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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Jin Ping Mei
Author: Lanling, Xiaoxiao Sheng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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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Jin Ping Mei" ***


Title: 金瓶梅 (Jin Ping Mei)
Author: 蘭陵笑笑生 (Lanling Xiaoxiao Sheng)



序 金瓶梅序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於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姦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藉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淨,應伯爵以描畫世之小醜,諸淫婦以描畫世之醜婆淨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 生傚法心者,乃禽獸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 ,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此一著耳。」 同座聞之,歎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淫宣慾之尤矣!奉勸世人,勿為西門慶之後車,可也。

東吳弄珠客題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詩曰:

  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只這酒色財氣四件中,惟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凄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瓮,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雲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正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著手時節,只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所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吒獻威風;硃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谷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凈,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閒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只為當時有一個人家,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凄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鬥寵爭強,迎姦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只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閒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毬,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閒,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閒勤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還有一個云參將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志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麼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說這一干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裡有錢,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

  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才見心。

說話的,這等一個人家,生出這等一個不肖的兒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個緣故,只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姦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以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只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只為亡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家裡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只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家婦女。正是:

  東家歌笑醉紅顏,又向西鄰開玳宴。幾日碧桃花下卧,牡丹開處總堪憐。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家閒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家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與我料理料理。」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遊魂撞屍。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幾時曾有個家哩!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門慶道:「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著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吳月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只怕後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著,卻不更好了。咱只等應二哥來,與他說這話罷。」

正說著話,只見一個小廝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走到面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 「我正說他,他卻兩個就來了。」一面走到廳上來,只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裡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個影兒。」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麼!自咱們這兩隻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裡來?」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個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兒。幾時兒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緻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向我說:『二爹,千萬尋個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閒了去瞧瞧。」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顏色。」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幾日卻在那裡去來?」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幫著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他嫂子再三向我說,叫我拜上哥,承哥這裡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兒,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過不意去。」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謝希大便嘆了一口氣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個了。」因向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裡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纔正對房下說來,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只是吃酒頑耍,不著一個切實,倒不如尋一個寺院裡,寫上一個疏頭,結拜做了兄弟,到後日彼此扶持,有個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眾兄弟也便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只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個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兒,手裡肯使一股濫錢,常在院中走動。他家後邊院子與咱家只隔著一層壁兒,與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廝邀他邀去。」應伯爵拍著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著吳銀兒的花子虛麽?」西門慶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個大官兒邀他去。與他往來了,咱到日後,敢又有一個酒碗兒。」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著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兒來說:「你到間壁花家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對他二娘說罷。」玳安兒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裡是,還在寺院裡好?」希大道: 「咱這裡無過只兩個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這兩個去處,隨分那裡去罷。」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裡又寬展又幽靜。」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家嫂子相好,故要薦與他去的。」希大笑罵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只見玳安兒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聽了,好不歡喜,說道:‘既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個不來的。等來家我與他說,至期以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又與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個伶俐標緻娘子兒。”說畢,又拿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哥,別了罷,咱好去通知眾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裡先去與吳道官說聲。”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於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幾步,迴轉來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話休饒舌,捻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裡坐的,只見一個才留頭的小廝兒,手裡拿著個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著,等明日爹這裡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後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眾爹上廟去。”那小廝兒應道:“小的知道。”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里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因說道:“這是與你當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那小廝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兒,應著去了。

西門慶才打發花家小廝出門,只見應伯爵家應寶夾著個拜匣,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著買東西。”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只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著些紙包在面前,指著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著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說著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家人來保和玳安兒、來興三個:“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裡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 只見玳安兒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兒:“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裡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一發到應二叔家,叫他催催眾人。”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只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幾個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個。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伯爵道:“咱時候好去了。”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著。”便叫:“拿茶來。”一面叫:“看菜兒。”須臾,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

不到數里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

  殿宇嵯峨,宮牆高聳。正面前起著一座牆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進裡邊列著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檐阿峻峭。三清聖祖莊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後殿。

進入第二重殿後,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松翠竹。西門慶抬頭一看,只見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道:

  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掛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列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掛著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裡邊,獻茶已罷,眾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著常峙節手兒,從左邊看將過來,一到馬元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著三隻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隻眼閉隻眼兒便好,還經得多出隻眼睛看人破綻哩!”應伯爵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隻眼兒看你倒不好麽?”眾人笑了。常峙節便指著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祖宗。”伯爵笑著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與你說個笑話兒。”那吳道官真個走過來聽他。伯爵道:“一個道家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麼人?’道者說: ‘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無罪孽。這等放他還魂。只見道士轉來,路上遇著一個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轉來? ’道者說:‘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只見伸出兩隻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著宣科的聲音道:‘曾與溫元帥搔胞。’”說的眾人大笑。一面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著個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個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著一個大老虎。白賚光指著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著人不妨事麽?”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個親隨的伴當兒哩。”謝希大聽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個伴當隨著,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麽?”伯爵笑著向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西門慶道:“卻怎的說?”伯爵道:“子純一個要吃他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說著,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只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只因日前一個小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裡去化些錢糧,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著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個弔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夥而過。如今縣裡現出著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麽?”白賚光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眾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 “我再說個笑話你們聽:一個人被虎銜了,他兒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裡叫道:‘兒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壞了虎皮。’”說著眾人哈哈大笑。

只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只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裡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搊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謝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過,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餘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於是點起香燭,眾人依次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

  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雲理守、吳典恩、常峙節、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祗,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願自盟以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  年  月  日文疏

吳道官讀畢,眾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正是:

  才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醉後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只見玳安兒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見花子虛道:“咱與哥同路,咱兩個一搭兒去罷。”伯爵道:“你兩個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門慶道:“他家無人,俺兩個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兒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只見一個小廝走近前,向子虛道:“馬在這裡,娘請爹家去哩。”於是二人一齊起身,向吳道官致謝打攪,與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著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幾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家,與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月娘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裡去了,故此叫玳安兒恁地說。只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門慶聽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家守著不題。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癥,剛走到廳上,只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才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家的便益些。”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一面叫小廝:“看飯來,咱與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西門慶道:“甚麼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隻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胡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著,等我細說。”於是手舞足蹈說道:“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象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隻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畢,西門慶搖著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只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與伯爵手拉著手兒同步出來。路上撞著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麽?”西門慶道:“正是。”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於是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只聽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只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四個人還抬不動。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他一動兒。”這裡三個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谷熊羆皆喪魄。頭戴著一頂萬字頭巾,上簪兩朵銀花;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谷縣的武二郎。只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眾人看著他迎入縣裡。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松下馬進去,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眾人,也顯得相公恩典。”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松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眾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抬舉他,便道:“你雖是陽谷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裡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眾里長大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谷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松一日在街上閑行,只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兄弟,知縣相公抬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武松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

  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松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後,因時遭饑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只因他這般軟弱朴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舊賣些炊餅。閑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餘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只因大戶時常拍胸嘆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家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家出身,生得白凈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卧。主家婆餘氏初時甚是抬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瑣,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里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唣!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裡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佈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凈。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裡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鬆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松。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伏侍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腌臢。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也乾凈。”武松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裡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裡。”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到這裡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話說金蓮陪著武松正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家。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隻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松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杯兒去。”武松道: “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裡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裡等候哩!」正是:

  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餘。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松來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凈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裡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去別處吃了。”武松應的去了。到縣裡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竈不乾凈,奴眼裡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松儀錶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籠絡歸來家裡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裡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饊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鬥分子來與武鬆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鬆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萬里彤雪密佈,空中瑞祥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臺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他一撩鬥,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裡,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帘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內。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裡去了?”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裡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註酒來。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註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裸,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麽?”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裡曉得甚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註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註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麽?”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伙,口裡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廚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自己尋思。天色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兒,大雪裡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的裡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裡去?”也不答應,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裡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餛飩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裡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睛。”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說這武松自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餘,轉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勔,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松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後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了些顏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松。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叫奴心裡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麼?”武松道: “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並嗄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帘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噹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裡來,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一塊瓦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並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帘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裡坐的。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著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松去後,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帘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並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帘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裡拿著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颳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帘子下丟與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鴒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麼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鬏髻,一逕里縶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跨。口兒里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游,偶從簾下識嬌羞。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纔收了帘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裡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帘子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游,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里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餶飿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跌腳笑道: “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麽?”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乾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 “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裡!”西門慶笑道: “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著。那廝全討縣裡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裡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里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姦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 “乾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 “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裡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復一復,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裡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乾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干娘便猜得著?” 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乾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詩曰:

  乍對不相識,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戀雙睛。
  傞俹驚新態,含胡問舊名。影含今夜燭,心意幾交橫。

話說西門慶央王婆,一心要會那雌兒一面,便道:“乾娘,你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綿里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串,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乾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成不得。”西門慶道:“且說,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有使錢到九分九釐,也有難成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容易,我只聽你言語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妙計,須交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西門慶道:“端的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來商量。”西門慶央及道:“乾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則個,恩有重報。”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這條計,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著。今日實對你說了罷:這個雌兒來歷,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歌曲,雙陸象棋,無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蓮,娘家姓潘,原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賣在張大戶家學彈唱。後因大戶年老,打發出來,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與了他為妻。這雌兒等閑不出來,老身無事常過去與他閑坐。他有事亦來請我理會,他也叫我做乾娘。武大這兩日出門早。大官人如乾此事,便買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老身卻走過去問他借歷日,央及他揀個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揀了日期,不肯與我來做時,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他來做,就替我縫,這光便二分了。他若來做時,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吃。他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語吃了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以咳嗽為號,你在門前叫道:‘怎的連日不見王乾娘?我買盞茶吃。’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坐吃茶。他若見你便起身來,走了歸去,難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我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服施主的官人,虧殺他。’我便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針指。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時,此事便休了;他若口中答應與你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便道:‘卻難為這位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施主,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做個主人替娘子澆澆手。’你便取銀子出來,央我買。若是他便走時,難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銀子,臨出門時對他說:‘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終不成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買得東西提在桌子上,便說:‘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去,且吃一杯兒酒,難得這官人壞錢。’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交你買,你便拿銀子,又央我買酒去並果子來配酒。我把門拽上,關你兩個在屋裡。他若焦燥跑了歸去時,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了。只是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裡,便著幾句甜話兒說入去,卻不可燥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雙箸下去,只推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難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事十分光了。這十分光做完備,你怎的謝我?”西門慶聽了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乾娘你這條計,端的絕品好妙計!”王婆道: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這條計,乾娘幾時可行?”婆道:“只今晚來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過去問他借歷日,細細說與他。你快使人送將綢絹綿子來,休要遲了。”西門慶道: “乾娘,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於是作別了王婆,離了茶肆,就去街上買了綢絹三匹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了玳安兒用氈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來。王婆歡喜收下,打發小廝回去。正是:

  巫山雲雨幾時就,莫負襄王築楚台。

當下王婆收了綢絹綿子,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來。那婦人接著,走去樓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這兩日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我這幾日身子不快,懶走動的。”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歷日,借與老身看一看,要個裁衣的日子。”婦人道:“乾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我兒子又不在家。”婦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見?”王婆道:“那廝跟了個客人在外邊,不見個音信回來,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婦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廝十七歲了。”婦人道:“怎的不與他尋個親事,與乾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這等說,家中沒人。待老身東楞西補的來,早晚要替他尋下個兒。等那廝來,卻再理會。見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發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時先要預備下送終衣服。難得一個財主官人,常在貧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買使女,說親,見老身這般本分,大小事兒無不管顧老身。又佈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綢絹表裡俱全,又有若干好綿,放在家裡一年有餘,不能夠做得。今年覺得好生不濟,不想又撞著閏月,趁著兩日倒閑,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苦也!”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時,奴這幾日倒閑,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針指,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歷日去交人揀了黃道好日,奴便動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詩詞百家曲兒內字樣,你不知識了多少,如何交人看歷日?”婦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學。”婆子道:“好說,好說。”便取歷日遞與婦人。婦人接在手內,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後日也不好,直到外後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過歷頭來掛在牆上,便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就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曾央人看來,說明日是個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膽大,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婦人道:“何不將過來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門首沒人。”婦人道:“既是這等說,奴明日飯後過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內乾凈,預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挑著擔兒自出去了。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吩咐迎兒看家,從後門走過王婆家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與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凈,便取出那綢絹三匹來。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縫將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指!”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又下了一箸面與那婦人吃。再縫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了生活,自歸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婦人拽門下了帘子。武大入屋裡,看見老婆面色微紅,問道:“你那裡來?”婦人應道:“便是間壁乾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點心請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甚麼,便攪撓他。你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還禮時,你便拿了生活來家,做還與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滷不知音。帶錢買酒酬姦詐,卻把婆娘自送人。

婦人聽了武大言語,當晚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挑擔兒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婦人去到他家屋裡,取出生活來,一面縫來。王婆忙點茶來與他吃了茶。看看縫到日中,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錢來,向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盞酒吃。”王婆道:“啊呀,那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錢,婆子的酒食,不到吃傷了哩!”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是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便了。”那婆子聽了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事,自又添錢去買好酒好食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分精細,被小意兒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這婆子安排了酒食點心,和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後門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應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點茶來吃,自不必說。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此日,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裡拿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逕往紫石街來。到王婆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的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入屋裡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只一拖,拖進房裡來,對那婦人道:“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門慶睜眼看著那婦人:雲鬟疊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正在房裡做衣服。見西門慶過來,便把頭低了。這西門慶連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便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綢絹,放在家一年有餘,不曾得做,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縫的又好又密,真個難得!大官人,你過來且看一看。”西門慶拿起衣服來看了,一面喝采,口裡道:“這位娘子,傳得這等好針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低頭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故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動問,這位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請坐,我對你說了罷。”那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罷,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門慶道: “就是那日在門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誰家宅上娘子?”婦人分外把頭低了一低,笑道:“那日奴誤衝撞,官人休怪!”西門慶連忙應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這位,卻是間壁武大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婦人說道:“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麽?”婦人道:“不識得。”婆子道: “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裡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萬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成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放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問:“大官人,怎的不過貧家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家中連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閑來。”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定了。他兒子陳敬濟才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乾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裡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乾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這媒人們都是狗娘養下來的,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兒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當行壓當行。到明日娶過了門時,老身胡亂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討得一張半張桌面,到是正經。怎的好和人鬥氣!”兩個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裡假嘈,那婦人便低了頭縫針線。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見金蓮有幾分情意歡喜,恨不得就要成雙。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西門慶,一盞與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著西門慶,把手在臉上摸一摸,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一者緣法撞遇,二者來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虧殺你這兩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拿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與娘子澆澆手,如何?”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裡,有銀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來,約有一兩一塊,遞與王婆,交備辦酒食。那婦人便道 “不消生受。”口裡說著恰不動身。王婆接了銀子,臨出門便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那婦人道:“乾娘免了罷。”卻亦不動身。王婆便出門去了,丟下西門慶和那婦人在屋裡。

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只看著那婦人。那婆娘也把眼來偷睃西門慶,又低著頭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見成肥鵝燒鴨、熟肉鮮鮓、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碟盛了,擺在房裡桌子上。看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一面將盤饌卻擺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來斟。西門慶拿起酒盞來道:“乾娘相待娘子滿飲幾杯。”婦人謝道:“奴家量淺,吃不得。”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那婦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萬福。西門慶拿起箸來說道:“乾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兒。”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低頭應道:“二十五歲。”西門慶道:“娘子到與家下賤內同庚,也是庚辰屬龍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時。”婦人又回應道:“將天比地,折殺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筆好寫。”西門慶道:“卻是那裡去討。”王婆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那裡討得一個似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裡。”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也好。”西門慶道:“休說!我先妻若在時,卻不恁的家無主,屋到豎。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婆子嘈道:“連我也忘了,沒有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今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裡的勾當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裡時,便要嘔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頭娘子並如今娘子,也沒這大娘子這手針線,這一表人物。”西門慶道:“便是房下們也沒這大娘子一般兒風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東街上住的,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 “官人你和勾欄中李嬌兒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已娶在家裡。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王婆道:“與卓二姐卻相交得好?”西門慶道:“卓丟兒別要說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來得了個細疾,卻又沒了。”婆子道:“耶嚛,耶嚛!
若有似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麽?”西門慶道: “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便那裡有這般中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哩。”西門慶和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便向茄袋內,還有三四兩散銀子,都與王婆,說道:“乾娘,你拿了去,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起身。睃那粉頭時,三鐘酒下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不起身。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緣相湊遇風流。王婆貪賄無他技,一味花言巧舌頭。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詩曰:

  璇閨繡戶斜光入,千金女兒倚門立。橫波美目雖後來,羅襪遙遙不相及。
  聞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鏡掛長隨身。願得侍兒為道意,後堂羅帳一相親。

話說王婆拿銀子出門,便向婦人滿面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兒來,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壺裡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且和大官人吃著,老身直去縣東街,那裡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一歇兒耽擱。”婦人聽了說:“乾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別人,沒事相陪吃一盞兒,怕怎的!”婦人口裡說“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一面把門拽上,用索兒拴了,倒關他二人在屋裡。當路坐了,一頭續著鎖。

這婦人見王婆去了,倒把椅兒扯開一邊坐著,卻只偷眼睃看。西門慶坐在對面,一徑把那雙涎瞪瞪的眼睛看著他,便又問道:“卻才到忘了問娘子尊姓?”婦人便低著頭帶笑的回道:“姓武。”西門慶故做不聽得,說道:“姓堵?”那婦人卻把頭又別轉著,笑著低聲說道:“你耳朵又不聾。”西門慶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縣姓武的卻少,只有縣前一個賣飲餅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麽?”婦人聽得此言,便把臉通紅了,一面低著頭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門慶聽了,半日不做聲,呆了臉,假意失聲道屈。婦人一面笑著,又斜瞅了他一眼,低聲說道:“你又沒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門慶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卻說西門慶口裡娘子長娘子短,只顧白嘈。這婦人一面低著頭弄裙子兒,又一回咬著衫袖口兒,咬得袖口兒格格駁駁的響,要便斜溜他一眼兒。只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脫了上面綠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乾娘護炕上。”這婦人只顧咬著袖兒別轉著,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著道:“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隻箸來。卻也是姻緣湊著,那隻箸兒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面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著不理他。他卻又待拿起箸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隻。這金蓮一面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笑道:“這不是你的箸兒!”西門慶聽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怎這的羅唣!我要叫了起來哩!”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面說著,一面便摸他褲子。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廝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但見: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偷情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向婦人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漢子!你家武大郎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說去。”回身便走。那婦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紅著臉低了頭,只得說聲:“乾娘饒恕!”王婆便道:“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那婦人羞得要不的,再說不出來。王婆催逼道:“卻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婦人藏轉著頭,低聲道:“來便是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語無憑,要各人留下件表記拿著,才見真情。”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簪來,插在婦人雲髻上。婦人除下來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婦人便不肯拿甚的出來,卻被王婆扯著袖子一掏,掏出一條杭州白縐紗汗巾,掠與西門慶收了。三人又吃了幾杯酒,已是下午時分。那婦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罷。”便丟下王婆與西門慶,踅過後門歸來。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真好手段!”王婆又道:“這雌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 “她房裡彈唱姐兒出身,甚麼事兒不久慣知道!還虧老娘把你兩個生扭做夫妻,強撮成配。你所許老身東西,休要忘了。”西門慶道:“我到家便取銀子送來。”王婆道:“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一面笑著,看街上無人,帶上眼紗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又來王婆家討茶吃。王婆讓坐,連忙點茶來吃了。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遞與王婆。但凡世上人,錢財能動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見了雪花銀子,一面歡天喜地收了,一連道了兩個萬福,說道:“多謝大官人佈施!”因向西門慶道:“這咱晚武大還未出門,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從後門踅過婦人家來。婦人正在房中打發武大吃飯,聽見叫門,問迎兒:“是誰?”迎兒道:“是王奶奶來借瓢。”婦人連忙迎將出來道:“乾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請家裡坐。”婆子道:“老身那邊無人。”因向婦人使手勢,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婆子拿瓢出了門,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先到樓上從新妝點,換了一套艷色新衣,吩咐迎兒:“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聽我說,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兒應諾不題。

婦人一面走過王婆茶坊里來。正是:

  合歡桃杏春堪笑,心裡原來別有仁。

有詞單道這雙關二意:

  這瓢是瓢,口兒小身子兒大。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兒高,到大來人難要。他怎肯守定顏回甘貧樂道,專一趁東風,水上漂。也曾在馬房裡喂料,也曾在茶房裡來叫,如今弄得許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蘆中賣的甚麼藥?

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兩個並肩疊股而坐。王婆一面點茶來吃了,因問:“昨日歸家,武大沒問甚麼?”婦人道:“他問乾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說道衣服做了,還與乾娘做送終鞋襪。”說畢,婆子連忙安排上酒來,擺在房內,二人交杯暢飲。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越發標緻。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嫦娥。

  動人心紅白肉色,堪人愛可意裙釵。裙拖著翡翠紗衫,袖輓泥金帶。喜孜孜寶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來,不枉了千金也難買。

西門慶誇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緞子鞋兒,恰剛半叉,心中甚喜。一遞一口與他吃酒,嘲問話兒。婦人因問西門慶貴庚,西門慶告他說:“二十七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婦人問:“家中有幾位娘子?”西門慶道:“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只是沒一個中我意的。”婦人又問: “幾位哥兒?”西門慶道:“只是一個小女,早晚出嫁,並無娃兒。”西門慶嘲問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兩個相摟相抱,鳴咂有聲。那婆子只管往來拿菜篩酒,那裡去管他閑事,由著二人在房內做一處取樂玩耍。少頃吃得酒濃,不覺烘動春心,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婦人纖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帶著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那話煞甚長大,紅赤赤黑須,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

  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軟如醉漢東西倒,硬似風僧上下狂。
  出牝入陰為本事,腰州臍下作家鄉。天生二子隨身便,曾與佳人鬥幾場。

少頃,婦人脫了衣裳。西門慶摸見牝戶上並無毳毛,猶如白馥馥、鼓蓬蓬髮酵的饅頭,軟濃濃、紅縐縐出籠的果餡,真個是千人愛萬人貪一件美物:

  溫緊香乾口賽蓮,能柔能軟最堪憐。喜便吐舌開顏笑,困便隨身貼股眠。
  內襠縣裡為家業,薄草涯邊是故園。若遇風流輕俊子,等閑戰鬥不開言。

話休饒舌。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為活計,那曉防姦革弊心。

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取名叫做鄆哥。家中只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里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繞街尋西門慶。又有一等多口人說:“鄆哥你要尋他,我教你一個去處。”鄆哥道:“起動老叔,教我那去尋他的是?”那多口的道:“我說與你罷。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這咱晚多定只在那裡。你小孩子家,只故撞進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那人,提了籃兒,一直往紫石街走來,逕奔入王婆茶坊里去。卻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線,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聲喏。”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裡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兒!”望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這小猴子那裡去?人家屋裡,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裡便尋出來。”王婆罵道:“含烏小囚兒!我屋裡那裡討甚麼西門大官?”鄆哥道:“乾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你那小囚攮的,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事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烏小猢猻,也來老娘屋裡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慄暴。鄆哥叫道:“你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 “賊肏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慄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王婆茶坊里罵道:“老咬蟲,我交你不要慌!我不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賺不成錢!”這小猴子提個籃兒,逕奔街上尋這個人。卻正是:

  掀翻孤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閑花休採折,真姿勁質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過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等模樣,有甚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裡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裡有。”武大道:“我屋裡並不養鵝鴨,那裡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的賺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顛倒提你起來也不妨,煮你在鍋里也沒氣。”武大道:“小囚兒,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兒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東道,我吃三杯,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個小酒店里,歇下擔兒,拿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著。武大道:“好兄弟,你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完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疙瘩?”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官,一地裡沒尋處。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來,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裡行走。’我指望見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錢使。叵耐王婆那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裡尋他,大慄暴打出我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纔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這般屁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只專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裡做一處。你問道真個也是假,難道我哄你不成?”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朝打暮罵,不與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裡,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元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麼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今日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要說,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來打我。我先把籃兒丟出街心來,你卻搶入。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裡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兩貫錢,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錢並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來,也是和往日一般,並不題起別事。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那婦人便安排晚飯與他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那裡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茶坊里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裡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還早些個。你自去賣一遭來,那廝七八也將來也。你只在左近處伺候,不可遠去了。”武大雲飛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拋出來,你便飛奔入去。”武大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里來,向王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為甚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身起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如何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直我雞巴!”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那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裡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兒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在壁上。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里來。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當,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下躲了。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裡推得開!口裡只叫“做得好事!”那婦人頂著門,慌做一團,口裡便說道:“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叫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不是我沒這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打鬧里一直走了。鄆哥見勢頭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跑了。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了得,誰敢來管事?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裡吐血,面皮臘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歸到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頑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只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便臉紅。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不得向前,嚇道:“小賤人,你不對我說,與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怎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武大幾遍只是氣得發昏,又沒人來採問。一日,武大叫老婆過來,分咐他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姦,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這婦人聽了,也不回言,卻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開。據此等說時,正是怎生得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個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佈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們,我有一條計。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又來相會。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在一處,不耽驚受怕,我卻有這條妙計,只是難教你們!”西門慶道: “乾娘,周旋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裡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裡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麼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好下手。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卻交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卻把這砒霜下在裡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凈凈,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裡事!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到家去。這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須下死功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發。大官人往家裡去快取此物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畢竟人生如泡影,何須死下殺人謀?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與王婆收了。這婆子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兒。如今武大不對你說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里。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燒了,有甚麼不了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家手軟,臨時安排不得屍首。”婆子道:“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來討話。”說罷,自歸家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遞與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回到樓上,看著武大,一絲沒了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婦人拭著眼淚道:“我的一時間不是,吃那西門慶局騙了。誰想腳踢中了你心。我問得一處有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銅錢,逕來王婆家裡坐地,卻教王婆贖得藥來。把到樓上,交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交你半夜裡吃了,倒頭一睡,蓋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婦人在房裡點上燈,下麵燒了大鍋湯,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鍋里。聽那更鼓時,卻正好打三更。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裡?”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里,將白湯沖在盞內,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甚麼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里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松寬!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裡如霜刀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幹,七魄投望鄉臺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裡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口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凈,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凈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凈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發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不到後來網巾圈兒打靠後。”西門慶道:“這個何須你費心!”婦人道:“你若負了心,怎的說?”西門慶道:“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遲了。”西門慶自去對何九說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誰能待,萬事無根只自生。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聞。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詞曰:

  別後誰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戀著山雞,輒棄鸞儔。
  從此簫郎淚暗流,過秦樓幾空迴首。縱新人勝舊,也應須一別,灑淚登舟。

卻說西門慶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就於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街坊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顧問他。眾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娘子省煩惱,天氣暄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來,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裡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於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晚夕伴靈拜懺。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家整頓。

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且停一步說話。”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里,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讓了一回,坐下。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一面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兩個飲夠多時,只見西門慶向袖子里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何九道: “大官人便說不妨。”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西門慶道:“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杯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兩個下樓,一面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補報。”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只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家有說話,留著倒是個見證。”一面又忖道:“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於是一直到武大門首。只見那幾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裡火發。何九一到,便間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門,揭起帘子進來。王婆接著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咱才來?”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那婦人穿著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鬏髻,從裡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癥,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裡暗道:“我從來只聽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裡。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一面走向靈前,看武大屍首。陰陽宣念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惡。旁邊那兩個火家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說!兩日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 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一力攛掇,拿出一弔錢來與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幾時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說只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婦人當夜擺著酒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念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個鄰舍街坊,弔孝相送。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不一時燒得乾乾凈凈,把骨殖撒在池子里,原來齋堂管待,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

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紙、金銀錠之類。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打發王婆家去,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家中無人,兩個肆意停眠整宿。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回,落後帶著小廝竟從婦人家後門而入。自此和婦人情沾意密,常時三五夜不歸去,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歡喜。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體修。
  只為恩深情鬱郁,多因愛闊恨悠悠。要將吳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難歇休。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刮剌那婦人將兩月有餘。一日,將近端陽佳節,但見:

  綠楊裊裊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微微風動幔,颯颯涼侵扇。處處過端陽,家家共舉觴。

卻說西門慶自岳廟上回來,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便問:“大官人往那裡來?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西門慶道:“今日往廟上走走。大節間記掛著,來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裡,怕還未去哩。等我過去看看,回大官人。”這婆子走過婦人後門看時,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裡吃酒,見婆子來,連忙讓坐。婦人笑道:“乾娘來得正好,請陪俺娘且吃個進門盞兒,到明日養個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沒有老伴兒,那裡得養出來?你年小少壯,正好養哩!”婦人道:“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兒結。”婆子便看著潘媽媽嘈道:“你看你女兒,這等傷我,說我是老花子。到明日還用著我老花子哩!”說罷,潘媽道:“他從小是這等快嘴,乾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王婆道:“你家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個婦女。到明日,不知什麼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媽媽道:“乾娘既是撮合山,全靠乾娘作成則個!”一面安下鐘箸,婦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連陪了幾杯酒,吃得臉紅紅的,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連忙丟了個眼色與婦人,告辭歸家。婦人知西門慶來了,因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將房中收拾乾凈,燒些異香,從新把娘吃的殘饌撇去,另安排一席齊整酒餚預備。

西門慶從後門過來,婦人接著到房中,道個萬福坐下。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怎肯帶孝!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著,羹飯也不揪採。每日只是濃妝艷抹,穿顏色衣服,打扮嬌樣。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丟,不來揪採。”西門慶道:“這兩日有些事,今日往廟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那婦人滿心歡喜。西門慶一面喚過小廝玳安來,氈包內取出,一件件把與婦人。婦人方纔拜謝收了。小女迎兒,尋常被婦人打怕的,以此不瞞他,令他拿茶與西門慶吃。一面婦人安放桌兒,陪西門慶吃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與了乾娘銀子買東西去了。大節間,正要和你坐一坐。”婦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這桌整菜兒。等到乾娘買來,且有一回耽擱,咱且吃著。”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腿兒相壓,並肩一處飲酒。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兒,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俄而大雨傾盆。但見:

  烏雲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狂風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暑,潤澤田苗,正是: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家。進入門來,把酒肉放在廚房下,走進房來,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賠我!”西門慶道:“你看老婆子,就是個賴精。”婆子道:“也不是賴精,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匹大海青。”婦人道:“乾娘,你且飲盞熱酒兒。”那婆子陪著飲了三杯,說道:“老身往廚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廚下,把衣服烘乾,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用盤碟盛了果品之類,都擺在房中,燙上酒來。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夕彈個曲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笑恥。”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著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道:

  冠兒不帶懶梳妝,髻輓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與我捲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

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 婦人笑道:“蒙官人抬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順,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西門慶一面捧著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兩個殢雨尤雲,調笑玩耍。少頃,西門慶又脫下他一隻繡花鞋兒,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在內,吃鞋杯耍子。婦人道:“奴家好小腳兒,你休要笑話。”不一時,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門頂著,和迎兒在廚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似水如魚。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兩個女貌郎才,俱在妙齡之際,有詩單道其能,詩曰:

  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意何長。方纔枕上澆紅燭,忽又偷來火隔牆。
  粉蝶探香花萼顫,蜻蜓戲水往來狂。情濃樂極猶餘興,珍重檀郎莫相忘。
  [寂靜閨房單枕涼,才子佳人至妙頑。才去倒澆紅蠟燭,忽然又掉夜行船。
  偷香粉蝶飧花蕊,戲水蜻蜓上下旋。樂極情濃無限趣,靈龜口內吐清泉。]

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輓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婦人下了帘子,關上大門,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門相送劉郎去,煙水桃花去路迷。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詩曰:

  我做媒人實自能,全憑兩腿走殷勤。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烈女心。
  利市花常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只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一個賣翠花的薛嫂兒,提著花廂兒,一地裡尋西門慶不著。因見西門慶貼身使的小廝玳安兒,便問道:“大官人在那裡?”玳安道:“俺爹在鋪子里和傅二叔算帳。”原來西門慶家開生藥鋪,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這薛嫂聽了,一直走到鋪子門首,掀開帘子,見西門慶正與主管算帳,便點點頭兒,喚他出來。西門慶見是薛嫂兒,連忙撇了主管出來,兩人走在僻靜處說話。西門慶問道:“有甚話說?”薛嫂道:“我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的窩兒,何如?”西門慶道:“你且說這件親事是那家的?”薛嫂道:“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他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兒,才十歲。青春年少,守他什麼!有他家一個嫡親姑娘,要主張著他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門慶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問薛嫂兒:“既是這等,幾時相會看去?”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緊。我且和你老人家計議: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雖是他娘舅張四,山核桃──差著一槅哩。這婆子原嫁與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孫歪頭。歪頭死了,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只靠侄男侄女養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侄兒媳婦有東西,隨問什麼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幾兩銀子。大官人家裡有的是那囂段子,拿一段,買上一擔禮物,明日親去見他,再許他幾兩銀子,一拳打倒他。隨問旁邊有人說話,這婆子一力張主,誰敢怎的!”這薛嫂兒一席話,說的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正是:

  媒妁殷勤說始終,孟姬愛嫁富家翁。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西門慶當日與薛嫂相約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買禮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說畢話,提著花廂兒去了。西門慶進來和傅伙計算帳。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早起,打選衣帽整齊,拿了一段尺頭,買了四盤羹果,裝做一盒擔,叫人抬了。薛嫂領著,西門慶騎著頭口,小廝跟隨,逕來楊姑娘家門首。薛嫂先入去通報姑娘,說道:“近邊一個財主,要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面,親見過你老人家,講了話,然後才敢去門外相看。今日小媳婦領來,見在門首伺候。”婆子聽見,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來說聲!”一面吩咐丫鬟頓下好茶,一面道:“有請。”這薛嫂一力攛掇,先把盒擔抬進去擺下,打發空盒擔出去,就請西門慶進來相見。這西門慶頭戴纏綜大帽,一口一聲只叫:“姑娘請受禮。”讓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禮。分賓主坐下,薛嫂在旁邊打橫。婆子便道:“大官人貴姓?”薛嫂道:“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大官人。在縣前開個大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的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婆子道:“官人儻然要說俺侄兒媳婦,自恁來閑講罷了,何必費煩又買禮來,使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 “姑娘在上,沒的禮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拿茶上來。吃畢,婆子開口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兒在時,掙了一分錢財,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裡,說少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與我侄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著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遇生辰時節,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 西門慶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說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張得定,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小人也來得起。”說著,便叫小廝拿過拜匣來,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甚麼,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你七十兩銀子、兩匹緞子,與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只管上門行走。”這老虔婆黑眼珠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官銀,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斷後不亂。”薛嫂在旁插口說:“你老人家忒多心,那裡這等計較!我這大官人不是這等人,只恁還要掇著盒兒認親。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縣知府相公也都來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話說的婆子屁滾尿流。吃了兩道茶,西門慶便要起身,婆子輓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見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門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兒媳婦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家,再嫁甚樣人家!”西門慶作辭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預備,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兩步,西門慶讓回去了。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因說道:“我主張的有理麽?你老人家先回去罷,我還在這裡和他說句話。明日須早些往門外去。”西門慶便拿出一兩銀子來,與薛嫂做驢子錢。薛嫂接了,西門慶便上馬來家。他還在楊姑娘家說話飲酒,到日暮才歸家去。

話休饒舌。到次日,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袖著插戴,騎著匹白馬,玳安、平安兩個小廝跟隨,薛嫂兒騎著驢子,出的南門外來。不多時,到了楊家門首。卻是坐南朝北一間門樓,粉青照壁。薛嫂請西門慶下了馬,同進去。裡面儀門照牆,竹搶籬影壁,院內擺設榴樹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薛嫂推開朱紅槅扇,三間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鮮,簾櫳瀟灑。薛嫂請西門慶坐了,一面走入裡邊。片晌出來,向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家請坐一坐。”只見一個小廝兒拿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這薛嫂一面指手畫腳與西門慶說:“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只這位娘子是大。雖有他小叔,還小哩,不曉得什麼。當初有過世的官人在鋪子里,一日不算銀子,銅錢也賣兩大箥籮。毛青鞋面布,俺每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手下使著兩個丫頭,一個小廝。大丫頭十五歲,吊起頭去了,名喚蘭香。小丫頭名喚小鸞,才十二歲。到明日過門時,都跟他來。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兒住哩。”西門慶道:“這不打緊。”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我幾匹大布,還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

正說著,只見使了個丫頭來叫薛嫂。不多時,只聞環佩叮咚,蘭麝馥郁,薛嫂忙掀開帘子,婦人出來。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

  月畫煙描,粉妝玉琢。俊龐兒不肥不瘦,俏身材難減難增。素額逗幾點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憐。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婦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西門慶眼不轉睛看了一回,婦人把頭低了。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婦人偷眼看西門慶,見他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轉過臉來,問薛婆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道:“奴家是三十歲。”西門慶道:“原來長我二歲。”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著,只見小丫鬟拿出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來。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道個萬福。薛嫂見婦人立起身,就趁空兒輕輕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正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尖尖趫趫金蓮腳來,穿著雙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低鞋兒。西門慶看了,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送過去。薛嫂一面叫婦人拜謝了。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裡好做預備。”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準娶。”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對姑娘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椿事,好不喜歡!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婦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說,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說畢,西門慶作辭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門慶說道:“看了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門慶道:“薛嫂,其實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薛嫂轉來向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官人也罷了。”婦人道:“但不知房裡有人沒有人?見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裡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不知道,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慶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來往。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家,誰人敢惹他!”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正吃著,只見他姑娘家使個小廝安童,盒子里盛著四塊黃米面棗兒糕、兩塊糖、幾十個艾窩窩,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掛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麽,天麽!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早說將來了。”婦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腊肉,又與了安童五六十文錢,說:“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二日準娶。”小廝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來什麼?與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婦人與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方纔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東西,一心舉保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有話說,不想聞得是西門慶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了。尋思千方百計,不如破為上計。即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舉人的是。他是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你過去做大是,做小是?況他房裡又有三四個老婆,除沒上頭的丫頭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還有的惹氣哩!”婦人聽見話頭,明知張四是破親之意,便佯說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做姐姐。雖然房裡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歡,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歡,便只奴一個也難過日子。況且富貴人家,那家沒有四五個?你老人家不消多慮,奴過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張四道:“不獨這一件。他最慣打婦煞妻,又管挑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賣了。你受得他這氣麽?”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張四道:“不是我打聽的,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裡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此人行止欠端,專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邊做些風流勾當,也是常事。奴婦人家,那裡管得許多?惹說虛實,常言道: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況姻緣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這樣費心。”張四見說不動婦人,到吃他搶白了幾句,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有詩為證:

  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

張四羞慚歸家,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西門慶行了禮。到二十六日,請十二位素僧念經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張四到婦人將起身頭一日,請了幾位街坊眾鄰,來和婦人說話。此時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廝伴當,並守備府里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抬!有話講。”一面同了街坊鄰舍進來見婦人。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裡,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掙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沒他的份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裡,只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有東西沒東西,大家見個明白。”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裡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子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討來家中盤纏。再有甚麼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看一看。就有,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後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道:“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是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裡沒錢,他就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做什麼?”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與我什麼,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公平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只這一句話道著婆子真病,登時怒起,紫漲了面皮,指定張四大罵道: “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膫子[入日]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怎一頭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你留他在屋裡,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 “我不是圖錢,只恐楊宗保後來大了,過不得日子。不似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你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入日]道士,你還在睡夢裡。”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薛嫂兒見他二人嚷做一團,領西門慶家小廝伴當,併發來眾軍牢,趕人鬧里,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扛的扛,抬的抬,一陣風都搬去了。那張四氣的眼大睜著,半晌說不出話來。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小叔楊宗保頭上扎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錦緞、一柄玉絛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並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生日。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裡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姨。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銷金帳里,依然兩個新人;紅錦被中,現出兩般舊物。有詩為證:

  怎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詞曰:

  紅曙捲窗紗,睡起半拖羅袂。何似等閑睡起,到日高還未。
  催花陣陣玉樓風,樓上人難睡。有了人兒一個,在眼前心裡。

話說西門慶自娶了玉樓在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又遇陳宅使文嫂兒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亂了一個多月,不曾往潘金蓮家去。把那婦人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使王婆往他門首去尋,門首小廝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多不理他。婦人盼的緊,見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兒街上去尋。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門首踅探,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來家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怪他沒用,便要叫他跪著。餓到晌午,又不與他飯吃。此時正值三伏天道,婦人害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身上只著薄紗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見西門慶到來,罵了幾句負心賊。無情無緒,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繡鞋兒來,試打一個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人。有《山坡羊》為證:

  凌波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兒大!柳條兒比來剛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著門兒,私下簾兒,悄呀,空叫奴被兒里叫著他那名兒罵。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兒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系馬?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

婦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覺困倦,就歪在床上盹睡著了。約一個時辰醒來,心中正沒好氣。迎兒問:“熱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婦人就問:“角兒蒸熟了?拿來我看。”迎兒連忙拿到房中。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扇籠三十個角兒,翻來覆去只數得二十九個,便問:“那一個往那裡去了?”迎兒道:“我並沒看見,只怕娘錯數了。”婦人道:“我親數了兩遍,三十個角兒,要等你爹來吃。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淫婦奴才,你害饞癆饞痞,心裡要想這個角兒吃!你大碗小碗吃搗不下飯去,我做下孝順你來!”便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問著他:“你不承認,我定打你百數!” 打的妮子急了,說道:“娘休打,是我害餓的慌,偷吃了一個。”婦人道:“你偷了,如何賴我錯數?眼看著就是個牢頭禍根淫婦!有那亡八在時,輕學重告,今日往那裡去了?還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這牢頭淫婦,打下你下截來!”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來,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妮子真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他。

良久,走到鏡臺前,從新妝點出來,門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馬,打婦人門首經過。婦人叫住,問他往何處去來。那小廝說話乖覺,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婦人常與他些浸潤,以此滑熟。一面下馬來,說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備府里去來。”婦人叫進門來,問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來傍個影兒?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沒續上姊妹,只是這幾日家中事忙,不得脫身來看六姨。”婦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裡丟我恁個半月,音信不送一個兒!只是不放在心兒上。”因問玳安:“有甚麼事?你對我說。”那小廝嘻嘻只是笑,不肯說。婦人見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緊問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說有椿事兒罷了,六姨只顧吹毛求疵問怎的?”婦人道:“好小油嘴兒,你不對我說,我就惱你一生。”小廝道:“我對六姨說,六姨休對爹說是我說的。”婦人道:“我決不對他說。”玳安就如此這般,把家中娶孟玉樓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一遍。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得珠淚兒順著香腮流將下來。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來這等量窄,我故此不對你說。”婦人倚定門兒,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與他從前以往那樣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著他。”婦人便道:“玳安,你聽告訴:

  喬才心邪,不來一月。奴繡鴛衾曠了三十夜。他俏心兒別,俺痴心兒呆,不合將人十分熱。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舍。興,過也;緣,分也。”

說畢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這兩日,他生日待來也。你寫幾個字兒,等我替你捎去,與俺爹看了,必然就來。”婦人道:“是必累你,請的他來。到明日,我做雙好鞋與你穿。我這裡也要等他來,與他上壽哩。他若不來,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說畢,令迎兒把桌上蒸下的角兒,裝了一碟,打發玳安兒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過一幅花箋,又輕拈玉管,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詞曰: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想當初結下青絲發,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寫就,疊成一個方勝兒,封停當,付與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萬來走走。奴這裡專望。”那玳安吃了點心,婦人又與數十文錢。臨出門上馬,婦人道:“你到家見你爹,就說六姨好不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賣粉團的撞見了敲板兒蠻子叫冤屈 ──麻飯胳膽的帳。”說畢,騎馬去了。

那婦人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將盡,到了他生辰。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無音信。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來,安排酒肉與他吃了,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與他,央往西門慶家去請他來。王婆道:“這早晚,茶前酒後,他定也不來。待老身明日侵早請他去罷。”婦人道:“乾娘,是必記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著那一門兒,肯誤了勾當?”這婆子非錢而不行,得了這根簪子,吃得臉紅紅,歸家去了。且說婦人在房中,香薰鴛被,款剔銀燈,睡不著,短嘆長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於是獨自彈著琵琶,唱一個《綿搭絮》:

  誰想你另有了裙釵,氣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幃屏故意兒猜,不明白。怎生丟開?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

婦人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巴到天明,就使迎兒:“過間壁瞧王奶奶請你爹去了不曾?”迎兒去不多時,說:“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說那婆子早晨出門,來到西門慶門首探問,都說不知道。在對門牆腳下等夠多時,只見傅伙計來開鋪子。婆子走向前,道了萬福:“動問一聲,大官人在家麽?” 傅伙計道:“你老人家尋他怎的?早是問著我,第二個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壽誕,在家請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眾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通沒回家。你往那裡去尋他!”這婆子拜辭,出縣前來到東街口,正往勾欄那條巷去。只見西門慶騎著馬遠遠從東來,兩個小廝跟隨,此時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後仰。被婆子高聲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兒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馬嚼環扯住。西門慶醉中問道:“你是王乾娘,你來想是六姐尋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數句,西門慶道: “小廝來家對我說來,我知道六姐惱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門慶一面跟著他,兩個一遞一句,整說了一路話。

比及到婦人門首,婆子先入去,報道:“大娘子恭喜,還虧老身,沒半個時辰,把大官人請將來了。”婦人聽見他來,就象天上掉下來的一般,連忙出房來迎接。西門慶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與婦人唱喏。婦人還了萬福,說道:“大官人,貴人稀見面!怎的把奴丟了,一向不來傍個影兒?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那裡想起奴家來!”西門慶道:“你休聽人胡說,那討什麼新娘子來!因小女出嫁,忙了幾日,不曾得閑工夫來看你。”婦人道:“你還哄我哩!你若不是憐新棄舊,另有別人,你指著旺跳身子說個誓,我方信你。”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匾擔大蛆叮口袋。”婦人道:“負心的賊!匾擔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頭上把一頂新纓子瓦楞帽兒撮下來,望地上只一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來,替他放在桌上,說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請大官人,來就是這般的。”婦人又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拿在手裡觀看,卻是一點油金簪兒,上面鈒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卻是孟玉樓帶來的。婦人猜做那個唱的送他的,奪了放在袖子里,說道:“你還不變心哩!奴與你的簪兒那裡去了?”西門慶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髮散開,尋時就不見了。”婦人將手在向西門慶臉邊彈個響榧子,道:“哥哥兒,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歲孩兒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離城四十里見蜜蜂兒刺屎,出門交獺象絆了一交,原來覷遠不覷近。”西門慶道:“緊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是那個妙人與他的。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說道:“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著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爛了。”

那婦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見迎兒拿茶來,便叫迎兒放下茶托,與西門慶磕頭。王婆道:“你兩口子咭聒了這半日也夠了,休要誤了勾當。老身廚下收拾去也。”婦人一邊吩咐迎兒,將預先安排下與西門慶上壽的酒餚,整理停當,拿到房中,擺在桌上。婦人向箱中取出與西門慶上壽的物事,用盤盛著,擺在面前,與西門慶觀看。卻是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綢、水光絹里兒紫線帶兒,裡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並頭蓮瓣簪兒。簪兒上鈒著五言四句詩一首,雲:“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婦人教迎兒執壺斟一杯與西門慶,花枝招揚,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那西門慶連忙拖起來。兩個並肩而坐,交杯換盞飲酒。那王婆陪著吃了幾杯酒,吃的臉紅紅的,告辭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樂玩耍。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看看天色晚來,但見:

  密雲迷晚岫,暗霧鎖長空。群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同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鴉飛;客奔荒村,閭巷內汪汪犬吠。

當下西門慶吩咐小廝回馬家去,就在婦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儘力盤桓,淫欲無度。

常言道:樂極生悲。光陰迅速,單表武松自領知縣書禮馱擔,離了清河縣,竟到東京朱太尉處,下了書禮,交割了箱馱。等了幾日,討得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山東而來。去時三四月天氣,回來卻淡暑新秋,路上雨水連綿,遲了日限。前後往回也有三個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不免先差了一個土兵,預報與知縣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書與他哥哥武大,說他只在八月內準還。那土兵先下了知縣相公稟帖,然後逕來抓尋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門首。那土兵見武大家門關著,才要叫門,婆子便問:“你是尋誰的?”土兵道:“我是武都頭差來下書與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墳去了。你有書信,交與我,等他回來,我遞與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個喏,便向身邊取出家書來交與王婆,忙忙騎上頭口去了。

這王婆拿著那封書,從後門走過婦人家來。原來婦人和西門慶狂了半夜,約睡至飯時還不起來。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來,和你們說話。如今武二差土兵寄書來與他哥哥,說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發他去了。你們不可遲滯,須要早作長便。”那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正是:分門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慌忙與婦人都起來,穿上衣服,請王婆到房內坐下。取出書來與西門慶看。書中寫著,不過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腳,說道:“如此怎了?乾娘遮藏我每則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廝回來,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麼難處之事!我前日已說過,幼嫁由親,後嫁由身。古來叔嫂不通門戶,如今武大已百日來到,大娘子請上幾個和尚,把這靈牌子燒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頂轎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廝回來,我自有話說。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豈不是妙!”西門慶便道:“乾娘說的是。”當日西門慶和婦人用畢早飯,約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百日,請僧燒靈。初八日晚,娶婦人家去。三人計議已定。不一時,玳安拿馬來接回家,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門慶拿了數兩碎銀錢,來婦人家,教王婆報恩寺請了六個僧,在家做水陸,超度武大,晚夕除靈。道人頭五更就挑了經擔來,鋪陳道場,懸掛佛像。王婆伴廚子在竈上安排齋供。西門慶那日就在婦人家歇了。不一時,和尚來到,搖響靈杵,打動鼓鈸,諷誦經懺,宣揚法事,不必細說。

且說潘金蓮怎肯齋戒,陪伴西門慶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和尚請齋主拈香僉字,證盟禮佛,婦人方纔起來梳洗,喬素打扮,來到佛前參拜。眾和尚見了武大這老婆,一個個都迷了佛性禪心,關不住心猿意馬,七顛八倒,酥成一塊。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維摩昏亂,誦經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誤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國錯稱做大唐國;懺罪闍黎,武大郎幾念武大娘。長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彌情盪,罄槌敲破老僧頭。從前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婦人在佛前燒了香,僉了字,拜禮佛畢,回房去依舊陪伴西門慶。擺上酒席葷腥,自去取樂。西門慶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應便了,休教他來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兩口兒只管受用,由著老娘和那禿廝纏。”

且說從和尚見了武大老婆喬模喬樣,多記在心裡。到午齋往寺中歇晌回來,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飲酒作歡。原來婦人卧房與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個僧人先到,走在婦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聽見婦人在房裡顫聲柔氣,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腳聽。只聽得婦人口裡喘聲呼叫:“達達,你只顧[扌扉]打到幾時?只怕和尚來聽見。饒了奴,快些丟了罷!”西門慶道:“你且休慌!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兒哩!”不想都被這禿廝聽了個不亦樂乎。落後眾和尚到齊了,吹打起法事來,一個傳一個,都知婦人有漢子在屋裡,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臨佛事完滿,晚夕送靈化財出去,婦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時把靈牌並佛燒了。那賊禿冷眼瞧見,帘子里一個漢子和婆娘影影綽綽並肩站著,想起白日里聽見那些勾當,只顧亂打鼓[扌扉]鈸不住。被風把長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出青旋旋光頭,不去拾,只顧[扌扉]鈸打鼓,笑成一塊。王婆便叫道:“師父,紙馬已燒過了,還只顧[扌扉]打怎的?”和尚答道:“還有紙爐蓋子上沒燒過。”西門慶聽見,一面令王婆快打發襯錢與他。長老道:“請齋主娘子謝謝。”婦人道:“乾娘說免了罷。”眾和尚道:“不如饒了罷。”一齊笑的去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有詩為證:

  淫婦燒靈志不平,闍黎竊壁聽淫聲。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聞之亦慘魂。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詩曰:

  感郎耽夙愛,著意守香奩。歲月多忘遠,情綜任久淹。
  於飛期燕燕,比翼誓鶼鶼。細數從前意,時時屈指尖。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燒了武大靈,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請王婆作辭,就把迎兒交付與王婆看養。因商量道:“武二回來,卻怎生不與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廝怎地兜達,我自有話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將三兩銀子謝他。當晚就將婦人箱籠,都打發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壞凳、舊衣裳,都與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頂轎子,四個燈籠,婦人換了一身艷色衣服,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抬到家中來。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一不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不敢來多管,只編了四句口號,說得好:

  堪笑西門不識羞,先姦後娶醜名留。轎內坐著浪淫婦,後邊跟著老牽頭。

西門慶娶婦人到家,收拾花園內樓下三間與他做房。一個獨獨小角門兒進去,院內設放花草盆景。白日間人跡罕到,極是一個幽僻去處。一邊是外房,一邊是卧房。西門慶旋用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妝,桌椅錦杌,擺設齊整。大娘子吳月娘房裡使著兩個丫頭,一名春梅,一名玉簫。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令他伏侍金蓮,趕著叫娘。卻用五兩銀子另買一個小丫頭,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竈丫頭,名喚秋菊。排行金蓮做第五房。先頭陳家娘子陪嫁的,名喚孫雪娥,約二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門慶與他戴了鬏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蓮做個第五房。此事表過不題。

這婦人一娶過門來,西門慶就在婦人房中宿歇,如魚似水,美愛無加。到第二日,婦人梳妝打扮,穿一套艷色服,春梅捧茶,走來後邊大娘子吳月娘房裡,拜見大小,遞見面鞋腳。月娘在座上仔細觀看,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緻。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帶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峰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吳月娘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論風流,如水泥晶盤內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想道:“小廝每來家,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不想果然生的標緻,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金蓮先與月娘磕了頭,遞了鞋腳。月娘受了他四禮。次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都拜見了,平敘了姊妹之禮,立在旁邊。月娘叫丫頭拿個坐兒教他坐,吩咐丫頭、媳婦趕著他叫五娘。這婦人坐在旁邊,不轉睛把眾人偷看。見吳月娘約三九年紀,生的面如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第二個李嬌兒,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膚豐肥,身體沉重,雖數名妓者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第三個就是新娶的孟玉樓,約三十年紀,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楊柳,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稀稀多幾點微麻,自是天然俏麗,惟裙下雙灣與金蓮無大小之分。第四個孫雪娥,乃房裡出身,五短身材,輕盈體態,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這婦人一抹兒都看在心裡。過三日之後,每日清晨起來,就來房裡與月娘做針指,做鞋腳,凡事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指著丫頭趕著月娘,一口一聲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兒貼戀幾次,把月娘喜歡得沒入腳處,稱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吃飯吃茶都和他在一處。因此,李嬌兒眾人見月娘錯敬他,都氣不忿,背後常說:“俺們是舊人,到不理論。他來了多少時,便這等慣了他。大姐姐好沒分曉!”西門慶自娶潘金蓮來家,住著深宅大院,衣服頭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際,凡事如膠似漆,百依百隨,淫欲之事,無日無之。且按下不題。

單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縣,先去縣裡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已知金寶交得明白,賞了武松十兩銀子,酒食管待,不必細說。武松回到下處,換了衣服鞋襪,戴了一頂新頭巾,鎖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來,都吃一驚,捏兩把汗,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武松走到哥哥門前,揭起帘子,探身入來,看見小女迎兒在樓穿廊下攆線。叫聲哥哥也不應,叫聲嫂嫂也不應,道:“我莫不耳聾了,如何不見哥嫂聲音?”向前便問迎兒。那迎兒見他叔叔來,嚇的不敢言語。武松道:“你爹娘往那裡去了?”迎兒只是哭,不做聲。正問間,隔壁王婆聽得是武二歸來,生怕決撒了,慌忙走過來。武二見王婆過來,唱了喏,問道:“我哥哥往那裡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見?”婆子道:“二哥請坐,我告訴你。你哥哥自從你去後,到四月間得個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幾時死的?得什麼病?吃誰的藥來?”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頭,猛可地害起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什麼藥不吃到?醫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的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晚脫了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誰人保得常沒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裡?”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頭,家中一文錢也沒有,大娘子又是沒腳蟹,那裡去尋墳地?虧左近一個財主舊與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沒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裡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婦的,又沒的養贍過日子。胡亂守了百日孝,他娘勸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教我替他養活。專等你回來交付與你,也了我一場事。”武二聽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門去,逕投縣前下處。開了門進房裡,換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條麻絛,買了一雙綿褲,一頂孝帽戴在頭上;又買了些果品點心、香燭冥紙、金銀錠之類,歸到哥哥家,從新安設武大靈位。安排羹飯,點起香燭,鋪設酒餚,掛起經幡紙繒,安排得端正。約一更已後,武二拈了香,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為人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負屈含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報冤雪恨!”把酒一面澆奠了,燒化冥紙,武二便放聲大哭。終是一路上來的人,哭的那兩邊鄰舍無不凄惶。武二哭罷,將這羹飯酒餚和土兵、迎兒吃了。討兩條席子,教土兵房外旁邊睡,迎兒房中睡,他便自把條席子,就武大靈桌子前睡。

約莫將半夜時分,武二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口裡只是長吁氣。那土兵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在那裡。武二爬將起來看時,那靈桌子上琉璃燈半明半滅。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後卻無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那靈桌子下捲起一陣冷風來。但見:

  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殺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逐影魂幡。

那陣冷風,逼得武二毛髮皆豎起來。定睛看時,見一個人從靈桌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細,卻待向前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尋思道:“怪哉!似夢非夢。剛纔我哥哥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想來他這一死,必然不明。”聽那更鼓,正打三更三點。回頭看那土兵,正睡得好。於是咄咄不樂,只等天明,卻再理會。

看看五更雞叫,東方漸明。土兵起來燒湯,武二洗漱了,喚起迎兒看家,帶領土兵出了門。在街上訪問街坊鄰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鄰舍明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誰肯來管?只說:“都頭,不消訪問,王婆在緊隔壁住,只問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說:“賣梨的鄆哥兒與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詳細。”這武二竟走來街坊前去尋鄆哥。只見那小猴子手裡拿著個柳籠簸羅兒,正糴米回來。武二便叫鄆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廝見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頭,你來遲了一步兒,須動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保你們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來。”引他到一個飯店樓上,武二叫貨賣造兩分飯來。武二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幼,倒有養家孝順之心。我沒甚麼──”向身邊摸出五兩碎銀子,遞與鄆哥道:“你且拿去與老爹做盤費。待事務畢了,我再與你十來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哥哥和甚人合氣?被甚人謀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個娶去?你一一說來,休要隱匿。”這鄆哥一手接過銀子,自心裡想道:“這些銀子,老爹也夠盤費得三五個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說道:“武二哥,你聽我說,卻休氣苦。”於是把賣梨兒尋西門慶,後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進去,又怎地幫扶武大捉姦,西門慶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幾日,不知怎的死了,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武二聽了,便道:“你這話卻是實麽?”又問道:“我的嫂子實嫁與何人去了?”鄆哥道:“你嫂子吃西門慶抬到家,待搗弔底子兒,自還問他實也是虛!”武二道:“你休說謊。”鄆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這般說。”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討飯來吃。”須臾,吃了飯。武二還了飯錢,兩個下樓來,吩咐鄆哥:“你回家把盤纏交與老爹,明日早上來縣前,與我作證。”又問:“何九在那裡居住?”鄆哥道:“你這時候還尋何九?他三日前聽見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這武二放了鄆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陳先生家寫了狀子,走到縣門前。只見鄆哥也在那裡伺候,一直奔到廳上跪下,聲冤起來。知縣看見,認的是武松,便問:“你告什麼?因何聲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惡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姦,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性命。何九朦朧入殮,燒毀屍傷。見今西門慶霸占嫂子在家為妾。見有這個小廝鄆哥是證見。望相公作主則個。”因遞上狀子。知縣接著,便問:“何九怎的不見?”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縣於是摘問了鄆哥口詞,當下退廳與佐二官吏通同商議。原來知縣、縣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難以問理。知縣隨出來叫武松道:“你也是個本縣中都頭,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姦見雙,殺人見傷。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又不曾捉得他姦。你今只憑這小廝口內言語,便問他殺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武二道:“告稟相公,這都是實情,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只望相公拿西門慶與嫂潘氏、王婆來,當堂盡法一番,其冤自見。若有虛誣,小人情願甘罪。”知縣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計較。可行時,便與你拿人。”武二方纔起來,走出外邊,把鄆哥留在屋裡,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得知。西門慶聽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來保、來旺,身邊帶著銀兩,連夜將官吏都買囑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廳上指望告稟知縣,催逼拿人。誰想這官人受了賄賂,早發下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欠明白,難以問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你不可一時造次。”當該吏典在旁,便道:“都頭,你在衙門裡也曉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怎生問理?”武二道:“若恁的說時,小人哥哥的冤仇,難道終不能報便罷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有理。”遂收了狀子,下廳來。來到下處,放了鄆哥歸家,不覺仰天長嘆一聲,咬牙切齒,口中罵淫婦不絕。

武松是何等漢子,怎消洋得這口惡氣!一直走到西門慶生藥店前,要尋西門慶廝打。正見他開鋪子的傅伙計在櫃身裡面,見武二狠狠的走來,問道:“你大官人在宅上麽?”傅伙計認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頭有甚話說?”武二道:“且請借一步說句。”傅伙計不敢不出來,被武二引到僻靜巷口。武二翻過臉來,用手撮住他衣領,睜圓怪眼說道:“你要死,卻是要活?”傅伙計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觸犯了都頭,都頭何故發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說;若要活時,對我實說。西門慶那廝如今在那裡?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說來,我便罷休?”那傅伙計是個小膽的人,見武二發作,慌了手腳,說道:“都頭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兩銀子雇著,小人只開鋪子,並不知他們閑帳。大官人本不在家,剛纔和一相知,往獅子街大酒樓上吃酒去了。小人並不敢說謊。”武二聽了此言,方纔放了手,大叉步飛奔到獅子街來。嚇的傅伙計半日移腳不動。那武二逕奔到獅子街橋下酒樓前來。

且說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隸李外傳在樓上吃酒。原來那李外傳專一在府縣前綽攬些公事,往來聽氣兒撰些錢使。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串兒;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里打背。因此縣中就起了他這個渾名,叫做李外傳。那日見知縣回出武松狀子,討得這個消息,便來回報西門慶知道。因此西門慶讓他在酒樓上飲酒,把五兩銀子送他。正吃酒在熱鬧處,忽然把眼向樓窗下看,只見武松似凶神般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已知此人來意不善,不覺心驚,欲待走了,卻又下樓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後樓躲避。武二奔到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在此麽?”酒保道:“西門大官人和一相識在樓上吃酒哩。”武二撥步撩衣,飛搶上樓去。早不見了西門慶,只見一個人坐在正面,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認的是本縣皂隸李外傳,就知是他來報信,不覺怒從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傳罵道:“你這廝,把西門慶藏在那裡去了?快說了,饒你一頓拳頭!”李外傳看見武二,先嚇呆了,又見他惡狠狠逼緊來問,那裡還說得出話來!武二見他不則聲,越加惱怒,便一腳把桌子踢倒,碟兒盞兒都打得粉碎。兩個粉頭嚇得魂都沒了。李外傳見勢頭不好,強掙起身來,就要往樓下跑。武二一把扯回來道:“你這廝,問著不說,待要往那裡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說也不說!”早颼的一拳,飛到李外傳臉上。李外傳叫聲啊呀,忍痛不過,只得說道:“西門慶才往後樓更衣去了,不乾我事,饒我去罷!”武二聽了,就趁勢兒用雙手將他撮起來,隔著樓窗兒往外只一兜,說道:“你既要去,就饒你去罷!”撲通一聲,倒撞落在當街心裡。武二隨即趕到後樓來尋西門慶。此時西門慶聽見武松在前樓行凶,嚇得心膽都碎,便不顧性命,從後樓窗一跳,順著房檐,跳下人家後院內去了。武二見西門慶不在後樓,只道是李外傳說謊,急轉身奔下樓來,見李外傳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還把眼動。氣不過,兜襠又是兩腳,早已哀哉斷氣身亡。眾人道:“這是李皂隸,他怎的得罪都頭來?為何打殺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門慶,不料這廝悔氣,卻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裡。”那地方保甲見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來收籠他,那裡肯放鬆!連酒保王鸞並兩個粉頭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縣衙里來。此時哄動了獅子街,鬧了清河縣,街上議論的人,不計其數。卻不知道西門慶不該死,倒都說是西門慶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張公釀,鄭六生兒鄭九當。世間幾許不平事,都付時人話短長。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詞曰:

  八月中秋,涼飆微逗,芙蓉卻是花時候。誰家姊妹鬥新妝,園林散步攜手。
  折得花枝,寶瓶隨後,歸來玩賞全憑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時愁緒應還又。

話說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縣裡見知縣,不題。且表西門慶跳下樓窗,扒伏在人家院里藏了。原來是行醫的胡老人家。只見他家使的一個大胖丫頭,走來毛廁里凈手,蹶著大屁股,猛可見一個漢子扒伏在院牆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賊了!”慌的胡老人急進來。看見,認得是西門慶,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尋你不著,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縣中見官去了。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歸家去,料無事矣。”西門慶拜謝了胡老人,搖擺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二人拍手喜笑,以為除了患害。婦人叫西門慶上下多使些錢,務要結果了他,休要放他出來。西門慶一面差心腹家人來旺兒,饋送了知縣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銀子,上下吏典也使了許多錢,只要休輕勘了武二。

知縣受了賄賂,到次日升廳。地方押著武松並酒保、唱的一班人,當廳跪下。縣主翻了臉,便叫:“武松!你這廝昨日誣告平人,我已再三寬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與西門慶有仇,尋他廝打,不料撞遇此人。他隱匿西門慶不說,小人一時怒起,誤將他打死。只望相公與小人做主,拿西門慶正法,與小人哥哥報這一段冤仇。小人情願償此人誤傷之罪。”知縣道:“這廝胡說,你豈不認得他是縣中皂隸!今打殺他,定別有緣故,為何又纏到西門慶身上?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加刑。兩邊內三四個皂隸,把武松拖翻,雨點般打了二十。打得武二口口聲冤道:“小人也有與相公效勞用力之處,相公豈不憐憫?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縣聽了此言,越發惱了,道:“你這廝親手打死了人,尚還口強,抵賴那個?”喝令:“好生與我拶起來!”當下又拶了武鬆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長枷帶了,收在監內。一干人寄監在門房裡。內中縣丞、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個義烈漢子,有心要周旋他,爭奈都受了西門慶賄賂,粘住了口,做不的主張。又見武松只是聲冤,延挨了幾日,只得朦朧取了供招,喚當該吏典並仵作、鄰裡人等,押到獅子街,檢驗李外傳身屍,填寫屍單格目。委的被武鬆尋問他索討分錢不均,酒醉怒起,一時鬥毆,拳打腳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門、心坎、腎囊,俱有青赤傷痕不等。檢驗明白,回到縣中。一日,做了文書申詳,解送東平府來,詳允發落。

這東平府尹,姓陳雙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極是個清廉的官,聽的報來,隨即升廳。但見他:

  平生正直,秉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大在金鑾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發仁慈之政。戶口登,錢糧辦,黎民稱頌滿街衢;詞頌減,盜賊休,父老贊歌喧市井。正是:名標青史播千年,聲振黃堂傳萬古。賢良方正號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這府尹陳文昭升了廳,便教押過這干犯人,就當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擬看過,端的上面怎生寫著?文曰:

  東平府清河縣,為人命事呈稱:犯人武松,年二十八歲,系陽谷縣人氏。因有膂力,本縣參做都頭。因公差回還,祭奠亡兄,見嫂潘氏不守孝滿,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緝聽,不合在獅子街上王鸞酒樓上撞遇李外傳。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與;又不合因而鬥毆,相互不服,揪打踢撞傷重,當時身死。比有唱婦牛氏、包氏見證,致被地方保甲捉獲。委官前至屍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檢驗明白,取供具結,填圖解繳前來,覆審無異。擬武鬆合依鬥毆殺人,不問手足、他物、金兩,律絞。酒保王鸞並牛氏、包氏,俱供明無罪。今合行申到案發落,請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 日  知縣李達天、縣丞樂和安、主簿華荷祿、典史夏恭基、司吏錢勞。

府尹看了一遍,將武松叫過面前,問道:“你如何打死這李外傳?”那武松`只是朝上磕頭告道:“青天老爺!小的到案下,得見天日。容小的說,小的敢說。”府尹道:“你只顧說來。”武松遂將西門慶姦娶潘氏,並哥哥捉姦,踢中心窩,後來縣中告狀不准,前後情節細說一遍,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尋西門慶廝打,不料誤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負屈含冤,奈西門慶錢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盡知了。”因把司吏錢勞叫來,痛責二十板,說道:“你那知縣也不待做官,何故這等任情賣法?”於是將一干人眾,一一審錄過,用筆將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二官說道:“此人為兄報仇,誤打死這李外傳,也是個有義的烈漢,比故殺平人不同。”一面打開他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發回本縣聽候。一面行文書著落清河縣,添提豪惡西門慶,並嫂潘氏、王婆、小廝鄆哥、仵作何九,一同從公根勘明白,奏請施行。武松在東平府監中,人都知道他是條好漢,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到把酒食與他吃。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西門慶知道了,慌了手腳。陳文昭是個清廉官,不敢來打點他。只得走去央求親家陳宅心腹,並使家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又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連忙齎了一封密書,特來東平府下與陳文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這陳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東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師門生,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說得話的官,以此人情兩盡,只把武松免死,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軍。況武大已死,屍傷無存,事涉疑似,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申詳過省院,文書到日,即便施行。陳文昭從牢中取出武鬆來,當堂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鐵葉團頭枷釘了,臉上刺了兩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餘發落已完,當堂府尹押行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當日武松與兩個公人出離東平府,來到本縣家中,將家活多變賣了,打發那兩個公人路上盤費,央托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街坊鄰舍,上戶人家,見武二是個有義的漢子,不幸遭此,都資助他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的。武二到下處,問土兵要出行李包裹來,即日離了清河縣上路,迤邐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詩為證:

  府尹推詳秉至公,武鬆垂死又疏通。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風。

這裡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題。且說西門慶打聽他上路去了,一塊石頭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於是家中吩咐家人來旺、來保、來興兒,收拾打掃後花園芙蓉亭乾凈,鋪設圍屏,掛起錦障,安排酒席齊整,叫了一起樂人,吹彈歌舞。請大娘子吳月娘、第二李嬌兒、第三孟玉樓、第四孫雪娥、第五潘金蓮,合家歡喜飲酒。家人媳婦、丫鬟使女兩邊侍奉。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漿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箸了萬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後獻來香滿座。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白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嘗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當下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多兩旁列坐,傳杯弄盞,花簇錦攢。飲酒間,只見小廝玳安領下一個小廝、一個小女兒,才頭髮齊眉,生得乖覺,拿著兩個盒兒,說道:“隔壁花家,送花兒來與娘們戴。”走到西門慶、月娘眾人跟前,都磕了頭,立在旁邊,說:“俺娘使我送這盒兒點心並花兒與西門大娘戴。”揭開盒兒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餡椒鹽金餅,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月娘滿心歡喜,說道:“又叫你娘費心。”一面看菜兒,打發兩個吃了點心。月娘與了那小丫頭一方汗巾兒,與了小廝一百文錢,說道:“多上覆你娘,多謝了。”因問小丫頭兒:“你叫什麼名字?”他回言道:“我叫繡春。小廝便是天福兒。”打發去了。月娘便向西門慶道:“咱這花家娘子兒,倒且是好,常時使小廝丫頭送東西與我們。我並不曾回些禮兒與他。”西門慶道:“花二哥娶了這娘子兒,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說娘子好個性兒。不然房裡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殯時,我在山頭會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團面皮,細灣灣兩道眉兒,且是白凈,好個溫克性兒。年紀還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門慶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晚嫁花家子虛,帶一分好錢來。”月娘道:“他送盒兒來,咱休差了禮數,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回答他。”

看官聽說:原來花子虛渾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後花園中。這李氏只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伏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雲樓上,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走上東京投親。那時花太監由御前班直升廣南鎮守,因侄男花子虛沒妻室,就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太監到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餘。不幸花太監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縣人,在本縣住了。如今花太監死了,一分錢多在子虛手裡。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與西門慶都是前日結拜的弟兄。終日與應伯爵、謝希大一班十數個,每月會在一處,叫些唱的,花攢錦簇頑耍。眾人又見花子虛乃是內臣家勤兒,手裡使錢撒漫,哄著他在院中請婊子,整三五夜不歸。正是:

  紫陌春光好,紅樓醉管弦。人生能有幾?不樂是徒然。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當日西門慶率同妻妾,合家歡樂,在芙蓉亭上飲酒,至晚方散。歸來潘金蓮房中,已有半酣,乘著酒興,要和婦人雲雨。婦人連忙熏香打鋪,和他解衣上床。西門慶且不與他雲雨,明知婦人第一好品簫,於是坐在青紗帳內,令婦人馬爬在身邊,雙手輕籠金釧,捧定那話,往口裡吞放。西門慶垂首玩其出入之妙,鳴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進來遞茶。婦人恐怕丫頭看見,連忙放下帳子來。西門慶道:“怕怎麼的?”因說起:“隔壁花二哥房裡到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他跟出來,卻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裡恁般用人!”婦人聽了,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你,你心裡要收這個丫頭,收他便了,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拿人家來比奴。奴不是那樣人,他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西門慶聽了,歡喜道:“我的兒,你會這般解趣,怎教我不愛你!” 二人說得情投意洽,更覺美愛無加,慢慢的品簫過了,方纔抱頭交股而寢。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簫吹。有《西江月》為證:

  紗帳香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瑩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碎。
  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痴。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孟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收用了這妮子。正是: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潘金蓮自此一力抬舉他起來,不令他上鍋抹竈,只叫他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纏得兩隻腳小小的。原來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秋菊為人濁蠢,不諳事體,婦人常常打的是他。正是:

  燕雀池塘語話喧,蜂柔蝶嫩總堪憐。雖然異數同飛鳥,貴賤高低不一般。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詩曰:

  六街簫鼓正喧闐,初月今朝一線添。睡去烏衣驚玉剪,鬥來宵燭渾朱簾。
  香綃染處紅餘白,翠黛攢來苦味甜。阿姐當年曾似此,縱他戲汝不須嫌。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下去,槌台拍凳鬧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裡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這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聽得。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颭的走來,笑嘻嘻道:“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裡去來?”玉樓道:“才到後面廚房裡走了走來。”金蓮道: “他與你說些甚麼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金蓮心雖懷恨,口裡卻不說出。兩個做了一回針指。只見春梅拿茶來,吃畢,兩個悶倦,就放桌兒下棋耍子。忽見看園門小廝琴童走來,報道:“爹來了。”慌的兩個婦人收棋子不迭。西門慶恰進門檻,看見二人家常都帶著銀絲鬏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趫,紅鴛瘦小,一個個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兒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潘金蓮說道:“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後邊哩!”那玉樓抽身就往後走,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你往那裡去?我來了,你倒要脫身去了。實說,我不在家,你兩個在這裡做甚麼?”金蓮道:“俺倆個悶的慌,在這裡下了兩盤棋,時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西門慶道:“今日齋堂里都是內相同官,天氣又熱,我不耐煩,先來家。”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城,我先回,使兩個小廝接去了。”一面坐下。因問: “你兩個下棋賭些甚麼?”金蓮道:“俺兩個自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麼?”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輸了,拿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沒銀子。”西門慶道:“你沒銀子,拿簪子問我當,也是一般。”於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西門慶才數子兒,被婦人把棋子撲撒亂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西門慶尋到那裡,說道:“好小油嘴兒!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裡。”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昵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關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不防玉樓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後邊去來。”這婦人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兒,我回來和你答話。”遂同玉樓到後邊,與月娘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們笑甚麼?”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蓮只在月娘面前打了個照面兒,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預備澡盆浴湯,準備晚間效魚水之歡。看官聽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入銀錢,都在李嬌兒手裡。孫雪兒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竈,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裡宿歇,或吃酒,或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裡丫頭自往廚下去拿。此不必說。當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回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下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鮓湯,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 “你休使他。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後邊做甚麼去?”西門慶便問:“是誰說的?你對我說。” 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後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白不見拿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後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的不見來。”

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裡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採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里蛔蟲!”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毴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與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隻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於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裡雌著,等他慢條廝禮兒才和麵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兒里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象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髮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裡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霸攔你在這屋裡,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大怒,走到後邊廚房裡,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著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說什麼。他走將來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採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裡兩淚悲流,放聲大哭。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裡亂些甚麼?”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裡春梅來,被爹聽見了,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裡丫頭怎的!”於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氣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裡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見雪娥在房裡對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還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乾的那繭兒,人乾不出,他乾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裡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竈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到他手裡,便驕貴的這等了。”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 “五娘在外邊。”少傾,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如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霸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裡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 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明在漢子根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後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險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後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雲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裡丫頭伏侍?吃人指罵!”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時,三屍神暴跳,五臟氣衝天。一陣風走到後邊,採過雪娥頭髮來,儘力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說道:“沒得大家省些事兒罷了!好交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裡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自古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

話休饒舌,一日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官家擺酒,甚是豐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後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後敘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兩個妓女,琵琶箏琴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流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

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兩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颭般來磕頭。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應,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後巷吳銀兒。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說的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著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 落後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殷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與姐姐桂卿,在家做甚麼?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好不辛苦!時常也想著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閑。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裡邊走走?幾時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先說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疊;檢屍場,屠鋪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 “天麽,天麽!姐夫貴人,那陣風兒颳得你到這裡?”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虔婆又嚮應、謝二人說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閑,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餚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正是: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幙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

當下姊妹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飲酒。西門慶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兒酒!”應伯爵道:“我又不當起動,借大官人餘光,洗耳願聽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於是西門慶便叫玳安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甚麼,權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桂姐連忙起身謝了。先令丫鬟收去,方纔下席來唱。這桂姐雖年紀不多,卻色藝過人,當下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歌唱道:

  【駐雲飛】舉止從容,壓盡勾欄占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嗏!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驚動。勝似襄王一夢中,勝似襄王一夢中。

唱畢,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裡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廝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討四件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的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飲三日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每人出五分分子,都來賀他。鋪的蓋的都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詩曰:

  可憐獨立樹,枝輕根亦搖。雖為露所浥,復為風所飄。
  錦衾襞不開,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細腰。

話說西門慶在院中貪戀桂姐姿色,約半月不曾來家。吳月娘使小廝拿馬接了數次,李家把西門慶衣帽都藏過,不放他起身。丟的家中這些婦人都閑靜了。別人猶可,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欲火難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日不在大門首倚門而望,只等到黃昏。到晚來歸入房中,粲枕孤幃,鳳台無伴,睡不著,走來花園中,款步花苔。看見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門慶情性難拿;偶遇著玳瑁貓兒交歡,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亂。當時玉樓帶來一個小廝,名喚琴童,年約十六歲,才留起頭髮,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門慶教他看管花園,晚夕就在花園門首一間小耳房內安歇。金蓮和玉樓白日里常在花園亭子上一處做針指或下棋。這小廝專一獻小殷勤,常觀見西門慶來,就先來告報。以此婦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賞酒與他吃。兩個朝朝暮暮,眉來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門慶生日將近。吳月娘見西門慶留戀煙花,因使玳安拿馬去接。這潘金蓮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遞與你爹,說五娘請爹早些家去罷。”這玳安兒一直騎馬到李家,只見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眾人,正在那裡伴著西門慶,摟著粉頭歡樂飲酒。西門慶看見玳安來到,便問: “你來怎麽?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西門慶道:“前邊各項銀子,叫傅二叔討討,等我到家算帳。”玳安道:“這兩日傅二叔討了許多,等爹到家上帳。”西門慶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來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氈包內取出一套紅衫藍裙,遞與桂姐。桂姐道了萬福,收了,連忙吩咐下邊,管待玳安酒飯。那小廝吃了酒飯,復走來上邊伺候。悄悄向西門慶耳邊說道:“五娘使我捎了個帖兒在此。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見,只道是西門慶那個表子寄來的情書,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迴文錦箋,上寫著幾行墨跡。桂姐遞與祝實念,教念與他聽。這祝實念見上面寫詞一首,名《落梅風》,念道: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 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渾似鐵,這凄涼怎捱今夜?

