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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顔氏家訓 — Volume 05 and 06
Author: Yan, Zhitui, 531-591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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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顔氏家訓 — Volume 05 and 06" ***


顏氏家訓 北齊 顏之推

卷五、卷六

卷第五 省事 止足 誡兵 養生 歸心

省事第十二

    銘金人云:「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也
!能走者奪其翼,善飛者減其指,有角者無上齒,豐後者無前足,蓋天
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為少善,不如執一;鼫鼠五能,不成
伎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也,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
,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於集錄,書跡未堪以留愛翫,上筮射六得
三,醫藥治十差五,音樂在數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
  (棋)博,鮮卑語、胡書,煎胡桃油,煉錫為銀,如此之類,略得梗
  (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異端,當精妙也。
    上書陳事,起自戰國,逮於兩漢,風流彌廣。原其體度:攻人主之
長短,諫諍之徒也;訐群臣之得失,訟訴之類也;陳國家之利害,對策
之伍也;帶私情之與奪,遊說之儔也。總此四塗,賈誠以求位,鬻言以
干祿。或無絲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為時所納,初獲
不貲之賞,終陷不測之誅,則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之類甚
眾。良史所書,蓋取其狂狷一介,論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為
也。今世所睹,懷瑾瑜而握蘭桂者,悉恥為之。守門詣闕,獻書言計,
率多空薄,高自矜夸,無經略之大體,鹹秕糠之微事,十條之中,一不
足採,縱合時務,已漏先覺,非謂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發姦私
,面相酬證,事途迴穴,翻懼  (愆)尤;人主外護聲教,脫加含養,
此乃僥倖之徒,不足與比肩也。
    諫諍之徒,以正人君之失爾,必在得言之地,當盡匡贊之規,不容
苟免偷安,垂頭塞耳;至於就養有方,思不出位,干非其任,斯則罪人
。故〈袁記〉云:「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尸利也。」
《論語》曰:「未信而諫,人以為謗己也。」
    君子當守道崇德,蓄價待時,爵祿不登,信由天命。須求趨競,不
顧羞慚,比較材能,斟量功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
疵,而獲酬謝,或有諠聒時人視聽,求見發遣;以此得官,謂為才力,
何異盜食致飽,竊衣取溫哉!世見躁競得官者,便謂「弗索何獲」;不
知時運之來,不求亦至也。見靜退未遇者,便謂「弗為胡成」;不知風
雲不與,徒求無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勝算乎!
    齊之季世,多以財貨托附外家,諠動女謁。拜守宰者,印組光華,
車騎輝赫,榮兼九族,取貴一時。而為執政所患,隨而伺察,既以利得
,必以利治,微染風塵,便乖肅正,坑阱殊深,瘡痏未復,縱得免死,
莫不破家,然後噬臍,亦復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與時人論身份
也,不能通達,亦無尤焉。
    王子晉云:「佐饔得嘗,佐鬥得傷。」此言為善則預,為惡則去,
不欲黨人非義之事也。凡損於物,皆無與焉。然而窮鳥入懷,仁人所憫
;況死士歸我,當棄之乎?伍員之托漁舟,季布之入廣柳,孔融之藏張
儉,孫嵩之匿趙岐,前代之所貴,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
。至如郭解之代人報讎,灌夫之橫怒求地,遊俠之徒,非君子之所為也
。如有逆亂之行,得  (罪)於君親者,又不足恤焉。親友之迫危難也
,家財己力,當無所吝;若橫生圖計,無理請謁,非吾教也。墨翟之徒
,世謂熱腹,楊朱之侶,世謂冷腸;腸不可冷,腹不可熱,當以仁義為
節文爾。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東學士與關中太史競歷,凡十餘人,紛紜累歲
,內史牒付議官平之。吾執論曰:「大抵諸儒所爭,四分并減分兩家爾
。歷象之要,可以晷景之;今驗其分至薄蝕,則四分疏而減分密。疏者
則稱政令有寬猛,運行致盈縮,非算之失也;密者則雲日月有遲速,以
術求之,預知其度,無災祥也。用疏則藏姦而不信,用密則任數而違經
。且議官所知,不能精於訟者,以淺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
幸勿當也。」舉曹貴賤,鹹以為然。有一禮官,恥為此讓,苦欲留連,
強加考核。機杼既薄,無以測量,還復採訪訟人,窺望長短,朝夕聚議
,寒暑煩勞,背春涉冬,竟無予奪,怨誚滋生,赧然而退,終為內史所
迫:此好名之辱也。

止足第十三

    《禮》云:「欲不可縱,志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
窮,唯在少欲知足,為立涯限爾。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書生門戶
,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吾終身服膺,
以為名言也。天地鬼神之道,皆惡滿盈。謙虛沖損,可以免害。人生衣
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饑乏耳。形骸之內,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
欲窮驕泰邪?周穆王、秦始皇、漢武帝,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不知紀
極,猶自敗累,況士庶乎?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
良田十頃,堂室纔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萬,以擬吉兇急速,
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後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
,無傾危也。高此者,便當罷謝,偃仰私庭。吾近為黃門郎,已可收退
;當時羈旅,懼罹謗讟,思為此計,僅未暇爾。自喪亂已來,見因托風
雲,徼幸富貴,旦執機權,夜填坑谷,朔歡卓、鄭,晦泣顏、原者,非
十人五人也。慎之哉!慎之哉!

