「我且拿去講講,若是不夠,還要你添些。」轉身對眾
人道:「放下人來,百事都在我。」眾人會意道:「強盜是放鬆不得的,看呂哥
面上,暫寬寬罷。」解下弔,透喉鎖了,著兩個監押。那班人一同出了門。呂
游之抽了三七頭兒去了。
  你說這番捕如何恁速?時大來千萬不該遇了呂游之,只道那邊事這裡不曉
得,略瞞了他。誰想,關文到了月餘,他專在衙門串事,有個不曉得的?說了
些敲打話,大來全然不懂。這樣書呆子,怎麼不合著那班人來捉弄他些兒去。
這正是:
  離來山下網,又入鬼門關。
  大道多艱阻,誰能透九還。
  這是強盜劫獄事情,難道買放得的?次日早堂,帶了時大來到府,銷了限
批。原來這知府,與南雄的也象一個爺娘養的,一般正在垂涎,看見拿到,即
喚做頭一起問道:「既打劫,又劫獄,人也中常,卻有恁大手段。」時大來道:
「犯人是本府生員,平日果是不端的?太爺可以查問。」知府道:「那生員兩字,
該收拾起了,我且問你打劫事,還可推委,現時劫了獄逃回,難道也椎委得麼?
好對你說,這是隔省事情,你招個人來替你,你未必就死。本府可替你作主得
的。」時大來難道好扳出風髯子不成,只得道:「死情願死,沒有人招得。」知
府大怒:「叫夾起來。」又敲了一百。時大來死而復甦,只不肯招人。知府道:
「且寄監。」又吩咐禁子道:「你曉得是劫過獄的盜犯麼?」禁子道:「理會得。」
將他放重監裡,運?匣將起來。這恰是:
  新官與舊官,方信做人難。
  國法深如海,人情險似山。
  那呂游之還放他不過,買了些酒肉,假進監望他:「此時相公這樣苦,受不
過,小弟買得瓶酒,時來望你。」時大來道:「生受你了。」呂游之灌他幾杯道:
「你聽得官府昨日的話麼,明足要丟把兒,你肯出得幾兩銀子,我替你尋個門
路,早晚得鬆動些。」時大來道:「到此田地,豈有瞞你,只索拼這條命罷。」
呂游之見不是腔,假意又灌幾杯,出來又來對萬氏道:「才到監中買瓶酒,塑你
相公,甚是打熬不過,叫我對你說,千萬設法些銀子,央我送進內去,早早救
他一個死。」萬氏道:「說那裡話,前日只得一封銀子,我都遞與你,家中柴米
俱無,我丈夫一定不能救了,」嚎陶一場大哭。呂游之兩邊打合,知他果是空
的,只得道:「我也是這等為他沒有家子,卻怪不得我了。」只聽得街上人亂烘
烘說:「按院來了。」呂游之道:「按院下馬,我有張狀子,要去遞。」說了就
走。萬氏想到:「銀子沒有,難道看丈夫死不成,死馬作活馬醫,恰才說按院來
了,我也寫張狀子去,號個冤,有些僥倖也末可知。」即時托人寫了狀,跟到
衙門口,那時遞狀的人雖多,萬氏哭得淒切,按院叫拿上狀子來看。大怒道:「這
是強盜劫獄重大事情,還有甚冤?」將狀一丟,喝道:「快打出去!」手下人扶
的扶,推的推,把他趕出來。萬氏道:「本來伸冤,反受這場羞辱,要這條命何
用?」勉強回家,一頭走一頭哭。大凡婦人家哭,是有字義的,這萬氏哭著,
口中絮絮叨叨講著,只望你處館活家,一去就送死,你不回家也得,今日自投
網裡。一路哭來,哭到一個酒樓下,剛過去數家,只聽得後面人叫:「那宅眷且
住,我有話問你。」萬氏回頭,只見一位大漢,鬍子甚長,趕來只得立著,那
大漢道:「你是誰家宅眷,哭的恁樣悲切?」萬氏道:「妾夫姓時,有重大冤枉,
按院下馬來,遞支狀子,不想狀子不准,還把我打趕出來,尋思無路,所以痛
苦。」那大漢道:「這不准的狀子,你還要他麼?」萬氏道:「廢紙要他做甚。」
大漢道:「你既不要,把來與我看一看。」萬氏遞了狀子與他,依舊哭了回去。
正是:
  心中無限牢騷事,體問吳吟與越吟。

  


第九卷     揮金穴上官制下官 俠女娘談父還成父


  《清平樂》:
  真堪笑倒,世間阿堵好。同哺鼠貓一樣飽。鑽把天公惱。
  匣中一劍哀鳴,寫盡人間不平。打點閒中鉛粉,傳將朱劇先聲。
  過了兩日,按院一角文書,打到南昌刑廳。刑廳當堂拆開,是批來一張狀
子:
  稟狀婦萬氏為呼夫起死事
  批道:
  時大來委屬南昌府學生員,已經查確,劫盜係隔省風聞,贓證無據,仰該
廳細審,保侯報。
  刑廳即時關會堂上,知府想到:「這強盜果的神通,那邊劫獄走了,這邊又
打通按院,窩家極富可知了,待按院起了身,依舊拿來,只宗買賣不怕不還,
結在我身上。」只得將時大來送到刑廳。刑廳略問道:「你可是南昌生員麼?」
時大來道,「犯生某年進學,某年科舉幾次優等。」對答如流。刑廳道:「既是
秀才,原何不謹慎,列名盜賊黨中。你造化了,按院開釋你了,可有的當保人
麼?」時大來未及回答,兩邊皂隸吆喝道:「問你可有保人麼?」門外一個人,
進來跪著道:「小的是本坊總甲,情願保他。」刑廳道:「上司人犯是要緊的。」
那人道:「小的叫做錢可通,老爺要人時,呼喚小的就是。」遞了保狀,喝聲出