下書:“愛妾潘六兒拜。”那桂姐聽畢,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裡邊睡了。西門慶見桂姐惱了,把帖子扯的稀爛,眾人前把玳安踢了兩腳。請桂姐兩遍不來,慌的西門慶親自進房,抱出他來,說道:“吩咐帶馬回去,家中那個淫婦使你來,我這一到家,都打個臭死!”玳安只得含淚回家。西門慶道:“桂姐,你休惱,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我第五個小妾寄來,請我到家有些事兒計較,再無別故。”祝實念在旁戲道:“桂姐,你休聽他哄你哩!這個潘六兒乃是那邊院里新敘的一個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門慶笑趕著打,說道:“你這賤天殺的,單管弄死了人,緊著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說。”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籠人家粉頭,自守著家裡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時,便就要拋離了去。”應伯爵插口道:“說的有理。你兩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咱大家吃。”於是西門慶把桂姐摟在懷中陪笑,一遞一口兒飲酒。少傾,拿了七鐘茶來,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盞。應伯爵道:“我有個曲兒,單道這茶好處:

  【朝天子】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採葉兒楂,但煮著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口裡兒常時呷,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原來一簍兒千金價。”

謝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錢費物,不圖這‘一摟兒’,卻圖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詞的唱詞,不會詞,每人說個笑話兒,與桂姐下酒。”就該謝希大先說,因說道: “有一個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媽兒怠慢了他,他暗把陰溝內堵上塊磚。落後天下雨,積的滿院子都是水。老媽慌了,尋的他來,多與他酒飯,還秤了一錢銀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飯,悄悄去陰溝內把那塊磚拿出,那水登時出的罄盡。老媽便問作頭:‘此是那裡的病?’泥水匠回道:‘這病與你老人家的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桂姐見把他家來傷了,便道:“我也有個笑話,回奉列位。有一孫真人,擺著筵席請人,卻教座下老虎去請。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個個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見一客到。不一時老虎來,真人便問:‘你請的客人都那裡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師父得知,我從來不曉得請人,只會白嚼人。’” 當下把眾人都傷了。應伯爵道:“可見的俺們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還不起個東道?”於是向頭上撥下一根鬧銀耳斡兒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網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實念袖中掏出一方舊汗巾兒,算二百文長錢;孫寡嘴腰間解下一條白布裙,當兩壺半酒;常峙節無以為敬,問西門慶借了一錢銀子。都遞與桂卿,置辦東道,請西門慶和桂姐。那桂卿將銀錢都付與保兒,買了一錢豬肉,又宰了一隻雞,自家又陪些小菜兒,安排停當。大盤小碗拿上來,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箸吃時,說時遲,那時快,但見:

  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蚋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餚;那個連三筷子,成歲不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面,卻似與雞骨禿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頃刻,箸子縱橫。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凈盤將軍。酒壺番曬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

當下眾人吃得個凈光王佛。西門慶與桂姐吃不上兩鐘酒,揀了些菜蔬,又被這夥人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兩張,前邊跟馬的小廝,不得上來掉嘴吃,把門前供養的土地翻倒來,便剌了一泡[禾囗也]谷都的熱屎。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裡;應伯爵推鬥桂姐親嘴,把頭上金琢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實念走到桂卿房裡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銀鏡子。常峙節借的西門慶一錢銀子,競是寫在嫖賬上了。原來這起人,只伴著西門慶玩耍,好不快活。有詩為證: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興閑來可暫留。若要死貪無厭足,家中金鑰教誰收?

按下眾人簇擁著西門慶飲酒不題。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吳月娘和孟玉樓、潘金蓮正在房坐的,見了便問玳安:“你去接爹來了不曾?”玳安哭的兩眼紅紅的,說道:被爹踢罵了小的來了。爹說那個再使人接,來家都要罵。”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來便了,如何又罵小廝?”孟玉樓道:“你踢將小廝便罷了,如何連俺們都罵將來?”潘金蓮道:“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金蓮只知說出來,不防李嬌兒見玳安自院中來家,便走來窗下潛聽。見金蓮罵他家千淫婦萬淫婦,暗暗懷恨在心。從此二人結仇,不在話下。正是:

  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不說李嬌兒與潘金蓮結仇。單表金蓮歸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時如半夏。知道西門慶不來家,把兩個丫頭打發睡了,推往花園中游玩,將琴童叫進房與他酒吃。把小廝灌醉了,掩上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乾做一處。但見:

  一個不顧綱常貴賤,一個那分上下高低。一個色膽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縱他律法明條。一個氣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個言驕語澀,渾如鶯轉花間。一個耳畔許雨意雲情,一個枕邊說山盟海誓。百花園內,翻為快活排場;主母房中,變作行樂世界。霎時一滴驢精髓,傾在金蓮玉體中。

自此為始,每夜婦人便叫琴童進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葫蘆兒也與了他。豈知這小廝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廝街上吃酒耍錢,頗露機關。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有一日,風聲吹到孫雪娥、李嬌兒耳朵內,說道:“賊淫婦,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來了?”齊來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不爭你們和他合氣,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撮他的小廝。”說的二人無言而退。落後婦人夜間和小廝在房中行事,忘記關廚房門,不想被丫頭秋菊出來凈手,看見了。次日傳與後邊小玉,小玉對雪娥說。雪娥同李嬌兒又來告訴月娘如此這般:“他屋裡丫頭親口說出來,又不是俺們葬送他。大娘不說,俺們對他爹說。若是饒了這個淫婦,非除饒了蝎子!”

此時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門慶從院中來家上壽。月娘道:“他才來家,又是他好日子,你們不依我,只顧說去!等他反亂將起來,我不管你。”二人不聽月娘,約的西門慶進入房中,齊來告訴金蓮在家怎的養小廝一節。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邊坐下,一片聲叫琴童兒。早有人報與潘金蓮。金蓮慌了手腳,使春梅忙叫小廝到房中,囑咐千萬不要說出來,把頭上簪子都拿過來收了。著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蘆下來。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吩咐三四個小廝,選大板子伺候。西門慶道:“賊奴才,你知罪麽?”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語。西門慶令左右:“撥下他簪子來,我瞧!”見沒了簪子,因問:“你戴的金裹頭銀簪子,往那裡去了?”琴童道:“小的並沒甚銀簪子。”西門慶道:“奴才還搗鬼!與我旋剝了衣服,拿板子打!”當下兩三個小廝扶侍一個,剝去他衣服,扯了褲子。見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絹縼兒,縼兒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兒。西門慶一眼看見,便叫:“拿上來我瞧!”認的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就問他: “此物從那裡得來?你實說是誰與你的?”唬的小廝半日開口不得,說道:“這是小的某日打掃花園,在花園內拾的。並不曾有人與我。”西門慶越怒,切齒喝令: “與我捆起來著實打!”當下把琴童繃子繃著,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又叫來保:“把奴才兩個鬢毛與我撏了!趕將出去,再不許進門!” 那琴童磕了頭,哭哭啼啼出門去了。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嚇的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後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拿張小椅兒,坐在院內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裡,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真個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兒。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夢裡睡里,奴才我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婦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兒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你不信,只問春梅便了。有甚和鹽和醋,他有個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西門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與了小廝,你如何不認?”婦人道:“就屈殺了奴罷了!是那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裡來歇,無非都氣不憤,拿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與的簪子,都有數兒,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麼來與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頭!”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兒,如何打小廝身底下捏出來?你還口強甚麼?”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爛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因從木香棚下過,帶兒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裡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只這一句,就合著琴童供稱一樣的話,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把心已回動了八九分,因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他:“淫婦果然與小廝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痴,坐在西門慶懷裡,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我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做作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幾句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沒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叫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這婦人滿斟了一杯酒,雙手遞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鐘兒。西門慶吩咐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並不饒你!”婦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又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纔安坐兒,在旁陪坐飲酒。潘金蓮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這場羞辱在身上。正是: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當下西門慶正在金蓮房中飲酒,忽小廝打門,說:“前邊有吳大舅、吳二舅、傅伙計、女兒、女婿,眾親戚送禮來祝壽。”方纔撇了金蓮,出前邊陪待賓客。那時應伯爵、謝希大眾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兒送禮來。西門慶前邊亂著收人家禮物,發柬請人,不在話下。

且說孟玉樓打聽金蓮受辱,約的西門慶不在房裡,瞞著李嬌兒、孫雪娥,走來看望。見金蓮睡在床上,因問道:“六姐,你端的怎麼緣故?告我說則個。”那金蓮滿眼流淚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婦,今日在背地裡白唆調漢子,打了我恁一頓。我到明日,和這兩個淫婦冤仇結得有海深。”玉樓道:“你便與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廝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煩惱,莫不漢子就不聽俺們說句話兒?若明日他不進我房裡來便罷,但到我房裡來,等我慢慢勸他。”金蓮道:“多謝姐姐費心。”一面叫春梅看茶來吃。坐著說了回話,玉樓告回房去了。至晚,西門慶因上房吳大妗子來了,走到玉樓房中宿歇。玉樓因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並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兒、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廝扎罰了。你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把他屈了,卻不難為他了!我就替他賭個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先說的?”西門慶道:“我問春梅,他也是這般說。”玉樓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門慶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當晚無話。

到第二日,西門慶正生日。有周守備、夏提刑、張團練、吳大舅許多官客飲酒,拿轎子接了李桂姐並兩個唱的,唱了一日。李嬌兒見他侄女兒來,引著拜見月娘眾人,在上房裡坐吃茶。請潘金蓮見,連使丫頭請了兩遍,金蓮不出來,只說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臨家去,拜辭月娘。月娘與他一件雲絹比甲兒、汗巾花翠之類,同李嬌兒送出門首。桂姐又親自到金蓮花園角門首:“好歹見見五娘。”那金蓮聽見他來,使春梅把角門關得鐵桶相似,說道:“娘吩咐,我不敢開。”這花娘遂羞訕滿面而回,不題。

單表西門慶至晚進入金蓮房內來,那金蓮把雲鬢不整,花容倦淡,迎接進房,替他脫衣解帶,伺候茶湯腳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裡枕席歡娛,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說道:“我的哥哥,這一家誰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的多,都氣不憤,背地裡駕舌頭,在你跟前唆調。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麼來,中人的拖刀之計,把你心愛的人兒這等下無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雞打的團團轉,野雞打的貼天飛。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這屋裡。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罵了小廝來,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說了一聲,恐怕他家粉頭掏淥壞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愛錢,有甚情節?誰人疼你?誰知被有心的人聽見,兩個背地做成一幫兒算計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後久而自明,只要你與奴做個主兒便了。”幾句把西門慶窩盤住了。是夜與他淫欲無度。

過了幾日,西門慶備馬,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往院中來。卻說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聽見他來,連忙走進房去,洗了濃妝,除了簪環,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門慶走到,坐了半日,老媽才出來,道了萬福,讓西門慶坐下,問道:“怎的姐夫連日不進來走走?”西門慶道:“正是因賤日窮冗,家中無人。”虔婆道:“姐兒那日打攪。”西門慶道:“怎的那日桂卿不來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這幾日還不放了來。”說了半日話,才拿茶來陪著吃了。西門慶便問:“怎的不見桂姐?”虔婆道:“姐夫還不知哩,小孩兒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惱,來家就不好起來,睡倒了。房門兒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來看看姐兒。”西門慶道:“真個?我通不知。”因問:“在那邊房裡?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後邊卧房裡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門慶走到他房中,只見粉頭烏雲散亂,粉面慵妝,裹被坐在床上,面朝里,見了西門慶,不動一動兒。西門慶道:“你那日來家,怎的不好?”也不答應。又問:“你著了誰人惱,你告我說。”問了半日,那桂姐方開言說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歡賣俏,又來稀罕俺們這樣淫婦做甚麼?俺們雖是門戶中出身,蹺起腳兒,比外邊良人家不成的貨色兒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到見我甚是親熱,又與我許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請他見,又說俺院中沒禮法。聞說你家有五娘子,當即請他拜見,又不出來。家來同俺姑娘又辭他去,他使丫頭把房門關了。端的好不識人敬重!”西門慶道:“你到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時,有個不出來見你的?這個淫婦,我幾次因他咬群兒,口嘴傷人,也要打他哩!”桂姐反手向西門慶臉上一掃,說道:“沒羞的哥兒,你就打他?”西門慶道: “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髮都剪了。”桂姐道:“我見砍頭的,沒見吹嘴的,你打三個官兒,唱兩個喏,誰見來?你若有本事,到家裡只剪下一柳子頭髮,拿來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西門慶道:“你敢與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個手。”當日西門慶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黃昏時分,辭了桂姐,上馬回家。桂姐道:“哥兒,你這一去,沒有這物件兒,看你拿甚嘴臉見我!”

這西門慶吃他激怒了幾句話,歸家已是酒酣,不往別房裡去,逕到潘金蓮房內來。婦人見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問他酒飯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乾凈,帶上門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婦人脫靴。那婦人不敢不脫。須臾,脫了靴,打發他上床。西門慶且不睡,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婦人嚇的捏兩把汗,又不知因為甚麼,於是跪在地下,柔聲痛哭道:“我的爹爹!你透與奴個伶俐說話,奴死也甘心。饒奴終日恁提心吊膽,陪著一千個小心,還投不著你的機會,只拿鈍刀子鋸處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門慶罵道:“賤淫婦,你真個不脫衣裳,我就沒好意了!”因叫春梅:“門背後有馬鞭子,與我取了來!”那春梅只顧不進房來,叫了半日,才慢條廝禮推開房門進來。看見婦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燈前倒著桌兒下,由西門慶使他,只不動身。婦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兒,他如今要打我。”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不要管他。你只遞馬鞭子與我打這淫婦。”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沒羞!娘乾壞了你甚麼事兒?你信淫婦言語,平地里起風波,要便搜尋娘?還教人和你一心一計哩!你教人有那眼兒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拽上房門,走在前邊去了。那西門慶無法可處,倒呵呵笑了,向金蓮道:“我且不打你。你上來,我問你要椿物兒,你與我不與我?”婦人道:“好親親,奴一身骨朵肉兒都屬了你,隨要甚麼,奴無有不依隨的。不知你心裡要甚麼兒?”西門慶道:“我要你頂上一柳兒好頭髮。”婦人道:“好心肝!奴身上隨你怎的揀著燒遍了也依,這個剪頭髮卻依不的,可不嚇死了我罷了。奴出娘胞兒,活了二十六歲,從沒乾這營生。打緊我頂上這頭髮近來又脫了好些,只當可憐見我罷。”西門慶道:“你只怪我惱,我說的你就不依。”婦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誰?”因問:“你實對奴說,要奴這頭髮做甚麼?”西門慶道:“我要做網巾。”婦人道:“你要做網巾,奴就與你做,休要拿與淫婦,教他好壓鎮我。” 西門慶道:“我不與人便了,要你發兒做頂線兒。”婦人道:“你既要做頂線,待奴剪與你。”當下婦人分開頭髮,西門慶拿剪刀,按婦人頂上,齊臻臻剪下一大柳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婦人便倒在西門慶懷中,嬌聲哭道:“奴凡事依你,只願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人好,只休拋閃了奴家!”是夜與他歡會異常。

到次日,西門慶起身,婦人打發他吃了飯,出門騎馬,逕到院里。桂姐便問:“你剪的他頭髮在那裡?”西門慶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內取出,遞與桂姐。打開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頭髮,就收在袖中。西門慶道:“你看了還與我,他昨日為剪這頭髮,好不煩難,吃我變了臉惱了,他才容我剪下這一柳子來。我哄他,只說要做網巾頂線兒,逕拿進來與你瞧。可見我不失信。”桂姐道:“甚麼稀罕貨,慌的恁個腔兒!等你家去,我還與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是怕他!恁說我言語不的了。”桂姐一面叫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裡,把婦人頭髮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話下。卻把西門慶纏住,連過了數日,不放來家。

金蓮自從頭髮剪下之後,覺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吳月娘使小廝請了家中常走看的劉婆子來看視,說:“娘子著了些暗氣,惱在心中,不能迴轉,頭疼噁心,飲食不進。”一面打開藥包來,留了兩服黑丸子藥兒:“晚上用薑湯吃。”又說:“我明日叫我老公來,替你老人家看看今歲流年,有災沒災。”金蓮道:“原來你家老公也會算命?”劉婆道:“他雖是個瞽目人,到會兩三椿本事:第一善陰陽算命,與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椿兒不可說,──單管與人家回背。”婦人問道:“怎麼是回背?”劉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爭鬥,教了俺老公去說了,替他用鎮物安鎮,畫些符水與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親熱,兄弟和睦,妻妾不爭。若人家買賣不順溜,田宅不興旺者,常與人開財門發利市。治病灑掃,禳星告鬥都會。因此人都叫他做劉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個媳婦兒是小人家女兒,有些手腳兒不穩,常偷盜婆婆家東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責打。俺老公與他回背,畫了一道符,燒灰放在水缸下埋著,合家大小吃了缸內水,眼看媳婦偷盜,只象沒看見一般。又放一件鎮物在枕頭內,男子漢睡了那枕頭,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金蓮聽見遂留心,便呼丫頭,打發茶湯點心與劉婆吃。臨去,包了三錢藥錢,另外又秤了五錢,要買紙扎信信物。明日早飯時叫劉瞎來燒神紙。那婆子作辭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領賊瞎逕進大門往裡走。那日西門慶還在院中,看門小廝便問:“瞎子往那裡走?”劉婆道:“今日與裡邊五娘燒紙。”小廝道:“既是與五娘燒紙,老劉你領進去。仔細看狗。”這婆子領定,逕到潘金蓮卧房明間內,等了半日,婦人才出來。瞎子見了禮,坐下。婦人說與他八字,賊瞎用手捏了捏,說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醜時。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論,娘子這八字,雖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濟,子上有些防礙。乙木生在正月間,亦作身旺論,不克當自焚。又兩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難為,克過兩個才好。”婦人道:“已克過了。”賊瞎子道:“娘子這命中,休怪小人說,子平雖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醜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動了只一重巳土,官煞混雜。論來,男人煞重掌威權,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為人聰明機變,得人之寵。只有一件,今歲流年甲辰,歲運並臨,災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絞,兩位星辰打攪,雖不能傷,卻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寧之狀。”婦人聽了,說道:“累先生仔細用心,與我回背回背。我這裡一兩銀子相謝先生,買一盞茶吃。奴不求別的,只願得小人離退,夫主愛敬便了。”一面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與賊瞎。賊瞎收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書著娘子與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扎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硃砂書符一道燒灰,暗暗攪茶內。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頭,不過三日,自然有驗。”婦人道:“請問先生,這四椿兒是怎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嬌艷;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裡胡行。”婦人聽言,滿心歡喜。當下備了香燭紙馬,替婦人燒了紙。到次日,使劉婆送了符水鎮物與婦人,如法安頓停當,將符燒灰,頓下好茶,待的西門慶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與他吃。到晚夕,與他共枕同床,過了一日兩,兩日三,似水如魚,歡會異常。看觀聽說:但凡大小人家,師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記休招惹他,背地什麼事不乾出來?古人有四句格言說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後門常鎖莫通和。院內有井防小口,便是禍少福星多。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詞曰: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逕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鬏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小腳,立在二門裡台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才,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纔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正說著,只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哥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廝看茶。須臾,茶罷。又吩咐小廝:“對你娘說,看菜兒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虛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說道:“不消坐了,咱往裡邊吃去罷。” 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傾,就是齊整餚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鐘,每人三鐘,又是四個捲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

少傾,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與吳銀兒做生日。到那裡,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小廝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

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裡吩咐,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里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方纔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纔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裡。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甚麼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裡話!相交朋友做甚麼?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了萬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歸家。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里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裡睃盼。婦人影身在門裡,見他來便閃進裡面,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門慶正站在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甚麼?你爹在家裡不在?”繡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慶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裡沒在。若是我在那裡,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奴吃煞他不聽人說、在外邊眠花卧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說著,小丫鬟拿茶來吃了。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又千叮萬囑,央西門慶:“不拘到那裡,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分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壇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去了。吳月娘便問說:“花家如何送你這禮?”西門慶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我的情,想對花二哥說,故買此禮來謝我。”吳月娘聽了,與他打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禮?”因問:“他帖上兒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酒,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到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異香。
  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秀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槅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繡春黑影里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鐘來,咱每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廝天喜兒請下花子虛來,吩咐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裡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裡耐煩!”花子虛道:“這咱晚我就和他們院里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我們往院里去。”應伯爵道:“真個?休哄我。你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纔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嘮叨。哥剛纔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此時已是二更天氣,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虛等三人,從新又到後巷吳銀兒家去吃酒不題。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裡,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裡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輓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餚果菜,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斝,親遞與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奴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剛纔吃我都打發到院里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麽?”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家裡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並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瑚,兩個丫鬟撤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裡面為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裡面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頭,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體,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裡窺覷。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里,鮫綃帳中,一來一往,一撞一衝。一個玉臂忙搖,一個金蓮高舉。一個鶯聲嚦嚦,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戰良久,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鬥多時,帳構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

正是: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帳輓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三次親唇情越厚,一酥麻體與人偷。這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聽了個不亦樂乎。

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得明明白白。聽見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分禮兒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婦人又問:“你頭裡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里,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與大房下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說著,又將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撥下兩根來,替西門慶帶在頭上,說道:“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虛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雞叫,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虛來家,整衣而起,照前越牆而過。兩個約定暗號兒,但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鬟在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兒,見這邊無人,方纔上牆,這邊西門慶便用梯凳扒過牆來。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不由大門行走,街房鄰舍怎的曉得?有詩為證:

  月落花陰夜漏長,相逢疑是夢高唐。夜深偷把銀缸照,猶恐憨奴瞰隙光。

卻說西門慶扒過牆來,走到潘金蓮房裡。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裡去了這一夜?也不對奴說一聲兒。”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小廝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脫身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幾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樓飯後在花園亭子上做針指,猛可見一塊瓦兒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看,影影綽綽只見隔壁牆頭上一個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與他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裡,他就下去了。”說畢,也就罷了。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腳兒,只往前邊花園裡走。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回,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這西門慶就踏著梯凳過牆去了。那邊李瓶兒接入房中,兩個廝會不題。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將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裡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你原來乾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後腳我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里過夜,卻這裡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來他家就是院里!”西門慶聽了,慌的裝矮子,只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說道:“怪小油嘴兒,禁聲些!實不瞞你,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兒,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願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殷勤兒,我老娘眼裡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兒去!”說著一隻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在上面,問道:“你實說,與淫婦弄了幾遭?”西門慶道:“弄到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指著旺跳的身子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卻如風癱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氣兒也是人心。”說著把托子一揪,掛下來,罵道:“沒羞的,黃貓黑腸的強盜,嗔道教我那裡沒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入日]搗去了。”西門慶滿臉兒陪笑說道:“怪小淫婦兒,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與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頭替了吳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於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制,宮裡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裡與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入日]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歡喜的雙手摟抱著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西門慶道:“不拘幾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說:“李瓶兒怎的生得白凈,身軟如綿花,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里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物件兒來,遞與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為證:

  內府衢花綾裱,牙簽錦帶妝成。大青小綠細描金,鑲嵌斗方乾凈。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的愛物兒,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與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裡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門慶道:“怪小奴才兒,休要耍問”趕著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他罷麽。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金蓮道:“我兒,誰養得你恁乖?你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卷去。”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於飛”之樂。看觀聽說:巫蠱魘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蓮自從叫劉瞎子回背之後,不上幾時,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憂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他。正是:饒你姦似鬼,也吃洗腳水。有詞為證: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曉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於飛。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詩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春回笑臉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帶愁。
  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說一日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見小廝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便往李嬌兒房裡去了。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色改常,便問:“你今日會茶,來家恁早?”西門慶道:“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里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著,忽見幾個做公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眾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聽。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拿人。俺們才放心,各人散歸家來。”月娘聞言,便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著這夥人,不著個家,只在外邊胡撞;今日只當丟出事來,才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掙鋒廝打,群到那日是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條路兒!正經家裡老婆的言語說著你肯聽?只是院里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到著個驢耳朵聽他。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月娘道:“你這行貨子,只好家裡嘴頭子罷了。”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說:“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說話。”這西門慶聽了,趔趄腳兒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沒的教人講你把。”西門慶道:“切鄰間不防事。我去到那裡,看他有甚麼話說。”當下走過花子虛家來,李瓶兒使小廝請到後邊說話,只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裡出來,臉嚇的蠟渣也似黃,跪著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裡相助。因他不聽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兒不理,只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這時節方對小廝說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沒腳的,那裡尋那人情去。發狠起來,想著他恁不依說,拿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也不虧他。只是難為過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罷,千萬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 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我還不知為了甚勾當。”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虛,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分錢財,見我這個兒不成器,從廣南迴來,把東西只交付與我手裡收著。著緊還打倘棍兒,那三個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伙去了,只現一分銀子兒沒曾分得。我常說,多少與他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今日手暗不通風,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麼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說道:“官人若肯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要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拿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後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裡,奴用時來取。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著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說道:“既是嫂子恁說,我到家教人來取。”於是一直來家,與月娘商議。月娘說:“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廝抬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裡來,教兩邊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須夜晚打牆上過來方隱密些。”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抬來家。然後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西慶收下他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舍街坊俱不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來保上東京。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極是清廉。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當日楊府尹升廳,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干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家財下落。此時花子虛已有西門慶捎書知會了,口口只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都花費了。止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見在,其餘床帳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稟,還要監追子虛,要別項銀兩。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說道:“你這廝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每不告做甚麼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於是把花子虛一下兒也沒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莊宅,不在話下。

來保打聽這消息,星夜回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分上準了,放出花子虛來家,滿心歡喜。這裡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叫西門慶拿幾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門慶歸家與吳月娘商議。月娘道:“你若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西門慶聽記在心。那消幾日,花子虛來家,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值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為業;南門外莊田一處,值銀六百五十兩,賣與守備周秀為業。止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沒人敢買。花子虛再三使人來說,西門慶只推沒銀子,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迴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纔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子由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莊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湊著買房子。反吃婦人整罵了四五日,罵道:“呸!魎魎混沌,你成日放著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卧柳,只當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將人來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兒也沒走,曉得甚麼?認得何人?那裡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替你添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颳得那黃風黑風,使了家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兒幹得停停噹噹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兩腳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家到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說有也沒有。你寫來的帖子現在,沒你的手字兒,我擅自拿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盜與人便難了!”花子虛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說,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著買房子過日子。”婦人道:“呸!濁蠢才!我不好罵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咊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千也說使多了,萬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裡?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兒放出來,教你在家裡恁說嘴!人家不屬你管轄,你是他甚麼著疼的親?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教你!你來家也該擺席酒兒,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連搽帶罵,罵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玳安送了一分禮來與子虛壓驚。子虛這裡安排了一席,請西門慶來知謝,就要問他銀兩下落。依著西門慶,還要找過幾百兩銀子與他湊買房子。到是李瓶兒不肯,暗地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只開送一篇花帳與他,說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沒了。”花子虛不識時,還使小廝再三邀請。西門慶躲的一徑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虛氣的發昏,只是跌腳。看觀聽說:大凡婦人更變,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虛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話休饒舌。後來子虛只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裡,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廝天喜兒,從子虛病倒之時,就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兒就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念經發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兒男婦,也都來弔孝送殯。西門慶那日也教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與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雖是守靈,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從子虛在日,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耍了,子虛死後,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紵布鬏髻,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先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說道:“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然後潘金蓮來到,說道:“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金蓮那裡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李瓶兒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讓坐了,喚茶來吃了。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於眾人,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兒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是平拜拜兒罷。”於是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間內放桌兒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見李瓶兒鐘鐘酒都不辭,於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眾人各遞酒一遍,因嘲問他話兒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看見?”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 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眾娘抬舉,奴心裡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家下沒人。昨日才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幾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李瓶兒道:“不消說,一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兒道:“奴可知也要和眾位娘敘些話兒。不瞞眾位娘說,小家兒人家,初搬到那裡,自從他沒了,家下沒人,奴那房子後牆緊靠著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拋磚掠瓦,奴又害怕。原是兩個小廝,那個大小廝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兒小廝看守前門,後半截通空落落的。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兒,高大言也沒句兒。”李瓶兒道:“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沒,只靠說媒度日。我這裡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說道:“既有老馮在家裡看家,二娘在這裡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沒了,有誰管著你!”玉樓道:“二娘只依我,叫老馮回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兒只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著他娘往房裡去了。李瓶兒再三辭道:“奴的酒夠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裡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纔接了,放在面前,只顧與眾人說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旁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甚麼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就說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裡勻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沒見,他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丟了,三不知往房裡去了。諸般都好,只是有這些孩子氣。”有詩為證:

  倦來汗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裡發紅泥。

正說著,只見潘金蓮走來。玉樓在席上看見他艷抹濃妝,從外邊搖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兒!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裡,你躲到房裡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還來遞一鐘兒。”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裡吃了好少酒兒,也都夠了。”金蓮道:“他手裡是他手裡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鐘兒。”於是滿斟一大鐘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只顧放著不肯吃。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便問:“二娘,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那裡打造的?倒好樣兒。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李瓶兒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幾對,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此是過世老公公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裡有這樣範!”月娘道:“奴取笑鬥二娘耍子。俺姐妹們人多,那裡有這些相送!”眾女眷飲酒歡笑。

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後邊雪娥房裡管待酒,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兒道:“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回了轎子家去罷。”李瓶兒說:“家裡無人,改日再奉看眾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眾人就沒些兒分上?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這說話,逼迫的李瓶兒就把房門鑰匙遞與馮媽媽,說道:“既是他眾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吩咐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廝家去,仔細門戶。”又教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房裡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里,拿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一面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兒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吃茶坐的。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家,掀開帘子進來,說道:“花二娘在這裡!”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與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吳大妗子、李瓶兒說道:“今日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與眾人在吳道官房裡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咱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家去罷了?”玉樓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眾姐妹強著留下。”李瓶兒道:“家裡沒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兒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著?用了些酒兒不曾?”孟玉樓道:“俺眾人再三勸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兒!”李瓶兒口裡雖說:“奴吃不去了。”只不動身。一面吩咐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兒,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嗄飯菜蔬、細巧果仁,擺了一張桌子。吳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兒房裡去了。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跐著爐壺兒。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鐘兒,都是大銀衢花鐘子,你一杯,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裡陪吳大妗子坐去了,由著他四個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兒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蓮往後邊凈手。西門慶走到月娘房裡,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裡歇。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兒里歇。”西門慶道:“我在那裡歇?”月娘道:“隨你那裡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西門慶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因叫小玉來脫衣:“我在這房裡睡了。”月娘道:“就別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沒好口的罵出來!你在這裡,他大妗子那裡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兒房裡歇去罷於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著李瓶兒凈了手,同往他前邊來,就和姥姥一處歇卧。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春梅伏侍。他因見春梅靈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與了他一副金三事兒。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說了。金蓮謝了又謝,說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兒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梳妝畢,金蓮領著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游看。李瓶兒看見他那邊牆頭開了個便門,通著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幾時起蓋這房子?”金蓮道:“前者陰陽看來,說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要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捲棚,展一個大花園;後面還蓋三間玩花樓,與奴這三間樓做一條邊。”這李瓶兒聽了在心。只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後邊吃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吳大妗子,擺下茶等著哩。眾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卻使不得。”李瓶兒笑道:“好大娘,甚麼稀罕之物,胡亂與娘們賞人便了。”月娘眾人拜謝了,方纔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聞說二娘家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我們看燈,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兒道:“奴到那日,奉請眾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聽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說過,若是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與二娘祝壽。”李瓶兒笑道:“蝸居小室,娘們肯下降,奴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兒告辭歸家。眾姐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與人家送行去了。”婦人千恩萬謝,方纔上轎來家。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裡面原來別有仁。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詩曰:

  樓上多嬌艷,當窗並三五。爭弄游春陌,相邀開繡戶。
  轉態結紅裾,含嬌入翠羽。留賓乍拂弦,托意時移住。

話說光陰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門慶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盤羹菜、一壇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一套織金重絹衣服,寫吳月娘名字,送與李瓶兒做生日。李瓶兒才起來梳妝,叫了玳安兒到卧房裡,說道:“前日打攪你大娘,今日又教你大娘費心送禮來。”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禮,送二娘賞人。”李瓶兒一面吩咐迎春罷四盤茶食管待玳安。臨出門與二錢銀子、一方閃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我這裡就使老馮拿帖兒來請。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玳安磕頭出門,兩個抬盒子的與一百文錢。李瓶兒隨即使老馮拿著五個柬帖兒,十五日請月娘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又捎了一個帖兒,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妝花錦繡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廝跟隨著,竟到獅子街燈市李瓶兒新買的房子里來。這房子門面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儀門內兩邊廂房,三間客坐,一間梢間;過道穿進去,第三層三間卧房,一間廚房。後邊落地緊靠著喬皇親花園。李瓶兒知月娘眾人來看燈,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掛許多花燈。先迎接到客位內,見畢禮數,次讓入後邊明間內待茶,不必細說。到午間,客位內設四張桌席,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彈唱飲酒。前邊樓上設著細巧添換酒席,又請月娘眾人登樓看燈玩耍。樓檐前掛著湘簾,懸著燈彩。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段裙,貂鼠皮襖。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段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俱搭伏定樓窗觀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諸般買賣,玩燈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屏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判官燈鐘馗共小妹並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大口髯鯰魚燈平吞綠藻。銀蛾鬥彩,雪柳爭輝。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裡社鼓,隊隊喧闐;百戲貨郎,樁樁鬥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雲母障並瀛州閬苑。王孫爭看小欄下,蹴鞠齊雲;仕女相攜高樓上,嬌嬈炫色。卦肆雲集,相幙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準。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扇響鈸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插鬧東風;禱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繪梅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鰲山景,也應豐登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回,見樓下人亂,就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望下觀看。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兒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的瓜子皮兒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檐下掛的兩盞繡球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面還有許多小魚鱉蟹兒,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這首里這個婆兒燈,那個老兒燈。”正看著,忽然一陣風來,把個婆兒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婦人看見,笑個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足羅][足羅]兒。內中有幾個浮浪子弟,直指著談論。一個說道: “一定是那公侯府里出來的宅眷。”一個又猜:“是貴戚王孫家艷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內家妝束?”又一個說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兒?是那大人家叫來這裡看燈彈唱。”又一個走過來說道:“只我認的,你們都猜不著。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是咱縣門前開生藥鋪、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婦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來這裡看燈。這個穿綠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認的。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戴著個翠面花兒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坊內捉姦,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裡做妾。後次他小叔武鬆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被大官人墊發充軍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落的這等標緻了。”正說著,吳月娘見樓下圍的人多了,叫了金蓮、玉樓席坐下,聽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說道:“酒夠了,我和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兩個再坐一回兒,以盡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裡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我不放心。”這李瓶兒那裡肯放,說道:“好大娘,奴沒盡心也是的。今日大節間,燈兒也沒點,飯兒也沒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門爹不在家中,還有他姑娘們哩,怕怎的?待月色上來,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這等說。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兩個,就同我一般。”李瓶兒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鐘,也沒這個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鐘鐘不辭,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湫窄之處,雖無甚物供獻,也盡奴一點勞心。”於是拿大銀鐘遞與李嬌兒,說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兒。大娘,奴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兒罷。”於是滿斟遞與月娘。兩個唱的,月娘每人與他二錢銀子。待的李嬌兒吃過酒,月娘就起身,又囑咐玉樓、金蓮道:“我兩個先去,就使小廝拿燈籠來接你們,也就來罷。家裡沒人。”玉樓應諾。李瓶兒送月娘、李嬌兒到門首,上轎去了。歸到樓上,陪玉樓、金蓮飲酒,看看天晚,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那日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裡游玩。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月娘眾人都在李瓶兒家吃酒,恐怕他兩個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轉過灣來,撞遇孫寡嘴、祝實念,唱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想。”見了應伯爵、謝希大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兒,你來和哥游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兒!”西門慶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纔也是路上相遇。”祝實念道:“如今看了燈往那裡去?”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今日房下們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實念道:“比是哥請俺每到酒樓上,何不往裡邊望望李桂姐去?只當大節間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兩個在他家,他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他從臘里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兒不進去看他看。哥今日倒閑,俺們情願相伴哥進去走走。” 西門慶因記掛晚夕李瓶兒有約,故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明日去罷。”怎禁這夥人死拖活拽,於是同進院中去。正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戶貧?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見了。祝實念就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的大官人來了。”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與西門慶見禮畢,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兒?想必別處另敘了新表子來。”祝實念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個絕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裡走,不想你家桂姐兒。剛纔不是俺二人在燈市裡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媽不信,問孫伯修就是了。”因指著應伯爵、謝希大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老虔婆聽了,哈哈笑道:“好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裡邊頭絮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孫寡嘴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表子,不是裡面的,是外面的表子。”西門慶聽了,趕著孫寡嘴只顧打,說道:“老媽,你休聽這天災人禍的老油嘴,老殺才!”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與桂卿:“大節間,我請眾朋友。”桂卿不肯接,遞與老媽。老媽說道:“怎麼的?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下拿不出酒菜兒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壞鈔,拿出銀子。顯的俺們院裡人家只是愛錢了。”應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快安排酒來俺們吃。”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壁推辭,一壁把銀子接來袖了,深深道了個萬福,說道:“謝姐夫的佈施。”應伯爵道:“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兒。那一日做耍,裝做貧子進去。老媽見他衣服襤縷,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飢,有飯尋些來吃。’老媽道:‘米囤也曬,那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拿些來,我洗臉。’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教買米雇水去。慌的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把眾人都笑了。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兒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應伯爵道:“你拿耳朵來,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表子──後巷的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還比得過。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裡見得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說畢,入去收拾酒菜去了。

少頃,李桂姐出來,家常輓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縷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襟襖兒,下著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望下道了萬福,與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須臾,泡出茶來,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保兒就來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帘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襤縷衣者──謂之架兒,進來跪下,手裡拿著三四升瓜子兒:“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於春兒,問:“你們那幾個在這裡?”於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候。”段綿紗進來,看見應伯爵在里,說道:“應爹也在這裡。”連忙磕了頭。西門慶吩咐收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於春兒接了,和眾人扒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有《朝天子》單道架兒行藏:

  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虛頭大,一些兒不巧又騰挪,繞院里都踅過。席面上幫閑,把牙兒閑嗑。攘一回才散伙,賺錢又不多。歪廝纏怎麼?他在虎口裡求津唾。

西門慶打發架兒出門,安排酒上來吃。桂姐滿泛金杯,雙垂紅袖,餚烹異品,果獻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艷。酒過兩巡,桂卿、桂姐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鞭者──謂之圓社,手裡捧著一隻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喚小張閑,一個是羅回子,因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於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盤嗄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毬伺候。西門慶吃了一回酒,出來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揸頭,一個對障,勾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就數一數二的,強如二條巷董官女兒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吁吁,腰肢睏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攜手,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閑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旁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毛。亦有《朝天子》一詞,單表這踢圓的始末:

  在家中也閑,到處刮涎,生理全不乾,氣毬兒不離在身邊,每日街頭站。窮的又不趨,富貴他偏羡。從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飽餐。轉不得大錢,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打雙陸、踢氣毬,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叫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聽了,暗暗叫玳安:“把馬弔在後門邊,等著我。”於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回兒,就出來推凈手,於後門上馬,一溜煙走了。應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裡有事。”那裡肯轉來!教玳安兒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回。應伯爵等眾人,還吃到二更才散。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歡娛我且歡娛。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詩曰: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雲夢亦痴。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裡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見大門關著,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裡,只剛纔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裡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里,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裡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凈手,打後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李瓶兒道:“適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裡沒人,教奴到沒意思的。”於是重篩美酒,再整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爇龍涎。婦人遞酒與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西門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兩個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個萬福,吩咐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麵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吩咐:“吃了早些回家去罷。”李瓶兒道:“到家裡,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裡。”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裡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西門慶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要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裡說話。”又叫迎春拿二錢銀子與他節間買瓜子兒嗑:“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吩咐迎春房裡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里,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並,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拿大鐘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捲棚,花園耍子。後邊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親,奴舍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兒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舍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象兩個姊妹,只象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西門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於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欲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纔就寢。枕上並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裡?”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裡。”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纔批合同。”李瓶兒道:“既是家中使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麽?”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兌,才上門脫與人。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婦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西門慶於是依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凈面,戴網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里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裡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西門慶道: “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裡走了走,就同往裡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我方纔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里有你魂兒?罷麽,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入日]搗了一夜,[入日]搗的了,才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後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裡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西門慶道:“我那裡教他?”於是隱瞞不住,方纔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裡,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婦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兒在這裡,巴不的來總好。我這裡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麼招我來?攙奴甚麼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說畢,婦人與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里滑浪一聲掉出個物件兒來,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麼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麼東西兒?怎和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婦人道:“此物使到那裡?”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後行事,妙不可言。”婦人道:“你與李瓶兒也乾來?”西門慶於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里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兒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餘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並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築起地腳,蓋起捲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餘。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幾個,奴情願伏侍你鋪床疊被。”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李瓶兒道:“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裡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李瓶兒道:“再不的,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燒靈。”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裡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裡來。金蓮問道:“大姐姐怎麼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兒也看喬了。”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到只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裡只說:‘我到家對五娘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家伙去到那裡沒處堆放,亦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裡孝服也將滿。那裡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娘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麼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裡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裡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裡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捲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時節,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

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燒靈,然後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念經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與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後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優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里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裡邊十八子那裡?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玳安只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於是又斟了一鐘酒,拿了半碟點兒,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裡去了。花四家裡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裡,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西門慶道:“他沒說什麼?”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甚麼,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處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兒!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乾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伯爵道:“你央我央兒,我不說便了。”於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吩咐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麼?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願火里火去,水裡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裡邊李桂姐、吳銀兒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祝實念道:“比時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於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實念捧菜,其餘都陪跪。把兩個小優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鐘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裡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艷服。堂中燈火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席,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於飛之願。”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纔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麼?”李瓶兒道:“奴午齋後,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閑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里,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麼。但有一句閑話,我不饒他。”李瓶兒道:“他若放辣騷,奴也不放過他。”於是銀鑲鐘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兒陪著吃了幾杯。真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纔你在應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麽?”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幾杯。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李瓶兒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裡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裡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個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詩曰:

  早知君愛歇,本自無容妒;誰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
  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匹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班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裡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雇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送來,請你爹那裡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備府周老爺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裡,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間,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雇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裡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

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副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準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席乾凈。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回,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躺於衽席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不竹不絲不石,肉音別自唔咿。流蘇瑟瑟碧紗垂,辨不出宮商角徵。
  一點櫻桃欲綻,纖纖十指頻移。深吞添吐兩情痴,不覺靈犀味美。
  [紗帳香飄蘭麝,娥眉輕把蕭吹。雪白玉體透香帷,禁不住魂飛魄揚。
  一點櫻桃小口,兩隻手賽柔荑,才郎情動囑奴知,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醉中戲問婦人:“當初花子虛在時,也和他乾此事不乾?”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裡耐煩和他乾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硶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幹了一回。旁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果品,小金壺內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乾且歇,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這咱晚又來做甚麼?”因叫進來問他。那小廝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因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咱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

打馬一直到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家伙,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敬濟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充軍。昨日府中楊乾辦連夜奔來,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籠,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裡,打聽消息去了。待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 陳敬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折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大德西門慶親家台覽: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救兵,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色,生令小兒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書,不宣。
                    仲夏二十日  洪再拜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陳敬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他五百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承行房裡,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姦,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獫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兀王]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陛下端  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姦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姦,矇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卒使金虜背盟,憑陵中原。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薦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殘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散。今虜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絝膏粱叨承祖蔭,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姦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矇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雖擢發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姦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致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以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家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裡去了。就是:

  驚傷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甚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這裡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檐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兒,不得閑。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里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裡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纔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裡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卧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輕浮狂詐。請入卧室,婦人則霧鬢雲鬟,擁衾而卧,似不勝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便開口說道:“學生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全安。”說畢起身。這裡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裡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複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蔣竹山自從與婦人看病,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餚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纔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睃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乾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婦人道: “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乾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聽的實,好來這裡說。”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象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癢,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學生雖銜環結草,不敢有忘。”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裡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

婦人這裡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遞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妻。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打開兩間門面,店內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匹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不在話下。正是:

  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詞曰: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
  為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雲!鬥帳香銷,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萬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里親隨楊乾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回,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乾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乾辦只剛纔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桿,朱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乾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乾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迴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里有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裡去說。”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裡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才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系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臺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並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上面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乾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來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乾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於是一塊石頭方纔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裡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匾,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伙計,開了個生藥鋪。”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

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舍親陳宅那邊為些閑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裡邊吳銀姐那裡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正是:

  高榭樽開歌妓迎,漫誇解語一含情。纖手傳杯分竹葉,一簾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才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 “你那裡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里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麽?我明日和他說話去。”馮媽媽道:“還問甚麼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聲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閑的聲喚,平白跳甚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裡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眾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叉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裡,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甚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裡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到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嘩哩[口薄]喇的!”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裡因著甚麼頭由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只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拷打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里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他原守的甚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里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內里小廝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向孟玉樓、李嬌兒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閑。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敬濟道:“兒子蒙爹娘抬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裡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就來。”少頃,只聽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裡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帘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周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
  琵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向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帘子進來,銀絲鬏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裡。”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盪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長禮兒罷。”敬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捲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間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迴首見西門慶仰卧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累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臺,用纖手捫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掍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甚麼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乾,叫他家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甚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兒,只拿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辨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麼?養蝦蟆得水蟲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甚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的做買賣!”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兒先吃飯。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西門慶被婦人幾句話,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聽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裡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以為得志。每日抖擻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因為那日後邊會著陳敬濟一遍,見小伙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西門慶往那裡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捲棚上梁,親友掛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後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麼,還來我屋裡要茶吃?”敬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麼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裡?”敬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麼,”叫春梅:“揀籹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伙兒就在他炕桌兒上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著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吃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

  只曉採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捲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游賞。裡面花木庭台,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台,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春賞燕游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鬥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游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嚮日葵榴。游漁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鬥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卧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纔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裡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裡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甚麼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裡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裡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裡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抇抇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夠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捲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裡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甚麼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鬏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著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裡,然後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摘下塞領子的金三事兒來,用口咬著,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於飛”。

西門慶乘著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麽?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乾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姦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里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聐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里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 “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那裡有這兩椿藥材?只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裡。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有借他甚麼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裡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甚麼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里,將發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情可惡!”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甚麼銀子在我手裡,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聽見屋裡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裡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佛佈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纔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捲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夠了。” 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裡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裡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裡,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玳安道:“剛纔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叫小的吃了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閑去。你對他說,甚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裡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裡,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於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著人搬家伙過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裡去,在家新捲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捲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腳帶弔頸懸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弔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纔蘇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裡去,惹他心中不惱麽?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裡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裡去,親看著他上個弔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著。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麼緣故,流那毴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弔兒我瞧!”於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裡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纔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甚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象弔在麴糊盆內一般,吃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裡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 婦人道:“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麼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麼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有詩為證: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著,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裡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一心只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春梅笑著只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纔立住了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 金蓮聽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毴聲浪顙,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乾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纔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 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乾恁勾當兒,雲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繡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纔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纔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鬏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 “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鬏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鬏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鬏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 袖著鬏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鬅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麽,小淫婦兒,只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麼?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鬏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西門慶道: “這鬏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鬏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鬏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隻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帘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平安道:“爹緊等著哩。” 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裡,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乾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裡來,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裡。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纔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髮,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裡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麽?”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乾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裡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 “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捲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里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麼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裡,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桿。”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噹,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姮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裡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裡,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裡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裡。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裡來做甚麼?”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裡來。”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裡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痴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裡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伙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只寫帳目,秤發貨物。傅伙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伙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那敬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裡。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伙兒綿里之針,肉里之刺。

  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門,只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裡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里掌著燈,丫頭正掃地。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里,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纔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餚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採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鬥起來,慌的藏在裡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只休要出來。”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裡還聽他,只是氣狠狠呼喝小廝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裡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詞曰: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廝叫開門,下了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於後邊儀門首。只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暗道: “此必有蹺蹊。”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聽覷。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鬥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門慶還不知。只見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來,向天井內滿爐炷香,望空深深禮拜。祝曰:“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於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正是:

  私出房櫳夜氣清,一庭香霧雪微明。拜天訴盡衷腸事,無限徘徊獨自惺。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月娘這一篇言語,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了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夫妻。”忍不住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裡來到,嚇了一跳,就要推開往屋裡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也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裡,你錯走了門兒了,敢不是這屋裡。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的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家常穿著:大紅[糹路]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卧兔兒,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

  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雲。

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與月娘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後方知君子,千萬饒恕我則個。”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凡是投不著你的機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裡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裡也難安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氣,大雪裡來家,逕來告訴你。”月娘道:“惹氣不惹氣,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說。”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就摺疊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裡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 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出他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張香桌兒還不收進來?”小玉道:“香桌兒頭裡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兒。”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說畢,方纔和他坐在一處,教玉簫捧茶與他吃。西門慶因他今日常家茶會,散後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鬧,告訴一遍:“如今賭了誓,再不踏院門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於我。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個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於是打發丫鬟出去,脫衣上床,要與月娘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食兒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夠了,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夠。”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 “都是你氣的他,中風不語了。”月娘道:“怎的中風不語?”西門慶道:“他既不中風不語,如何大睜著眼就說不出話來?”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採,殢雨尤雲,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

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極,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聲睥幃睨枕,態有餘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雲情,並頭交頸而睡。正是:

  亂髩雙橫興已饒,情濃猶復厭通宵。晚來獨向妝臺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夜夫妻交歡不題。卻表次日清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裡坐。”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梳台前整掠香雲。因說道:“我有椿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因問:“甚麼事?”玉樓道:“他爹昨夜二更來家,走到上房裡,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裡歇了一夜。”金蓮道:“俺們何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玉樓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見小廝們說,昨日他爹同應二在院里李桂兒家吃酒,看出淫婦的甚麼破綻,把淫婦門窗戶壁都打了。大雪裡著惱來家,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聽見些甚麼話兒,兩個才到一搭哩。硶死了。象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金蓮接說道: “早是與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牢成!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又沒人勸,自家暗裡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才好,乾凈假撇清!”玉樓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大老婆不下氣,到叫俺們做分上,怕俺們久後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們說和。如今你我休教他買了乖兒去。你快梳了頭,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叫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二者當家兒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金蓮道:“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當沒有?”玉樓道:“大雪裡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兒才開,小玉拿水進去了。”這金蓮慌忙梳畢頭,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李瓶兒還睡著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懶龍才伸腰兒。”金蓮說舒進手去被窩裡,摸見薰被的銀香球兒,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就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們有椿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裡,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李瓶兒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蓮道: “你將就只出一兩兒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後邊問李嬌兒、孫雪娥要去。”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叫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往後邊問李嬌兒和孫雪娥要銀子去。”金蓮看著李瓶兒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只見玉樓從後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乾這營生。大家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房裡來,我那討銀子?’求了半日,只拿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金蓮取過等子來秤,只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兒怎的?”玉樓道:“李嬌兒初時只說沒有,‘雖是錢日逐打我手裡使,都是叩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裡有富餘錢? ’我說:‘你當家還說沒錢,俺們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了出來,他慌了,使丫頭叫我回去,才拿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金蓮拿過李嬌兒銀子來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姦滑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幾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拿黃捍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只象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了多少!”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一面使繡春叫了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為什麼著了惱來?”玳安悉把在常家會茶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家,他鴇子回說不在家,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後爹凈手,到後邊親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爹就惱了。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儘力打了一頓,只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騎馬回家,在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佈淫婦哩。”金蓮道:“賊淫婦!我只道蜜罐兒長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問玳安:“你爹真個恁說來?”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採,也是你爹的婊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兒我們使著你,只推不得閑, ‘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了來,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他淫婦來了!看我明日對你爹說不說。”玳安道:“耶樂!五娘這回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家來了!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金蓮道:“許你爹罵他罷了,原來也許你罵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五娘說。”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裡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今日俺們請你爹和大娘賞雪。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於是拿了銀子同來興兒買東西去了。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裡,來興買了雞鵝嗄飯,逕往廚房裡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簫:“小廝的東西,是那裡的?”玉簫回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西門慶道:“金華酒是那裡的?”玳安道:“是三娘與小的銀子買的。”西門慶道:“啊呀!家裡見放著酒,又去買!”吩咐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這酒吃。”於是在後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簾,爐安獸炭,擺列酒席。不一時,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頭一鐘先遞了與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家常禮兒罷!”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這裡替你磕頭哩?俺們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帶攜你,俺們今日與你磕頭?”一面遞了西門慶,從新又滿滿斟了一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月娘道:“你們也不和我說,誰知你們平白又費這個心。”玉樓笑道:“沒甚麼。俺們胡亂置了杯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們一禮兒。”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們也不起來。”相讓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禮。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有俺們面上,寬恕了他。下次再無禮,衝撞了姐姐,俺們也不管了。”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首坐,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鐘兒,陪不是哩!”西門慶又是笑。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姊妹回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餘都平敘姊妹之情。

於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座,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西門大姐,都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己與大姐姐遞杯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麼還恁木木的!”那李瓶兒真個就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幾遍兒?”那李瓶兒方不動了。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西門慶聽了,便問:“誰叫他唱這一套詞來?”玉簫道:“是五娘吩咐唱來。”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廝前邊請去。不一時,敬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邊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鐘箸,合家歡飲。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如撏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見: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唰唰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齣,只頃刻拂滿蜂鬢。襯瑤臺,似玉龍翻甲繞空舞;飄粉額,如白鶴羽毛連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間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正是:

  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杯內噴清香。

正吃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說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進來向眾人磕了頭,走在旁邊。西門慶問道:“你往那裡去來?來得正好。”李銘道:“小的沒往那裡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裡,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記掛著爹娘內姐兒們,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個我聽。”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並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絳都春》。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壺滿斟,傾在銀琺琅桃兒鐘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盤子托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吃了,用絹兒把嘴抹了,走到上邊,直豎豎的靠著槅子站立。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 “小的並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乾桂姐事,都是俺三媽乾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各歡樂。先是陳敬濟、大姐往前邊去了。落後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裡。”李銘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於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證:

  赤繩緣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懷。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擺佈他家,逕來邀請西門慶進裡邊陪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玳安來說: “應二爹和謝爹來了。”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麼。你亦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等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裡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門慶道:“你叫小廝把餅拿到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裡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於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們甚是怪說他家:‘從前已往,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才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裡也看不過!’儘力說了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家,娘兒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乾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裡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後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裡,把這委屈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麼?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麼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面情了。到那裡略坐坐兒就來也罷。”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兒,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你爹但來晚了,我只打你這個賊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屍,撞到多咱才來!”家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餚,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只遞你家漢子!剛纔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 “你看賊小淫婦兒!念了經打和尚,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幹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兒。”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兄弟,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打了水帶回家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螃蟹說: ‘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桂姐兩個聽了,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裡調笑頑耍,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兩個姑子,都在上房裡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夥兒走走去。”玉樓道:“我這裡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了笑話兒咱去。”那金蓮方住了腳,圍著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說了一個。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是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象一員官。’公公雲:‘我如何象官?’媳婦雲:‘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象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隸?’媳婦雲:‘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驚,怎不象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隸。’公公道:‘卻象甚麼?’媳婦道:‘公公象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個外郎?’媳婦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裡都串到?’”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裡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裡那裡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打了一場,賭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賭甚麼?管情不在他家。”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麽?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忘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復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玉樓道:“就不來,小廝也該來家回一聲兒。”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正在門首買瓜子兒,忽然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後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裡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後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里。西門慶撞見,嚇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甚麼來?”金蓮道: “你還敢說哩。你在那裡?這時才來,教娘們只顧在門首等著你。”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餚,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然後眾姊妹都遞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並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菜碟兒上來。壺斟美醞,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後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游絲兒抓住荼蘼架。”不遇。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 “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姦做賊拿。”果然是三綱五常,吃了一杯。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足雁,好教我兩下里做人難。”不遇。落後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瓶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好好兒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擔待些兒罷。”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耐怕兒。” 於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道:“這個李大姐,只象個瞎子,行動一磨子就倒了。我[扌芻]你去,倒把我一隻腳踩在雪裡,把人的鞋兒也踹泥了!”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廝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只當還滑倒了。” 因叫小玉:“你拿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他踹在泥里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乾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裡。”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後邊,留李瓶兒坐,吃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

  空庭高樓月,非復三五圓。何須照床里,終是一人眠。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詞曰: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閑間一見猶難,平白地兩邊湊巧。向燈前見他,向燈前見他,一似夢中來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驚臉兒紅還白,熱心兒火樣燒。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因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後廳飲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兒。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與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也名喚金蓮。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裡使喚,後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拿帖兒縣裡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並簪環之類,娶與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凈,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的本事,他也曾:

  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
  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
  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

初來時,同眾媳婦上竈,還沒甚麼妝飾。後過了個月有餘,因看見玉樓、金蓮打扮,他便把鬏髻墊的高高的,頭髮梳的虛籠籠的,水髩描的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睃在眼裡。一日,設了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並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沒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簫: “房中另放桌兒,打發酒菜你爹吃。”西門慶因打簾內看見蕙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襟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問玉簫道:“那個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子蕙蓮?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說著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蕙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那婦人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匹藍緞子到他屋裡,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見你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才拿了這匹緞子,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子穿。”這蕙蓮開看,卻是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見了問怎了?”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甚麼,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那婦人聽了,微笑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裡伺候。”玉簫道:“爹說小廝們看著,不好進你屋裡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里,那裡無人,堪可一會。”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裡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與他觀風。正是:

  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只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回後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勻了臉,亦往後邊來。走入儀門,只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裡?”小玉搖手兒,往前指。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只見玉簫攔著門。金蓮只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裡頭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裡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里,只見他兩個人在裡面才了事。婦人聽見有人來,連忙繫上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把臉通紅了。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裡做甚麼?”蕙蓮道: “我來叫畫童兒。”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裡邊系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才淫婦大白日里在這裡,端的乾這勾當兒,剛纔我打與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兒,他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幾遭?若不實說,等住回大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也不算。俺們閑的聲喚在這裡,你也來插上一把子。老娘眼裡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兒,悄悄兒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才第一遭。”金蓮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這奴才淫婦,兩個瞞神謊鬼弄刺子兒,我打聽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們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了。

金蓮到後邊,聽見眾丫頭們說:“爹來家,使玉簫手巾裹著一匹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與誰。”金蓮就知是與蕙蓮的,對玉樓也不題起此事。這婦人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與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竈,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裡後邊小竈上,專頓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裡吃飯,與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聽說: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並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後必紊亂上下,竊弄姦欺,敗壞風俗,殆不可制。

一日,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與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殯。叫小廝馬也備下兩匹,等伯爵白不見到,一面李銘來了。西門慶就在大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簫、蘭香、迎春一般兒四個,都打扮出來,看著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敬濟,在旁陪著說話。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保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後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只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與伯爵兩個相見作揖,才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 “與應二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誇道:“誰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蔥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卻怎生好?你應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甚麼在身邊,改日送胭脂錢來罷。”春梅等四人,見了禮去了。陳敬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才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才好些。房下記掛著,今日接了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著,旋叫應保叫了轎子,買了些東西在家,我才來了。”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隨即吩咐後邊看粥來吃。只見李銘,見伯爵打了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見你。”李銘道:“小的有。連日小的在北邊徐公公那裡答應來。”說著,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西門慶陪應伯爵、陳敬濟吃了。就拿小銀鐘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裡還剩下上半壺酒,吩咐畫童兒:“連桌兒抬去廂房內,與李銘吃。”就穿衣服起身,同伯爵並馬而行,與尚推官送殯去了。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

玉簫和蘭香眾人,打發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廝亂,頑成一塊。一回,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大姐房裡摑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忘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忘八聖靈兒出來了,平白捻我的手來了。賊忘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裡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忘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忘八來?撅臭了你這忘八了!”被他千忘八,萬忘八,罵的李銘拿著衣服,往外走不迭。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當下春梅氣狠狠,直罵進後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並宋蕙蓮在房裡下棋,只聽見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小肉兒,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春梅道:“情知是誰,叵耐李銘那忘八!爹臨去,好意吩咐小廝,留下一桌菜並粳米粥兒與他吃。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忘八,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頑了一回,都往大姐那邊去了。忘八見無人,儘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呆笑。那忘八見我吆喝罵起來,他就夾著衣裳往外走了。剛纔打與賊忘八兩個耳刮子才好!賊忘八,你也看個人兒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個忘八在我手裡弄鬼。我把忘八臉打綠了!”金蓮道:“怪小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氣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了,把賊忘八攆了去就是了。那裡緊等著供唱撰錢哩,怎的教忘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忘八業罐子滿了。”春梅道:“他就倒運,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兒?”宋蕙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該調戲良人家女子!照顧你一個錢,也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三茶六飯兒扶侍著。”金蓮道:“扶侍著,臨了還要錢兒去了。按月兒,一個月與他五兩銀子。賊忘八,錯上了墳。你問聲家裡這些小廝們,那個敢望著他呲牙笑一笑兒,吊個嘴兒?遇喜歡罵兩句;若不歡喜,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賊忘八,造化低,你惹他生薑,你還沒曾經著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沒見你,你爹去了,你進來便罷了,平白只顧和他那房裡做甚麼?卻教那忘八調戲你!”春梅道:“都是玉簫和他們,只顧還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三個如今還在那屋裡?”春梅道:“都往大姐房裡去了。”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兒亦回房,使繡春叫迎春去。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吩咐來興兒,今後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斷了路兒,不敢上門。正是: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閑庭弄錦槽。不是朱顏容易變,何由聲價競天高。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詞曰:

  心中難自泄,暗裡深深謝。未必娘行,恁地能賢哲。衷腸怎好和君說?
  說不願丫頭,願做官人的侍妾。他堅牢望我情真切。豈想風波,果應了他心料者。

話說一日臘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甚麼好?”金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玉樓道: “大姐姐不在家,卻怎的計較?”存下一分兒,送在他屋裡,也是一般。”說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金蓮使繡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隻蹄子,吩咐:“送到後邊廚房裡,教來旺兒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裡等著,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裡來吃罷。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著,是請他不請他?”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蕙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台基上坐著,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兒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豬頭連蹄子,都在廚房裡,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裡去。”蕙蓮道:“我不得閑,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道: “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說著,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蕙蓮笑道:“五娘怎麼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於是起到大廚竈里,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乾凈,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竈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薑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裡,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裡,與月娘吃。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間,只見蕙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纔誇你倒好手段兒!燒的且是稀爛。”李瓶兒問道:“真個你只用一根柴禾兒?”蕙蓮道:“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脫了骨。”玉樓叫繡春:“你拿個大盞兒,篩一盞兒與你嫂子吃。”李瓶兒連忙叫繡春斟酒,他便取碟兒揀了一碟豬頭肉兒遞與蕙蓮,說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蕙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咸,沒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便磕了三個頭,方纔在桌頭旁邊立著,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家,眾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豬頭,拿與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豬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只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兒,叫將鬱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強如賭勝負,難為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眾人都說:“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罷。”李嬌兒占了初六,玉樓占了初七,金蓮占了初八。金蓮道:“只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卻一舉而兩得。”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閑,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罷了。”眾人計議已定。

話休絮煩。先是初五日,西門慶不在家,往鄰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擺酒,鬱大姐供唱,請眾姐妹歡飲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卻該李嬌兒,就挨著玉樓、金蓮,都不必細說。須臾,過了金蓮生日,潘姥姥、吳大妗子,都在這裡過節頑耍。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兒擺酒,使繡春往後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著來,只顧不來。玉樓道:“我就說他不來,李大姐只顧強去請他。可是他對著人說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兒,沒的俺們去赤腳絆驢蹄。’似他這等說,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於是擺上酒來,眾人都來前邊李瓶兒房裡吃酒。鬱大姐在旁彈唱。當下,吳大妗子和西門大姐,共八個人飲酒。只因西門慶不在,月娘吩咐玉簫:“等你爹來家要吃酒,你打發他吃就是了。”玉簫應諾。

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家,玉簫替他脫了衣裳。西門慶便問:“娘往那去了?”玉簫回道:“都在六娘房裡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門慶問道:“吃的是甚麼酒?”玉簫道:“是金華酒。”西門慶道:“還有年下你應二爹送的那一壇茉莉花酒,打開吃。”一面教玉簫把茉莉花酒打開,西門慶嘗了嘗,說道:“正好你娘們吃。”教小玉、玉簫兩個提著,送到前邊李瓶兒房裡。蕙蓮正在月娘旁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與他,向他手上捏了一把,這婆娘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玉簫道:“爹使我來。”月娘道:“你爹來家多大回了?”玉簫道:“爹剛纔來家。因問娘們吃酒,教我把這一壇茉莉花酒,拿來與娘們吃。”月娘問:“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兒,有見成菜兒打發他吃。”玉簫應的,往後邊去了。

這蕙蓮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說道:“我後邊看茶來,與娘們吃。”月娘吩咐道:“對你姐說,上房揀妝里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這老婆一個獵古調走到後邊,玉簫站在堂屋門首,努了個嘴兒與他。老婆掀開帘子,進月娘房來,只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裡,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用手攥著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與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西門慶道: “我茄袋內還有一二兩,你拿去。”說著。西門慶要解他褲子。婦人道:“不好,只怕人來看見。”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蕙蓮搖頭說道:“後邊惜薪司擋路兒──柴眾。咱不如還在五娘那裡,色絲子女。”於是玉簫在堂屋門首觀風,由他二人在屋裡做一處頑耍。

不防孫雪娥從後來,聽見房裡有人笑,只猜玉簫在房裡和西門慶說笑,不想玉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腳。玉簫恐怕他進屋裡去,便支他說:“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去?”雪娥鼻子里冷笑道:“俺們是沒時運的人兒,騎著快馬也趕他不上,拿甚麼伴著他吃十輪酒兒?自己窮的伴當兒伴的沒褲兒!”正說著,被西門慶房中咳嗽了一聲,雪娥就往廚房裡去了。

這玉簫把帘子欣開,婆娘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叉出來,往後邊看茶去。須臾,小玉從後邊走來叫:“蕙蓮嫂子,娘說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婦人道:“茶有了,著姐拿果仁兒來。”不一時,小玉拿著盞托,他提著茶,一直來到前邊。月娘問道:“怎的茶這咱才來?”蕙蓮道:“爹在房裡吃酒,小的不敢進去。等著姐屋裡取茶葉,剝果仁兒來。”眾人吃了茶,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著月娘眾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麽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麼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兒,輸了。”被玉簫惱了,說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裡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麼說處?”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麵皮,往下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這裡眾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笑道:“你們好吃!”吳大妗子跳起來,說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座兒與他坐。月娘道:“你在後邊吃酒罷了,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甚麼?”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我去罷。”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西門慶吃得半醉,拉著金蓮說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兒和你說。我要留蕙蓮在後邊一夜兒,後邊沒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兒罷?”金蓮道:“我不好罵的,沒的那汗邪的胡亂!隨你和他那裡[入日]搗去,好嬌態,教他在我這裡!我是沒處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問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兒們不肯,罷!我和他往山子洞兒那裡過一夜。你吩咐丫頭拿床鋪蓋,生些火兒。不然,這一冷怎麼當。”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罵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卧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休奚落我。罷麽,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兒。”金蓮道:“你去,我知道。”當晚眾人席散,金蓮吩咐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里。

蕙蓮送月娘、李嬌兒、玉樓進到後邊儀門首,故意說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婆娘打發月娘進內,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回,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

  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雲來。

這宋蕙蓮走到花園門首,只說西門慶還未進來,就不曾扣門子,只虛掩著。來到藏春塢洞兒內,只見西門慶早在那裡秉燭而坐。婆娘進到裡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於是袖中取出兩枝棒兒香,燈上點了,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碳火兒,還冷的打兢。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面還蓋著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脫去上衣白綾道袍,坐在床上,把婦人褪了褲,抱在懷裡,兩隻腳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卻不防潘金蓮打聽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走來竊聽。到角門首,推開門,遂潛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跡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良久,只見裡面燈燭尚明,婆娘笑聲說:“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不濟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在這寒冰地獄里來了!口裡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怎的只顧端詳我的腳?你看過那小腳兒的來,象我沒雙鞋面兒,那個買與我雙鞋面兒也怎的?看著人家做鞋,不能彀做!”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兒還小!”婦人道:“拿甚麼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金蓮在外聽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回,他還說甚麼。”又聽彀多時,只聽老婆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招的,是後婚兒來?”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婦人說:“嗔道恁久慣牢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露水夫妻。”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說道:“若教這奴才淫婦在裡面,把俺們都吃他撐下去了!”待要那時就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罷罷!留下個記兒,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於是走到角門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晚景題過。

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來,穿上衣裳,蓬著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驚,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著門,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他聽了出去。這婦人懷著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只見平安從東凈里出來,看見他只是笑。蕙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兒道:“嫂子,俺們笑笑兒也嗔?”蕙蓮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麼?”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婦人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罵道:“賊提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裡睡?怎的不來家?”平安道:“我剛纔還看見嫂子鎖著門,怎的賴得過?”蕙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裡,只剛纔出來。你這囚在那裡來?”平安道:“我聽見五娘教你腌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兒。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著賣簸箕的,說你會咂得好舌頭。”把婦人說的急了,拿起條門閂來,趕著平安兒繞院子罵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與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將就著些兒罷。對誰說?我曉得你往高枝兒上去了。”那蕙蓮急起來,只趕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走出來,一把手將閂奪住了,說道:“嫂子為甚麼打他?”蕙蓮道:“你問那呲牙囚根子,口裡白說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氣軟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著他說:“嫂子,你少生氣著惱,且往屋裡梳頭去罷。”婦人便向腰間荷包里,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與玳安道:“累你替我拿大碗燙兩個合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里罷。”玳安道:“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燙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纔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裡打了卯兒,然後來金蓮房裡。

金蓮正臨鏡梳頭。蕙蓮小意兒,在旁拿抵鏡、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蕙蓮道:“娘的睡鞋裹腳,我捲平收了去?”金蓮道:“由他。你放著,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蕙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裡梳頭哩。”金蓮道:“你別要管他,丟著罷,亦發等他們來收拾。歪蹄潑腳的,沒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只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婦人聽了,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真病,於是向前雙膝跪下,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兒。小的還是娘抬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里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我眼裡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與爭?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說你把俺們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樣心兒且吐了些兒罷!”蕙蓮道:“娘再訪,小的並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錯聽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閑的慌,聽你怎的?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裡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里出氣,甚麼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剛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說道:“你好人兒,原來昨日人對你說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兒,只放在你心裡,放爛了才好。為甚麼對人說?乾凈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說了。”西門慶道:“甚麼話?我並不知道。”那婦人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

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著傅伙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著賣粉的。”那傅伙計老成,便驚心兒替他門首看著,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婆娘罵道:“賊猴兒,裡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說拿秤稱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裡邊對他說不說?”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動只拿五娘嚇我!”一回又叫:“賁老四,我對你說,門首看著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著賣的叫住,請他出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裡,打門廂兒揀,要了他兩對髩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向腰裡摸出半側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著帳,丟下走來替他錘。只見玳安來說道:“等我與嫂子鑿。”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這銀子。婦人道:“賊猴兒,不鑿,只顧端詳甚麼?你半夜沒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到不偷。這銀子到有些眼熟,倒象爹銀子包兒里的。前日爹在燈市裡,鑿與賣勾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裡?”玳安笑道:“我知道甚麼帳兒!”婦人便趕著打。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裡,不與他去了。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果子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哄和玳安遞到他手裡,只掠了四五分一塊與他,別的還塞在腰裡,一直進去了。

自此以後,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里進去,分與各房丫鬟並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糹路]綢褲兒,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與他的,此事不必細說。這婦人自從金蓮識破他機關,每日只在金蓮房裡,把小意兒貼戀,與他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正經月娘後邊,每日只打個到面兒,就到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夥兒。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了頑耍,只圖漢子喜歡。正是: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詩曰:

  銀燭高燒酒乍醺,當筵且喜笑聲頻。蠻腰細舞章台柳,素口輕歌上苑春。
  香氣拂衣來有意,翠花落地拾無聲。不因一點風流趣,安得韓生醉後醒。

話說一日,天上元宵,人間燈夕,西門慶在廳上張掛花燈,鋪陳綺席。正月十六,合家歡樂飲酒。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著錦繡衣裳。春梅、玉簫、迎春、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扌欒]箏歌板,彈唱燈詞。獨於東首設一席與女婿陳敬濟坐。果然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小玉、元宵、小鸞、繡春都在上面斟酒。那來旺兒媳婦宋蕙蓮卻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裡嗑瓜子兒。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 “來安兒,畫童兒,上邊要熱酒,快趲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裡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只見畫童燙酒上去。西門慶就罵道:“賊奴才,一個也不在這裡伺候,往那去來?賊少打的奴才!”小廝走來說道:“嫂子,誰往那去來?就對著爹說,吆喝教爹罵我。”蕙蓮道:“上頭要酒,誰教你不伺候?關我甚事!不罵你罵誰?”畫童兒道:“這地上乾乾凈凈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見又罵了。”蕙蓮道:“賊囚根子!六月債兒熱,還得快就是。甚麼打緊,便當你不掃,丟著,另教個小廝掃。等他問我,只說得一聲。”畫童兒道:“耶嚛,嫂子,將就些罷了,如何和我合氣!”於是取了笤帚來,替他掃瓜子皮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席上,見女婿陳敬濟沒酒,吩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兒。這金蓮連忙下來,滿斟杯酒,笑嘻嘻遞與敬濟,說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飲奴這杯酒兒。”敬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兒斜溜婦人,說:“五娘請尊便,等兒子慢慢吃!”婦人將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酒,剛待的敬濟將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這敬濟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麼?”兩個在暗地裡調情頑耍,眾人倒不曾看出來。不料宋蕙蓮這婆娘,在槅子外窗眼裡,被他瞧了個不耐煩。口中不言,心下自忖:“尋常在俺們跟前,到且是精細撇清,誰想暗地卻和這小伙子兒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綻,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話說。”正是:

  誰家院內白薔薇,暗暗偷攀三兩枝。羅袖隱藏人不見,馨香惟有蝶先知。

飲酒多時,西門慶忽被應伯爵差人請去賞燈。吩咐月娘:“你們自在耍耍,我往應二哥家吃酒去來。”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去了。

月娘與眾姊妹吃了一回,但見銀河清淺,珠鬥爛斑,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宇猶如白晝。婦人或有房中換衣者,或有月下整妝者,或有燈前戴花者。惟有玉樓、金蓮、李瓶兒三個並蕙蓮,在廳前看敬濟放花兒。李嬌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隨月娘後邊去了。金蓮便向二人說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對大姐姐說,往街上走走去。”蕙蓮在旁說道:“娘們去,也攜帶我走走。”金蓮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後邊問聲你大娘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們在這裡等著你。”那蕙蓮連忙往後邊去了。玉樓道:“他不濟事,等我親自問他聲去。”李瓶兒道:“我也往屋裡穿件衣裳,只怕夜深了冷。”金蓮道:“李大姐,你有披襖子,帶件來我穿,省得我往屋裡去。”那李瓶兒應諾去了。獨剩下金蓮一個,看著敬濟放花兒。見無人,走向敬濟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來只穿恁單薄衣裳,不害冷麽?”只見家人兒子小鐵棍兒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著敬濟,要炮丈放。這敬濟恐怕打攪了事,巴不得與了他兩個元宵炮丈,支他外邊耍去了。於是和金蓮嘲戲說道: “你老人家見我身上單薄,肯賞我一件衣裳兒穿穿也怎的?”金蓮道:“賊短命,得其慣便了,頭裡頭躡我的腳兒,我不言語,如今大膽,又來問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與你衣服穿?”敬濟道:“你老人家不與就罷了,如何扎筏子來唬我?”婦人道:“賊短命,你是城樓上雀兒,好耐驚耐怕的蟲蟻兒!”正說著,見玉樓和蕙蓮出來,向金蓮說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們走走,早些來家。李嬌兒害腿疼,也不走。孫雪娥見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來家嗔他,也不出門。”金蓮道:“都不去罷,只咱和李大姐三個去罷。等他爹來家,隨他罵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兒和上房裡玉簫,你房裡蘭香,李大姐房裡迎春,都帶了去。”小玉走來道:“俺奶奶已是不去,我也跟娘們走走。”玉樓道:“對你奶奶說了去,我前頭等著你。”良久,小玉問了月娘,笑嘻嘻出來。

當下三個婦人,帶領著一簇男女。來安、畫童兩個小廝,打著一對紗吊燈跟隨。女婿陳敬濟踹著馬台,放煙火花炮,與眾婦人瞧。宋蕙蓮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兒。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裡搭搭頭就來。”敬濟道:“俺們如今就行。”蕙蓮道:“你不等,我就惱你一生!”於是走到屋裡,換了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並面花兒,金燈籠墜耳,出來跟著眾人走百媚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敬濟與來興兒,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蘭、賽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見香塵不斷,游人如蟻,花炮轟雷,燈光雜彩,簫鼓聲喧,十分熱鬧。游人見一對紗燈引道,一簇男女過來,皆披紅垂綠,以為出於公侯之家,莫敢仰視,都躲路而行。那宋蕙蓮一回叫:“姑夫,你放個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個元宵炮丈我聽。”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玉樓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何只見你掉了鞋?”玉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玉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真個穿著五娘的鞋兒?”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套著穿!”蕙蓮摳起裙子來,與玉樓看。看見他穿著兩雙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兒扎著褲腿,一聲兒也不言語。

須臾,走過大街,到燈市裡。金蓮向玉樓道:“咱如今往獅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於是吩咐畫童、來安兒打燈先行,迤邐往獅子街來。小廝先去打門,老馮已是歇下,房中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在炕上睡。慌的老馮連忙開了門,讓眾婦女進來,旋戳開爐子頓茶,挈著壺往街上取酒。孟玉樓道:“老馮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們在家酒飯吃得飽飽來,你有茶,倒兩甌子來吃罷。”金蓮道:“你既留人吃酒,先訂下菜兒才好。”李瓶兒道:“媽媽子,一瓶兩瓶取來了,打水不渾的,夠誰吃?要取一兩壇兒來。”玉樓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來罷。”那婆子方纔不動身。李瓶兒道:“媽媽子,怎的不往那邊去走走,端的在家做些甚麼?” 婆子道:“奶奶,你看丟下這兩個業障在屋裡,誰看他?”玉樓便問道:“兩個丫頭是誰家賣的?”婆子道:“一個是北邊人家房裡使女,十三歲,只要五兩銀子;一個是汪序班家出來的家人媳婦,家人走了,主子把鬏髻打了,領出來賣,要十兩銀子。”玉樓道:“媽媽,我說與你,有一個人要,你賺他些銀子使。”婆子道: “三娘,果然是誰要?告我說。”玉樓道:“如今你二娘房裡,只元宵兒一個,不夠使,還尋大些的丫頭使喚。你倒把這大的賣與他罷。”因問:“這個丫頭十幾歲?”婆子道:“他今年十七歲了。”說著,拿茶來,眾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簫並蕙蓮都前邊瞧了一遍,又到臨街樓上推開窗看了一遍。陳敬濟催逼說:“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罷。”金蓮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腳兒不停住,慌的是些甚麼!”乃叫下春梅眾人來,方纔起身。馮媽媽送出門,李瓶兒因問:“平安往那去了?”婆子道:“今日這咱還沒來,叫老身半夜三更開門閉戶等著他。”來安兒道:“今日平安兒跟了爹往應二爹家去了。”李瓶兒吩咐媽媽子:“早些關了門,睡了罷!他多也是不來,省的誤了你的困頭。明日早來宅里,送丫頭與二娘來。你是石佛寺長老,請著你就張致了。”說畢,看著他關了大門,這一簇男女方纔回家。

走到家門首,只聽見住房子的韓回子老婆韓嫂兒聲喚。因他男子漢答應馬房內臣,他在家跟著人走百病兒去了,醉回來家,說有人挖開他房門,偷了狗,又不見了些東西,坐在當街上撒酒瘋罵人。眾婦人方纔立住了腳。金蓮使來安兒把韓嫂兒叫到當面,問道:“你為甚麼來?”韓嫂兒叉手向前,拜了兩拜,說道:“三位娘子在上,聽小媳婦告訴。”於是從頭說了一遍。玉樓眾人聽了,每人掏袖中些錢果子與他,叫來安兒:“你叫你陳姐夫送他進屋裡。”那敬濟且顧和蕙蓮兩個嘲戲,不肯[扌芻]他去。金蓮使來安兒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來宅內漿洗衣裳:“我對你爹說,替你出氣。”那韓嫂兒千恩萬謝回家去了。

玉樓等剛走過門首來,只見賁四娘子,在大門首笑嘻嘻向前道了萬福,說道:“三位娘那裡走了走?請不棄到寒家獻茶。”玉樓道:“方纔因韓嫂兒哭,俺站住問了他聲。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罷。”賁四娘子道:“耶嚛,三位娘上門怪人家,就笑話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兒來?”生死拉到屋裡。原來上邊供養觀音八難並關聖賢,當門掛著雪花燈兒一盞。掀開門帘,擺設春台,與三人坐。連忙教他十四歲女兒長姐過來,與三位娘磕頭遞茶。玉樓、金蓮每人與了他兩枝花兒。李瓶兒袖中取了一方汗巾,又是一錢銀子,與他買瓜子兒嗑。喜歡的賁四娘子拜謝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樓等起身。到大門首,小廝來興在門首迎接。金蓮就問:“你爹來家不曾?”來興道:“爹未回家哩。”三個婦人,還看著陳敬濟在門首放了兩個一丈菊和一筒大煙蘭、一個金盞銀台兒,才進後邊去了。西門慶直至四更來家。正是:

  醉後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樓。

卻說那陳敬濟因走百病,與金蓮等眾婦人嘲戲了一路兒,又和蕙蓮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畢,也不到鋪子內,逕往後邊吳月娘房裡來。只見李嬌兒、金蓮陪著吳大妗子,放炕桌兒,才擺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燒香去了。這小伙兒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蓮便說道:“陳姐夫,你好人兒!昨日教你送送韓嫂兒,你就不動,只當還教小廝送去了。且和媳婦子打牙犯嘴,不知甚麼張致!等你大娘燒了香來,看我對他說不說!”敬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昨日險些兒子腰梁[疒羅]瘍了哩!跟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兒,又到獅子街房裡回來,該多少里地?人辛苦走了,還教我送韓回子老婆!教小廝送送也罷了。睡了多大回就天曉了,今早還扒不起來。”正說著,吳月娘燒了香來,敬濟作了揖。月娘便問:“昨日韓嫂兒為甚麼撒酒瘋罵人?”敬濟把因走百病,被人挖開門,不見了狗,坐在當街哭喊罵人,“今早他漢子來家,一頓好打的,這咱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不是俺們回來,勸的他進去了,一時你爹來家撞見,甚麼樣子!”說畢,玉樓、李瓶兒、大姐都到月娘屋裡吃茶,敬濟也陪著吃了茶。後次大姐回房,罵敬濟:“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來旺媳婦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時傳的爹知道了,淫婦便沒事,你死也沒處死!”