誡兵第十四

    顏氏之先,本乎鄒、魯,或分入齊,世以儒雅為業,遍在書記。仲
尼門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顏氏居八人焉。秦、漢、魏、晉,下逮齊、
梁,未有用兵以取達者。春秋世,顏高、顏鳴、顏息、顏羽之徒,皆一
鬥夫耳。齊有顏涿聚,趙有顏  (聚),漢末有顏良,宋有顏延之,並
處將軍之任,竟以顛覆。漢郎顏駟,自稱好武,更無事跡。顏忠以黨楚
王受誅,顏俊以據武威見殺,得姓已來,無清操者,唯此二人,皆罹禍
敗。頃世亂離,衣冠之士,雖無身手,或聚徒眾,違棄素業,徼幸戰功
。吾既羸薄,仰惟前代,故寘心於此,子孫志之。孔子力翹門關,不以
力聞,此聖證也。吾見今世士大夫,纔有氣幹,便倚賴之,不能被甲執
兵,以衛社稷;但微行險服,逞弄拳腕,大則陷危亡,小則貽恥辱,遂
無免者。
    國之興亡,兵之勝敗,博學所至,幸討論之。入帷幄之中,參廟堂
之上,不能為主盡規以謀社稷,君子所恥也。然而每見文士,頗讀兵書
,微有經略。若居承平之世,睥睨宮閫,幸災樂禍,首為逆亂,詿誤善
良;如在兵革之時,構扇反覆,縱橫說誘,不識存亡,強相扶戴:此皆
陷身滅族之本也。誡之哉!誡之哉!
    習五兵,便乘騎,正可稱武夫爾。今世士大夫,但不讀書,即稱武
夫兒,乃飯囊酒甕也。

養生第十五

    神仙之事,未可全誣;但性命在天,或難鍾值。人生居世,觸途牽
縶:幼少之日,既有供養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資須,
公私驅役;而望遁跡山林,超然塵滓,千萬不遇一爾。加以金玉之費,
  (爐)器所須,益非貧士所辦。學如牛毛,成如麟角。華山之下,白
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
不願汝曹專精於此。若其愛養神明,調護氣息,慎節起臥,均適寒暄,
禁忌食飲,將餌藥物,遂其所稟,不為夭折者,吾無間然。諸藥餌法,
不廢世務也。庾肩吾常服槐實,年七十餘,目看細字,須發猶黑。鄴中
朝士,有單服杏仁、枸杞、黃精、朮、車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說爾
。吾嘗患齒,搖動欲落,飲食熱冷,皆苦疼痛。見《抱朴子》牢齒之法
,早朝叩齒三百下為良;行之數日,即便平愈,今恆持之。此輩小術,
無損於事,亦可修也。凡欲餌藥,陶隱居《太清》方中總錄甚備,但須
精審,不可輕脫。近有王愛州在鄴學服松脂,不得節度,腸塞而死,為
藥所誤者甚多。
    夫養生者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後養之,勿徒養其無生也
。單豹養於內而喪外,張毅養於外而喪內,前賢所戒也。嵇康著〈養生
〉之論,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餌之征,而以貪溺取禍,往世之所迷
也。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事,貪慾以傷生
,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
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自亂離已來,吾見名臣賢士,臨難
求生,終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侯景之亂,王公將相,多被戮
辱,妃主姬妾,略無全者。唯吳郡太守張嵊,建義不捷,為賊所害,辭
色不撓;及鄱陽王世子謝夫人,登屋詬怒,見射而斃。夫人,謝遵女也
。何賢智操行若此之難?婢妾引決若此之易?悲夫!

