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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顔氏家訓 — Volume 03 and 04 Author: Yan, Zhitui, 531-591 Language: Chinese 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 ***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顔氏家訓 — Volume 03 and 04" *** 顏氏家訓 北齊 顏之推 卷三、卷四 卷第三 勉學 勉學第八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 ,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 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 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 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 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 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 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 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兇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 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 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 ,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 坐 (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 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讌,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 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 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 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 。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 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 。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 ,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 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 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 求飽而嬾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已來,宇宙之下 ,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 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彊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 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 子饑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 木石也;脩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 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 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 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 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 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為將則闇與孫武、吳 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 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 哉?世人但見跨馬被甲,長槊彊弓,便云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 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便云我能 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 不入,公事夙辦,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 化鴟為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捨,便云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 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姦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 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 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 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 ,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 ;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 ,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 ,禮為教本,敬者身寒,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 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賙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 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苶 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彊毅正直,立 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 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 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 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 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閑,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 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十卷書,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 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 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脩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 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脩身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 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 ,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於盛年,猶當晚學 ,不可自棄。孔子云:「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 ,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 十,始來遊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 ;朱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 論語》:皆終成大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 循面牆,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 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 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 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 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後,便從文史,略無卒 業者。冠冕為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捨、朱異、周弘正、賀 琛、賀革、蕭子政、劉絛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 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 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閒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 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云:「博士買 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 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 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 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 。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閒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 彥交遊,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 口,懸見排蹙,云:「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 ,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 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 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 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夫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 沙;匿跡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 誇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棄之度外。 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網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阱也 ;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 腫之鑒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 勝,異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 專勢,寧後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 贓賄黜削,違棄其餘魚之旨也:彼諸人者,並其領袖,玄宗所歸。其餘桎 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 ,賓主往復,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於梁世,茲風復闡,《莊 》、《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 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餘,實為盛美。元帝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 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 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 齊孝昭帝侍婁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為灸兩穴,帝握 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後既痊癒,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山陵之 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此,良由無學所為。若見古人之譏欲母 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為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餘事 乎! 梁元帝嘗為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 不得拳,膝不得屈。閑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 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 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 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為勤篤 。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折 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為國常侍兼記室, 殊蒙禮遇,終於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後出揚都,好學,家貧 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饑虛,起 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錄事參軍 ,為孝元所禮。此乃不可為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 餘,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 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漢書》聞。 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為閽寺,便知好學, 懷袖握書,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閒隙,周章詢請。每至 文林館,氣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事,未嘗不感 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後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 。後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為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云 :「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 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鄴平之後,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 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 曰:「子當以養為心,父當以學為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 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藜羹縕褐,我自欲之。」 《書》曰:「好問則裕。」《禮》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 。」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 者多矣。《穀梁傳》稱公子友與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 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岳謂:「『孟勞』者 ,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為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 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錄》云:「靈帝殿柱 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 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 ,初大驚駭,其後尋媿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 蹲鴟,芋也」,乃為「羊」字;人饋羊肉,答書云:「損惠蹲鴟。」舉朝 驚駭,不解事義,久後尋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 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為許錄反,錯作許 緣反,遂謂朝士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 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後,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 王莽贊》云:「紫色蛙聲,余分閏位。」謂以偽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書 ,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鴟 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志〉云:「給太官挏馬酒。」李奇註: 「以馬乳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並從手。揰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 為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為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於此。 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為杖策之杖; 《世本》:「官成造歷。」以歷為碓磨之磨。 談說製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裡閒,士大夫或 不學問,羞為鄙朴,道聽塗說,強事飾辭: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 陸,上荊州必稱陝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 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 ,傳相祖述,尋問莫知原由,施安時復失所。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 朓詩曰:「鵲起登吳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臺鵲 ,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 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 矜誕為誇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 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 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小學 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 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 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 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 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 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鍾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并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後百 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餘里亢仇城側。並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 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 余聚,亢仇舊是 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 ,爭食相齕,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 :《爾雅》諸書,蠶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後見《古今字詁》 ,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游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西門徐整碑 云:「 流東指。」眾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 ,淺水 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 為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 耳。案:《說文》:「勿者,州裡所建之旗也,像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 趣民事。故 (忽)遽者稱為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 物?」有一蜀豎就視,答云:「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 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士,呼粒為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 《說文》,此字白下為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眾皆歡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翫,舉俗呼之為鶡。吾 曰:「鶡出上黨,數曾見之,色並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鶡賦〉云 :『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 雀似鶡而青,出羌中。」