卻說那日,西門慶在李瓶兒房裡宿歇,起來的遲。只見荊千戶──新升一處兵馬都監──來拜。西門慶才起來梳頭,包網巾,整衣出來,陪荊都監在廳上說話。一面使平安兒進後邊要茶。宋蕙蓮正和玉簫、小玉在後邊院子里撾子兒,賭打瓜子,頑成一塊。那小玉把玉簫騎在底下,笑罵道:“賊淫婦,輸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蓮:“嫂子你過來,扯著淫婦一隻腿,等我[入日]這淫婦一下子。”正頑著,只見平安走來,叫:“玉簫姐,前邊荊老爹來,使我進來要茶哩。”那玉簫也不理他,且和小玉廝打頑耍。那平安兒只顧催逼說:“人坐下這一日了。”宋蕙蓮道:“怪囚根子,爹要茶,問廚房裡上竈的要去,如何只在俺這裡纏?俺這後邊只是預備爹娘房裡用的茶,不管你外邊的帳。”那平安兒走到廚房下。那日該來保妻蕙祥,蕙祥道:“怪囚,我這裡使著手做飯,你問後邊要兩鐘茶出去就是了,巴巴來問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後頭來,後邊不打發茶。蕙蓮嫂子說,該是上竈的首尾。”蕙祥便罵道:“賊淫婦,他認定了他是爹娘房裡人,俺天生是上竈的來?我這裡又做大家伙里飯,又替大妗子炒素菜,幾隻手?論起就倒倒茶兒去也罷了,巴巴坐名兒來尋上竈的,上竈的是你叫的?誤了茶也罷,我偏不打發上去。”平安兒道:“荊老爹來了這一日,嫂子快些打發茶,我拿上去罷。遲了又惹爹罵!”

當下這裡推那裡,那裡推這裡,就耽誤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簫取茶果、茶匙兒出來,平安兒拿茶出去,那荊都監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門慶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罵平安另換茶上去吃了,荊都監才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問:“今日茶是誰頓的?”平安道:“是竈上頓的茶。”西門慶回到上房,告訴月娘:“今日頓這樣茶出去,你往廚下查那個奴才老婆上竈?採出來問他,打與他幾下。”小玉道:“今日該蕙祥上竈。”慌的月娘說道:“這歪剌骨待死!越發頓恁樣茶上去了。” 一面使小玉叫將蕙祥當院子跪著,問他要打多少。蕙祥答道:“因做飯,炒大妗子素菜,使著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數罵了一回,饒了他起來。吩咐:“今後但凡你爹前邊人來,教玉簫和蕙蓮後邊頓茶,竈上只管大家茶飯。”

這蕙祥在廚下忍氣不過,剛等的西門慶出去了,氣狠狠走來後邊,尋著蕙蓮,指著大罵:“賊淫婦,趁了你的心了!罷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時運的爹娘房裡人,俺們是上竈的老婆來?巴巴使小廝坐名問上竈要茶,上竈的是你叫的?你識我見的,促織不吃癩蛤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你恆數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罷了。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蕙蓮道:“你好沒要緊,你頓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拿人撒氣?”蕙祥聽了,越發惱了,罵道:“賊淫婦!你剛纔調唆打我幾棍兒好來,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養的漢數不了,來這裡還弄鬼哩!”蕙蓮道:“我養漢,你看見來?沒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甚麼清凈姑姑兒!”蕙祥道:“我怎不是清凈姑姑兒?蹺起腳兒來,比你這淫婦好些兒。你漢子有一拿小米數兒!你在外邊,那個不吃你嘲過?你背地乾的那營生兒,只說人不知道。你把娘們還放不到心上,何況以下的人!”蕙蓮道:“我背地裡說甚麼來?怎的放不到心上?隨你壓我,我不怕你!”蕙祥道:“有人與你做主兒,你可知不怕哩!”兩個正拌嘴,被小玉請的月娘來,把兩個都喝開了:“賊臭肉們,不乾那營生去,都拌的是些甚麼?教你主子聽見又是一場兒。頭裡不曾打的成,等住回卻打的成了!” 蕙祥道:“若打我一下兒,我不把淫婦口裡腸勾了也不算!我拚著這命,擯兌了你也不差廝甚麼。咱大家都離了這門罷!”說著往前去了。後次這宋蕙蓮越發猖狂起來,仗西門慶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裡,逐日與玉樓、金蓮、李瓶兒、西門大姐、春梅在一處頑耍。

那日馮媽媽送了丫頭來,約十三歲,先到李瓶兒房裡看了,送到李嬌兒房裡。李嬌兒用五兩銀子買下,房中伏侍,不在話下。正是:

  外作禽荒內色荒,連沾些子又何妨。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


詞曰:

  蹴罷鞦韆,起來整頓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迴首,卻把青梅嗅。

話說燈節已過,又早清明將至。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說孫寡嘴作東,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扎了一架鞦韆。這日見西門慶不在家,閑中率眾姊妹游戲,以消春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說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鞦韆。”吩咐:“休要笑。”當下兩個玉手輓定彩繩,將身立於畫板之上。月娘卻教蕙蓮、春梅兩個相送。正是:

  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並玉酥肩。兩雙玉腕輓復輓,四隻金蓮顛倒顛。

那金蓮在上面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跌下來。”因望李嬌兒眾人說道:“這打鞦韆,最不該笑。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跌下來。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台官家花園中扎著一座鞦韆。也是三月佳節,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鞦韆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後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後打鞦韆,先要忌笑。”金蓮道:“孟三兒不濟,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鞦韆。”月娘道:“你兩個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旁推送。才待打時,只見陳敬濟自外來,說道:“你每在這裡打鞦韆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丫頭每氣力少。”這敬濟老和尚不撞鐘──得不的一聲,於是撥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蓮裙子帶住,說道: “五娘站牢,兒子送也。”那鞦韆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李瓶兒見鞦韆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敬濟道:“你老人家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將來。這裡叫,那裡叫,把兒子手腳都弄慌了。”於是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著他大紅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兒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敬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金蓮又說:“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裡,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了一回。然後,教玉簫和蕙蓮兩個打立鞦韆。這蕙蓮手輓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跐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鞦韆飛在半天雲里,然後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這裡月娘眾人打鞦韆不題。

話分兩頭。卻表來旺兒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回來,押著許多馱垛箱籠船上,先走來家。到門首,下了頭口,收卸了行李,進到後邊。只見雪娥正在堂屋門首,作了揖。那雪娥滿面微笑,說道:“好呀,你來家了。路上風霜,多有辛苦!幾時沒見,吃得黑胖了。”來旺因問:“爹娘在那裡?”雪娥道:“你爹今日被應二眾人,邀去門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園中打鞦韆哩。”來旺兒道:“啊呀,打他則甚?”雪娥便倒了一盞茶與他吃,因問:“媳婦子在竈上,怎的不見?”那雪娥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媳婦子,如今還是那時的媳婦兒哩?好不大了!他每日只跟著他娘每夥兒里下棋,撾子兒,抹牌頑耍。他肯在竈上做活哩!”正說著,小玉走到花園中,報與月娘。月娘自前邊走來,來旺兒向前磕了頭,立在旁邊。問了些路上往回的話,月娘賞了兩瓶酒。吃一回,他媳婦宋蕙蓮來到。月娘道:“也罷,你辛苦了,且往房裡洗洗頭面,歇宿歇宿去。等你爹來,好見你爹回話。”那來旺兒便歸房裡。蕙蓮先付鑰匙開了門,又舀些水與他洗臉攤塵,收拾褡褳去,說道:“賊黑囚,幾時沒見,便吃得這等肥肥的。”又替他換了衣裳,安排飯食與他吃。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日西時分。

西門慶來家,來旺兒走到跟前參見,說道:“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的尺頭並家中衣服,俱已完備,打成包裹,裝了四箱,搭在官船上來家,只少雇夫過稅。”西門慶滿心歡喜,與了他趕腳銀兩,明日早裝載進城。又賞銀五兩,房中盤纏;又教他管買辦東西。這來旺兒私已帶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隻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雪娥背地告訴來旺兒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金蓮屋裡怎的做窩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後在屋裡,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與他的衣服、首飾、花翠、銀錢,大包帶在身邊。使小廝在門首買東西,見一日也使二三錢銀子。”來旺道:“怪道箱子里放著衣服、首飾!我問他,他說娘與他的。”雪娥道:“那娘與他?到是爺與他的哩!”這來旺兒遂聽記在心。

到晚夕,吃了幾鐘酒,歸到房中。常言酒發頓腹之言,因開箱子,看見一匹藍緞子,甚是花樣奇異,便問老婆:“是那裡的緞子?誰人與你的?趁上實說。”老婆不知就裡,故意笑著,回道:“怪賊囚,問怎的?此是後邊見我沒個襖兒,與了這匹緞子,放在箱中,沒工夫做。端的誰肯與我?”來旺兒罵道:“賊淫婦!還搗鬼哩!端的是那個與你的?”又問:“這些首飾是那裡的?”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罅剌兒里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是誰與我的!”被來旺兒一拳,險不打了一交,說:“賊淫婦,還說嘴哩!有人親看見你和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玉簫丫頭怎的牽頭,送緞子與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乾,落後弔在潘家那淫婦屋裡明乾,成日[入日]的不值了。賊淫婦,你還要我手裡吊子曰兒。”那婦人便大哭起來,說道: “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麼來家打我?我乾壞了你甚麼事來?你恁是言不是語,丟塊磚瓦兒也要個下落。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調唆你來欺負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教人就欺負死,也揀個乾凈地方。你問聲兒,宋家的丫頭,若把腳略趄兒,把‘宋’字兒倒過來!你這賊囚根子,得不個風兒就雨兒。萬物也要個實。人教你殺那個人,你就殺那個人?”幾句說的來旺兒不言語了。婦人又道:“這匹藍緞子,越發我和你說了罷,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見我上穿著紫襖,下邊借了玉簫的裙子穿著,說道:‘媳婦子怪剌剌的,甚麼樣子?’才與了我這匹緞子。誰得閑做他?那個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頭。你錯認了老娘,老娘不是個饒人的。明日我咒罵個樣兒與他聽。破著我一條性命,自恁尋不著主兒哩。”來旺兒道:“你既沒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氣?快些打鋪我睡。”這婦人一面把鋪伸下,說道:“怪倒路的囚根子,吃了那黃湯,挺你那覺!平白惹老娘罵。”把來旺掠翻在炕上,鼾聲如雷。看官聽說:但凡世上養漢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十個九個都著了道兒。正是:東凈里磚兒──又臭又硬。

這宋蕙蓮窩盤住來旺兒,過了一宿。到次日,往後邊問玉簫,誰人透露此事,終莫知其所由,只顧海罵。一日,月娘使小玉叫雪娥,一地裡尋不著。走到前邊,只見雪娥從來旺兒房裡出來,只猜和他媳婦說話,不想走到廚下,蕙蓮又在裡面切肉,良久,西門慶前邊陪著喬大戶說話,只為揚州鹽商王四峰,被按撫使送監在獄中,許銀二千兩,央西門慶對蔡太師討人情釋放。剛打發大戶去了,西門慶叫來旺,來旺從他屋裡跑出來。正是:

  雪隱鷺鶯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以此都知雪娥與來旺兒有尾首。

一日,來旺兒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廝在前邊恨罵西門慶,說怎的我不在家,使玉簫丫頭拿一匹藍緞子,在房裡哄我老婆。把他弔在花園姦耍,後來潘金蓮怎的做窩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裡。我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也只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潘家那淫婦,想著他在家擺死了他漢子武大,他小叔武鬆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鬆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漢。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這來旺兒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里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來興兒聽見。這來興兒在家,西門慶原派他買辦食用撰錢過日,只因與來旺媳婦勾搭,把買辦奪了,卻教來旺兒管領。來興兒就與來旺不睦,聽見發此言語,就悄悄走來潘金蓮房裡告訴。

金蓮正和孟玉樓一處坐的,只見來興兒掀帘子進來,金蓮便問來興兒:“你來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了?”來興道:“今日俺爹和應二爹往門外送殯去了。適有一件事,告訴老人家,只放在心裡,休說是小的來說。”金蓮道:“你有甚事,只顧說,不妨事!”來興兒道:“別無甚事,叵耐來旺兒,昨日不知那裡吃的醉稀稀的,在前邊大吆小喝,指豬罵狗,罵了一日。又邏著小的廝打,小的走來一邊不理,他對著家中大小,又罵爹和五娘。”潘金蓮就問:“賊囚根子,罵我怎的?”來興說:“小的不敢說。三娘在這裡,也不是別人。那廝說爹怎的打發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說五娘怎的做窩主,賺他老婆在房裡和爹兩個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殺爹和五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又說,五娘那咱在家,毒藥擺殺了親夫,多虧了他上東京去打點,救了五娘一命。說五娘恩將仇報,挑撥他老婆養漢。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先來告訴五娘說聲,早晚休吃那廝暗算。”玉樓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吃了一驚。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粉面通紅,銀牙咬碎,罵道:“這犯死的奴才!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主子要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纏我?我若教這奴才在西門慶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虧他救活了性命?”因吩咐來興兒:“你且去,等你爹來家問你時,你也只照恁般說。”來興兒說:“五娘說那裡話!小的又不賴他,有一句說一句。隨爹怎的問,也只是這等說。”說畢,往前邊去了。

玉樓便問金蓮:“真個他爹和這媳婦子有?”金蓮道:“你問那沒廉恥的貨!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這般挾制了。在人家使過了的奴才淫婦,當初在蔡通判家,和大婆作弊養漢,壞了事,才打發出來,嫁了蔣聰。豈止見過一個漢子兒?有一拿小米數兒,甚麼事兒不知道!賊強人瞞神嚇鬼,使玉簫送緞子兒與他做襖兒穿。一冬里,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那一日,大姐姐往喬大戶家吃酒,咱每都不在前邊下棋?只見丫頭說他爹來家,咱每不散了?落後我走到後邊儀門首,見小玉立在穿廊下,我問他,小玉望著我搖手兒。我剛走到花園前,只見玉簫那狗肉在角門首站立,原來替他觀風。我還不知,教我徑往花園裡走。玉簫攔著我,不教我進去,說爹在裡面。教我罵了兩句。我到疑影和他有些甚麼查子帳,不想走到裡面,他和媳婦子在山洞里乾營生。媳婦子見我進去,把臉飛紅的走出來了。他爹見了我,訕訕的,吃我罵了兩句沒廉恥。落後媳婦子走到屋裡,打旋磨跪著我,教我休對他娘說。落後正月里,他爹要把淫婦安托在我屋裡過一夜兒,吃我和春梅折了兩句,再幾時容他傍個影兒!賊萬殺的奴才,沒的把我扯在裡頭。好嬌態的奴才淫婦,我肯容他在那屋裡頭弄硶兒?就是我罷了,俺春梅那小肉兒,他也不肯容他。” 玉樓道:“嗔道賊臭肉在那裡坐著,見了俺每意意似似,待起不起的,誰知原來背地有這本帳!論起來,他爹也不該要他。那裡尋不出老婆來,教奴才在外邊倡揚,甚麼樣子?”金蓮道:“左右的皮靴兒沒番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裡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換著做!賊小婦奴才,千也嘴頭子嚼說人,萬也嚼說,今日打了嘴,也不說的!”玉樓向金蓮道:“這椿事,咱對他爹說好,不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廝真個安心,咱每不言語,他爹又不知道,一時遭了他手怎了?六姐,你還該說說。”金蓮道:“我若是饒了這奴才,除非是他[入日]出我來。”正是:

  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西門慶至晚來家,只見金蓮在房中雲鬟不整,睡搵香腮,哭的眼壞壞的。問其所以,遂把來旺兒醉酒發言,要殺主之事訴說一遍:“見有來興兒親自聽見,思想起來,你背地圖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兒沒番正。那廝殺你便該當,與我何干?連我一例也要殺!趁早不為之計,夜頭早晚,人無後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門慶因問:“誰和那廝有首尾?”金蓮道:“你休來問我,只問小玉便知。”又說:“這奴才欺負我,不是一遭兒了。說我當初怎的用藥擺殺漢子,你娶了我來,虧他尋人情搭救我性命來。在外邊對人揭條。早是奴沒生下兒沒長下女,若是生下兒女,教賊奴才揭條著好聽?敢說:‘你家娘當初在家不得地時,也虧我尋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說在你臉上也無光了!你便沒羞恥,我卻成不的,要這命做甚麼?”西門慶聽了婦人之言,走到前邊,叫將來興兒到無人處,問他始末緣由。這小廝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走到後邊,摘問了小玉口詞,與金蓮所說無差:委的某日,親眼看見雪娥從來旺兒屋裡出來,他媳婦兒不在屋裡,的有此事。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把孫雪娥打了一頓,被月娘再三勸了,拘了他頭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婦上竈,不許他見人。此事表過不題。

西門慶在後邊,因使玉簫叫了宋蕙蓮,背地親自問他。這婆娘便道:“啊呀,爹,你老人家沒的說,他是沒有這個話。我就替他賭了大誓。他酒便吃兩鐘,敢恁七個頭八個膽,背地裡罵爹?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他靠那裡過日子?爹,你不要聽人言語。我且問爹,聽見誰說這個話來?”那西門慶被婆娘一席話兒,閉口無言。問的急了,說:“是來興兒告訴我說的。”蕙蓮道:“來興兒因爹叫俺這一個買辦,說俺每奪了他的,不得賺些錢使,結下這仇恨兒,平空拿這血口噴他,爹就信了。他有這個欺心的事,我也不饒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裡,與他幾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離他鄉,做買賣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也方便些。”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兒,說的是。我有心要叫他上東京,與鹽商王四峰央蔡太師人情,回來,還要押送生辰擔去,只因他才從杭州來家,不好又使他的,打帳叫來保去。既你這樣說,我明日打發他去便了。回來,我教他領一千兩銀子,同主管往杭州販買綢絹絲線做買賣。你意下如何?”老婆心中大喜,說道:“爹若這等才好。”正說著,西門慶見無人,就摟他過來親嘴。婆娘忙遞舌頭在他口裡,兩個咂做一處。婦人道:“爹,你許我編鬏髻,怎的還不替我編?恁時候不戴到幾時戴?只教我成日戴這頭髮殼子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將八兩銀子,往銀匠家替你拔絲去。”西門慶又道:“怕你大娘問,怎生回答?”婦人道:“不打緊,我自有話打發他,只說問我姨娘家借來戴戴,怕怎的?”當下二人說了一回話,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在廳上坐著,叫過來旺兒來:“你收拾衣服行李,趕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東京央蔡太師人情。回來,我還打發你杭州做買賣去。”這來旺心中大喜,應諾下來,回房收拾行李,在外買人事。來興兒打聽得知,就來告報金蓮知道。金蓮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捲棚內,走到那裡,不見西門慶,只見陳敬濟在那裡封禮物。金蓮便道:“你爹在那裡?你封的是甚麼?”敬濟道:“爹剛纔在這裡,往大娘那邊兌鹽商王四峰銀子去了。我封的是往東京央蔡太師的禮。”金蓮問: “打發誰去?”敬濟道:“我聽見昨日爹吩咐來旺兒去。”這金蓮才待下臺基,往花園那條路上走,正撞見西門慶拿了銀子來。叫到屋裡,問他:“明日打發誰往東京去?”西門慶道:“來旺兒和吳主管二人同去。因有鹽商王四峰一千幹事的銀兩,以此多著兩個去。”婦人道:“隨你心下,我說的話兒你不依,到聽那奴才淫婦一面兒言語。他隨問怎的,只護他的漢子。那奴才有話在先,不是一日兒了。左右破著老婆丟與你,坑了你這銀子,拐的往那頭裡停停脫脫去了,看哥哥兩眼兒空哩。你的白丟了罷了,難為人家一千兩銀子,不怕你不賠他。我說在你心裡,也隨你。老婆無故只是為他。不爭你貪他這老婆,你留他在家裡也不好,你就打發他出去做買賣也不好。你留他在家裡,早晚沒這些眼防範他。你打發他外邊去,他使了你本錢,頭一件你先說不得他。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發他離門離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話兒,說得西門慶如醉方醒。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提醒夢中人。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蕙蓮含羞自縊


詩曰:

  與君形影分吳越,玉枕經年對離別。登臺北望煙雨深,回身哭向天邊月。

又:

  夜深悶到戟門邊,卻繞行廊又獨眠。閨中只是空相憶,魂歸漠漠魄歸泉。

話說西門慶聽了金蓮之言,又變了卦。到次日,那來旺兒收拾行李伺候,到日中還不見動靜。只見西門慶出來,叫來旺兒到跟前說道:“我夜間想來,你才打杭州來家多少時兒,又教你往東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來保替你去罷。你且在家歇宿幾日,我到明日,家門首生意尋一個與你做罷。”自古物聽主裁,那來旺兒那裡敢說甚的,只得應諾下來。西門慶就把銀兩書信,交付與來保和吳主管,三月念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這來旺兒回到房中,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內胡說,怒起宋蕙蓮來,要殺西門慶。被宋蕙蓮罵了他幾句:“你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是言不是語,牆有縫,壁有耳。吃了那黃湯,挺那兩覺。”打發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後邊,串玉簫房裡請出西門慶。兩個在廚房後牆底下僻靜處說話,玉簫在後門首替他觀風。婆娘甚是埋怨,說道:“你是個人?你原說教他去,怎麼轉了靶子,又教別人去?你乾凈是個毬子心腸──滾上滾下,燈草拐棒兒──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桿來,就是個謊神爺!我再不信你說話了。我那等和你說了一場,就沒些情分兒!”西門慶笑道:“到不是此說。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留下他,家門首尋個買賣與他做罷!”婦人道:“你對我說,尋個甚麼買賣與他做?”西門慶道:“我教他搭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婦人聽言滿心歡喜,走到屋裡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說了,單等西門慶示下。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坐下,著人叫來旺兒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銀兩,說道:“孩兒!你一向杭州來家辛苦。教你往東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來保去了。今日這六包銀子三百兩,你拿去搭上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月間尋些利息孝順我,也是好處。”那來旺連忙趴在地下磕頭,領了六包銀兩。回到房中,告與老婆說:“他倒拿買賣來窩盤我,今日與了我這三百兩銀子,教我搭主管,開酒店做買賣。”老婆道:“怪賊黑囚!你還嗔老婆說。一鍬就掘了井?也等慢慢來。如何今日也做上買賣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裡六說白道!”來旺兒叫老婆把銀兩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尋伙計去也!”於是走到街上尋主管。尋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來家。老婆打發他睡了,就被玉簫走來,叫到後邊去了。

來旺兒睡了一覺,約一更天氣,酒還未醒,正朦朦朧朧睡著,忽聽的窗外隱隱有人叫他道:“來旺哥!還不起來看看,你的媳婦子又被那沒廉恥的勾引到花園後邊,幹那營生去了。虧你倒睡的放心!”來旺兒猛可驚醒,睜開眼看看,不見老婆在房裡,只認是雪娥看見甚動靜來遞信與他,不覺怒從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弄鬼兒!”忙跳起身來,開了房門,逕撲到花園中來。剛到廂房中角門首,不防黑影里拋出一條凳子來,把來旺兒絆了一交,只見響亮一聲,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閃過四五個小廝,大叫:“有賊!”一齊向前,把來旺兒一把捉住了。來旺兒道:“我是來旺兒,進來尋媳婦子,如何把我拿住了?”眾人不由分說,一步一棍,打到廳上。只見大廳上燈燭熒煌,西門慶坐在上面,即叫:“拿上來!”來旺兒跪在地下,說道:“小的睡醒了,不見媳婦在房裡,進來尋他。如何把小的做賊拿?”那來興兒就把刀子放在面前,與西門慶看。西門慶大怒,罵道:“眾生好度人難度,這廝真是個殺人賊!我倒見你杭州來家,叫你領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如何夤夜進內來要殺我?不然拿這刀子做甚麼?”喝令左右:“與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兩銀子來!”眾小廝隨即押到房中。蕙蓮正在後邊同玉簫說話,忽聞此信,忙跑到房裡。看見了,放聲大哭,說道:“你好好吃了酒睡罷,平白又來尋我做甚麼?只當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計。”一面開箱子,取出六包銀子來,拿到廳上。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內中止有一包銀兩,餘者都是錫鉛錠子。西門慶大怒,因問:“如何抵換了!我的銀兩往那裡去了?趁早實說!”那來旺兒哭道:“爹抬舉小的做買賣,小的怎敢欺心抵換銀兩?”西門慶道:“你打下刀子,還要殺我。刀子現在,還要支吾甚麼?”因把來興兒叫來,面前跪下,執證說:“你從某日,沒曾在外對眾發言要殺爹,嗔爹不與你買賣做?”這來旺兒只是嘆氣,張開口兒合不的。西門慶道:“既贓證刀杖明白,叫小廝與我拴鎖在門房內。明日寫狀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見宋蕙蓮雲鬟撩亂,衣裙不整,走來廳上向西門慶跪下,說道:“爹,此是你幹的營生!他好好進來尋我,怎把他當賊拿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著,原封兒不動,平白怎的抵換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甚麼?你只因他甚麼?打與他一頓。如今拉著送他那裡去?”西門慶見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婦兒,關你甚事?你起來。他無禮膽大不是一日,見藏著刀子要殺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沒你之事。”因令來安兒:“好攙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嚇他。”那蕙蓮只顧跪著不起來,說:“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說著,你就不依依兒?他雖故吃酒,並無此事。”纏得西門慶急了,教來安兒[扌芻]他起來,勸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門慶寫了柬帖,叫來興兒做乾證,揣著狀子,押著來旺兒往提刑院去,說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又抵換銀兩等情。才待出門,只見吳月娘走到前廳,向西門慶再三將言勸解,說道:“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驚官動府做甚麼?”西門慶聽言,圓睜二目,喝道:“你婦人家,不曉道理!奴才安心要殺我,你倒還教饒他罷!”於是不聽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來旺兒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當下羞赧而退,回到後邊,向玉樓眾人說道:“如今這屋裡亂世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聽信了甚麼人言語,平白把小廝弄出去了。你就賴他做賊,萬物也要個著實才好,拿紙棺材糊人,成何道理?恁沒道理昏君行貨!”宋蕙蓮跪在當面哭泣。月娘道:“孩兒你起來,不消哭。你漢子恆數問不的他死罪。賊強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們說話不中聽,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樓向蕙蓮道:“你爹正在個氣頭上,待後慢慢的俺每再勸他。你安心回房去罷。”按下這裡不提。

單表來旺兒押到提刑院,西門慶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與夏提刑、賀千戶。二人受了禮物,然後坐廳。來興兒遞上呈狀,看了,已知來旺兒先因領銀做買賣,見財起意,抵換銀兩,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後廳,謀殺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來旺叫到當廳跪下。這來旺兒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說,小的便說;不容小的說,小的不敢說。”夏提刑道:“你這廝!見獲贓證明白,勿得推調,從實與我說來,免我動刑。”來旺兒悉把西門慶初時令某人將藍緞子,怎的調戲他媳婦兒宋氏成姦,如今故入此罪,要墊害圖霸妻子一節,訴說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聲,令左右打嘴巴,說:“你這奴才欺心背主!你這媳婦也是你家主娶的配與你為妻,又把資本與你做買賣,你不思報本,卻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殺害。滿天下人都象你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來旺兒口還叫冤屈,被夏提刑叫過來興兒過來執證。那來旺兒有口說不得了。正是:

  會施天上計,難免目前災。

夏提刑即令左右選大夾棍上來,把來旺兒夾了一夾,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吩咐獄卒,帶下去收監。來興兒、鉞安兒來家,回覆了西門慶話。西門慶滿心歡喜,吩咐家中小廝:“鋪蓋、飯食,一些都不許與他送進去。但打了,休來家對你嫂子說,只說衙門中一下兒也沒打他,監幾日便放出來。”眾小廝應諾了。

這宋蕙蓮自從拿了來旺兒去,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只是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玉簫並賁四娘子兒再三進房解勸他,說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幾日,耐他性兒,不久也放他出來。”蕙蓮不信,使小廝來安兒送飯進監去,回來問他,也是這般說:“哥見官,一下兒也不打。一兩日就來家,教嫂子在家安心。”這蕙蓮聽了此言,方纔不哭了。每日淡掃娥眉,薄施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檐下叫道:“房裡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西門慶進入房裡,與老婆做一處說話。西門慶哄他說道:“我兒,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兒對官府說,也不曾打他一下兒。監他幾日,耐耐他性兒,還放他出來,還叫他做買賣。”婦人摟抱著西門慶脖子,說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齣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搬你那裡去,咱兩個自在頑耍。”婦人道:“著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說畢,兩個閉了門兒。原來婦人夏月常不穿褲兒,只單吊著兩條裙子,遇見西門慶在那裡,便掀開裙子就幹。口裡常噙著香茶餅兒。於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齊眉點漢署之香,雙鳧飛肩,雲雨一席。婦人將身帶的白銀條紗挑線香袋兒──裡邊裝著松柏兒併排草,挑著“嬌香美愛”四個字,把與西門慶。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與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兩銀子,與他買果子吃。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說了一回,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去了。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裡去,與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伏侍他;與他編銀絲鬏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輩一般,甚麼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時:

  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

說道:“真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放了第七個老婆,我不喇嘴說,就把潘字倒過來!”玉樓道:“漢子沒正條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甚麼?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拚著這命擯兌在他手裡也不差甚麼!”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裡坐的,正要教陳敬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說,要放來旺兒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著書桌兒,問:“你教陳姐夫寫甚麼帖子?”西門慶不能隱諱,因說道:“我想把來旺兒責打與他幾下,放他出來罷。”婦人止住小廝:“且不要叫陳姐夫來。”坐在旁邊,因說道:“你空耽著漢子的名兒,原來是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說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賊奴才淫婦話兒。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與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裡不葷不素,當做甚麼人兒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道奴才老婆,你見把他逞的恁沒張致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兒!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著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後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回話,或做甚麼,見了有個不氣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去,休說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幹這營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著他老婆也放心。”幾句又把西門慶念翻轉了,反又寫帖子送與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一頓拷打,拷打的通不象模樣。提刑兩位官並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內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喚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極是個仁慈正直之士。因見西門慶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與提刑官抵面相講。兩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難行,延挨了幾日,人情兩盡,只把他當廳責了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兒領回。差人寫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裡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兒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逕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憐這來旺兒,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沒錢使用,弄的身體狼狽,衣服藍褸,沒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說:“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沒有,要湊些腳步錢與二位,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處,有我的媳婦兒並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知謝二位,並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松寬。”那兩個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擺佈了一場,他又肯發出媳婦並箱籠與你?你還有甚親故,俺們看陰師父面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裡,胡亂討些錢米,夠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腳步錢兒!”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憐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浼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兒,無多有少。”兩個公人道:“也罷,我們就押你去。”這來旺兒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勉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兒說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廝,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擾。把賈、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婦兒宋蕙蓮,在屋裡瞞的鐵桶相似,並不知一字。西門慶吩咐:“那個小廝走漏消息,決打二十板!”兩個公人又同到他丈人──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兒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與兩個公人一弔銅錢、一鬥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離了清河縣,往徐州大道而來。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饑餓過平生。

不說來旺兒遞解徐州去了。且說宋蕙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廝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眾人都吃了。轉回來蕙蓮問著他,只說:“哥吃了,監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爺沒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西門慶又哄他說:“我差人說了,不久即出。”婦人以為信實。一日風裡言風裡語,聞得人說,來旺兒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幾次問眾小廝,都不說。忽見鉞安兒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中好麽?幾時出來?” 鉞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蕙蓮問其故,這鉞安千不合萬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裡,休題我告你說。”這婦人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關閉了房間,放聲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幹壞了甚麼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裡。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卧房門樞上,懸梁自縊。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與他相連,從後來聽見他屋裡哭了一回,不見動靜,半日只聽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慌了手腳,教小廝平安兒撬開窗戶進去。見婦人穿著隨身衣服,在門樞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並了房門,取薑湯撅灌。須臾,嚷的後邊知道。吳月娘率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兒、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賁四娘子兒也來瞧。一丈青[扌芻]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著他,只是低著頭,口吐涎痰,不答應。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說便好,如何尋起這條路起來!”又令玉簫扶著他,親叫道:“蕙蓮孩兒,你有甚麼心事,越發老實叫上幾聲,不妨事。”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眾人勸了半日,回後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裡。

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扌芻]他炕上去罷。”玉簫道:“剛纔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門慶道:“好強孩子,冷地下冰著你。你有話對我說,如何這等拙智!”蕙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兒,你瞞著我幹的好勾當兒!還說甚麼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通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幹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甚麼?”西門慶笑道:“孩兒,不關你事。那廝壞了事,所以打發他。你安心,我自有處。”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兒,我使小廝送酒來你每吃。”說畢,往外去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兒勸解他。

西門慶到前邊鋪子里,問傅伙計支了一弔錢,買了一錢酥燒,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兒送到蕙蓮屋裡,說道:“爹使我送這個與嫂子吃。”蕙蓮看見,一頭罵:“賊囚根子!趁早與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來安兒道:“嫂子收了罷,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蓮跳下來,把酒拿起來,才待趕著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著一丈青咬指頭兒。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兒走來,叫他媽道:“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裡,和來保兒媳婦惠祥說話。因問賁四嫂那裡去,賁四嫂道:“俺家的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只說來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兒,誰知倒把我掛住了。”惠祥道:“剛纔爹在屋裡,他說甚麼來?”賁四嫂只顧笑,說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惠祥道:“這個媳婦兒比別的媳婦兒不同,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兒,這一家大小誰如他?”說畢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賁四嫂道:“甚麼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卻說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睡,慢慢將言詞勸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餘,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他已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往後貞節輪不到你身上了。”那蕙蓮聽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飯也不吃。玉簫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說,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卻拿甚麼拴的住他心?”西門慶笑道:“你休聽他摭說,他若早有貞節之心,當初只守著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一面坐在前廳上,把眾小廝都叫到跟前審問:“來旺兒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說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聽出來,每人三十板,即與我離門離戶。”忽有畫童跪下,說道:“那日小的聽見鉞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內,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說。”西門慶聽了大怒,一片聲使人尋鉞安兒。

這鉞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蓮房裡去。金蓮正洗臉,小廝走到屋裡,跪著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金蓮罵道:“賊囚!猛可走來,嚇我一跳!你又不知幹下甚麼事!”鉞安道:“爹因為小的告嫂子說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若出去,爹在氣頭裡,小的就是死罷了!”金蓮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說甚麼勾當來,恁驚天動地的?原來為那奴才淫婦。”吩咐:“你在我這屋裡,不要出去。”於是藏在門背後。西門慶見叫不將鉞安去,在前廳暴叫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廝來金蓮房裡尋,都被金蓮罵的去了。落後,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手裡拿著馬鞭子,問:“奴才在那裡?”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繞屋尋遍,從門背後採出鉞安來要打。吃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說道:“沒廉恥的貨兒,你臉做主了!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拿小廝來煞氣,關小廝甚事!” 那西門慶氣的睜睜的。金蓮叫小廝:“你往前頭幹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鉞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這潘金蓮見西門慶留意在宋蕙蓮身上,乃心生一計。在後邊唆調孫雪娥,說來旺兒媳婦子怎的說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才把他漢子打發了: “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告說的。”這孫雪娥聽了個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蕙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後邊罵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說你眼淚留著些腳後跟。說的兩下都懷仇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並李桂姐,都來與他做生日。吳月娘留他同眾堂客在後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蕙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後邊打了個幌兒,走到屋裡直睡到日西。由著後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著這個由頭兒,走來他房裡叫他,說道:“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蕙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里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裡。”這蕙蓮聽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甚麼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兒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蕙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幾句話,說的雪娥急了,宋蕙蓮不防,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說道:“你如何打我?”於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後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每都沒些規矩兒!不管家裡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的!等你主子回來,看我對你主子說不說!”當下雪娥就往後邊去了。月娘見蕙蓮頭髮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後邊來哩!”蕙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月娘後邊去了,走到房內,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後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落後,月娘送李媽媽、桂姐出來,打蕙蓮門首過,房門關著,不見動靜,心中甚是疑影。打發李媽媽娘兒上轎去了,回來叫他門不開,都慌了手腳。還使小廝打窗戶內跳進去,割斷腳帶,解卸下來,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但見:

  四肢冰冷,一氣燈殘。香魂眇眇,已赴望鄉台;星眼瞑瞑,屍猶橫地下。不知精爽逝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月娘見救不活,慌了。連忙使小廝來興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西門慶來家。雪娥恐怕西門慶來家拔樹尋根,歸罪於己,在上房打旋磨兒跪著月娘,教休題出和他嚷鬧來。月娘見他嚇得那等腔兒,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說道:“此時你恁害怕,當初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至晚,等的西門慶來家,只說蕙蓮因思想他漢子,哭了一日,趕後邊人亂,不知多咱尋了自盡。西門慶便道:“他恁個拙婦,原來沒福。”一面差家人遞了一紙狀子,報到縣主李知縣手裡,只說本婦因本家請堂客吃酒,他管銀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銀鐘,恐家主查問見責,自縊身死。又送了知縣三十兩銀子。知縣自恁要作分上,胡亂差了一員司吏帶領幾個仵作來看了。自買了一具棺材,討了一張紅票,賁四、來興兒同送到門外地藏寺。與了火家五錢銀子,多架些柴薪。才待發火燒毀,不想他老子賣棺材宋仁打聽得知,走來攔住,叫起屈來。說他女兒死的不明白,稱西門慶因倚強姦他:“我女貞節不從,威逼身死。我還要撫按告狀,誰敢燒化屍首!”那眾火家都亂走了,不敢燒。賁四、來興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來回話。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詞曰:

  錦帳鴛鴦,繡衾鸞鳳。一種風流千種態:看香肌雙瑩,玉簫暗品,鸚舌偷嘗。
  屏掩猶斜香冷,回嬌眼,盼檀郎。道千金一刻須憐惜,早漏催銀箭,星沉網戶,月轉迴廊。

話說來保正從東京來,在捲棚內回西門慶話,具言:“到東京先見稟事的管家,下了書,然後引見。太師老爺看了揭帖,把禮物收進去,交付明白。老爺吩咐:不日寫書,馬上差人下與山東巡按侯爺,把山東滄州鹽客王霽雲等一十二名寄監者,盡行釋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爺壽誕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話和爹說。”這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旋即使他回喬大戶話去。只見賁四、來興走來,見西門慶和來保說話,立在旁邊。來保便往喬大戶家去了。西門慶問賁四:“你每燒了回來了?”那賁四不敢言語。來興兒向前,附耳低言說道:“宋仁走到化人場上,攔著屍首,不容燒化,聲言甚是無禮,小的不敢說。”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這少死光棍,這等可惡!”即令小廝:“請你姐夫來寫帖兒。”就差來安兒送與李知縣。隨即差了兩個公人,一條索子把宋仁拿到縣裡,反問他打綱詐財,倚屍圖賴。當廳一夾二十大板,打的鮮血順腿淋漓。寫了一紙供狀,再不許到西門慶家纏擾。並責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門慶家人,即將屍燒化訖。那宋仁打的兩腿棒瘡,歸家著了重氣,害了一場時疫,不上幾日,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飢鬼撞鐘馗。

西門慶剛了畢宋蕙蓮之事,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捲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餘。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兩套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紵絲蟒衣,只少兩匹玄色焦布和大紅紗蟒,一地裡拿銀子尋不出來。李瓶兒道:“我那邊樓上還有幾件沒裁的蟒,等我瞧去。”西門慶隨即與他同往樓上去尋,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件玄色焦布,俱是織金蓮五彩蟒衣,比織來的花樣身分更強幾倍,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於是打包,還著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離清河縣,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鳥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雲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雲焰焰燒天空。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乾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

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髪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捲棚內,看著小廝每打水澆花草。只見翡翠軒正面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兒拿著小噴壺兒,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子。李瓶兒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甲。惟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雲子網兒,露著四髩,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硃唇皓齒。兩個攜著手兒,笑嘻嘻驀地走來。看見西門慶澆花兒,說道:“你原來在這裡澆花兒哩!怎的還不梳頭去?”西門慶道:“你教丫頭拿水來,我這裡洗頭罷。”金蓮叫來安:“你且放下噴壺,去屋裡對丫頭說,教他快拿水拿梳子來。”來安應諾去了。金蓮看見那瑞香花,就要摘來戴。西門慶攔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動手,我每人賞你一朵罷。”原來西門慶把旁邊少開頭,早已摘下幾朵來,浸在一隻翠磁膽瓶內。金蓮笑道:“我兒,你原來掐下恁幾朵來放在這裡,不與娘戴。”於是先搶過一枝來插在頭上。西門慶遞了枝與李瓶兒。只見春梅送了抿鏡梳子來,秋菊拿著洗面水。西門慶遞了三枝花,教送與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戴:“就請你三娘來,教他彈回月琴我聽。”金蓮道:“你把孟三兒的拿來,等我送與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嬌兒的去。回來你再把一朵花兒與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該與我一朵兒。”西門慶道:“你去,回來與你。”金蓮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兒來,你卻不與我。我不去!你與了我,我才叫去。”西門慶笑道:“賊小淫婦兒,這上頭也掐個先兒。”於是又與了他一朵。金蓮簪於雲髩之旁,方纔往後邊去了。

止撇下李瓶兒,西門慶見他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裩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幹了半晌,精還不泄。兩人曲盡“於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後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想了想,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回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槅子外潛聽。聽夠多時,聽見他兩個在裡面正幹得好,只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今日盡著你達受用。”良久,又聽的李瓶兒低聲叫道:“親達達,你省可的[扌扉]罷。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吃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來,這兩日才好些兒。” 西門慶因問:“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兒道:“不瞞你說,奴身中已懷臨月孕,望你將就些兒。”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說,既然如此,你爹胡亂耍耍罷。”於是樂極情濃,怡然感之,兩手抱定其股,一泄如註。婦人在下躬股承受其精。良久,只聞得西門慶氣喘吁吁,婦人鶯鶯聲軟,都被金蓮在外聽了。

正聽之間,只見玉樓從後驀地走來,便問:“五丫頭,在這裡做甚麼兒?”那金蓮便搖手兒。兩個一齊走到軒內,慌的西門慶湊手腳不迭。問西門慶:“我去了這半日,你做甚麼?恰好還沒曾梳頭洗臉哩!”西門慶道:“我等著丫頭取那茉莉花肥皂來我洗臉。”金蓮道:“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那西門慶聽了,也不著在意里。落後梳洗畢,與玉樓一同坐下,因問:“你在後邊做甚麼?帶了月琴來不曾?”玉樓道:“我在後邊替大姐姐穿珠花來,到明日與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下茶去戴。月琴春梅拿了來。”不一時,春梅來到,說:“花兒都送與大娘、二娘收了。”西門慶令他安排酒來。不一時冰盆內沉李浮瓜,涼亭上偎紅倚翠。玉樓道:“不使春梅請大姐姐?”西門慶道:“他又不飲酒,不消邀他去。”當下西門慶上坐,三個婦人兩邊打橫。正是:得多少壺斟美釀,盤列珍羞。那潘金蓮放著椅兒不坐,只坐豆青磁涼墩兒。孟玉樓叫道:“五姐,你過這椅兒上坐,那涼墩兒只怕冷。”金蓮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麼?”

須臾,酒過三巡,西門慶叫春梅取月琴來,教與玉樓,取琵琶,教金蓮彈:“你兩個唱一套‘赤帝當權耀太虛’我聽。”金蓮不肯,說道:“我兒,誰養的你恁乖!俺每唱,你兩人到會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拿了椿樂器兒。”西門慶道:“他不會彈甚麼。”金蓮道:“他不會,教他在旁邊代板。”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單管咬蛆兒。”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紅牙象板來,教李瓶兒拿著。他兩個方纔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合著聲唱《雁過沙》。丫鬟繡春在旁打扇。須臾唱畢,西門慶每人遞了一杯酒,與他吃了。潘金蓮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人家肚里沒閑事,怕甚麼冷糕麽?”羞的李瓶兒在旁,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西門慶瞅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只胡說白道的。”金蓮道:“哥兒,你多說了話。老媽媽睡著吃乾腊肉──是恁一絲兒一絲兒的。你管他怎的?”

正飲酒中間,忽見雲生東南,霧障西北,雷聲隱隱,一陣大雨來,軒前花草皆濕。正是:

  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少頃雨止,天外殘虹,西邊透出日色來。得多少:微雨過碧磯之潤,晚風涼落院之清。只見後邊小玉來請玉樓。玉樓道:“大姐姐叫,有幾朵珠花沒穿了,我去罷,惹的他怪。”李瓶兒道:“咱兩個一答兒里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門慶道:“等我送你們一送。”於是取過月琴來,教玉樓彈著,西門慶排手,眾人齊唱:

  【梁州序】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但聞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合)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排佳宴。清世界,幾人見?

  又:

  柳陰中忽噪新蟬,見流螢飛來庭院。聽菱歌何處?畫船歸晚。只見玉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猶堪羡。起來攜素手,整雲鬟。月照紗廚人未眠。(合前)

  【節節高】漣漪戲彩鴛,綠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扇,芳草邊,閑亭畔,坐來不覺神清健。蓬萊閬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

眾人唱著不覺到角門首。玉樓把月琴遞與春梅,和李瓶兒往後去了。

潘金蓮遂叫道:“孟三兒,等我等兒,我也去。”才待撇了西門慶走,被西門慶一把手拉住了,說道:“小油嘴兒,你躲滑兒,我偏不放你。”拉著只一輪,險些不輪了一交。婦人道:“怪行貨子,他兩個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甚麼?”西門慶道:“咱兩個在這太湖石下,取酒來,投個壺兒耍子,吃三杯。”婦人道:“怪行貨子,放著亭子上不去投,平白在這裡做甚麼?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兒,他也不替你取酒來。”西門慶因使春梅。春梅越發把月琴丟與婦人,揚長的去了。婦人接過月琴,彈了一回,說道:“我問孟三兒,也學會了幾句兒了。”一壁彈著,見太湖石畔石榴花經雨盛開,戲折一枝,簪於雲髩之旁,說道:“我老娘帶個三日不吃飯──眼前花。”被西門慶聽見,走向前把他兩隻小金蓮扛將起來,戲道:“我把這小淫婦,不看世界面上,就[入日]死了。”那婦人便道:“怪行貨子,且不要發訕,等我放下這月琴著。”於是把月琴順手倚在花台邊,因說道:“我的兒,適纔你和李瓶兒[入日]搗去罷,沒地扯囂兒,來纏我做甚麼?”西門慶道:“怪奴才,單管只胡說,誰和他有甚事。”婦人道:“我兒,你但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老娘是誰?你來瞞我!我往後邊送花兒去,你兩個乾的好營生兒!”西門慶道: “怪小淫婦兒,休胡說!”於是按在花臺上就親嘴。那婦人連忙吐舌頭在他口裡。西門慶道:“你教我聲親達達,我饒了你,放你起來罷。”那婦人強不過,叫了他聲親達達:“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來纏我怎的?”兩個正是:

  弄晴鶯舌於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妍。

兩個頑了一回,婦人道:“咱往葡萄架那裡投壺耍子兒去。”因把月琴跨在胳膊上,彈著找《梁州序》後半截:

  【節節高】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臺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裡笙歌按。(合前)

  【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慚闌,拚取歡娛歌聲喧。

兩人並肩而行,須臾,轉過碧池,抹過木香亭,從翡翠軒前穿過來,到葡萄架下觀看,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但見:

  四面雕欄石[秋瓦],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噴鼻秋香,似萬架綠雲垂繡帶。縋縋馬乳,水晶丸里浥瓊漿;滾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種,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價買。

二人到於架下,原來放著四個涼墩,有一把壺在旁。金蓮把月琴倚了,和西門慶投壺。只見春梅拿著酒,秋菊掇著果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果子。婦人道:“小肉兒,你頭裡使性兒去了,如何又送將來了?”春梅道:“教人還往那裡尋你每去,誰知驀地這裡來。”秋菊放下去了。西門慶一面揭開,盒裡邊攢就的八槅細巧果菜,一小銀素兒葡萄酒,兩個小金蓮蓬鐘兒,兩雙牙筋兒,安放一張小涼杌兒上。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著,投壺耍子。須臾,過橋翎花,倒入飛雙雁,連科及第,二喬觀書,楊妃春睡,烏龍入洞,珍珠倒捲簾,投了十數壺。把婦人灌的醉了,不覺桃花上臉,秋波斜睨。西門慶要吃藥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蓮說道:“小油嘴兒,再央你央兒,往房內把涼席和枕頭取了來。我困的慌,這裡略躺躺兒。”那春梅故作撒嬌,說道:“罷麽,偏有這些支使人的,誰替你又拿去!”西門慶道: “你不拿,教秋菊抱了來,你拿酒就是了。”那春梅搖著頭兒去了。

遲了半日,只見秋菊兒抱了涼席枕衾來。婦人吩咐:“放下鋪蓋,拽上花園門,往房裡看去,我叫你便來。”那秋菊應諾,放下衾枕,一直去了。這西門慶起身,脫下玉色紗[衤旋]兒,搭在欄桿上,逕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凈手去了。回來見婦人早在架兒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卧於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手弄白紗扇兒搖涼。西門慶看見,怎不觸動淫心,於是剩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先將腳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精流出,如蝸之吐涎。一面又將婦人紅繡花鞋兒摘取下來,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拴其雙足,弔在兩邊葡萄架兒上,如金龍探爪相似,使牝戶大張,紅鉤赤露,雞舌內吐。西門慶先倒覆著身子,執麈柄抵牝口,賣了個倒入翎花,一手據枕,極力而提之,提的陰中淫氣連綿,如數鰍行泥淖中相似。婦人在下沒口子呼叫達達不絕。正幹在美處,只見春梅燙了酒來,一眼看見,把酒註子放下,一直走到假山頂上卧雲亭那裡,搭伏著棋桌兒,弄棋子耍子。西門慶抬頭看見,點手兒叫他,不下來,說道:“小油嘴,我拿不下你來就罷了。”於是撇了婦人,大叉步從石磴上走到亭子上來。那春梅早從右邊一條小道兒下去,打藏春塢雪洞兒里穿過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叢、花木深處,欲待藏躲,不想被西門慶撞見,黑影里攔腰抱住,說道:“小油嘴,我卻也尋著你了。”遂輕輕抱到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鐘酒著。”一面摟他坐在腿上,兩個一遞一口飲酒。春梅見婦人兩腿拴弔在架上,便說道:“不知你每甚麼張致!大青天白日里,一時人來撞見,怪模怪樣的。”西門慶問道:“角門子關上了不曾?”春梅道:“我來時扣上了。”西門慶道:“小油嘴,看我投個肉壺,名喚金彈打銀鵝,你瞧,若打中一彈,我吃一鐘酒。”於是向冰碗內取了枚玉黃李子,向婦人牝中,一連打了三個,皆中花心。這西門慶一連吃了三鐘藥五香酒,旋令春梅斟了一鐘兒,遞與婦人吃。又把一個李子放在牝內,不取出來,又不行事,急的婦人春心沒亂,淫水直流。又不好叫出來的,只是朦朧星眼,四肢軃然於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個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鶯聲顫掉。那西門慶叫春梅在旁打著扇,只顧只酒不理他,吃來吃去,仰卧在醉翁椅兒上打睡,就睡著了。春梅見他醉睡,走來摸摸,打雪洞內一溜煙往後邊去了。聽見有人叫角門,開了門,原來是李瓶兒。

由著西門慶睡了一個時辰,睜開眼醒來,看見婦人還弔在架上,兩隻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興不可遏。因見春梅不在跟前,向婦人道:“淫婦,我丟與你罷。”於是先摳出牝中李子,教婦人吃了。坐在一隻枕頭上,向紗褶子順帶內取出淫器包兒來,使上銀托子,次用硫黃圈束著根子,初時不肯深入,只在牝口子來回擂晃,急的婦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聲叫:“達達!快些進去罷,急壞了淫婦了,我曉的你惱我,為李瓶兒故意使這促恰來奈何我,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知道就好說話兒了。”於是一壁幌著他心子,把那話拽出來,向袋中包兒里打開,捻了些“閨艷聲嬌”塗在蛙口內,頂入牝中,送了幾送。須臾,那話昂健奢棱,暴怒起來,垂首玩著往來抽拽,玩其出入之勢。那婦人在枕畔,朦朧星眼,呻吟不已,沒口子叫:“大雞巴達達,你不知使了甚麼行貨子進去。罷了,淫婦的毴心癢到骨髓里去了。可憐見饒了罷。”淫婦口裡硶死的言語都叫了出來,這西門慶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回,兩隻手倒按住枕席,仰身竭力迎播掀乾,抽沒至脛復送至根者,又約一百餘下。婦人以帕不住在下抹拭牝中之津,隨拭隨出,衽席為之皆濕。西門慶行貨子,沒棱露腦,往來逗留不已。因向婦人說道:“我要耍個老和尚撞鐘。”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話攮進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婦人牝中深極處,有屋如含苞花蕊,到此處,男子莖首,覺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觸疼,急跨其身,只聽磕碴響了一聲,把個硫黃圈子折在裡面。婦人則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收軃於衽席之上。西門慶慌了,急解其縛,向牝中摳出硫黃圈來,折做兩截。於是把婦人扶坐,半日,星眸驚閃,蘇醒過來。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今後再不可這般所為,不是耍處。我如今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西門慶見日色已西,連忙替他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來,收拾衾枕,同扶他歸房。

春梅回來,看著秋菊收了吃酒的家伙,才待開花園門,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從花架下鑽出來,趕著春梅,問姑娘要果子吃。春梅道:“小囚兒,你在那裡來?”把了幾個桃子、李子與他,說道:“你爹醉了,還不往前邊去,只怕他看見打你。”那猴子接了果子,一直去了。春梅開了花園門回來,打發西門慶與婦人上床就寢。正是:

  朝隨金谷宴,暮伴紅樓娃。休道歡娛處,流光逐暮霞。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徼幸得金蓮 西門慶糊塗打鐵棍


詩曰:

  幾日深閨繡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秋蓮落地輕。
  南陌踏青春有跡,西廂立月夜無聲。看花又濕蒼苔露,曬向窗前趁晚晴。

話說西門慶扶婦人到房中,脫去上下衣裳,赤著身子,婦人止著紅紗抹胸兒。兩個並肩疊股而坐,重斟杯酌。西門慶一手摟過他粉頸,一遞一口和他吃酒,極盡溫存之態。睨視婦人雲鬟斜軃,酥胸半露,嬌眼乜斜,猶如沉酒楊妃一般,纖手不住只向他腰裡摸弄那話。那話因驚,銀托子還帶在上面,軟叮噹毛都魯的累垂偉長。西門慶戲道:“你還弄他哩,都是你頭裡唬出他風病來了。”婦人問:“怎的風病。”西門慶道:“既不是瘋病,如何這軟癱熱化,起不來了,你還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兒哩。”婦人笑瞅了他一眼。一面蹲下身子去,枕著他一隻腿,取過一條褲帶兒來,把那話拴住,用手提著,說道:“你這廝!頭裡那等頭睜睜,股睜睜,把人奈何昏昏的,這咱你推風症裝佯死兒。”提弄了一回,放在粉臉上偎晃良久,然後將口吮之,又用舌尖挑砥其蛙口。那話登時暴怒起來,裂瓜頭凹眼睜圓,落腮胡挺身直豎。西門慶亦發坐在枕頭上,令婦人馬爬在紗帳內,盡著吮咂,以暢其美。俄爾淫思益熾,復與婦人交接。婦人哀告道:“我的達達,你饒了奴罷,又要捉弄奴也!”是夜,二人淫樂為之無度。有詞為證:

  戰酣樂極,雲雨歇,嬌眼乜斜。手持玉莖猶堅硬,告才郎將就些些。滿飲金杯頻勸,兩情似醉如痴。

  雪白玉體透廉帷,口賽櫻桃手賽荑。一脈泉通聲滴滴,兩情吻合色迷迷。
  翻來覆去魚吞藻,慢進輕抽貓咬雞。靈龜不吐甘泉水,使得嫦娥敢暫離。

一夜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外邊去了。婦人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隻。問春梅,春梅說:“昨日我和爹[扌芻]扶著娘進來,秋菊抱娘的鋪蓋來。”婦人叫了秋菊來問。秋菊道:“我昨日沒見娘穿著鞋進來。”婦人道:“你看胡說!我沒穿鞋進來,莫不我精著腳進來了?”秋菊道:“娘你穿著鞋,怎的屋裡沒有?”婦人罵道:“賊奴才,還裝憨兒!無過只在這屋裡,你替我老實尋是的!”這秋菊三間屋裡,床上床下,到處尋了一遍,那裡討那隻鞋來?婦人道:“端的我這屋裡有鬼,攝了我這隻鞋去了。連我腳上穿的鞋都不見了,要你這奴才在屋裡做甚麼!”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記落在花園裡,沒曾穿進來。”婦人道:“敢是[入日]昏了,我鞋穿在腳上沒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著這奴才,往花園裡尋去。尋出來便罷,若尋不出來,叫他院子里頂石頭跪著。”這春梅真個押著他,花園到處並葡萄架跟前,尋了一遍兒,那裡得來!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蘆花明月竟難尋。

兩個尋了一遍回來,春梅罵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兒──沒的說了,王媽媽賣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甚麼人偷了娘的這隻鞋去了,我沒曾見娘穿進屋裡去。敢是你昨日開花園門放了那個,拾了娘的這隻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噦了去,罵道:“賊見鬼的奴才,又攪纏起我來了!六娘叫門,我不替他開?可可兒的就放進人來了?你抱著娘的鋪蓋就不經心瞧瞧,還敢說嘴兒!”一面押他到屋裡,回婦人說沒有鞋。婦人叫踩出他院子里跪著。秋菊把臉哭喪下水來,說:“等我再往花園裡尋一遍,尋不著隨娘打罷。”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園裡地也掃得乾乾凈凈的,就是針也尋出來,那裡討鞋來?”秋菊道:“等我尋不出來,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兒怎的!”婦人向春梅道:“也罷,你跟著這奴才,看他那裡尋去!”

這春梅又押著他,在花園山子底下,各處花池邊,松牆下,尋了一遍,沒有。他也慌了,被春梅兩個耳刮子,就拉回來見婦人。秋菊道:“還有那個雪洞里沒尋哩。”春梅道:“那藏春塢是爹的暖房兒,娘這一向又沒到那裡。我看尋不出來和你答話!”於是押著他,到於藏春塢雪洞內。正面是張坐床,旁邊香幾上都尋到,沒有。又向書篋內尋,春梅道:“這書篋內都是他的拜帖紙,娘的鞋怎的到這裡?沒的摭溜子捱工夫兒!翻的他恁亂騰騰的,惹他看見又是一場兒,你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良久,只見秋菊說道:“這不是娘的鞋!”在一個紙包內,裹著些棒兒香與排草,取出來與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剛纔就調唆打我!”春梅看見,果是一隻大紅平底鞋兒,說道:“是娘的,怎生得到這書篋內?好蹊蹺的事!”於是走來見婦人。婦人問:“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裡?”春梅道:“在藏春塢,爹暖房書篋內尋出來,和些拜帖子紙、排草、安息香包在一處。”婦人拿在手內,取過他的那隻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緞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兒,綠提根兒,藍口金兒。惟有鞋上鎖線兒差些,一隻是紗綠鎖線,一隻是翠藍鎖線,不仔細認不出來。婦人登在腳上試了試,尋出來這一隻比舊鞋略緊些,方知是來旺兒媳婦子的鞋:“不知幾時與了賊強人,不敢拿到屋裡,悄悄藏放在那裡。不想又被奴才翻將出來。”看了一回,說道:“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與我跪著去!”吩咐春梅:“拿塊石頭與他頂著。”那秋菊哭起來,說道:“不是娘的鞋,是誰的鞋?我饒替娘尋出鞋來,還要打我;若是再尋不出來,不知還怎的打我哩!”婦人罵道:“賊奴才,休說嘴!”春梅一面掇了塊大石頭頂在他頭上。婦人又另換了一雙鞋穿在腳上,嫌房裡熱,吩咐春梅把妝臺放在玩花樓上,梳頭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早晨從鋪子里進來尋衣服,走到花園角門首。小鐵棍兒在那裡正頑著,見陳敬濟手裡拿著一副銀網巾圈兒,便問:“姑夫,你拿的甚麼?與了我耍子罷。”敬濟道:“此是人家當的網巾圈兒,來贖,我尋出來與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與了我耍子罷,我換與你件好物件兒。”敬濟道:“傻孩子,此是人家當的。你要,我另尋一副兒與你耍子。你有甚麼好物件,拿來我瞧。”那猴子便向腰裡掏出一隻紅繡花鞋兒與敬濟看。敬濟便問:“是那裡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對你說了罷!我昨日在花園裡耍子,看見俺爹吊著俺五娘兩隻腿兒,在葡萄架兒底下,搖搖擺擺。落後俺爹進去了,我尋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這隻鞋。”敬濟接在手裡:曲是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把在掌中,恰剛三寸。就知是金蓮腳上之物,便道:“你與了我,明日另尋一對好圈兒與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問你要哩。”敬濟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

這敬濟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尋思:“我幾次戲他,他口兒且是活,及到中間,又走滾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裡。今日我著實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帳兒。”正是:

  時人不用穿針線,那得工夫送巧來?