歸心第十六

    三世之事,信而有徵,家世歸心,勿輕慢也。其間妙旨,具諸經論
,不復於此,少能讚述;但懼汝曹猶未牢固,略重勸誘爾。
    原夫四塵五蔭,剖析形有;六舟三駕,運載群生:萬行歸空,千門
入善,辯才智惠,豈徒七經、百氏之博哉?明非堯、舜、周、孔所及也
。內外兩教,本為一體,漸積為異,深淺不同。內典初門,設五種禁;
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
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至如畋狩
軍旅,燕享刑罰,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為之節,使不淫濫爾。歸周
、孔而背釋宗,何其迷也!
    俗之謗者,大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無方為迂誕也,其
二,以吉兇禍福或未報應為欺誑也,其三,以僧尼行業多不精純為奸慝
也,其四,以糜費金寶減耗課役為損國也,其五,以縱有因緣如報善惡
,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後世之乙乎?為異人也。今並釋之於下云。
    釋一曰:夫遙大之物,寧可度量?今人所知,莫若天地。天為積氣
,地為積塊,日為陽精,月為陰精,星為萬物之精,儒家所安也。星有
墜落,乃為石矣;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質重,何所繫屬?一星之
徑,大者百里,一宿首尾,相去數萬;百里之物,數萬相連,闊狹從斜
,常不盈縮。又星與日月,形色同爾,但以大小為其等差;然而日月又
當石也?石既牢密,烏兔焉容?石在氣中,豈能獨運?日月星辰,若皆
是氣,氣體輕浮,當與天合,往來環轉,不得錯違,其間遲疾,理宜一
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各有度數,移動不均?寧當氣墜,忽變為
石?地既滓濁,浩應沈厚,鑿土得泉,乃浮水上;積水之下,復有何物
?江河百谷,從何處生?東流到海,何為不溢?歸塘尾閭,渫何所到?
沃焦之石,何氣所然?潮汐去還,誰所節度?天漢懸指,那不散落?水
性就下,何故上騰?天地初開,便有星宿;九州未劃,列國未分,翦疆
區野,若為躔次?封建已來,誰所制割?國有增減,星無進退,災祥禍
福,就中不差;乾象之大,列星之夥,何為分野,止繫中國?昴為旄頭
,匈奴之次;西胡、東越,雕題、交址,獨棄之乎?次此而求,迄無了
者,豈得以人事尋常,抑必宇宙外也?
    凡人之信,唯耳與目;耳目之外,咸致疑焉。儒家說天,自有數義
:或渾或蓋,乍宣乍安。斗極所周,管維所屬,若所親見,不容不同;
若所測量,寧足依據?何故信凡人之臆說,迷大聖之妙旨,而欲必無恆
沙世界、微塵數劫也?而鄒衍亦有九州之談。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
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漢武不信弦膠,魏文不信火布;胡人見錦,不
信有蟲食樹吐絲所成;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氈帳,及來河北,不信有
二萬斛船:皆實驗也。
    世有祝師及諸幻術,猶能履火蹈刃,種瓜移井,倏忽之間,十變五
化。人力所為,尚能如此;何況神通感應,不可思量,千里寶幢,百由
旬座,化成淨土,蛹出妙塔乎?
    釋二曰:夫信謗之征,有如影響;耳聞目見,其事已多,或乃精誠
不深,業緣未感,時儻差闌,終當獲報耳。善惡之行,禍福所歸。九流
百氏,皆同此論,豈獨釋典為虛妄乎?項橐、顏回之短折,伯夷、原憲
之凍餒,盜跖、莊蹻之福壽,齊景、桓魋之富強,若引之先業,冀以後
生,更為通耳。如以行善而偶鍾禍報,為惡而儻值福征,便生怨尤,即
為欺詭;則亦堯、舜之雲虛,周、孔之不實也,又欲安所依信而立身乎
?
    釋三曰:開闢已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責其精絜乎?見有
名僧高行,棄而不說;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毀。且學者之不勤,豈教