去。錢可通將他背了,送到他家門首,敲敲門道:「娘子開門,你相公回來了。」
萬氏裡面道:「你是甚人,敢來取笑我。」時大來道:「我當真回來了。」萬氏
聽見丈夫聲音,急忙開門,訝道:「你緣何得放出來?」扶了進屋,閉了門。時
大來道:「大是奇事,我自分兩三日內,要磨死的。那曉得,刑廳調我出監,說
是按院開釋了。你可燒炷香,答謝天地祖宗,再祝贊那按院。」著萬氏果然點
了炷香,手打問訊道:「天地祖宗見憐,這樣清明官府,保佑千子萬孫,代代公
侯。」祝完,又磕了幾個頭。正是:
  一片香燒祝壽眉,九宵無語簇口口。
  憑誰伸出通天手,網得人間乞命繫。
  萬氏道:「我前日往按院告狀,還把我打罵出來,今日為甚麼忽然有此恩
典?」時大來道:「去告狀不要錢用麼?」萬氏道:「那得錢用,你來的那包物
事,都把了姓呂的去了,後來又打騙幾遭,是我回絕了他。」時大來道:「莫說
姓呂的罷,原來這場事,都是他鼓弄來的。靠天掙出身子來,就窮些,強如在
監裡那般受用。若是不遇著這廉明按臺,恐怕對你開坐恁一會,也是不能夠的。」
須臾天漸黑了。又聽得有人輕輕叩門。時大來嚇呆了道:「切不要輕易開門,前
日因夜裡開門,惹這場大禍。今日又怕還是那起的來了。」萬氏也不敢做聲,
外面叩門的急了道:「還不開門,我是風。」時大來道:「或是風髯子來了,快
些開門。」急忙開門,己見風髯子走進門了,他把時大來一看,但見得:
  垢面蓬頭,草鞋綻襪。鶉衣掛體,渾身養蝨子千餘﹔蛇腹橫筋,腰邊沒銅
錢半個。兩腳跛能履,人說是出獄的死囚﹔一盞燈無光,我道是地府中活鬼。
  時大來道:「果然恩兄來了。」風髯子道:「特來賀喜你。」時大來道:「自
從別後,一路無事,誰想才到家,遭這場風波。幸遇著廉明按院,把我開釋,
這才是神明父母。」風髯子道:「哦,果然神明。」時大來道:「我連遇幾個官
府,那個不敲夾,要招黨羽,需索銀兩,若非遇著這官,就也不能與你相見了。
可笑刑廳叫保我,正無頭腦,又湊趣遇著一個人,情願保我,又背我來家,錢
也不曾謝他一文。命不該死,處處巧湊將來,恩兄,這不是天地間奇事麼?」
風髯子道:「果然這般湊巧。」看他把鬍子抹了一抹,笑了一笑,道:「實對你
說罷,我來會個朋友,在前日那灑樓上,只見尊嫂啼哭走來,我就也疑心。細
聽他,他說的卻句句似你,我只做故意問他。哄了那原狀,當晚送了二百兩赤
金進去,內面回出,明日聽發放。又把了十兩銀子,與錢可通,並打點衙門,
伺候領保。你說這般湊巧,那般清廉,若是都恁樣起來,天下該久已太平了。
我輩從何處站腳,你懂得麼?再莫說書呆的話罷。」時大來才如醉力醒,起來
拜謝了。這恰是:
  一日被蛇螫,三年怕?魚。
  與君半夕語,勝讀十年書。
  風髯子道:「我曉得,你還未晚膳,我去就來。」身出門,不一時,只見送
了兩擔東西,卻是兩隻蹄子,兩隻大雞,一尾大魚,一方羊肉,又是一壇酒,
並那些柴米小菜。風髯子道:「快叫嫂子烹調出來,與你作長夜之飲。」俄頃,
熱湯湯的排滿了一桌,兩個人橫吞大嚼。風髯子那裡耐煩用杯子吃,叫道:「取
個碗來。」一碗一碗如流水灌酒不歇。萬氏在灶口,那裡燙酒得急。風髯子道:
「可將那壇都傾在鍋裡熱來,壺把酒應不得嗓顙子。」稍須,酒已呷的差不多
了,盤花已開了,方才象得有個斯文的意思。風髯子道:「酒夠了,且講話著,
你如今脫了難,還是怎樣?」時大來道:「正在此想,家無分文,沒有計策。」
風髯子道:「按院不久復命,這些人那個肯放鬆一著的,不時間依舊把你口口起
來,再也難設法了。我看你立心忠厚,將來定騰達的,你可速往西北邊去,改
名換姓,圖個上進。倘得際遇,任你天涯海角,我也來與你相會。」將腰邊一
摸,拿出一包物件,放在桌上,道:「這是一百兩銀子,將些安家,拿些去做盤
費,明早速速走你的路。離了禍胎。我去了,前途大家珍重。」時大來打帳帳
與他商量詳細,他呀的一聲門響,己自不知去向了。萬氏出來道:「風髯子見識
不同,定要依他。」時大來道:「怎不依他,先前愁沒銀子,有了銀子,就是仙
丹。只是我與你才得相逢,早又別離,你嫁我這樣丈夫,忒難為了你。」萬氏
安慰了他,燒水與他洗浴。取出幾件衣服換了,收拾鋪蓋,又將銀子也分撥了。
結束停當,趁了南京回頭船,各自灑了幾滴眼淚而別。正是:
  紅鸞不把鴛鴦訂,唯見鴻南燕北飛。
  卻說時大來到了船上好睡覺地方將養幾日,又是個樣子了。順風順水,到
了南京。時大來道:久聞南京名勝,都不曾到。出路由路,且游說他幾日,再
圖前進。將行李寄在飯店內,換了一件道袍,往大街踱一踱。又道:報恩寺是
個好去處,不免到那裡一遊。問路到了報恩寺,看見一個和尚,在那裡說平話。
他心下無事,站在人叢裡,巳聽他一回。那說的是件新聞、是揚州張文秀的故