韻 集音介。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純為露葵。面牆之徒,遞相倣傚 。承聖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 」答曰:「 露葵是蓴,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 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竅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 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 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為無賴 所欺,不容易也。」因為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歎曰:「不意乃爾!」 若遂不知,亦為異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 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 偏信一隅也。 卷第四 文章 名實 涉務 文章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 《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 書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 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 也。行有餘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 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 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 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 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 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麤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 粲率躁見嫌;孔融、檷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 敗俗;嵇康凌物兇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誇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 岳干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詒;謝玄 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於帝王, 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 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 、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 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 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 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於矛戟 ,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 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 自謂清華,流布醜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癡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 ,好為可笑詩賦,誂撇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 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歎曰:「才華不為妻子所 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 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華,不過數 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 清乎! 不屈二姓,夷、齊之節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 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 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 ,則目紹為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 消息之。 或問揚雄曰:「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彫蟲篆刻,壯夫 不為也。」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海〉之詩,周公作〈鴟鴞〉之詠,吉 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 《詩》,無以言。」「自衛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 明孝道,引詩證之。揚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 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為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 妄投於閣,周章怖懾,不達天命,童子之為耳。桓譚以勝老子,葛洪以方 仲尼,使人歎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著《太玄經》,數子為所 惑耳;其遺言余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聖之清塵?且《太玄》 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 齊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 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翫,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 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席笑 曰:「可矣哉!」 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 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 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 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 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朴,未為密緻 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 為本,今之辭調為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 》,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有詩賦銘誄書 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並未得編次,便遭火蕩盡,竟不傳於世 。銜酷茹恨,徹於心髓!操行見於《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懷舊志》。 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 ,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憶語也。」深 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嘗謂吾曰:「沈詩云:『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事 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准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 ,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讌,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 孝征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 《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舍;里名勝母, 曾子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傷實也。破鏡乃兇逆之獸,事見《漢書》,為文 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雲敬同,《孝經》云:「資於事 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澐 詩云:「颻揚雲母舟。」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澐又颻揚其母。」此 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 已有屢游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別舅摛〈渭陽〉之詠; 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廙也。山 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 也。 凡代人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於哀傷兇禍之辭,不可輒代。 蔡邕為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又 為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猗歟我祖, 出自有媯。」王粲為潘文則〈思親詩〉云:「躬此勞悴,鞠予小人;庶我 顯妣,克保遐年。」而並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眾。古人之所行,今世 以為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 之遺:是方父於蟲,匹婦於考也。蔡邕〈楊秉碑〉云:「統大麓之重。」 潘尼〈贈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龍飛。」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 登遐。」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云:「俔 天之和。」今為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云:「我君 餞之,其樂洩洩。」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 輓歌辭者,或云古者〈虞殯〉之歌,或云出自田橫之客,皆為生者悼 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為死人自歎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製作本意。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為 〈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體。其 為〈吳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後 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為誡。《詩》云 :「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 。」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 鳴。」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云:「 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 ,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 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云:「父母 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於義通乎?《異物誌》云:「擁劍狀如蟹,但 一 (螯)偏大爾。」何遜詩云:「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漢 書》:「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 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朴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 「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樸碗。 」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為莊周言也。《後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鎖 。」鋃鐺,大鎖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 詩云:「銀鎖三公腳,刀撞僕射頭。」為俗所誤。 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 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 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纇,美玉 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 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 《懷舊志》載於籍傳。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 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 曰:「言不諠嘩也。」吾每歎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耳。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於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 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穎川荀仲 舉、琅邪諸葛漢,亦以為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何遜詩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 ,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常云:「『蘧車 響北闕』, 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 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幾案間,動靜輒 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 」三何者,遜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饒清巧。思澄游廬山,每有佳篇, 亦為冠絕。 名實第十 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 必美焉。今不脩身而求令名於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於鏡也。上士忘名 ,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 也;立名者,脩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 奸,干浮華之虛構,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崖岸,拱把之梁,每 沈溺於川谷者,何哉?為其旁無餘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 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餘地也。吾每 為人所毀,常以此自責。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言信, 重於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於折衝之將矣。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後之矛戟,毀前 之干櫓也。虙子賤云:「誠於此者形於彼。」人之虛實真偽在乎心,無不 見乎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鑒,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 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於爾時,自以巧密;後人書之,留傳萬代,可為 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悌著聲,前後居喪,哀毀踰制,亦足以高於 人矣。而嘗於苫塊之中,以巴豆塗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 ,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喪百誠者,乃貪 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 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 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製作,多非機杼,遂設讌言,面相討 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 。眾客各自沈吟,遂無覺者。韓退歎曰:「果如所量!」韓又嘗問曰:「 玉珽杼上終葵首,當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耳。」韓 既有學,忍笑為吾說之。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 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令,頗自勉篤。公事經懷,每加撫恤,以求 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齎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 ,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於口。及遷為泗州 別駕,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塗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余價,亦猶蟬殼蛇皮,獸迒鳥跡耳,何 預於死者,而聖人以為名教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 且勸一伯夷,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 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矣。故聖人欲其魚 鱗鳳翼,雜沓參差,不絕於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 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牆宇也,自古 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築室樹果,生則獲其利, 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 矣哉! 涉務第十一 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於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 君祿位也。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鑒達治體,經 綸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 斷決有謀,強幹習事;四則藩屏之臣,取其明練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 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 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長短,豈責具美於六塗哉?但 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媿耳。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 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陳之急;保俸祿之資 ,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 。晉朝南渡,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幹者,擢為令僕已下尚書郎中 書捨人已上,典掌機要。其餘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 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於清高,蓋護其短也。至於臺閣令史,主書監帥 ,諸王簽省,並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 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 夫,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 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為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 為放達。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 ,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復性既儒雅, 未嘗乘騎,見馬嘶歕陸梁,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 乎?」其風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穡之艱難,斯蓋貴谷務本之道也。夫食為民天,民非食不 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種之,茠鉏之,刈獲之,載積之,打 拂之,簸揚之,凡幾涉手,而入倉廩,安可輕農事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 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 。假令有者,皆信僮僕為之,未嘗目觀起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 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余務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優閒之 過也。 *** End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顔氏家訓 — Volume 03 and 04" *** Copyright 2023 Library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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