者之為過?俗僧之學經律,何異世人之學《詩》、《禮》?以《詩》、
《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以經律之禁,格出家之輩,而
獨責無犯哉?且闕行之臣,猶求祿位;毀禁之侶,何慚供養乎?其於戒
行,自當有犯。一披法服,已墮僧數,歲中所計,齋講誦持,比諸白衣
,猶不啻山海也。
    釋四曰:內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若能誠孝在心,仁惠為本
,須達、流水,不必剃落鬚髮;豈令罄井田而起塔廟,窮編戶以為僧尼
也?皆由為政不能節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穡,無業之僧,空國賦
算,非大覺之本旨也。抑又論之:求道者,身計也;惜費者,國謀也。
身計國謀,不可兩遂。誠臣徇主而棄親,孝子安家而忘國,各有行也。
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事,隱有讓王辭相避世山林;安可計其賦役,以為
罪人?若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場,如妙樂之世,禳佉之國,則有自然稻
米,無盡寶藏,安求田蠶之利乎?
    釋五曰:形體雖死,精神猶存。人生在世,望於後身似不相屬;及
其歿後,則與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現夢想,或降童妄,
或感妻孥,求索飲食,征須福佑,亦為不少矣。今人貧賤疾苦,莫不怨
尤前世不修功業;以此而論,安可不為之作地乎?夫有子孫,自是天地
間一蒼生耳,何預身事?而乃愛護,遺其基址,況於己之神爽,頓欲棄
之哉?凡夫蒙蔽,不見未來,故言彼生與今非一體耳;若有天眼,鑒其
念念隨滅,生生不斷,豈可不怖畏邪?又君子處世,貴能克己復禮,濟
時益物。治家者欲一家之慶,治國者欲一國之良,僕妾臣民,與身竟何
親也,而為勤苦修德乎?亦是堯、舜、周、孔虛失愉樂耳。一人修道,
濟度幾許蒼生?免脫幾身罪累?幸熟思之!汝曹若觀俗計,樹立門戶,
不棄妻子,未能出家;但當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津梁。人生
難得,無虛過也!
    儒家君子,尚離庖廚,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高柴、
折像,未知內教,皆能不殺,此乃仁者自然用心。含生之徒,莫不愛命
;去殺之事,必勉行之。好殺之人,臨死報驗,子孫殃禍,其數甚多,
不能悉錄耳,且示數條於末。
    梁世有人,常以雞卵白和沐,雲使發光,每沐輒二三十枚。臨死,
發中但聞啾啾數千雞雛聲。
    江陵劉氏,以賣鱔羹為業。後生一兒頭是鱔,自頸以下,方為人耳
。
    王克為永嘉郡守,有人餉羊,集賓欲讌。而羊繩解,來投一客,先
跪兩拜,便入衣中。此客竟不言之,固無救請。須臾,宰羊為羹,先行
至客。一臠入口,便下皮內,周行遍體,痛楚號叫;方復說之。遂作羊
鳴而死。
    梁孝元在江州時,有人為望蔡縣令,經劉敬躬亂,縣廨被焚,寄寺
而住。民將牛酒作禮,縣令以牛系旛柱,屏除形像,舖設床坐,於堂上
接賓。未殺之頃,牛解,逕來至階而拜,縣令大笑,命左右宰之。飲噉
醉飽,便臥簷下。稍醒而覺體痒,爬搔隱疹,因爾成癩,十許年死。
    楊思達為西陽郡守,值侯景亂,時復旱儉,饑民盜田中麥。思達遣
一部曲守視,所得盜者,輒截手腕,凡戮十餘人。部曲後生一男,自然
無手。
    齊有一奉朝請,家甚豪侈,非手殺牛,噉之不美。年三十許,病篤
,大見牛來,舉體如被刀刺,叫呼而終。
    江陵高偉,隨吾入齊,凡數年,向幽州澱中捕魚。後病,每見群魚
嚙之而死。
    世有癡人,不識仁義,不知富貴並由天命。為子娶婦,恨其生資不
足,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
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但憐己之子女,不愛己之兒婦。如此之
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慎不可與為鄰,何況交結乎?避之哉!避之
哉!