陳敬濟袖著鞋,逕往潘金蓮房來。轉過影壁,只見秋菊跪在院內,便戲道:“小大姐,為甚麼來?投充了新軍,又掇起石頭來了?”金蓮在樓上聽見,便叫春梅問道:“是誰說他掇起石頭來了?乾凈這奴才沒頂著?”春梅道:“是姑夫來了。秋菊頂著石頭哩。”婦人便叫:“陳姐夫,樓上沒人,你上來。”這小伙兒打步撩衣上的樓來。只見婦人在樓上,前面開了兩扇窗兒,掛著湘簾,那裡臨鏡梳妝。這陳敬濟走到旁邊一個小杌兒坐下,看見婦人黑油般頭髮,手輓著梳,還拖著地兒,紅絲繩兒扎著一窩絲,纘上戴著銀絲鬏髻,還墊出一絲香雲,鬏髻內安著許多玫瑰花瓣兒,露著四[髟丐],打扮的就是活觀音。須臾,婦人梳了頭,掇過妝臺去,向面盤內洗了手,穿上衣裳,喚春梅拿茶來與姐夫吃。那敬濟只是笑,不做聲。婦人因問:“姐夫,笑甚麼?”敬濟道:“我笑你管情不見了些甚麼兒?”婦人道: “賊短命!我不見了,關你甚事?你怎的曉得?”敬濟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驢肝肺,你倒訕起我來。恁說,我去了。”抽身往樓下就走。被婦人一把手拉住,說道:“怪短命,會張致的!來旺兒媳婦子死了,沒了想頭了,卻怎麼還認的老娘。”因問:“你猜著我不見了甚麼物件兒?”這敬濟向袖中取出來,提著鞋拽靶兒,笑道:“你看這個是誰的?”婦人道:“好短命,原來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著丫頭,繞地里尋。”敬濟道:“你怎的到得我手裡?”婦人道:“我這屋裡再有誰來?敢是你賊頭鼠腦,偷了我這隻鞋去了。”敬濟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這兩日又不往你屋裡來,我怎生偷你的?”婦人道:“好賊短命,等我對你爹說,你倒偷了我鞋,還說我不害羞。”敬濟道:“你只好拿爹來唬我罷了。”婦人道:“你好小膽兒,明知道和來旺兒媳婦子七個八個,你還調戲他,你幾時有些忌憚兒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這鞋怎落在你手裡?趁早實供出來,交還與我鞋,你還便宜。自古物見主,必索取。但道半個不字,教你死在我手裡。”敬濟道: “你老人家是個女番子,且是倒會的放刁。這裡無人,咱們好講: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兒,我換與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婦人道:“好短命!我的鞋應當還我,教換甚物事兒與你?”敬濟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兒賞與兒子,兒子與了你的鞋罷。”婦人道:“我明日另尋一方好汗巾兒,這汗巾兒是你爹成日眼裡見過,不好與你的。”敬濟道:“我不。別的就與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這方汗巾兒。”婦人笑道:“好個牢成久慣的短命!我也沒氣力和你兩個纏。”於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細撮穗白綾挑線鶯鶯燒夜香汗巾兒,上面連銀三字兒都掠與他。有詩為證:

  郎君見妾下蘭階,來索纖纖紅繡鞋。不管露泥藏袖裡,只言從此事堪諧。

這陳敬濟連忙接在手裡,與他深深的唱個喏。婦人吩咐:“好生藏著,休教大姐看見,他不是好嘴頭子。”敬濟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遞與他,如此這般:“是小鐵棍兒昨日在花園裡拾的,今早拿著問我換網巾圈兒耍子。”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婦人聽了,粉面通紅,說道:“你看賊小奴才,把我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敬濟道:“你弄殺我!打了他不打緊,敢就賴著我身上,是我說的。千萬休要說罷。”婦人道:“我饒了小奴才,除非饒了蝎子。”

兩個正說在熱鬧處,忽聽小廝來安兒來尋:“爹在前廳請姐夫寫禮帖兒哩。”婦人連忙攛掇他出去了。下的樓來,教春梅取板子來,要打秋菊。秋菊不肯躺,說道: “尋將娘的鞋來,娘還要打我!”婦人把陳敬濟拿的鞋遞與他看,罵道:“賊奴才,你把那個當我的鞋,將這個放在那裡?”秋菊看見,把眼瞪了半日,說道:“可是作怪的勾當,怎生跑出娘三隻鞋來了?”婦人道:“好大膽奴才!你拿誰的鞋來搪塞我,倒說我是三隻腳的蟾?”不由分說,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有秋菊抱股而哭,望著春梅道:“都是你開門,教人進來,收了娘的鞋,這回教娘打我。”春梅罵道:“你倒收拾娘鋪蓋,不見了娘的鞋,娘打了你這幾下兒,還敢抱怨人!早是這隻舊鞋,若是娘頭上的簪環不見了,你也推賴個人兒就是了?娘惜情兒,還打的你少。若是我,外邊叫個小廝,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這奴才怎麼樣的!”幾句罵得秋菊忍氣吞聲,不言語了。

且說西門慶叫了敬濟到前廳,封尺頭禮物,送賀千戶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戶。本衛親識,都與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細說。西門慶差了鉞安送去,廳上陪著敬濟吃了飯,歸到金蓮房中。這金蓮千不合萬不合,把小鐵棍兒拾鞋之事告訴一遍,說道:“都是你這沒才料的貨平白乾的勾當!教賊萬殺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頭,誰是沒瞧見。被我知道,要將過來了。你不打與他兩下,到明日慣了他。”西門慶就不問:“誰告你說來。”一衝性子走到前邊。那小猴兒不知,正在石台基頑耍,被西門慶揪住頂角,拳打腳踢,殺豬也似叫起來,方纔住了手。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來昭兩口子走來扶救,半日蘇醒。見小廝鼻口流血,抱他到房裡慢慢問他,方知為拾鞋之事惹起事來。這一丈青氣忿忿的走到後邊廚下,指東罵西,一頓海罵道:“賊不逢好死的淫婦,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歲,曉的甚麼?知道毴也在那塊兒?平白地調唆打他恁一頓,打的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婦、王八兒也不好!稱不了你甚麼願!”廚房裡罵了,到前邊又罵,整罵了一二日還不定。因金蓮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還不知。

晚夕上床宿歇,西門慶見婦人腳上穿著兩隻綠綢子睡鞋,大紅提根兒,因說道:“啊呀,如何穿這個鞋在腳?怪怪的不好看。”婦人道:“我只一雙紅睡鞋,倒吃小奴才將一隻弄油了,那裡再討第二雙來?”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到明日做一雙兒穿在腳上。你不知,我達達一心歡喜穿紅鞋兒,看著心裡愛。”婦人道:“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隻鞋來與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乾的好繭兒!來旺兒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里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麼稀罕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又指著秋菊罵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吩咐春梅:“趁早與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在手裡,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了。”婦人罵道:“賊奴才,還教甚麼毴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吩咐:“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作幾截子,掠到茅廁里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剁個樣兒你瞧。”西門慶笑道:“怪奴才,丟開手罷了。我那裡有這個心!”婦人道:“你沒這個心,你就賭了誓。淫婦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還留著他的鞋做甚麼?早晚有省,好思想他。正以俺每和你恁一場,你也沒恁個心兒,還要人和你一心一計哩!”西門慶笑道:“罷了,怪小淫婦兒,偏有這些兒的!他就在時,也沒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禮法。”於是摟過粉項來就親了個嘴,兩個雲雨做一處。正是: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又濃。有詩為證:

  漫吐芳心說向誰?欲於何處寄想思?想思有盡情難盡,一日都來十二時。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鑒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詞曰:

  新涼睡起,蘭湯試浴郎偷戲。去曾嗔怒,來便生歡喜。
  奴道無心,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開難斷,若個知生死。

話說到次日,潘金蓮早起,打發西門慶出門。記掛著要做那紅鞋,拿著針線筐兒,往翡翠軒台基兒上坐著,描畫鞋扇。使春梅請了李瓶兒來到。李瓶兒問道:“姐姐,你描金的是甚麼?”金蓮道:“要做一雙大紅鞋素緞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李瓶兒道:“我有一方大紅十樣錦緞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雙兒。我做高低的罷。”於是取了針線筐,兩個同一處做。金蓮描了一隻丟下,說道:“李大姐,你替我描這一隻,等我後邊把孟三姐叫了來。他昨日對我說,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後邊。玉樓在房中倚著護炕兒,也衲著一隻鞋兒哩。看見金蓮進來,說道:“你早辦!”金蓮道:“我起來的早,打發他爹往門外與賀千戶送行去了。教我約下李大姐,花園裡趕早涼做些生活。我才描了一隻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逕來約你同去,咱三個一搭兒里好做。”因問:“你手裡衲的是甚麼鞋?” 玉樓道:“是昨日你看我開的那雙玄色緞子鞋。”金蓮道:“你好漢!又早衲出一隻來了。”玉樓道:“那隻昨日就衲好了,這一隻又衲了好些了。”金蓮接過看了一回,說:“你這個,到明日使甚麼雲頭子?”玉樓道:“我比不得你每小後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緝的雲頭子罷,周圍拿紗綠線鎖,好不好?”金蓮道:“也罷。你快收拾,咱去來,李瓶兒那裡等著哩。”玉樓道:“你坐著吃了茶去。”金蓮道:“不吃罷,拿了茶,那裡去吃來。”玉樓吩咐蘭香頓下茶送去。兩個婦人手拉著手兒,袖著鞋扇,逕往外走。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便問:“你每那去?”金蓮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兒去,與他描鞋。”說著,一直來到花園內。

三人一處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樓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紅鞋做甚麼?不如高低好看。你若嫌木底子響腳,也似我用氈底子,卻不好?”金蓮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隻睡鞋,被小奴才兒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從新又做這雙鞋。”玉樓道:“又說鞋哩,這個也不是舌頭,李大姐在這裡聽著。昨日因你不見了這隻鞋,他爹打了小鐵棍兒一頓,說把他打的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後邊海罵,罵那個淫婦王八羔子學舌,打了他恁一頓,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婦、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潔!俺再不知罵的是誰。落後小鐵棍兒進來,大姐姐問他:‘你爹為甚麼打你?’小廝才說:‘因在花園裡耍子,拾了一隻鞋,問姑夫換圈兒來。不知是甚麼人對俺爹說了,教爹打我一頓。我如今尋姑夫,問他要圈兒去也。’說畢,一直往前跑了。原來罵的‘王八羔子’是陳姐夫。早是只李嬌兒在旁邊坐著,大姐沒在跟前,若聽見時,又是一場兒。”金蓮道:“大姐姐沒說甚麼?”玉樓道:“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兒小廝,好好的從南邊來了,東一帳西一帳,說他老婆養著主子,又說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兒禍弄的打發他出去了,把個媳婦又逼的吊死了。如今為一隻鞋子,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怎的教小廝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園裡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才掉了鞋。如今沒的摭羞,拿小廝頂缸,又不曾為甚麼大事。’”金蓮聽了,道:“沒的扯毴淡!甚麼是‘大事 ’?殺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殺主子!”向玉樓道:“孟三姐,早是瞞不了你,咱兩個聽見來興兒說了一聲,唬的甚麼樣兒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說這個話!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殺了漢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後邊使喚,你縱容著他不管,教他欺大滅小,和這個合氣,和那個合氣。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揭條我,我揭條你,吊死了,你還瞞著漢子不說。早是苦了錢,好人情說下來了,不然怎了?你這等推乾凈,說面子話兒,左右是,左右我調唆漢子!也罷,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漢子一條提攆的離門離戶也不算!恆數人挾不到我井裡頭!”玉樓見金蓮粉面通紅,惱了,又勸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個人,我聽見的話兒,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裡,休要使出來。”金蓮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門慶進入他房來,一五一十告西門慶說:“來昭媳婦子一丈青怎的在後邊指罵,說你打了他孩子,要邏揸兒和人嚷。”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記在心裡。到次日,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下,不容他在家,打發他往獅子街房子里看守,替了平安兒來家守大門。後次月娘知道,甚惱金蓮,不在話下。

西門慶一日正在前廳坐,忽平安兒來報:“守備府周爺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喚吳神仙,在門首伺候見爹。”西門慶喚來人進見,遞上守備帖兒,然後道:“有請。”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佈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黃絲雙穗絛,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

  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西門慶見神仙進來,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神仙見西門慶,長揖稽首就坐。須臾茶罷。西門慶動問神仙:“高名雅號,仙鄉何處,因何與周大人相識?”那吳神仙欠身道:“貧道姓吳名[百大百],道號守真。本貫浙江仙游人。自幼從師天台山紫虛觀出家。雲游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來府上觀相。”西門慶道:“老仙長會那幾家陰陽?道那幾家相法?”神仙道:“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西門慶聽言,益加敬重,誇道:“真乃謂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齋管待。神仙道:“貧道未道觀相,豈可先要賜齋。”西門慶笑道:“仙長遠來,一定未用早齋。待用過,看命未遲。”於是陪著神仙吃了些齋食素饌,抬過桌席,拂抹乾凈,討筆硯來。

神仙道:“請先觀貴造,然後觀相尊容。”西門慶便說與八字:“屬虎的,二十九歲了,七月二十八日午時生。”這神仙暗暗十指尋紋,良久說道:“官人貴造:戊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午時。七月廿三日白戊,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剛辛酉,理取傷官格。子平雲:傷官傷盡復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立命申宮,七歲行運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醜。官人貴造,依貧道所講,元命貴旺,八字清奇,非貴則榮之造。但戊土傷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乾,醜中有癸水,水火相濟,乃成大器。丙午時,丙合辛生,後來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遷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幹事無二,喜則合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臨死有二子送老。今歲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來克,克我者為官為鬼,必主平地登雲之喜,添官進祿之榮。大運見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潤,定見發生。目下透出紅鸞天喜,定有熊羆之兆。又命宮驛馬臨申,不過七月必見矣。”西門慶問道:“我後來運限如何?”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說,但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後到甲子運中,將壬午衝破了,又有流星打攪,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濃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西門慶問道:“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敗五鬼在家吵鬧,些小氣惱,不足為災,都被喜氣神臨門衝散了。”西門慶道:“命中還有敗否?”神仙道:“年趕著月,月趕著日,實難矣。”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如何?”神仙道:“請尊容轉正。”西門慶把座兒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往。吾觀官人:頭圓項短,定為享福之人;體健筋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此幾椿兒好處。還有幾椿不足之處,貧道不敢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神仙道:“請官人走兩步看。”西門慶真個走了幾步。神仙道:“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若無刑克,必損其身。妻宮克過方好。”西門慶道:“已刑過了。”神仙道:“請出手來看一看。”西門慶舒手來與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於皮毛,苦樂觀於手足。細軟豐潤,必享福祿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歲必然多耗散;姦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於高曠,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於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豐厚,亦主貪花;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來世之榮枯。

  承漿地閣要豐隆,準乃財星居正中。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機定不容。”

神仙相畢,西門慶道:“請仙長相相房下眾人。”一面令小廝:“後邊請你大娘出來。”於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等眾人都跟出來,在軟屏後潛聽。神仙見月娘出來,連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就立在旁邊觀相。端詳了一回,說:“娘子面如滿月,家道興隆;唇若紅蓮,衣食豐足,必得貴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發福。請出手來。”月娘從袖中露出十指春蔥來。神仙道:“乾薑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鬢,坤道定須秀氣。這幾椿好處。還有些不足之處,休怪貧道直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皴紋,亦主六親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行不動塵言有節,無肩定作貴人妻。”

相畢,月娘退後。西門慶道:“還有小妾輩,請看看。”於是李嬌兒過來。神仙觀看良久:“此位娘子,額尖鼻小,非側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梁若低,非貧即夭。請步幾步我看。”李嬌兒走了幾步。神仙道:

  額尖露背並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

相畢,李嬌兒下去。吳月娘叫:“孟三姐,你也過來相一相。”神仙觀道:“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請娘子走兩步。”玉樓走了兩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澈,溫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財祿有,終主刑夫兩有餘。

玉樓相畢,叫潘金蓮過來。那潘金蓮只顧嘻笑,不肯過來。月娘催之再三,方纔出見。神仙抬頭觀看這個婦人,沉吟半日,方纔說道:“此位娘子,發濃髩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終須壽夭。

  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

相畢金蓮,西門慶又叫李瓶兒上來,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觀看這個女人:“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眉眉靨生,月下之期難定。觀卧蠶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喜祥,蓋謂福星明潤。此幾椿好處。還有幾椿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後定見哭聲;法令細繵,雞犬之年焉可過?慎之!慎之!

  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朱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

相畢,李瓶兒下去。月娘令孫雪娥出來相一相。神仙看了,說道:“這位娘子,體矮聲高,額尖鼻小,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重。只是吃了這四反的虧,後來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無棱,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時斜倚門兒立,不為婢妾必風塵。”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來相一相。神仙道:“這位女娘,鼻梁低露,破祖刑家;聲若破鑼,家私消散。麵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行如雀躍,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靈,父母衣食僅養身。狀貌有拘難顯達,不遭惡死也艱辛。”

大姐相畢,教春梅也上來教神仙相相。神仙睜眼兒見了春梅,年約不上二九,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纏手纏腳出來,道了萬福。神仙觀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發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歲克娘。左口角下這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敬愛。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塗砂行步輕。倉庫豐盈財祿厚,一生常得貴人憐。”

神仙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封白銀五兩與神仙,又賞守備府來人銀五錢,拿拜帖回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雲游四方,風餐露宿,要這財何用?決不敢受。”西門慶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長一件大衣如何?”神仙方纔受之,令小童接了,稽首拜謝。西門慶送出大門,飄然而去。正是:

  柱杖兩頭挑日月,葫蘆一個隱山川。

西門慶回到後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著。”西門慶道:“那三個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實疾,到明日生貴子,他見今懷著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不知怎的磨折?相春梅後來也生貴子,或者你用好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說他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西門慶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雲之喜,加官進祿之榮,我那得官來?他見春梅和你俱站在一處,又打扮不同,戴著銀絲雲髻兒,只當是你我親生女兒一般,或後來匹配名門,招個貴婿,故說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罷了。”說畢,月娘房中擺下飯,打發吃了飯。

西門慶手拿芭蕉扇兒,信步閑游。來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周圍放下簾櫳,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午,只聞綠陰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有詩為證: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一架薔薇滿院香。

西門慶坐於椅上以扇搖涼。只見來安兒、畫童兒兩個小廝來井上打水。西門慶道:“教一個來。”來安兒忙走向前,西門慶吩咐:“到後邊對你春梅姐說,有梅湯提一壺來我吃。”來安兒應諾去了。半日,只見春梅家常戴著銀絲雲髻兒,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問道:“你吃了飯了?”西門慶道:“我在後邊吃了。” 春梅說:“嗔道不進房裡來。說你要梅湯吃,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西門慶點頭兒。春梅湃上梅湯,走來扶著椅兒,取過西門慶手中芭蕉扇兒替他打扇,問道:“頭裡大娘和你說甚麼?”西門慶道:“說吳神仙相面一節。”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說戴珠冠,教大娘說‘有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兒,就替你上了頭。”於是把他摟到懷裡,手扯著手兒頑耍,問道:“你娘在那裡?怎的不見?”春梅道:“娘在屋裡,教秋菊熱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門慶道:“等我吃了梅湯,鬼混他一混去。”於是春梅向冰盆內倒了一甌兒梅湯,與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灑心一般。

須臾吃畢,搭伏著春梅肩膀兒,轉過角門來到金蓮房中。看見婦人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敞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干的床。兩邊槅扇都是螺鈿攢造花草翎毛,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婦人赤露玉體,止著紅綃抹胸兒,蓋著紅紗衾,枕著鴛鴦枕,在涼席之上,睡思正濃。房裡異香噴鼻。西門慶一見,不覺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的床來,掀開紗被,見他玉體相互掩映,戲將兩股輕開,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眼驚欠之際,已抽拽數十度矣。婦人睜開眼,笑道:“怪強盜,三不知多咱進來?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的,摑混死了我!”西門慶道:“我便罷了,若是個生漢子進來,你也推不知道罷?”婦人道:“我不好罵的,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進我這房裡來!只許你恁沒大沒小的罷了。”原來婦人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誇獎李瓶兒身上白凈,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膩光滑,異香可愛,欲奪其寵。西門慶見他身體雪白,穿著新做的兩隻大紅睡鞋。一面蹲踞在上,兩手兜其股,極力而提之,垂首觀其出入之勢。婦人道:“怪貨,只顧端詳甚麼?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每是拾的,由著這等掇弄。”西門慶問道:“說你等著我洗澡來?”婦人問道:“你怎得知道來?”西門慶道:“是春梅說的。”婦人道:“你洗,我叫春梅掇水來。”不一時把浴盆掇到房中,註了湯。二人下床來,同浴蘭湯,共效魚水之歡。洗浴了一回,西門慶乘興把婦人仰卧在浴板之上,兩手執其雙足跨而提之,掀騰[扌扉]乾,何止二三百回,其聲如泥中螃蟹一般響之不絕。婦人恐怕香雲拖墜,一手扶著雲髩,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語鶯聲,百般難述。怎見這場交戰?但見:

  華池蕩漾波紋亂,翠幃高捲秋雲暗。才郎情動逞風流,美女心歡顯手段。叭叭嗒嗒弄聲響,砰砰啪啪成一片。滑滑[氵芻][氵芻]怎停住,攔攔濟濟難存站。一個顫顫巍巍挺硬槍,一個搖搖擺擺弄鋼劍。一個捨死忘生生往裡,一個尤雲滯雨將功乾。撲撲通通皮鼓催,嗶嗶啵啵槍對劍。啪啪嗒嗒弄響聲,嘭嘭湃湃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洶洶涌涌盈清澗。滑滑縐縐怎生停,攔攔濟濟難存站。一來一往,一動一撞東西探,熱氣騰騰奴雲生,紛紛馥馥香氣散。一個逆水撐船,將玉股搖;一個艄公把舵,將金蓮揝。一個紫騮猖獗逞威風,一個白麵妖嬈遭馬戰。喜喜歡歡美女情,雄雄赳赳男兒願。翻翻覆復盡歡娛,鬧鬧挨挨情摸亂。拖泥帶水兩情痴,殢雨尤雲都不辯。任他錦帳鳳鸞交,不似蘭湯魚水戰。你死我活更無休,千戰萬贏心膽戰。口口聲聲叫殺人。氣氣昂昂情厭,古古今今廣鬧爭,不似這般水裡戰。

二人水中戰鬥了一回,西門慶精泄而止。拭抹身體乾凈,撤去浴盆。止著薄纊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飲酒。教秋菊:“取白酒來與你爹吃。”又拿果餡餅與西門慶吃,恐怕他肚中饑餓。只見秋菊半日拿上一銀註子酒來。婦人才斟了一鐘,摸了摸冰涼的,就照著秋菊臉上只一潑,潑了一頭一臉,罵道:“好賊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燙了來,如何拿冷酒與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麼心兒?”叫春梅:“與我把這奴才採到院子里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後邊捲裹腳去來,一些兒沒在跟前,你就弄下硶兒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裡喃喃吶吶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婦人聽見罵道:“好賊奴才,你說甚麼?與我採過來!”叫春梅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於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里,教他頂著塊大石頭跪著,不在話下。婦人從新叫春梅暖了酒來,陪西門慶吃了幾鐘,掇去酒桌,放下紗帳子來,吩咐拽上房門,兩個抱頭交股,體倦而寢。正是:

  若非群玉山頭見,多是陽臺夢裡尋。



第三十回 蔡太師擅恩錫爵 西門慶生子加官


詞曰:

  十千日日索花奴,白馬驕駝馮子都。今年新拜執金吾。
  侵幙露桃初結子,妒花嬌鳥忽嗛雛。閨中姊妹半愁娛。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兩個洗畢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張涼椅兒上納鞋,只見琴童兒在角門首探頭舒腦的觀看。春梅問道:“你有甚話說?”那琴童見秋菊頂著石頭跪在院內,只顧用手往來指。春梅罵道:“怪囚根子!有甚話,說就是了,指手畫腳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纔說:“看墳的張安,在外邊等爹說話哩。”春梅道:“賊囚根子!張安就是了,何必大驚小怪,見鬼也似!悄悄兒的,爹和娘睡著了。驚醒他,你就是死。你且叫張安在外邊等等兒。”琴童兒走出來外邊,約等夠半日,又走來角門首踅探,問道:“爹起來了不曾?”春梅道:“怪囚!失張冒勢,唬我一跳,有要沒緊,兩頭游魂哩!”琴童道:“張安等爹說了話,還要趕出門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兒的,誰敢攪擾他,你教張安且等著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罷。”

正說著,不想西門慶在房裡聽見,便叫春梅進房,問誰說話。春梅道:“琴童說墳上張安兒在外邊,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拿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一面打發西門慶穿衣裳,金蓮便問:“張安來說甚麼話?”西門慶道:“張安前日來說,咱家墳隔壁趙寡婦家莊子兒連地要賣,價銀三百兩。我只還他二百五十兩銀子,教張安和他講去。裡面一眼井,四個井圈打水。若買成這莊子,展開合為一處,裡面蓋三間捲棚,三間廳房,疊山子花園、井亭、射箭廳、打毬場,耍子去處,破使幾兩銀子收拾也罷。”婦人道:“也罷,咱買了罷。明日你娘每上墳,到那裡好游玩耍子。”說畢,西門慶往前邊和張安說話去了。

金蓮起來,向鏡臺前重勻粉臉,再整雲鬟。出來院內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邊叫了琴童兒來弔板子。金蓮問道:“叫你拿酒,你怎的拿冷酒與爹吃?原來你家沒大了,說著,你還釘嘴鐵舌兒的!”喝聲:“叫琴童兒與我老實打與這奴才二十板子!”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多虧了李瓶兒笑嘻嘻走過來勸住了,饒了他十板。金蓮教與李瓶兒磕了頭,放他起來,廚下去了。李瓶兒道:“老潘領了個十五歲的丫頭,後邊二姐姐買了房裡使喚,要七兩五錢銀子。請你過去瞧瞧。”金蓮遂與李瓶兒一同後邊去了。李嬌兒果問西門慶用七兩銀子買了,改名夏花兒,房中使喚,不在話下。

單表來保同吳主管押送生辰擔,正值炎蒸天氣,路上十分難行,免不得飢餐渴飲。有日到了東京萬壽門外,尋客店安下。到次日,齎台馱箱禮物,逕到天漢橋蔡太師府門前伺候。來保教吳主管押著禮物,他穿上青衣,逕向守門官吏唱了個喏。那守門官吏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道:“我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員外家人,來與老爺進獻生辰禮物。”官吏罵道:“賊少死野囚軍!你那裡便興你東門員外、西門員外?俺老爺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論三台八位,不論公子王孫,誰敢在老爺府前這等稱呼?趁早靠後!”內中有認的來保的,便安撫來保說道:“此是新參的守門官吏,才不多幾日,他不認的你,休怪。你要稟見老爺,等我請出翟大叔來。”這來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重一兩,遞與那人。那人道:“我到不消。你再添一分,與那兩個官吏,休和他一般見識。”來保連忙拿出三包銀子來,每人一兩,都打發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兒,說道:“你既是清河縣來的,且略等候,等我領你先見翟管家。老爺才從上清寶霄宮進了香回來,書房內睡。”良久,請將翟管家出來,穿著涼鞋凈襪,青絲絹道袍。來保見了,忙磕下頭去。翟管家答禮相還,說道:“前者累你。你來與老爺進生辰擔禮來了?”來保先遞上一封揭帖,腳下人捧著一對南京尺頭,三十兩白金,說道:“家主西門慶,多上覆翟爹,無物表情,這些薄禮,與翟爹賞人。前者鹽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費心。”翟謙道:“此禮我不當受。罷,罷,我且收下。”來保又遞上太師壽禮帖兒,看了,還付與來保,吩咐把禮抬進來,到二門裡首伺候。原來二門西首有三間倒座,來往雜人都在那裡待茶。須臾,一個小童拿了兩盞茶來,與來保、吳主管吃了。

少頃,太師出廳。翟謙先稟知太師,然後令來保、吳主管進見,跪於階下。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抬獻禮物。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減[革反]仙人。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紵緞,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盒。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好受的,你還將回去。”慌的來保等在下叩頭,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意,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太師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邊祗應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就都放出來了。”太師又向來保說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鄉民,有何官役?”太師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保慌的叩頭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首碎身,莫能報答!”於是喚堂候官抬書案過來,即時簽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門慶名字填註上面,列銜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又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因問:“後邊跪的是你甚麼人?”來保才待說是伙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太師道:“你既是西門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錶。”喚堂候官取過一張札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驛丞,倒也去的。”那吳典恩慌的磕頭如搗蒜。又取過一張札付來,把來保名字填寫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頭謝了,領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掛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役。又吩咐翟謙西廂房管待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不在話下。

看官聽說:那時徽宗,天下失政,姦臣當道,讒佞盈朝,高、楊、童、蔡四個姦黨,在朝中賣官鬻獄,賄賂公行,懸秤升官,指方補價。夤緣鑽刺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致風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興,民窮盜起,天下騷然。不因姦臣居台輔,合是中原血染人。

當下翟謙把來保、吳主管邀到廂房管待,大盤大碗飽餐了一頓。翟謙向來保說:“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處處,未知你爹肯應承否?”來保道:“翟爹說那裡話!蒙你老人家這等老爺前扶持看顧,不揀甚事,但肯吩咐,無不奉命。”翟謙道:“不瞞你說,我答應老爺,每日止賤荊一人。我年將四十,常有疾病,身邊通無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貴處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尋一個送來。該多少財禮,我一一奉過去。”說畢,隨將一封人事並回書付與來保,又送二人五兩盤纏。來保再三不肯受,說道:“剛纔老爺上已賞過了。翟爹還收回去。”翟謙道:“那是老爺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辭。”當下吃畢酒飯,翟謙道:“如今我這裡替你差個辦事官,同你到下處,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掛號,就領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費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遲滯你文書。”一面喚了個辦事官,名喚李中友:“你與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掛了號,討勘合來回我話。”那員官與來保、吳典恩作辭,出的府門,來到天漢橋街上白酒店內會話。來保管待酒飯,又與了李中友三兩銀子,約定明日絕早先到吏部,然後到兵部,都掛號討了勘合。聞得是太師老爺府里,誰敢遲滯,顛倒奉行。金吾衛太尉朱勔,即時使印,簽了票帖,行下頭司,把來保填註在本處山東鄆王府當差。又拿了個拜帖,回翟管家。不消兩日,把事情幹得完備。有日雇頭口起身,星夜回清河縣來報喜。正是:

  富貴必因姦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

且說一日三伏天氣,西門慶在家中聚景堂上大卷棚內,賞玩荷花,避暑飲酒。吳月娘與西門慶俱上坐,諸妾與大姐都兩邊列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彈唱。怎見的當日酒席?但見:

  盆栽綠草,瓶插紅花。水晶簾捲蝦須,雲母屏開孔雀。盤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觴;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斝。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弦管謳歌,奏一派聲清韻美;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鋪錦繡。消遣壺中閑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飲酒中間,坐間不見了李瓶兒。月娘向繡春說道:“你娘往屋裡做甚麼哩?”繡春道:“我娘害肚里疼,歪著哩。”月娘道:“還不快對他說去,休要歪著,來這裡聽一回唱罷。”西門慶便問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疼,房裡躺著哩。我使小丫頭請他去了。”因向玉樓道:“李大姐七八臨月,只怕攪撒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他那裡是這個月?約他是八月里孩子,還早哩!”西門慶道:“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不一時,只見李瓶兒來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風冷氣,你吃上鐘熱酒,管情就好了。”不一時,各人面前斟滿了酒。西門慶吩咐春梅:“你每唱個‘人皆畏夏日’我聽。”那春梅等四個方纔箏排雁柱,阮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唱“人皆畏夏日”。那李瓶兒在酒席上,只是把眉頭忔著,也沒等的唱完,就回房中去了。月娘聽了詞曲,耽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回來報說:“六娘害肚里疼,在炕上打滾哩。”慌了月娘道:“我說是時候,這六姐還強說早哩。還不喚小廝快請老娘去!”西門慶即令平安兒: “風跑!快請蔡老娘去!”於是連酒也吃不成,都來李瓶兒房中問他。

月娘問道:“李大姐,你心裡覺的怎的?”李瓶兒回道:“大娘,我只心口連小肚子,往下鱉墜著疼。”月娘道:“你起來,休要睡著,只怕滾壞了胎。老娘請去了,便來也。”少頃,漸漸李瓶兒疼的緊了。月娘又問:“使了誰請老娘去了?這咱還不見來?”玳安道:“爹使來安去了。”月娘罵道:“這囚根子,你還不快迎迎去!平白沒算計,使那小奴才去,有緊沒慢的。”西門慶叫玳安快騎了騾子趕去。月娘道:“一個風火事,還象尋常慢條斯禮兒的。”那潘金蓮見李瓶兒待養孩子,心中未免有幾分氣。在房裡看了一回,把孟玉樓拉出來,兩個站在西梢間檐柱兒底下那裡歇涼,一處說話。說道:“耶嚛嚛!緊著熱剌剌的擠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養孩子,都看著下象膽哩。”良久,只見蔡老娘進門,望眾人道:“那位是主家奶奶?”李嬌兒指著月娘道:“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頭。月娘道: “姥姥,生受你。怎的這咱才來?請看這位娘子,敢待生養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兒身上,說道:“是時候了。”問:“大娘預備下綳接、草紙不曾?”月娘道:“有。”便叫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說玉樓見老娘進門,便向金蓮說:“蔡老娘來了,咱不往屋裡看看去?”那金蓮一面不是一面,說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時運,人怎的不看他?頭裡我自不是,說了句話兒‘只怕是八月里的’,叫大姐姐白搶白相。我想起來好沒來由,倒惱了我這半日。”玉樓道:“我也只說他是六月里孩子。”金蓮道:“這回連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從去年八月來,又不是黃花女兒,當年懷,入門養。一個婚後老婆,漢子不知見過了多少,也一兩個月才生胎,就認做是咱家孩子?我說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兒,還有咱家些影兒;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兒糊險神道──還差著一帽頭子哩!失迷了家鄉,那裡尋犢兒去?” 正說著,只見小玉抱著草紙、綳接並小褥子兒來。孟玉樓道:“此是大姐姐自預備下他早晚用的,今日且借來應急兒。”金蓮道:“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明日兩個對養,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俺每是買了個母雞不下蛋,莫不吃了我不成!”又道:“仰著合著,沒的狗咬尿胞虛歡喜?”玉樓道:“五姐是甚麼話!”以後見他說話不防頭腦,只低著頭弄裙帶子,並不作聲應答他。少頃,只見孫雪娥聽見李瓶兒養孩子,從後邊慌慌張張走來觀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險些不曾絆了一交。金蓮看見,教玉樓:“你看獻勤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子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養下孩子來,明日賞你這小婦奴才一個紗帽戴!”良久,只聽房裡“呱”的一聲養下來了。蔡老娘道:“對當家的老爹說,討喜錢,分娩了一位哥兒。”吳月娘報與西門慶。西門慶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滿爐降香,告許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母子平安,臨盆有慶,坐草無虞。這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了,合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逕自去到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時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也。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臍帶,埋畢衣胞,熬了些定心湯,打發李瓶兒吃了,安頓孩兒停當。月娘讓老娘後邊管待酒飯。臨去,西門慶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許洗三朝來,還與他一匹緞子。這蔡老娘千恩萬謝出門。

當日,西門慶進房去,見一個滿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凈,心中十分歡喜。合家無不歡悅。晚夕,就在李瓶兒房中歇了,不住來看孩兒。次日,巴天不明起來,拿十副方盒,使小廝各親戚鄰友處,分投送喜面。應伯爵、謝希大聽見西門慶生了子,送喜面來,慌的兩步做一步走來賀喜。西門慶留他捲棚內吃面。剛打發去了,正要使小廝叫媒人來尋養娘,忽有薛嫂兒領了個奶子來。原是小人家媳婦兒,年三十歲,新近丟了孩兒,不上一個月。男子漢當軍,過不的,恐出征去無人養贍,只要六兩銀子賣他。月娘見他生的乾凈,對西門慶說,兌了六兩銀子留下,取名如意兒,教他早晚看奶哥兒。又把老馮叫來暗房中使喚,每月與他五錢銀子,管顧他衣服。

正熱鬧一日,忽有平安報:“來保、吳主管在東京回還,見在門首下頭口。”不一時,二人進來,見了西門慶報喜。西門慶問:“喜從何來?”二人悉把到東京見蔡太師進禮一節,從頭至尾說道:“老爺見了禮物甚喜,說道:‘我累次受你主人之禮,無可補報。’朝廷欽賞了他幾張空名誥身札付,就與了爹一張,把爹名姓填註在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就委差在本處提刑所理刑,頂補賀老爺員缺。把小的做了鐵鈴衛校尉,填註鄆王府當差。吳主管升做本縣驛丞。”於是把一樣三張印信札付,並吏、兵二部勘合,並誥身都取出來,放在桌上與西門慶觀看。西門慶看見上面銜著許多印信,朝廷欽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戶之職,不覺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便把朝廷明降,拿到後邊與吳月娘眾人觀看,說:“太師老爺抬舉我,升我做金吾衛副千戶,居五品大夫之職。你頂受五花官誥,做了夫人。又把吳主管攜帶做了驛丞,來保做了鄆王府校尉。吳神仙相我不少紗帽戴,有平地登雲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兩椿喜事都應驗了。”又對月娘說:“李大姐養的這孩子甚是腳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兒罷。”來保進來,與月娘眾人磕頭,說了回話。吩咐明日早把文書下到提刑所衙門裡,與夏提刑知會了。吳主管明日早下文書到本縣,作辭西門慶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畢,眾親鄰朋友一概都知西門慶第六個娘子新添了娃兒,未過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祿臨門,平地做了千戶之職。誰人不來趨附?送禮慶賀,人來人去,一日不斷頭。常言: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正是:

  時來頑鐵有光輝,運退真金無顏色。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


詩曰:

  幽情憐獨夜,花事復相催。欲使春心醉,先教玉友來。
  濃香猶帶膩,紅暈漸分腮。莫醒沉酣恨,朝雲逐夢回。

話說西門慶,次日使來保提刑所下文書。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喚趙裁裁剪尺頭,攢造衣服,又叫許多匠人,釘了七八條帶。不說西門慶家中熱亂,且說吳典恩那日走到應伯爵家,把做驛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問西門慶錯銀子,上下使用,許伯爵十兩銀子相謝,說著跪在地下。慌的伯爵拉起,說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攜帶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尋常小可。”因問:“你如今所用多少夠了?”吳典恩道:“不瞞老兄說,我家活人家,一文錢也沒有。到明日上任參官贄見之禮,連擺酒,並治衣類鞍馬,少說也得七八十兩銀子。如今我寫了一紙文書此,也沒敢下數兒。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事成恩有重報。”伯爵看了文書,因說:“吳二哥,你借出這七八十兩銀子來也不夠使。依我,取筆來寫上一百兩。恆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錢,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陸續還他也不遲。俗語說得好:借米下得鍋,討米下不得鍋。哄了一日是兩晌。”吳典恩聽了,謝了又謝。於是把文書上填寫了一百兩之數。

兩個吃了茶,一同起身,來到西門慶門首。平安兒通報了,二人進入裡面,見有許多裁縫匠人七手八腳做生活。西門慶和陳敬濟在穿廊下,看著寫見官手本揭帖,見二人,作揖讓坐。伯爵問道:“哥的手本札付,下了不曾?”西門慶道:“今早使小價往提刑府下札付去了。還有東平府並本縣手本,如今正要叫賁四去下。”說畢,畫童兒拿上茶來。吃畢茶,那應伯爵並不提吳主管之事,走下來且看匠人釘帶。西門慶見他拿起帶來看,就賣弄說道:“你看我尋的這幾條帶如何?”伯爵極口稱贊誇獎道:“虧哥那裡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自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面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因問:“哥,你使了多少銀子尋的?”西門慶道:“你們試估估價值。”伯爵道:“這個有甚行款,我每怎麼估得出來!”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此帶是大街上王昭宣府里的帶。昨日一個人聽見我這裡要,巴巴來對我說。我著賁四拿了七十兩銀子,再三回了來。他家還張致不肯,定要一百兩。”伯爵道:“難得這等寬樣好看。哥,你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綽。就是你同僚間,見了也愛。”誇美了一回,坐下。西門慶便向吳主管問道:“你的文書下了不曾?”伯爵道:“吳二哥正要下文書,今日巴巴的央我來激煩你。蒙你照顧他往東京押生辰擔,雖是太師與了他這個前程,就是你抬舉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說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但他告我說,如今上任,見官擺酒,並治衣服之類,共要許多銀子使,那處活變去?一客不煩二主,沒奈何,哥看我面,有銀子借與他幾兩,率性周濟了這些事兒。他到明日做上官,就銜環結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休說他舊在哥門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濟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裡區處去?”因說道:“吳二哥,你拿出那符兒來,與你大官人瞧。”這吳典恩連忙向懷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見上面借一百兩銀子,中人就是應伯爵,每月利行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是應二哥作保,你明日只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這些銀子攪纏。”於是把文書收了。才待後邊取銀子去,忽有夏提刑拿帖兒差了一名寫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二十名排軍來答應,就問討上任日期,討問字號,衙門同僚具公禮來賀。西門慶教陰陽徐先生擇定七月初二日辰時到任,拿帖兒回夏提刑,賞了寫字的五錢銀子。正打發出門去了,只見陳敬濟拿著一百兩銀子出來,教與吳主管,說:“吳二哥,你明日只還我本錢便了。” 那吳典恩拿著銀子,歡喜出門。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死了,家中時敗勢衰,吳月娘守寡,被平安兒偷盜出解當庫頭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吳驛丞拿住,教他指攀吳月娘與玳安有姦,要羅織月娘出官,恩將仇報。此系後事,表過不題。正是:

  不結子花休要種,無義之人不可交。

那時賁四往東平府並本縣下了手本來回話,西門慶留他和應伯爵,陪陰陽徐先生擺飯。正吃著飯,只見吳大舅來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應伯爵也作辭出門,來到吳主管家。吳典恩早封下十兩保頭錢,雙手遞與伯爵,磕下頭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說著,會勝不肯與借與你。”吳典恩酬謝了伯爵,治辦官帶衣類,擇日見官上任不題。

那時本縣正堂李知縣,會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拿帖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綴,涼鞋凈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喚了名字叫作書童兒。與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拿花園門鑰匙。祝實念又舉保了一個十四歲小廝來答應,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書袋、夾拜帖匣跟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門中擺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樂工承應吹打彈唱。此時李銘也夾在中間來了,後堂飲酒,日暮時分散歸。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揉頭獅子補子員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後擁,何止十數人跟隨,在街上搖擺。上任回來,先拜本府縣帥府都監,並清河左右衛同僚官,然後新朋鄰舍,何等榮耀施為!家中收禮接帖子,一日不斷。正是:

  白馬紅纓色色新,不來親者強來親。時來頑鐵生光彩,運去良金不發明。

西門慶自從到任以來,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升廳畫卯,問理公事。光陰迅速,不覺李瓶兒坐褥一月將滿。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喬大戶娘子,許多親鄰堂客女眷,都送禮來,與官哥兒做彌月。院中李桂姐、吳銀兒見西門慶做了提刑所千戶,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禮,坐轎子來慶賀。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大廳上擺設筵席,請堂客飲酒。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在席前斟酒執壺。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教書童疊了,安在書房中,止帶著冠帽進後邊去。到次日起來,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西門慶或在那房裡歇,早晨就使出那房裡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的伶俐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於是暗和上房裡玉簫兩個嘲戲上了。那日也是合當有事,這小郎正起來,在窗戶臺上擱著鏡兒梳頭,拿紅繩扎頭髮。不料玉簫推開門進來,看見說道:“好賊囚,你這咱還描眉畫眼的,爹吃了粥便出來。”書童也不理,只顧扎包髻兒。玉簫道:“爹的衣服疊了,在那裡放著哩?”書童道:“在床南頭安放著哩。”玉簫道:“他今日不穿這一套。吩咐我教問你要那件玄色[囗扁]金補子、絲布員領、玉色襯衣穿。” 書童道:“那衣服在廚櫃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開門取了去。”那玉簫且不拿衣服,走來跟前看著他扎頭,戲道:“怪賊囚,也象老婆般拿紅繩扎著頭兒,梳的髩虛籠籠的!”因見他白滾紗漂白布汗褂兒上繫著一個銀紅紗香袋兒,一個綠紗香袋兒,就說道:“你與我這個銀紅的罷!”書童道:“人家個愛物兒,你就要。”玉簫道:“你小廝家帶不的這銀紅的,只好我帶。”書童道:“早是這個罷了,倘是個漢子兒,你也愛他罷?”被玉簫故意向他肩膀上擰了一把,說道:“賊囚,你夾道賣門神──看出來的好畫兒。”不由分說,把兩個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斷系兒,放在袖子內。書童道:“你子不尊貴,把人的帶子也揪斷。”被玉簫發訕,一拳一把,戲打在身上。打的書童急了,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這頭髮著!”玉簫道:“我且問你,沒聽見爹今日往那去?”書童道:“爹今日與縣中華主簿老爹送行,在皇莊薛公公那裡擺酒,來家只怕要下午時分,又聽見會下應二叔,今日兌銀子,要買對門喬大戶家房子,那裡吃酒罷了。” 玉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來和你說話。”書童道:“我知道。”玉簫於是與他約會下,才拿衣服往後邊去了。

少頃,西門慶出來,就叫書童,吩咐:“在家,別往那去了,先寫十二個請帖兒,都用大紅紙封套,二十八日請官客吃慶官哥兒酒;教來興兒買辦東西,添廚役茶酒,預備桌面齊整;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叫唱的;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畢,西門慶上馬送行去了。吳月娘眾姊妹,請堂客到齊了,先在捲棚擺茶,然後大廳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上坐。席間叫了四個妓女彈唱。果然西門慶到午後時分來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應伯爵和陳敬濟,兌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飲酒中間,只見玉簫拿下一銀執壺酒並四個梨、一個柑子,逕來廂房中送與書童兒吃。推開門,不想書童兒不在裡面,恐人看見,連壺放下,就出來了。可霎作怪,琴童兒正在上邊看酒,冷眼睃見玉簫進書房裡去,半日出來,只知有書童兒在裡邊,三不知叉進去瞧。不想書童兒外邊去,不曾進來,一壺熱酒和果子還放在床底下。這琴童連忙把果子藏在袖裡,將那一壺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兒房裡。只見奶子如意兒和繡春在屋裡看哥兒。琴童進門就問:“姐在那裡?”繡春道:“他在上邊與娘斟酒哩。你問他怎的?”琴童兒道:“我有個好的兒,教他替我收著。”繡春問他甚麼,他又不拿出來。正說著,迎春從上邊拿下一盤子燒鵝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兒與奶子吃,看見便道:“賊囚,你在這裡笑甚麼,不在上邊看酒?”那琴童方纔把壺從衣裳底下拿出來,教迎春:“姐,你與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你平白拿來做甚麼?”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裡玉簫,和書童兒小廝,七個八個,偷了這壺酒和些柑子、梨,送到書房中與他吃。我趕眼不見,戲了他的來。你只與我好生收著,隨問甚麼人來抓尋,休拿出來。我且拾了白財兒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來與迎春瞧,迎春道: “等住回抓尋壺反亂,你就承當?”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迎春把壺藏放在裡間桌子上,不題。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壺。玉簫往書房中尋,那裡得來!問書童,說:“我外邊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罵道:“[入日]昏了你這淫婦!我後邊看茶,你抱著執壺,在席間與娘斟酒。這回不見了壺兒,你來賴我!”向各處都抓尋不著。良久,李瓶兒到房來,迎春如此這般告訴:“琴童兒拿了一把進來,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兒道:“這囚根子,他做甚麼拿進來?後邊為這把壺好不反亂,玉簫推小玉,小玉推玉簫,急得那大丫頭賭身發咒,只是哭。你趁早還不快送進去哩,遲回管情就賴在你這小淫婦兒身上。”那迎春方纔取出壺,送入後邊來。後邊玉簫和小玉兩個,正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賊臭肉,還敢嚷些甚麼?你每管著那一門兒?把壺不見了!”玉簫道:“我在上邊跟著娘送酒,他守著銀器家火。不見了,如今賴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後邊替他取茶去?你抱著執壺兒,怎的不見了?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月娘道:“今日席上再無閑雜人,怎的不見了東西?等住回你主子來,沒這壺,管情一家一頓。”

正亂著,只見西門慶自外來,問:“因甚嚷亂?”月娘把不見壺一節說了一遍。西門慶道:“慢慢尋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麼?”潘金蓮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見了一把,不嚷亂,你家是王十萬!頭醋不酸,到底兒薄。”看官聽說:金蓮此話,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子,滿月就不見了壺,也是不吉利。西門慶明聽見,只不做聲。只見迎春送壺進來。玉簫便道:“這不是壺有了。”月娘問迎春:“這壺端的往那裡來?”迎春悉把琴童從外邊拿到我娘屋裡收著,不知在那裡來。月娘因問: “琴童兒那奴才,如今在那裡?”玳安道:“他今日該獅子街房子里上宿去了。”金蓮在旁不覺鼻子里笑了一聲。西門慶便問:“你笑怎的?”金蓮道:“琴童兒是他家人,放壺他屋裡,想必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廝如今叫將那奴才來,老實打著,問他個下落。不然,頭裡就賴著他那兩個,正是走殺金剛坐殺佛!”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睜眼看著金蓮,說道:“依著你恁說起來,莫不李大姐他愛這把壺?既有了,丟開手就是了,只管亂甚麼!”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了,便道:“誰說姐姐手裡沒錢。”說畢,走過一邊使性兒去了。

西門慶就有陳敬濟進來說話。金蓮和孟玉樓站在一處,罵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賊強盜!這兩日作死也怎的?自從養了這種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見了俺每如同生剎神一般,越發通沒句好話兒說了,行動就睜著兩個毴窟窿吆喝人。誰不知姐姐有錢,明日慣的他每小廝丫頭養漢做賊,把人說遍了,也休要管他!”說著,只見西門慶與陳敬濟說了一回話,就往前邊去了。孟玉樓道:“你還不去,他管情往你屋裡去了。”金蓮道:“可是他說的,有孩子屋裡熱鬧,俺每沒孩子的屋裡冷清。”正說著,只見春梅從外走來。玉樓道:“我說他往你屋裡去了,你還不信,這不是春梅叫你來了。”一面叫過春梅來問。春梅道:“我來問玉簫要汗巾子來。”玉樓問道:“你爹在那裡?”春梅道:“爹往六娘房裡去了。”這金蓮聽了,心上如攛上把火相似,罵道:“賊強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腳,也別要進我那屋裡!踹踹門檻兒,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歪折了!”玉樓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賊三寸貨強盜,那鼠腹雞腸的心兒,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無故只是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罷了,難道怎麼樣兒的!做甚麼恁抬一個滅一個,把人[足麗]到泥里!”正是:

  大風颳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

這裡金蓮使性兒不題。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薛大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一牽羊、兩匹金緞、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嘉餚,一者祝壽,二者來賀。西門慶厚賞來人,打發去了。到後邊,有李桂姐、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西門慶道:“你每兩個再住一日兒,到二十八日,我請許多官客,有院中雜耍扮戲的,教你二位只管遞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家去回媽聲,放心些。”於是把兩人轎子都打發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西門慶在大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請官客飲酒。因前日在皇莊見管磚廠劉公公,故與薛內相都送了禮來。西門慶這裡發柬請他,又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相陪。從飯時,二人衣帽齊整,又早先到了。西門慶讓他捲棚內待茶。伯爵因問:“今日,哥席間請那幾客?”西門慶道:“有劉、薛二內相,帥府周大人,都監荊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團練張總兵,衛上範千戶,吳大哥,吳二哥。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了不來。連二位通只數客。”說畢,適有吳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兒擺飯。吃畢,應伯爵因問:“哥兒滿月抱出來不曾?”西門慶道:“也是因眾堂客要看,房下說且休教孩兒出來,恐風試著他,他奶子說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來,他大媽屋裡走了遭,應了個日子兒,就進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這裡請去,房下也要來走走,百忙裡舊疾又舉發了,起不得炕兒,心中急的要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說聲,抱哥兒出來,俺每同看一看。”西門慶一面吩咐後邊:“慢慢抱哥兒出來,休要唬著他。對你娘說,大舅、二舅在這裡,和應二爹、謝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兒用紅綾小被兒裹的緊緊的,送到捲棚角門首,玳安兒接抱到捲棚內。眾人觀看,官哥兒穿著大紅緞毛衫兒,生的面白唇紅,甚是富態,都誇獎不已。吳大舅、二舅與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錦緞兜肚,上帶著一個小銀墜兒;惟應伯爵是一柳五色線,上穿著十數文長命錢。教與玳安兒好生抱回房去,休要驚唬哥兒,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西門慶大喜,作揖謝了。

說話中間,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慌的西門慶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排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接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眾武官都是錦繡服,藤棍大扇,軍牢喝道。須臾都到了門首,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裡面鼓樂喧天,笙歌迭奏。西門慶迎入,與劉、薛二內相相見。廳正面設十二張桌席。西門慶就把盞讓坐。劉、薛二內再三讓遜道:“還有列位。”只見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冠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彼此讓遜了一回。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肯,難為東家,咱坐了罷。”於是羅圈唱了個喏,打了恭,劉內相居左,薛內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條手巾,兩個小廝在旁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備、荊都監眾人。須臾階下一派簫韶,動起樂來。當日這筵席,說不盡食烹異品,果獻時新。須臾酒過五巡,湯陳三獻,教坊司俳官簇擁一段笑樂院本上來。正是:

  百寶妝腰帶,珍珠絡臂鞲。笑時能近眼,舞罷錦纏頭。

笑院本扮完下去,就是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上來彈唱。一個[扌欒]箏,一個琵琶。周守備先舉手讓兩位內相,說:“老太監吩咐,賞他二人唱那套詞兒?”劉太監道:“列位請先。”周守備道:“老太監,自然之理,不必過謙。”劉太監道:“兩個子弟唱個‘嘆浮生有如一夢裡’。”周守備道:“老太監,此是歸隱嘆世之辭,今日西門慶大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的。”劉太監又道:“你會唱‘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周守備道:“此是《陳琳抱妝盒》雜記,今日慶賀,唱不的。”薛太監道:“你叫他二人上來,等我吩咐他。你記的《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的。”薛太監道:“俺每內官的營生,只曉的答應萬歲爺,不曉得詞曲中滋味,憑他每唱罷。”夏年刑終是金吾執事人員,倚仗他刑名官,遂吩咐:“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門老爹加官進祿,又是好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該唱這套。”薛內相問:“怎的是弄璋之喜?”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此日又是西門大人公子彌月之辰,俺每同僚都有薄禮慶賀。”薛內相道:“這等──”因向劉太監道:“劉家,咱每明日都補禮來慶賀。”西門慶謝道:“學生生一豚犬,不足為賀,到不必老太監費心。”說畢,喚玳安裡邊叫出吳銀兒、李桂姐,席前遞酒。兩個唱的打扮出來,花枝招展,望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起來執壺斟酒,逐一敬奉。兩個樂工,又唱一套新詞,歌喉宛轉,真有繞梁之聲。當夜前歌后舞,錦簇花攢,直飲至更餘時分,薛內相方纔起身,說道:“生等一者過蒙盛情,二者又值喜慶,不覺留連暢飲,十分擾極,學生告辭。”西門慶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頓使蓬蓽增輝,幸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眾人俱出位說道:“生等深擾,酒力不勝。”各躬身施禮相謝。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吳大舅、二舅等,一齊送至大門。一派鼓樂喧天,兩邊燈火燦爛,前遮後擁,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

  歌舞歡娛嫌日短,故燒高燭照紅妝。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 潘金蓮懷妒驚兒


詩曰:

  牛馬鳴上風,聲應在同類。小人非一流,要呼各相比。
  吹彼塤與篪,翕翕騁志意。願游廣漠鄉,舉手謝時輩。

話說當日眾官飲酒席散,西門慶還留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後坐。打發樂工等酒飯吃了,吩咐:“你每明日還來答應一日,我請縣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齊備些。臨了一總賞你每罷。”眾樂工道:“小的每無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樣新衣服來答應。”吃了酒飯,磕頭去了。良久,李桂姐、吳銀兒搭著頭出來,笑嘻嘻道: “爹,晚了,轎子來了,俺每去罷。”應伯爵道:“我兒,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這裡,不說唱個曲兒與老爹聽,就要去罷?”桂姐道:“你不說這一聲兒,不當啞狗賣。俺每兩日沒往家去,媽不知怎麼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黃李子兒,掐了一塊兒去了?”西門慶道:“也罷,教他兩個去罷,本等連日辛苦了。咱叫李銘、吳惠唱罷。”問道:“你吃了飯了?”桂姐道:“剛纔大娘留俺每吃了。”於是齊磕頭下去。西門慶道:“你二位後日還來走走,再替我叫兩個,不拘鄭愛香兒也罷,韓金釧兒也罷,我請親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婦兒,教他叫,又討提錢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兒,你怎曉得恁切?”說畢,笑的去了。伯爵因問:“哥,後日請誰?”西門慶道:“那日請喬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並會中列位兄弟,歡樂一日。”伯爵道:“說不得,俺每打攪得哥忒多了。到後日,俺兩個還該早來,與哥做副東。”西門慶道:“此是二位下顧了。”說畢話,李銘、吳惠拿樂器上來,唱了一套。吳大舅等眾人方一齊起身。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請本縣四宅官員。那日薛內相來的早,西門慶請至捲棚內待茶。薛內相因問:“劉家沒送禮來?”西門慶道:“劉老太監送過禮了。”良久,薛內相要請出哥兒來看一看:“我與他添壽。”西門慶推卻不得,只得教玳安後邊說去,抱哥兒出來。不一時,養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門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內相看見,只顧喝采:“好個哥兒!”便叫:“小廝在那裡?”須臾,兩個青衣家人,戢金方盒拿了兩盒禮物:熌紅官緞一匹,福壽康寧鍍金銀錢四個,追金瀝粉彩畫壽星博郎鼓兒一個,銀八寶貳兩。說道:“窮內相沒什麼,這些微禮兒與哥兒耍子。”西門慶作揖謝道:“多蒙老公公費心。”看畢,抱哥兒回房不題。西門慶陪著吃了茶,就先擺飯。剛纔吃罷,忽報:“四宅老爹到了。”西門慶忙整衣冠,出二門迎接。乃是知縣李達天,並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後廳上敘禮。請薛內相出見,眾官讓薛內相坐首席。席間又有尚舉人相陪。分賓坐定,普坐遞了一巡茶。少頃,階下鼓樂響動,笙歌擁奏,遞酒上坐。教坊呈上揭帖。薛內相揀了四摺《韓湘子升仙記》,又隊舞數回,十分齊整。薛內相心中大喜,喚左右拿兩弔錢出來,賞賜樂工。

不說當日眾官飲酒至晚方散,且說李桂姐到家,見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與虔婆鋪謀定計。次日,買了四色禮,做了一雙女鞋,教保兒挑著盒擔,絕早坐轎子先來,要拜月娘做乾娘。進來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雙八拜,然後才與他姑娘和西門慶磕頭。把月娘哄的滿心歡喜,說道:“前日受了你媽的重禮,今日又教你費心,買這許多禮來。”桂姐笑道:“媽說,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裡邊走。我情願只做乾女兒罷,圖親戚來往,宅里好走動。”月娘忙教他脫衣服坐的,因問:“吳銀姐和那兩個怎的還不來?”桂姐道:“吳銀兒,我昨日會下他,不知怎的還不見來。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鄭愛香兒和韓金釧兒,我來時他轎子都在門首,怕不也待來。”言未了,只見銀兒和愛香兒,又與一個穿大紅紗衫年小的粉頭,提著衣裳包兒進來,先望月娘磕了頭。吳銀兒看見李桂姐脫了衣裳,坐在炕上,說道:“桂姐,你好人兒!不等俺每等兒,就先來了。”桂姐道:“我等你來,媽見我的轎子在門首,說道:‘只怕銀姐先去了,你快去罷。’誰知你每來的遲。”月娘笑道: “也不遲。”因問:“這位姐兒上姓?”吳銀兒道:“他是韓金釧兒的妹子玉釧兒。”不一時,小玉放桌兒,擺了八碟茶食,兩碟點心,打發四個唱的吃了。那李桂姐賣弄他是月娘乾女兒,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果仁兒、裝果盒。吳銀兒三個在下邊杌兒上,一條邊坐的。那桂姐一徑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簫姐,累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那小玉真個拿錫盆舀了水,與他洗手。吳銀兒眾人都看的睜睜的,不敢言語。桂姐又道:“銀姐,你三個拿樂器來唱個曲兒與娘聽。我先唱過了。”月娘和李嬌兒對面坐著。吳銀兒見他這般說,只得取過樂器來。當下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在旁隨唱,唱了一套《八聲甘州》“花遮翠樓”。

須臾唱畢,放下樂器。吳銀兒先問月娘:“爹今日請那幾位官客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請的都是親朋。”桂姐道:“今日沒有請那兩位公公?”月娘道:“今日沒有,昨日也只薛內相一位。那姓劉的沒來。”桂姐道:“劉公公還好,那薛公公慣頑,把人掐擰的魂也沒了。”月娘道:“左右是個內官家,又沒什麼,隨他擺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正說著,只見玳安兒進來取果盒,見他四個在屋裡坐著,說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坐,你每還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問:“前邊有誰來了?”玳安道:“喬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謝爹都來了這一日了。”桂姐問道:“今日有應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沒有?”玳安道:“會中十位,一個兒也不少。應二爹從辰時就來了,爹使他有勾當去了,便道就來也。”桂姐道:“爺嚛!遭遭兒有這起攮刀子的,又不知纏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寧可在屋裡唱與娘聽罷。”玳安道:“你倒且是自在性兒。”拿出果盒去了。桂姐道:“娘還不知道,這祝麻子在酒席上,兩片子嘴不住,只聽見他說話,饒人那等罵著,他還不理。他和孫寡嘴兩個好不涎臉。”鄭愛香兒道:“常和應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張小二官兒到俺那裡,拿著十兩銀子,要請俺家妹子愛月兒。俺媽說:‘他才教南人梳弄了,還不上一個月,南人還沒起身,我怎麼好留你?’說著他再三不肯。纏的媽急了,把門倒插了,不出來見他。那張二官兒好不有錢,騎著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坐在俺每堂屋裡只顧不去。急的祝麻了直撅兒跪在天井內,說道:‘好歹請出媽來,收了這銀子。只教月姐兒一見,待一杯茶兒,俺每就去。’把俺每笑的要不的。只象告水災的,好個涎臉的行貨子!”吳銀兒道:“張小二官兒先包著董貓兒來。”鄭愛香兒道:“因把貓兒的虎口內火燒了兩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這日才散走了。”因望著桂姐道:“昨日我在門外會見周肖兒,多上覆你,說前日同聶鉞兒到你家,你不在。”桂姐使了個眼色,說道:“我到爹宅里來,他請了俺姐姐桂卿了。”鄭愛香兒道:“你和他沒點兒相交,如何卻打熱?”桂姐道:“好[入日]的劉九兒,把他當個孤老,甚麼行貨子,可不砢磪殺我罷了。他為了事出來,逢人至人說了來,嗔我不看他。媽說:‘你只在俺家,俺倒買些什麼看看你不打緊。你和別人家打熱,俺傻的不勻了。’真是硝子石望著南兒──丁口心!”說著都一齊笑了。月娘坐在炕上聽著他說,道:“你每說了這一日,我不懂,不知說的是那家話!”按下這裡不題。

卻說前邊各客都到齊了,西門慶冠冕著遞酒。眾人讓喬大戶為首,先與西門慶把盞。只見他三個唱的從後邊出來,都頭上珠冠[足疊][足褻],身邊蘭麝濃香。應伯爵一見,戲道:“怎的三個零布在那裡來?攔住,休放他進來!”因問:“東家,李家桂兒怎不來?”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初是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金釧兒撥板。啟朱唇,露皓齒,先唱《水仙子》“馬蹄金鑄就虎頭牌”一套。良久,遞酒畢,喬大戶坐首席,其次者吳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白賚光、傅自新、賁第傳,共十四人上席,八張桌兒。西門慶下席主位。說不盡歌喉宛轉,舞態蹁躚,酒若流波,餚如山疊。到了那酒過數巡,歌吟三套之間,應伯爵就在席上開口說道:“東家,也不消教他每唱了,翻來掉過去,左右只是這兩套狗撾門的,誰待聽!你教大官兒拿三個座兒來,教他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西門慶道:“且教他孝順眾尊親兩套詞兒著。你這狗才,就這等搖席破座的。”鄭愛香兒道:“應花子,你門背後放花兒 ──等不到晚了!”伯爵親自走下席來罵道:“怪小淫婦兒,什麼晚不晚?你娘那毴!”教玳安:“過來,你替他把刑法多拿了。”一手拉著一個,都拉到席上,教他遞酒。鄭愛香兒道:“怪行貨子,拉的人手腳兒不著地。”伯爵道:“我實和你說,小淫婦兒,時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馬過,遞了酒罷,我等不的了。”謝希大便問:“怎麼是青刀馬?”伯爵道:“寒鴉兒過了,就是青刀馬。”眾人都笑了。

當下吳銀兒遞喬大戶,鄭愛香兒遞吳大舅,韓玉釧兒遞吳二舅,兩分頭挨次遞將來。落後吳銀兒遞到應伯爵跟前,伯爵因問:“李家桂兒怎的不來?”吳銀兒道: “你老人家還不知道,李桂姐如今與大娘認義做乾女兒。我告訴二爹,只放在心裡。卻說人弄心,前日在爹宅里散了,都一答兒家去了,都會下了明日早來。我在家裡收拾了,只顧等他。誰知他安心早買了禮,就先來了,倒教我等到這咱晚。使丫頭往他家瞧去,說他來了,好不教媽說我。你就拜認與爹娘做乾女兒,對我說了便怎的?莫不攙了你什麼分兒?瞞著人幹事。嗔道他頭裡坐在大娘炕上,就賣弄顯出他是娘的乾女兒,剝果仁兒,定果盒,拿東拿西,把俺每往下[足麗]。我還不知道,倒是裡邊六娘剛纔悄悄對我說,他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隻鴨子,一大副膀蹄,兩瓶酒,老早坐了轎子來。”從頭至尾告訴一遍。伯爵聽了道:“他如今在這裡不出來,不打緊,我務要奈何那賊小淫婦兒出來。我對你說罷,他想必和他鴇子計較了,見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懼怕他勢要,二者恐進去稀了,假著認乾女兒往來,斷絕不了這門兒親。我猜的是不是?我教與你個法兒,他認大娘做乾女,你到明日也買些禮來,卻認與六娘做乾女兒就是了。你和他都還是過世你花爹一條路上的人,各進其道就是了。我說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惱他。”吳銀兒道:“二爹說的是,我到家就對媽說。”說畢,遞過酒去,就是韓玉釧兒,挨著來遞酒。伯爵道:“韓玉姐起動起動,不消行禮罷。你姐姐家裡做什麼哩?”玉釧兒道:“俺姐姐家中有人包著哩,好些時沒出來供唱。”伯爵道:“我記的五月里在你那裡打攪了,再沒見你姐姐。”韓玉釧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不是那日我還坐,坐中有兩個人不合節,又是你大老爹這裡相招,我就先走了。”韓玉釧兒見他吃過一杯,又斟出一杯。伯爵道:“罷罷,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釧道:“二爹你慢慢上,上過待我唱曲兒你聽。”伯爵道:“我的姐姐,誰對你說來?正可著我心坎兒。常言道: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倒還是麗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沒飯吃,強如鄭家那賊小淫婦,歪剌骨兒,只躲滑兒,再不肯唱。”鄭愛香兒道:“應二花子,汗邪了你,好罵!”西門慶道:“你這狗才,頭裡嗔他唱,這回又索落他。”伯爵道:“這是頭裡帳,如今遞酒,不教他唱個兒?我有三錢銀子,使的那小淫婦鬼推磨。”韓玉釧兒不免取過琵琶來,席上唱了個小曲兒。

伯爵因問主人:“今日李桂姐兒怎的不教他出來?”西門慶道:“他今日沒來。”伯爵道:“我才聽見後邊唱。就替他說謊!”因使玳安:“好歹後邊快叫他出來。”那玳安兒不肯動,說:“這應二爹錯聽了,後邊是女先生鬱大姐彈唱與娘每聽來。”伯爵道:“賊小油嘴還哄我!等我自家後邊去叫。”祝實念便向西門慶道:“哥,也罷,只請李桂姐來,與列位老親遞杯酒來,不教他唱也罷。我曉得,他今日人情來了。”西門慶被這起人纏不過,只得使玳安往後邊請李桂姐去。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彈著琵琶,唱與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聽,見玳安進來叫他,便問:“誰使你來?”玳安道:“爹教我來,請桂姨上去遞一巡酒。”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頭裡我說不出去,又來叫我!”玳安道:“爹被眾人纏不過,才使進我來。”月娘道:“也罷,你出去遞巡酒兒,快下來就了。”桂姐又問玳安:“真個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應二花子,隨問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於是向月娘鏡臺前,重新裝點打扮出來。眾人看見他頭戴銀絲鬏髻,周圍金累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藕絲衣裳,下著翠綾裙,尖尖趫趫一對紅鴛,粉面貼著三個翠面花兒。一陣異香噴鼻,朝上席不端不正只磕了一個頭。就用灑金扇兒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門慶面前。西門慶吩咐玳安,放錦杌兒在上席,教他與喬大戶上酒。喬大戶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勞動,還有列位尊親。”西門慶道:“先從你喬大爹起。”這桂姐於是輕搖羅袖,高捧金樽,遞喬大戶酒。伯爵在旁說道:“喬上尊,你請坐,交他侍立。麗春院粉頭供唱遞酒是他的職分,休要慣了他。”喬大戶道:“二老,此位姐兒乃是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動,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見大人做了官,情願認做乾女兒了。”那桂姐便臉紅了,說道:“汗邪了你,誰恁胡言!”謝希大道:“真個有這等事,俺每不曉的。趁今日眾位老爹在此,一個也不少,每人五分銀子人情,都送到哥這裡來,與哥慶慶乾女兒。”伯爵接過來道:“還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這回子連乾女兒也有了。到明日灑上些水扭出汁兒來。”被西門慶罵道:“你這賊狗才,單管這閑事胡說。”伯爵道:“胡鐵?倒打把好刀兒哩。”鄭愛香正遞沈姨夫酒,插口道:“應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乾女兒,你到明日與大爹做個乾兒子罷,掉過來就是個兒乾子。”伯爵罵道:“賊小淫婦兒,你又少使得,我不纏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罵這花子兩句。”鄭愛香兒道:“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伯爵道:“你這小淫婦,道你調子曰兒罵我,我沒的說,只是一味白鬼,把你媽那褲帶子也扯斷了。由他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將軍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兒拿出急來了。”鄭愛香笑道:“這應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車兒──推醜,東瓜花兒──醜的沒時了。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伯爵道:“這小歪剌骨兒,諸人不要,只我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攮刀子,好乾凈嘴兒,擺人的牙花已[扌闔]了。爹,你還不打與他兩下子哩,你看他恁發訕。”西門慶罵道:“怪狗才東西!教他遞酒,你鬥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著漢子勢兒,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遞酒,倒便益了他。拿過刑法來,且教他唱一套與俺每聽著。他後邊躲了這會滑兒也夠了。”韓玉釧兒道: “二爹,曹州兵備,管的事兒寬。”這裡前廳花攢錦簇,飲酒頑耍不題。

單表潘金蓮自從李瓶兒生了孩子,見西門慶常在他房裡宿歇,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門慶前廳擺酒,在鏡臺前巧畫雙蛾,重扶蟬髩,輕點朱唇,整衣出房。聽見李瓶兒房中孩兒啼哭,便走入來問道:“他怎這般哭?”奶子如意兒道:“娘往後邊去了。哥哥尋娘,這等哭。”那潘金蓮笑嘻嘻的向前戲弄那孩兒,說道:“你這多少時初生的小人芽兒,就知道你媽媽。等我抱到後邊尋你媽媽去!”奶子如意兒說道:“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時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蓮道: “怪臭肉,怕怎的!拿襯兒托著他,不妨事。”一面接過官哥來抱在懷裡,一直往後去了。走到儀門首,一逕把那孩兒舉的高高的。不想吳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蚫螺兒。那潘金蓮笑嘻嘻看孩子說道:“‘大媽媽,你做什麼哩?’你說:‘小大官兒來尋俺媽媽來了。’”月娘忽抬頭看見,說道:“五姐,你說的什麼話?早是他媽媽沒在跟前,這咱晚平白抱出他來做甚麼?舉的恁高,只怕唬著他。他媽媽在屋裡忙著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來,你家兒子尋你來了。”那李瓶兒慌走出來,看見金蓮抱著,說道:“小大官兒好好兒在屋裡,奶子抱著,平白尋我怎的?看溺了你五媽身上尿。”金蓮道:“他在屋裡,好不哭著尋你,我抱出他來走走。”這李瓶兒忙解開懷接過來。月娘引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進房裡去罷,休要唬著他!”李瓶兒到前邊,便悄悄說奶子:“他哭,你慢慢哄著他,等我來,如何教五娘抱到後邊尋我?”如意兒道:“我說來,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兒慢慢看著他喂了奶,就安頓他睡了。誰知睡下不多時,那孩子就有些睡夢中驚哭,半夜發寒潮熱起來。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兒慌了。

且說西門慶前邊席散,打發四個唱的出門。月娘與了李桂姐一套重綃絨金衣服,二兩銀子,不必細說。西門慶晚夕到李瓶兒房裡看孩兒,因見孩兒只顧哭,便問: “怎麼的?”李瓶兒亦不題起金蓮抱他後邊去一節,只說道:“不知怎的,睡了起來這等哭,奶也不吃。”西門慶道:“你好好拍他睡。”因罵如意兒:“不好生看哥兒,管何事?唬了他!”走過後邊對月娘說。月娘就知金蓮抱出來唬了他,就一字沒對西門慶說,只說:“我明日叫劉婆子看他看。”西門慶道:“休教那老淫婦來胡針亂灸的,另請小兒科太醫來看孩兒。”月娘不依他,說道:“一個剛滿月的孩子,什麼小兒科太醫。”到次日,打發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使小廝請了劉婆來看了,說是著了驚。與了他三錢銀子。灌了他些藥兒,那孩兒方纔得睡穩,不洋奶了。李瓶兒一塊石頭方落地。正是:

  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


詞曰:

  衣染鶯黃,愛停板駐拍,勸酒持觴。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
  檐滴露、竹風涼,拚劇飲琳琅。夜漸深籠燈就月,仔細端相。

話說西門慶衙門中來家,進門就問月娘:“哥兒好些?使小廝請太醫去。”月娘道:“我已叫劉婆子來了。吃了他藥,孩子如今不洋奶,穩穩睡了這半日,覺好些了。”西門慶道:“信那老淫婦胡針亂灸,還請小兒科太醫看才好。既好些了,罷。若不好,拿到衙門裡去拶與老淫婦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罵人。你家孩兒現吃了他藥好了,還恁舒著嘴子罵人!”說畢,丫鬟擺上飯來。西門慶剛纔吃了飯,只見玳安兒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教小廝:“拿茶出去,請應二爹捲棚內坐。”向月娘道:“把剛纔我吃飯的菜蔬休動,教小廝拿飯出去,教姐夫陪他吃,說我就來。”月娘便問:“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裡去?那咱才來。”西門慶便告說:“應二哥認的一個湖州客人何官兒,門外店里堆著五百兩絲線,急等著要起身家去,來對我說要折些發脫。我只許他四百五十兩銀子。昨日使他同來保拿了兩錠大銀子作樣銀,已是成了來了,約下今日兌銀子去。我想來,獅子街房子空閑,打開門面兩間,倒好收拾開個絨線鋪子,搭個伙計。況來保已是鄆王府認納官錢,教他與伙計在那裡,又看了房兒,又做了買賣。”月娘道:“少不得又尋伙計。”西門慶道:“應二哥說他有一相識,姓韓,原是絨線行,如今沒本錢,閑在家裡,說寫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舉。改日領他來見我,寫立合同。”說畢,西門慶在房中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教來保拿出來。陳敬濟已陪應伯爵在捲棚內吃完飯,等的心裡火發。見銀子出來,心中歡喜,與西門慶唱了喏,說道:“昨日打攪哥,到家晚了,今日再扒不起來。”西門慶道:“這銀子我兌了四百五十兩,教來保取搭連眼同裝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車輛搬了貨來,鎖在那邊房子里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張的有理。只怕蠻子停留長智,推進貨來就完了帳。”於是同來保騎頭口,打著銀子,逕到門外店中成交易去。誰知伯爵背地裡與何官兒砸殺了,只四百二十兩銀子,打了三十兩背工。對著來保,當面只拿出九兩用銀來,二人均分了。雇了車腳,即日推貨進城,堆在獅子街空房內,鎖了門,來回西門慶話。西門慶教應伯爵,擇吉日領韓伙計來見。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滿面春風。西門慶即日與他寫立合同。同來保領本錢雇人染絲,在獅子街開張鋪面,發賣各色絨絲。一日也賣數十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來到,請堂客擺酒。留下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並兩個姑子住兩日,晚夕宣唱佛曲兒,常坐到二三更才歇。那日,西門慶因上房有吳大妗子在這裡,不方便,走到前邊李瓶兒房中看官哥兒,心裡要在李瓶兒房裡睡。李瓶兒道:“孩子才好些兒,我心裡不耐煩,往他五媽媽房裡睡一夜罷。”西門慶笑道:“我不惹你。”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那金蓮聽見漢子進他房來,如同拾了金寶一般,連忙打發他潘姥姥過李瓶兒這邊宿歇。他便房中高點銀燈,款伸錦被,薰香澡牝,夜間陪西門慶同寢。枕畔之情,百般難述,無非只要牢寵漢子心,使他不往別人房裡去。正是:鼓鬣游蜂,嫩蕊半勻春蕩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風流。

李瓶兒見潘姥姥過來,連忙讓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菜果餅,晚夕說話,坐半夜才睡。到次日,與了潘姥姥一件蔥白綾襖兒,兩雙緞子鞋面,二百文錢。把婆子歡喜的眉歡眼笑,過這邊來,拿與金蓮瞧,說:“這是那邊姐姐與我的。”金蓮見了,反說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麼好的,拿了他的來!”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憐見與我,你卻說這個話。你肯與我一件兒穿?”金蓮道:“我比不得他有錢的姐姐。我穿的還沒有哩,拿什麼與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來,等住回可整理幾碟子來,篩上壺酒,拿過去還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石店]言試語,我是聽不上。”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錫瓶酒。打聽西門慶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兒房裡,說:“娘和姥姥過來,無事和六娘吃杯酒。”李瓶兒道:“又教你娘費心。”少頃,金蓮和潘姥姥來,三人坐定,把酒來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兒每說話間,只見秋菊來叫春梅,說:“姐夫在那邊尋衣裳,教你去開外邊樓門哩。”金蓮吩咐:“叫你姐夫尋了衣裳來這裡喝甌子酒去。”不一時,敬濟尋了幾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進來回說:“他不來。”金蓮道:“好歹拉了他來。”又使出繡春去把敬濟請來。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兒擺著果盒兒,金蓮、李瓶兒陪著吃酒。連忙唱了喏。金蓮說:“我好意教你來吃酒兒,你怎的張致不來?就吊了造化了?呶了個嘴兒,教春梅:“拿寬杯兒來,篩與你姐夫吃。”敬濟把尋的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範,取了個茶甌子,流沿邊斟上,遞與他。慌的敬濟說道:“五娘賜我,寧可吃兩小鐘兒罷。外邊鋪子里許多人等著要衣裳。”金蓮道: “教他等著去,我偏教你吃這一大鐘,那小鐘子刁刁的不耐煩。”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這一鐘罷,只怕他買賣事忙。”金蓮道:“你信他!有什麼忙!吃好少酒兒,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敬濟笑著拿酒來,剛呷了兩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拿箸兒與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箸,故意毆他,向攢盒內取了兩個核桃遞與他。那敬濟接過來道:“你敢笑話我就禁不開他?”於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還是小後生家,好口牙。相老身,東西兒硬些就吃不得。”敬濟道:“兒子世上有兩椿兒──鵝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罷了。”金蓮見他吃了那鐘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鐘兒,說:“頭一鐘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麽?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甌子,饒了你罷。”敬濟道:“五娘可憐見兒子來,真吃不得了。此這一鐘,恐怕臉紅,惹爹見怪。”金蓮道:“你也怕你爹?我說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裡吃酒去了?”敬濟道:“後晌往吳驛丞家吃酒,如今在對門喬大戶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蓮問:“喬大戶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與他送茶?”敬濟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兒問:“他家搬到那裡住去了?”敬濟道:“他在東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銀子,買了所好不大的房子,與咱家房子差不多兒,門面七間,到底五層。”說話之間,敬濟捏著鼻子又挨了一鐘,趁金蓮眼錯,得手拿著衣服往外一溜煙跑了。迎春道:“娘你看,姐夫忘記鑰匙去了。”那金蓮取過來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兒道:“等他來尋,你每且不要說,等我奈何他一回兒才與他。”潘姥姥道:“姐姐與他罷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敬濟走到鋪子里,袖內摸摸,不見鑰匙,一直走到李瓶兒房裡尋。金蓮道:“誰見你什麼鑰匙,你管著什麼來?放在那裡,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鎖在樓上了。”敬濟道:“我記的帶出來。”金蓮道:“小孩兒家屁股大,敢吊了心!又不知家裡外頭什麼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沒識,心不在肝上。”敬濟道:“有人來贖衣裳,可怎的樣?趁爹不過來,免不得叫個小爐匠來開樓門,才知有沒。”那李瓶兒忍不住,只顧笑。敬濟道:“六娘拾了,與了我罷。”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麼,恰似我每拿了他的一般。”急得敬濟只是牛回磨轉,轉眼看見金蓮身底下露出鑰匙帶兒來,說道:“這不是鑰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蓮褪在袖內,不與他,說道:“你的鑰匙兒,怎落在我手裡?”急得那小伙兒只是殺雞扯膝。金蓮道:“只說你會唱的好曲兒,倒在外邊鋪子里唱與小廝聽,怎的不唱個兒我聽?今日趁著你姥姥和六娘在這裡,只揀眼生好的唱個兒,我就與你這鑰匙。不然,隨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沒有。”敬濟道:“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來。誰對你老人家說我會唱?”金蓮道:“你還搗鬼?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小伙兒吃他奈何不過,說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撐心柱肝,要一百個也有!”金蓮罵道:“說嘴的短命!”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蓮道:“你再吃一杯,蓋著臉兒好唱。”敬濟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個果子名《山坡羊》你聽:

  初相交,在桃園兒里結義。相交下來,把你當玉黃李子兒抬舉。人人說你在青翠花家飲酒,氣的我把頻波臉兒撾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賊,你學了虎刺賓了,外實里虛,氣的我李子眼兒珠淚垂。我使的一對桃奴兒尋你,見你在軟棗兒樹下就和我別離了去。氣的我鶴頂紅剪一柳青絲兒來呵,你海東紅反說我理虧。罵了句生心紅的強賊,逼的我急了,我在弔枝幹兒上尋個無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著誰?”