事。說他如何受苦。怎樣被查。他卻想到自家身上來。道:這樣苦也還算不苦,
如我才是真苦哩。聽得會心處,忘記回來,直等他說完散場,他方才同眾人一
齊散了。
  回到店中,吃了飯,正待上?,脫下衣服,只見腰裡輕了些,摸了一摸,
銀子不見了。又道:或者收在被囊內,不曾帶在身上。又打開被囊,抖了幾抖,
那裡得見。將裹腳認一認,有一條刀縫,跌腳道:「呵呀,原來聽書時被剪綹的
剪了去了。」一夜裡,捶?搗枕,翻來復去,那裡睡得著?想道:「風髯於如何
囑咐我,叫我前途珍重才是。上岸就弄這個拙,前兩日幸在船上,若走旱路,
不知幾時就弄下拙來了。如今是撞壁時節,不可進尺,不可退寸,路窮才是窮,
如今卻怎樣處?」次早。只得將那?棉被,賣與店家,算還飯錢。還找得七八
錢銀子,這時卻緊緊口著,不肯放鬆。連那遊玩的情興,都掃了一鼻子灰。尋
路過江,盤費無多,日裡尋得個饃饃,糊過一餐,就也不敢買飯吃了。走到山
東地方,此時盤費一釐也無。又是隆冬近年時節。身上只得一領道袍,日間准
衣服,夜裡就將准被。有詩為證:
  人看是件衣,我看是?被。
  夜裡蓋著衣,日間穿著被。
  人只當一件,我算雙寶貝。
  傳語世間人,出門最省事。
  時大來在無可奈何之際,那裡又有個呂蒙正破窯不成?只得托大意上了飯
店,說道:「年節近了,我借這裡住幾日,過了新年再去。」店主人道:「但憑
尊意,只是年到歲畢,要先借兩把銀子,糴些米才好。」時大來道:「身上卻沒
有銀子,待我略住兩日,設法與你。」店主道:「我看你象個讀書的,你寫得字
麼?」時大來道:「這是怎麼說?」店主道:「你剛才說沒銀子,我這地方少個
寫春聯的,你若寫得字,胡亂弄枝筆來,一日到可以賺得些飯錢。」時大來道:
「說得有理。」就向主人借了一管筆。寫個招牌道:代書春聯。
  須臾之間,一般也有人拿來寫的,那日就賺了四五百文。次日,來寫的又
多了。果然,北方人樸實,就有一班讀書的,拿紙要他寫單條,他也大著膽子,
不論多寡,拿來就寫。那些人嘖嘖道:「好個蠻官。寫得妙哩。」到了二十六七,
挨年時節,舖子都擠不開,連那買飯吃的,都拿在大街板凳頭上坐吃,讓他寫
字。約莫也賺了十幾貫錢,喜得時大來了不得。正是:
  憑將一種斑斕管,黃金頑鐵總由伊。
  卻說東昌府有個閒住鄉宦,姓袁。這人原任太常寺卿,因彈了王振一本,
掛冠回來。旨下卻也寬恩,與他一個罷閒名色。這袁公雖是罷閒的官。卻是建
言,回來不比別樣壞事的。名聲赫赫,京中鄉里,誰不敬重。他聞得人說,個
蠻官兒寫得好字,因領了兒子,一來街上閒行,二來就看那寫字的。原來他兒
子叫做袁傑,雖未進學,童生隊裡卻也算最通的了。兩父子走到飯店門口,看
見寫春聯的甚多,他接過一看,道:「字雖不甚潔練,卻也算寫得的了。」須臾,
袁公擠進屋來,對時大來道:「請了。」店主人道:「袁老爺也來了,貴人怎踏
賤地?」時大來料是個大老,連忙整衣,作了揖。袁公道:「妙作好興哩。」時
大來道:「流離之人,借此餬口,怎算得字。」袁公見他出言儒雅。問道:「曾
讀過書麼?」時大來道:「略也讀過。」袁公把些古文。並吳下幾個名士盤問他,
時大來一面寫字,一面對答如流。袁公訊過姓名,暗道:此人不似賣字的,便
道:「這不是個養賢之所,老兄肯見教,到寒舍少談一談。」時大來道:「晚生
何緣,敢望登龍。」袁公問道:「時相公有甚行李麼?」主人道:「客人的行李,
像的都在身上。」袁公道:「既沒行李,即同過舍罷。」時大來謙遜一回,只得
相隨同去。正是:
  生意憐衰革,閒情錯落花。
  路旁相借問,若個孟嘗家。
  時大來到了袁公家,方知是個名宦。袁公命酒飯相待,問道:「既然流寓,
文字上還不荒疏麼?」時大來道:「晚生因家貧失館,飄泊多年,八服後本業雖
未荒疏,還求指教。」當晚便在書房住了。次日,袁公出了兩個通口,命兒子
與時大來做,到了下午。都做完了,稟上袁公。袁公見了時大來文字,大加贊
歎,道:「不但不荒疏,巳文質相宜,八音並奏。決科之才。老兄既有此佳藝,
曾進黌宮否?」時大來不敢明言,只道得:「半生流落,空度時光,實未游泮。」
袁公道:「明年大比,宗師定然科考,就屈留敝齋,命小頑同筆硯,就認寒家籍
貫,兄才若在北邊,定然聯捷的。」時大來一個飄蕩之人,有甚不踴躍從命。
袁公另打點一間書房與他同兒子讀書,你說那時大來自失館之後。終日坐監坐
本,何曾一刻拈著書本。通了這個知己,書笈又富,怎有不埋頭的。過了新年,
恢忽又是三月了,只見袁公道:「宗師已發牌,按臨本府,府懸掛告示就考。時
兄有現場之興否?」時大來道:「公郎文藝大進,定然高錄,如不棄,相陪可也。」
袁公就令他改姓袁,他又要存些本來面目,起名叫作袁時。府縣二案,都是袁