卷第六 書證

書證第十七

    《詩》云:「參差荇菜。」《爾雅》云:「荇,接余也。」字或為
莕。先儒解釋皆云:水草,圓葉細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黃花
似蓴,江南俗亦呼為豬蓴,或呼為荇菜。劉芳具有注釋。而河北俗人多
不識之,博士皆以參差者是莧菜,呼人莧為人荇,亦可笑之甚。
    《詩》云:「誰謂荼苦?」《爾雅》、《毛詩傳》並以荼,苦菜也
。又《禮》云:「苦菜秀。案:《易統通卦驗玄圖》曰:「苦菜生於寒
秋,更冬歷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則如此也。一名游冬,葉似苦
苣而細,摘斷有白汁,花黃似菊。江南別有苦菜,葉似酸漿,其花或紫
或白,子大如珠,熟時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釋勞。案:郭璞注《爾雅》
,此乃蘵黃蒢也。今河北謂之龍葵。梁世講《禮》者,以此當苦菜;既
無宿根,至春方生耳,亦大誤也。又高誘注《呂氏春秋》曰:「榮而不
實曰英。」苦菜當言英,益知非龍葵也。
    《詩》云:「有杕之杜。」江南本並木傍施大,《傳》曰:「杕,
獨貌也。」徐仙民音徒計反。《說文》曰:「杕,樹息也。」在木部。
《韻集》音次第之第,而河北本皆為夷狄之狄,讀亦如字,此大誤也。
    《詩》云:「駉駉牡馬。」江南書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為放牧
之牧。鄴下博士見難云:「駉頌既美僖公牧於  野之事,何限騲騭乎?
」余答曰:「案:《毛傳》云:『駉駉,良馬腹干肥張也。』其下又云
:『諸侯六閒四種:有良馬,戎馬,田馬,駑馬。』若作放牧之意,通
於牝牡,則不容限在良馬獨得    之稱。良馬,天子以駕玉輅,諸侯以
充朝聘郊祀,必無騲也。《周禮.圉人職》:『良馬,匹一人。駑馬,
麗一人。』圉人所養,亦非騲也;頌人舉其強駿者言之,於義為得也。
《易》曰:『良馬逐逐。』《左傳》云:『以其良馬二。』亦精駿之稱
,非通語也。今以《詩.傳》良馬,通於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見
劉芳《義證》乎?」
    〈月令〉云:「荔挺出。」鄭玄注云:「荔挺,馬薤也。」《說文
》云:「荔,似蒲而小,根可為刷。」《廣雅》云:「馬薤,荔也。」
《通俗文》亦云馬藺。《易統通卦驗玄圖》云:「荔挺不出,則國多火
災。」蔡邕《月令章句》云:「荔似挺。」高誘注《呂氏春秋》云:「
荔草挺出也。」然則〈月令〉注荔挺為草名,誤矣。河北平澤率生之。
江東頗有此物,人或種於階庭,但呼為旱蒲,故不識馬薤。講《禮》者
乃以為馬莧;馬莧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馬齒。江陵嘗有一僧,面形上
廣下狹;劉緩幼子民譽,年始數歲,俊晤善體物,見此僧云:「面似馬
莧。」其伯父絛因呼為荔挺法師。絛親講《禮》名儒,尚誤如此。
    《詩》云:「將其來施施。」《毛傳》云:「施施,難進之意。」
《鄭箋》云:「施施,舒行貌也。」《韓詩》亦重為施施。河北《毛詩
》皆云施施。江南舊本,悉單為施,俗遂是之,恐為少誤。
    《詩》云:「有渰萋萋,興雲祁祁。」《毛傳》云:「渰,陰雲貌
。萋萋,雲行貌。祁祁,徐貌也。」《箋》云:「古者,陰陽和,風雨
時,其來祁祁然,不暴疾也。」案:渰已是陰雲,何勞復云「興雲祁祁
」耶?「雲」當為「雨」,俗寫誤耳。班固〈靈臺詩〉云:「三光宣精
,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此其證也。
    《禮》云:「定猶豫,決嫌疑。」〈離騷〉曰:「心猶豫而狐疑。
」先儒未有釋者。案:《尸子》曰:「五尺犬為猶。」《說文》云:「
隴西謂犬子為猶。」吾以為人將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來
迎候,如此返往,至於終日,斯乃豫之所以為未定也,故稱猶豫。或以
《爾雅》曰:「猶如麂,善登木。」猶,獸名也,既聞人聲,乃豫緣木
,如此上下,故稱猶豫。狐之為獸,又多猜疑,故聽河冰無流水聲,然
後敢渡。今俗云:「狐疑,虎卜。」則其義也。
   《左傳》曰:「齊侯痎,遂痁。」《 說文》云:「痎,二日一發之
瘧。痁,有熱瘧也。」案:齊侯之病,本是間日一發,漸加重乎故,為
諸侯憂也。今北方猶呼痎瘧,音皆。而世間傳本多以痎為疥,杜征南亦
無解釋,徐仙民音介,俗儒就為通云:「病疥,令人惡寒,變而成瘧。
」此臆說也。疥癬小疾,何足可論,寧有患疥轉作瘧乎?
    《尚書》曰:「惟影響。」《周禮》云:「土圭測影,影朝影夕。
」《孟子》曰:「圖影失形。」莊子云:「罔兩問影。」如此等字,皆
當為光景之景。凡陰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謂為景。《淮南子》呼為景
柱,《廣雅》云:「晷柱掛景。」並是也。至晉世葛洪《字苑》,傍始
加  ,音於景反。而世間輒改治《尚書》、《周禮》、《莊》、《孟》
從葛洪字,甚為失矣。太公《六韜》,有天陳、地陳、人陳、雲鳥之陳
。《論語》曰:「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左傳》:「為魚麗之陳。」
俗本多作阜傍車乘之車。案諸陳隊並作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於
陳列耳,此六書為假借也,《蒼》、《雅》及近世字書,皆無別字;唯
王羲之《小學章》,獨阜傍作車,縱復俗行,不宜追改《六韜》、《論
語》、《左傳》也。
    《詩》云:「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傳》云:「灌木,叢木也
。」此乃爾雅之文,故李巡注曰:「木叢生曰灌。」《爾雅》末章又云
:「木族生為灌。」族亦叢聚也。所以江南詩古本皆為叢聚之叢,而古
叢字似最字,近世儒生,因改為 ,解云:「木之 高長者。」案:眾家
《爾雅》及解《詩》無言此者,唯周續之《毛詩注》,音為徂會反,劉
昌宗《詩注》,音為在公反,又祖會反:皆為穿鑿,失《爾雅》訓也。
    「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
其間字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也執殳」,「於旅也語」,「回也屢空
」,「風,風也,教也」,及《詩傳》云:「不戢,戢也;不儺,儺也
。」「不多,多也。」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闕。《詩》言:「
青青子衿。」《傳》曰:「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按:古者,斜
領下連於衿,故謂領為衿。孫炎、郭璞注《爾雅》,曹大家注《列女傳
》,並云「衿,交領也。」鄴下《詩》本,既無「也」字,群儒因謬說
云:「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用釋「青青」二字
,其失大矣!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
益成可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