唱畢,就問金蓮要鑰匙,說道:“五娘快與了我罷!伙計鋪子里不知怎的等著我哩。只怕一時爹過來。”金蓮道:“你倒自在性兒,說的且是輕巧。等你爹問,我就說你不知在那裡吃了酒,把鑰匙不見了,走來俺屋裡尋。”敬濟道:“爺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劊子手。”李瓶兒和潘姥姥再三旁邊說道:“姐姐與他去罷。”金蓮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勸我,定罰教你唱到天晚。頭裡騙嘴說一百個,才唱一個曲兒就要騰翅子?我手裡放你不過。”敬濟道:“我還有一個兒看家的,是銀名《山坡羊》,亦發孝順你老人家罷。”於是頓開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來,白悶我一月,閃的人反拍著外膛兒細絲諒不徹。我使獅子頭定兒小廝拿著黃票兒請你,你在兵部窪兒里元寶兒家歡娛過夜。我陪銅磬兒家私為焦心一旦兒棄舍,我把如同印箝兒印在心裡愁無求解。叫著你把那挺臉兒高揚著不理,空教我撥著雙火筒兒頓著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氣的奴花銀竹葉臉兒咬定銀牙來呵,喚官銀頂上了我房門,隨那潑臉兒冤家輕敲兒不理。罵了句煎徹了的三傾兒搗槽斜賊,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兒真心倒與你,只當做熱血。

敬濟唱畢,金蓮才待叫春梅斟酒與他,忽有月娘從後邊來,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在房門首石基上坐,便說道:“孩子才好些,你這狗肉又抱他在風裡,還不抱進去!”金蓮問:“是誰說話?”繡春回道:“大娘來了。”敬濟慌的拿鑰匙往外走不迭。眾人都下來迎接月娘。月娘便問:“陳姐夫在這裡做什麼來?”金蓮道: “李大姐整治些菜,請俺娘坐坐。陳姐夫尋衣服,叫他進來吃一杯。姐姐,你請坐,好甜酒兒,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後邊他大妗子和楊姑娘要家去,我又記掛著這孩子,逕來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風裡坐的。前日劉婆子說他是驚寒,人還不好生看他!”李瓶兒道:“俺陪著姥姥吃酒,誰知賊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後邊去了。一回,使小玉來,請姥姥和五娘、六娘後邊坐。那潘金蓮和李瓶兒勻了臉,同潘姥姥往後邊來,陪大妗子、楊姑娘吃酒。到日落時分,與月娘送出大門,上轎去了。都在門裡站立,先是孟玉樓說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吳驛丞家吃酒去了,咱到好往對門喬大戶家房裡瞧瞧。”月娘問看門的平安兒:“誰拿著那邊鑰匙哩?”平安道:“娘每要過去瞧,開著門哩。來興哥看著兩個坌工的在那裡做活。”月娘吩咐:“你教他躲開,等俺每瞧瞧去。”平安兒道:“娘每隻顧瞧,不妨事。他每都在第四層大空房撥灰篩土,叫出來就是了。”

當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用轎子短搬抬過房子內。進了儀門,就是三間廳。第二層是樓。月娘要上樓去,可是作怪,剛上到樓梯中間,不料梯磴陡趄,只聞月娘哎了一聲,滑下一隻腳來,早是月娘攀住樓梯兩邊欄桿。慌了玉樓,便道:“姐姐怎的?”連忙[扌芻]住他一隻胳膊,不曾跌下來。月娘吃了一驚,就不上去。眾人扶了下來,唬的臉蠟查兒黃了。玉樓便問:“姐姐,怎麼上來滑了腳,不曾扭著那裡?”月娘道:“跌倒不曾跌著,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裡。樓梯子趄,我只當咱家裡樓上來,滑了腳。早是攀住欄桿,不然怎了!”李嬌兒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樓也罷了。”於是眾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剛到家,叫的應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過,趁西門慶不在家,使小廝叫了劉婆子來看。婆子道:“你已是去經事來著傷,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了五個多月了,上樓著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這藥,安不住,下來罷了。”月娘道:“下來罷!”婆子於是留了兩服大黑丸子藥,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吊下來了,在馬桶里。點燈撥看,原來是個男胎,已成形了。正是:

  胚胎未能成性命,真靈先到杳冥天。

幸得那日西門慶在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樓早晨到上房,問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訴:“半夜果然疼不住,落下來了,倒是小廝兒。”玉樓道:“可惜了!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來家,到我屋裡才待脫衣裳,我說你往他們屋裡去罷,我心裡不自在。他才往你這邊來了。我沒對他說。我如今肚里還有些隱隱的疼。”玉樓道:“只怕還有些餘血未盡,篩酒吃些鍋臍灰兒就好了。”又道:“姐姐,你還計較兩日兒,且在屋裡不可出去。小產比大產還難調理,只怕掉了風寒,難為你的身子。”月娘道: “你沒的說,倒沒的唱揚的一地裡知道,平白噪剌剌的抱什麼空窩,惹的人動那唇齒。”以此就沒教西門慶知道。此事表過不題。

且說西門慶新搭的開絨線鋪伙計,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韓名道國,字希堯,乃是破落戶韓光頭的兒子。如今跌落下來,替了大爺的差使,亦在鄆王府做校尉,見在縣東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虛飄,言過其實,巧於詞色,善於言談。許人錢,如捉影捕風;騙人財,如探囊取物。自從西門慶家做了買賣,手裡財帛從容,新做了幾件虼蚤皮,在街上掇著肩膊兒就搖擺起來。人見了不叫他個韓希堯,只叫他做“韓一搖”。他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兒,生的長跳身材,瓜子麵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身邊有個女孩兒,嫡親三口兒度日。他兄弟韓二,名二搗鬼,是個耍錢的搗子,在外邊另住。舊與這婦人有姦,趕韓道國不在家,鋪中上宿,他便時常走來與婦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幾個浮浪子弟,見婦人搽脂抹粉,打扮的喬模喬樣,常在門首站立睃人,人略鬥他鬥兒,又臭又硬,就張致罵人。因此街坊這些小伙子兒,心中有幾分不憤,暗暗三兩成群,背地講論,看他背地與什麼人有首尾。那消半個月,打聽出與他小叔韓二這件事來。原來韓道國這間屋門面三間,房裡兩邊都是鄰舍,後門逆水塘。這夥人,單看韓二進去,或夜晚扒在牆上看覷,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後塘推道捉蛾兒,單等捉姦。不想那日二搗鬼打聽他哥不在,大白日裝酒和婦人吃,醉了,倒插了門,在房裡幹事。不防眾人睃見蹤跡,小猴子扒過來,把後門開了,眾人一齊進去,掇開房門。韓二奪門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還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進去,先把褲子撾在手裡,都一條繩子拴出來。須臾,圍了一門首人,跟到牛皮街廂鋪里,就哄動了那一條街巷。這一個來問,那一個來瞧,內中一老者見男婦二人拴做一處,便問左右看的人:“此是為什麼事的?”旁邊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姦嫂子的。”那老都點了點頭兒說道:“可傷,原來小叔兒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姦,兩個都是絞罪。”那旁邊多口的,認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連娶三個媳婦,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說道:“你老人家深通條律,象這小叔養嫂子的便是絞罪,若是公公養媳婦的卻論什麼罪?”那老者見不是話,低著頭一聲兒沒言語走了。正是:各人自掃檐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這裡二搗鬼與婦人被捉不題。

單表那日,韓道國鋪子里不該上宿,來家早,八月中旬天氣,身上穿著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在街上闊行大步搖擺。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惹懸河,滔滔不絕。就是一回,內中遇著他兩個相熟的人,一個是開紙鋪的張二哥,一個是開銀鋪的白四哥,慌作揖舉手。張好問便道:“韓老兄連日少見,聞得恭喜在西門大官府上,開寶鋪做買賣,我等缺禮失賀,休怪休怪!”一面讓他坐下。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生不才,仗賴列位餘光,與我恩主西門大官人做伙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白汝晃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只做線鋪生意。”韓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資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俺兩個在他小書房裡,閑中吃果子說話兒,常坐半夜他方進後邊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轎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飲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幾分。不是我自己誇獎,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剛說在熱鬧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叫道:“韓大哥,你還在這裡說什麼,教我鋪子里尋你不著。”拉到僻靜處告他說:“你家中如此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眾人撮弄了,拴到鋪里,明早要解縣見官去。你還不早尋人情理會此事?”這韓道國聽了,大驚失色。口中只咂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趫走。被張好問叫道:“韓老兄,你話還未盡,如何就去了?”這韓道國舉手道:“大官人有要緊事,尋我商議,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

  誰人輓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第三十四回 獻芳樽內室乞恩 受私賄後庭說事


詞曰:

  成吳越,怎禁他巧言相鬥諜。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剛鍬一味撅。

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見渾家和兄弟韓二拴在鋪中去了,急急走到鋪子內,和來保計議。來保說:“你還早央應二叔來,對當家的說了,拿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不論多大事情都了了。”這韓道國竟到應伯爵家。他娘子兒使丫頭出來回:“沒人在家,不知往那裡去了。只怕在西門大老爹家。”韓道國道:“沒在他宅里。”問應寶,也跟出去了。韓道國慌了,往勾欄院里抓尋。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號叫何兩峰,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蟬兒家吃酒。被韓道國抓著了,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兒。韓道國唱了喏,拉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告他說。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於是辭了何兩峰,與道國先同到家,問了端的。道國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縣裡去,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說說,討個帖兒,轉與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婦見官。事畢重謝二叔。”說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來,說道:“賢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處?你快寫個說帖,把一切閑話都丟開,只說你常不在家,被街坊這夥光棍時常打磚掠瓦,欺負娘子。你兄弟韓二氣忿不過,和他嚷亂,反被這夥人群住,揪採踢打,同拴在鋪里。望大官府發個帖兒,對李老爹說,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見個分上就是了。”那韓道國取筆硯,連忙寫了說帖,安放袖中。

伯爵領他逕到西門慶門首,問守門的平安兒:“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園書房裡。二爹和韓大叔請進去。”那應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韓道國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三間小捲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後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裡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裡掃地,說:“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二人掀開帘子。進入明間內,書童看見便道:“請坐。俺爹剛纔進後邊去了。”一面使畫童兒請去。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問:“春梅姐,爹在這裡?”春梅罵道:“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裡不是,巴巴的跑來這裡問!”畫童便走過這邊,只見繡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問:“爹在房裡?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在書房裡等爹說話。”繡春道:“爹在房裡,看著娘與哥裁衣服哩。”原來西門慶拿出口匹尺頭來,一匹大紅紵絲,一匹鸚哥綠潞綢,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披襖、背心、護頂之類。在炕上正鋪著大紅氈條。奶子抱著哥兒,迎春執著熨斗。只見繡春進來,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麼的?拉撇了這火落在氈條上。”李瓶兒便問:“你平白拉他怎的?”繡春道:“畫童說應二爹來了,請爹說話。”李瓶兒道:“小奴才兒,應二爹來,你進來說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門慶吩咐畫童:“請二爹坐坐,我就來。”於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來,書房內見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韓道國打橫。吃了茶,伯爵就開言說道:“韓大哥,你有甚話,對你大官府說。”西門慶道:“你有甚話說來。”韓道國才待說“街坊有夥不知姓名棍徒……”,被應伯爵攔住便道:“賢侄,你不是這等說了。噙著骨禿露著肉,也不是事。對著你家大官府在這裡,越發打開後門說了罷:韓大哥常在鋪子里上宿,家下沒人,止是他娘子兒一人,還有個孩兒。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見無人在家,時常打磚掠瓦鬼混。欺負的急了,他令弟韓二哥看不過,來家罵了幾句,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群住了打個臭死。如今部拴在鋪里,明早要解了往本縣李大人那裡去。他哭哭啼啼,央煩我來對哥說,討個帖兒,對李大人說說,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說:“你把那說帖兒拿出來與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出,連忙雙膝跪下,說道:“小人忝在老爹門下,萬乞老爹看應二叔分上,俯就一二,舉家沒齒難忘。”西門慶一把手拉起,說道:“你請起來。”於是觀看帖兒,上面寫著:“犯婦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門慶道:“這帖子不是這等寫了!只有你令弟韓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時我拿帖對縣裡說,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報單,明日帶來我衙門裡來發落就是了。”伯爵教:“韓大哥,你還與恩老爹下個禮兒。這等亦發好了!”那韓道國又倒身磕頭下去。西門慶教玳安:“你外邊快叫個答應的班頭來。”不一時,叫了個穿青衣的節級來,在旁邊伺候。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韓伙計住處,問是那牌那鋪地方,對那保甲說,就稱是我的鈞語,分咐把王氏即時與我放了。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改了報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裡聽審。”那節級應諾,領了言語出門。伯爵道:“韓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乾你的事去罷,我還和大官人說話哩。”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幹事去了。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里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裡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裡,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裡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麵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裡,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伯爵道: “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裡就放了,成甚麼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說兩個說話兒,坐更餘方散。且說那夥人,見青衣節級下地方,把婦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總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問理,都各人口面相覷。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家伙計,尋的本家[扌歷]子,只落下韓二一人在鋪里。都說這事弄的不好了。這韓道國又送了節級五錢銀子,登時間保甲查寫那幾個名字,送到西門慶宅內,單等次日早解。

過一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到衙門裡坐廳。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頭一起就是韓二,跪在頭裡。夏提刑先看報單:“牛皮街一牌四鋪總甲蕭成,為地方喧鬧事……”第一個就叫韓二,第二個車淡,第三個管世寬,第四個游守,第三個郝賢。都叫過花名去。然後問韓二:“為什麼起來?”那韓二先告道:“小的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這幾個光棍,要便彈打胡博詞兒,坐在門首,胡歌野調,夜晚打磚,百般欺負。小的在外另住,來哥家看視,含忍不過,罵了幾句。被這夥棍徒,不由分說,揪倒在地,亂行踢打,獲在老爺案下。望老爺查情。”夏提刑便問:“你怎麼說?”那夥人一齊告道:“老爺休信他巧對!他是耍錢的搗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姦。王氏平日倚逞刁潑毀駕街坊。昨日被小的們捉住,見有底衣為證。”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那王氏怎的不見?”蕭成怎的好回節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那韓二在下邊,兩隻眼只看著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來調戲他不遂,捏成這個圈套。”因叫那為首的車淡上去,問道:“你在那裡捉住那韓二來?”眾人道:“昨日在他屋裡捉來。”又問韓二: “王氏是你甚麼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兒。”又問保甲:“這夥人打那裡進他屋裡?”保甲道:“越牆進去。”西門慶大怒,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親,莫不不許上門行走?象你這起光棍,你是他什麼人,如何敢越牆進去?況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姦即盜了。”喝令左右拿夾棍來,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況四五個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經刑杖,一個個打的號哭動天,呻吟滿地。這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口,吩咐:“韓二出去聽候。把四個都與我收監,不日取供送問。”四人到監中都互相抱怨,個個都懷鬼胎。監中人都嚇恐他:“你四個若送問,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縣,皆是死數。”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來送飯,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錢,上下尋人情。內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說:“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門老爹門下的伙計。他在中間扭著要送問,同僚上,我又不好處得。你須還尋人情和他說去。”也有央吳大舅出來說的。人都知西門慶家有錢,不敢來打點。

四家父兄都慌了,會在一處。內中一個說道:“也不消再央吳千戶,他也不依。我聞得人說,東街上住的開綢絹鋪應大哥兄弟應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湊了幾十兩銀子,封與應二,教他替咱們說說,管情極好。”於是車淡的父親開酒店的車老兒為首,每人拿十兩銀子來,共湊了四十兩銀子,齊到應伯爵家,央他對西門慶說。伯爵收下,打發眾人去了。他娘子兒便說:“你既替韓伙計出力,擺佈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伙計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說的。我別自有處。”因把銀子兌了十五兩,包放袖中,早到西門慶家。西門慶還未回來。伯爵進廳上,只見書童正從西廂房書房內出來,頭帶瓦楞帽兒,撇著金頭蓮瓣簪子,身上穿著蘇州絹直掇,玉色紗[衤旋]兒,涼鞋凈襪。說道:“二爹請客位內坐。”交畫童兒後邊拿茶去,說道:“小廝,我使你拿茶與應二爹,你不動,且耍子兒。等爹來家,看我說不說!”那小廝就拿茶去了。伯爵便問:“你爹衙門裡還沒來家?”書童道:“剛纔答應的來,說爹衙門散了,和夏老爹門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話說?”伯爵道:“沒甚話。”書童道:“二爹前日說的韓伙計那事,爹昨日到衙門裡,把那夥人都打了收監,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伯爵拉他到僻靜處,和他說:“如今又一件,那夥人家屬如此這般,聽見要送問,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著央及我,教對你爹說。我想我已是替韓伙計說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韓伙計不怪?沒奈何,教他四家處了這十五兩銀子,看你取巧對你爹說,看怎麼將就饒他放了罷。”因向袖中取出銀子來遞與書童。書童打開看了,大小四錠零四塊。說道:“既是應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兩來,待小的替他說,還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臉兒—— 好大麵皮!實對二爹說,小的這銀子,不獨自一個使,還破些鈔兒,轉達知俺生哥的六娘,繞個彎兒替他說,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說。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後晌些來討回話。”書童道:“爹不知多早來家,你教他明日早來罷。”說畢,伯爵去了。

這書童把銀子拿到鋪子,[釒劉]下一兩五錢來,教人買了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果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穰捲兒,送到來興兒屋裡,央及他媳婦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潘金蓮不在家,從早間就坐轎子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書童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拿在李瓶兒房中,然後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去。李瓶兒便問:“是那裡的?”畫童道:“是書童哥送來孝順娘的。”李瓶兒笑道:“賊囚!他怎的孝順我?”良久,書童兒進來,見瓶兒在描金炕床上,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因說道:“賊囚!你送了這些東西來與誰吃,”那書童只是笑。李瓶兒道:“你不言語,笑是怎的說?”書童道:“小的不孝順娘,再孝順誰!”李瓶兒道:“賊囚!你平白好好的,怎麼孝順我?你不說明白,我也不吃。”那書童把酒打開,菜蔬都擺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銀素篩了來,傾酒在鐘內,雙手遞上去,跪下說道:“娘吃過,等小的對娘說。”李瓶兒道:“你有甚事,說了我才吃。不說,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來說。”那書童於是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他先替韓伙計說了,不好來說得,央及小的先來稟過娘。等爹問,休說是小的說,只假做花大舅那頭使人來說。小的寫下個帖兒在前邊書房內,只說是娘遞與小的,教與爹看。娘再加一美言。況昨日衙門裡爹已是打過他,爹胡亂做個處斷,放了他罷,也是老大的陰騭。”李瓶兒笑道:“原來也是這個事!不打緊,等你爹來家,我和他說就是了。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又道:“賊囚!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了,”書童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李瓶兒道:“賊囚!你倒且是會排鋪賺錢!”於是不吃小鐘,旋教迎春取了個大銀衢花杯來,先吃了兩鐘,然後也回斟一杯與書童吃。書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臉紅,只怕爹來看見。”李瓶兒道:“我賞你吃,怕怎的!”於是磕了頭起來,一吸而飲之。李瓶兒把各樣嗄飯揀在一個碟兒里,教他吃。那小廝一連陪他吃了兩大杯,怕臉紅就不敢吃,就出來了。到了前邊鋪子里,還剩了一半點心嗄飯,擺在柜上,又打了兩提壇酒,請了傅伙計、賁四、陳敬濟、來興兒、玳安兒。眾人都一陣風捲殘雲,吃了個凈光。就忘了教平安兒吃。

那平安兒坐在大門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門慶約後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平安看見也不說。那書童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迭,兩三步叉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人。”西門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坐下。書童兒取了一盞茶來遞上,西門慶呷了一口放下。因見他面帶紅色,便問:“你那裡吃酒來?”這書童就向桌上硯臺下取出一紙柬帖與西門慶瞧,說道:“此是後邊六娘叫小的到房裡,與小的的,說是花大舅那裡送來,說車淡等事。六娘教小的收著與爹瞧。因賞了小的一盞酒吃,不想臉就紅了。”西門慶把帖觀看,上寫道:“犯人車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遞與書童,吩咐:“放在我書篋內,教答應的明日衙門裡稟我。”書童一面接了放在書篋內,又走在旁邊侍立。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米牙兒,如何不愛。於是淫心輒起,摟在懷裡,兩個親嘴咂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薰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褲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書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兩個在屋裡正做一處。忽一個青衣人,騎了一匹馬,走到大門首,跳下馬來,向守門的平安作揖,問道:“這裡是問刑的西門慶老爹家?”那平安兒因書童不請他吃東道,把嘴頭子撅著,正沒好氣,半日不答應。那人只顧立著,說道:“我是帥府周老爺差來,送轉帖與西門老爹看。明日與新平寨坐營須老爹送行,在永福寺擺酒。也有荊都監老爹,掌刑夏老爹,營里張老爹,每位分資一兩。逕來報知,累門上哥稟稟進去,小人還等回話。”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轉帖入後邊,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走到裡面,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乾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裡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調正著,休要動。”就半日沒聽見動靜。只見書童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了,往後邊拿去了。平安拿轉帖進去,西門慶看了,取筆畫了知,吩咐: “後邊問你二娘討一兩銀子,教你姐夫封了,付與他去。”平安兒應諾去了。

書童拿了水來,西門慶洗畢手,回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便問:“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你吃。”西門慶看見桌子底下放著一壇金華酒,便問:“是那裡的?”李瓶兒不好說是書童兒買進來的,只說:“我一時要想些酒兒吃,旋使小廝街上買了這壇酒來。打開只吃了兩鐘兒,就懶待吃了。”西門慶道:“阿呀,前頭放著酒,你又拿銀子買!前日我賒了丁蠻子四十壇河清酒,丟在西廂房內。你要吃時,教小廝拿鑰匙取去。”李瓶兒還有頭裡吃的一碟燒鴨子、一碟雞肉、一碟鮮魚沒動,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放下桌兒,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西門慶更不問這嗄飯是那裡,可見平日家中受用,這樣東西無日不吃。西門慶飲酒中間想起,問李瓶兒:“頭裡書童拿的那帖兒是你與他的?”李瓶兒道:“是門外花大舅那裡來說,教你饒了那夥人罷。”西門慶道:“前日吳大舅來說,我沒依。若不是,我定要送問這起光棍。既是他那裡分上,我明日到衙門裡,每人打他一頓放了罷。”李瓶兒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甚麼模樣!”西門慶道:“衙門是這等衙門,我管他雌牙不雌牙。還有比他嬌貴的。”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做這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也是你個陰騭,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西門慶道:“可說什麼哩!”李瓶兒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將就將就些兒,那裡不是積福處。”西門慶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兒。”

兩個正飲酒中間,只見春梅掀帘子進來。見西門慶正和李瓶兒腿壓著腿兒吃酒,說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兒!這咱晚就不想使個小廝接接娘去?只有來安兒一個跟著轎子,隔門隔戶,只怕來晚了,你倒放心!”西門慶見他花冠不整,雲髩蓬鬆,便滿臉堆笑道:“小油嘴兒,我猜你睡來。”李瓶兒道:“你頭上挑線汗巾兒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拉拉!”因讓他:“好甜金華酒,你吃鐘兒。”西門慶道:“你吃,我使小廝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著桌兒且兜鞋,因說道:“我才睡起來,心裡惡拉拉,懶待吃。”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來,小油嘴吃好少酒兒!”李瓶兒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鐘兒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飲,我心裡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著我心不耐煩,他讓我,我也不吃。”西門慶道:“你不吃,喝口茶兒罷。我使迎春前頭叫個小廝,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盞木樨芝麻薰筍泡茶遞與他。那春梅似有如無,接在手裡,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說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兒在這裡,他還大些。”西門慶隔窗就叫平安兒。那小廝應道:“小的在這裡伺候。”西門慶道:“你去了,誰看大門?”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兒在門上。”西門慶道:“既如此,你快拿個燈籠接去罷。”

平安兒於是逕拿了燈籠來迎接潘金蓮。迎到半路,只見來安兒跟著轎子從南來了。原來兩個是熟抬轎的,一個叫張川兒,一個叫魏聰兒。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轎扛子,說道:“小的來接娘來了。”金蓮就叫平安兒問道:“是你爹使你來接我?誰使你來?”平安道:“是爹使我來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來了。”金蓮道:“你爹想必衙門裡沒來家。”平安道:“沒來家?門外拜了人,從後晌就來家了。在六娘房裡,吃的好酒兒。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進去,催逼著拿燈籠來接娘,還早哩!小的見來安一個跟著轎子,又小,只怕來晚了,路上不方便,須得個大的兒來接才好,小的才來了。”金蓮又問:“你來時,你爹在那裡?”平安道:“小的來時,爹還在六娘房裡吃酒哩。姐稟問了爹,才打發了小的來了。”金蓮聽了,在轎子內半日沒言語,冷笑罵道:“賊強人,把我只當亡故了的一般。一發在那淫婦屋裡睡了長覺罷了。到明日,只交長遠倚逞那尿胞種,只休要晌午錯了。張川兒在這裡聽著,也沒別人。你腳踏千家門、萬家戶,那裡一個才尿出來的孩子,拿整綾緞尺頭裁衣裳與他穿?你家就是王十萬,使的使不的?”張川兒接過來道:“你老人家不說,小的也不敢說,這個可是使不的。不說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還沒見,好容易就能養活的大?去年東門外一個大莊屯人家,老兒六十歲,見居著祖父的前程,手裡無碑記的銀子,可是說的牛馬成群,米糧無數,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兒的身邊也有十七八個。要個兒子花看樣兒也沒有。東廟裡打齋,西寺里修供,舍經施像,那裡沒求到?不想他第七個房裡,生了個兒子,喜歡的了不得。也像咱當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兒上看擎,錦繡窩兒里抱大。糊了三間雪洞兒的房,買了四五個養娘扶持。成日見了風也怎的,那消三歲,因出痘疹丟了。休怪小的說,倒是潑丟潑養的還好。”金蓮道:“潑丟潑養?恨不得成日金子兒裹著他哩!”平安道:“小的還有樁事對娘說。小的若不說,到明日娘打聽出來,又說小的不是了。便是韓伙計說的那夥人,爹衙門裡都夾打了,收在監里,要送問他。今早應二爹來和書童兒說話,想必受了幾兩銀子,大包子拿到鋪子里,就便鑿了二三兩使了。買了許多東西嗄飯,在來興屋裡,教他媳婦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裡,又買了兩瓶金華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邊鋪子里,和傅二叔、賁四、姐夫、玳安、來興眾人打夥兒,直吃到爹來家時分才散了。”金蓮道:“他就不讓你吃些?”平安道:“他讓小的?好不大膽的蠻奴才!把娘每還不放在心上。不該小的說,還是爹慣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書房裡乾的齷齪營生。況他在縣裡當過門子,什麼事兒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蠻奴才打發了,到明日咱這一家子吃他弄的壞了。”金蓮問道:“在你六娘屋裡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兒道:“吃了好一日兒。小的看見他吃的臉兒通紅才出來。”金蓮道:“你爹來家,就不說一句兒?”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說什麼!”金蓮罵道:“恁賊沒廉恥的昏君強盜!賣了兒子招女婿,彼此騰倒著做。”囑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蠻奴才在那裡乾這齷齪營生,你就來告我說。” 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裡,休要題出小的一字兒來。”於是跟著轎子,直說到家門首。

潘金蓮下了轎,先進到後邊拜見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來了?”金蓮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裡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在家過活,都擠在一個炕上,誰住他!又恐怕隔門隔戶的,教我就來了。俺娘多多上復姐姐:多謝重禮。”於是拜畢月娘,又到李嬌兒、孟玉樓眾人房裡,都拜了。回到前邊,打聽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說話,逕來拜李瓶兒。李瓶兒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笑著迎接進房裡來,說道:“姐姐來家早,請坐,吃鐘酒兒。”教迎春:“快拿座兒與你五娘坐。”金蓮道:“今日我偏了杯,重覆吃了雙席兒,不坐了。”說著,揚長抽身就去了。西門慶道:“好奴才,恁大膽,來家就不拜我拜兒?”那金蓮接過來道: “我拜你?還沒修福來哩。奴才不大膽,什麼人大膽!”看官聽說:潘金蓮這幾句話,分明譏諷李瓶兒,說他先和書童兒吃酒,然後又陪西門慶,豈不是雙席兒,那西門慶怎曉得就理。正是:

  情知語是針和絲,就地引起是非來。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


詩曰:

  娟娟游冶童,結束類妖姬。揚歌倚箏瑟,艷舞逞媚姿。
  貴人一蠱惑,飛騎爭相追。婉孌邀恩寵,百態隨所施。

話說西門慶早到衙門,先退廳與夏提刑說:“車淡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交將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學生那邊,不好對長官說。既是這等,如今提出來,戒飭他一番,放了罷。”西門慶道:“長官見得有理。”即升廳,令左右提出車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顧磕頭。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本當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再犯了我手裡,都活監死。出去罷!”連韓二都喝出來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這裡處斷公事不題。

且說應伯爵拿著五兩銀子,尋書童兒問他討話,悄悄遞與他銀子。書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兒在門首拿眼兒睃著他。書童於是如此這般:“昨日我替爹說了,今日往衙門裡發落去了。”伯爵道:“他四個父兄再三說,恐怕又責罰他。”書童道:“你老人家只顧放心去,管情兒一下不打他。”那怕爵得了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們話去了。到早飯時分,四家人都到家,個個撲著父兄家屬放聲大哭。每人去了百十兩銀子,落了兩腿瘡,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    

  禍患每從勉強得,煩惱皆因不忍生。

卻說那日西門慶未來家時,書童兒在書房內,叫來安兒掃地,向食盒內,把人家送的桌面上響糖與他吃。那小廝千不合萬不合,叫:“書童哥,我有句話兒告你說。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轎子,在路上好不學舌,說哥的過犯。”書童問道:“他說我甚麼來?”來安兒道:“他說哥攬的人家幾兩銀子,大膽買了酒肉,送在六娘房裡,吃了半日出來。又在前邊鋪子里吃,不與他吃。又說你在書房裡,和爹乾什麼營生。”這書童聽了,暗記在心,也不題起。到次日,西門慶早晨約會了,不往衙門裡去,都往門外永福寺,置酒與須坐營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才來家,下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來,只說還沒來家。”說畢,進到廳上,書童兒接了衣裳。西門慶因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兩包螃蟹、十斤鮮魚。小的拿回帖打發去了,與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有吳大舅送了六個帖兒,明日請娘們吃三日。”原來吳大舅子吳舜臣,娶了喬大戶娘子侄女兒鄭三姐做媳婦兒,西門慶送了茶去,他那裡來請。

西門慶到後邊,月娘拿了帖兒與他瞧,西門慶說道:“明日你們都收拾了去。”說畢,出來到書房裡坐下。書童連忙拿炭火爐內燒甜香餅兒,雙手遞茶上去。西門慶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邊。良久,西門慶努了個嘴兒,使他把門關上,用手摟在懷裡,一手捧著他的臉兒。西門慶吐舌頭,那小郎口裡噙著鳳香餅兒遞與他,下邊又替他弄玉莖。西門慶問道:“我兒,外邊沒人欺負你?”那小廝乘機就說:“小的有樁事,不是爹問,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書童就把平安一節告說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裡,他和畫童在窗外聽覷,小的出來舀水與爹洗手,親自看見。他又在外邊對著人罵小的蠻奴才,百般欺負小的。”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說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這裡書房中說話不題。

且說平安兒專一打聽這件事,三不知走去報與金蓮。金蓮使春梅前邊來請西門慶說話。剛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那裡弄松虎兒,便道:“姐來做什麼?爹在書房裡。”被春梅頭上鑿了一下。西門慶在裡面聽見裙子響,就知有人來,連忙推開小廝,走在床上睡著。那書童在桌上弄筆硯,春梅推門進來,見了西門慶,咂嘴兒說道:“你們悄悄的在屋裡,把門兒關著,敢守親哩!娘請你說話。”西門慶仰睡在枕頭上,便道:“小油嘴兒,他請我說什麼話?你先行,等我略倘倘兒就去!”那春梅那裡容他,說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來!”西門慶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蓮房中。金蓮問:“他在前頭做什麼?”春梅道:“他和小廝兩個在書房裡,把門兒插著,捏殺蠅兒子是的,知道乾的甚麼繭兒,恰是守親的一般。我進去,小廝在桌子跟前推寫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著再不肯來。”潘金蓮道:“他進來我這屋裡,只怕有鍋鑊吃了他是的。賊沒廉恥的貨,你想,有個廉恥,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關著門做什麼來?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門子,鑽了,到晚夕還進屋裡,和俺每沾身睡,好乾凈兒!”西門慶道:“你信小油嘴兒胡說,我那裡有此勾當!我看著他寫禮帖兒來,我便歪在床上。”金蓮道:“巴巴的關著門兒寫禮帖?什麼機密謠言,什麼三隻腿的金剛、兩個[角京]角的象,怕人瞧見?明日吳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個帖子兒來,不長不短的,也尋件甚麼子與我做拜錢。你不與,莫不教我和野漢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錢銀子,別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沒有,我就不去了!”西門慶道:“前邊廚櫃內拿一匹紅紗來,與你做拜錢罷。”金蓮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囂紗片子,拿出去倒沒的教人笑話!”西門慶道:“你休亂,等我往那邊樓上,尋一件什麼與他便了。如今往東京送賀禮,也要幾匹尺頭,一答兒尋下來罷。”於是走到李瓶兒那邊樓上,尋了兩匹玄色織金麒麟補子尺頭、兩個南京色緞、一匹大紅鬥牛紵絲、一匹翠藍雲緞。因對李瓶兒說:“要尋一件雲絹衫與金蓮做拜錢,如無,拿帖緞子鋪討去罷。”李瓶兒道:“你不要鋪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織金雲絹衣服哩!大紅衫兒、藍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兩個都做了拜錢罷。”一面向箱中取出來。李瓶兒親自拿與金蓮瞧:“隨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咱兩個一事包了做拜錢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蓮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兒道:“好姐姐,怎生恁說話!”推了半日,金蓮方纔肯了。又出去教陳敬濟換了腰封,寫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題。

且說平安兒正在大門首,只見白賚光走來問道:“大官人在家麽?”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賚光不信,逕入裡面廳上,見槅子關著,說道:“果然不在家。往那裡去了?”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白賚光道:“既是送行,這咱晚也該來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白賚光道:“沒什麼活,只是許多時沒見,閑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平安道:“只怕來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賚光不依,把槅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就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門慶教迎春抱著尺頭,從後邊走來,剛轉過軟壁,頂頭就撞見白賚光在廳上坐著。迎春兒丟下緞子,往後走不迭。白賚光道:“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來唱喏。西門慶見了,推辭不得,須索讓坐。睃見白賚光頭戴著一頂出洗覆盔過的、恰如太山游到嶺的舊羅帽兒,身穿著一件壞領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腳下趿著一雙乍板唱曲兒前後彎絕戶綻的皂靴,裡邊插著一雙一碌子蠅子打不到、黃絲轉香馬凳襪子。坐下,也不叫茶,見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頭抱到客房裡,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應諾,抱尺頭往廂房裡去了。白賚光舉手道:“一向欠情,沒來望的哥。”西門慶道:“多謝掛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門中有事。”白賚光道:“哥這衙門中也日日去麽?”西門慶道:“日日去兩次,每日坐廳問事。到朔望日子,還要拜牌,畫公座,大發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歸家便有許多窮冗,無片時閑暇。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營,眾人和他送行,只剛到家。明日管皇莊薛公公家請吃酒,路遠去不成。後日又要打聽接新巡按。又是東京太師老爺四公子又選了駙馬,童太尉侄男童天[彳胤]新選上大堂,升指揮使僉書管事。兩三層都要賀禮。這連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說了半日語,來安兒才拿上茶來。白賁光才拿在手裡呷了一口,只見玳安拿著大紅帖兒往裡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爹來了!外邊下馬了。”西門慶就往後邊穿衣服去了。白賁光躲在西廂房內,打簾里望外張看。

良久,夏提刑進到廳上,西門慶冠帶從後邊迎將來。兩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拿了兩盞茶來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學生差人打聽,姓曾,乙未進士,牌已行到東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遠接。你我雖是武官,系領敕衙門提點刑獄,比軍衛有司不同。咱後日起身,離城十里尋個去所,預備一頓飯,那裡接見罷!”西門慶道:“長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長官費心,學生這裡著人尋個庵觀寺院,或是人家莊園亦好,教個廚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謝道:“這等又教長官費心。”說畢,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門慶送了進來,寬去衣裳。那白賁光還不去,走到廳上又坐下了。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裡去,把會來就散了。老孫雖年紀大,主不得事。應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只三四個人到,沒個人拿出錢來,都打撒手兒。難為吳道官,晚夕謝將,又叫了個說書的,甚是破費他。他雖故不言語,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會首時,還有個張主。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西門慶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罷,那裡得工夫乾此事?遇閑時,在吳先生那裡一年打上個醮,答報答報天地就是了。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幾句話搶白的白賚光沒言語了。又坐了一回,西門慶見他不去,只得喚琴童兒廂房內放桌兒,拿了四碟小菜,牽葷連素,一碟煎麵筋、一碟燒肉。西門慶陪他吃了飯。篩酒上來,西門慶又討副銀鑲大鐘來,斟與他。吃了幾鐘,白賚光才起身。西門慶送到二門首,說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著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賚光告辭去了。

西門慶回到廳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聲叫平安兒。那平安兒走到跟前,西門慶罵道:“賊奴才,還站著?”叫答應的,就是三四個排軍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甚麼緣故,唬的臉蠟查黃,跪下了。西門慶道:“我進門就吩咐你,但有人來,答應不在。你如何不聽?”平安道:“白大叔來時,小的回說爹往門外送行去了,沒來家。他不信,強著進來了。小的就跟進來問他:‘有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他又不言語,自家推開廳上槅子坐下。落後,不想出來就撞見了。”西門慶罵道:“你這奴才,不要說嘴!你好小膽子兒?人進來,你在那裡耍錢吃酒去來,不在大門首守著!”令左右:“你聞他口裡。”那排軍聞了一聞,稟道:“沒酒氣。”西門慶吩咐:“叫兩個會動刑的上來,與我著實拶這奴才!”當下兩個伏侍一個,套上拶指,只顧擎起來。拶的平安疼痛難忍,叫道:“小的委實回爹不在,他強著進來。”那排軍拶上,把繩子綰住,跪下稟道:“拶上了。”西門慶道:“再與我敲五十敲。”旁邊數著,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門慶吩咐:“打二十棍!”須臾打了二十,打的皮開肉綻,滿腿血淋。西門慶喝令:“與我放了。”兩個排軍向前解了拶子,解的直聲呼喚。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賊奴才!你說你在大門首,想說要人家錢兒,在外邊壞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內,把你這奴才腿卸下來!”那平安磕了頭起來,提著褲子往外去了。西門慶看見畫童兒在旁邊,說道: “把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廝殺豬兒似怪叫。這裡西門慶在前廳拶人不題。

單說潘金蓮從房裡出來往後走,剛走到大廳後儀門首,只見孟玉樓獨自一個在軟壁後聽覷。金蓮便問:“你在此聽甚麼兒哩?”玉樓道:“我在這裡聽他爹打平安兒,連畫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為什麼。”一回棋童兒過來,玉樓叫住問他:“為什麼打平安兒?”棋童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金蓮接過來道: “也不是為放進白賚光來,敢是為他打了象牙來,不是打了象牙,平白為什麼打得小廝這樣的!賊沒廉恥的貨,亦發臉做了主了。想有些廉恥兒也怎的!”那棋童就走了。玉樓便問金蓮:“怎的打了象牙?”金蓮道:“我要告訴你,還沒告訴你。我前日去俺媽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蠻秫秫小廝攬了人家說事幾兩銀子,買兩盒嗄飯,又是一壇金華酒,掇到李瓶兒房裡,和小廝吃了半日酒,小廝才出來。沒廉恥貨來家,也不言語,還和小廝在花園書房裡,插著門兒,兩個不知乾著什麼營生。平安這小廝拿著人家帖子進去,見門關著,就在窗下站著了。蠻小廝開門看見了,想是學與賊沒廉恥的貨,今日挾仇打這小廝,打的膫子成。那怕蠻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弔腳兒事!”玉樓笑道:“好說,雖是一家子,有賢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罷?”金蓮道:“不是這般說,等我告訴你。如今這家中,他心肝肐蒂兒偏歡喜的只兩個人,一個在里,一個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見了說也有,笑也有。俺們是沒時運的,行動就是烏眼雞一般。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通把心狐迷住了,更變的如今相他哩!三姐你聽著,到明日弄出什麼八怪七喇出來!今日為拜錢,又和他合了回氣。但來家,就在書房裡。今日我使春梅叫他來,誰知大白日里和賊蠻奴才關著門兒哩!春梅推門入去,唬的一個個眼張失道的。到屋裡,教我儘力數罵了幾句。他只顧左遮右掩的。先拿一匹紅紗與我做拜錢,我不要。落後往李瓶兒那邊樓上尋去。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拿了他箱內一套織金衣服來,親自來盡我,我只是不要。他慌了,說:‘姐姐,怎的這般計較!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看了,好拿到前邊,教陳姐夫封寫去。’盡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兒。他讓我要了衫子。”玉樓道:“這也罷了,也是他的盡讓之情。”金蓮道:“你不知道,不要讓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老婆漢子,你若放些松兒與他,王兵馬的皂隸──還把你不當[入日]的。” 玉樓戲道,“六丫頭,你是屬麵筋的,倒且是有靳道。”說著,兩個笑了。只見小玉來請:“三娘、五娘,後邊吃螃蟹哩!我去請六娘和大姑娘去。”

兩個手拉著手兒進來,月娘和李嬌兒正在上房穿廊下坐,說道:“你兩個笑什麼?”金蓮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兒。”月娘道:“嗔他恁亂蝍[蟲麻]叫喊的,只道打什麼人?原來打他。為什麼來,”金蓮道:“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實,便問“象牙放在那裡來,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蓮和孟玉樓兩個嘻嘻哈哈,只顧笑成一塊。月娘道:“不知你每笑什麼,不對我說。”玉樓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為放進白賚光來了。”月娘道:“放進白賚光便罷了,怎麼說道打了象牙?也沒見這般沒稍乾的人,在家閉著膫子坐,平白有要沒緊來人家撞些什麼!”來安道:“他來望爹來了。”月娘道:“那個掉下炕來了?望,沒的扯臊淡,不說來抹嘴吃罷了。”良久,李瓶兒和大姐來到,眾人圍繞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裡還有些葡萄酒,篩來與你娘每吃。”金蓮快嘴,說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才好!”又道:“只剛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只燒鴨兒撕了來下酒。”月娘道:“這咱晚那裡買燒鴨子去!”李瓶兒聽了,把臉飛紅了。正是:話頭兒包含著深意,題目兒哩暗蓄著留心。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怎曉的話中之話。這裡吃螃蟹不題。

且說平安兒被責,來到外邊,賁四、來興眾人都亂來問平安兒:“爹為甚麼打你?”平安哭道:“我知為甚麼!”來興兒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平安道, “早是頭裡你看著,我那等攔他,他只強著進去了。不想爹從後邊出來撞見了,又沒甚話,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見夏老爹來了,我說他去了,他還躲在廂房裡又不去。直等拿酒來吃了才去。倒惹的打我這一頓,你說我不造化低!我沒攔他?又說我沒攔他。他強自進來,管我腿事!打我!教那個賊天殺男盜女娼的狗骨禿,吃了俺家這東西,打背梁脊下過!”來興兒道:“爛折脊梁骨,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顙根軸子爛掉了。天下有沒廉恥皮臉的,不象這狗骨禿沒廉恥,來我家闖的狗也不咬。賊雌飯吃花子[入日]的,再不爛了賊忘八的屁股門子!”來興笑道:“爛了屁股門子,人不知道,只說是臊的。”眾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裡沒晚米做飯,老婆不知餓的怎麼樣的。閑的沒的乾,來人家抹嘴吃。圖家裡省了一頓,也不是常法兒。不如教老婆養漢,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罵。”玳安在鋪子里篦頭,篦了,打發那人錢去了,走出來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的我慌。虧你還答應主子,當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比不的應二叔和謝叔來,答應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應不在家,你怎的放人來?不打你卻打誰!”賁四戲道:“平安兒從新做了小孩兒,才學閑閑,他又會頑,成日只踢毬兒耍子。”眾人又笑了一回。賁四道:“他便為放人進來,這畫童兒卻為什麼,也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個兒?吃酒吃肉也有個陪客,十個指頭套在拶子上,也有個陪的來?”那畫童兒揉著手,只是哭。玳安戲道: “我兒少哭,你娘養的你忒嬌,把饊子兒拿繩兒拴在你手兒上,你還不吃?”這裡前邊小廝熱亂不題。

西門慶在廂房中,看著陳敬濟封了禮物尺頭,寫了揭帖,次日早打發人上東京,送蔡駙馬、童堂上禮,不在話下。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吳月娘與眾房,共五頂轎子,頭戴珠翠,身穿錦繡,來興媳婦一頂小轎跟隨,往吳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孫雪娥在家中,和西門大姐看家。早間韓道國送禮相謝:一壇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隻燒鴨,四尾鰣魚。帖子上寫著“晚生韓道國頓首拜”。書童因沒人在家,不敢收,連盒擔留下,待的西門慶衙門回來,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使琴童兒鋪子里旋叫了韓伙計來,甚是說他:“沒分曉,又買這禮來做甚麼!我決然不受!”那韓道國拜說:“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憐見與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家感激不盡。無甚微物,表一點窮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納。”西門慶道:“這個使不得。你是我門下伙計,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禮!即令原人與我抬回去。”韓道國慌了,央說了半日。西門慶吩咐左右,只受了鵝酒,別的禮都令抬回去了。教小廝拿帖兒,請應二爹和謝爹去,對韓道國說:“你後晌叫來保看著鋪子,你來坐坐。”韓道國說:“禮物不受,又教老爹費心。”應諾去了。

西門慶又添買了許多菜蔬,後晌時分,在翡翠軒捲棚內,放下一張八仙桌兒。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西門慶告他說:“韓伙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顧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鵝酒。我怎好獨享,請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討較來,要買禮謝。我說你大官府那裡稀罕你的,休要費心,你就送去,他決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鑽過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說畢,吃了茶,兩個打雙陸。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二人敘禮畢坐下。應伯爵、謝希大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登時四盤四碗拿來,桌上擺了許多下飯,把金華酒分咐來安兒就在旁邊打開,用銅甑兒篩熱了拿來,教書童斟酒。伯爵吩咐書童兒:“後邊對你大娘房裡說,怎的不拿出螃蟹來與應二爹吃?你去說我要螃蟹吃哩。”西門慶道:“傻狗才,那裡有一個螃蟹!實和你說,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兩包螃蟹,到如今娘們都吃了,剩下腌了幾個。”吩咐小廝:“把腌螃蟹[扌扉]幾個來。今日娘們都往吳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時,畫童拿了兩盤子腌蟹上來。那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搶著,吃的凈光。因見書童兒斟酒,說道:“你應二爹一生不吃啞酒,自誇你會唱的南曲,我不曾聽見。今日你好歹唱個兒,我才吃這鐘酒。”那書童才待拍著手唱,伯爵道:“這等唱一萬個也不算。你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下邊搽畫裝扮起來,象個旦兒的模樣才好。”那書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門慶的聲色兒。西門慶笑罵伯爵:“你這狗才,專一歪廝纏人!”因向書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兒前邊問你姐要了衣服,下邊妝扮了來。”玳安先走到前邊金蓮房裡問春梅要,春梅不與。旋往後問上房玉蕭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要了些脂粉,在書房裡搽抹起來,儼然就如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杯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歸期,畫損了掠兒稍。

伯爵聽了,誇獎不已,說道:“象這大官兒,不在了與他碗飯吃。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蕭。說那院里小娘兒便怎的,那些唱都聽熟了。怎生如他這等滋潤!哥,不是俺們面獎,似你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西門慶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到說的正經話。你休虧這孩子,凡事衣類兒上,另著個眼兒看他。難為李大人送了他來,也是他的盛情。”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應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里兼看看。”應伯爵飲過,又斟雙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兒。”書童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待怎的?”書童只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餘下半鐘殘酒,用手擎著,與伯爵吃了。方纔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又唱了個曲兒。謝希大問西門慶道:“哥,書官兒青春多少?”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交十六歲。”問道:“你也會多少南曲?”書童道:“小的也記不多幾個曲子,胡亂答應爹們罷了。”希大道:“好個乖覺孩子!”亦照前遞了酒。下來遞韓道國。道國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門慶道:“今日你是客。”韓道國道:“那有此理!還是從老爹上來,次後才是小人吃酒。”書童下席來遞西門慶酒,又唱了一個曲兒。西門慶吃畢,到韓道國跟前。韓道國慌忙立起身來接酒。伯爵道:“你坐著,教他好唱。”韓道國方纔坐下。書童又唱了個曲兒。韓道國未等詞終,連忙一飲而盡。

正飲酒中間,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叔來了,請爹說話。”西門慶道:“你叫他來這裡說罷。”不一時,賁四進來,向前作了揖,旁邊安頓坐了。玳安又取一雙鐘箸放下。西門慶令玳安後邊取菜蔬。西門慶因問他:“莊子上收拾怎的樣了?”賁四道:“前一層才蓋瓦,後邊捲棚昨日才打的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都沒有。客位與捲棚漫地尺二方磚,還得五百,那舊的都使不得。砌牆的大城角也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添夠了百多車子。灰還得二十兩銀子的。”西門慶道:“那灰不打緊,我明日衙門裡吩咐灰戶,教他送去。昨日你磚廠劉公公說送我些磚兒。你開個數兒,封幾兩銀子送與他,須是一半人情兒回去。只少這木植。” 賁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門外看那莊子,今早同張安兒去看,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要他的,講過只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群房就夠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拿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休說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應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向五的那莊子。向五被人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里包著羅存兒。如今手裡弄的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著熱饅頭。”西門慶吩咐賁四:“你明日拿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和他講去,若三百兩銀子肯,拆了來罷。”賁四道:“小人理會。”良久,後邊拿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吃了。斟上,陪眾人吃酒。書童唱了一遍,下去了。

應伯爵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們行個令兒吃才好。”西門慶令玳安:“就在前邊六娘屋裡取個骰盆來。”不一時,玳安取了來,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說:“六娘房裡哥哭哩。迎春姐叫爹著個人兒接接六娘去。”西門慶道:“你放下壺,快叫個小廝拿燈籠接去!”因問:“那兩個小廝在那裡?” 玳安道:“琴童與棋童兒先拿兩個燈籠接去了。”伯爵見盆內放著六個骰兒,即用手拈著一個,說:“我擲著點兒,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兒,見合著點數兒,如說不過來,罰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兒,不會唱曲兒說笑話兒,兩樁兒不會,定罰一大杯。”西門慶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個屁,也欽此欽遵。你管我怎的!”叫來安:“你且先斟一杯,罰了爹,然後好行令。”西門慶笑而飲之。伯爵道:“眾人聽著,我起令了!說差了也罰一杯。”說道:“張生醉倒在西廂。吃了多少酒?一大壺,兩小壺,”果然是個麽。西門慶叫書童兒上來斟酒,該下家謝希大唱。希大拍著手兒道:“我唱個《折桂令》兒你聽罷。”唱道:

  可人心二八嬌娃,百件風流,所事撐達。眉蹙春山,眼橫秋水,髩綰著烏鴉。乾相思,撇不下一時半霎;咫尺間,如隔著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誰與做個成就了姻緣,便是那救苦難的菩薩。

伯爵吃了酒,過盆與謝希大擲,輪著西門慶唱。謝希大拿過骰兒來說:“多謝紅兒扶上床。甚麼時候?三更四點。”可是作怪,擲出個四來。伯爵道:“謝子純該吃四杯。”希大道:“折兩杯罷,我吃不得。”書童兒滿斟了兩杯,先吃了頭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薺都吃了。西門慶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一個人到果子鋪問:“可有榧子麽?”那人說有。取來看,那買果子的不住的往口裡放。賣果子的說:‘你不買,如何只顧吃?’那人道:‘我圖他潤肺。’那賣的說:‘你便潤了肺,我卻心疼。’”眾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兩碟子來。我媒人婆拾馬糞──越發越曬。”謝希大吃了。第三該西門慶擲。說:“留下金釵與表記。多少重?五六七錢。”西門慶拈起骰兒來,擲了個五。書童兒也只斟上兩鐘半酒。謝希大道:“哥大量,也吃兩杯兒,沒這個理。哥吃四鐘罷,只當俺一家孝順一鐘兒。”該韓伙計唱。韓道國讓:“賁四哥年長。”賁四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西門慶吃過兩鐘,賁四說道:“一官問姦情事。問:‘你當初如何姦他來?’那男子說:‘頭朝東,腳也朝東姦來。’官雲:‘胡說!那裡有個缺著行房的道理!’旁邊一個人走來跪下,說道:‘告稟,若缺刑房,待小的補了罷!’”應伯爵道:“好賁四哥,你便益不失當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別的還可說,你怎麼一個行房,你也補他的?”賁四聽見此言,唬的把臉通紅了,說道:“二叔,什麼話!小人出於無心。”伯爵道:“什麼話?檀木靶,沒了刀兒,只有刀鞘兒了。”那賁四在席上終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針氈相似。西門慶飲畢四鐘酒,就輪該賁四擲。賁四才待拿起骰子來,只見來安兒來請:“賁四叔,外邊有人尋你。我問他,說是窯上人。”這賁四巴不得要去,聽見這一聲,一個金蟬脫殼走了。西門慶道:“他去了,韓伙計你擲罷。”韓道國舉起骰兒道:“小人遵令了。”說道:“夫人將棒打紅娘。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 “該我唱,我不唱罷,我也說個笑話兒。教書童合席都篩上酒,連你爹也篩上。聽我這個笑話:一個道士,師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門首,徒弟把絛兒鬆了些,垂下來。師父說:‘你看那樣!倒象沒屁股的。’徒弟回頭答道:‘我沒屁股,師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門慶罵道:“你這歪狗才,狗口裡吐出什麼象牙來!”這裡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先到前邊,又叫了畫童,拿著燈籠,來吳大妗子家接李瓶兒。瓶兒聽見說家裡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錢,就要告辭來家。吳大妗、二妗子那裡肯放:“好歹等他兩口兒上了拜兒!”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罷。家裡沒人,孩子好不尋他哭哩!俺每多坐回兒不妨事。”那吳大妗子才放了李瓶兒出門。玳安丟下畫童,和琴童兒兩個隨轎子先來家了。落後,上了拜,堂客散時,月娘等四乘轎子,只打著一個燈籠,況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時分。月娘問: “別的燈籠在那裡,如何只一個?”棋童道:“小的原拿了兩個來。玳安要了一個,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便不問,就罷了。潘金蓮有心,便問棋童:“你們頭裡拿幾個來?”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兩個來,落後玳安與畫童又要了一個去,把畫童換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蓮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沒拿燈籠來?”畫童道:“我和他又拿了一個燈籠來了。”金蓮道:“既是有一個就罷了,怎的又問你要這個?”棋童道:“我那等說,他強著奪了去。”金蓮便叫吳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賊獻勤的奴才!等到家和他答話。”月娘道:“奈煩,孩子家裡緊等著,叫他打了去罷了。”金蓮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俺便罷了,你是個大娘子,沒些家法兒,晴天還好,這等月黑,四頂轎子只點著一個燈籠,顧那些兒的是?”

說著轎子到了門首。月娘、李嬌兒便往後邊去了。金蓮和孟玉樓一答兒下轎,進門就問,“玳安兒在那裡?”平安道:“在後邊伺候哩!”剛說著,玳安出來,被金蓮罵了幾句:“我把你獻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認清了,單揀著有時運的跟,只休要把腳兒踢踢兒。有一個燈籠打著罷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奪了個來。又把小廝也換了來。他一頂轎子,倒占了兩個燈籠,俺們四頂轎子,反打著一個燈籠,俺們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錯怪小的了。爹見哥兒哭,教小的:‘快打燈籠接你六娘先來家罷,恐怕哭壞了哥兒。’莫不爹不使我,我好乾著接去來!”金蓮道:“你這囚根子,不要說嘴!他教你接去,沒教你把燈籠都拿了來。哥哥,你的雀兒只揀旺處飛,休要認差了,冷竈上著一把兒、熱竈上著一把兒才好。俺們天生就是沒時運的來?”玳安道:“娘說的什麼話!小的但有這心,騎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蓮道:“你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凈眼兒看著你哩!”說著,和玉樓往後邊去了。那玳安對著眾人說:“我精晦氣的營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卻被五娘罵了恁一頓。”

玉樓、金蓮二人到儀門首,撞見來安兒,問:“你爹在那裡哩?”來安道:“爹和應二爹、謝爹、韓大叔還在捲棚內吃酒。書童哥裝了個唱的,在那裡唱哩,娘每瞧瞧去。”二人間走到捲棚槅子外,往裡觀看。只見應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兒歪挺著,醉的只象線兒提的。謝希大醉的把眼兒通睜不開。書童便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曲。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拿草圈兒從後邊悄悄兒弄在他頭上作戲。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只是笑,罵:“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醜都出盡了!”西門慶聽見外邊笑,使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才往後邊去了。散時,已一更天氣了。西門慶那日往李瓶兒房裡睡去了。金蓮歸房,因問春梅:“李瓶兒來家說甚麼話來?”春梅道:“沒說甚麼。”金蓮又問:“那沒廉恥貨,進他屋裡去來沒有?”春梅道:“六娘來家,爹往他房裡還走了兩遭。”金蓮道:“真個是因孩子哭接他來?”春梅道:“孩子後晌好不怪哭的,抱著也哭,放下也哭,再沒法處。前邊對爹說了,才使小廝接去。”金蓮道:“若是這等也罷了。我說又是沒廉恥的貨,三等兒九般使了接去。”又問:“書童那奴才,穿的是誰的衣服?”春梅道:“先來問我要,教我罵了玳安出去。落後,和玉簫借了。”金蓮道: “再要來,休要與秫秫奴才穿。”說畢,見西門慶不來,使性兒關門睡了。

且說應伯爵見賁四管工,在莊子上賺錢,明日又拿銀子買向五皇親房子,少說也有幾兩銀子背。正行令之間,可可見賁四不防頭,說出這個笑話兒來。伯爵因此錯他這一錯,使他知道。賁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兩銀子,親到伯爵家磕頭。伯爵反打張驚兒,說道:“我沒曾在你面上盡得心,何故行此事?”賁四道:“小人一向缺禮,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盡!”伯爵於是把銀子收了,待了一鐘茶,打發賁四齣門。拿銀子到房中,與他娘子兒說:“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舉保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不用著我了。大官人教他在莊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銀子成向五家莊子,一向賺的錢也夠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三兩銀子,我且買幾匹布,夠孩子們冬衣了。”正是:

  只恨閑愁成懊惱,豈知伶俐不如痴。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 蔡狀元留飲借盤纏


詩曰:

  既傷千里目,還驚遠去魂。豈不憚跋涉?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一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黃金何足論。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里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里翟大爹寄來與爹的。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裡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上面寫著: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鬥,未接豐標,屢辱厚情,感愧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爺左右,無不儘力扶持。所有小事,曾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日鴻便,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只顧咨嗟不已,說道:“快叫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吳月娘問:“甚麼勾當?”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里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央及我這裡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去,他一一還我,往後他在老爺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來保又日逐往鋪子里去了,又不題我。今日他老遠的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差人就來討回書,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裡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裡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乾,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發,怎麼下得漿?比不得買什麼兒,拿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同,也等著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倒說的好自在話兒!”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回書,怎麼回答他?”月娘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書回覆他,只說女子尋下了,只是衣服妝奩未辦,還待幾時完畢,這裡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裡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才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托你一場。”西門慶笑道:“說的有理!”一面叫將陳敬濟來,隔夜修了回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才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裡多少只顧借與他。寫書去,翟老爹那裡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復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裡無不奉命。”說畢,命陳敬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回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看官聽說: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升秘書省正事,給假省親。且說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吩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兒來說,不在話下。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就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拿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見,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雞鵝、下飯、鹽醬之類。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抬舉,見做理刑官。你到那裡,他必然厚待。”這蔡狀元牢記在心,見面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進士進城來拜。西門慶已是預備下酒席。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旋叫了四個來答應。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宮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峰,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峰書來,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望乞寬恕。”因問:“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蔡狀元道:“學生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幸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見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抬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見任理刑,實為不稱。”蔡狀元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敘畢禮話,請去花園捲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舍,奈何奈何!”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住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一面脫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蔡狀元以目瞻顧因池台館,花木深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羡道:“誠乃蓬瀛也!”於是抬過棋桌來下棋。西門慶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賞。”安進士道:“在那裡?何不令來一見?”不一時,四個戲子跪下磕頭。蔡狀元問道:“那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內中一個答道:“小的妝生,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慥。”安進士問:“你們是那裡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蘇州人。”安進士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教書童也妝扮起來。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面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折下來,安進士看見書童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裡的?”西門慶道:“此是小價書童。”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亦賞酒與他吃。因吩咐:“你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道:

  花邊柳邊,檐外晴絲捲。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嘆行蹤,有如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了,安進士問書童道:“你們可記的《玉環記》‘恩德浩無邊’?”書童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隨唱道: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托與,又與姻緣。風雲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種玉藍田。

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男風,見書童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復游花園,向捲棚內下棋。令小廝拿兩個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果菜、鮮物下酒。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罷。”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因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寺寄居。”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止留一二人答應,其餘都吩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門外寺里歇去,明日早拿馬來接。眾人應諾去了,不在話下。

二人在捲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折,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止是書童一人,席前遞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學生此去回鄉省親,路費缺少。”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良久,讓二人到花園:“還有一處小亭請看。”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雪洞內。裡面暖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上早已陳設果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復飲,書童在旁歌唱。蔡狀元問道:“大官,你會唱‘紅入仙桃’?”書童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得。”於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了一個。安進士聽了,喜之下勝,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童在席間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斝,捧上酒,又唱了一個。當日直飲至夜分,方纔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績錦被褥,就派書童、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方回後邊去了。

到次日,蔡狀元、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酒伺候,饌飲下飯與腳下人吃。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少助一茶之需。”於是兩人俱出席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與西門慶相別,說道:“生輩此去,暫違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送二人到門首,看著上馬而去。正是:

  博得錦衣歸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兒。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詞曰:

  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眄睞。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
  記華堂風月逢迎,輕嚬淺笑嫣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鸞屏里,暗把香羅偷解。

話說西門慶打發蔡狀元、安進士去了。一日,騎馬帶眼紗在街上喝道而過,撞見馮媽媽,便叫小廝叫住,到面前問他:“你尋的那女子怎樣了?如何也不來回話?” 婆子說道:“這幾日,雖是看了幾個,都是賣肉的挑擔兒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話?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請我進去吃茶,我還不得看見他哩。才吊起頭兒,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是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日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們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麼樣的哩!”西門慶道: “你看這風媽媽子,我平白要他做甚麼?家裡放著好少兒。實對你說了罷,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圖生長,托我替他尋。你若與他成了,管情不虧你。”因問道:“是誰家女子?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馮媽媽道:“誰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罷,遠不一千,近只在一磚。不是別人,是你家開絨線韓伙計的女孩兒。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說,討了帖兒來,約會下個日子,你只顧去就是了,”西門慶吩咐道:“既如此這般,就和他說,他若肯了,討了帖兒,來宅內回我話。”那婆子應諾去了。

過兩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的,忽見馮媽媽來回話,拿了帖兒與西門慶瞧,上寫著“韓氏,女命,年十五歲,五月初五日子時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話對他老子說了,他說:‘既是大爹可憐見,孩兒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沒些備辦。’”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衣服首飾、妝奩箱櫃等件,都是我這裡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止辦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教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比不的與他做房裡人,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馮媽媽道:“他那裡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備。”西門慶道:“既是他應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他那裡要的急。就對他說,休要他預備什麼,我只吃鐘清茶就起身。”馮媽媽道:“爺嚛,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雖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伙計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馮媽媽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說。”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將西門慶的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明日他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備,他只吃一鐘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兒道:“真個?媽媽子休要說謊。”馮媽媽道:“你當家不恁的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婦人聽言,安排了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去了,明日早來伺候。到晚,韓道國來家,婦人與他商議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買了些好細果仁,放在家中,還往鋪子里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艷妝濃抹,打扮的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杯盞乾凈,剝下果仁,頓下好茶等候,馮媽媽先來攛掇。

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逕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入裡面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晴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緞金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趫趫的兩隻腳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髩長長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妝色油樣。但見:

  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妖燒;裊裊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

西門慶見了,心搖目盪,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中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兒生的這般人物,女兒有個不好的?”婦人先拜見了,教他女兒愛姐轉過來,望上向西門慶花枝招颭也磕了四個頭,起來侍立在旁。老媽連忙拿茶出來,婦人用手抹去盞上水漬,令他遞上。西門慶把眼上下觀看這個女子:烏雲疊髩、粉黛盈腮,意態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氈包內取出錦帕二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教老媽安放在茶盤內。他娘忙將戒指帶在女兒手上,朝上拜謝,回房去了。西門慶對婦人說:“遲兩日,接你女孩兒往宅里去,與他裁衣服。這些銀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腳兒。”婦人連忙又磕下頭去,謝道:“俺們頭頂腳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費心,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大爹。又多謝爹的插帶厚禮。”西門慶問道:“韓伙計不在家了?”婦人道:“他早晨說了話,就往鋪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與爹磕頭去。”西門慶見婦人說話乖覺,一口一聲只是爹長爹短,就把心來惑動了,臨出門上覆他:“我去罷。”婦人道:“再坐坐。”西門慶道:“不坐了。”於是出門。一直來家,把上項告吳月娘說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緣著線牽。既是韓伙計這女孩兒好,也是俺們費心一場。”西門慶道:“明日接他來住兩日兒,好與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兩銀子,替他打半副頭面簪環之類。”月娘道:“及緊儹做去,正好後日教他老子送去,咱這裡不著人去罷了。”西門慶道,“把鋪子關兩日也罷,還著來保同去,就府內問聲,前日差去節級送蔡駙馬的禮到也不曾?”