時做了第一,袁傑附案有名,到得宗師那裡,袁時又是第一進學,袁傑也進在
第三名上,報到袁公大喜。正是:
  雖然換得新頭角,看來還是舊家風。
  次日,衣巾了約會一齊去謝考。只見那宗師,只管將那袁時看了又看,謝
過了出得大門,聽得宗師傳喚巡捕官。巡輔進見宗師,道:「你去問那新進的案
首,住在何處。」巡捕官趕上來。問道,「老爺問案首在何處住。」袁傑代回道:
「在大街上,大橫街袁老爺衙裡住。」巡捕就來復命,宗師道:「你可到袁老爺
那裡去對他說,老爺極喜案首的文字,衙內有個小公子,要請他教讀。須立時
請來,如違重責。」巡捕應聲道:「是。」
  卻說二袁出了衙門回家,拜了袁公。袁公治酒作賀,正在那裡排宴,只見
門上人稟道:「學道老爺差了巡捕官來說,要請案首袁相公,進衙去教讀公子。」
袁公道:「果有此說?」門上人道:「巡捕官還在外面候著哩。」袁公大喜道:「大
來,可滿一大杯,這學道操守雖不甚高,眼力還算得個老甲科。他既取你做首,
又來請你教讀,明明是刮目相待。且乾幾杯,做個利市去。」稍頃,巡捕官催
促,同袁公只得放了,出門和巡捕官一路去了。正是:
  豬羊牽入屠子門,尚爾搖頭仍擺尾。
  你說這提學是甚人,偏偏的刮目時大來。原來,這提學就是那任知府。他
在潮州賺了些銀子,謀到這個學道。起先是無心中看文字。取了時大來。至來
謝時,見他丹墀上一步步走來,就道:「這是那強盜時大來,劫獄走了,又在這
裡做了秀才。這人這樣神通。」認了又認,毫無可疑。又道:「可怪,又姓袁,
難道是姓袁的面龐與他恁樣相肖?」那時大來是無心的,憑他看了又看,難道
好迴避他不成。任提學想出請教讀的計策來,要當面盤問他一番。不是便罷,
倘真是這強盜,設法處他一死何難。時大來那裡知得這些利害,蹌蹌擺擺跟著
巡捕官走,還覺得洋洋得意一般。到了衙門,傳點進去。那學道坐在上面。開
了門,請他進來。這時大來行到面前要行廷參,只聽得打鼓封門,退過堂。提
學一拱,把他拱在一間耳房內,作揖坐下。那提學道:「前日的文字,果然做得
好,也不負我刮目一番,請問袁太常是賢契甚人?」時大來道:「是家伯。」提
學道:「據賢契語音,不似北方學者。」時大來遮掩不來道:「原籍山東,一向
遊學江西。」任提學知著手了,問遒:「好些面善,曾在那裡會過?」時大來抬
頭一認,才認得是那個任知府。一時間,侷促不安,含糊道:「卻也似會過的一
般。」提學拱了一拱,退回衙去了。
  時大來魂飛魄散,自忖道:這是任知府無疑了,怪得他只管把我認識,又
來請我,原來我的死所閻王,注定山東地方,只望借此出身,博個吐氣揚眉的
日子。那曉得,到處俱撞著死路,罷了罷了,這是命如此。若論前此是幾時死
的了,這還算多活了年把。如今往那裡飛去,只索由他。倏忽天已暮了,時大
來滿肚憂疑,那裡敢睡。聽得起更了,又一更兩點了,約莫到二更時分,聽得
裡面傳點,叫把衙的開門。把衙的答應,接鑰匙開了門。衙內走出一個大叔來,
手執燈籠,那人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帶一頂鬃帽,身穿大袖青袍。香噴噴烏絲冉鬢,粉撲撲紅暈含桃。一步
步腰肢娉婷,好似春前楊柳﹔嬌溜溜齒牙香軟,大勝巧囀營雛。不是隨住的龍
陽,總然跟轎的行眷。
  把衙的道:「大叔往那裡去?。那大叔道:「請來的袁相公在甚所在?」把
衙人道:「在這廂耳房。」那大叔道:「你去,不必跟隨我。」把衙的答應去了。
只見那大叔來叩門,時大來道:「這時節衙裡著人來做甚,有些古怪。」戰篤篤
的開了門。見是一位標緻大叔,時大來連忙作揖道:「大叔來此貴幹,老爺有甚
吩咐?」那大叔坐下,把頭低下似害羞的一般,半晌不作聲。時大來道:「夜深
了,老爺睡未曾?」那大叔把臉紅了一紅,道:「你是江西時大來,為何改了姓
袁?」時大來聽得這句話,就似腦門上一個大霹靂,躲閃不及,慌慌地答應道:
「我是山東本藉良民,不曉得甚麼時大來。」那大叔道:「你休瞞我,你的禍事
到了頭,還說假話。你實對我說,我特來救你。」時大來道:「你且講來。」那
大叔把帽子一除,道:「我不是甚大叔,我是衙內小姐。」時大來見說是小姐,
越發呆了。忙立起身,道:「請問小姐到此貴幹?」小姐道:「不瞞你說,自那
嶺上遭劫,妾身被擄,蒙那位好漢送我回來,說道先生是個正人君子。彼時妾
從營中出來,家父心疑,斷沒有完壁歸趙之理。雖不明說,待妾禮貌甚疏。妾
是女孩兒家,雖是一塊無瑕之玉,怎好啟齒。無端風聞,標梅期過,家父也不
好向人說結親了。請問先生既是正人,為甚與此輩往來?」
  時大來方才將失館說起,到劫獄時止,言言真切。小姐道:「我也知先生不
是做這事的,向日欲在老父面前為你表白一兩句,女兒家無因說起,只得隱忍。