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後人。」謝炅、夏侯該,並讀數千卷書,皆疑
是譙周;而《李蜀書》一名《漢之書》,云:「姓范名長生,自稱蜀才
。」南方以晉家渡江後,北間傳記,皆名為偽書,不貴省讀,故不見也
。
    《禮.王制》云:「臝股肱。」鄭注云:「謂  (揎)衣出其臂脛
。」今書皆作擐甲之擐。國子博士蕭該云:「擐當作  (揎),音宣,
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案《字林》,蕭讀是,徐爰音患,非也
。
   《漢書》:「田 (肯)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
博覽經籍,偏精班《漢》,梁代謂之漢聖。顯子臻,不墜家業。讀班史
,呼為田  (肯)。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
,以雌黃改『宵』為『  (肯)』。」元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見本
為「 (肯)」。
    《漢書.王莽.贊》云:「紫色  (蛙)聲,余分閏位。」蓋謂非
玄黃之色,不中律呂之音也。近有學士,名問甚高,遂云:「王莽非直
鳶髆虎視,而復紫色  (蛙)聲。」亦為誤矣。
    簡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為夾者
;猶如刺字之傍應為朿,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
筴為正字,以策為音,殊為顛倒。《史記》又作悉字,誤而為述,作妒
字,誤而為姤,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妒字音姤。既爾,則亦可
以亥為豕字音,以帝為虎字音乎?
    張揖云:「虙,今伏羲氏也。」孟康《漢書》古文注亦云:「虙,
今伏。」而皇甫謐云:「伏羲或謂之宓羲。」按諸經史緯候,遂無宓羲
之號。虙字從虍,宓字從    ,下俱為必,末世傳寫,遂誤以虙為宓,
而《帝王世紀》因更立名耳。何以驗之?孔子弟子虙子賤為單父宰,即
虙羲之後,俗字亦為宓,或復加山。今兗州永昌郡城,舊單父地也,東
門有子賤碑,漢世所立,乃曰:「濟南伏生,即子賤之後。」是知虙之
與伏,古來通字,誤以為宓,較可知矣。
    《太史公記》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此是刪《戰國策》耳
。案:延篤《戰國策音義》曰:「尸,雞中之主。從,牛子。」然則,
「口」當為「尸」,「後」當為「從」,俗寫誤也。
    應劭《風俗通》云:「《太史公記》:『高漸離變名易姓,為人庸
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有客擊築,伎癢,不能無出言
。』」案:伎癢者,懷其伎而腹癢也。是以潘岳〈射雉賦〉亦云:「徒
心煩而伎癢。」今《史記》並作「徘徊」,或作「彷徨不能無出言」,
是為俗傳寫誤耳。
    太史公論英布曰:「禍之興自愛姬,生於妒媚,以至滅國。」又《
漢書.外戚傳》亦云:「成結寵妾妒媚之誅。」此二「媚」並當作「媢
」,媢亦妒也,義見《禮記》、《三蒼》。且〈五宗世家〉亦云:「常
山憲王后妒媢。」王充《論衡》云:「妒夫媢婦生,則忿怒斗訟。」益
知媢是妒之別名。原英布之誅為意賁赫耳,不得言媚。
    《史記.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於
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
權,旁有銅塗鐫銘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
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嫌疑者,皆明
(壹)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
量,盡始皇帝為之,皆  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
也,如後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  左,使毋疑。」凡五十八
字,一字磨滅,見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書兼為古隸。余被敕寫讀
之,與內史令李德林對,見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為
狀貌之「狀」,爿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為「隗狀」耳
。
    《漢書》云:「中外禔福。」字當從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
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書本,多
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為提挈之意,恐為誤也。或問:「《漢書》註
:『為元後父名禁,故禁中為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
:「案:《周禮.宮正》:『掌王宮之戒令糾禁。』鄭注云:『糾,猶
割也,察也。』李登云:『省,察也。』張揖云:『省,今省  也。』
然則小井、所領二反,並得訓察。其處既常有禁衛省察,故以『省』代
『禁』。 ,古察字也。」
    〈漢明帝紀〉:「為四姓小侯立學。」按:桓帝加元服,又賜四姓
及梁、鄧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時,外戚有樊氏、郭氏、陰氏、
馬氏為四姓。謂之小侯者,或以年小獲封,故須立學耳。或以侍祠猥朝
,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禮》云:「庶方小侯。」則其義也。
    《後漢書》云:「鸛雀銜三鱔魚。」多假借為鱣鮪之鱣;俗之學士
,因謂之為鱣魚。案:魏武《四時食制》:「鱣魚大如五斗  (奩),
長一丈。」郭璞注《爾雅》:「鱣長二三丈。」安有鸛雀能勝一者,況
三乎?鱣又純灰色,無文章也。鱔魚長者不過三尺,大者不過三指,黃
地黑文;故都講云:「蛇鱔,卿大夫服之象也。」《續漢書》及《搜神
記》亦說此事,皆作「鱔」字。孫卿云:「魚鱉鰍鱣。」及《韓非》、
《說苑》皆曰:「鱣似蛇,蠶似蠋。」並作「鱣」字。假「鱣」為「鱔
」,其來久矣。
    《後漢書》:「酷吏樊曄為天水郡守,涼州為之歌曰:『寧見乳虎
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
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
?」寧當論其六七耶?
    《後漢書.楊由傳》云:「風吹削肺。」此是削札牘之柿耳。古者
,書誤則削之,故《左傳》云「削而投之」是也。或即謂札為削,王褒