話休饒舌。過了兩日,西門慶果然使小廝接韓家女兒。他娘王氏買了禮,親送他來,進門與月娘大小眾人磕頭拜見,說道:“蒙大爹、大娘並眾娘每抬舉孩兒,這等費心,俺兩口兒知感不盡。”先在月娘房擺茶,然後明間內管待。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陪坐。西門慶與他買了兩匹紅綠潞綢、兩匹綿綢,和他做裡衣兒。又叫了趙裁來,替他做兩套織金紗緞衣服,一件大紅妝花緞子袍兒。他娘王六兒安撫了女兒,晚夕回家去了。西門慶又替他買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鑒妝、鏡架、盒罐、銅錫盆、凈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辦完備。寫了一封書信,擇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門慶問縣裡討了四名快手,又撥了兩名排軍,執袋弓箭隨身。來保、韓道國雇了四乘頭口,緊緊保定車輛暖轎,送上東京去了,不題。丟的王六兒在家,前出後空,整哭了兩三日。

一日,西門慶無事,騎馬來獅子街房裡觀看。馮媽媽來遞茶,西門慶與了一兩銀子,說道:“前日韓夥什孩子的事累你,這一兩銀子,你買布穿。”婆子連忙磕頭謝了。西門慶又問:“你這兩日,沒到他那邊走走?”馮媽媽道:“老身那一日沒到他那裡做伴兒坐?他自從女兒去了,他家裡沒人,他娘母靠慣了他,整哭了兩三日,這兩日才緩下些兒來了。他又說孩子事多累了爹,問我:‘爹曾與你些辛苦錢兒沒有?’我便說:‘他老人家事忙,我連日也沒曾去,隨他老人家多少與我些兒,我敢爭?’他也許我等他官兒回來,重重謝我哩!”西門慶道:“他老子回來一定有些東西,少不得謝你。”說了一回話,見左右無人,悄俏在婆子耳邊如此這般:“你閑了到他那裡,取巧兒和他說,就說我上覆他,閑中我要到他那裡坐半日,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還來討回話。”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上。一鍬撅了個銀娃娃,還要尋他的娘母兒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臉對他說。爹,你還不知這婦人,他是咱後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屬蛇的,二十九歲了,雖是打扮的喬樣,到沒見他輸身。你老人家明日來,等我問他,討個話兒回你。”西門慶道:“是了。”說畢,騎馬來家。

婆子做飯吃了,鎖了房門,慢慢來到婦人家。婦人開門,便讓進房裡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來吃,就不來了。”婆子道:“我可要來哩,到人家就有許多事,掛住了腿,動不得身。”婦人造:“剛纔做的熱飯,炒麵筋兒,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飯來,呷些茶罷,”那婦人便濃濃點了一盞茶遞與他,看著婦人吃了飯,婦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裡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兒烏,嘴兒黑,象個人模樣?到不如他死了,扯斷腸子罷了。似這般遠離家鄉去了,你教我這心怎麼放的下來?急切要見他見,也不能夠。”說著,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說不得,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養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長一百歲,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腳硬,生下一男半女,你兩口子受用,就不說我老身了。”婦人道:“大人家的營生,三層大,兩層小,知道怎樣的?等他長進了,我們不知在那裡曬牙渣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說!你們姐姐,比那個不聰明伶俐,愁針指女工不會?各人裙帶衣食,你替他愁!”兩個一遞一句說夠良久,看看說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說個傻話兒,你家官人不在,前後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個人兒,不言怕麽?”婦人道:“你還說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婆子道:“只怕我一時來不成,我舉保個人兒來與你做伴兒,肯不肯?”婦人問:“是誰?”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煩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邊房子里,如此這般對我說,見孩子去了,丟的你冷落,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你怎麼說?這裡無人,你若與他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時,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強如在這僻格剌子里。”婦人聽了微笑說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他肯要俺這醜貨兒?”婆子道:“你怎的這般說?自古道情人眼內出西施,一來也是你緣法湊巧,他好閑人兒,不留心在你時,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說?又與了一兩銀子,說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後沒人在跟前,就和我說,教我來對你說。你若肯時,他還等我回話去。典田賣地,你兩家願意,我莫非說謊不成!”婦人道:“既是下顧,明日請他過來,奴這裡等候。”這婆子見他吐了口兒,坐了一回去了。

到次日,西門慶來到,一五一十把婦人話告訴一遍。西門慶不勝歡喜,忙稱了一兩銀子與馮媽媽,拿去治辦酒菜。那婦人聽見西門慶來,收拾房中乾凈,熏香設帳,預備下好茶好水。不一時,婆子拿籃子買了許多嗄飯菜蔬果品,來廚下替他安排。婦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麵餅。明間內,揩抹桌椅光鮮。

西門慶約下午時分,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棋童兩個小廝跟隨,逕到門首,下馬進去。吩咐把馬回到獅子街房子里去,晚上來接,止留玳安一人答應。西門慶到明間內坐下。良久,婦人扮的齊齊整整,出來拜見,說道:“前日孩子累爹費心,一言難盡。”西門慶道:“一時不到處,你兩口兒休抱怨。”婦人道:“一家兒莫大之恩,豈有抱怨之理。”磕了四個頭。馮媽媽拿上茶來,婦人選了茶。見馬回去了,玳安把大門關了。婦人陪坐一回,讓進房裡坐。正面紙窗門兒廂的炕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剪帖的張生遇鶯鶯蜂花香的弔屏兒,上桌鑒妝、鏡架、盒罐、錫器家活堆滿,地下插著棒兒香。上面設著一張東坡椅兒。西門慶坐下。婦人又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遞上去,西門慶吃了。婦人接了盞,在下邊炕沿兒上陪坐,問了回家中長短。西門慶見婦人自己拿托盤兒,說道:“你這裡還要個孩子使才好。”婦人道:“不瞞爹說,自從俺女兒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的奴自己動手。”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明日教老馮替你看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子,且胡亂替替手腳。”婦人道:“也得俺家的來,少不得東軿西輳的,央馮媽媽尋一個孩子使。”西門慶道:“也不消,該多少銀子,等我與他。”那婦人道:“怎好又煩費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還少哩!”西門慶見他會說話,心中甚喜。一面馮媽媽進來安放桌兒,西門慶就對他說尋使女一節。馮媽媽道:“爹既是許了你,拜謝拜謝兒。南首趙嫂兒有個十三歲的孩子,只要四兩銀子,教爹替你買下罷。”婦人連忙向前道了萬福。不一時,擺下案碟菜蔬,篩上酒來。婦人滿斟一盞,雙手遞與西門慶。才待磕下頭去,西門慶連忙用手拉起,說:“頭裡已是見過,不消又下禮了,只拜拜便了。”婦人笑吟吟道了萬福,旁邊一個小杌兒上坐下。廚下老媽將嗄飯菜果,一一送上。又是兩箸軟餅,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捲了,用小蝶兒托了,遞與西門慶吃。兩個在房中,杯來盞去,做一處飲酒。玳安在廚房裡,老馮陪他另有坐處,打發他吃,不在話下。

彼此飲夠數巡,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跟前,與他做一處說話,遞酒兒。然後西門慶與婦人一遞一口兒吃酒,見無人進來,摟過脖子來親嘴咂舌。婦人便舒手下邊,籠攥西門慶玉莖。彼此淫心蕩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門,褪去衣褲。婦人就在裡邊炕床上伸開被褥。那時已是日色平西時分。西門慶乘著酒興,順袋內取出銀托子來使上。婦人用手打弄,見奢棱跳腦,紫強光鮮,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門慶懷裡,一面在上,兩個且摟著脖子親嘴。婦人乃蹺起一足,以手導那話入牝中,兩個挺一回。西門慶摸見婦人肌膚柔膩,牝毛疏秀,先令婦人仰卧於床背,把雙手提其雙足,置之於腰眼間,肆行抽送。怎見得這場雲雨?但見:

  威風迷翠榻,殺氣瑣鴛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帳中鬥勇。勇男見忿怒,挺身連刺黑櫻槍;女帥生嗔,拍胯著搖追命劍。一來一往,祿山曾合太真妃;一撞一動,君瑞追陪崔氏女。左右迎湊,天河織女遇牛郎;上下盤旋,仙洞妖姿逢元肇。槍來牌架,崔郎相供薛瓊瓊,炮打刀迎,雙漸並連蘇小小。一個鶯聲嚦嚦,猶如武則天遇敖曹;一個燕喘噓噓,好似審在逢呂雉。初戰時,知槍亂刺,利劍微迎;次後來,雙炮齊發,膀胛齊湊。男兒氣急,使槍只去扎心窩;女帥心忙,開口要來吞腦袋。一個使雙炮的,往來攻打內襠兵;一個輪傍牌的,上下夾迎臍下將。一個金雞獨立,高蹺玉腿弄精神;一個枯樹盤根,倒入翎花來刺牝。戰良久朦朧星眼,但動些兒麻上來;鬥多時款擺纖腰,百戰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橋,放水去淹軍;烏甲將軍虛點槍,側身逃命走。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為泥;溫緊妝呆,頃刻跌翻深澗底。大披掛七零八斷,猶如急雨打殘花;錦套頭力盡筋輸,恰似猛風飄敗葉。硫黃元帥,盔歪甲散走無門;銀甲將軍,守住老營還要命。正是:愁雲托上九重天,一塊敗兵連地滾。

原來婦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漢子乾他後庭花,在下邊揉著心子繞過。不然隨問怎的不得丟身子。就是韓道國與他相合,倒是後邊去的多,前邊一月走不的兩三遭兒。第二件,積年好咂雞巴,把雞巴常遠放在口裡,一夜他也無個足處。隨問怎的出了[毛戊],禁不的他吮舔挑弄,登時就起。自這兩椿兒,可在西門慶心坎上。當日和他纏到起更才回家。婦人和西門慶說:“爹到明日再來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脫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門慶大喜。到次日,到了獅子街線鋪里,就兌了四兩銀子與馮媽媽,討了丫頭使喚,改名叫做錦兒。

西門慶想著這個甜頭兒,過了兩日,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兩個跟隨。到了門首,就吩咐棋童把馬回到獅子街房裡去。那馮媽媽專一替他提壺打酒,街上買東西整理,通小殷勤兒,圖些油菜養口。西門慶來一遭,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白日里來,直到起更時分才家去。瞞的家中鐵桶相似。馮媽媽每日在婦人這裡打勤勞兒,往宅里也去的少了。李瓶兒使小廝叫了他兩三遍,只是不得閑,要便鎖著門去了一日。

一日,畫童兒撞見婆子,叫了來家。李瓶兒說道:“媽媽子成日影兒不見,乾的什麼貓兒頭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來這裡走走兒,忙的恁樣兒的!丟下好些衣裳帶孩子被褥,等你來幫著丫頭們拆洗拆洗,再不見來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到說得且是好,寫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賣鹽的做雕鑾匠,我是那咸人兒?”李瓶兒道:“媽媽子請著你就是不閑,成日賺的錢,不知在那裡。”婆子道:“老身大風颳了頰耳去──嘴也趕不上在這裡,賺甚麼錢?你惱我,可知心裡急急的要來,再轉不到這裡來,我也不知成日乾的什麼事兒哩。後邊大娘從那時與了銀子,教我門外頭替他捎個拜佛的蒲甸兒來,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來,賣蒲甸的賊蠻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兒道:“你還敢說沒有他甸兒,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罷了!他與了你銀子,這一向還不替他買將來,你這等妝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也對大娘說去,就交與他這銀子去。昨日騎騾子,差些兒沒掉了他的。”李瓶兒道:“等你掉了他的,你死也。”這媽媽一直來到後邊,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廚下打探子兒。只見玉蕭和來興兒媳婦坐在一處,見了說道:“老馮來了!貴人,你在那裡來?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來,說影邊兒就不來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兩拜,說道:“我才到他前頭來,吃他咭咶了這一回來了。”玉蕭道:“娘問你替他捎的蒲甸兒怎樣的?”婆子道:“昨日拿銀子到門外,賣蒲甸的賣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里才來哩。銀子我還拿在這裡,姐你收了罷!”玉蕭笑道:“怪媽媽子,你爹還在屋裡兌銀子,等出去了,你還親交與他罷。”又道:“你且坐的。我問你,韓伙計送他女兒去了多少時了?也待回來,這一回來,你就造化了,他還謝你謝兒。”婆子道:“謝不謝,隨他了。他連今才去了八日,也得盡頭才得來家。”不一時,西門慶兌出銀子,與賁四拿了莊子上去,就出去了。

婆子走在上房,見了月娘,也沒敢拿出銀子來,只說蠻子有幾個粗甸子,都賣沒了,回家明年捎雙料好蒲甸來。月娘是誠實的人,說道:“也罷,銀子你還收著。到明年,我只問你要兩個就是了。”與婆子兒個茶食吃了。後又到李瓶兒房裡來,瓶兒因問:“你大娘沒罵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調的他喜歡了,倒與我些茶吃,賞了我兩個餅定出來了。”李瓶兒道:“還是昨日他往喬大戶家吃滿月的餅定。媽媽子,不虧你這片嘴頭子,六月里蚊子──也釘死了!”又道:“你今日與我洗衣服,不去罷了。”婆子道:“你收拾討下漿,我明日早來罷。後晌時分,還要到一個熟主顧人家幹些勾當兒。”李瓶兒道:“你這老貨,偏有這些胡枝扯葉的。你明日不來,我和你答話!”那婆子說笑了一回,脫身走了。李瓶兒留他:“你吃了飯去。”婆子道:“還飽著哩,不吃罷。”恐怕西門慶往王六兒家去,兩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里小鬼,兩頭來回抹油嘴。一日走勾千千步,只是苦了兩隻腿。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槌打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


詞曰:

  銀箏宛轉,促柱調弦,聲繞梁間。巧作秦聲獨自憐。指輕妍,風回雪旋,緩揚清曲,響奪鈞天。說甚麼別鶴烏啼,試按《羅敷陌上》篇,休按《羅敷陌上》篇。

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看見玳安在廳槅子前,拿著茶盤兒伺候。玳安望著馮媽努嘴兒:“你老人家先往那裡去,俺爹和應二爹說了話就起身。已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那婆子聽見,兩步做一步走的去了。原來應伯爵來說:“攬頭李智、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該一萬兩銀子,也有許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東平府見關銀子,來和你計較,做不做?”西門慶道:“我那裡做他!攬頭以假充真,買官讓官。我衙門裡搭了事件,還要動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叫他另搭別人。你只借二千兩銀子與他,每月五分行利,叫他關了銀子還你,你心下何如?”西門慶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銀子與他罷。如今我莊子收拾,還沒銀子哩。”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說道:“哥若十分沒銀子,看怎麼再撥五百兩貨物兒,湊個千五兒與他罷,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門慶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兒處。又一件,應二哥,銀子便與他,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兒,在外邊東誆西騙。我打聽出來,只怕我衙門監里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說的什麼話,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常沒事罷了,若壞了事,要我做甚麼?哥你只顧放心,但有差池,我就來對哥說。說定了,我明日叫他好寫文書。”西門慶道:“明日不教他來,我有勾當。叫他後日來。”說畢,伯爵去了。

西門慶叫玳安伺候馬,帶上眼紗,問棋童去沒有。玳安道:“來了,取輓手兒去了。”不一時,取了輓手兒來,打發西門慶上馬,逕往牛皮巷來。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耍錢輸了,吃的光睜睜兒的,走來哥家,問王六兒討酒吃。袖子里掏出一條小腸兒來,說道:“嫂,我哥還沒來哩,我和你吃壺燒酒。”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又見老馮在廚下,不去兜攬他,說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過一邊吃去,我那裡耐煩?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來做什麼?”那韓二搗鬼,把眼兒涎睜著,又不去,看見桌底下一壇白泥頭酒,貼著紅紙帖兒,問道:“嫂子,是那裡酒?打開篩壺來俺每吃。耶嚛!你自受用!”婦人道:“你趁早兒休動,是宅里老爹送來的,你哥還沒見哩。等他來家,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韓二道:“等什麼哥?就是皇帝爺的,我也吃一鐘兒!”才待搬泥頭,被婦人劈手一推,奪過酒來,提到屋裡去了。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交,半日扒起來,惱羞變成怒,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淫婦,我好意帶將菜兒來,見你獨自一個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開,故意兒囂我,訕我,又趍我。休叫我撞見,我叫你這不值錢的淫婦,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婦人見他的話不妨頭,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脹了雙腮,便取棒槌在手,趕著打出來,罵道:“賊餓不死的殺才!你那裡吃醉了,來老娘這裡撒野火兒。老娘手裡饒你不過!”那二搗鬼口裡喇喇哩哩罵淫婦,直罵出門去。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見了他,問是誰,婦人道:“情知是誰,是韓二那廝,見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錢輸了,吃了酒來毆我。有他哥在家,常時撞見打一頓。”那二搗鬼看見,一溜煙跑了。西門慶又道:“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門裡與他做功德!”婦人道:“又叫爹惹惱。”西門慶道:“你不知,休要慣了他。”婦人道:“爹說的是。自古良善彼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西門慶吩咐棋童回馬家去,叫玳安兒:“你在門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就與我鎖在這裡,明日帶到衙門裡來。”玳安道:“他的魂兒聽見爹到,不知走的那裡去了。”

西門慶坐下。婦人見畢禮,連忙屋裡叫丫鬟錦兒拿了一盞果仁茶出來,與西門慶吃,就叫他磕頭。西門慶道:“也罷,到好個孩子,你且將就使著罷。”又道:“老馮在這裡,怎的不替你拿茶?”婦人道:“馮媽媽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西門慶又道:“頭裡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清。裡頭有許多藥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見你這裡打的酒,都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這壇酒來。”婦人又道了萬福,說:“多謝爹的酒,正是這般說,俺每不爭氣,住在這僻巷子里,又沒個好酒店,那裡得上樣的酒來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門慶道:“等韓伙計來家,你和他計較,等著獅子街那裡,替你破幾兩銀子買所房子,等你兩口子亦發搬到那裡住去罷。鋪子里又近,買東西諸事方便。”婦人道:“爹說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憐見,離了這塊兒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 ──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裡要處自情處,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也少不的打這條路兒來。”說一回,房裡放下桌兒,請西門慶進去寬了衣服坐。

須臾,安排酒菜上來,婦人陪定,把酒來斟。不一時,兩個並肩疊股而飲。吃的酒濃時,兩個脫剝上床交歡,自在玩耍。婦人早已床炕上鋪的厚厚的被褥,被裡熏的噴鼻香。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一徑要打動他。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打開,裡面銀托子、相思套、硫黃圈、藥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那婦人仰卧枕上,玉腿高蹺,囗舌內吐。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內,然後將銀托束其根,硫黃圈套其首,臍膏貼於臍上。婦人以手導入牝中,兩相迎湊,漸入大半。婦人呼道:“達達!我只怕你墩的腿酸,拿過枕頭來,你墊著坐,我淫婦自家動罷。”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婦腿吊著[入日],你看好不好?”西門慶真個把他腳帶解下一條來,拴他一足,弔在床槅子上低著拽,拽的婦人牝中之津如蝸之吐蜒,綿綿不絕,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西門慶問道:“你如何流這些白?”才待要抹去,婦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罷。”於是蹲跪在他面前吮吞數次,嗚咂有聲。咂的西門慶淫心輒起,掉過身子,兩個乾後庭花。龜頭上有硫黃圈,濡研難澀。婦人蹙眉隱忍,半晌僅沒其棱。西門慶頗作抽送,而婦人用手摸之,漸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裡,迴首流眸,作顫聲叫:“達達!慢著些,後越發粗大,教淫婦怎生挨忍。”西門慶且扶起股,觀其出入之勢,因叫婦人小名:“王六兒,我的兒,你達不知心裡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婦人道:“達達,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門慶道:“相交下來,才見我不是這樣人。”說話之間,兩個乾夠一頓飯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淫聲浪語叫著才過。婦人在下,一面用手舉股承受其精,樂極情濃,一泄如註。已而抽出那話來,帶著圈子,婦人還替他吮咂凈了,兩個方纔並頭交股而卧。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後庭花。有詞為證:

  美冤家,一心愛折後庭花。尋常只在門前里走,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他。放在戶中難禁受。轉絲韁勒回馬,親得勝弄的我身上麻,蹴損了奴的粉臉那丹霞。

西門慶與婦人摟抱到二鼓時分,小廝馬來接,方纔起身回家。到次日,到衙門裡差了兩個緝捕,把二搗鬼拿到提刑院,只當做掏摸土賊,不由分說,一夾二十,打的順腿流血。睡了一個月,險不把命花了。往後嚇的影也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遲了幾日,來保、韓道國一行人東京回來,備將前事對西門慶說:“翟管家見了女子,甚是歡喜,說爹費心。留俺府里住了兩日,討了回書。送了爹一匹青馬,封了韓伙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西門慶道:“夠了。”看了回書,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稱呼親家,不在話下。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拜謝回家。西門慶道:“韓伙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也是你兩口兒恩養孩兒一場。”韓道國再三不肯收,說道:“蒙老爹厚恩,禮錢是前日有了。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門慶道:“你不依,我就惱了。你將回家,不要花了,我有個處。”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拜辭回去。

老婆見他漢子來家,滿心歡喜,一面接了行李,與他拂了塵上,問他長短:“孩子到那裡好麽?”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告訴一遍,說:“好人家,孩子到那裡,就與了三間房,兩個丫鬟伏侍,衣服頭面不消說。第二日,就領了後邊見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歡喜,留俺們住了兩日,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又與了五十兩禮錢。我再三推辭,大官人又不肯,還叫我拿回來了。”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婦人一塊石頭方落地,因和韓道國說:“咱到明日,還得一兩銀子謝老馮。你不在,虧他常來做作伴兒。大官人那裡,也與了他一兩。”正說著,只見丫頭過來遞茶。韓道國道:“這個是那裡大姐?”婦人道:“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名喚錦兒。過來與你爹磕頭!”磕了頭,丫頭往廚下去了。

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第二的不知高低,氣不憤走來這裡放水。被他撞見了,拿到衙門裡,打了個臭死,至今再不敢來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我每大街上買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裡住去。”韓國道: “嗔道他頭裡不受這銀子,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里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到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兩個又笑了一回,打發他吃了晚飯,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韓道國宅里討了鑰匙,開鋪子去了,與了老馮一兩銀子謝他。俱不必細說。

一日,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回來。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一匹高頭點子青馬,問道:“長官那匹白馬怎的不騎,又換了這匹馬?到好一匹馬,不知口裡如何?”西門慶道:“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峰親家送來的,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口裡才四個牙兒,腳程緊慢都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兒,快護糟踅蹬。初時騎了路上走,把膘跌了許多,這兩日內吃的好些兒。”夏提刑道:“這馬甚是會行,但只好騎著[足鹿]街道兒罷了,不可走遠了他。論起在咱這裡,也值七八十兩銀子。我學生騎的那馬,昨日又瘸了。今早來衙門裡來,旋拿帖兒問舍親借了這匹馬騎來,甚是不方便。”西門慶道:“不打緊,長官沒馬,我家中還有一匹黃馬,送與長官罷。”夏提刑舉手道:“長官下顧,學生奉價過來。”西門慶道:“不須計較。學生到家,就差人送來。”兩個走到西街口上,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夏提刑見了大喜,賞了玳安一兩銀子,與了回帖兒,說:“多上覆,明日到衙門裡面謝。”

過了兩月,乃是十月中旬時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兩名小優兒,請西門慶一敘,以酬送馬之情。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理了些事務,往夏提刑家飲酒。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餚,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見了他來,不勝歡喜,降階迎接,至廳上敘禮。西門慶道:“如何長官這等費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閑中屈執事一敘,再不敢請他客。”於是見畢禮數,寬去衣服,分賓主而坐。茶罷著棋,就席飲酒敘談,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正是得多少:

  金尊進酒浮香蟻,象板催箏唱鷓鴣。

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裡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定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使春梅連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唱道:

  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

猛聽得房檐上鐵馬兒一片聲響,只道西門慶敲的門環兒響,連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婦人又彈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一回兒燈昏香盡,心裡欲待去剔,見西門慶不來,又意兒懶的動彈了。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想起來,今夜裡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一路天氣陰晦,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馬來家,小廝打著燈籠,就不到後邊,逕往李瓶兒房來。李瓶兒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接了衣服。止穿綾敞衣,坐在床上,就問:“哥兒睡了不曾?”李瓶兒道:“小官兒頑了這回,方睡下了。”迎春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問,“今夜吃酒來的早?”西門慶道:“夏龍溪因我前日送了他那匹馬,今日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和他坐了這一回,見天氣下雪,來家早些。”李瓶兒道:“你吃酒,叫丫頭篩酒來你吃。大雪裡來家,只怕冷哩。”西門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我嫌他香淆氣的,我沒大好生吃。”於是迎春放下桌兒,就是幾碟嗄飯、細巧果菜之類。李瓶兒拿杌兒在旁邊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

這裡兩個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裡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兒,亂輓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正是:

  倦倚繡床愁懶睡,低垂錦帳繡衾空。早知薄幸輕拋棄,辜負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閑自惱。

又喚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良久回來,說道:“娘還認爹沒來哩,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房裡吃酒的不是?”這婦人不聽罷了,聽瞭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讓了甜桃,去尋酸棗。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想起來,心兒里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西門慶正吃酒,忽聽見彈的琵琶聲,便問:“是誰彈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繡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那繡春去了。李瓶兒忙吩咐迎春:“安下個坐兒,放個鐘箸在面前。”良久,繡春走來說:“五娘摘了頭,不來哩。”李瓶兒道:“迎春,你再去請五娘去。你說,娘和爹請五娘哩。”不多時,迎春來說:“五娘把角門兒關了,說吹了燈,睡下了。”西門慶道:“休要信那小淫婦兒,等我和你兩個拉他去,務要把他拉了來。咱和他下盤棋耍子。”於是和李瓶兒同來打他角門。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門子開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他房中,只見婦人坐在帳中,琵琶放在旁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的兩三轉請著你不去!”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半日說道:“那沒時運的人兒,丟在這冷屋裡,隨我自生自活的,又來瞅採我怎的?沒的空費了你這個心,留著別處使。”西門慶道:“怪奴才!八十歲媽媽沒牙──有那些唇說的?李大姐那邊請你和他下盤棋兒,只顧等你不去了。”李瓶兒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裡擺下棋子了,咱們閑著下一盤兒,賭杯酒吃。”金蓮道:“李大姐,你們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裡不耐煩,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們心寬閑散。我這兩日只有口游氣兒,黃湯淡水誰嘗著來?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西門慶道:“怪奴才,你好好兒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內不自在,早對我說,我好請太醫來看你。”金蓮道:“你不信,叫春梅拿過我的鏡子來,等我瞧。這兩日,瘦的象個人模樣哩!”春梅把鏡子真個遞在婦人手裡,燈下觀看。正是:

  羞對菱花拭粉妝,為郎憔瘦減容光。閉門不管閑風月,任你梅花自主張。

西門慶拿過鏡子也照了照,說道:“我怎麼不瘦?”金蓮道:“拿甚麼比你!你每日碗酒塊肉,吃的肥胖胖的,專一隻奈何人。”被西門慶不由分說,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舒手被裡,摸見他還沒脫衣裳,兩隻手齊插在他腰裡去,說道:“我的兒,是個瘦了些。”金蓮道:“怪行貨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里流罷了。”亂了一回,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下了一盤棋,吃了一回酒。臨起身,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把西門慶攛掇過他這邊歇了。正是得多少:

  腰瘦故知閑事惱,淚痕只為別情濃。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詩曰: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搵鮫鮹,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伙計,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竈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著:“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童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生孩兒許的願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的他。”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里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廟裡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裡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裡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裡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裡有誰在這裡?”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說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麼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纔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里,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閑不閑?”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裡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雞、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彩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鬱郁,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檐,繡幙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與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
  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禮叩壇畢,只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系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鶴軒,那裡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裡。”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裡,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

  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乾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未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胤”換“丿”為“彳”]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乾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官十分費心,於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腳穿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鐘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里,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請四御,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岳瀆,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佈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里,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裡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 “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乾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裡點茶,我一總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每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乾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咸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著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裡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裡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捲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 “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復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又是哥兒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闢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纔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鬱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裡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裡送禮來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裡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象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裡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麼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 “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里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麽?”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麽?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著,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著,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象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 “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著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

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家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才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裡,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乾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纔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鐘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鐘兒。”大姐道:“那裡尋鐘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敬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家裡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裡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鐘酒,才來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裡?”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三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裡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兒,閉著個眼兒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裡恁汗邪胡說了!”敬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聽著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麼。”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兒素菜咸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說:“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里,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夠了。”又道:“這碟兒里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裡。”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咸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凈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麼?”惠香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裡進來了?”玉簫道:“他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凈。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裡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裡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了。鬱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裡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復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後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才罷。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詞曰:

  種就藍田玉一株,看來的的可人娛。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

  傞俹漫驚新態變,妖嬈偏與舊時殊。相逢一見笑成痴,少人知。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每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誰見甚麼喜兒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裡掉下榪子里,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廝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麼來扭著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你看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兒女,隨天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每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好一個滿抱的小廝兒!一家兒歡喜的要不得。只是用著一件物件兒難尋。” 月娘問道:“什麼物件兒?”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灰兒,伴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至一個月就坐胎氣,好不准!”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裡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法華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捲,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 “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止是這一件兒難尋,這裡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跑出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王姑子道:“這個到只是問老娘尋,他才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回,方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裡來家,月娘才起來梳頭。玉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裡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優兒彈唱著,俺每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告訴了一回。玉簫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裡去,走到前邊書房裡,歪著床上就睡著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吃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於是戴上銷金道髻兒,穿上道衣,帶了頂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叫他媽媽抱罷。你這蜜褐色桃繡裙子不耐污,撒上點子臢到了不成。”於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童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金蓮見西門慶臉朝里睡,就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裡擺下飯,叫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

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西門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穿著道士衣服,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裡,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乾凈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裡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這樣的,大白日困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西門慶道:“昨日醮事散得晚。晚夕謝將,整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還一頭酒,在這裡睡回,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你哩。”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西門慶道:“我心裡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

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牙盒裡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一面揭開了,拿幾個在火炕內,一面夾在襠里,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熱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麽!”於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姑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才來。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兒來。”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乾的停當,我還謝你。”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等尼僧牙婆,決不可抬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談經說典為由,背地裡送暖偷寒,甚麼事兒不乾出來?有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臺前,把鬏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一套紅織金祆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要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妝扮起來,活象個丫頭。我那屋裡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等我往後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燈籠在頭裡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敬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乾的營生!”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這般。”敬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是先走到上房裡。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吃茶,敬濟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纔拿轎子送將來了。”月娘道: “真個?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敬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就去了。丫頭便叫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夠了,又要他來做什麼?”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麼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打著,和李瓶兒後邊跟著,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良久,進入房裡。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吃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且笑!”月娘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樓道:“我不信。”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才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兒道:“我也就信了。剛纔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正說著,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你且藏在明間里。等他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叫他送來要他的,你恁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乾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裡叫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裡,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那玉簫掩著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兒不著。”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揸髻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兒。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條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裡間屋裡,一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鬏髻出來。月娘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鬏髻了!”眾人又笑了一回。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裡,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十二日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西門慶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盤餚品、一壇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叫他來扮《西廂記》。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姐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不覺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金蓮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裡,去了冠兒,輓著杭州纘,重勻粉面,復點朱唇。早在房中預備下一桌齊整酒菜等候。不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輓起雲髻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頭裡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伙里酒兒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兒,與你遞鐘酒兒,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裡膝蓋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兒。金蓮道:“我問你,十二日喬家請,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即下帖兒都請,你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得家裡尋他娘哭。”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裳,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兒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長是說著,你把臉兒憨著。”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與你們裁了罷,”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著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幾個人來,替你們攢造兩三件出來就夠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比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與我做什麼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去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捲棚內,一面使琴童兒叫將趙裁來。趙裁見西門慶,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攢造,不在話下。正是:

  金鈴玉墜妝閨女,錦綺珠翹飾美娃。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詞曰:

  瀟灑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熒煌。

  數幅紅羅錦繡,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蕖浪里,一對鴛鴦。

話說西門慶在家中,裁縫攢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那日,月娘並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婦蕙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花兒匠來扎縛煙火,在大廳、捲棚內掛燈,使小廝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俱不必細說。後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去,與你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春梅聽了,斜靠著桌兒說道: “你若叫,只叫他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們都新做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只像燒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話。”西門慶道:“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春梅道:“頭上將就戴著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麼好穿出去見人的!到沒的羞剌剌的。”西門慶笑道:“我曉的你這小油嘴兒,見你娘們做了衣裳,卻使性兒起來。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你四個,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與他。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兒,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西門慶道:“你要不打緊,少不的也與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西門慶於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錦比甲兒,一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綠顏色;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又要一匹黃紗做裙腰,貼里一色都是杭州絹兒。春梅方纔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裡吃了一日酒,說笑頑耍不題。

且說吳月娘眾妹妹到了喬大戶家。原來喬大戶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並左鄰朱台官娘子、崔親家母,並兩個外甥侄女兒──段大姐及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叫了兩個妓女,席前彈唱。聽見月娘眾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後廳敘禮。趕著月娘呼姑娘,李嬌兒眾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俱依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又與尚舉人、朱台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向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環遞過了茶,喬大戶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眾人房中去寬衣服,就放桌兒擺茶,請眾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兒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兒,另自管待。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喬大戶娘子,關席坐位,旁邊放一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一位。兩個妓女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火誇]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喬大戶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去,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後房換衣服、勻臉去了。

孟玉樓也跟下來,到了喬大戶娘子卧房中,只見奶子如意兒看守著官哥兒,在炕上鋪著小褥子兒躺著。他家新生的長姐,也在旁邊卧著。兩個你打我下兒,我打你下兒頑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象兩口兒。”只見吳大妗子進來,說道:“大妗子,你來瞧瞧,兩個倒象小兩口兒。”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兒每在炕上,張手蹬腳兒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緣一對兒耍子。”喬大戶娘子和眾堂客都進房到。吳大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戶娘子道:“列位親家聽著,小家兒人家,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家好說,我家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我與你愛親做親,就是我家小兒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卻說此話?”玉樓推著李瓶兒說道:“李大姐,你怎的說?”那李瓶兒只是笑。吳妗子道:“喬親家不依,我就惱了。”尚舉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說道: “難為吳親家厚情,喬親家你休謙辭了。”因問:“你家長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兒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兒。”眾人不由分說,把喬大戶娘子和月娘、李瓶兒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兩個妓女彈唱著。旋對喬大戶說了,拿出果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對西門慶說。旋抬了兩壇酒、三匹緞子、紅綠板兒絨金絲花、四個螺甸大果盒。兩家席前,掛紅吃酒。一面堂中畫燭高擎,花燈燦爛,麝香靉靉,喜笑匆匆。兩個妓女,啟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著。

眾堂客與吳月娘、喬大戶娘子、李瓶兒三人都簪了花,掛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從新復安席坐人飲酒。廚子上了一道裹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並頭蓮湯。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一匹大紅與廚役。兩個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頭謝了。喬大戶娘子不放起身,還在後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果攢盒。約吃到一更時分,月娘等方纔拜辭回來,說道:“親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裡坐坐。”喬大戶娘子道:“親家盛情,家老兒說來,只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家去罷。”月娘道:“好親家,再沒人。親家只是見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喬親家一搭兒里來罷。”大妗子道:“喬親家,別的日子你不去罷,到十五日,你正親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喬大戶娘子道:“親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親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與你,只在你身上。”於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後作辭上轎。

頭裡兩個排軍,打著兩個大紅燈籠;後邊又是兩個小廝,打著兩個燈籠。吳月娘在頭裡,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一字在中間,如意兒和蕙秀隨後。奶子轎子里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腳下還蹬著銅火爐兒。兩邊小廝圜隨。到了家門首下轎,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眾人進來,道了萬福,坐下。眾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親之話,告訴了一遍。西門慶聽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幾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女。”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見他家新養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蓋著那被窩兒,你打我一下兒,我打你一下兒,恰是小兩口兒一般,才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纔使小廝來對你說,抬送了花紅果盒去。”西門慶道:“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岡央及營里張親家,再三趕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才五個月兒,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是房裡生的,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到與他家做了親。”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家是房裡養的,誰家是房外養的?就是喬家這孩子,也是房裡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著壽星老兒──你也休說我長,我也休嫌你短。”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裡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麼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抽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裡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

看官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戶家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簪花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來家又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裡哭去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他在那裡,教明日同他一搭兒里來。”西門慶道:“我說只這席間坐次上不好相處,到明日怎麼廝會?”說了回話,只見孟玉樓也走到這邊屋裡來,見金蓮哭泣,說道:“你只顧惱怎的?隨他說幾句罷了。”金蓮道:“早是你在旁邊聽著,我說他什麼歹話來?他說別家是房裡養的,我說喬家是房外養的?也是房裡生的。那個紙包兒包著,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人,就睜著眼罵起我來。罵的人那絕情絕義。怎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教他明日現報在我的眼裡!多大的孩子,一個懷抱的尿泡種子,平白扳親家,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卧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歡喜!如今做濕親家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乾親家才難。吹殺燈擠眼兒──後來的事看不見。做親時人家好,過三年五載方了的才一個兒!” 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乾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才養的孩子,割甚麼衫襟?無過只是圖往來扳陪著耍子兒罷了。”金蓮道:“你便浪[扌扉]著圖扳親家耍子,平白教賊不合鈕的強人罵我。”玉樓道:“誰教你說話不著個頭項兒就說出來?他不罵你罵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裡,是大老婆?就是喬家孩子,是房裡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你家失迷家鄉,還不知是誰家的種兒哩!”玉樓聽了,一聲兒沒言語。坐了一回,金蓮歸房去了。

李瓶兒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花枝招颭與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費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去,說道:“你喜呀?”李瓶兒道:“與姐姐同喜。”磕畢頭起來,與月娘、李嬌兒坐著說話。只見孫雪娥、大姐來與月娘磕頭,與李嬌兒、李瓶兒道了萬福。小玉拿茶來,正吃茶,只見李瓶兒房裡丫鬟繡春來請,說:“哥兒屋裡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李瓶兒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裡去了。一搭兒去也罷了,只怕孩子沒個燈兒。”月娘道:“頭裡進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裡去。恐怕晚了。”小玉道:“頭裡如意兒抱著他,來安兒打著燈籠送他來。”李瓶兒道:“這等也罷了。”於是,作辭月娘,回房中來。只見西門慶在屋裡,官哥兒在奶子懷裡睡著了。因說:“你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兒道:“大娘見來安兒打著燈籠,就趁著燈兒來了。哥哥哭了一口,才拍著他睡著了。”西門慶道:“他尋了這一回,才睡了。”李瓶兒說畢,望著他笑嘻嘻說道:“今日與孩兒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兒。”於是,插燭也似磕下去。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一處坐的。一面令迎春擺下酒兒,兩個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性子,沒好氣,明知道西門慶在李瓶兒這邊,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門就打了兩個耳刮子,高聲罵道:“賊淫婦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開?你做甚麼來?我且不和你答話。”於是走到屋裡坐下。春梅走來磕頭遞茶。婦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裡做什麼來?”春梅道:“在院子里坐著來。我這等催他,還不理。”婦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慪氣。黨太尉吃匾食,他也學人照樣兒欺負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門慶聽見;不言語,心中又氣。一面卸了濃妝,春梅與他搭了鋪,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去了。婦人把秋菊叫他頂著大塊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頭,叫春梅扯了他褲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乾凈的奴才,叫我扯褲子,到沒的污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兒扯去秋菊的衣。婦人打著他罵道:“賊奴才淫婦,你從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兒罷了。平白撐著頭兒,逞什麼強?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兒看著你哩!”一面罵著又打,打了又罵,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兒那邊才起來,正看著奶子打發官哥兒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聽見金蓮這邊打丫鬟,罵的言語兒有因,一聲兒不言語,唬的只把官哥兒耳朵握著。一面使繡春:“去對你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兒才吃了些奶睡著了。”金蓮聽了,越發打的秋菊狠了,罵道:“賊奴才,你身上打著一萬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性兒,你越叫,我越打。莫不為你拉斷了路行人?人家打丫頭,也來看著你。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兒這邊分明聽見指罵的是他,把兩隻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著官哥兒在炕上就睡著了。

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家,入房來看官哥兒,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兒也不題金蓮指罵之事,只說:“我心中不自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家那裡,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匹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下飯。又是哥兒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果、兩掛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匹大紅官緞、一頂青緞[扌寨]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裡去,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去。他那裡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後日才來。他家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兒請去。”李瓶兒聽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了後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兒正在月娘房裡待茶,禮物擺在明間內,都看了。一面打發回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去了。正是:但將鐘鼓悅和愛,好把犬羊為國羞。有詩為證:

  西門獨富太驕矜,襁褓孩兒結做親。不獨資財如糞上,也應嗟嘆後來人。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 賞元宵樓上醉花燈


詩曰:

  星月當空萬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樂和春奏聲偏好,人蹈衣歸馬亦嬌。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髮不相饒。千金博得斯須刻,吩咐譙更仔細敲。

話說西門慶打發喬家去了,走來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兒商議。月娘道:“他家既先來與咱孩子送節,咱少不得也買禮過去,與他家長姐送節。就權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禮數。”大妗子道:“咱這裡,少不的立上個媒人,往來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兒,咱家安上誰好?”西門慶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安上老馮罷。”於是,連忙寫了請帖八個,就叫了老馮來,同玳安拿請帖盒兒,十五日請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並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段大姐、鄭三姐來赴席,與李瓶兒做生日,並吃看燈酒。一面吩咐來興兒,拿銀子早定下蒸酥點心並羹果食物。又是兩套遍地錦羅緞衣服,一件大紅小袍兒、一頂金絲縐紗冠兒、兩盞雲南羊角珠燈、一盒衣翠、一對小金手鐲、四個金寶石戒指兒。十四日早裝盒擔,叫女婿陳敬濟和賁四穿青衣服押送過去。喬大戶那邊,酒筵管待,重加答賀。回盒中,又回了許多生活鞋腳,俱不必細說。正亂著,應伯爵來講李智、黃四官銀子事,看見,問其所以。西門慶告訴與喬大戶結親之事:“十五日好歹請令正來陪親家坐坐。”伯爵道:“嫂子呼喚,房下必定來。”西門慶道:“今日請眾堂官娘子吃酒,咱每往獅子街房子內看燈去罷。”伯爵應諾去了,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吳銀兒先送了四盒禮來,又是兩方銷金汗巾,一雙女鞋,送與李瓶兒上壽,就拜乾女兒。月娘收了禮物,打發轎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才來,見吳銀兒在這裡,便悄悄問月娘:“他多咱來的?”月娘如此這般告他說:“昨日送了禮來,拜認你六娘做乾女兒了。”李桂姐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日只和吳銀兒使性子,兩個不說話。

卻說前廳王皇親家二十名小廝,兩個師父領著,挑了箱子來,先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吩咐西廂房做戲房,管待酒飯。不一時,周守備娘子、荊都監母親荊太太與張團練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轎,排軍喝道,家人媳婦跟隨。月娘與眾姊妹,都穿著袍出來迎接,至後廳敘禮。與眾親相見畢,讓坐遞茶,等著夏提刑娘子到才擺茶。不料等到日中,還不見來。小廝邀了兩三遍,約午後才喝了道來,抬著衣匣,家人媳婦跟隨,許多僕從擁護。鼓樂接進後廳,與眾堂客見畢禮數,依次序坐下。先在捲棚內擺茶,然後大廳上坐。春梅、玉簫、迎春、蘭香,都是齊整妝束,席上捧茶斟酒。那日扮的是《西廂記》。

不說畫堂深處,珠圍翠繞,歌舞吹彈飲酒。單表西門慶打發堂客上了茶,就騎馬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往獅子街房裡去了。吩咐四架煙火,拿一架那裡去。晚夕,堂客跟前放兩架。旋叫了個廚子,家下抬了兩食盒下飯菜蔬,兩壇金華酒去。又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玉釧兒。原來西門慶已先使玳安雇轎子,請王六兒同往獅子街房裡去。玳安見婦人道:“爹說請韓大嬸,那裡晚夕看放煙火。”婦人笑道:“我羞剌剌,怎麼好去的,你韓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對韓大叔說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因叫了兩個唱的,沒人陪他。”那婦人聽了,還不動身。一回,只見韓道國來家。玳安道:“這不是韓大叔來了。韓大嬸這裡,不信我說哩。” 婦人向他漢子說,“真個叫我去?”韓道國道:“老爹再三說,兩個唱的沒人陪他,請你過去,晚夕就看放煙火。你還不收拾哩!剛纔教我把鋪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兒里坐坐。保官兒也往家去了,晚夕該他上宿哩。”婦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裡坐回就來罷,家裡沒人,你又不該上宿。”說畢,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隨,逕到獅子街房裡來。來昭妻一丈青早在房裡收拾下床炕、帳幔、褥被,安息沉香薰的噴鼻香。房裡吊著一對紗燈,籠著一盆炭火。婦人走到裡面炕上坐下。一丈青走出來,道了萬福,拿茶吃了。西門慶與應伯爵看了回燈,才到房子里。兩個在樓上打雙陸。樓上除了六扇窗戶,掛著帘子,下邊就是燈市,十分鬧熱。打了回雙陸,收拾擺飯吃了,二人在簾里觀看燈市。但見:

  萬井人煙錦繡圍,香車寶馬鬧如雷。鰲山聳出青雲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二人看了一回,西門慶忽見人叢里謝希大、祝實念,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指與伯爵瞧。因問:“那戴方巾的,你可認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認的他。”西門慶便叫玳安:“你去下邊,悄悄請了謝爹來。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玳安小廝賊,一直走下樓來,挨到人鬧里,待祝實念和那人先過去了,從旁邊出來,把謝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觀看,卻是玳安。玳安道:“爹和應二爹在這樓上,請謝爹說話。”希大道:“你去,我知道了。等我陪他兩個到粘梅花處,就來見你爹。”玳安便一道煙去了。希大到了粘梅花處,向人鬧處,就叉過一邊,由著祝實念和那一個人只顧尋。他便走來樓上,見西門慶、應伯爵兩個作揖,因說道:“哥來此看燈,早晨就不呼喚兄弟一聲?”西門慶道:“我早晨對眾人,不好邀你每的。已托應二哥到你家請你去,說你不在家。剛纔,祝麻子沒看見麽?”因問:“那戴方巾的是誰?”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兒。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要問許不與先生那裡借三百兩銀子。央我和老孫、祝麻子作保。要乾前程,入武學肄業。我那裡管他這閑帳!剛纔陪他燈市裡走了走,聽見哥呼喚,我只伴他到粘梅花處,交我乘人亂,就叉開了走來見哥。”因問伯爵: “你來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來了,和哥在這裡打了這回雙陸。”西門慶問道:“你吃了飯不曾?”謝希大道:“早晨從哥那裡出來,和他兩個搭了這一日,誰吃飯來!”西門慶吩咐玳安:“廚下安排飯來,與你謝爹吃。”不一時,就是春盤小菜、兩碗稀爛下飯、一碗[火川]肉粉湯、兩碗白米飯。希大獨自一個,吃的裡外乾凈,剩下些汁湯兒,還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著兩個打雙陸。

只見兩個唱的門首下了轎子,抬轎的提著衣裳包兒,笑進來。伯爵在窗里看見,說道:“兩個小淫婦兒,這咱才來。”吩咐玳安:“且別教他往後邊去,先叫他樓上來見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兩個?”玳安道:“是董嬌兒、韓玉釧兒。”忙下樓說道:“應二爹叫你說話。”兩個那裡肯來,一直往後走了。見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見王六兒頭上戴著時樣扭心鬏髻兒,身上穿紫潞綢襖兒,玄色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露兩隻金蓮,拖的水髩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兒。進門只望著他拜了一拜,都在炕邊頭坐了。小鐵棍拿茶來,王六兒陪著吃了。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兩個笑一回,更不知是什麼人。落後,玳安進來,兩個悄悄問他道:“房裡那一位是誰?”玳安沒的回答,只說是:“俺爹大姨人家,接來看燈的。”兩個聽的,從新到房中說道:“俺每頭裡不知是大姨,沒曾見的禮,休怪。”於是插燭磕了兩個頭。慌的王六兒連忙還下半禮。落後,擺上湯飯來,陪著同吃。兩個拿樂器,又唱與王六兒聽。

伯爵打了雙陸,下樓來小解凈手,聽見後邊唱,點手兒叫玳安,問道:“你告我說,兩個唱的在後邊唱與誰聽?”玳安只是笑,不做聲,說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備 ──管事寬。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賊小油嘴,你不說,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罷了,又問怎的?”說畢,一直往後走了。伯爵上的樓來,西門慶又與謝希大打了三貼雙陸。只見李銘、吳惠兩個驀地上樓來磕頭。伯爵道:“好呀!你兩個來的正好,怎知道俺每在這裡?”李銘跪下說道:“小的和吳惠先到宅里來,宅里說爹在這邊擺酒。特來伏侍爹每。”西門慶道:“也罷,你起來伺候。玳安,快往對門請你韓大叔去。”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放桌兒,擺上春盤案酒來,琴童在旁邊篩酒。伯爵與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韓道國打橫,坐下把酒來篩;一面使玳安後邊請唱的去。

少頃,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慢條斯禮上樓來。望上不當不正磕下頭去。伯爵罵道:“我道是誰來,原來是這兩個小淫婦兒。頭裡我叫著,怎的不先來見我?這等大膽!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董嬌兒笑道:“哥兒那裡隔牆掠個鬼臉兒,可不把我唬殺!”韓玉釧兒道:“你知道,愛奴兒掇著獸頭城往裡掠──好個丟醜兒的孩兒!”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餘了。有了李銘、吳惠在這裡唱罷了,又要這兩個小淫婦做什麼?還不趁早打發他去。大節夜,還趕幾個錢兒,等住回晚了,越發沒人要了。”韓玉釧兒道:“哥兒,你怎麼沒羞?大爹叫了俺每來答應,又不伏侍你,你怎的閑出氣?”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兒,你見在這裡,不伏侍我,你說伏侍誰?”韓玉釧道:“唐胖子掉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賊小淫婦兒,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時,我和你答話。我左右有兩個法兒,你原出得我手!”董嬌兒問道:“哥兒,那兩個法兒?說來我聽。”伯爵道:“我頭一個,是對巡捕說了,拿你犯夜,教他拿了去,拶你一頓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銀子燒酒,把抬轎的灌醉了,隨你這小淫婦兒去,天晚到家沒錢,不怕鴇子不打。”韓玉釧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在爹這房子里睡。再不,叫爹差人送俺每,王媽媽支錢一百文,不在於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兒。”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反了,拿三道三。”說笑回,兩個唱的在旁彈唱春景之詞。

眾人才拿起湯飯來吃,只見玳安兒走來,報道:“祝爹來了。”眾人都不言語。不一時,祝實念上的樓來,看見伯爵和謝希大在上面,說道:“你兩個好吃,可成個人。”因說:“謝子純,哥這裡請你,也對我說一聲兒,三不知就走的來了,叫我只顧在粘梅花處尋你。”希大道:“我也是誤行,才撞見哥在樓上和應二哥打雙陸。走上來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門慶因令玳安兒:“拿椅兒來,我和祝兄弟在下邊坐罷。”於是安放鐘箸,在下席坐了。廚下拿了湯飯上來,一齊同吃。西門慶只吃了一個包兒,呷了一口湯,因見李銘在旁,都遞與李銘下去吃了。那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韓道國,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寶攢湯,三個大包子,還零四個桃花燒賣,只留了一個包兒壓碟兒。左右收下湯碗去,斟上酒來飲酒。希大因問祝實念道:“你陪他到那裡才拆開了?怎知道我在這裡?”祝實念如此這般告說:“我因尋了你一回尋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孫家會了,往許不與先生那裡,借三百兩銀子去,吃孫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寫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寫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與老孫作保,討保頭錢使。”因問:“怎的寫差了?”祝實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書寫滑著些,立與他三限才還。他不依我,教我從新把文書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實念道:“頭一限,風吹轆軸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魚兒跳上岸;第三限,水裡石頭泡得爛。這三限交還他。”謝希大道:“你這等寫著,還說不滑哩。”祝實念道:“你到說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淺,朝廷挑河,把石頭吃做工的兩三钁頭砍得稀爛,怎了?那時少不的還他銀子。”眾人說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門慶吩咐樓上點燈,又樓檐前一邊一盞羊角玲燈,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兒和排軍,抬送了四個攢盒,都是美口糖食、細巧果品。西門慶叫棋童兒問道:“家中眾奶奶們散了不曾?誰使你送來?”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來,與爹這邊下酒。眾奶奶們還未散哩。戲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門首吃酒,看放煙火哩。”西門慶問:“有人看沒有?”棋童道:“擠圍著滿街人看。“西門慶道:“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軍,拿桿欄攔人伺候,休放閑雜人挨擠。”棋童道: “小的與平安兒兩個,同排軍都看放了煙火,並沒閑雜人攪擾。”西門慶聽了,吩咐把桌上飲饌都搬下去,將攢盒擺上,廚下又拿上一道果餡元宵來。兩個唱的在席前遞酒。西門慶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篩美酒,再設珍羞,叫李銘、吳惠席前彈唱了一套燈詞。唱畢,吃了元宵,韓道國先往家去了。少頃,西門慶吩咐來昭將樓下開下兩間,吊掛上帘子,把煙火架抬出去。西門慶與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兒陪兩個粉頭和一丈青在樓下觀看。玳安和來昭將煙火安放在街心裡。須臾,點著。那兩邊圍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數。都說西門大官府在此放煙火,誰人不來觀看?果然扎得停當好煙火。但見:

  一丈五高花樁,四周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隻仙鶴,口裡銜著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鑽透鬥牛邊。然後,正當中一個西瓜炮迸開,四下裡人物皆著,觱剝剝萬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衝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霸玉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台,端的旋轉得好看;銀蛾金彈,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名顯中通;七聖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臺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仿佛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兒,上下光焰齊明;鮑老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到人馳無勝負。總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應伯爵見西門慶有酒了,剛看罷煙火下樓來,因見王六兒在這裡,推小凈手,拉著謝希大、祝實念,也不辭西門慶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裡去?”伯爵向他耳邊說道:“傻孩子,我頭裡說的那本帳,我若不起身,別人也只顧坐著,顯的就不趣了。等你爹問,你只說俺每都跑了。”落後,西門慶見煙火放了,問伯爵等那裡去了,玳安道:“應二爹和謝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攔不回來,多上覆爹。”西門慶就不再問了。因叫過李銘、吳惠來,每人賞了一大巨杯酒與他吃。吩咐:“我且不與你唱錢,你兩個到十六日早來答應。還是應二爹三個並眾伙計當家兒,晚夕在門首吃酒。”李銘跪下道:“小的告稟爹:十六日和吳惠、左順、鄭奉三個,都往東平府,新升的胡爺那裡到任,官身去,只到後晌才得來。”西門慶道:“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誤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並不敢誤。”兩個唱的也就來拜辭出門。西門慶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擺酒,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裡,你兩個好歹來走一走。”二人應諾了,一同出門,不在話下。西門慶吩咐來昭、玳安、琴童收家活。滅息了燈燭,就往後邊房裡去了。

且說來昭兒子小鐵棍兒,正在外邊看放了煙火,見西門慶進去了,就來樓上。見他爹老子收了一盤子雜合的肉菜、一甌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裡,就問他娘一丈青討,被他娘打了兩下。不防他走在後邊院子里頑耍,只聽正面房子里笑聲,只說唱的還沒去哩,見房門關著,就在門縫裡張看,見房裡掌著燈燭。原來西門慶和王六兒兩個,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門慶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話上使著托子乾後庭花。一進一退往來[扌扉]打,何止數百回,[扌扉]打的連聲響亮,其喘息之聲,往來之勢,猶賽折床一般,無處不聽見。這小孩子正在那裡張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來看見,揪著頭角兒拖到前邊,鑿了兩個慄爆,罵道: “賊禍根子,小奴才兒,你還少第二遭死?又往那裡張他去!”於是,與了他幾個元宵吃了,不放他出來,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門慶和老婆足乾搗有兩頓飯時才了事。玳安打發抬轎的酒飯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後才來同琴童兩個打著燈兒跟西門慶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


詞曰:

  情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

  謾道愁須滯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話說西門慶歸家,已有三更時分,吳月娘還未睡,正和吳大妗子眾人說話,李瓶兒還伺候著與他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去了。月娘見他有酒了,打發他脫了衣裳。只教李瓶兒與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回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廚役早來收拾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日昨房下厚擾之意。西門慶道:“日昨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早有喬大戶家使孔嫂兒引了喬五太太家人送禮來了。西門慶收了,家人管待酒飯。孔嫂兒進月娘房裡坐的。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轎子也先來了,拜了月娘眾人,都坐著吃茶。

正值李智、黃四關了一千兩香蠟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打聽得知,亦走來幫扶交納。西門慶令陳敬濟拿天平在廳上兌明白,收了。黃四又拿出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兩利息之數,還欠五百兩,就要搗換了合同。西門慶吩咐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黃四,老爺長,老爺短,千恩萬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掛著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兒,趁此機會好問他要,正要跟隨同去,又被西門慶叫住說話。因問:“昨日你每三個,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擾哥,本等酒多了。我見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一定還等哥說話。俺每不走了,還只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沒往衙門裡去,本等連日辛苦。”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氣。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來,還趕往周菊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獎,若是第二個也成不的。”兩個說了一回,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罷。”西門慶又問:“嫂子怎的不來?”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趕黃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要錢。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手中拿著黃烘烘四錠金鐲兒,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裡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與喬家結親,又進這許多財。”於是用袖兒抱著那四錠金鐲兒,也不到後邊,徑往李瓶兒房裡來。正走到潘金蓮角門首,只見金蓮出來看見,叫他問道:“你手裡托的是什麼東西兒?過來我瞧瞧。”那西門慶道:“等我回來與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兒那邊去了。金蓮見叫不回他來,心中就有幾分羞訕,說道:“什麼罕稀貨,忙的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與我瞧罷,賊跌折腿的三寸貨強盜,進他門去,一齊的把那兩條腿崴折了,才現報了我的眼。”

卻說西門慶拿著金子,走入李瓶兒房裡,見李瓶兒才梳了頭,奶子正抱著孩子頑耍。西門慶一徑把四個金鐲兒抱著,教他手兒撾弄。李瓶兒道:“是那裡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門慶道:“是李智、黃四今日還銀子準折利錢的。”李瓶兒生怕冰著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兒,與他裹著耍子。只見玳安走來說道:“雲伙計騎了兩匹馬來,在外邊請爹出去瞧。”西門慶問道:“雲伙計他是那裡的馬?”玳安道:“他說是他哥雲參將邊上捎來的。”正說著,只見後邊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大妗子並他媳婦鄭三姐,都來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西門慶丟了那四錠金子,就往外邊看馬去了。

李瓶兒見眾人來到,只顧與眾人見禮讓坐,也就忘記了孩子拿著這金子,弄來弄去,少了一錠。只見奶子如意兒問李瓶兒道:“娘沒曾收哥哥兒耍的那錠金子?怎只三錠,少了一錠了?”李瓶兒道:“我沒曾收,我把汗個子替他裹著哩。”如意兒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裡得那錠金子?”屋裡就亂起來。奶子問迎春,迎春就問老馮。老馮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沒看見。老身在這裡恁幾年,莫說折針斷線我不敢動,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愛。你每守著哥兒,怎的冤枉起我來了!”李瓶兒笑道:“你看這媽媽子說混話,這裡不見的,不是金子卻是什麼?”又罵迎春:“賊臭肉!平白亂的是些甚麼?等你爹進來,等我問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錠兒?”孟玉樓問道:“是那裡金子?”李瓶兒道:“是他爹拿來的,與孩子耍。誰知道是那裡的。”

且說西門慶在門首看馬,眾伙計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廝來回溜了兩趟。西門慶道:“雖是東路來的馬,鬃尾醜,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因問雲伙計道:“此馬你令兄那裡要多少銀子?”雲離守道:“兩匹只要七十兩。”西門慶道:“也不多。只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說銀子。”說畢,西門慶進來,只見琴童來說:“六娘房裡請爹哩。”於是走入李瓶兒房裡來。李瓶兒問他:“金子你收了一錠去了?如何只三錠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丟下,就外邊去看馬,誰收來!”李瓶兒道:“你沒收,卻往那裡去了?尋了這一日沒有。奶子推老馮,急的那老馮賭身罰咒,只是哭。”西門慶道:“端的是誰拿了,由他慢慢兒尋罷。”李瓶兒道:“頭裡因大妗子女兒兩個來,亂著就忘記了。我只說你收了出去,誰知你也沒收,就兩耽了。才尋起來,唬的他們都走了。”於是把那三錠,還交與西門慶收了。正值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就往後邊收兌銀子去了。

且說潘金蓮聽見李瓶兒這邊嚷,不見了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就先走來房裡,告月娘說:“姐姐,你看三寸貨乾的營生!隨你家怎的有錢,也不該拿金子與孩子耍。”月娘道:“剛纔他每告我說,他房裡不見了金鐲子,端的不知是那裡的?”金蓮道:“誰知他是那裡的!你還沒見,他頭裡從外邊拿進來,用襖子袖兒裹著,恰似八蠻進寶的一般。我問他是什麼,拿過來我瞧瞧。頭兒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裡去了。遲了一回,反亂起來,說不見了一錠金子。乾凈就是他學三寸貨,說不見了,由他慢慢兒尋罷。你家就是王十萬也使不的。一錠金子,至少重十到兩,也值五六十兩銀子,平白就罷了?瓮里走了鱉──左右是他家一窩子。再有誰進他屋裡去?”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兌收賁四傾的銀子,把剩的那三錠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因告訴月娘:“此是李智、黃四還的四錠金子,拿了與孩子耍了耍,就不見了一錠。”吩咐月娘:“你與我把各房裡丫頭叫出來審問審問。我使小廝街上買狼筋去了,早拿出來便罷,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來。”月娘道:“論起來,這金子也不該拿與孩子,沉甸甸冰著他,一時砸了他手腳怎了!”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說道:“不該拿與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裡。頭裡叫著,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兒知道。這回不見了金子,虧你怎麼有臉兒來對大姐姐說!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裡丫頭,叫各房裡丫頭口裡不笑,毴眼裡也笑!”

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罵道:“狠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歪剌骨兒,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那潘金蓮就假做喬妝,哭將起來,說道:“我曉的你倚官仗勢,倚財為主,把心來橫了,只欺負的是我,你說你這般威勢,把一個半個人命兒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個攔著你手兒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隨你怎麼打,難得只打得有這口氣兒在著,若沒了,愁我家那病媽媽子不問你要人!隨你家怎麼有錢有勢,和你家一遞一狀。你說你是衙門裡千戶便怎的?無故只是個破紗帽債殼子──窮官罷了,能禁的幾個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殺下人也怎麼!”幾句說的西門慶反呵呵笑了,說道:“你看這小歪剌骨兒,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兒破?這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說我是債殼子!”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來!”因蹺起一隻腳來,“你看老娘這腳,那些兒放著歪?你怎罵我是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兩個銅盆撞了鐵刷帚。常言:惡人自有惡人磨,見了惡人沒奈何!自古嘴強的爭一步。六姐,也虧你這個嘴頭子,不然,嘴鈍些兒也成不的。”

那西門慶見奈何不過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見玳安來說:“周爺家差人邀來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西門慶吩咐:“打醮處,教你姐夫去罷。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眾過來,與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童看飯與他吃,說:“今日你等用心伏侍眾奶奶,我自有重賞,休要上邊打箱去!”那師父跪下說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應,豈敢討賞!”西門慶因吩咐書童:“他唱了兩日,連賞賜封下五兩銀子賞他。”書童應諾。西門慶就上馬往周守備家吃酒去了。

單表潘金蓮在上房坐的,吳月娘便說:“你還不往屋裡勻勻那臉去!揉的恁紅紅的。等住回人來看著甚麼張致!誰叫你惹他來?我倒替你捏兩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勸著,綁著鬼,是也有幾下子打在身上。漢子家臉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顧下死手的和他纏起來了。不見了金子,隨他不見去,尋不尋不在你,又不在你屋裡不見了,平白扯著脖子和他強怎麼!你也丟了這口氣兒罷!”幾句說的金蓮閉口無言,往屋裡勻臉去了。

不一時,李瓶兒和吳銀兒都打扮出來,到月娘房裡。月娘問他:“金子怎的不見了?剛纔惹他爹和六姐兩個,在這裡好不辨了這回嘴,差些兒沒曾辨惱了打起來!吃我勸開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廝買狼筋去了。等他晚上來家,要把各房丫頭抽起來。你屋裡丫頭老婆管著那一門兒來?看著孩子耍,便不見了他一錠金子。是一個半個錢的東西兒也怎的?”李瓶兒道:“平白他爹拿進四錠金子來與孩子耍,我亂著陪大妗子和鄭三姐並他二娘坐著說話,誰知就不見了一錠。如今丫頭推奶子,奶子推老馮。急的馮媽媽哭哭啼啼,只要尋死。無眼難明勾當,如今冤誰的是?”吳銀兒道:“天麽,天麽!每常我還和哥兒耍子,早是今日我在這邊屋裡梳頭,沒曾過去。不然怎了?雖然爹娘不言語,你我心上何安!誰人不愛錢?俺裡邊人家,最忌叫這個名聲兒,傳出去醜聽!”

正說著,只見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提著衣包兒進來,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兒磕了頭,起來望著吳銀兒拜了一拜,說道:“銀姐昨日沒家去?”吳銀兒道:“你怎的曉得?”董嬌兒道:“昨日,俺兩個都在燈市街房子里唱來,大爹對俺們說,教俺今日來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讓他兩個坐下。須臾,小玉拿了兩盞茶來。那韓玉釧兒、董嬌兒連忙立起身來接茶,還望小玉拜了一拜。吳銀兒因問:“你兩個昨日唱多咱散了?”韓玉釧道:“俺們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吳惠都一路去的。”說了一回話,月娘吩咐玉簫:“早些打發他們吃了茶罷。等住回只怕那邊人來忙了。”一面放下桌兒,兩方春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裡,請了桂姐來同吃了茶罷。”不一時,和他姑娘來到,兩個各道了禮數坐下,同吃了茶,收過家活去。

忽見迎春打扮著,抱了官哥兒來,頭上戴了金梁緞子八吉祥帽兒,身穿大紅氅衣兒,下邊白綾襪兒、緞子鞋兒,胸前項牌符索,手上小金鐲兒。李瓶兒看見說道: “小大官兒,沒人請你,來做什麼?”一面接過來,放在膝蓋上。看見一屋裡人,把眼不住的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著這裡,想必要我抱他。”於是用手引了他引兒,那孩子就撲到懷裡教他抱。吳大妗子笑道:“恁點小孩兒,他也曉的愛好!”月娘接過來說:“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頭兒。”孟玉樓道:“若做了小嫖頭兒,叫大媽媽就打死了。”李瓶兒道:“小廝,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嚛!怕怎麼?溺了也罷,不妨事。我心裡要抱哥兒耍耍兒。”於是與他兩個嘴搵嘴兒耍子。董嬌兒、韓玉釧兒說道:“俺兩個來了這一日,還沒曾唱個兒與娘每聽。”因取樂器,韓玉釧兒琵琶,董嬌兒彈箏,吳銀兒也在旁邊陪唱。唱了一套“繁華滿月開”《金索掛梧桐》。唱出一句來,端的有落塵繞梁之聲,裂石流雲之響,把官哥兒唬的在桂姐懷裡只磕倒著,再不敢抬頭出氣兒。月娘看見,便叫:“李大姐,你接過孩子來,教迎春抱到屋裡去罷。好個不長進的小廝,你看唬的那臉兒!”這李瓶兒連忙接過來,叫迎春掩著他耳朵,抱的往那邊房裡去了。

四個唱的正唱著,只見玳安進來,說道:“小的到喬親家娘那邊邀來,朱奶奶、尚舉人娘子,都過喬親家來了,只等著喬五太太到了就來了。大門前邊、大廳上,都有鼓樂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吩咐後廳明間鋪下錦毯,安放坐位。捲起簾來,金鉤雙控,蘭麝香飄。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家人媳婦都插金戴銀,披紅垂綠,準備迎接新親。只見應伯爵娘子應二嫂先到了,應保跟著轎子。月娘等迎接進來。見了禮數,明間內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說:“俺家的常時打攪,多蒙看顧!”月娘道:“二娘,好說!常時累你二爹。”良久,只聞喝道之聲漸近,前廳鼓樂響動。平安兒先進來報道:“喬太太轎子到了!”須臾,黑壓壓一群人,跟著五頂大轎落在門首。惟喬五太太轎子在頭裡,轎上是垂珠銀頂、天青重沿、綃金走水轎衣,使藤棍喝路。後面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爐,兩個青衣家人騎著小馬,後面隨從。其餘就是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崔大官媳婦、段大姐,並喬通媳婦也坐著一頂小轎,跟來收疊衣裳。

吳月娘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一個個打扮的似粉妝玉琢,錦繡耀目,都出二門迎接。眾堂客簇擁著喬五太太進來。生的五短身材,約七旬年紀,戴著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宮繡袍兒,近面視之,鬢髮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綰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鬢似楚山雲淡。接入後廳,先與吳大妗子敘畢禮數,然後與月娘等廝見。月娘再三請太太受禮,太太不肯,讓了半日,受了半禮。次與喬大戶娘子,又敘其新親家之禮,彼此道及款曲,謝其厚儀。已畢,然後向錦屏正面設放一張錦裀座位,坐了喬五太太,其次就讓喬大戶娘子。喬大戶娘子再三辭說:“侄婦不敢與五太太上僭。”讓朱台官、尚舉人娘子,兩個又不肯。彼此讓了半日,喬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餘客東主西,兩分頭坐了。當中大方爐火廂籠起火來,堂中氣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都打扮起來,在跟前遞茶。

良久,喬五太太對月娘說:“請西門大人出來拜見,敘敘親情之禮。”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家哩!”喬五太太道:“大人居於何官?”月娘道: “乃一介鄉民,蒙朝廷恩例,實授千戶之職,見掌刑名。寒家與親家那邊結親,實是有玷。”喬五太太道:“娘子說那裡話,似大人這等崢嶸也彀了。昨日老身聽得舍侄婦與府上做親,心中甚喜。今日我來會會,到明日好廝見。”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喬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說話,想朝廷不與庶民做親哩!老身說起來話長,如今當今東宮貴妃娘娘,系老身親侄女兒。他父母都沒了,止有老身。老頭兒在時,曾做世襲指揮使,不幸五十歲故了。身邊又無兒孫,輪著別門侄另替了,手裡沒錢,如今倒是做了大戶。我這個侄兒,雖是差役立身,頗得過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門戶。”說了一回,吳大妗子對月娘說:“抱孩子出來與老太太看看,討討壽。”李瓶兒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來與太太磕頭。喬太太看了誇道:“好個端正的哥哥!”即叫過左右,連忙把氈包內打開,捧過一端宮中紫閃黃錦緞,並一副鍍金手鐲,與哥兒戴。月娘連忙下來拜謝了。請去房中換了衣裳。須臾,前邊捲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細巧油酥之類。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後邊山子花園中,游玩了一回下來。

那時,陳敬濟打醮去,吃了午齋回來了。和書童兒、玳安兒,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眾奶奶每遞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見:

  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盤堆異果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爐焚獸炭,香裊龍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漿。梨園子弟,簇捧著鳳管鸞簫;內院歌姬,緊按定銀箏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姮娥。正是:兩行珠翠列階前,一派笙歌臨坐上。

吳月娘與李瓶兒同遞酒,階下戲子鼓樂響動。喬太太與眾親戚,又親與李瓶兒把盞祝壽,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兒、董嬌兒四個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壽比南山”。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吩咐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廚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各樣花燈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樂人又在階下,琵琶箏琴,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香城”。吹打畢,喬太太和喬大戶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後邊明間內,擺設下許多果碟兒,留後坐。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回酒。喬太太再三說晚了,要起身。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門遞酒,看放煙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兒同眾排軍執棍攔擋再三,還涌擠上來。須臾,放了一架煙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大和眾娘子方纔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那時也有三更天氣,然後又送應二嫂起身。月娘眾姐妹歸到後邊來,吩咐陳敬濟、來興、書童、玳安兒,看著廳上收拾家活,管待戲子並兩個師範酒飯,與了五兩銀子唱錢,打發去了。

月娘吩咐出來,剩攢下一桌餚饌、半罐酒,請傅伙計、賁四、陳姐夫,說:“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鐘酒。就在大廳上安放一張桌兒,你爹不知多咱才回。”於是還有殘燈未盡,當下傅伙計、賁四、敬濟、來保上坐,來興、書童、玳安、平安打橫,把酒來斟。來保叫平安兒:“你還委個人大門首,怕一時爹回,沒人看門。”平安道:“我叫畫童看著哩,不妨事。”於是八個人猜枚飲酒。敬濟道:“你每休猜枚,大驚小怪的,惹後邊聽見。咱不如悄悄行令兒耍子。每人要一句,說的出免罰,說不出罰一大杯。”該傅伙計先說:“堪笑元宵草物。”賁四道:“人生歡樂有數。”敬濟道:“趁此月色燈光。”來保道:“咱且休要辜負。”來興道:“才約嬌兒不在。”書童道:“又學大娘吩咐。”玳安道:“雖然剩酒殘燈。”平安道:“也是春風一度。”眾人念畢,呵呵笑了。正是:

  飲罷酒闌人散後,不知明月轉花梢。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詞曰:

  晝日移陰,攬衣起、春幃睡足。臨寶鑒、綠鬟繚亂,未斂裝束。

  蝶粉蜂黃渾褪了,枕痕一線紅生玉。背畫闌、脈脈悄無言,尋棋局。

話說敬濟眾人,同傅伙計前邊吃酒,吳大妗子轎子來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說道:“嫂子再住一夜兒,明日去罷。”吳大妗子道:“我連在喬親家那裡,就是三四日了。家裡沒人,你哥衙里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去罷。明日請姑娘眾位,好歹往我那裡坐坐,晚夕走百病兒家來。”月娘道:“俺們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罷了。”吳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轎子去,晚夕同走了來家就是了。”說畢,裝了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饅頭,叫來安兒送大妗子到家。李桂姐等四個都磕了頭,拜辭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們慌怎的?也就要去,還等你爹來家。他吩咐我留下你們,只怕他還有話和你們說,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咱晚來家?俺們怎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吳銀姐去罷。他兩個今日才來,俺們來了兩日,媽在家還不知怎麼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媽盼望,這一夜兒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我家裡沒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寧可拿樂器來,唱個與娘聽,娘放了奴去罷。”正說著,只見陳敬濟走進來,交剩下的賞賜,說道:“喬家並各家貼轎賞一錢,共使了十包,重三兩。還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邊俺們的轎子來了不曾?”敬濟道: “只有他兩個的轎子。你和銀姐的轎子沒來。從頭裡不知誰回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真個回了?你哄我哩!”那陳敬濟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不哄你。”剛言未罷,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說:“爹家來了!”月娘道:“早是你們不曾去,這不你爹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進來,已帶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董嬌兒、韓玉釧兒二人向前磕頭。西門慶問月娘道:“人都散了,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們在這裡求著我,要家去哩。”西門慶向桂姐說:“你和銀兒亦發過了節兒去。且打發他兩個去罷。”月娘道:“如何?我說你們不信,恰象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臉兒苦低著,不言語。西門慶問玳安:“他兩個轎子在這裡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嬌兒、韓玉釧兒兩頂轎子伺候著哩。”西門慶道:“我也不吃酒了。你們拿樂器來,唱《十段錦兒》我聽。打發他兩個先去罷。”當下四個唱的,李桂姐彈琵琶,吳銀兒彈箏,韓玉釧兒撥阮,董嬌兒打著緊急鼓子,一遞一個唱《十段錦》“二十八半截兒”。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在屋裡坐的聽唱。

唱畢,西門慶與了韓玉釧、董嬌兒兩個唱錢,拜辭出門。“留李桂姐、吳銀兒兩個,這裡歇罷。”忽聽前邊玳安兒和琴童兒兩個嚷亂,簇擁定李嬌兒房裡夏花兒進來,稟西門慶說道:“小的剛送兩個唱的出去,打燈籠往馬房裡拌草,牽馬上槽,只見二娘房裡夏花兒,躲在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麼緣故,小的每問著他,又不說。”西門慶聽見,就出外邊明間穿廊下椅子上坐著,一面叫琴童兒把那丫頭揪著跪下。西門慶問他:“往前邊做甚麼去?那丫頭不言語。李嬌兒在旁邊說道:“我又不使你,平白往馬房裡做甚麼去?”見他慌做一團,西門慶只說丫頭要走之情,即令小廝搜他身上。琴童把他拉倒在地,只聽滑浪一聲,從腰裡掉下一件東西來。西門慶問:“是甚麼?”玳安遞上去,可霎作怪,卻是一錠金子。西門慶燈下看了,道:“是頭裡不見了的那錠金子。原來是你這奴才偷了。”他說:“是拾的。”西門慶問:“是那裡拾的?”他又不言語。西門慶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邊取拶子來,把丫頭拶起來,拶的殺豬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見他有酒了,又不敢勸。那丫頭挨忍不過,方說:“我在六娘房裡地下拾的。”西門慶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與李嬌兒領到屋裡去:“明日叫媒人即時與我賣了這奴才,還留著做甚麼!”李嬌兒沒的話說,便道:“恁賊奴才,誰叫你往前頭去來?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裡金子,也對我說一聲兒!”那夏花兒只是哭。李嬌兒道:“拶死你這奴才才好哩,你還哭!”西門慶道罷,把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就往前邊李瓶兒房裡去了。

月娘令小玉關上儀門,因叫玉簫問:“頭裡這丫頭也往前邊去來麽?”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兒兩個,往六娘那邊去,他也跟了去來。誰知他三不知就偷了這錠金子在手裡。頭裡聽見娘說,爹使小廝買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廚房裡問我:‘狼筋是甚麼?’教俺每眾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個偷了東西,不拿出來,把狼筋抽將出來,就纏在那人身上,抽攢的手腳兒都在一處!’他見咱說,想必慌了,到晚夕趕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見大門首有人,才藏入馬坊里。不想被小廝又看見了。”月娘道:“那裡看人去!恁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就不是個台孩的。”

且說李嬌兒領夏花兒到房裡,李桂姐甚是說夏花兒:“你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恁十五六歲,也知道些人事兒,還這等懵懂!要著俺裡邊,才使不的。這裡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裡悄悄交與你娘。就弄出來,他在旁邊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題一字兒?剛纔這等拶打著好麽?乾凈傻丫頭!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這屋裡人,就不管你。剛纔這等掠掣著你,你娘臉上有光沒光?”又說他姑娘:“你也忒不長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裡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有不是,拉到房裡來,等我打。前邊幾房裡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裡丫頭!你是好欺負的,就鼻子口裡沒些氣兒?等不到明日,真個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你也就沒句話兒說?你不說,等我說。休教他領出去,教別人笑話。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兩個就是狐狸一般,你怎鬥的他過!”因叫夏花兒過來,問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頭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後要貼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拿了甚麼,交付與他。也似元宵一般抬舉你。”那夏花兒說:“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這裡教唆夏花兒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李瓶兒房裡,只見李瓶兒和吳銀兒炕上做一處坐的,心中就要脫衣去睡。李瓶兒道:“銀姐在這裡,沒地方兒安插你,且過一家兒罷。”西門慶道:“怎的沒地方兒?你娘兒兩個在兩邊,等我在當中睡就是。”李瓶兒便瞅他一眼兒道:“你就說下道兒去了。”西門慶道:“我如今在那裡睡?”李瓶兒道: “你過六姐那邊去睡一夜罷。”西門慶坐了一回,起身說道:“也罷,也罷!省的我打攪你娘兒們,我過那邊屋裡睡去罷。”於是一直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聽見西門慶進房來,天上落下來一般,向前與他接衣解帶,鋪陳床鋪,展放鮫綃,吃了茶,兩個上床歇宿不題。

李瓶兒這裡打發西門慶出來,和吳銀兒兩個燈下放炕桌兒,擺下棋子,對坐下象棋兒。吩咐迎春:“拿個果盒兒,把甜金華酒篩下一壺兒來,我和銀姐吃。”因問: “銀姐,你吃飯?教他盛飯來你吃。”吳銀兒道:“娘,我不餓,休叫姐盛來。”李瓶兒道:“也罷。銀姐不吃飯,你拿個盒蓋兒,我揀妝里有果餡餅兒,拾四個兒來與銀姐吃罷。”須臾,迎春都拿了,放在旁邊。李瓶兒與吳銀兒下了三盤棋,篩上酒來,拿銀鐘兒兩個共飲。吳銀兒叫迎春:“姐,你遞過琵琶來,我唱個曲兒與娘聽。”李瓶兒道:“姐姐不唱罷,小大官兒睡著了,他爹那邊又聽著,教他說。咱擲骰子耍耍罷。”於是教迎春遞過色盆來,兩個擲骰兒賭酒為樂。擲了一回,吳銀兒因叫迎春:“姐,你那邊屋裡請過奶媽兒來,教他吃鐘酒兒。”迎春道:“他摟著哥兒在那邊炕上睡哩。”李瓶兒道:“教他摟著孩子睡罷。拿一甌子酒,送與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離開他就醒了。有一日兒,在我這邊炕上睡,他爹這裡略動一動兒,就睜開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邊屋裡,只是哭,只要我摟著他。”吳銀兒笑道:“娘有了哥兒,和爹自在覺兒也不得睡一個兒。爹幾日來這屋裡走一遭兒?”李瓶兒道:“他也不論,遇著一遭也不可知,兩遭也不可知。常進屋裡,為這孩子,來看不打緊,教人把肚子也氣破了。將他爹和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說的,只與人家墊舌根。誰和他有甚麼大閑事?寧可他不來我這裡還好。第二日教人眉兒眼兒,只說俺們把攔漢子。象剛纔到這屋裡,我就攛掇他出去。銀姐你不知,俺家人多舌頭多,今日為不見了這錠金子,早是你看著,就有人氣不憤,在後邊調白你大娘,說拿金子進我屋裡來,怎的不見了。落後,不想是你二娘屋裡丫頭偷了,才顯出個青紅皂白來。不然,綁著鬼只是俺屋裡丫頭和奶子、老馮。馮媽媽急的那哭,只要尋死,說道:‘若沒有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後見有了金子,那咱才打了燈家去了。”吳銀兒道:“娘,也罷。你看爹的面上,你守著哥兒慢慢過,到那裡是那裡!論起後邊大娘沒甚言語,也罷了。倒只是別人見娘生了哥兒,未免都有些兒氣。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李瓶兒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覷,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說話之間,你一鐘我一盞,不覺坐到三更天氣,方纔宿歇。正是:

  得意客來情不厭,知心人到話相投。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詞曰:

  徘徊。相期酒會,三千朱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台。

  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壘。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話說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裡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面與喬家去。一張與喬五太太,一張與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時鮮樹果之類。喬五太太賞了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一匹青絹,俱不必細說。