不期今晚老父回衙道:時大來這強盜又在這裡,他前次劫了獄,又買囑了按院,
今又冒藉做了秀才。這強盜委實是神通,我哄他進來,認的真了,明早尋件罪
過,將他處死,除了一個禍根。此時,妾雖聽得,知不能相救。只得候老父睡
熟,改裝出來,放你一條生路。我有二十兩銀子在此,你可速速拿去,遠走他
方。妾若隱藏得過,向後情願出家為尼。若是追究起來,我一向也是廢人,即
尋個自盡,那世去為人罷。先生快跟我走,恐老父醒來。」時大來此時有話也
說不出了,只道:「蒙小姐見憐,異日作銜環之報。」小姐依舊戴了帽子,叫道:
「巡捕官開門,老爺吩咐叫送袁相公回去。」大家答應了,開了門,放時大來
出去。小姐叫道:「封門。」又看他把門封了,隨攜燈籠進歸私衙不提。正是:
  只道是私奔紅拂,卻原來暗放裴生。

  


第十卷     舉罪廢雙俠報君恩 化貪癡一門成忠孝


  《點絳唇》:
  大刀闊斧,千原血碧花紋古。恩怨都灰,寸心誰共數。  青草黃沙,大
抵英雄譜。盡胡越,江山塊土,隨分勛名補。
  話說那任提學次日起來,帶了兩角文書出堂,叫巡捕官道:「這封公文發東
昌府刑所,這封公文發下東昌府學教官。」又喚差役取一條大鐵鎖來,道:「開
了這門,把袁生員鎖了,押解東昌府寄監,另文發落。」那差役等凶凶的踢開
門,不見個人影,回來稟道:「老爺吩咐鎖甚人?」提學道:「是這房裡袁生員。」
差役道:「小的去拿。並不見人。」提學道:「那有此話。」又叫隨身門子同去
一看,又回來稟道:「委實無人。」提學道,「胡說,待我自看。」眾人跟了,
四圍一看,果是無人。又命將房外四下俱去搜遍。眾人領命,象趕獐子捉兔兒
一般,這裡尋一會,那裡尋一會,都來稟道:「四下搜尋,俱無蹤影。」提學道:
「這樣高牆重門,難道飛了?」但是衙裡不見了人,又不好聲揚得,只得道:「罷
了。」眾役方才歇手。心下越發惱怒,叫巡捕官道:「你去到袁老爺家,說道那
袁相公我請來教書,不曉得夜來竟愉了衙內物件走了,若在他家。叫他發出。
你帶將來。若不在他家。就著落他身上跟尋。這是要上疏奏聞的事,不比小可。」
正是:
  失了狐狸,來追狡兔。
  兩處角雌雄,不知誰禍福。
  巡捕領命,到了袁家從頭說了,誰知那袁公又是個硬烈漢子,聽了大怒道:
「胡說,昨日一個人,明明是他請了去,不知怎麼樣謀害了,還問我要人。你
拜上他,我袁某不是怕人的鄉宦,叫他問一問來。」巡捕官不敢隱諱,盡情稟
了。任提學曉得袁公不是好惹的,我不做,他也要做出來。如今講不起了,只
得出了一揭。揭內略道:
  廢閒鄉宦,逞勢作成,紊亂簧規,把持朝政。時大來原江西大盜,粵東劫
獄,既案牘之如新。再逮南昌,復朦朧而狡脫。乃袁某認為氏族,藉其爪牙。
既認賊作子,明窩盜奸,若不亟除漸滋害敕等語。
  這袁公是不怕硬對頭的,也出一揭,略道:
  提督學政,何等尊嚴,出納人才,極宜清慎。任某口茸庸才,冬烘貽誚,
殺門生於衽席,詭言絳帳研朱。任兇惡為腹心,忍致青衿殞碧。責其大義,大
玷官箴,問以刑箴。曾何操守。某府童生,得銀若干進學,某人過付。某學生
員,得銀若干,補廩若個先進。總以朝廷之冠裳,濫充金穴之腥臭。急正兩觀
之誅,少示四凶之儆等語。
  兩下揭了,又各出疏奏聞。不幾日,旨下道:
  任某婪黷無厭,贓證昭確,該部嚴核具奏。袁某自有本末,不必瑣陳,本
內有名。袁時著該地方官別緝,審結該部知道。
  這正足:
  害人還自害,饒人爭自饒。
  宦情如紙薄,王法似霜高。
  那任提學掃了一場大興,又奉了許多銀子,進部打點,才討個罷職為民,
收拾回家去了。那時大來自從小姐放出之後,急忙走到個破廟裡藏身。次日,
捱城出門,急急往北京那方跑去。身上有了盤費,伺便僱些車馬搭腳。不半月,
到了北京城外,賃個房兒住下。逐日進城,打聽事例,覓個容身之地。一日,
偶然見邸報,知袁公與任促學訐奏,奉旨嚴處,心中暗自歡喜。卻說時大來這
個房主人,姓高名臨字進之,世系北京指揮。其兄遭土木之變,該進之應襲。
那兵部怎肯輕易把人個襲職,要索幾百幾千方肯奏名。這高進之也是硬諍漢子,
他說:「我那得這些銀子與人。就是襲了職,向後若沒銀子謀鑽掌事,這債壑何
時填滿。有我這一身本事,自家掙個功名,也替祖宗爭爭氣。」所以竟自閒住
在家,武職中有這樣人,也就是清高才品了。時大來住在他家,氣誼相投,彼
此相敬,甚是說得著。這正是:
  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
  對面起風波,寸心存冰炭。
  那一日,時大來正出城來,聽得主人家眷在裡面啼哭,高進之眼也揉的紅
紅的。時大來道:「高兄今日甚事,這等不快活。」高進之道:「不瞞你說,俺