〈童約〉曰:「書削代牘。」蘇竟書云:「昔以摩研編削之才。」皆其
證也。《詩》云:「伐木滸滸。」《毛傳》云:「滸滸,柿貌也。」史
家假借為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臘之脯,或為反哺之哺。學士因解云
:「削哺,是屏障之名。」既無證據,亦為妄矣!此是風角占候耳。《
風角書》曰:「庶人風者,拂地揚塵轉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轉也?
    《三輔決錄》云:「前隊大夫范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果」
當作魏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  (塊),改為一顆,蒜顆是俗間常
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經》
云:「合口誦經聲璅璅,眼中淚出珠子  。」其字雖異,其音與義頗同
。江南但呼為蒜符,不知謂為顆。學士相承,讀為裹結之裹,言鹽與蒜
共一苞裹,內筩中耳。《正史削繁》音義又音蒜顆為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訪吾曰:「〈魏志〉蔣濟上書云『弊  之民』,是何字也?」
余應之曰:「意為  即是  倦之 耳。張揖、呂忱並云:『支傍作刀劍
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
九偽反。」
    《晉中興書》:「太山羊曼,常頹縱任俠,飲酒誕節,兗州號為濌
伯。」此字皆無音訓。梁孝元帝常謂吾曰:「由來不識。唯張簡憲見教
,呼為嚃羹之嚃。自爾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簡憲是湘州刺史張纘
謚也,江南號為碩學。案:法盛世代殊近,當是耆老相傳;俗間又有濌
濌語,蓋無所不施,無所不容之意也。顧野王《玉篇》誤為黑傍沓。顧
雖博物,猶出簡憲、孝元之下,而二人皆雲重邊。吾所見數本,並無作
黑者。重沓是多饒積厚之意,從黑更無義旨。
    古樂府歌詞,先述三子,次及三婦,婦是對舅姑之稱。其末章云:
「丈人且安坐,調弦未遽央。」古者,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與兒
女無異,故有此言。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為先亡丈人。
又疑「丈」當作「大」,北間風俗,婦呼舅為大人公。「丈」之與「大
」,易為誤耳。近代文士,頗作三婦詩,乃為匹嫡並耦己之群妻之意,
又加鄭、衛之辭,大雅君子,何其謬乎?
    古樂府歌百里奚詞曰:「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吹扊
  ;今日富貴忘我為!」「吹」當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
句》曰:「鍵,關牡也,所以止扉,或謂之剡移。」然則當時貧困,并
以門牡木作薪炊耳。《聲類》作扊,又或作扂。《通俗文》,世間題云
「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
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會近俗。阮孝緒
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晉中經簿
》及《七志》,並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
殷仲堪《常用字訓》,亦引服虔《俗說》,今復無此書,未知即是《通
俗文》,為當有異?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或問:「《山海經》,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
暨,如此郡縣不少,以為何也?」答曰:「史之闕文,為日久矣;加復
秦人滅學,董卓焚書,典籍錯亂,非止於此。譬猶《本草》神農所述,
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
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云『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
《經》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塚
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雲『漢兼天下,海
內并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云七十四
人出佛經;《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於趙悼後,而
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後及梁夫人嫕:皆由後人所羼,非本文也。」
    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為祠尾?」答曰:「張敝者,
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吳人呼祠祀為
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為禁,故以絲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為竹簡反
,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又金傍
作患為鐶字,木傍作鬼為魁字,火傍作庶為炙字,既下作毛為髻字;金
花則金傍作華,窗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
    又問:「《東宮舊事》『六色罽  』,是何等物?當作何音?」答
曰:「案:說文云:『莙,牛藻也,讀若威。』《音隱》:『塢瑰反。
』即陸機所謂『聚藻,葉如蓬』者也。又郭璞注《三蒼》亦云:『蘊,
藻之類也,細葉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節長數寸,細茸如絲,
圓繞可愛,長者二三十節,猶呼為莙。又寸斷五色絲,橫著線股間繩之
,以象莙草,用以飾物,即名為莙;於時當紺六色罽,作此莙以飾緄帶
,張敞因造絲旁畏耳,宜作隈。」
    柏人城東北有一孤山,古書無載者。唯闞駰《十三州志》以為舜納
於大麓,即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為宣務山,或呼為虛
無山,莫知所出。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兄弟、李普濟,亦為學問,
並不能定鄉邑此山。余嘗為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柏人城西門內碑。碑