原來應伯爵自從與西門慶作別,趕到黃四家。黃四又早夥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氣只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你我錢糧拿甚麼支持?”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才夠?”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裡藉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應伯爵聽了,低了低頭兒,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你說成了,你夥計六人怎生謝我?”黃四道:“我對李三說,夥中再送五兩銀子與你。”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兒,就在裡頭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再著上一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家裡有李桂兒、吳銀兒,還沒去哩!你院里叫上六個吹打的,等我領著送了去。他就要請你兩個坐,我在旁邊,只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說成了。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三十兩銀子,那裡不去了,只當你包了一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進錢糧之時,香裡頭多放些木頭,蠟裡頭多摻些柏油,那裡查帳去?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藉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於是計議己定。到次日,李三、黃四果然買了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廝,抬送到西門慶家來。

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桌面,只見伯爵來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這裡打攪,回家晚了。”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裡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氣,也不曾見的新親戚,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說畢坐下,伯爵就喚李錦:“你把禮抬進來。”不一時,兩個抬進儀門裡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你大恩,節間沒甚麼,買了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只見兩個小廝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們又送這禮來做甚麼?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抬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這一抬出去,就醜死了。他還要叫唱的來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向伯爵道:“他既叫將來了,莫不又打發他?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伯爵得不的一聲兒,即叫過李錦來,吩咐:“到家對你爹說:老爹收了禮了,這裡不著人請去了,叫你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裡坐坐。”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去。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了。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兒拿茶來,西門慶陪伯爵吃了茶,就讓伯爵西廂房裡坐。因問伯爵:“你今日沒會謝子純?”伯爵道:“我早晨起來時,李三就到我那裡,看著打發了禮來,誰得閑去會他?”西門慶即使棋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不一時,書童兒放桌兒擺飯,兩個同吃了飯,收了家伙去。西門慶就與伯爵兩個賭酒兒打雙陸。伯爵趁謝希大未來,乘先問西門慶道:“哥,明日找與李智、黃四多少銀子?”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了,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了。”伯爵道:“這等也罷了。哥,你不如找足了一千兩,到明日也好認利錢。我又一句話,那金子你用不著,還算一百五十兩與他,再找不多兒了。”西門慶聽罷,道:“你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與他罷,改一千兩銀子文書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閑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來說道:“賁四拿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鳳、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白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西門慶道: “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不一時,賁四與兩個人抬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鳳,端的黑白分明。伯爵觀了一回,悄與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在旁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只一架屏鳳,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伯爵道:“沒的說,贖甚麼?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本八利相等。”西門慶道:“也罷,教你姐夫前邊鋪子里兌三十兩與他罷。”剛打發去了,西門慶把屏鳳拂抹乾凈,安在大廳正面,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吹打樂工吃了飯不曾?”琴童道:“在下邊吃飯哩。”西門慶道:“叫他吃了飯來吹打一回我聽。”於是廳內抬出大鼓來,穿廊下邊一帶安放銅鑼銅鼓,吹打起來,端的聲震雲霄,韻驚魚鳥。正吹打著,只見棋童兒請謝希大到了。進來與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謝子純,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值多少價?”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口裡只顧誇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得巧也得一百兩銀子,少也他不肯。”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用了三十兩銀子。”那謝希大拍著手兒叫道:“我的南無耶,那裡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子,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樣範,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裡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

說了一回,西門慶請入書房裡坐的。不一時,李智、黃四也到了。西門慶說道:“你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黃四慌的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與老爹賞人罷了。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於是搬過座兒來,打橫坐了。須臾,小廝畫童兒拿了五盞茶上來,眾人吃了。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 “爹,在那裡放桌兒?”西門慶道:“就在這裡坐罷。”於是玳安與畫童兩個抬了一張八仙桌兒,騎著火盆安放。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了。須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各樣下飯。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了吳銀兒席上遞酒,這裡前邊飲酒不題。

卻說李桂姐家保兒,吳銀兒家丫頭蠟梅,都叫了轎子來接。那桂姐聽見保兒來,慌的走到門外,和保兒兩個悄悄說了半日話,回到上房告辭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道:“俺每如今便都往吳大妗子家去,連你每也帶了去。你越發晚了從他那裡起身,也不用轎子,伴俺每走百病兒,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裡無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媽那裡又請了許多人來做盒子會,不知怎麼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時,不使將保兒來接我。若是閑常日子,隨娘留我幾日我也住了。”月娘見他不肯,一面教玉簫將他那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與保兒掇著,又與桂姐一兩銀子,打發他回去。這桂姐先辭月娘眾人,然後他姑娘送他到前邊,叫畫童替他抱了氈包,竟來書房門首,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這玳安慢慢掀帘子進入書房,向西門慶請道:“桂姐家去,請爹說話。” 應伯爵道:“李桂兒這小淫婦兒,原來還沒去哩。”西門慶道:“他今日才家去。”一面走出前邊來。李姐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就道:“打攪爹娘這裡。”西門慶道:“你明日家去罷。”桂姐道:“家裡無人,媽使保兒拿轎子來接了。”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對爹說:俺姑娘房裡那孩子,休要領出去罷。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幾下。說起來還小哩,也不知道甚麼,吃我說了他幾句,從今改了,他說再不敢了。不爭打發他出去,大節間,俺姑娘房中沒個人使,他心裡不急麽?自古木杓火杖兒短,強如手撥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這丫頭罷。”西門慶道:“既是你恁說,留下這奴才罷。”就吩咐玳安:“你去後邊對你大娘說,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見畫童兒抱著桂姐氈包,說道:“拿桂姨氈包等我抱著,教畫童兒後邊說去罷。”那畫童應諾,一直往後邊去了。桂姐與西門慶說畢,又到窗子前叫道: “應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賊小淫婦兒來,休放他去了,叫他且唱一套兒與我聽聽著。”桂姐道:“等你娘閑了唱與你聽。”伯爵道: “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賊小淫婦兒了,投到黑還接好幾個漢子。”桂姐道:“汗邪了你這花子!”一面笑了出去。玳安跟著,打發他上轎去了。

西門慶與桂姐說了話,就後邊更衣去了。應伯爵向謝希大說:“李家桂兒這小淫婦兒,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恁個大節,他肯只顧在人家住著?鴇子來叫他,又不知家裡有甚麼人兒等著他哩。”謝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邊,如此這般。說未數句,伯爵道:“悄悄兒說,哥正不知道哩。”不一時,西門慶走的腳步兒響,兩個就不言語了。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兒摟在懷裡,和他一遞一口兒吃酒,說道:“是我這乾女兒又溫柔,又軟款,強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婦兒一百倍了。”吳銀兒笑道:“二爹好罵。說一個就一個,百個就百個,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賢有愚,可可兒一個就比一個來?俺桂姐沒惱著你老人家!”西門慶道: “你問賊狗才,單管只六說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等我守著我這乾女兒過日子。乾女兒過來,拿琵琶且先唱個兒我聽。”這吳銀兒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於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搖金》。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兒又唱了一套。這裡吳銀兒遞酒彈唱不題。

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月娘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大姐、雪娥並大師父,都在上房裡坐的,只見畫童兒進來。月娘才待使他叫老馮來,領夏花兒出去,畫童便道: “爹使小的對大娘說,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了。”月娘道:“你爹教賣他,怎的又不賣他了?你實說,是誰對你爹說,教休要領他出去?”畫童兒道:“剛纔小的抱著桂姨氈包,桂姨臨去對爹說,央及留下了將就使罷。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玳安不進來,使小的進來,他就奪過氈包送桂姨去了。”這月娘聽了,就有幾分惱在心中,罵玳安道:“恁賊兩頭獻勤欺主的奴才,嗔道頭裡使他叫媒人,他就說道爹叫領出去,原來都是他弄鬼。如今又乾辦著送他去了,住回等他進後來,和他答話。”正說著,只見吳銀兒前邊唱了進來。月娘對他說:“你家蠟梅接你來了。李家桂兒家去了,你莫不也要家去了罷?”吳銀兒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顯的不識敬重了。”因問蠟梅:“你來做甚麼?”蠟梅道:“媽使我來瞧瞧你。”吳銀兒問道:“家裡沒甚勾當?”蠟梅道:“沒甚事。”吳銀兒道:“既沒事,你來接我怎的?你家去罷。娘留下我,晚夕還同眾娘們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兒去。我那裡回來,才往家去哩。”說畢,蠟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來,打發他吃些甚麼兒。”吳銀兒道:“你大奶奶賞你東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了帶了家去,對媽媽說,休教轎子來,晚夕我走了家去。”因問:“吳惠怎的不來?”蠟梅道:“他在家裡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簫領蠟梅到後邊,拿下兩碗肉,一盤子饅頭,一甌子酒,打發他吃。又拿他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細茶食,回與他拿去。

原來吳銀兒的衣裳包兒放在李瓶兒房裡,李瓶兒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兒、一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與他。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又笑嘻嘻道:“實和娘說,我沒個白襖兒穿,娘收了這緞子衣服,不拘娘的甚麼舊白綾襖兒,與我一件兒穿罷。”李瓶兒道:“我的白襖兒寬大,你怎的穿?”叫迎春:“拿鑰匙,大櫥櫃里拿一匹整白綾來與銀姐。”“對你媽說,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襖兒。”因問:“你要花的,要素的?”吳銀兒道:“娘,我要素的罷,圖襯著比甲兒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姐往樓上走一遭,明日我沒甚麼孝順,只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了。”

須臾,迎春從樓上取了一匹松江闊機尖素白綾,下號兒寫著“重三十八兩”,遞與吳銀兒。銀兒連忙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李瓶兒道: “銀姐,你把這緞子衣服還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兒穿。”吳銀兒道:“娘賞了白綾做襖兒,怎好又包了這衣服去?”於是又磕頭謝了。

不一時,蠟梅吃了東西,交與他都拿回家去了。月娘便說:“銀姐,你這等我才喜歡。休學李桂兒那等喬張致,昨日和今早,只象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兒家裡就忙的恁樣兒?連唱也不用心唱了。見他家人來接,飯也不吃就去了。銀姐,你快休學他。”吳銀兒道:“好娘,這裡一個爹娘宅里,是那個去處?就有虛篢放著別處使,敢在這裡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惱他。”正說著,只見吳大妗子家使了小廝來定兒來請,說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眾位娘並桂姐、銀姐,請早些過去罷。又請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對你娘說,俺們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了。你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家裡沒人,後邊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連大姐、銀姐和我們六位去。你家少費心整治甚麼,俺們坐一回,晚上就來。”因問來定兒:“你家叫了誰在那裡唱?”來定兒道:“是鬱大姐。”說畢,來定兒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樓、金蓮、李瓶兒、大姐並吳銀兒,對西門慶說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兒,都穿戴收拾,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兒、棋童兒、來安兒三個小廝,四個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家來。正是:

  萬井風光春落落,千門燈火夜沉沉。



第四十六回 元夜遊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兒


詞曰:

  小市東門欲雪天,眾中依約見神仙。蕊黃香細貼金蟬。

  飲散黃昏人草草,醉容無語立門前。馬嘶塵哄一街煙。

話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眾人往吳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就告辭起身。伯爵趕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二公說了,準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那李智、黃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復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陪西門慶飲酒,只見李銘掀帘子進來。伯爵看見,便道:“李日新來了。”李銘扒在地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也沒去,在家裡害眼。小的叫了王柱來了。”便叫王柱:“進來,與爹磕頭。”那王柱掀簾進入房裡,朝上磕了頭,與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剛纔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臉就來了,並不知道。”伯爵向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與他兩個吃。”書童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罷,敢也拿飯去了。” 伯爵令書童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拿了飯來,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書童兒:“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才,行計中人只護行計中人,又知這當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甚麼!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一般,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的道理。”

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應伯爵叫過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李銘道:“此是黃鐘,小的每記的。”於是,王柱彈琵琶,李銘[扌欒]箏,頓開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來,正是:

  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佳人款款來傳報,月透紗窗衾枕寒。

西門慶命收了家火,使人請傅伙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敬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安放兩張桌席,懸掛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果盒,各樣餚饌。西門慶與伯爵、希大都一帶上面坐了,伙計、主管兩旁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請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執攬桿攔擋閑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一輪皓月東升之時,街上游人十分熱鬧,但見:

  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游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鰲山結彩,巍峨百尺矗晴雲;鳳禁褥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閑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眾人,見月娘不在,聽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著走來,在圍屏後扒著望外瞧。書童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童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兒嗑,不防火盆上坐著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漰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簫還只顧嘻笑,被西門慶聽見,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就揚聲罵玉簫道:“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麼樣兒的了,只當兩個把酒推倒了才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麼!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人恁一頭灰。”玉簫見他罵起來,唬的不敢言語,往後走了。慌的書童兒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里酒了。” 西門慶聽了,便不問其長短,就罷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裡坐坐。眾人領了來見李嬌兒。李嬌兒說:“我燈草拐杖──做不得主。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亦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以後,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轉央李嬌兒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著,紋絲兒也不動,反罵玉簫等:“都是那沒見食面的行貨子,從沒見酒席,也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攥的也似,不知忙些甚麼,教我半個眼兒看的上!”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齣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只顧坐著不動身。書童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兒來邀,說道:“我拚著爹罵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每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附耳說道:“賁四嫂家大節間要請姐每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聽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家裡沒人。”這書童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準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才慢慢往房裡勻施脂粉去了。

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里出門。書童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著過去。到了賁四家,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進屋裡。頂槅上點著繡球紗燈,一張桌兒上整齊餚菜。趕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回子娘子來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回子娘子打橫,長兒往來燙酒拿菜。按下這裡不題。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每吹一套‘東風料悄’《好事近》與我聽。”正值後邊拿上玫瑰元宵來,眾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這裡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與陳敬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著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於家來接月娘。眾人正在明間飲酒,見了陳敬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裡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衛里看著造冊哩。”一面放桌兒,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敬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每來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了。”月娘因頭裡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答他。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兒:“拿些兒甚麼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了。”吳月娘道:“忙怎的?那裡才來乍到就與他吃!教他前邊站著,我每就起身。”吳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大節下,姊妹間,眾位開懷大坐坐兒。左右家裡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裡,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別人家又是一說。”因叫鬱大姐:“你唱個好曲兒,伏侍他眾位娘。”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說你不與他做生日。”鬱大姐連忙下席來,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說道:“自從與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裡接我,教我才收拾了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鬱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了。”那李瓶兒在旁只是笑,不做聲。鬱大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眾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鐘酒兒。”那鬱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個《一江風》。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子恁涼凄凄的起來?”來安兒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麽?”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廝家裡取皮襖來咱每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裡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家去了。少頃,月娘想起金蓮沒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了?”來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纔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姐穿就是了。”因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儘力罵了幾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坐壇遣將兒,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兒,恐怕打動你展翅兒,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裡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只說叫一個家裡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有些摺兒也怎的?一來主子煙薰的佛像──掛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兒,外合里應,好懶食饞,背地瞞官作弊,乾的那繭兒我不知道哩!頭裡你家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兒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著氈包,你還匹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送他,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見他抱著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的。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裡閑著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土幻]過颺了。我使著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你個爛羊頭也不算。”吳大妗子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襖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裡皮襖與他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裡捎了我的披襖子來罷。人家當的,好也歹也,黃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長久,後還贖的去了。”月娘道:“這皮襖倒不是當的,是李智少十六兩銀子準折的。當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襖,與李嬌兒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里,叫玉簫尋與你,就把大姐的皮襖也帶了來。”

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敬濟問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家裡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伙計、雲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眾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後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裡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裡,往他家問他要去。” 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聽。只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三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兒也不揀一箸兒?嫌俺小家兒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夠了。”賁四嫂道:“耶嚛!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家!”又叫韓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板著,象客一般?”又叫長姐:“篩酒來,斟與三姑吃,你四姑鐘兒淺斟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甚麼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了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裡聽著。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家兒人家的苦。”說著,琴童兒敲了敲門,眾人都不言語了。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的,誰與你雌牙?問著不言語。”琴童道:“娘每還在妗子家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拿與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兒,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只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迎春便向腰裡拿鑰匙與琴童兒:“教繡春開裡間門拿與你。”

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與他。正拿著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麼?”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罵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裡等著我,一答兒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著爐臺烤火,口中嗑瓜子兒,見了玳安,問道:“你也來了?”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氣在這裡。娘說我遣將兒。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說大櫥里有李三準折的一領皮襖,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簫拿了裡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裡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兒,烤烤火兒著。”那小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壺裡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拿了一碟子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

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麼?”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裡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兒又往賁四家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里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及開了,櫥里又沒皮襖。琴童兒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兒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裡,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裡間娘櫥里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里。”到後邊,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裡,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

兩個拿到吳大妗子家,月娘又罵道:“賊奴才,你說同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著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於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裡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只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樓拿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與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舊皮襖披在身上做甚麼!”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人家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上念佛。”於是替他穿上。見寬寬大大,金蓮才不言語。

當下月娘與玉樓、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與了鬱大姐一包二錢銀子。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妗子、列位娘,磕了頭罷。”當下吳大妗子與了一對銀花兒,月娘與李瓶兒每人袖中拿出一兩銀子與他,磕頭謝了。吳大妗子同二妗子、鄭三姐都還要送月娘眾人,因見天氣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頭裡下的還是雪,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兒,只怕濕了娘們的衣服,問妗子這裡討把傘打了家去。”吳二舅連忙取了傘來,琴童兒打著,頭裡兩個排軍打燈籠,引著一簇男女,走幾條小巷,到大街上。陳敬濟沿路放了許多花炮,因叫:“銀姐,你家不遠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問:“他家在那裡?”敬濟道:“這條衚衕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大門樓,就是他家。”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濕,銀姐家去罷,頭裡已是見過禮了。我還著小廝送你到家。”因叫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家去。”敬濟道:“娘,我與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也罷,你與他兩個同送他送。”那敬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吳月娘眾人便回家來。潘金蓮路上說:“大姐姐,你原說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個小孩兒,哄你說耍子兒,你就信了。麗春院是那裡,你我送去?”金蓮道:“像人家漢子在院里嫖了來,家裡老婆沒曾往那裡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你尋他尋試試。倒沒的教人家漢子當粉頭拉了去,看你──”兩個口裡說著,看看走到東街上,將近喬大戶門首。只見喬大戶娘子和他外甥媳婦段大姐,在門首站立。遠遠見月娘一簇男女過來,就要拉請進去。月娘再三說道:“多謝親家盛情,天晚了,不進去罷。”那喬大戶娘子那裡肯放,說道:“好親家,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強把月娘眾人拉進去了。客位內掛著燈,擺設酒果,有兩個女兒彈唱飲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在門首與伯爵眾人飲酒將闌。伯爵與希大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果碟兒都倒在袖子里,和韓道國就走了。只落下賁四,陪西門慶打發了樂工賞錢。吩咐小廝收家火,熄燈燭,歸後邊去了。只見平安走來,賁四家叫道:“你們還不起身,爹進去了。”玉簫聽見,和迎春、蘭香慌的辭也不辭,都一溜煙跑了。只落下春梅,拜謝了賁四嫂,才慢慢走回來。看見蘭香在後邊脫了鞋趕不上,因罵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脫了,穿不上,象甚腔兒!”到後邊,打聽西門慶在李嬌兒房裡,都來磕頭。大師父見西門慶進入李嬌兒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處。玉簫進來,道了萬福,那小玉就說玉簫:“娘那裡使小廝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管兒,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鑰匙開櫥門,及自開了又沒有,落後卻在外邊大櫥拒里尋出來。你放在裡頭,怎昏搶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來了罷,幾曾見長出塊兒來!”玉簫吃的臉紅紅的,道:“怪小淫婦兒,如何狗撾了臉似的?人家不請你,怎的和俺們使性兒!”小玉道: “我稀罕那淫婦請!”大師父在旁勸道:“姐姐每義讓一句兒罷,你爹在屋裡聽著。只怕你娘們來家,頓下些茶兒伺候。”正說著,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玉簫便問:“娘來了?”琴童道:“娘每來了,又被喬親家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也將好起身。”兩個才不言語了。

不一時,月娘等從喬大戶娘子家出來。到家門首,賁四娘子走出來廝見。陳敬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煙火來,在門首又看放了一回煙火,方纔進來,與李嬌兒、大師父道了萬福。雪娥走來,向月娘磕了頭,與玉樓等三人見了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裡?”李嬌兒道:“剛纔在我那屋裡,我打發他睡了。”月娘一聲兒沒言語。只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進來磕頭。李嬌兒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了四個去,坐了回兒就來了。”月娘聽了,半日沒言語。罵道:“恁成精狗肉們,平白去做甚麼!誰教他去來?”李嬌兒道:“問過他爹才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家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了,放出些小鬼來了。”大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兒的姐姐,還說是小鬼。”月娘道:“上畫兒只畫的半邊兒,平白放出去做甚麼?與人家喂眼!”孟玉樓見月娘說來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後金蓮見玉樓起身,和李瓶兒、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燭冷樓臺夜,挑菜燒燈掃雪天。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了。月娘約飯時前後,與孟玉樓、李瓶兒三個同送大師父家去。因在大門裡首站立,見一個鄉裡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褡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廝叫進來,在二門裡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龍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龍,四十二歲,小龍兒三十歲。”月娘道:“是三十歲了,八月十五日子時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住了。揭起頭一張卦帖兒。上面畫著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餘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佈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轉了。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和人說也有,笑也有,只是這疾厄宮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虧你這心好,濟過來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 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兒女宮上有些不實,往後只好招個出家的兒子送老罷了。隨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樓向李瓶兒笑道:“就是你家吳應元,見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著玉樓:“你也叫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三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子從新撇了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了。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也守著一庫金銀,左右侍從伏侍。婆子道:“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醜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過方可。”玉樓道:“已克過了。”婆子道:“你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與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玉樓笑道:“剛纔為小廝討銀子和他亂了,這回說是頂缸受氣。”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後有子沒有?”婆子道:“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月娘道:“你卜卜這位奶奶。李大姐,你與他八字兒。”李瓶兒笑道:“我是屬羊的。”婆子道:“若屬小羊的,今年念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幾月?”李瓶兒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子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娘子,三個官人:頭一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綠,第三個穿青。懷著個孩兒,守著一庫金銀財寶,旁邊立著個青臉獠牙紅髮的鬼。婆子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榮華富貴,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了轉了他的,他喜歡;不吃他,不轉他,到惱。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正是:比肩刑害亂擾擾,轉眼無情就放刁;寧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兩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說:你盡好匹紅羅,只可惜尺頭短了些。氣惱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難為。”李瓶兒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無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說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

剛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只見潘金蓮和大姐從後邊出來,笑道:“我說後邊不見,原來你每都往前頭來了。”月娘道:“俺們剛纔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想前日道士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說畢,和月娘同歸後邊去了。正是:

  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


詩曰:

  懷璧身堪罪,償金跡未明。龍蛇一失路,虎豹屢相驚。

  暫遣虞羅急,終知漢法平。須憑魯連箭,為汝謝聊成。

話說江南揚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萬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盡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銀三百兩娶來家,納為側室,寵嬖無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門首化緣,自稱是東京報恩寺僧,因為堂中缺少一尊鍍金銅羅漢,故雲游在此,訪善紀錄。天秀問之,不吝,即施銀五十兩與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許多,一半足矣。”天秀道:“吾師休嫌少,除完佛像,餘剩可作齋供。”那僧人問訊致謝,臨行向天秀說道:“員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氣,主不出此年當有大災。你有如此善緣與我,貧僧焉敢不預先說知。今後隨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畢,作辭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後園,見其家人苗青正與刁氏亭側私語,不意天秀卒至看見,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懼,轉央親鄰再三勸留得免,終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黃美,原是揚州人氏,乃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學廣識之人。一日,寄一封書來與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游玩,二者為謀其前程。苗天秀得書大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吾心久欲游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書來相招,實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說:“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災厄,囑咐不可出門。此去京都甚遠,況你家私沉重,拋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為善。”天秀不聽,反加怒叱,說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觀國之光,徒老死牖下,無益矣。況吾胸中有物,囊有餘資,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於我,切勿多言!”於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箱金銀,載一船貨物,帶了個安童並苗青,上東京。囑咐妻妾守家,擇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碼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陰惡。但見:

  萬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驚?

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隻。也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隻卻是賊船。兩個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名喚陳三,一個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這般,與兩個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這苗青於是與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里睡,苗青在櫓後。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盪里。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隻,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僕人之害,不得好死,雖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忽有一隻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聽得啼哭之聲。移船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慌忙救了。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卻是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願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活。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旁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裡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透信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住在獅子街韓道國家隔壁,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幾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了,連忙下跪,說道:“但得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銀子並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裡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裡去來?”玳安道:“我跟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兩個先往家去了。”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裡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麼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商量。”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怕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裡來。”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好歹累你,說是我這裡等著哩。”

玳安一直來家,交進氈包。等的西門慶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麼話?我知道了。”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鋪子里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見西門慶來了,慌忙遞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里去,把大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 “只因舍親吳大妗那裡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麼哩!”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多少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麼?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殺害家主,攛在河裡,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屍首,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與兩個船家,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麼?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唬壞三魂七魄心。

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既發此言,一些半些恆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餘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里進禮去。”王六兒拿禮帖復到房裡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教他即便進禮來。”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鐘酒,與老婆坐了回,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題問這件事。這苗青就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又另加上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罈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以後,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家人,與了十兩銀子才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已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捲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問:“你在揚州那裡?”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住。”西門慶吩咐後邊拿了茶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又叫回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苗青拿出五十兩來,並餘下幾匹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替他雇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似漏網之魚。

不說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單表次日,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並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到舍下一敘。”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進到廳上敘禮,請入捲棚里,寬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書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當閑來打攪長官。”西門慶道:“豈有此理。”須臾,兩個小廝用方盒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先吃了飯,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鐘兒,銀台盤兒,慢慢斟勸。飲酒中間,西門慶方題起苗青的事來,道:“這廝昨日央及了個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 於是,把禮帖遞與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憑長官尊意裁處。”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只把那個賊人、真贓送過去罷,也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小廝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屍首,歸結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夏提刑道:“長官,這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番,何得見讓於我?決然使不得。”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又領了幾杯酒,方纔告辭起身。西門慶隨即差玳安拿食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

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了。次日到衙門裡升廳,那提控、節級並緝捕、觀察,都被樂三上下打點停當。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見有這個小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見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賴別人!”因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是誰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並不知下落。”西門慶道:“據這小廝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展轉得過?”於是每人兩夾棍,三十榔頭,打的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喊叫。一千兩贓貨已追出大半,餘者花費無存。這裡提刑做了文書,並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

安童保領在外聽候。有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苗青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衙門,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仇,何時得報?”通判聽了,連夜修書,並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就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里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善惡從來報有因,吉凶禍福並肩行。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


詞曰:

  碧桃花下,紫簫吹罷。驀然一點心驚,卻把那人牽掛,向東風淚灑。

  東風淚灑,不覺暗沾羅帕,恨如天大。那冤家既是無情去,回頭看怎麼!

話說安童領著書信,辭了黃通判,徑往山東大道而來。打聽巡按御史在東昌府住扎,姓曾,雙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進士,極是個清廉正氣的官。這安童自思:“我若說下書的,門上人決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來,我跪門進去,連狀帶書呈上。老爹見了,必然有個決斷。”於是早把狀子寫下,揣在懷裡,在察院門首等候多時。只聽裡面打的雲板響,開了大門,曾御史坐廳。頭面牌出來,大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家;第二面牌出來,告都、布、按並軍衛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來,才是百姓戶婚田土詞訟之事。這安童就隨狀牌進去,待把一應事情發放凈了,方走到丹墀上跪下。兩邊左右問是做甚麼的,這安童方纔把書雙手舉得高高的呈上。只聽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來!”慌的左右吏典下來把書接上去,安放於書案上。曾公拆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書曰:

  寓都下年教生黃端肅 書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門下:違越光儀,倏忽一載。知己難逢,勝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報瑤章,開軸啟函,捧誦之間而神游恍惚,儼然長安對面時也。未幾,年兄省親南旋,復聞德音,知年兄按巡齊魯,不勝欣慰。叩賀,叩賀。惟年兄忠孝大節,風霜貞操,砥礪其心,耿耿在廊廟,歷歷在士論。今茲出巡,正當摘發官邪,以正風紀之日。區區愛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竊謂年兄平日抱可為之器,當有為之年,值聖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時,當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揚法紀,勿使舞文之吏以撓其法,而姦頑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東平一府,而有撓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聖明之世而有此魍魎。年兄巡歷此方,正當分理冤滯,振刷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狀告訴,幸垂察,不宣。

                      仲春望後一日具

這曾御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這安童向懷中取狀遞上。曾公看了,取筆批:“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屍首,連捲詳報。”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這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

這裡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了關防,差人齎送東平府來。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谷縣縣丞狄斯彬──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先是這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只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道:“怪哉!”便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那公人真個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走來回覆了狄公話。狄公即拘集里老,用鍬掘開岸上數尺,見一死屍,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面是那裡。公人稟道:“離此不遠就是慈惠寺。”縣丞即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兒,見一死屍從上流而來,漂入港里。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於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於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餘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報與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道:“既是此僧謀死,屍必棄於河中,豈反埋於岸上?又說乾礙人眾,此有可疑。”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屍所,令其認視。安童見屍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於是檢驗明白,回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復提出陳三、翁八審問,俱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正是:

  污吏贓官濫國刑,曾公判刷雪冤情。雖然號令風霆肅,夢裡輸贏總未真。

話分兩頭,卻表王六兒自從得了苗青幹事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與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閑,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喚裁縫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鬏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了個丫頭──名喚春香──使喚,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

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家,王六兒接著。裡面吃茶畢,西門慶往後邊凈手去,看見隔壁月臺,問道:“是誰家的?”王六兒道:“是隔壁樂三家月臺。”西門慶吩咐王六兒:“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這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臺來。上面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凈,也是好處。”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時搭月臺,不如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於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兒抬了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家犒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幾百兩銀子在家,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乾入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捲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並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種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搬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伙計、韓道國、雲理守、賁第傳並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裡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悤頁]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西門慶不聽,便道:“此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悤頁]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里按的孩兒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聽人說,隨你。”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家裡取齊,起身上了轎子,無辭。

出南門,到五裡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鬱郁,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牆,當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爐、燭臺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匾,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的在奶子懷裡磕伏著,只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後邊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兒!我說且不教孩兒來罷,恁強的貨,只管教抱了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兒這模樣!”李瓶兒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了。”連忙攛掇掩著孩兒耳朵,快抱了後邊去了。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捲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牆竹徑,周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

  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

當下,扮戲的在捲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四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彈唱。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

吃了一回,潘金蓮與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兒同往花園裡打了回鞦韆。原來捲棚後邊,西門慶收拾了一明兩暗三間房兒。裡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臺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糊的猶如雪洞般乾凈,懸掛的書畫,琴棋瀟灑。奶子如意兒看守官哥兒,正在那灑金床炕上鋪著小褥子兒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頑耍。只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兒,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叫我下邊來看哥兒,就拿了兩碟下飯點心與如意兒吃。”奶子見金蓮來,就抱起官哥兒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兒,頭裡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兒。”於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兒,接過孩兒抱在懷裡,與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兒。忽有陳敬濟掀帘子走入來,看見金蓮逗孩子頑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士兒,你也與姐夫親個嘴兒。”可霎作怪,那官哥兒便嘻嘻望著他笑。敬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了幾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家親孩子,把人的髩都抓亂了!”敬濟笑戲道:“你還說,早時我沒錯親了哩。”金蓮聽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拿的扇子倒過柄子來,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敬濟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兒。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蓮道: “我平自惜甚情兒?今後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金蓮與敬濟兩個還戲謔做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兒做了一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乾的營生?”敬濟取下來去了,一聲兒也沒言語。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折。但見: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抬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分散停當,然後,才把堂客轎子起身。官家起馬在後,來興兒與廚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後。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兒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並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奶子如意兒獨自坐一頂小轎,懷中抱著哥兒,用被裹得緊緊的進城。月娘還不放心,又使回畫童兒來,叫他跟定著奶子轎子,恐怕進城人亂。

且說月娘轎子進了城,就與喬家那邊眾堂客轎子分路,來家先下轎進去,半日西門慶、陳敬濟才到家下馬。只見平安兒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了一遍去了。落後又差人問了兩遍。不知有甚勾當。”西門慶聽了,心中猶豫。到於廳上,只見書童兒在旁接衣服。西門慶因問:“今日你夏老爹來,留下甚麼話來?”書童道:“他也沒說出來,只問爹往那去了:‘使人請去,我有句要緊話兒說。’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墳上燒紙去了,至晚才來。’夏老爹說:‘我到午上還來。’落後又差人來問了兩遭,小的說:‘還未來哩!’”西門慶心下轉道:“卻是甚麼?”

正疑惑之間,只見平安來報:“夏老爹來了。”那時已有黃昏時分,只見夏提刑便衣坡巾,兩個伴當跟隨。下馬到於廳上敘禮,說道:“長官今日往寶莊去來?”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來報與長官知道。”因說:“咱們往那邊客位內坐去罷。”西門慶令書童開卷棚門,請往那裡說話,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裡,如此這般,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與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了個底本在此,與長官看。”西門慶聽了,大驚失色,急接過邸報來燈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法紀事:臣聞巡搜四方,省察風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彈壓官邪,振揚法紀,乃御史糾政之職也。昔《春秋》載天王巡狩,而萬邦懷保,民風協矣,王道彰矣,四民順矣,聖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東齊魯之邦,一年將滿,歷訪方面有司文武官員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循例甄別,為我皇上陳之!除參劾有司方面官員,另具疏上請。參照山東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艹曰羽]茸之材,貪鄙之行,久於物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擾,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刑獄,復著狼貪,為同僚之箝制。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掃地矣。信家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群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系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於包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聖明垂聽,敕下該部,再加詳查。如果臣言不謬,將延齡等亟賜罷斥,則官常有賴而俾聖德永光矣。

西門慶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裡去。”於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家拿了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裡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壽,西門慶這裡是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寫了一封書與翟管家,兩個早雇了頭口,星夜往東京幹事去了,不題。

且表官哥兒自從墳上來家,夜間只是驚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兒走來告訴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說,還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帶他出城門去。濁漒貨他生死不依,只說:‘今日墳上祭祖為甚麼來?不教他娘兒兩個走走!’只象那裡攙了分兒一般,睜著眼和我兩個叫。如今卻怎麼好?”李瓶兒正沒法兒擺佈。況西門慶又因巡按參了,和夏提刑在前邊說話,往東京打點幹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廝叫劉婆子來看,又請小兒科太醫,開門闔戶,亂了一夜。劉婆子看了說:“哥兒著了些驚氣入肚,又路上撞見五道將軍。不打緊,買些紙兒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兩服硃砂丸藥兒,用薄荷燈心湯送下去,那孩兒方纔寧貼睡了一覺,不驚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熱還未退,李瓶兒連忙拿出一兩銀子,教劉婆子備紙去。後又帶了他老公,還和一個師婆來,在捲棚內與哥兒燒紙跳神。那西門慶早五更打發來保、夏壽起身,就亂著和夏提刑往東平府胡知府那裡打聽提苗青消息去了。吳月娘聽見劉婆說孩子路上著了驚氣,甚是抱怨如意兒,說他:“不用心看孩兒,想必路上轎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來?”如意兒道:“我在轎子里,將被兒包得緊緊的,又沒[石店]著他。娘叫畫童兒來跟著轎子,他還好好的,我按著他睡。只進城七八到家門首,我只覺他打了個冷戰,到家就不吃奶,哭起來了。”

按下這裡家中燒紙,與孩子下神。且說來保、夏壽一路攢行,只六日就趕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了翟管家,將兩家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 “曾御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如今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還未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只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裡差人再拿帖兒吩咐兵部餘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交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於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等聽消息。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聖旨準下來了。來保央府中門吏暗暗抄了個邸報,帶回家與西門慶瞧,不在話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寫了回書,與了五兩盤纏,與夏壽取路回山東清河縣。來到家中,西門慶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來問信。聽見來保二人到了,叫至後邊問他端的。來保對西門慶悉把上項事情訴說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書,便說:‘此事不打緊,教你爹放心。見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況他的參本還未到,等他本上時,等我對老爺說了,隨他本上參的怎麼重,只批該部知道,老爺這裡再拿帖兒吩咐兵部餘尚書,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隨他有撥天關本事也無妨。’”西門慶聽了,方纔心中放下。因問:“他的本怎還不到?”來保道:“俺們一去時,晝夜馬上行去,只五日就趕到京中,可知在他頭裡。俺每回來,見路上一簇響鈴驛馬,背著黃色袱,插著兩根雉尾、兩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門進送實封才到了。”西門慶道:“得他的本上的遲,事情就停當了。我只怕去遲了。”來保道:“爹放心,管情沒事。小的不但幹了這件事,又打聽得兩樁好事來,報爹知道。”西門慶問道:“端的何事?”來保道:“太師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已是準行。如今老爺親家戶部侍郎韓爺題準事例:在陝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糶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如今蔡狀元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離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門慶聽言問道:“真個有此事?”來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個邸報在此。”向書篋中取出來與西門慶觀看。因見上面許多字樣,前邊叫了陳敬濟來念與他聽。陳敬濟念到中間,只要結住了,還有幾個眼生字不認的。旋叫了書童兒來念。那書童倒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魯國公蔡京一本,為陳愚見,竭愚衷,收人才,臻實效,足財用,便民情,以隆聖治事:

  第一曰罷科舉,取士悉由學校升貢。竊謂教化凌夷,風俗頹敗,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無以仰賴。《書》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師。”漢舉孝廉,唐興學校,我國家始制考貢之法,各執偏陋,以致此輩無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賴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圖治。治在於養賢,養賢莫如學校。今後取士,悉遵古由學校升貢。其州縣發解禮闈,一切罷之。每歲考試上舍則差知貢舉,亦如禮闈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謂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試,率相補太學上舍。

  二曰罷講議財利司。竊惟國初定製,都堂置講議財利司。蓋謂人君節浮費,惜民財也。今陛下即位以來,不寶遠物,不勞逸民,躬行節儉以自奉。蓋天下亦無不可返之俗,亦無不可節之財。惟當事者以俗化為心,以禁令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後,治隆俗美,豐亨豫大,又何講議之為哉?悉罷。

  三曰更鹽鈔法。竊惟鹽鈔,乃國家之課以供邊備者也。今合無遵復祖宗之製鹽法者。詔雲中、陝西、山西三邊,上納糧草,關領舊鹽鈔,易東南淮浙新鹽鈔。每鈔折派三分,舊鈔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產鹽之地下場支鹽。亦如茶法,赴官秤驗,納息請批引,限日行鹽之處販賣。如遇過限,並行拘收;別買新引增販者,俱屬私鹽。如此則國課日增,而邊儲不乏矣。

  四曰制錢法。竊謂錢貨,乃國家之血脈,貴乎流通而不可淹滯。如有厄阻淹滯不行者,則小民何以變通,而國課何以仰賴矣?自晉末鵝眼錢之後,至國初瑣屑不堪,甚至雜以鉛鐵夾錫。邊人販於虜,因而鑄兵器,為害不小,合無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鑄大錢崇寧、大觀通寶,一以當十,庶小民通行,物價不致於踴貴矣。

  五曰行結糶俵糴之法。竊惟官糴之法,乃賑恤之義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間就食,上始下賑恤之詔。近有戶部侍郎韓侶題覆欽依:將境內所屬州縣各立社會,行結糶俵糴之法。保之於黨,黨之於里,里之於鄉,倡之結也。每鄉編為三戶,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戶者納糧,中戶者減半,下戶者退派糧數關支,謂之俵糶。如此則斂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廣不費之仁矣。惟責守令核切舉行,其關係蓋匪細矣。

  六曰詔天下州郡納免夫錢。竊惟我國初寇亂未定,悉令天下軍徭丁壯集於京師,以供運饋,以壯國勢。今承平日久,民各安業,合頒詔行天下州郡,每歲上納免夫錢,每名折錢三十貫,解赴京師,以資邊餉之用。庶兩得其便,而民力少蘇矣。

  七曰置提舉御前人船所。竊惟陛下自即位以來,無聲色犬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間物,乃人之所棄者。但有司奉行之過因而致擾,有傷聖治。陛下節其浮濫,仍請作御前提舉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內帑,差官取之,庶無擾於州郡。伏乞聖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時艱,朕心嘉悅,足見忠猷,都依擬行。”該部知道。

西門慶聽了,又看了翟管家書信,已知禮物交得明白。蔡狀元見朝,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往此經過,心中不勝歡喜。一面打發夏壽回家:“報與你老爹知道。”一面賞了來保五兩銀子、兩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話下。正是:樹大招風風損樹,人為名高名喪身。有詩為證:

  得失榮枯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栽。胸中有志終須至,囊內無財莫論才。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詩曰:

  雅集無兼客,高情洽二難。一尊傾智海,八鬥擅吟壇。

  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為行王舍乞,玄屑帶雲餐。

話說夏壽到家回覆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餘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裡自有個明見。”一面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纔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御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以報其仇。此系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御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家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宋御史連忙出迎。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幾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御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 “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

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檐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捲,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御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僕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於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餚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盃、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餘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捲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子抬了來,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覆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麽?”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台,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打後門來了,在娘房裡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玳安道:“抬過一邊了。”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里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纔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西門慶道:“你跟了來。”來保跟到捲棚槅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乾瀆。” 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這個甚麼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蔡御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從花園裡游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了。書童把捲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異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台。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餘,軒中文物尚依稀。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台。   飲將醉處鐘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童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 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 “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御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御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韓金釧這裡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杯與蔡御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色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於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旁捧果,蔡御史吃過,又斟了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價收過去罷。”於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嚮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了。到了上房裡,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了,我不來,只管在那裡做甚麼?”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與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優兒答應。休要誤了。”來興兒道:“家裡二娘上壽,沒有人看。”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後邊大竈上做罷。”

不一時,書童、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御史見董嬌兒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蔡御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於是燈下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

  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童、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里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於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因交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了。書童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仞不淺。”蔡御史道:“休說賢公華扎下臨,只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於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彈唱。

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御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聽說:後來宋御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御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御史說道:“此系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了人情公道虧。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說畢,蔡御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門慶道:“到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又問:“有幾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西門慶道:“這寺院也寬大,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里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佈施。”道堅連忙又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兒:“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爹來,不曾預備齋供。”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後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游和尚在那裡敲著木魚看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扌芻]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鬚亂拃,頭上有一溜光檐,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於是高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叫了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兒,[分鹿]聲應道: “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鬆林齊腰峰 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游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了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門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於是作辭長老上馬,僕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只見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了約一個時辰,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里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髻兒小廝,問是那裡的。那小廝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了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伙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兒,問韓伙計幾時來。”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扌扉]扇子: “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交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麼?”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絛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桿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餚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飠皆][飠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腌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捲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將那一個葫兒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釐,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於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卧,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每服一釐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於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了,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游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纔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



第五十回 琴童潛聽燕鶯歡 玳安嬉遊蝴蝶巷


詞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整頓蝶蜂情,脫羅裳、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看伊嬌面。

話說那日李嬌兒上壽,觀音庵王姑子請了蓮花庵薛姑子來,又帶了他兩個徒弟妙鳳、妙趣。月娘知道他是個有道行的姑子,連忙出來迎接。見他戴著清凈僧帽,披著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頭兒,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進來與月娘眾人合掌問訊,慌的月娘眾人連忙行禮。見他鋪眉苫眼,拿班做勢,口裡咬文嚼字,一口一聲只稱呼他“薛爺”。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薩”,或稱“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楊姑娘都在這裡,月娘擺茶與他吃,菜蔬點心擺了一大桌子,比尋常分外不同。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才十四五歲,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邊桌頭吃東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內坐的。聽著他講道說話。只見書童兒前邊收下家活來,月娘便問道:“前邊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書童道:“剛纔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吳大妗子因問:“是那裡請來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與蔡御史送行,門外寺裡帶來的一個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麼藥方,與他銀子也不要,錢也不受,誰知他乾的甚麼營生!”那薛姑子聽見,便說道:“茹葷、飲酒這兩件事也難斷。倒是俺這比丘尼還有些戒行,他漢僧們那裡管!《大藏經》上不說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轉世過來須還他一口。”吳大妗子聽了,道:“象俺們終日吃肉,卻不知轉世有多少罪業!”薛姑子道:“似老菩薩,都是前生修來的福,享榮華,受富貴。譬如五穀,你春天不種下,到那有秋之時,怎望收成?”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西門慶送了胡僧進來,只見玳安悄悄說道:“頭裡韓大嬸使了他兄弟來請爹,說今日是他生日,請爹好歹過去坐坐。”西門慶得了胡僧藥,心裡正要去和婦人試驗,不想來請,正中下懷,即吩咐玳安備馬,使琴童先送一壇酒去。於是逕走到金蓮房裡取了淫器包兒,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跟隨,徑往王六兒家來。下馬到裡面,就吩咐:“留琴童兒伺候,玳安回了馬家去。等家裡問,就說我在獅子街房子里算帳哩。”玳安應諾,騎馬回家去了。王六兒出來與西門慶磕了頭,在旁邊陪坐,說道:“無事,請爹過來散心坐坐。又多謝爹送酒來。”西門慶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門外送行去,才來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兒,遞與他道:“今日與你上壽。”婦人接過來觀看,卻是一對金壽字簪兒,說道:“到好樣兒。”連忙道了萬福。西門慶又遞與他五錢銀子,吩咐:“你稱五分,交小廝有南燒酒買一瓶來我吃。”王六兒笑道:“爹老人家別的酒吃厭了,想起來又要吃南燒酒了。”連忙稱了五分銀子,使琴童兒拿瓶買去。一面替西門慶脫了衣裳,請入房裡坐的。親自頓好茶與西門慶吃,又放小桌兒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題。

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覺直睡到掌燈時便才醒了。揉揉眼兒,見天晚了,走到後邊要燈籠接爹去,只顧立著。月娘因問他:“頭裡你爹打發和尚去了,也不進來換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誰家吃酒?”玳安道:“爹沒往人家去,在獅子街房裡算帳哩。”月娘道:“算帳?沒的算恁一日!”玳安道: “算了帳,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沒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見的就是兩樣話。頭裡韓道國的小廝來尋你做甚麼?”玳安道:“他來問韓大叔幾時來。”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麼鬼!”玳安不敢多言。月娘交小玉拿了燈籠與他,吩咐:“你說家中你二娘等著上壽哩。”

玳安應諾,走到前邊鋪子里,只見書童兒和傅伙計坐著,水柜上放著一瓶酒、幾個碗碟、一盤牛肚子,平安兒從外拿了兩瓶鮓來,正飲酒。玳安看見,把燈籠掠下,說道:“好呀!我趕著了。”因向書童兒戲道:“好淫婦,我那裡沒尋你,你原來躲在這裡吃酒兒。”書童道:“你尋我做甚麼?想是要與我做半日孫子兒!”玳安罵道:“秫秫小廝,你也回嘴!我尋你,要[入日]你的屁股。”於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親嘴。那書童用手推開,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出來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計見他帽子在地下,說道:“新一盞燈帽兒。”交平安兒:“你替他拾起來,只怕[足麗]了。”被書童拿過,往炕上只一摔,把臉通紅了。玳安道:“好淫婦,我逗你逗兒,你就惱了?”不由分說,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儘力往他口裡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計恐怕濕了帳簿,連忙取手巾來抹了,說道:“管情住回兩個頑惱了。”玳安道:“好淫婦,你今日討了誰口裡話,這等扭手扭腳?”書童把頭髮都揉亂了,說道: “耍便耍,笑便笑,臢剌剌的[屍從]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賊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屍從]?你從前已後把[屍從]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篩了一甌子酒遞與玳安,說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罷,有話回來和他說。”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來,和他答話。我不把秫秫小廝不擺佈的見神見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養的,我只一味乾粘。”

於是吃了酒,門班房內叫了個小伴當拿著燈籠,他便騎著馬,到了王六兒家。叫開門,問琴童兒:“爹在那裡?”琴童道:“爹在屋裡睡哩。”於是關上門,兩個走到後邊廚下。老馮便道:“安官兒,你韓大嬸只顧等你不見來,替你留下分兒了。”就向廚櫃里拿了一盤驢肉、一碟臘燒雞、兩碗壽麵、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讓琴童道:“你過來,這酒我吃不了,咱兩個噤了罷。”琴童道:“留與你的,你自吃罷。”玳安道:“我剛纔吃了甌子來了。”於是二人吃畢,玳安便叫道: “馮奶奶,我有句話兒說,你休惱我。想著你老人家在六娘那裡,替俺六娘當家,如今在韓大嬸這裡,又與韓大嬸當家。到家看我對六娘說也不說!”那老馮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說道:“怪倒路死猴兒!休要是言不是語到家裡說出來,就交他惱我一生,我也不敢見他去。”

這裡玳安兒和老馮說話,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聽覷。原來西門慶用燒酒把胡僧藥吃了一粒下去,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打開淫器包兒,先把銀托束其根下,龜頭上使了硫黃圈子,又把胡僧與他的粉紅膏子藥兒,盛在個小銀盒兒內,捏了有一釐半兒,安放在馬眼內。登時藥性發作,那話暴怒起來,露棱跳腦,凹眼圓睜,橫筋皆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分外粗大。西門慶心中暗喜:果然此藥有些意思。婦人脫得光赤條條,坐在他懷裡,一面用手籠攥。說道:“怪道你要燒酒吃,原來乾這營生!”因問:“你是那裡討來的藥?”西門慶把胡僧與他的藥告訴一遍。先令婦人仰卧床上,背靠雙枕,手拿那話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方纔進入些須。婦人淫津流溢,少頃滑落,已而僅沒龜棱。西門慶酒興發作,淺抽深送,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則淫心如醉,酥癱於枕上,口內呻吟不止。口口聲聲只叫:“大雞巴]達達,淫婦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功夫在後邊耍耍。”西門慶於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話頂入戶中,扶其股而極力[扌扉]磞,[扌扉]磞的連聲響亮。老婆道:“達達,你好生[扌扉]打著淫婦,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拿過燈來照著頑耍。”西門慶於是移燈近前,令婦人在下直舒雙足,他便騎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著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顫聲不已。西門慶因對老婆說:“等你家的來,我打發他和來保、崔本揚州支鹽去。支出鹽來賣了,就交他往湖州織了絲綢來,好不好?”老婆道:“好達達,隨你交他那裡,只顧去,留著王八在家裡做甚麼?”因問:“鋪子卻交誰管?”西門慶道:“我交賁四且替他賣著。”王六兒道:“也罷,且交賁四看著罷。”

這裡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兒窗外聽了。玳安從後邊來,見他聽覷,向身上拍了一下,說道:“平白聽他怎的?趁他未起來,咱們去來。”琴童跟他到外邊。玳安道:“這後面小衚衕子里,新來了兩個小丫頭子。我頭裡騎馬打這裡過,看見在魯長腿屋裡。一個叫金兒,一個叫賽兒,都不上十七八歲。交小伴當在這裡看著,咱們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當:“你在此聽著門,俺們凈凈手去。等裡邊尋,你往小衚衕口兒上來叫俺們。”吩咐了,兩個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內。原來這條巷喚做蝴蝶巷,裡邊有十數家,都是開坊子吃衣飯的。玳安已有酒了,叫門叫了半日才開。原來王八正和虔婆魯長腿在燈下拿黃桿大等子稱銀子,見兩個凶神也似撞進來,連忙把裡間屋裡燈一口悄滅。王八認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門老爹家管家,便讓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兒兩個,唱個曲兒俺們聽就去。”王八道:“管家,你來的遲了一步兒,兩個剛纔都有人了。”玳安不由分說,兩步就撞進裡面。只見燈也不點,月影中,看見炕上有兩個戴白氈帽的酒太公──一個炕上睡下,那一個才脫裹腳,便問道:“是甚麼人進屋裡來?”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颼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聲:“阿嚛!”裹腳襪子也穿不上,往外飛跑。那一個在炕上爬起來,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燈來,罵道:“賊野蠻流民,他倒問我是那裡人!剛纔把毛搞凈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門裡去,交他且試試新夾棍著!”魯長腿向前掌上燈,拜了又拜,說:“二位管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見識。”因令:“金兒、賽兒出來,唱與二位叔叔聽。”只見兩個都是一窩絲盤髻,穿著洗白衫兒,紅綠羅裙兒,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來,夜晚了,沒曾做得準備。”一面放了四碟乾菜,其餘幾碟都是鴨蛋、蝦米、熟鮓、鹹魚、豬頭肉、乾板腸兒之類。玳安便摟著賽兒,琴童便擁著金兒。玳安看見賽兒帶著銀紅紗香袋兒,就拿袖中汗巾兒,兩個換了。少頃篩酒上來,賽兒拿鐘兒斟酒,遞與玳安。先是金兒取過琵琶來,奉酒與琴童,唱個《山坡羊》道:

  煙花寨,委實的難過。白不得清涼到坐。逐日家迎賓待客,一家兒吃穿全靠著奴身一個。到晚來印子房錢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門前站到那更深兒夜晚,到晚來有那個問聲我那飽餓?煙花寨再住上五載三年來,奴活命的少來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淚如梭。有鐵樹上開花,那是我收圓結果。”

金兒唱畢,賽兒又斟一杯酒遞與玳安兒,接過琵琶來才待要唱,忽見小伴當來叫,二人連忙起身。玳安向賽兒說:“俺們改日再來望你。”說畢出門,來到王六兒家。西門慶才起來,老婆陪著吃酒哩。兩個進入廚房內,問老馮:“爹尋我每來?”老馮道:“你爹沒尋,只問馬來了,我回說來了。再沒言語。”兩個坐在廚下問老馮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甌子茶,交小伴當點上燈籠牽出馬去。西門慶臨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兒,你再吃上一鐘兒。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門慶道:“到家不吃了。”於是拿起酒來又吃了一鐘。老婆便道:“你這一去,幾時來走走?”西門慶道:“等打發了他每起身,我才來哩。”說畢,丫頭點茶來漱了口。王六兒送到門首,西門慶方上馬歸家。

卻表金蓮同眾人在月娘房內,聽薛姑子徒弟──兩個小姑子唱佛曲兒。忽想起頭裡月娘罵玳安:“說兩樣話,……不知弄的甚麼鬼!”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兒,又沒了。叫春梅問,春梅說:“頭裡爹進屋裡來,向床背閣抽屜內翻了一回去了。誰知道那包子放在那裡。”金蓮道:“他多咱進來,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 “娘正往後邊瞧薛姑子去了。爹戴著小帽兒進屋裡來,我問著,他又不言語。”金蓮道:“一定拿了這行貨,往院中那淫婦家去了。等他來家,我好生問他!”因又往後邊去了。不想西門慶來家,見夜深,也沒往後邊去,琴童打著燈籠,送到花園角門首,就往李瓶兒屋裡去了。琴童兒把燈一交送到後邊,小玉收了。月娘看見,便問道:“你爹來了?”琴童道:“爹來了,往前邊六娘房裡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個槽道的?這裡人等著,就不進來了。”李瓶兒慌的走到前邊,對面門慶說道:“他二娘在後邊等著你上壽,你怎的平白進我這屋裡來了?”西門慶笑道:“我醉了,明日罷。”李瓶兒道:“就是你醉了,到後邊也接個鐘兒。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惱麽!”一力攛掇西門慶進後邊來。李嬌兒遞了酒,月娘問道:“你今日獨自一個,在那邊房子里坐到這早晚?”西門慶道:“我和應二哥吃酒來。”月娘道,“可又來。我說沒個人兒,自家怎麼吃!”說過就罷了。

西門慶坐不移時,提起腳兒還踅到李瓶兒房裡來。原來是王六兒那裡,因吃了胡僧藥,被藥性把住了,與老婆弄聳了一日,恰好沒曾丟身子。那話越發堅硬,形如鐵杵。進房交迎春脫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兒睡。李瓶兒只說他不來,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過頭來見是他,便道:“你在後邊睡罷了,又來做甚麼?孩子才睡的甜甜兒的。我這裡不奈煩,又身上來了,不方便。你往別人屋裡睡去不是,只來這裡纏!”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說道:“這奴才,你達心裡要和你睡睡兒。”因把那話露出來與李瓶兒瞧,唬的李瓶兒要不的。說道:“耶嚛!你怎麼弄的他這等大?”西門慶笑著告他說吃了胡僧藥一節:“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兒道:“可怎麼樣的?身上才來了兩日,還沒去,亦發等去了,我和你睡罷。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裡歇一夜兒,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拉個雞兒央及你央及兒,再不你交丫頭掇些水來洗洗,和我睡睡也罷。”李瓶兒道:“我到好笑起來──你今日那裡吃的恁醉醉兒的,來家歪斯纏我?就是洗了也不乾凈。一個老婆的月經沾污在男子漢身上臢剌剌的,也晦氣。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尋我?”於是吃逼勒不過,交迎春掇了水,下來澡牝乾凈,方上床與西門慶交會。可霎作怪,李瓶兒慢慢拍哄的官哥兒睡下,只剛爬過這頭來,那孩子就醒了。一連醒了三次。李瓶兒交迎春拿博浪鼓兒哄著他,抱與奶子那邊屋裡去了,這裡二人方纔自在頑耍。西門慶坐在帳子里,李瓶兒便馬爬在他身上,西門慶倒插那話入牝中。已而燈下窺見他雪白的屁股兒,用手抱著,且細觀其出入。那話已被吞進小截,興不可遏。李瓶兒怕帶出血來,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門慶抽拽了一個時辰,兩手抱定他屁股,只顧揉搓,那話盡入至根,不容毛髮,臍下毳毛皆刺其股,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瓶兒道:“達達,慢著些,頂的奴裡邊好不疼!”西門慶道:“你既害疼,我丟了罷。”於是向桌上取過冷茶來呷了一口,登時精來,一泄如註。正是:四體無非暢美,一團都是陽春。西門慶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藥。睡下時已三更天氣。

且說潘金蓮見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兒和他頑耍,更不體察外邊勾當。是夜暗咬銀牙,關門睡了。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頭男衣胞並薛姑子的藥,悄悄遞與月娘。薛姑子叫月娘:“揀個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與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氣。不可交一人知道。”月娘連忙將藥收了,拜謝了兩個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著,你就不來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說的好,這件物兒好不難尋!虧了薛師父。──也是個人家媳婦兒養頭次娃兒,可可薛爺在那裡,悄悄與了個熟老娘三錢銀子,才得了。替你老人家熬礬水打磨乾凈,兩盒鴛鴦新瓦,泡煉如法,用重羅篩過,攪在符藥一處才拿來了。”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爺和王師父。”於是每人拿出二兩銀子來相謝。說道:“明日若坐了胎氣,還與薛爺一匹黃褐緞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問訊:“多承菩薩好心!”常言:十日賣一擔針賣不得,一日賣三擔甲倒賣了。正是:

  若教此輩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鬥葉子敬濟輸金


詩曰:

  羞看鸞鏡惜朱顏,手托香腮懶去眠。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
  薄幸惱人愁切切,芳心繚亂恨綿綿。何時借得東風便,颳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拿了淫器包兒,與李瓶兒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懷恨在心。到第二日,打聽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老早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坐衙,別人生日,又要來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裡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著人羞我,望著我丟臉兒。交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趕到後邊來。落後他怎的也不在後邊,還到我房裡來了?我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兒,只有心腸五臟沒曾倒與我罷了。’”這月娘聽了,如何不惱!因向大妗子、孟玉樓說:“你們昨日都在跟前看著,我又沒曾說他甚麼。小廝交燈籠進來,我只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廝倒說:‘往六娘屋裡去了。’ 我便說:‘你二娘這裡等著,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坐衙?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成,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裡看人去?乾凈是個綿里針、肉里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甚麼舌兒哩!怪道他昨日決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屋裡不出門,不想我這心動一動兒。一個漢子丟與你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想著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裡門外不相逢,那等怎的過來?”大妗子在旁勸道:“姑娘罷麽,看孩兒的分上罷!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當家人是個惡水缸兒,好的也放在心裡,歹的也放在心裡。”月娘道:“不拘幾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等我問他,我怎麼虔婆勢,喬做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姐姐寬恕他罷。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背地挑唆漢子,俺們這幾個誰沒吃他排說過?我和他緊隔著壁兒,要與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只倚著孩兒降人,他還說的好話兒哩!說他的孩兒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兒──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裡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兒也沒言語。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與李瓶兒最好,常沒針線鞋面,李瓶兒不拘好綾羅緞帛就與他,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與大姐,銀錢不消說。當日聽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兒正在屋裡與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線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並解毒艾虎兒。只見大姐走來,李瓶兒讓他坐,又交迎春:“拿茶與你大姑娘吃。”大姐道:“頭裡請你吃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兒道:“打發他爹出門,我趕早涼與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兒來。”大姐道:“有樁事兒,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你沒曾惱著五娘?他對著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說你說俺娘虔婆勢,喬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交他怪我。你須預備些話兒打發他。”這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手中拿著那針兒通拿不起來,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對著大姐掉眼淚,說道:“大姑娘,我那裡有一字兒?昨晚我在後邊,聽見小廝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後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兒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著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聽見俺娘說不拘幾時要對這話,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兒道: “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只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只是俺娘兒兩個,到明日終久吃他算計了一個去,才是了當。”說畢哭了。大姐坐著勸了一回,只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李瓶兒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後邊,也不曾吃飯,回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西門慶衙門中來家,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慌的西門慶向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只顧問: “你心裡怎麼的?對我說。”李瓶兒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裡懶待吃飯。”並不題出一字兒來。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證:

  莫道佳人總是痴,惺惺伶俐沒便宜。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大姐在後邊對月娘說:“才五娘說的話,我問六娘來。他好不賭身發咒,望著我哭,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兒,他怎肯說這等話!”月娘道:“想必兩個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後邊,沒的拿我墊舌根。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後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地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兒又好,來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兒也沒有。”

正說著,只見琴童兒背進個藍布大包袱來。月娘問是甚麼,琴童道:“是三萬鹽引。韓伙計和崔本才從關上掛了號來,爹說打發飯與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後日二十,是個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裡坐去罷。”剛說未畢,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兒房裡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裡做甚麼!”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撥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的小姐弔在地藏庵兒里和一個小伙偷姦,他知情,受了三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裡,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拿來衙門裡再與他幾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僧傍佛的。他一個佛家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甚麼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罵你。”因問:“幾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纔使來保會喬親家去了,他那裡出五百兩,我這裡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每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線鋪子卻交誰開?”西門慶道:“且交賁四替他開著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與三人,在捲棚內看著打包。每人又兌五兩銀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裝行李。

只見應伯爵走到捲棚里,看見便問:“哥打包做甚麼?”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鹽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回來必得大利。”西門慶一面讓坐,喚茶來吃。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幾時關?”應伯爵道:“也只在這個月里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抬過這邊來。”西門慶道:“到是你看見,我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家借了五百兩在裡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兒,交他又問那裡借去?”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裡挪五百兩銀子與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說著,只見平安兒拿進帖兒來,說:“夏老爹家差了夏壽,說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看了柬帖,道:“曉得了。”伯爵道:“我有樁事兒來報與哥:你知道李桂兒的勾當麽?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我並不知道甚麼勾當。”伯爵因說道:“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兩口兒過節。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麼標緻,上畫兒只畫半邊兒,也沒恁俊俏相的。你只守著你家裡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麻子、小張閑三四個摽著在院里撞,把二條巷齊家那小丫頭子齊香兒梳籠了,又在李桂兒家走。把他娘子兒的頭面都拿出來當了。氣的他娘子兒家裡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兒到東京只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幾個人的名字送與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著落本縣拿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與小張閑都從李桂兒家拿的去了。李桂兒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家過了一夜。今日說來央及你來了。”西門慶道:“我說正月里都摽著他走,這裡誰人家這銀子,那裡誰人家銀子。那祝麻子還對著我搗生鬼。”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回只怕李桂兒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我還和你說,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了銀子來,再和你說話。”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只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伯爵去了。

西門慶正吩咐陳敬濟,交他往門外徐四家催銀子去,只見琴童兒走來道:“大娘後邊請,李桂姨來了。”西門慶走到後邊,只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線汗巾子搭著頭,雲鬟不整,花容淹淡,與西門慶磕著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麼樣兒的,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著門兒家裡坐,禍從天上來。一個王三官兒,俺每又不認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孫寡嘴領了來俺家討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著我說別要招惹他,那些兒不是,俺這媽越發老的韶刀了。就是來宅里與俺姑娘做生日的這一日,你上轎來了就是了,見祝麻子打旋磨兒跟著,從新又回去,對我說:‘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鐘茶兒,卻不難為囂了人?’他便往爹這裡來了。交我把門插了不出來,誰想從外邊撞了一伙人來,把他三個不由分說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兒便奪門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裡有個人牙兒!才使來保兒來這裡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媽唬的魂都沒了,只要尋死。今日縣裡皂隸,又拿著票喝羅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兒只要我往東京回話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憐見救救兒,卻怎麼樣兒的?娘也替我說說兒。”西門慶笑道:“你起來。”因問票上還有誰的名字。桂姐道:“還有齊香兒的名字。他梳籠了齊香兒,在他家使錢,他便該當。俺家若見了他一個錢兒,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兒,一個毛孔兒里生一個天皰瘡。”月娘對西門慶道:“也罷,省的他恁說誓剌剌的,你替他說說罷。” 西門慶道:“如今齊香兒拿了不曾?”桂姐道:“齊香兒他在王皇親宅里躲著哩。”西門慶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這裡住兩日。我就差人往縣裡替你說去。”就叫書童兒:“你快寫個帖兒,往縣裡見你李老爹,就說桂姐常在我這裡答應,看怎的免提他罷。”書童應諾,穿青絹衣服去了。不一時,拿了李知縣回貼兒來。書童道:“李老爹說:‘多上覆你老爹,別的事無不領命,這個卻是東京上司行下來批文,委本縣拿人,縣裡只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這裡且寬限他兩日。要免提,還往東京上司說去。’”西門慶聽了,只顧沉吟,說道:“如今來保一兩日起身,東京沒人去。”月娘道:“也罷,你打發他兩個先去,存下來保,替桂姐往東京說了這勾當,交他隨後邊趕了去罷。你看唬的他那腔兒。”那桂姐連忙與月娘、西門慶磕頭。

西門慶隨使人叫將來保來,吩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罷。教他兩個先去。你明日且往東京替桂姐說說這勾當來。見你翟爹,如此這般,好歹差人往衛里說說。”桂姐連忙就與來保下禮。慌的來保頂頭相還,說道:“桂姨,我就去。”西門慶一面教書童兒寫就一封書,致謝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費心,又封了二十兩折節禮銀子,連書交與來保。桂姐便歡喜了,拿出五兩銀子來與來保做盤纏,說道:“回來俺媽還重謝保哥。”西門慶不肯,還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兩銀子與來保盤纏。桂姐道:“也沒這個道理,我央及爹這裡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西門慶道:“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要你的銀子!”那桂姐方纔收了,向來保拜了又拜,說道:“累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罷,只怕遲了。”來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兒了。”

於是領了書信,又走到獅子街韓道國家。王六兒正在屋裡縫小衣兒哩,打窗眼看見是來保,忙道:“你有甚說話,請房裡坐。他不在家,往裁縫那裡討衣裳去了,便來也。”便叫錦兒:“還不往對過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說保大爺在這裡。”來保道:“我來說聲,我明日還去不成,又有樁業障鑽出來,當家的留下,教我往東京替院里李桂姐說人情去哩。他剛纔在爹跟前,再三磕頭禮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且教韓伙計和崔大官兒先去,我回來就趕了來。”因問:“嫂子,你做的是甚麼?”王六兒道:“是他的小衣裳兒。”來保道:“你教他少帶衣裳。到那去處是出紗羅緞絹的窩兒里,愁沒衣裳穿!”正說著,韓道國來了。兩個唱了喏,因把前事說了一遍,因說:“我到明日,揚州那裡尋你每?”韓道國道:“老爹吩咐,教俺每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里下。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你只往那裡尋俺每就是了。”來保又說:“嫂子,我明日東京去,你沒甚鞋腳東西捎進府里,與你大姐去?”王六兒道道:“沒甚麼,只有他爹替他打的兩對簪兒,並他兩雙鞋,起動保叔捎捎進去與他。”於是將手帕包袱停當,遞與來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兒篩酒。婦人連忙丟下生活就放桌兒。來保道:“嫂子,你休費心,我不坐。我到家還要收拾褡褳,明日早起身。”王六兒笑嘻嘻道:“耶嚛,你怎的上門怪人家!伙計家,自恁與你餞行,也該吃鐘兒。”因說韓道國:“你好老實!桌兒不穩,你也撒撒兒,讓保叔坐。只象沒事的人兒一般。”於是拿上菜兒來,斟酒遞與來保,王六兒也陪在旁邊,三人坐定吃酒。來保吃了幾鐘,說道:“我家去罷。晚了,只怕家裡關門早。”韓道國問道:“你頭口雇下了不曾?”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鋪子里鑰匙並帳簿都交與賁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裡歇息歇息,好走路兒。”韓道國道:“伙計說的是,我明日就交與他。”王六兒又斟了一甌子,說道:“保叔,你只吃這一鐘,我也不敢留你了。”來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篩熱著些。”那王六兒連忙歸到壺裡,教錦兒炮熱了,傾在盞內,雙手遞與來保,說道:“沒甚好菜兒與保叔下酒。”來保道:“嫂子好說,家無常禮。”拿起酒來與婦人對飲,一吸同乾,方纔作辭起身。王六兒便把女兒鞋腳遞與他,說道:“累保叔,好歹到府里問聲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兩口兒齊送出門來。

不說來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東京去了。單表這吳大舅前來對西門慶說:“有東平府行下文書來,派俺本衛兩所掌印千戶管工修理社倉,題準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級。違限,聽巡按御史查參。姐夫有銀子借得幾兩,工上使用。待關出工價來,一一奉還。”西門慶道:“大舅用多少,只顧拿去。”吳大舅道:“姐夫下顧,與二十兩罷。”一面同進後邊,見月娘說了話,教月娘拿二十兩出來,交與大舅,又吃了茶。因後邊有堂客,就出來了。月娘教西門慶留大舅大廳上吃酒。正飲酒中間,只見陳敬濟走來,與吳大舅作了揖,就回說:“門外徐四家,稟上爹,還要再讓兩日兒。”西門慶道:“胡說!我這裡等銀子使,照舊還去罵那狗弟子孩兒。”敬濟應諾。吳大舅就讓他打橫坐下,陪著吃酒不題。

且說後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裡吃酒。先是鬱大姐數了一回“張生游寶塔”,放下琵琶。孟玉樓在旁斟酒遞菜兒與他吃,說道:“賊瞎轉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潘金蓮又大箸子夾塊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鬱大姐琵琶來,等我唱個曲兒與姑奶奶和大妗子聽。”月娘道:“桂姐,你心裡熱剌剌的,不唱罷。”桂姐道:“不妨事。見爹娘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回不焦了。”孟玉樓笑道: “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臉兒快。頭裡一來時,把眉頭忔[忄芻]著,焦的茶兒也吃不下去。這回說也有,笑也有。”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著,只見琴童兒收進家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兒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每活變活變兒。”琴童道:“爹往五娘房裡去了。”這潘金蓮聽見,就坐不住,趨趄著腳兒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動身,就說道:“他往你屋裡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兒親家是的。” 那潘金蓮嚷:“可可兒的──”起來,口兒里硬著,那腳步兒且是去的快。

來到房裡,西門慶已是吃了胡僧藥,教春梅脫了衣裳,在床上帳子里坐著哩。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兒!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每在後邊吃酒,被李桂姐唱著,灌了我幾鐘好的。獨自一個兒,黑影子里,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那春梅真個點了茶來。金蓮吃了,努了個嘴與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那邊屋裡早已替他熱下水,婦人抖些檀香白礬在裡面,洗了牝。就燈下摘了頭,止撇著一根金簪子,拿過鏡子來,從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著香茶,走過這邊來。春梅床頭上取過睡鞋來與他換了,帶上房門出去。這婦人便將燈臺挪近旁邊桌上放著,一手放下半邊紗帳子來,褪去紅褲,露出玉體。西門慶坐在枕頭上,那話帶著兩個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與他瞧。婦人燈下看見,唬了一跳──一手攥不過來,紫巍巍,沉甸甸──便昵瞅了西門慶一眼,說道:“我猜你沒別的話,一定吃了那和尚藥,弄聳的恁般大,一味要來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長吃的去。你在誰人跟前試了新,這回剩了些殘軍敗將,才來我這屋裡來了。俺每是雌剩雞巴[入日]的?你還說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裡,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他屋裡去了。原來晚夕和他乾這個營生,他還對著人撇清搗鬼哩。你這行貨子,乾凈是個沒輓回的三寸貨。想起來,一百年不理你才好。”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過來。你若有本事,把他咂過了,我輸一兩銀子與你。”婦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麼行貨子,我禁的過他!”於是把身子斜軃在衽席之上,雙手執定那話,用朱唇吞裹。說道:“好大行貨子,把人的口也撐的生疼的。”說畢,出入鳴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龜弦;或用口噙著,往來哺摔;或在粉臉上擂晃,百般摶弄,那話越發堅硬[扌造]掘起來。

西門慶垂首窺見婦人香肌掩映於紗帳之內,纖手捧定毛都魯那話,往口裡吞放,燈下一往一來。不想旁邊蹲著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兒,撲向前,用爪兒來撾。這西門慶在上,又將手中拿的灑金老鴉扇兒,只顧引逗他耍子。被婦人奪過扇子來,把貓儘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帳子外去了。昵向西門慶道: “怪發訕的冤家!緊著這扎扎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頭上臉的,一時間撾了人臉卻怎的?好不好我就不乾這營生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會張致死了!”婦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兒替你咂來?我這屋裡盡著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麼行貨子,咂了這一日,益發咂的沒些事兒。”西門慶於是向汗巾上小銀盒兒里,用挑牙挑了些粉紅膏子藥兒,抹在馬口內,仰卧於上,教婦人騎在身上。婦人道:“等我[扌扉]著,你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僅沒龜棱。婦人在上,將身左右捱擦,似有不勝隱忍之態。因叫道:“親達達,裡邊緊澀住了,好不難捱。”一面用手摸之,窺見麈柄已被牝戶吞進半截,撐的兩邊皆滿。婦人用唾津塗抹牝戶兩邊,已而稍寬滑落,頗作往來,一舉一坐,漸沒至根。婦人因向西門慶說:“你每常使的顫聲嬌,在裡頭只是一味熱癢不可當,怎如和尚這藥,使進去,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回把渾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曉的今日死在你手裡了。好難捱忍也!”西門慶笑道:“五兒,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你聽──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拿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後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回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只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來怎了?等我慢慢兒的挨罷。’”婦人聽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 “怪不的應花子的老婆挨慣了驢的行貨。硶說嘴的賊,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

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麵合著眼,由著婦人蹲踞在上極力抽提,提的龜頭刮答刮答怪響。提夠良久,又掉過身子去,朝向西門慶。西門慶雙手舉其股,沒棱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急,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裡,那話直抵牝中,只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兒[入日]死了!”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泄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兩個又幹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倦。西門慶只是佯佯不採,暗想胡僧藥神通。看看窗外雞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只一樁事兒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兒?”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等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里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夠,我後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後邊稍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與夏提刑相會,道及昨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家。只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著快馬,夾著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提刑西門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裡來的?”那人即便下馬作揖,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來,送禮與老爹。俺老爹與管磚廠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胡老爹那裡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兒沒有?”那人向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與平安。平安拿進去與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著浙綢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吩咐:“包五錢銀子,拿回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雲白鷳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芳譽,學生遲拜。”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履泰定而發天光’之意。”黃主事道: “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與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攪。”西門慶道:“因承雲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價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幾時起身府上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後,到家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道經此處,敢不奉謁!”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與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胡太府那裡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擾。”西門慶道:“就是往胡公處,去路尚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敢不具酌,只備一飯在此,以犒從者。”於是先打發轎上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異品,極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美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鐘,每人只奉了三杯,連桌兒抬下去,管待親隨家人吏典。少傾,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安主事因向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東,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莊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只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吩咐備馬,走到後邊換了冠帶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逕往夏提刑家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適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磚廠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方纔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說畢,讓至大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才。座間因敘話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才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岩,見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舉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優兒上來磕頭,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才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後晌才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眾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著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長空;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髮來侵;賀者才聞,而弔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迴喚不回,改頭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家?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鷹鵲巢頂。只修的九龍吐水混金身,才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