搬著硬氣,功名心淡,又無生事,家道消乏,莫道時不我與,似得連這房子也
守不住了。今日欲將小女賣到一個人家,得些財禮,支應家口,房子不捨,所
以相對啼哭。」時大來道:「原來如此,快些留著令愛,我身上還有幾兩銀子,
兄可拿去暫用,再作區處。」高進之是有抱負的人,接著也不推辭,就拿進去
與渾家道了。高娘子感激不過,從此高進之與他兩個人,真同似至親骨肉了。
  一日,高進之道:「時相公你一肚才學、緣何不出來一試?」時大來道:「如
英雄無用武之地何?」高進之道:「說那裡話,今乃科場年分,宗師定了科舉。
還有遺才,大收兩場。你有興,冒我衛裡籍貫,考進了學館,也討得一分處。」
時大來道:「這倒湊巧。」次日見文宗告示,大收遺才。他就認姓高,因前此留
姓不留名。這遭留名不留姓,改名叫做高升。進場考畢,出案是第一名。白衣
觀場,這高進之夫婦歡喜的緊。小心貼意伏事他,完了三場,榜發,中了第三
名。一個經元,捻指間過了會試,又中了會魁,殿試二甲進士。他是受過磨練
來的,立意要做好官。不學那些人,謀東轉西。只聽公平選授,就還了刑部主
事。刑部雖冷淡,他也不較冷熱。又收拾了些盤費,托高進之替他迎接家眷。
那進之知己感激,不敢推辭,即日就道,不上兩三個月,將夫人萬氏接到衙了。
萬氏又對丈夫說:「高進之一路周旋敬謹,真如至親一般。」時大來越加敬重,
以此就請他同妻子進行來往。正是:
  朋友夫妻恩義盡,合門和樂勝千金。
  那一日,正坐堂理事。忽然,堂上發下一宗文卷來,拆開看,內中批道:
  黃俠一案,緊要欽件。該司限日嚴審報奪,以便奏聞,毋搏遲委,自干罪
戾。
  時大來見是緊急公務,即刻提來聽審。帶到跪在階下。時大來仔細一看,
吃了一驚,暗道:那人卻象風髯子,如何叫做黃俠?細認一認,見面龐雖黑瘦,
那一部鬚髯飄飄如故,明是他無疑了。卻犯了欽贓,這事怎樣處,且試審他口
氣,再做商量。看了文卷,就叫黃俠。時大來道:「你為何大膽在天津地方,打
劫運官錢糧,還殺了幾個旗甲。到如今還庇護伙黨,不肯供認麼?」黃俠道:「這
天津衛打劫事情,委實與犯人無干,是飛天夜叉杜小二這班人番捕誤認,以鹿
為馬,把了犯人頂他的。曾經屢稟問官,國事干重大,誰肯認錯?所以犯人重
冤,今生不得見天日了。」時大來道:「那飛天夜叉杜小二是何方人,你打聽的
真麼?」黃俠道:「怎麼不真,他是山東人,若果是犯人,屢受重刑,那有不招
伙伴,尋願自家領死的道理?」時大來故意試他道:「天津衛不是你,那梅嶺上
打劫任知府的可是你麼?他如今也在這裡告你。」黃俠啞了一會,道:「梅嶺事
是真的。犯人認了。卻比不得天津這案,殺人劫糧。」時大來喜道:「果然是他
無疑了。」連忙叫帶出去,另日候審。
  時大來退堂思量道:須拼了這頂紗帽帶不成才好。男子漢知恩報恩,斬頭
陷胸,在所不惜,何況身外浮榮。遂與夫人說了,萬氏道:「此人若不能救,亦
復何顏?高厚之間,縱使不獲,我同你角巾歸里,淡泊終身,也情願的。那時,
失館的樣子,不要過了不成。」高進之聞得,也極力贊成。正是:
  雀鼠爭粟粒,英雄共死生。
  至今青島上,杯酒弔田橫。
  時大來修了回文,送到堂上其中略道:
  訪得天津一案,委係山東杜小二,與此地黃俠風馬牛不相及也。指鹿為馬,
國是何存?殺人媚人,卑官可去。伏乞嚴著番捕,另緝正犯。無辜黃俠。應該
保候云云。
  那刑部尚書,見他是新科進士,有擔當。平日又極清正。且詞嚴理順。萬
不可奪。即批回道:
  該司猛著精神,緝拿正犯。事關重大,刻日結案,毋得怠緩。黃俠果是無
辜,該司再加評審,嚴保候結繳。
  時大來滿心歡喜,當下即提出黃俠來,道:「本司知你冤枉,極力辨釋,你
知道麼?」黃俠道:「生死雖是小民,冤枉有於國法,犯人知道了。」時大來隨
喚禁子,著他取保。禁子道:「這是重犯。小的一身難充兩役,實不敢保。」時
大來喝道:「有本司在,你怕甚麼?快取保狀來。」禁產不得己,領了出去。時
大來又吩咐道。」這人若不在,是你身家所關。」禁子叫苦不迭,只得同到家
裡,心下只是不悅。黃俠道:「我曉得你意思了,我黃俠是頂天立地漢子,難道
逃走累你不成。況受高老爺厚恩,累你就是累他了。你快去替我買些肴酒來,
與你痛飲一番,今後做個相識何如?」拿出一塊銀子,也不稱多少,遞與禁子,
禁子才放心出去了。回來買了一壇酒,一盤餑餑和卷子,腿羊肉,一個豬頭,
一個大措。黃俠叫他收拾來享用。不半日,收拾整齊,關了門,堂上正待飲酒,
只聽得有人打門。那禁子到心慌了。問道:「是誰?」外面人道:「我是刑部高
爺差來,取剛才放監的黃俠,立等回話。」禁子道:「我原說這事是成不得的,
這時來叫你。不是堂上翻招,就是旨意要取斬哩。不然,怎說立等回話。」黃