是漢桓帝時柏人縣民為縣令徐整所立,銘曰:「山有巏婺  ,王喬所仙
。」方知此巏  也。巏字遂無所出。  字依諸字書,即旄丘之旄也;旄
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耳。入鄴,為魏收說之,
收大嘉歎。值其為〈趙州莊嚴寺碑銘〉,因云:「權務之精。」即用此
也。
    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漢、魏以來,謂為
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
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西都賦〉
亦云:『衛以嚴更之署。』所以爾者,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則指寅,
曉則指午矣;自寅至午,凡歷五辰。冬夏之月,雖復長短參差,然辰間
遼闊,盈不過六,縮不至四,進退常在五者之間。更,歷也,經也,故
曰五更爾。」
    《爾雅》云:「朮,山薊也。」郭璞注云:「今朮似薊而生山中。
」案:朮葉其體似薊,近世文士,遂讀薊為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
恐失其義。
    或問:「俗名傀儡子為郭禿,有故實乎?」答曰:「《風俗通》云
:『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故後人為
其象,呼為郭禿,猶〈文康〉象庾亮耳。」
    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為長流乎?」答曰:「《帝王世紀》云
:『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長流之山,於祀主秋。』案:《周禮.秋官》
,司寇主刑罰、長流之職,漢、魏捕賊掾耳。晉、宋以來,始為參軍,
上屬司寇,故取秋帝所居為嘉名焉。」
    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子皆謂非,《說文》所言,於皆云是
,然則許慎勝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應之曰:「今之經典,皆孔子
手跡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慎手跡乎?」答曰:「許慎檢
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子存其義而不論其文也。
先儒尚得改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必如《左傳》『止戈為武』,『
反正為乏』,『皿蟲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類,後人自不得輒改
也,安敢以《說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專以《說文》為是也,其有
援引經傳,與今乖者,未之敢從。又相如〈封禪書曰〉:『導一莖六穗
於庖,犧雙觡共抵之獸。』此導訓擇,光武詔云:『非徒有豫養導擇之
勞』是也。而《說文》云:『導是禾名。』引封禪書為證;無妨自當有
禾名導,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莖六穗於庖』,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
才鄙拙,強為此語;則下句當云『麟雙觡共抵之獸』,不得云犧也。吾
嘗笑許純儒,不達文章之體,如此之流,不足憑信。大抵服其為書,隱
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注書,往往引以為證;若不信其說,則冥
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焉。」
    世間小學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書記;凡《爾雅》、《三
蒼》、《說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  (互)有同
異。西晉已往字書,何可全非?但令體例成就,不為專輒耳。考校是非
,特須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兩字非體,《三蒼》「尼」
旁益「丘」,《說文》「尸」下施「几」:如此之類,何由可從?古無
二字,又多假借,以中為仲,以說為悅,以召為邵,以閒為閑:如此之
徒,亦不勞改。自有訛謬,過成鄙俗,「亂」旁為「舌」,「揖」下無
「耳」,「黿」、「鼉」從「龜」,「奮」、「奪」從「雚」,「席」
中加「帶」,「惡」上安「西」,「鼓」外設「皮」,「鑿」頭生「毀
」,「離」則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經」旁,「皋
」分「澤」片,「獵」化為「獦」,「寵」變成「  」,「業」左益「
片」,「靈」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強改為別;「單」字自
有善音,輒析成異:如此之類,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說文》,蚩薄世
字,從正則懼人不識,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也。所見漸廣,
更知通變,救前之執,將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猶擇微相影響者行之,
官曹文書,世間尺牘,幸不違俗也。
    案:彌亙字從二閒舟,《》詩云:「亙之秬秠」是也。今之隸書,
轉舟為日;而何法盛《中興書》乃以舟在二閒為舟航字,謬也。《春秋
說》以人十四心為德,《詩說》以二在天下為酉,《漢書》以貨泉為白
水真人,《新論》以金昆為銀,《三國志》以天上有口為吳,《晉書》
以黃頭小人為恭,《宋書》以召刀為邵,《參同契》以人負告為造:如
此之例,蓋數術謬語,假借依附,雜戲笑耳。如猶轉貢字為項,以叱為
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讀乎?潘、陸諸子〈離合詩〉、〈賦〉,《栻卜
》、《破字經》,及鮑昭《謎字》,皆取會流俗,不足以形聲論之也。
    河間邢芳語吾云:「〈賈誼傳〉云:『日中必  。』注:『  ,暴
也。』曾見人解云:『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須臾,卒然便昃耳。
』此釋為當乎?」吾謂邢曰:「此語本出太公《六韜》,案字書,古者
暴曬字與 疾字相似,唯下少異,後人專輒加傍日耳。言日中時,必須曝
曬,不爾者,失其時也。晉灼已有詳釋。」芳笑服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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