俠道:「開門就見分曉。」禁子開了門,那人進來拱道:「高爺有請。」這正是:
  魂夢驚呼無定夜,乾坤何處著安瀾。
  黃俠道:「我是不避死的,且未必就死到我。只是坐在裡面,要悶死了。現
成酒肴,且用一箸,就同你去。」那人見是齊整酒席,既來之則安之,就也落
得叨擾一遭。吃了一會,黃俠叫拿個碗來,連吃了十來碗,那人道:「還要見官,
少吃些罷。高爺候久了,請速行。」三人才一齊起身,同來到了衙門口。只見
大開著門,堂上點著蠟燭火把的。那高爺坐在那裡伺候哩,那人跪倒稟道:「黃
俠叫到。」那黃俠伏在階下,忽然傳點關門。那官府走下階來,一把拉了黃俠
的手,往裡面就走。黃俠暗道:「這也古怪,我犯的是朝廷的罪,難道調進私衙
來處我不成。」彎彎折折,走了兩個去所。正中一間書房,燈燭點得雪亮的,
一席齊整好桌面,擺在那裡。讓進門來。那高爺忽然把紗帽除下,大聲叫道:「恩
兄,你認得時大來麼?」那黃俠抬頭一看,才認真了,道:「呀,我說那裡恁個
高老爺這般清白,誰知就是賢弟。」時大來道:「當初,只叫做風髯子,卻不曾
問你真姓名,那曉得姓名又是一撮,這怎樣猜得著。」兩下拜了四拜,又請出
夫人來相見。萬氏千恩萬謝,反不過意的了不得,又請出高進之來相陪。風髯
子問:「別後如何得到這裡?」時大來細細說了一遍,且道:「這任提學悔氣,
弄不倒人,反弄倒自家,枉做一番小人。」大家歡笑一會。風髯子又問:「高進
之此位何人?」時大來又將高進之前後表白一番。風髯子大加歎賞道:「初意天
下都是那般人面狗心的。那曉得好人也有。只如今席上高兄這樣清高,老弟這
般義俠,就是袁太常那般正直,都是古今少有的。可惜我做錯了半世人,如今
也救過不及了。」拿了大犀杯,與高進之兩個吃個落花流水。又較量些武藝。
講論些邊間事情,句句投機。風髯子此時真是快活。三個人就是至親兄弟,也
絕沒這般綢繆的。從此,風髯子就在衙內住了。他原是坐不住的人,只為有了
高進之,意氣相投,日遂比試些刀槍弓箭,卻也忘過日子了。這正是:
  萍水知交話更深,十年前是受恩人。
  人生自有相投處,結義同胞總不分。
  卻說時大來一味做官廉明,聲譽赫赫,遍滿長安。滿朝公議,都要推他吏
部。那吏部衙門,也不是輕易進去的,也要費些手腳,方能到手。這時大來一
毫不照,只是聽天由命,卻又難逃的是公論。吏部不肯與他,就轉了一個兵部。
時大來也不喜也不惱,就去到了兵部用任。不過兩月,卻報:俺答進了口子,
逼近都城。該輪到兵部出頭了。那有錢用的司官,都推委不去。時大來是不用
一個錢的,單單推了他,做個頭哨,他也不辭難。就到校場中,點了千餘兵馬,
帶了風髯子、高進之兩位同去。那曉得,一出去正遇著那裡放搶,這兩個養精
蓄銳久了,聞得廝殺,就象決鬥的鷂子一般,歡歡喜喜努力向前,馘斬了四五
十級,又鹵獲多少輜重。飛馬銀捷,俺答也就出口去了。時大來帶兵回來,就
揭到堂上,獎他兩個的功次,旨下黃俠欽授部司,高臨欽授守備,歸衙排宴賀
喜不提。時大來因這遭邊功,舉朝推他知兵,就升了他莊浪的兵備道。他又挾
了這兩位好漢同去。一到任,就署黃俠參將,高臨游擊職銜。從此。在邊上調
兵練馬,俺答不時入寇,都被他們殺敗去了。未幾,兩人都實授了本職。又值
浙江倭變,本兵又薦了黃俠禦倭副將,去援三浙。不半年,倭寇寧息,就升了
寧夏掛印總兵官。走馬到任。時大來廷推邊望。升了延綏的巡撫。兩下相會,
極其歡洽。正是:
  相期自首同歸日,莫負青年極賤時。
  卻說那任提學自罷職閒居,他是個好貨的,怎受得沒官的寂寞?又打點了
些銀子進京,饋遺當事,替他謀起復。當事得了重賄,無有不盡心竭力,為他
相機取便。又道他是問贓罷職的,需要尋個名色方好起他。正值高巡撫升任莊
浪道缺,就推他老成知兵,起升了莊浪道兵備副使。那老任快活滿意,那日帶
了家眷: 飛馳到任,參謁了巡撫。那時大來見報,已知得是他了。那任副使
年紀多了些,一片紗帽熱中,只辦得拜眾,奉承上司,那管他姓名來歷。那一
日,時大來飲酒中間,對風髯子道:「一個人與你相會,看你認得他麼?」風髯
子道:「是誰?」時大來道:「那任知府還認得在?」風髯子道:「一時間卻也忘
了。」時大來道:「他要相見那莊浪副使不是麼?」風髯子道:「只說姓任,那
曉得就是那老無恥,或惜,當初梅嶺不曾把他殺了,留到如今,替你科甲中人
弄醜。」時大來道:「這等鄙夫,殺他則甚。滿長安,這樣人也還多。無用的東
西,含容他罷了。」風髯子口雖答應,心下其實不然。
  一日,又報西兵入關。風髯子隨帶了本營兵馬,登時殺去。一勇所之,忘
卻後備。被伏兵衝出,把他圍在垓心。時大來聞報,忙傳令箭,調高副將去救
援,自己又帶兵馬來接應。那高進之聽知風髯子被圍,飛馬拼死衝殺前去。風
髯子見救兵,吶喊殺出,又得巡撫標兵接應,三路兵馬一齊蜂擁趕殺,直趕得
二三百里方回。那風髯子得了勝回來,馬上想道:巡撫兵馬都來了,難道副使
該坐享其福不成?不乘此機會結果他。再難伸此怨氣。隨即出了揭,報了本兵,
其中略道:
  某以一支弱卒,當四面勁鋒,被圍兩日,士氣爭先,幸爾不辱國威,旋驅
敵愾。兵備任某口茸鄙材,濫叨重任,畏首怯尾,全不知兵,唯知克剝軍民,
罔顧官箴行止。恣威雪憤,藐寇玩兵,陷職重圃,幾喪敵手。在本道欲借手殺
職之事小,關係疆場之事大等語,云云。
  本兵即時封賽,奉旨道:
  任某志圖私憤,罔顧疆場,著該撫嚴審重處。黃俠功次紀錄,已有旨了,
該部知道。
  任兵道奉了嚴旨,次日青衣小帽,到巡擾衙門候勘。時大來傳令掩門,遂
拱了任副使起來,命坐待茶。任副使道:「犯官恭候嚴罰,怎敢當老大人恩臨。」
巡撫道:「你可認得當年時大來否?」任副使把眼揩了一揩,仔細認道:「犯官
久已該死了,唯求天恩,開救一面。」就跪將下去。時大來道:「前事休提,只
問你令愛曾字人否?」任副使道,「不瞞老大人說,小女從擄歸之後,無心塵世,
久欲削髮為尼。犯官不忍相捨,尚在衙中,持齋誦佛,誓不嫁人。」時大來道:
「這個機會甚妙,學生欲替令愛作伐,倘肯見許,不但解日下之厄,貴道還可
以復原官。」任副使聽得可以復官,也不問作媒甚人,滿口應承道:「大人老爺,
若肯提攜犯官,還具得薄薄妝奩,重新婿即所以報大人也。」說罷,又跪將下
去。時大來扶起道:「還要尊重些。學生做媒,這位令婿,卻也不辱沒你。若說
妝資,這到著形跡了。不但令婿不受,連學生也不便開口。」任副使道:「一聽
臺示。」這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好官任我為之。
  不是老韓同傳,路平怎見高低。
  時大來即治酒,去請了風髯子來,飲酒中間,時大來道:「一件事,要與恩
兄作賀。」風髯子道:「何事可賀?」原來,風髯子這班人俱在氣分上做事:酒
字是少不得的。這色字上,他卻視之若無的。所以,這今尚未謀娶。時大來道:
「要替你做個好媒。」風髯子道:「你且說是那樣人家。」時大來道:「就是任
副使的女兒。」 風髯子大聲道:「你忒差了,拿這樣髒種來取辱我,今日何見
待之薄耶?」時大來道:「聽我細說,這賽兒小姐,且莫說他姿色,就是那種俠
氣,也不可及。他自從被擄之後,雖是你的盛德,不曾受污,他女孩兒難以自
明。因這些嫌疑。誤他半生未字。這不足恩兄誤了他麼?他卻誦經把素,全未
怨恨。就是我那日被誘,生死在頃刻間,他不避形跡,女扮男裝,出來救我。
你說這種義氣,這般才識,男子們萬中也無一的,莫說女子。恩兄為天下奇男
子,若不尋這樣奇女子相配。就不是天生一對了。這媒我要做成的,休要見怪。」
風髯子聽了這些說話,呵呵大笑遒:「不意明珠產自蛇腹,一聽尊命便了。」次
日,時大來即傳知任副使。任副使知是嫁與黃總兵,本其中略道:
  總兵黃某,志存報國,奮不顧身。陷重圍於沙漠之地,蹂大敵於破衄之餘,
追理痛後之痛,愈徵功上之功。但副使任某,查得委係出巡,未知烽警,及歸
來,調發隨後。而大帥追逐無前,雖有遲緩之衍,顯係無心之誤。相應復任,
責其報效等語,云云。
  不數日,奉得諭旨,任副使謝了時撫臺,又往謝了女婿。原來,任副使先
前相與的,都是那鼠竊狗偷:交談的,都是逢迎鑽刺。及至遇了恁廉明的上臺,
又遇著恁豪俠的女婿,才曉得世上也有這樣一種正人君子。從此以後,一般也
愛民如子,視財如土了。恰是:
  蓬生於麻中,不扶而自直。
  久追忘其香,如入芝蘭室。
  時巡撫因替他翁婿調停,這疏內既辨白了任副使,又越彰了黃總兵之功,
朝廷即日賜了蟒玉,加少保銜。 時巡撫用人有功,也升了兵部尚書,加太子
少保,賜尚方劍,總督三邊。那一日,時總督對著黃少保道:「恩兄,你可記得
我一文錢幾陷死地時節麼?我同你如今恩榮己極,若不及早回頭,未免犯不知
足之辱了。」黃少保是豪邁的人,久厭做官,說道:「言之有理,即日上本。」
一齊告致仕。朝廷因念其久任邊疆,勞動有年,本上即准,馳驛榮歸。時大來
因在外日多,從未生子。又是風髯子做媒,將高進之女兒勸他為妾。高進之感
其恩象,正欲報答,就將女兒送了進衙。後來各生子女,竟與風髯子結了婚姻,
世世往來不絕。任小姐見父親無子,就對丈夫說,接了做一家居住,與時大來
也不時往來,壽也有七十多歲。這樣賢孝女兒,即是世間少有的,宜其后族衍
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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