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才有莊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

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著,只見玳安兒回馬來家,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著。”這玳安交下氈包,拿著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著“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吩咐:“到家交書童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抬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家,到處尋書童兒,那裡得來?急的只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伙計陪著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家在柜上彌封停當,叫傅伙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兒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裡姐夫在家時,他還在家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廝在外邊胡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唣之間,只見陳敬濟與書童兩個,疊騎騾子才來,被玳安罵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扌扉]著掙了合蓬著去。爹不在,家裡不看,跟著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麼!看我對爹說不說!”書童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廝,你賭幾個真個?”走向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骨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家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聽他唱佛曲兒,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裡恁有擺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纔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裡跑兔子一般。原不是聽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著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乾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捲來了。都在那裡圍著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裡做甚麼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只見廂房內點著燈,大姐和敬濟正在裡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向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後面不去聽佛曲兒,兩口子且在房裡拌的甚麼嘴兒?”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罵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罵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麼?”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裡,袖子里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家他說我那裡養老婆,和我嚷罵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家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罵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兒去做甚麼?剛纔教玳安甚麼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夥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才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裡?”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纔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著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幾方兒與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麼顏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 “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只要兩方兒夠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麼?”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裡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敬濟聽了,說道:“耶嚛,耶嚛!再沒了?賣瓜子兒打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裡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塊銀子兒,遞與敬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裡頭了。”金蓮搖著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兒!”敬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萬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兒鬥葉兒,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 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著。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敬濟鬥。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家,金蓮與李瓶兒才回房去了。

敬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回了話,說徐四家銀子,後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餘者出月交還。西門慶罵了幾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後邊,逕往金蓮房裡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開。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調愛婿


詩曰:

  春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已厭交歡憐舊枕,相將游戲繞池台。
  坐時衣帶縈纖草,行處裙裾掃落梅。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鬥管弦來。

話說那日西門慶在夏提刑家吃酒,見宋巡按送禮,他心中十分歡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攔門勸酒,吃至三更天氣才放回家。潘金蓮又早向燈下除去冠兒,設放衾枕,薰香澡牝等候。西門慶進門,接著,見他酒帶半酣,連忙替他脫衣裳。春梅點茶吃了,打發上床歇息。見婦人脫得光赤條身子,坐在床沿,低垂著頭,將那白生生腿兒橫抱膝上纏腳,換了雙大紅平底睡鞋兒。西門慶一見,淫心輒起,麈柄挺然而興。因問婦人要淫器包兒,婦人忙向褥子底下摸出來遞與他。西門慶把兩個托子都帶上,一手摟過婦人在懷裡,因說:“你達今日要和你幹個‘後庭花兒’,你肯不肯?”那婦人瞅了一眼,說道:“好個沒廉恥冤家,你成日和書童兒小廝乾的不值了,又纏起我來了,你和那奴才幹去不是!”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罷麽!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廝做甚麼?你不知你達心裡好的是這樁兒,管情放到裡頭去就過了。”婦人被他再三纏不不過,說道:“奴只怕挨不得你這大行貨。你把頭子上圈去了,我和你耍一遭試試。”西門慶真個除去硫磺圈,根下只束著銀托子,令婦人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將唾津塗抹在龜頭上,往來濡研頂入。龜頭昂健,半晌僅沒其棱。婦人在下蹙眉隱忍,口中咬汗巾子難捱,叫道:“達達慢著些。這個比不的前頭,撐得裡頭熱炙火燎的疼起來。”這西門慶叫道:“好心肝,你叫著達達,不妨事。到明日買一套好顏色妝花紗衣服與你穿。”婦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見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線掐羊皮挑的金油鵝黃銀條紗裙子,倒好看,說是裡邊買的。他每都有,只我沒這裙子。倒不知多少銀子,你倒買一條我穿罷了。”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買。”一壁說著,在上頗作抽拽,只顧沒棱露腦,淺抽深送不已。婦人迴首流眸叫道:“好達達,這裡緊著人疼的要不的,如何只顧這般動作起來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丟了罷!”這西門慶不聽,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勢。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兒,小淫婦兒,你好生浪浪的叫著達達,哄出你達達[屍從]兒出來罷。”那婦人真個在下星眼朦朧,鶯聲款掉,柳腰款擺,香肌半就,口中艷聲柔語,百般難述。良久,西門慶覺精來,兩手扳其股,極力而[扌扉]之,扣股之聲響之不絕。那婦人在下邊呻吟成一塊,不能禁止。臨過之時,西門慶把婦人屁股只一扳,麈柄盡沒至根,直抵於深異處,其美不可當。於是怡然感之,一泄如註。婦人承受其精,二體偎貼。良久拽出麈柄,但見猩紅染莖,蛙口流涎,婦人以帕抹之,方纔就寢。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西門慶早晨到衙門中回來,有安主事、黃主事那裡差人來下請書,二十二日在磚廠劉太監莊上設席,請早去。西門慶打發來人去了,從上房吃了粥,正出廳來,只見篦頭的小周兒扒倒地下磕頭。西門慶道:“你來的正好,我正要篦篦頭哩。”於是走到翡翠軒小捲棚內,坐在一張涼椅兒上,除了巾幘,打開頭髮。小周兒鋪下梳篦家活,與他篦頭櫛發。觀其泥垢,辨其風雪,跪下討賞錢,說:“老爹今歲必有大遷轉,發上氣色甚旺。”西門慶大喜。篦了頭,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滾身上一弄兒家活,到處與西門慶滾捏過,又行導引之法,把西門慶弄的渾身通泰。賞了他五錢銀子,教他吃了飯,伺候著哥兒剃頭。西門慶就在書房內,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著了。

那日楊姑娘起身,王姑子與薛姑子要家去。吳月娘將他原來的盒子都裝了些蒸酥茶食,打發起身。兩個姑子,每人都是五錢銀子,兩個小姑子,與了他兩匹小布兒,管待出門。薛姑子又囑咐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藥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爺,你這一去,八月里到我生日,好來走走,我這裡盼你哩。”薛姑子合掌問訊道:“打攪。菩薩這裡,我到那日一定來。”於是作辭。月娘眾人都送到大門首。月娘與大妗子回後邊去了。只有玉樓、金蓮、瓶兒、西門大姐、李桂姐抱著官哥兒,來到花園裡游玩。李瓶兒道:“桂姐,你遞過來,等我抱罷。”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裡要抱抱哥子。”玉樓道:“桂姐,你還沒到你爹新收拾書房裡瞧瞧哩。”到花園內,金蓮見紫薇花開得爛熳,摘了兩朵與桂姐戴。於是順著松牆兒到翡翠軒,見裡面擺設的床帳屏幾、書畫琴棋,極其瀟灑。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西門慶倒在床上,睡思正濃。旁邊流金小篆,焚著一縷龍涎。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潘金蓮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兒,玉樓和李瓶兒都坐在椅兒上,西門慶忽翻過身來,看剛見眾婦人都在屋裡,便道:“你每來做甚麼?”金蓮道:“桂姐要看看你的書房,俺每引他來瞧瞧。”那西門慶見他抱著官哥兒,又引逗了一回。忽見畫童來說:“應二爹來了。”眾婦人都亂走不迭,往李瓶兒那邊去了。應伯爵走到松牆邊,看見桂姐抱著官哥兒,便道:“好呀!李桂姐在這裡。”故意問道:“你幾時來?”那桂姐走了,說道:“罷麽,怪花子!又不關你事,問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婦兒,不關我事也罷,你且與我個嘴著。”於是摟過來就要親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罵道:“賊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門慶走出來看見,說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兒!”因教書童:“你抱哥兒送與你六娘去。”那書童連忙接過來。奶子如意兒正在松牆拐角邊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兩個站著說話,問:“你的事怎樣了?”桂姐道:“多虧爹這裡可憐見,差保哥替我往東京說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罷了。如此你放心些。”說畢,桂姐就往後邊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你過來,我還和你說話。”桂姐道:“我走走就來。”於是也往李瓶兒這邊來了。

伯爵與西門慶才唱喏坐的。西門慶道:“昨日我在夏龍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長那裡差人送禮,送了一口鮮豬。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廚子來卸開,用椒料連豬頭燒了。你休去,如今請謝子純來,咱每打雙陸,同享了罷。”一面使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你說應二爹在這裡。”琴童兒應諾去了。伯爵因問:“徐家銀子討來了不曾?”西門慶道:“賊沒行止的狗骨禿,明日才先與二百五十兩。你教他兩個後日來,少的,我家裡湊與他罷。”伯爵道:“這等又好了。怕不得他今日也買些鮮物兒來孝順你。”西門慶道:“倒不消教他費心。”說了一回,西門慶問道:“老孫、祝麻子兩個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自從李桂兒家拿出來,在縣裡監了一夜,第二日,三個一條鐵索,都解上東京去了。到那裡,沒個清潔來家的!你只說成日圖飲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兒!似這等苦兒,也是他受。路上這等大熱天,著鐵索扛著,又沒盤纏,有甚麼要緊。”西門慶笑道:“怪狗才,充軍擺戰的不過!誰教他成日跟著王家小廝只胡撞來!他尋的苦兒他受。”伯爵道:“哥說的有理。蒼蠅不鑽沒縫的雞蛋,他怎的不尋我和謝子純?清的只是清,渾的只是渾。”

正說著,謝希大到了。唱畢喏坐下,只顧扇扇子。西門慶問道:“你怎的走恁一臉汗?”希大道:“哥別題起。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氣。大清早晨,老孫媽媽子走到我那裡,說我弄了他去。恁不合理的老淫婦!你家漢子成日摽著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大把撾了銀子錢家去,你過陰去來?誰不知道!你討保頭錢,分與那個一分兒使也怎的?交我扛了兩句走出來。不想哥這裡呼喚。”伯爵道:“我剛纔和哥不說,新酒放在兩下里,清自清,渾自渾。當初咱每怎麼說來?我說跟著王家小廝,到明日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這網裡,怨悵不的人!”西門慶道:“王家那小廝,有甚大氣概?腦子還未變全,養老婆!還不夠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罷了!”伯爵道:“他曾見過甚麼大頭面目,比哥那咱的勾當,題起來把他唬殺罷了。”說畢,小廝拿茶上來吃了。西門慶道:“你兩個打雙陸。後邊做著水面,等我叫小廝拿來咱每吃。”不一時,琴童來放桌兒。畫童兒用方盒拿上四個小菜兒,又是三碟兒蒜汁、一大碗豬肉滷,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擺放停當,三人坐下,然後拿上三碗面來,各人自取澆滷,傾上蒜醋。那應伯爵與謝希大拿起箸來,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西門慶兩碗還吃不了,說道:“我的兒,你兩個吃這些!”伯爵道:“哥,今日這面是那位姐兒下的?又好吃又爽口。”謝希大道:“本等滷打的停當,我只是剛纔吃了飯了,不然我還禁一碗。”兩個吃的熱上來,把衣服脫了。見琴童兒收家活,便道:“大官兒,到後邊取些水來,俺每漱漱口。”謝希大道:“溫茶兒又好,熱的燙的死蒜臭。”少頃,畫童兒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來外邊松牆外各花台邊走了一道。只見黃四家送了四盒子禮來。平安兒掇進來與西門慶瞧: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見說道:“好東西兒!他不知那裡剜的送來,我且嘗個兒著。”一手撾了好幾個,遞了兩個與謝希大,說道:“還有活到老死,還不知此是甚麼東西兒哩。”西門慶道:“怪狗才,還沒供養佛,就先撾了吃?”伯爵道:“甚麼沒供佛,我且入口無贓著。”西門慶吩咐:“交到後邊收了。問你三娘討三錢銀子賞他。”伯爵問: “是李錦送來,是黃寧兒?”平安道:“是黃寧兒。”伯爵道:“今日造化了這狗骨禿了,又賞他三錢銀子。”這裡西門慶看著他兩個打雙陸不題。

且說月娘和桂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在後邊吃了飯,在穿廊下坐的。只見小周兒在影壁前探頭舒腦的,李瓶兒道:“小周兒,你來的好。且進來與小大官兒剃剃頭,他頭髮都長長了。”小周兒連忙向前都磕了頭,說:“剛纔老爹吩咐,交小的進來與哥兒剃頭。”月娘道:“六姐,你拿歷頭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與孩子剃頭?”金蓮便交小玉取了歷頭來,揭開看了一回,說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頭熱水,你替孩兒洗頭,教小周兒慢慢哄著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兒接著頭髮,才剃得幾刀,這官哥兒呱的怪哭起來。那小周連忙趕著他哭只顧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氣憋下去,不做聲了,臉便脹的紅了。李瓶兒唬慌手腳,連忙說:“不剃罷,不剃罷!”那小周兒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沒腳的跑。月娘道:“我說這孩予有些不長俊,護頭。自家替他剪剪罷。平白教進來剃,剃的好麽!”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氣,才放出聲來。李瓶兒方纔放心,只顧拍哄他,說道:“好小周兒,恁大膽!平白進來把哥哥頭來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負我的哥哥。還不拿回來,等我打與哥哥出氣。”於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長俊的小花子兒,剃頭耍了你了,這等哭?剩下這些,到明日做剪毛賊。”引逗了一回,李瓶兒交與奶子。月娘吩咐:“且休與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兒與他吃。”奶子抱的前邊去了。只見來安兒進來取小周兒的家活,說唬的小周兒臉焦黃的。月娘問道:“他吃了飯不曾?”來安道:“他吃了飯。爹賞他五錢銀子。”月娘教來安:“你拿一甌子酒出去與他。唬著人家,好容易討這幾個錢!”小玉連忙篩了一盞,拿了一碟腊肉,教來安與他吃了去了。

吳月娘因教金蓮:“你看看歷頭,幾時是壬子日?”金蓮看了,說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種五月節。”便道:“姐姐你問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問一聲兒。”李桂姐接過歷頭來看了,說道:“這二十四日,苦惱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過了。這二十四日,可可兒又是你媽的生日了。原來你院中人家一日害兩樣病,做三個生日:日里害思錢病,黑夜思漢子的病。早晨是媽媽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 怎的都擠在一塊兒?趁著姐夫有錢,攛掇著都生日了罷!”桂姐只是笑,不做聲。只見西門慶使了畫童兒來請,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妝點勻了臉,往花園中來。

捲棚內,又早放下八仙桌兒,桌上擺設兩大盤燒豬肉並許多餚饌。眾人吃了一回,桂姐在旁拿鐘兒遞酒,伯爵道:“你爹聽著說,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兒已是停當了。你爹又替你縣中說了,不尋你了。虧了誰?還虧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說人情去?隨你心愛的甚麼曲兒,你唱個兒我下酒,也是拿勤勞準折。”桂姐笑罵道:“怪硶花子,你虼蚤包網兒──好大麵皮!爹他肯信你說話?”伯爵道:“你這賊小淫婦兒!你經還沒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飯,休惡了火頭!你敢笑和尚沒丈母,我就單丁擺佈不起你這小淫婦兒?你休笑話,我半邊俏還動的。”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儘力向他身上打了兩下。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到明日論個男盜女娼,還虧了原問處。”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橫擔膝上,啟朱唇,露皓齒,唱道:

  【黃鶯兒】誰想有這一種。減香肌,憔瘦損。鏡鸞塵鎖無心整。脂粉倦勻,花枝又懶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

伯爵道:“你兩個當初好來,如今就為他耽些驚怕兒,也不該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說!”──

最難禁,譙樓上畫角,吹徹了斷腸聲。

伯爵道:“腸子倒沒斷,這一回來提你的斷了線,你兩個休提了。”被桂姐儘力打了一下,罵道:“賊攘刀的,今日汗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資賓】幽窗靜悄月又明,恨獨倚幃屏。驀聽的孤鴻只在樓外鳴,把萬愁又還題醒。更長漏永,早不覺燈昏香燼眠未成。他那裡睡得安穩!

伯爵道:“傻小淫婦兒,他怎的睡不安穩?又沒拿了他去。落的在家裡睡覺兒哩。你便在人家躲著,逐日懷著羊皮兒,直等東京人來,一塊石頭方落地。”桂姐被他說急了,便道:“爹,你看應花子,不知怎的,只發訕纏我。”伯爵道:“你這回才認的爹了?”桂姐不理他,彈著琵琶又唱:

  【雙聲疊韻】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無人處,無人處,淚珠兒暗傾。

伯爵道:“一個人慣溺尿。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鋪在靈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進來看見褥子濕,問怎的來,那人沒的回答,只說:‘你不知,我夜間眼淚打肚里流出來了。’──就和你一般,為他聲說不的,只好背地哭罷了。”桂姐道:“沒羞的孩兒,你看見來?汗邪了你哩!”──

我怨他,我怨他,說他不盡,誰知道這裡先走滾。自恨我當初不合他認真。

伯爵道:“傻小淫婦兒,如今年程,三歲小孩兒也哄不動,何況風月中子弟。你和他認真?你且住了,等我唱個南曲兒你聽:‘風月事,我說與你聽:如今年程,論不得假真。個個人古怪精靈,個個人久慣牢成,倒將計活埋把瞎缸暗頂。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兒少不得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並。幾時得把業罐子填完,就變驢變馬也不乾這營生。’”當下把桂姐說的哭起來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扇子,笑罵道:“你這[扌芻]斷腸子的狗才!生生兒吃你把人就歐殺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謝希大道:“應二哥,你好沒趣!今日左來右去只欺負我這乾女兒。你再言語,口上生個大疔瘡。”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誠。

伯爵才待言語,被希大把口按了,說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桂姐又唱道:

卻原來廝勾引。眼睜睜心口不相應。

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說:“相應倒好了。心口裡不相應,如今虎口裡倒相應。不多,也只三兩炷兒。”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見來?”伯爵道:“我沒看見,在樂星堂兒里不是?”連西門慶眾人都笑起來了。桂姐又唱:

山盟海誓,說假道真,險些兒不為他錯害了相思病。負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教我有前程?

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個招宣襲了罷。”桂姐又唱:

  【琥珀貓兒墜】日疏日遠,何日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寧耐等。想巫山雲雨夢難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鳳拆鸞零。

  【尾聲】冤家下得忒薄幸,割捨的將人孤另。那世里的恩情翻成做話餅。

唱畢,謝希大道:“罷,罷。叫畫童兒接過琵琶去,等我酬勞桂姐一杯酒兒,消消氣罷。”伯爵道:“等我哺菜兒。我本領兒不濟事,拿勤勞準折罷了。”桂姐道: “花子過去,誰理你!你大拳打了人,這回拿手來摸挲。”當下,希大一連遞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每還有那兩盤雙陸,打了罷。”於是二人又打雙陸。西門慶遞了個眼色與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後邊左,捎些香茶兒出來。頭裡吃了些蒜,這回子倒反惡泛泛起來了。”西門慶道:“我那裡得香茶來!” 伯爵道:“哥,你還哄我哩,杭州劉學官送了你好少兒,你獨吃也不好。”西門慶笑的後邊去了。桂姐也走出來,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兒戴,也不見了。伯爵與希大一連打了三盤雙陸,等西門慶白不見出來。問畫童兒:“你爹在後邊做甚麼哩?”畫童兒道:“爹在後邊,就出來了。”伯爵道:“就出來,有些古怪!”因交謝希大:“你這裡坐著,等我尋他尋去。”那謝希大且和書童兒兩個下象棋。

原來西門慶只走到李瓶兒房裡,吃了藥就出來了。在木香棚下看見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塢雪洞兒里,把門兒掩著,坐在矮床兒上,把桂姐摟在懷中,腿上坐的,一徑露出那話來與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問:“怎的就這般大?”西門慶悉把吃胡僧藥告訴了一遍。先交他低垂粉頸,款啟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後,輕輕[扌芻]起他兩隻小小金蓮來,跨在兩邊胳膊上,抱到一張椅兒上,兩個就幹起來。不想應伯爵到各亭兒上尋了一遭,尋不著,打滴翠岩小洞兒里穿過去,到了木香棚,抹過葡萄架,到松竹深處,藏春塢邊,隱隱聽見有人笑聲,又不知在何處。這伯爵慢慢躡足潛蹤,掀開簾兒,見兩扇洞門兒虛掩,在外面只顧聽覷。聽見桂姐顫著聲兒,將身子只顧迎播著西門慶,叫:“達達,快些了事罷,只怕有人來。”被伯爵猛然大叫一聲,推開門進來,看見西門慶把桂姐扛著腿子正幹得好。說道:“快取水來,潑潑兩個摟心的,摟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進來,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兒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數兒是的。怕有人來看見,我就來了。且過來,等我抽個頭兒著。”西門慶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罷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廝來看見。”那應伯爵道:“小淫婦兒,你央及我央及兒。不然我就吆喝起來,連後邊嫂子每都嚷的知道。你既認做乾女兒了,好意教你躲住兩日兒,你又偷漢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罷,應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罷?我且親個嘴著。”於是按著桂姐親了一個嘴,才走出來。西門慶道:“怪狗才,還不帶上門哩。”伯爵一面走來把門帶上,說道:“我兒,兩個盡著搗,盡著搗,搗弔底也不關我事。”才走到那個松樹兒底下,又回來說道:“你頭裡許我的香茶在那裡?”西門慶道:“怪狗才,等住回我與你就是了,又來纏人!”那伯爵方纔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個不得人意的攮刀子!”這西門慶和那桂姐兩個,在雪洞內足乾夠一個時辰,吃了一枚紅棗兒,才得了事,雨散雲收。有詩為證:

  海棠枝上鶯梭急,綠竹陰中燕語頻。閑來付與丹青手,一段春嬌畫不成。

少頃,二人整衣出來。桂姐向他袖子內掏出好些香茶來袖了。西門慶使的滿身香汗,氣喘吁吁,走來馬纓花下溺尿。李桂姐腰裡摸出鏡子來,在月窗上擱著,整雲理髩,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洗洗手出來。伯爵問他要香茶,西門慶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掐了一撮與他。伯爵道:“只與我這兩個兒!由他,由他!等我問李家小淫婦兒要。”正說著,只見李銘走來磕頭。伯爵道:“李日新在那裡來?你沒曾打聽得他每的事怎麼樣兒了?”李銘道:“俺桂姐虧了爹這裡。這兩日,縣裡也沒人來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齊家那小老婆子出來了?”李銘道:“齊香兒還在王皇親宅內躲著哩。桂姐在爹這裡好,誰人敢來尋?”伯爵道:“要不然也費手,虧我和你謝爹再三央勸你爹:‘你不替他處處兒,教他那裡尋頭腦去!’”李銘道:“爹這裡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嬸老人家,風風勢勢的,乾出甚麼事!”伯爵道:“我記的這幾時是他生日,俺每會了你爹,與他做做生日。”李銘道:“爹每不消了。到明日事情畢了,三嬸和桂姐,愁不請爹每坐坐?”伯爵道:“到其間,俺每補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這鐘酒著。我吃了這一日,吃不的了。”那李銘接過銀把鐘來,跪著一飲而盡。謝希大交琴童又斟了一鐘與他。伯爵道:“你敢沒吃飯?”桌上還剩了一盤點心,謝希大又拿兩盤燒豬頭肉和鴨子遞與他。李銘雙手接的,下邊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撥了半段鰣魚與他,說道:“我見你今年還沒食這個哩,且嘗新著。”西門慶道:“怪狗才,都拿與他吃罷了,又留下做甚麼?”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兒?你們那裡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裡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裡,誰家有?”正說著,只見畫童兒拿出四碟鮮物兒來:一碟烏菱、一碟荸薺、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門慶還沒曾放到口裡,被應伯爵連碟子都撾過去,倒的袖了。謝希大道:“你也留兩個兒我吃。”也將手撾一碟子烏菱來。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門慶掐了一塊放在口內,別的與了李銘吃了。分付畫童後邊再取兩個枇杷來賞李銘。李銘接的袖了,才上來拿箏彈唱。唱了一回,伯爵又出題目,叫他唱了一套《花藥欄》。三個直吃到掌燈時候,還等後邊拿出綠豆白米水飯來吃了,才起身。伯爵道:“哥,我曉得明日安主事請你,不得閑。李四、黃三那事,我後日會他來罷。”西門慶點頭兒,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門慶教書童看收家伙,就歸後邊孟玉樓房中歇去了。一宿無話。

到次日早起,也沒往衙門中去,吃了粥,冠帶騎馬,書童、玳安兩個跟隨,出城南三十里,逕往劉太監莊上來赴席,不在話下。

潘金蓮趕西門慶不在家,與李瓶兒計較,將陳敬濟輸的那三錢銀子,又教李瓶兒添出七錢來,教來興兒買了一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下飯、一壇金華酒、一瓶白酒、一錢銀子裹餡涼糕,教來興兒媳婦整理端正。金蓮對著月娘說:“大姐那日鬥牌,贏了陳姐夫三錢銀子,李大姐又添了些,今治了東道兒,請姐姐在花園裡吃。”吳月娘就同孟玉樓、李嬌兒、孫雪娥、大姐、桂姐眾人,先在捲棚內吃了一回,然後拿酒菜兒,在山子上卧雲亭下棋,投壺,吃酒耍子。月娘想起問道:“今日主人,怎倒不來坐坐?”大姐道:“爹又使他往門外徐家催銀子去了,也好待來也。”

不一時,陳敬濟來到,向月娘眾人作了揖,就拉過大姐一處坐下。向月娘說:“徐家銀子討了來了,共五封二百五十兩,送到房裡,玉簫收了。”於是傳杯換盞,酒過數巡,各添春色。月娘與李嬌兒、桂姐三個下棋,玉樓眾人都起身向各處觀花玩草耍子。惟金蓮獨自手搖著白團紗扇兒,往山子後芭蕉深處納涼。因見牆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兒可愛,便走去要摘。不想敬濟有心,一眼睃見,便悄悄跟來,在背後說道:“五娘,你老人家尋甚麼?這草地上滑齏齏的,只怕跌了你,教兒子心疼。”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睨秋波,帶笑帶罵道:“好個賊短命的油嘴,跌了我,可是你就心疼哩?誰要你管!你又跟了我來做甚麼,也不怕人看著。”因問:“你買的汗巾兒怎了?”敬濟笑嘻嘻向袖於中取出,遞與他,說道:“六娘的都在這裡了。”又道:“汗巾兒買了來,你把甚來謝我?”於是把臉子挨的他身邊,被金蓮舉手只一推。不想李瓶兒抱著官哥兒,並奶子如意兒跟著,從松牆那邊走來。見金蓮手拿自團扇一動,不知是推敬濟,只認做撲蝴蝶,忙叫道:“五媽媽,撲的蝴蝶兒,把官哥兒一個耍子。”慌的敬濟趕眼不見,兩三步就鑽進山子裡邊去了。金蓮恐怕李瓶兒瞧見,故意問道:“陳姐夫與了汗巾不曾?”李瓶兒道:“他還沒有與我哩。”金蓮道:“他剛纔袖著,對著大姐姐不好與咱的,悄悄遞與我了。”於是兩個坐在芭蕉叢下花台石上,打開分了。兩個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這答兒里到且是蔭涼。”因使如意兒:“你去叫迎春屋裡取孩子的小枕頭並涼席兒來,就帶了骨牌來,我和五娘在這裡抹回骨牌兒。你就在屋裡看罷。”如意兒去了。

不一時,迎春取了枕席並骨牌來。李瓶兒鋪下席,把官哥兒放在小枕頭兒上躺著,教他頑耍,他便和金蓮抹牌。抹了一回,交迎春往屋裡拿一壺好茶來。不想盂玉樓在卧雲亭上看見,點手兒叫李瓶兒說:“大姐姐叫你說句話兒。”李瓶兒撇下孩子,教金蓮看著:“我就來。”那金蓮記掛敬濟在洞兒里,那裡又去顧那孩子,趕空兒兩三步走入洞門首,教敬濟,說:“沒人,你出來罷。”敬濟便叫婦人進去瞧蘑菇:“裡面長出這些大頭蘑菇來了。”哄的婦人入到洞里,就摺疊腿跪著,要和婦人雲雨。兩個正接著親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兒走到亭子上,月娘說:“孟三姐和桂姐投壺輸了,你來替他投兩壺兒。”李瓶兒道:“底下沒人看孩子哩。”玉樓道:“左右有六姐在那裡,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罷。”李瓶兒道:“三娘累你,亦發抱了他來罷。”教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頭兒來。”那小玉和玉樓走到芭蕉叢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腳的怪哭,並不知金蓮在那裡。只見旁邊一個大黑貓,見人來,一溜煙跑了。玉樓道:“他五娘那裡去了?耶嚛,耶嚛!把孩子丟在這裡,吃貓唬了他了。”那金蓮連忙從雪洞兒里鑽出來,說道:“我在這裡凈了凈手,誰往那裡去來!那裡有貓唬了他?白眉赤眼的!”那玉樓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顧抱了官哥兒,拍哄著他往卧雲亭兒上去了。小玉拿著枕席跟的去了。金蓮恐怕他學舌,隨屁股也跟了來。月娘問:“孩子怎的哭?”玉樓道:“我去時,不知是那裡一個大黑貓蹲在孩子頭跟前。”月娘說:“乾凈唬著孩兒。”李瓶兒道,“他五娘看著他哩。”玉樓道:“六姐往洞兒里凈手去來。”金蓮走上來說:“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兒的?那裡討個貓來!他想必餓了,要奶吃哭,就賴起人來。”李瓶兒見迎春拿上茶來,就使他叫奶子來喂哥兒奶。

陳敬濟見無人,從洞兒鑽出來,順著松牆兒轉過捲棚,一直往外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月娘見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吩咐李瓶兒:“你抱他到屋裡,好好打發他睡罷。”於是也不吃酒,眾人都散了。原來陳敬濟也不曾與潘金蓮得手,事情不巧,歸到前邊廂房中,有些咄咄不樂。正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 吳月娘拜求子息


詞曰:

  小院閑階玉砌,牆隈半簇蘭芽。一庭萱草石榴花,多子宜男愛插。
  休使風吹雨打,老天好為藏遮。莫教變作杜鵑花,粉褪紅銷香罷。

話說陳敬濟與金蓮不曾得手,悵怏不題。單表西門慶赴黃、安二主事之席。乘著馬,跟隨著書童、玳安四五人,來到劉太監莊上。早有承局報知,黃、安二主事忙整衣冠,出來迎接。那劉太監是地主,也同來相迎。西門慶下了馬,劉太監一手輓了西門慶,笑道:“咱三個等候的好半日了,老丈卻才到來。”西門慶答道:“蒙兩位老先生見招,本該早來,實為家下有些小事,反勞老公公久待,望乞恕罪。”三個大打恭,進儀門來。讓到廳上,西門慶先與黃主事作揖,次與安主事、劉太監都作了揖,四人分賓主而坐。第一位讓西門慶坐了,第二就該劉太監坐。劉太監再四不肯,道:“咱忝是房主,還該兩位老先生,是遠客。”安主事道:“定是老先兒。”西門慶道:“若是序齒,還該劉公公。”劉大監推卻不過,向黃、安兩主事道:“斗膽占了。”便坐了第二位。黃、安二主事坐了主席。一班小優兒上來磕了頭,左右獻過茶,當值的就遞上酒來。黃、安二主事起身安席坐下。小優兒拿檀板、琵琶、弦索、簫管上來,合定腔調,細細唱了一套《宜春令》“青陽候煙雨淋”。唱畢,劉太監舉杯勸眾官飲酒。安主事道:“這一套曲兒,做的清麗無比,定是一個絕代才子。況唱的聲音嘹亮,響遏行雲,卻不是個雙絕了麽!”西門慶道:“那個也不當奇,今日有黃、安二位做了賢主,劉公公做了地主,這才是難得哩!”黃主事笑道:“也不為奇。劉公公是出入紫禁,日覲龍顏,可不是貴臣?西門老丈,堆金積玉,仿佛陶朱,可不是富人?富貴雙美,這才是奇哩!”四個人哈哈大笑。當值的斟上酒來,又飲了一回。小優兒又拿碧玉洞簫,吹得悠悠咽咽,和著板眼,唱一套《沽美酒》“桃花溪,楊柳腰”的時曲。唱畢,眾客又贊了一番,歡樂飲酒不題。

且說陳敬濟因與金蓮不曾得手,耐不住滿身欲火。見西門慶吃酒到晚還未來家,依舊閃入捲棚後面,探頭探腦張看。原來金蓮被敬濟鬼混了一場,也十分難熬,正在無人處手托香腮,沉吟思想。不料敬濟三不知走來,黑影子里看見了,恨不的一碗水咽將下去。就大著膽,悄悄走到背後,將金蓮雙手抱住,便親了個嘴,說道: “我前世的娘!起先吃孟三兒那冤兒打開了,幾乎把我急殺了。”金蓮不提防,吃了一嚇。回頭看見是敬濟,心中又驚又喜,便罵道:“賊短命,閃了我一閃,快放手,有人來撞見怎了!”敬濟那裡肯放,便用手去解他褲帶。金蓮猶半推半就,早被敬濟一扯扯斷了。金蓮故意失驚道:“怪賊囚,好大膽!就這等容容易易要奈何小丈母!”敬濟再三央求道:“我那前世的親娘,要敬濟的心肝煮湯吃,我也肯割出來。沒奈何,只要今番成就成就。”敬濟口裡說著,腰下那話已是硬幫幫的露出來,朝著金蓮單裙只顧亂插。金蓮桃頰紅潮,情動久了。初還假做不肯,及被敬濟累垂敖曹觸著,就禁不的把手去摸。敬濟便趁勢一手掀開金蓮裙子,儘力往內一插,不覺沒頭露腦。原來金蓮被纏了一回,臊水濕漉漉的,因此不費力送進了。兩個緊傍在紅欄干上,任意抽送,敬濟還嫌不得到根,教金蓮倒在地下:“待我奉承你一個不亦樂乎!”金蓮恐散了頭髮,又怕人來,推道:“今番且將就些,後次再得相聚,憑你便了。”一個“達達”連聲,一個“親親”不住,廝併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隔牆外籟籟的響,又有人說話,兩個一哄而散。

敬濟雲情未已,金蓮雨意方濃。卻是書童、玳安拿著冠帶拜匣,都醉醺醺的嚷進門來。月娘聽見,知道是西門慶來家,忙差小玉出來看。書童、玳安道:“爹隨後就到了。我兩人怕晚了,先來了。”不多時,西門慶下馬進門,已醉了,直奔到月娘房裡來。摟住月娘就待上床。月娘因要他明日進房,應二十三壬子日服藥行事,便不留他,道:“今日我身子不好,你往別房裡去罷。”西門慶笑道:“我知道你嫌我醉了,不留我。也罷,別要惹你嫌。我去了,明晚來罷。”月娘笑道:“我真有些不好,月經還未凈。誰嫌你?明晚來罷。”西門慶就往潘金蓮房裡去了。金蓮正與敬濟不盡興回房,眠在炕上,一見西門慶進來,忙起來笑迎道:“今日吃酒,這咱時才來家。”西門慶也不答應,一手摟將過來,連親了幾個嘴,一手就下邊一摸,摸著他牝戶,道:“怪小淫婦兒,你想著誰來?兀那話濕搭搭的。”金蓮自覺心虛,也不做聲。只笑推開了西門慶,向後邊澡牝去了。當晚與西門慶雲情雨意,不消說得。

且表吳月娘次日起身,正是二十三壬子日,梳洗畢,就教小玉擺著香桌,上邊放著寶爐,燒起名香,又放上《白衣觀音經》一捲。月娘向西皈依禮拜,拈香畢,將經展開,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拜了二十四拜,圓滿。然後箱內取出丸藥放在桌上,又拜了四拜,禱告道:“我吳氏上靠皇天,下賴薛師父、王師父這藥,仰祈保佑,早生子嗣。”告畢,小玉燙的熱酒,傾在盞內。月娘接過酒盞,一手取藥調勻,西向跪倒,先將丸藥咽下,又取末藥也服了,喉嚨內微覺有些腥氣。月娘迸著氣一口呷下,又拜了四拜。當日不出房,只在房裡坐的。

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起身,就叫書童寫謝宴貼,往黃、安二主事家謝宴。書童去了,就是應伯爵來到。西門慶出來,應伯爵作了揖,說道:“哥,昨在劉太監家吃酒,幾時來家?”西門慶道:“承兩公十分相愛,灌了好幾杯酒,歸路又遠,更餘來家。已是醉了,這咱才起身。”玳安捧出早飯,西門慶正和伯爵同吃,又報黃主事、安主事來拜。西門慶整衣冠,教收過家活出迎。應伯爵忙迴避了。黃、安二主事一齊下轎。進門廝見畢,三人坐下,一面捧出茶來吃了。黃、安二主事道:“夜來有褻,”西門慶道:“多感厚情,正要叩謝兩位老先生,如何反勞台駕先施!”安主事道:“昨晚老先生還未盡興,為何就別了?”西門慶道:“晚生已大醉了。臨起身,又被劉公公灌上十數杯葡萄酒,在馬上就要嘔,耐得到家,睡到今日還有些不醒哩。”笑了一番,又吃過三杯茶,說些閑話,作別去了。應伯爵也推事故家去。西門慶回進後邊吃了飯,就坐轎答拜黃、安二主事去。又寫兩個紅禮帖,吩咐玳安備辦兩副下程,趕到他家面送。當日無話。

西門慶來家,吳月娘打點床帳,等候進房。西門慶進了房,月娘就教小玉整設餚饌,燙酒上來,兩人促膝而坐。西門慶道:“我昨夜有了杯酒,你便不肯留我,又假推甚麼身子不好,這咱搗鬼!”月娘道,“這不是搗鬼,果然有些不好。難道夫妻之間恁地疑心?”西門慶吃了十數杯酒,又吃了些鮮魚鴨臘,便不吃了,月娘交收過了。小玉熏的被窩香噴噴的,兩個洗澡已畢,脫衣上床。枕上綢繆,被中繾綣,言不可盡。這也是吳月娘該有喜事,恰遇月經轉,兩下似水如魚,便得了子了。正是:

  花有並頭蓮並蒂,帶宜同輓結同心。

次日,西門慶起身梳洗,月娘備有羊羔美酒、雞子腰子補腎之物,與他吃了,打發進衙門去。西門慶衙門散了回來,就進李瓶兒房看哥兒。李瓶兒抱著孩子向西門慶道:“前日我有些心愿未曾了。這兩日身子有些不好,坐凈桶時,常有些血水淋得慌。早晚要酬酬心愿,你又忙碌碌的,不得個閑空。”西門慶道:“你既要了願時,我叫玳安去接王姑子來,與他商量,做些好事就是了。”便叫玳安,吩咐接王姑子。玳安應諾去了。

書童又報:“常二叔和應二爹來到。”西門慶便出迎廝見。應伯爵道:“前日謝子純在這裡吃酒,我說的黃四、李三的那事,哥應付了他罷。”西門慶道:“我那裡有銀子?”應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許下了,如何又變了卦?哥不要瞞我,等地財主,說個無銀出來?隨分湊些與他罷。”西門慶不答應他,只顧呆了臉看常峙節。常峙節道:“連日不曾來,哥,小哥兒長養麽?”西門慶道:“生受註念,卻才你李家嫂子要酬心愿,只得去請王姑子來家做些好事。”應伯爵道:“但凡人家富貴,專待子孫掌管。養得來時,須要十分保護。譬如種五穀的,初長時也得時時灌溉,才望個秋收。小哥兒萬金之軀,是個掌中珠,又比別的不同。小兒郎三歲有關,六歲有厄,九歲有煞,又有出痧出痘等症。哥,不是我口直,論起哥兒,自然該與他做些好事,廣種福田。若是嫂子有甚願心,正宜及早了當,管情交哥兒無災無害好養。”說話間,只見玳安來回話道:“王姑子不在庵里,到王尚書府中去了。小的又到王尚書府中找尋他,半日才得出來。與他說了,便來了。”西門慶聽罷,依舊和伯爵、常峙節說話兒,一處坐地,書童拿些茶來吃了。伯爵因開言道:“小弟蒙哥哥厚愛,一向因寒家房子窄隘,不敢簡褻,多有疏失。今日稟明瞭哥,若明後日得空,望哥同常二哥出門外花園裡頑耍一日,少盡兄弟孝順之心。”常峙節從旁贊道:“應二哥一片獻芹之心,哥自然鑒納,決沒有見卻的理。”西門慶道:“若論明日,到沒事,只不該生受。”伯爵道:“小弟在宅里,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今日一杯水酒,當的甚麼。”西門慶道:“既如此,我便不往別處去了。”伯爵道:“只是還有一件──小優兒,小弟便叫了。但郊外去,必須得兩個唱的去,方有興趣。”西門慶道:“這不打緊,我叫人去叫了吳銀兒與韓金釧兒就是了。”伯爵道:“如此可知好哩。只是又要哥費心,不當。”西門慶一面就叫琴童,吩咐去叫吳銀兒、韓金釧兒,明日早往門外花園內唱。琴童應諾去了。

不多時,王姑子來到廳上,見西門慶道個問訊:“動問施主,今日見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書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來,方纔得脫身。”西門慶道: “因前日養官哥許下些願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賴皇天保護,日漸長大。我第一來要酬報佛恩,第二來要消災延壽,因此請師父來商議。”王姑子道:“小哥兒萬金之軀,全憑佛力保護。老爹不知道,我們佛經上說,人中生有夜叉羅剎,常喜啖人,令人無子,傷胎奪命,皆是諸惡鬼所為。如今小哥兒要做好事,定是看經念佛,其餘都不是路了。”西門慶便問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捲《藥師經》,待迴向後,再印造兩部《陀羅經》,極有功德。”西門慶問道:“不知幾時起經?”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願罷。”西門慶點著頭道:“依你,依你。”

王姑子說畢,就往後邊,見吳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兒房裡。王姑子各打了問訊。月娘便道:“今日央你做好事保護官哥,你幾時起經頭?”王姑子道:“來日黃道吉日,就我庵里起經。”小玉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因對王姑子道:“師父,我還有句話,一發央及你。”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話,但說不妨。”李瓶兒道: “自從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裡邊,帶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謝你。”王姑子道:“這也何難。且待寫疏的時節,一發寫上就是了。”正是:

  禍因惡積非無種,福自天來定有根。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兒


詞曰:

  美酒鬥十千,更對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閑?起舞酬花花不語,似解人憐。   不醉莫言還,請看枝間。已飄零一片減嬋娟。花落明年猶自好,可惜朱顏。

卻說王姑子和李瓶兒、吳月娘,商量來日起經頭停當,月娘便拿了些應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陳敬濟來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經保佑官哥,你早去禮拜禮拜。”敬濟推道:“爹明日要去門外花園吃酒,留我店里照管,著別人去罷。”原來敬濟聽見應伯爵請下了西門慶,便想要乘機和潘金蓮弄松,因此推故。月娘見說照顧生意,便不違拗他,放他出去了,便著書童禮拜。調撥已定,單待明日起經。

且說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談笑多時,只見琴童來回話道:“唱的叫了。吳銀兒有病去不的,韓金釧兒答應了,明日早去。”西門慶道:“吳銀兒既病,再去叫董嬌兒罷。”常峙節道:“郊外飲酒,有一個盡夠了,不消又去叫。”說畢,各各別去,不在話下。

次日黎明,西門慶起身梳洗畢,月娘安排早飯吃了,便乘轎往觀音庵起經。書童、玳安跟隨而行。王姑子出大門迎接,西門慶進庵來,北面皈依參拜。但見:

  金仙建化,啟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寶花座上,裝成莊嚴世界;惠日光中,現出歡喜慈悲。香煙繚繞,直透九霄;仙鶴盤旋,飛來秪樹。訪問緣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錢!正是:辦個至誠心,何處皇天難感;願將大佛事,保祈殤子彭[竹錢]。

王姑子宣讀疏頭,西門慶聽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來,又拿些點心餅饊之物擺在桌上。西門慶不吃,單呷了口清茶,便上轎回來,留書童禮拜。正是:

  願心酬畢喜匆匆,感謝靈神保佑功。更願皈依蓮座下,卻教關煞永亨通。

回來,紅日才半竿,應伯爵早同常峙節來請。西門慶笑道:“那裡有請吃早飯的?我今日雖無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應伯爵道:“原來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個內相花園,極是華麗,且又幽深,兩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盡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常峙節道:“今日哥既沒甚事故,應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門慶道:“既如此;常二哥和應二哥先行,我乘轎便到了。”應伯爵道:“專待哥來。”說罷,兩人出門,叫頭口前去,又轉到院內,立等了韓金釧兒坐轎子同去。應伯爵先一日已著火家來園內,殺雞宰鵝,安排筵席,又叫下兩個優童隨著去了。

西門慶見三人去了多時,便乘轎出門,迤邐漸近。舉頭一看,但見:

  千樹濃陰,一灣流水。粉牆藏不謝之花,華屋掩長春之景。武陵桃放,漁人何處識迷津?庾嶺梅開,詞客此中尋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萊,人間閬苑。

西門慶贊嘆不已道:“好景緻!”下轎步人園來。應伯爵和常峙節出來迎接,園亭內坐的。先是韓金釧兒磕了頭,才是兩個歌童磕頭。吃了茶,伯爵就要遞上酒來,西門慶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緻來。”一面立起身來,攙著韓金釧手兒同走。伯爵便引著,慢慢的步出迴廊,循朱闌轉過垂楊邊一曲荼蘼架,踅過太湖石、松鳳亭,來到奇字亭。亭後是繞屋梅花三十樹,中間探梅閣。閣上名人題詠極多,西門慶備細看了。又過牡丹台,臺上數十種奇異牡丹。又過北是竹園,園左有聽竹館、鳳來亭,匾額都是名公手跡;右是金魚池,池上樂水亭,憑朱欄俯看金魚,卻象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門慶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個大樓,上寫“聽月樓”。樓上也有名人題詩對聯,也是刊板砂綠嵌的。下了樓,往東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廣闊。洞中有石棋盤,壁上鐵笛銅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頂一望,滿園都是見的。

西門慶走了半日,常峙節道:“恐怕哥勞倦了,且到園亭上坐坐,再走不遲。”西門慶道:“十分走不過一分,卻又走不得了。多虧了那些抬轎的,一日趕百來里多路。”大家笑了,讓到園亭里,西門慶坐了上位,常峙節坐東,應伯爵坐西,韓金釧兒在西門慶側邊陪坐。大家送過酒來,西門慶道:“今日多有相擾,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說那裡話!”三人吃夠數杯,兩個歌童上來。西門慶看那歌童生得──

  粉塊捏成白麵,胭脂點就朱唇。綠糝糝披幾寸青絲,香馥馥著滿身羅綺。秋波一轉,憑他鐵石心腸。檀板輕敲,遮莫金聲玉振。正是但得傾城與傾國,不論南方與北方。

兩個歌童上來,拿著鼓板,合唱了一套時曲《字字錦》“群芳綻錦鮮”。唱的嬌喉婉轉,端的是繞梁之聲,西門慶稱贊不已。常峙節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婦女,便無價了。”西門慶道:“若是婦女,咱也早叫他坐了,決不要他站著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說的話也在行。”眾人都笑起來。三人又吃了數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鐘酒,要西門慶行令。西門慶道:“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門慶道:“我要一個風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釧姐。但說的出來,只吃這一杯。若說不出,罰一杯,還要講十個笑話。講得好便休;不好,從頭再講。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鐘,一飲而盡,就道:“雲淡風輕近午天。──如今該常二哥了。”常峙節接過酒來吃了,便道:“傍花隨柳過前川。──如今該主人家了。”應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講不出來。西門慶道:“應二哥請受罰。”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遲了一回,被西門慶催逼得緊,便道:“泄漏春光有幾分。”西門慶大笑道:“好個說別字的,論起來,講不出該一杯,說別字又該一杯,共兩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兩個‘雪’字,便受罰了兩杯?”眾人都笑了,催他講笑話。伯爵說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揚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別處罷,這裡有賊。’艄公道:‘怎的便見得有賊?’秀才道:‘兀那碑上寫的不是江心賊?’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賦,怎便識差了?’秀才道:‘賦便賦,有些賊形。’”西門慶笑道:“難道秀才也識別字?”常峙節道:“應二哥該罰十大杯。”伯爵失驚道:“卻怎的便罰十杯?”常峙節道:“你且自家去想。”原來西門慶是山東第一個財主,卻被伯爵說了“賊形”,可不罵他了!西門慶先沒理會,到被常峙節這句話提醒了。伯爵覺失言,取酒罰了兩杯,便求方便。西門慶笑道:“你若不該,一杯也不強你;若該罰時,卻饒你不的。”伯爵滿面不安。又吃了數杯,瞅著常峙節道:“多嘴!”西門慶道:“再說來!”伯爵道:“如今不敢說了。”西門慶道:“胡亂取笑,顧不的許多,且說來看。”伯爵才安心,又說:“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夠見,在家裡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壞了,尋個牯牛,滿身掛了銅錢哄他。那孔子一見便識破,道:‘這分明是有錢的牛,卻怎的做得麟!’”說罷,慌忙掩著口跪下道:“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西門慶笑著道:“怪狗才,還不起來。”金釧兒在旁笑道:“應花子成年說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說錯了。大爹,別要理他。”說的伯爵急了,走起來把金釧兒頭上打了一下,說道:“緊自常二那天殺的韶叨,還禁的你這小淫婦兒來插嘴插舌!”不想這一下打重了,把金釧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肐[月愁]著臉,待要使性兒。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可成個人?嘲戲了我,反又打人,該得何罪?”伯爵一面笑著,摟了金釧說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嬌?輕輕盪得一盪兒就待哭,虧你挨那驢大的行貨子來!”金釧兒揉著頭,瞅了他一眼,罵道:“怪花子,你見來?沒的扯淡!敢是你家媽媽子倒挨驢的行貨來。”伯爵笑說道:“我怎不見?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驢鄧小閑,不少一件,你怎的賴得過?”又道:“哥,我還有個笑話兒,一發奉承了列位罷:一個小娘,因那話寬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礬一塊,塞在裡邊,敢就緊了。’那小娘真個依了他。不想那礬澀得疼了,不好過,肐[月愁]著立在門前。一個走過的人看見了,說道:‘這小淫婦兒,倒象妝霸王哩!’這小娘正沒好氣,聽見了,便罵道:‘怪囚根子,俺樊噲妝不過,誰這裡妝霸王哩!’”說畢,一座大笑,連金釧兒也噗嗤的笑了。

少頃,伯爵飲過酒,便送酒與西門慶完令。西門慶道:“該釧姐了。”金釧兒不肯。常峙節道:“自然還是哥。”西門慶取酒飲了,道:“月殿雲梯拜洞仙。”令完,西門慶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擺上添換來,轉眼卻不見了韓金釧兒。伯爵四下看時,只見他走到山子那邊薔薇架兒底下,正打沙窩兒溺尿。伯爵看見了,連忙折了一枝花枝兒,輕輕走去,蹲在他後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韓金釧兒吃了一驚,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來,連褲腰都濕了。不防常峙節從背後又影來,猛力把伯爵一推,撲的向前倒了一交,險些兒不曾濺了一臉子的尿。伯爵爬起來,笑罵著趕了打,西門慶立在那邊松陰下看了,笑的要不的。連韓金釧兒也笑的打跌道:“應花子,可見天理近哩!”於是重新入席飲酒。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剛纔把俺們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說個自己的本色。”伯爵連說:“有有有,一財主撒屁,幫閑道:‘不臭。’財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請醫人!’幫閑道:‘待我聞聞滋味看。’假意兒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還不妨。 ’”說的眾人都笑了。常峙節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說出來?”眾人又笑了一場。伯爵又要常峙節與西門慶猜枚飲酒。韓金釧兒又彈唱著奉酒。眾人歡笑,不在話下。

且說陳敬濟探聽西門慶出門,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蓮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張看,還想婦人到後園來。等了半日不見來,耐心不過,就一直逕奔到金蓮房裡來,喜得沒有人看見。走到房門首,忽聽得金蓮嬌聲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兒便將人忘記。”已知婦人動情,便接口道:“我那敢忘記了你!”搶進來,緊緊抱住道:“親親,昨日丈母叫我去觀音庵禮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絕早就在雪洞里張望。望得眼穿,並不見我親親的俊影兒。因此,拚著死踅得進來。”金蓮道:“硶說嘴的,你且禁聲。牆有風,壁有耳,這裡說話不當穩便。”說未畢,窗縫裡隱隱望見小玉手拿一幅白絹,漸漸走近屋裡來,又忽地轉去了。金蓮忖道:“這怪小丫頭,要進房卻又跑轉去,定是忘記甚東西。”知道他要再來,慌教陳敬濟:“你索去休,這事不濟了。”敬濟沒奈何,一溜煙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蓮描畫副裙拖送人,沒曾拿得花樣,因此又跑轉去。這也是金蓮造化,不該出醜。待的小玉拿了花樣進門,敬濟已跑去久了。金蓮接著絹兒,尚兀是手顫哩。

話分兩頭。再表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三人吃的酩酊,方纔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著告道:“莫不哥還怪我那句話麽?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門慶笑道: “怪狗才,誰記著你話來!”伯爵便取個大甌兒,滿滿斟了一甌遞上來,西門慶接過吃了。常峙節又把些細果供上來,西門慶也吃了,便謝伯爵起身。與了金釧兒一兩銀子,叫玳安又賞了歌童三錢銀子,吩咐:“我有酒,也著人叫你。”說畢,上轎便行,兩個小廝跟隨。伯爵叫人家收過家活,打發了歌童,騎頭口同金釧兒轎子進城來,不題。

西門慶到家,已是黃昏時分,就進李瓶兒房裡歇了。次日,李瓶兒和西門慶說:“自從養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凈。早晨看鏡子,兀那臉皮通黃了,飲食也不想,走動卻似閃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丟了孩子教誰看管?”西門慶見他掉下淚來,便道:“我去請任醫官來,看你脈息,吃些丸藥,管就好了。”便叫書童寫個帖兒,去請任醫官來。書童依命去了。

西門慶自來廳上,只見應伯爵早來謝勞。西門慶謝了相擾,兩人一處坐地說話。不多時,書童通報任醫官到,西門慶慌忙出迎,和應伯爵廝見,三人依次而坐。書童遞上茶來吃了,任醫官便動問:“府上是那一位貴恙?”西門慶道:“就是第六個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勞老先生仔細一看。”任醫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兒的麽?”西門慶道:“正是。不知怎麼生起病來。”任醫官道:“且待學生進去看看。”說畢,西門慶陪任醫官進到李瓶兒屋裡,就床前坐下。叫丫頭把帳兒輕輕揭開一縫,先放出李瓶兒的右手來,用帕兒包著,擱在書上。任醫官道:“且待脈息定著。”定了一回,然後把三個指頭按在脈上,自家低著頭,細玩脈息,多時才放下。李瓶兒在帳縫裡慢慢的縮了進去。不一時,又把帕兒包著左手,捧將出來,擱在書上,任醫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門慶道:“老夫人兩手脈都看了,卻斗膽要瞧瞧氣色。”西門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起帳兒。任醫官一看,只見:臉上桃花紅綻色,眉尖柳葉翠含顰。那任醫官略看了兩眼,便對西門慶說:“夫人尊顏,學生已是望見了。大約沒有甚事,還要問個病源,才是個望、聞、問、切。”西門慶就喚奶子。只見如意兒打扮的花花哨哨走過來,向任醫官道個萬福,把李瓶兒那口燥唇乾、睡炕不穩的病癥,細細說了一遍。那任醫官即便起身,打個恭兒道:“老先生,若是這等,學生保的沒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鹵,氣血強旺,可以隨分下藥,就差了些,也不打緊的。如宅上這樣大家,夫人這樣柔弱的形軀,怎容得一毫兒差池!正是藥差指下,延禍四肢。以此望、聞、問、切,一件兒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癥,看來卻與夫人相似。學生診了脈,問了病源,看了氣色,心下就明白得緊。到家查了古方,參以己見,把那熱者涼之,虛者補之,停停噹噹,不消三四劑藥兒,登時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緊,不論尺頭銀兩,加禮送來。那夫人又有梯己謝意,吏部公又送學生一個匾兒,鼓樂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寫著‘儒醫神術’四個大字。近日,也有幾個朋友來看,說道寫的是甚麼顏體,一個個飛得起的。況學生幼年曾讀幾行書,因為家事消乏,就去學那岐黃之術。真正那‘儒醫’兩字,一發道的著哩!”西門慶道:“既然不妨,極是好了。不滿老先生說,家中雖有幾房,只是這個房下,極與學生契合。學生偌大年紀,近日得了小兒,全靠他扶養,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術,與學生用心兒調治他速好,學生恩有重報。縱是咱們武職比不的那吏部公,須索也不敢怠慢。”任醫官道:“老先生這樣相處,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謝。就是那藥本,也不敢領。”西門慶聽罷,笑將起來道:“學生也不是吃白藥的。近日有個笑話兒講得好:有一人說道:‘人家貓兒若是犯了癩的病,把烏藥買來,喂他吃了就好了。’旁邊有一人問:‘若是狗兒有病,還吃甚麼藥?’那人應聲道:‘吃白藥,吃白藥。’可知道白藥是狗吃的哩!”那任醫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寫白方兒的是什麼?”又大笑一回。任醫官道:“老先生既然這等說,學生也止求一個匾兒罷。謝儀斷然不敢,不敢。”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廳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萊監,脈訣傳從少室君。凡為採芝騎白鶴,時緣度世訪豪門。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


詞曰:

  師表方眷遇,魚水君臣,須信從來少。寶運當千,佳辰餘五,嵩岳誕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廟。願歲歲共祝眉壽,壽比山高。

卻說任醫官看了脈息,依舊到廳上坐下。西門慶便開言道:“不知這病癥端的何如?”任醫官道:“夫人這病,原是產後不慎調理,因此得來。目下惡路不凈,面帶黃色,飲食也沒些要緊,走動便覺煩勞。依學生愚見,還該謹慎保重。如今夫人兩手脈息虛而不實,按之散大。這病癥都只為火炎肝腑,土虛木旺,虛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後邊一發了不的。”說畢,西門慶道:“如今該用甚藥才好?”任醫官道:“只用些清火止血的藥──黃柏、知母為君,其餘再加減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門慶聽了,就叫書童封了一兩銀子,送任醫官做藥本,任醫官作謝去了。不一時,送將藥來,李瓶兒屋裡煎服,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慶送了任醫官去,回來與應伯爵說話。伯爵因說:“今日早晨,李三、黃四走來,說他這宗香銀子急的緊,再三央我來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濟他這一步兒罷。”西門慶道:“既是這般急,我也只得依你了。你叫他明日來兌了去罷。”一面讓伯爵到小捲棚內,留他吃飯。伯爵因問:“李桂兒還在這裡住著哩?東京去的也該來了。”西門慶道:“正是,我緊等著還要打發他往揚州去,敢怕也只在早晚到也。”說畢,吃了飯,伯爵別去。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伯爵早已同李智、黃四坐在廳上等。見西門慶回來,都慌忙過來見了。西門慶進去換了衣服,就問月娘取出徐家討的二百五十兩銀子,又添兌了二百五十兩,叫陳敬濟拿了,同到廳上,兌與李三、黃四。因說道:“我沒銀子,因應二哥再三來說,只得湊與你。──我卻是就要的。”李三道:“蒙老爹接濟,怎敢遲延!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敢動,就都送了來,”於是兌收明,千恩萬謝去了。伯爵也就要去,被西門慶留下。

正坐的說話,只見平安兒進來報說:“來保東京回來了。”伯爵道:“我昨日就說也該來了。”不一時,來保進到廳上,與西門慶磕了頭。西門慶便問:“你見翟爹麽?李桂姐事情怎樣了?”來保道:“小的親見翟爹。翟爹見了爹的書,隨即叫長班拿帖兒與朱太尉去說,小的也跟了去。朱太尉親吩咐說:‘既是太師府中分上,就該都放了。因是六黃太尉送的,難以回他,如乃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監些時。他內官性兒,有頭沒尾。等他性兒坦些,也都從輕處就是了。’”伯爵道:“這等說,連齊香兒也免提了?──造化了這小淫婦兒了!”來保道:“就是祝爹他每,也只好打幾下罷了。罪,料是沒了。”一面取出翟管家書遞上。西門慶看了說道:“老孫與祝麻子,做夢也不曉的是我這裡人情。”伯爵道:“哥,你也只當積陰騭罷了。”來保又說:“翟爹見小的去,好不歡喜,問爹明日可與老爺去上壽?小的不好回說不去,只得答應:‘敢要來也。’翟爹說:‘來走走也好,我也要與你爹會一會哩。’”西門慶道:“我到也不曾打點自去。既是這等說,只得要去走遭了。”因吩咐來保:“你辛苦了,且到後面吃些酒飯,歇息歇息。遲一兩日,還要趕到揚州去哩。”來保應諾去了。西門慶就要進去與李桂姐說知,向伯爵道:“你坐著,我就來。”伯爵也要去尋李三、黃四,乘機說道:“我且去著,再來罷。”一面別去。

西門慶來到月娘房裡,李桂姐已知道信了,忙走來與西門慶、月娘磕頭,謝道:“難得爹娘費心,救了我這一場大禍。拿甚麼補報爹娘!”月娘道:“你既在咱家恁一場,有些事兒,不與你處處,卻為著甚麼來?”桂姐道:“俺便賴爹娘可憐救了,只造化齊香兒那小淫婦兒,他甚相干?連他都饒了。他家賺錢賺鈔,帶累俺們受驚怕,俺每倒還只當替他說了個大人情,不該饒他才好!”西門慶笑道:“真造化了這小淫婦兒了。”說了一回,掛姐便要辭了家去,道:“我家媽還不知道這信哩,我家去說聲,免得他記掛,再同媽來與爹娘磕頭罷。”西門慶道:“也罷,我不留你,你且家去說聲著。”月娘道:“桂姐,你吃了飯去。”桂姐道:“娘,我不吃飯了。”一面又拜辭西門慶與月娘眾人。臨去,西門慶說道:“事便完了,你今後,這王三官兒也少招攬他了。”桂姐道:“爹說的是甚麼話,還招攬他哩!再要招攬他,就把身子爛化了。就是前日,也不是我招攬他。”月娘道:“不招攬他就是了,又平白說誓怎的?”一面叫轎子,打發桂姐去了。西門慶因告月娘說要上東京之事。月娘道:“既要去,須要早打點,省得臨時促忙促急。”西門慶道:“蟒袍錦繡、金花寶貝,上壽禮物,俱已完備,倒只是我的行李不曾整備。”月娘道:“行李不打緊。”西門慶說畢,就到前邊看李瓶兒去了。到次日,坐在捲棚內,叫了陳敬濟來,看著寫了蔡御史的書,交與來保,又與了他盤纏,叫他明日起早趕往揚州去,不題。

倏忽過了數日,看看與蔡太師壽誕將近,只得擇了吉日,吩咐琴童、玳安、書童、畫童四個小廝跟隨,各各收拾行李。月娘同玉樓、金蓮眾人,將各色禮物並冠帶衣服應用之物,共裝了二十餘扛。頭一日晚夕,妻妾眾人擺設酒餚和西門慶送行。吃完酒,就進月娘房裡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發出門,又發了一張通行馬牌,仰經過驛遞起夫馬迎送。各各停當,然後進李瓶兒房裡來,看了官哥兒,與李瓶兒說道:“你好好調理。要藥,叫人去問任醫官討。我不久便來家看你。”那李瓶兒閣著淚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廳來,和月娘、玉樓、金蓮打夥兒送了出大門。西門慶乘了涼轎,四個小廝騎了頭口,望東京進發。迤邐行來,免不得朝登紫陌,夜宿郵亭,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相遇的無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員進京慶賀壽誕,生辰扛不計其數。約行了十來日,早到東京。進了萬壽城門,那時天色將晚,趕到龍德街牌樓底下,就投翟家屋裡去住歇。

那翟管家聞知西門慶到了,忙出來迎接,各敘寒暄。吃了茶,西門慶叫玳安將行李一一交盤進翟家來。翟謙交府乾收了,就擺酒和西門慶洗塵。不一時,只見剔犀官桌上,擺上珍羞美味來,只好沒有龍肝鳳髓罷了,其餘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師自家受用,也不過如此。當值的拿上酒來,翟謙先滴了天,然後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也回敬了。兩人坐下,糖果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遞將上來。酒過兩巡,西門慶便對翟謙道:“學生此來,單為與老太師慶壽,聊備些微禮孝順太師,想不見卻。只是學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親家預先稟過:但得能拜在太師門下做個乾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啟口麽?”翟謙道:“這個有何難哉!我們主人雖是朝廷大臣,卻也極好奉承。今日見了這般盛禮,不惟拜做乾子,定然允從,自然還要升選官爵。”西門慶聽說,不勝之喜。飲夠多時,西門慶便推不吃酒了。翟管家道:“再請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門慶道:“明日有正經事,不敢多飲。”再四相勸,只又吃了一杯。

翟管家賞了隨從人酒食,就請西門慶到後邊書房裡安歇。排下暖床綃帳,銀鉤錦被,香噴噴的。一班小廝扶侍西門慶脫衣上床。獨宿──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捱過。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門戶重重掩著。直挨到巳牌時分,才有個人把鑰匙一路開將出來。隨後才是小廝拿手巾香湯進書房來。西門慶梳洗完畢,只見翟管家出來和西門慶廝見,坐下。當值的就托出一個朱紅盒子來,裡邊有三十來樣美味,一把銀壺斟上酒來吃早飯。翟謙道:“請用過早飯,學生先進府去和主翁說知,然後親家搬禮物進來。”西門慶道:“多勞費心!”酒過數杯,就拿早飯來吃了,收過家活。翟管家道:“且權坐一回,學生進府去便來。”

翟謙去不多時,就忙來家,向西門慶說:“老爺正在書房梳洗,外邊滿朝文武官員都伺候拜壽,未得廝見哩。學生已對老爺說過了,如今先進去拜賀罷,省的住回人雜。學生先去奉候,親家就來罷了。”說畢去了。西門慶不勝歡喜。便教跟隨人拉同翟家幾個伴當,先把那二十扛金銀緞匹抬到太師府前,一行人應聲去了。西門慶即冠帶,乘了轎來。只見亂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西門慶仔細一看,卻認的是故人揚州苗員外。不想那苗員外也望見西門慶,兩個同下轎作揖,敘說寒溫。原來這苗員外也是個財主,他身上也現做著散官之職,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那時也來上壽,恰遇了故人。當下,兩個忙匆匆路次話了幾句,問了寓處,分手而別。

西門慶來到太師府前,但見:

  堂開綠野,閣起凌煙。門前寬綽堪旋馬,閥閱嵬峨好豎旗。錦繡叢中,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里,日映出琪樹花香。左右活屏風,一個個夷光紅拂;滿堂死寶玩,一件件周鼎商彞。室掛明珠十二,黑夜裡何用燈油;門迎珠履三千,白日間盡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員,都來慶賀;六部尚書,三邊總督,無不低頭。正是:除卻萬年天子貴,只有當朝宰相尊。

西門慶恭身進了大門,翟管家接著,只見中門關著不開,官員都打從角門而入。西門慶便問:“為何今日大事,卻不開中門?”翟管家道:“中門曾經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西門慶和翟謙進了幾重門,門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兒也不混亂。見了翟謙,一個個都欠身問管家:“從何處來?”翟管家答道:“舍親打山東來拜壽老爺的。”說罷,又走過幾座門,轉幾個彎,無非是畫棟雕梁,金張甲第。隱隱聽見鼓樂之聲,如在天上一般。西門慶又問道:“這裡民居隔絕,那裡來的鼓樂喧嚷?”翟管家道:“這是老爺教的女樂,一班二十四人,都曉得天魔舞、霓裳舞、觀音舞。但凡老爺早膳、中飯、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門慶聽言未了,又鼻子里覺得異香馥馥,樂聲一發近了。翟管家道:“這裡與老爺書房相近了,腳步兒放鬆些。”

轉個迴廊,只見一座大廳,如寶殿仙宮。廳前仙鶴、孔雀種種珍禽,又有那瓊花、曇花、佛桑花,四時不謝,開的閃閃爍爍,應接不暇。西門慶還未敢闖進,交翟管家先進去了,然後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只見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個大猩紅蟒衣的,是太師了。屏風後列有二三十個美女,一個個都是宮樣妝束,執巾執扇,捧擁著他。翟管家也站在一邊。西門慶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師也起身,就絨單上回了個禮。──這是初相見了。落後,翟管家走近蔡太師耳邊,暗暗說了幾句話下來,西門慶理會的是那話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師便不答禮。──這四拜是認乾爺,因此受了。西門慶開言便以父子稱呼道:“孩兒沒恁孝順爺爺,今日華誕,特備的幾件菲儀,聊表千里鵝毛之意。願老爺壽比南山。”蔡太師道:“這怎的生受!”便請坐下。當值的拿了把椅子上來,西門慶朝上作了個揖道:“告坐了。”就西邊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門來,叫抬禮物的都進來。須臾,二十扛禮物擺列在階下。揭開了涼箱蓋,呈上一個禮目: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餘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隻、明珠十顆,又另外黃金二百兩,送上蔡太師做贄見禮。蔡太師看了禮目,又瞧見抬上二十來扛,心下十分歡喜,說了聲“多謝!”便叫翟管家收進庫房去了。一面吩咐擺酒款待。西門慶因見他忙衝衝,就起身辭蔡太師。太師道:“既如此,下午早早來罷。”西門慶又作個揖,起身出來。蔡太師送了幾步,便不送了。西門慶依舊和翟管家同出府來。翟管家府內有事,也作別進去。

西門慶竟回到翟家來,脫下冠帶,已整下午飯,吃了一頓。回到書房,打了個盹,恰好蔡太師差舍人邀請赴席,西門慶謝了些扇金,著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帶,又叫玳安封下許多賞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隨著四個小廝,復乘轎望太師府來。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各各請酒。自次日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親內相,第二日是尚書顯要、衙門官員,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只有西門慶,一來遠客,二來送了許多禮物,蔡太師到十分歡喜,因此就是正日獨獨請他一個。見西門慶到了,忙走出軒下相迎。西門慶再四謙遜,讓:“爺爺先行。”自家屈著背,輕輕跨入檻內,蔡太師道:“遠勞駕從,又損隆儀。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門慶道:“孩兒戴天履地,全賴爺爺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掛懷!”兩個喁喁笑語,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個美女,一齊奏樂,府乾當值的斟上酒來。蔡太師要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力辭不敢,只領的一盞,立飲而盡,隨即坐了桌席。西門慶叫書童取過一隻黃金桃杯,斟上一杯,滿滿走到蔡太師席前,雙膝跪下道:“願爺爺千歲!”蔡太師滿面歡喜道:“孩兒起來。”接過便飲個完。西門慶才起身,依舊坐下。那時相府華筵,珍奇萬狀,都不必說。西門慶直飲到黃昏時候,拿賞封賞了諸執役人,才作謝告別道:“爺爺貴冗,孩兒就此叩謝,後日不敢再來求見了。”出了府門,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員外,著玳安跟尋了一日,卻在皇城後李太監房中住下。玳安拿著帖子通報了,苗員外來出迎道:“學生正想個知心朋友講講,恰好來得湊巧。”就留西門慶筵燕。西門慶推卻不過,只得便住了。當下山餚海錯不記其數。又有兩個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頓開喉音,唱幾套曲兒。西門慶指著玳安、琴童向苗員外說道:“這班蠢材,只會吃酒飯,怎地比的那兩個!”苗員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愛時,就送上也何難!”西門慶謙謝不敢奪人之好。飲到更深,別了苗員外,依舊來翟家歇。那幾日內相府管事的,各各請酒,留連了八九日。西門慶歸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敘姻親,極其眷戀。次日早起辭別,望山東而行。一路水宿風餐,不在話下。

且說月娘家中,自從西門慶往東京慶壽,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裡做些針指,通不出來閑耍。只有潘金蓮打扮的如花似玉,喬模喬樣,在丫鬢夥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說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沒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只想著與陳敬濟勾搭。每日只在花園雪洞內踅來踅去,指望一時湊巧。敬濟也一心想著婦人,不時進來尋撞,撞見無人便調戲,親嘴咂舌做一處,只恨人多眼多,不能盡情歡會。正是:

  雖然未入巫山夢,卻得時逢洛水神。

一日,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同一處坐地,只見玳安慌慌跑進門來,見月娘眾人磕了頭,報道:“爹回來了。”月娘便問:“如今在那裡?”玳安道:“小的一路騎頭口,拿著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這時節,也差不上二十里遠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飯沒有?”玳安道:“從早上吃來,卻不曾吃中飯。”月娘便吩咐整飯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兒到廳上迎接。正是:

  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時燕燕忙。

妻妾每在廳上等候多時,西門慶方到門前下轎了,眾妻妾一齊相迎進去。西門慶先和月娘廝見畢,然後孟玉樓、李瓶兒、潘金蓮依次見了,各敘寒溫。落後,書童、琴童、畫童也來磕了頭,自去廚下吃飯。西門慶把路上辛苦併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師厚情請酒並與內相日日吃酒事情,備細說了一遍。因問李瓶兒:“孩子這幾時好麽?你身子吃的任醫官藥,有些應驗麽?我雖則往東京,一心只弔不下家裡。”李瓶兒道:“孩子也沒甚事,我身子吃藥後,略覺好些。”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師送的下程,一面做飯與西門慶吃。到晚又設酒和西門慶接風。西門慶晚夕就在月娘房裡歇了。兩個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歡愛之情,俱不必說。

次日,陳敬濟和大姐也來見了,說了些店里的帳目。應伯爵和常峙節打聽的來家,都來探望。西門慶出來相見畢,兩個一齊說:“哥一路辛苦。”西門慶便把東京富麗的事情及太師管待情分,備細說了一遍。兩人只顧稱羡不已。當日,西門慶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節臨起身向西門慶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顧麽?”說著,只是低了臉,半含半吐。西門慶道:“但說不妨。”常峙節道:“實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尋間房子安身,卻沒有銀子。因此要求哥周濟些兒,日後少不的加些利錢送還哥。”西門慶道:“相處中說甚利錢!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討銀子?且待韓伙計貨船來家,自有個處。”說罷,常峙節、應伯爵作謝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苗員外自與西門慶相會,在酒席上把兩個歌童許下。不想西門慶歸心如箭,不曾別的他,竟自歸來。苗員外還道西門慶在京,差伴當來翟家問,才曉得西門慶家去了。苗員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既許了他,怎麼失信!”於是叫過兩個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請山東西門大官人,曾把你兩個許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們早收拾行李。”那兩個歌童一齊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員外多年,員外不知費盡多少心力,教的俺每這些南曲,卻不留下自家歡樂,怎地到送與別人?”說罷,撲簌簌掉下淚來。那員外也覺慘然不樂,說道:“你也說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那孔聖人說的話怎麼違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書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覷你就是了。”兩個歌童違拗不過,只得應諾起來。苗員外就叫那門管先生寫著一封書信,寫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寫個禮單兒,把些尺頭書帕封了,差家人苗實齎書,護送兩個歌童往西門慶家來。兩個歌童灑淚辭謝了員外,翻身上馬,迤邐同望山東大道而來。有日到了清河縣,三人下馬訪問,一直逕到縣牌坊西門慶家府里投下。

卻說西門慶自從東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禮的,請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門裡去。那日稍閑無事,才到衙門裡升堂畫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審問一番。審問了半日,公事畢,方乘了一乘涼轎,幾個牢子喝道,簇擁來家。只見那苗實與兩個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著西門慶的轎子,隨到前廳,跪下稟說:“小的是揚州苗員外有書拜候老爹。”隨將書並禮物呈上。西門慶連忙說道:“請起來。”一面打開副啟,細細看了。見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勝,說道:“我與你員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員外情投意合。酒後一言,就果然相贈,又不憚千里送來。你員外真可謂千金一諾矣。難得,難得!”兩個歌童從新走過,又磕了四個頭,說道:“員外著小的們伏侍老爹,萬求老爹青目!”西門慶道:“你起來,我自然重用。”一面叫擺酒飯,管待苗實並兩個歌童;一面整辦厚禮── 綾羅細軟,修書答謝員外;一面就叫兩個歌童,在於書房伺候。不想,韓道國老婆王六兒,因見西門慶事忙,要時常通個信兒,沒人往來,算計將他兄弟王經──才十五六歲,也生得清秀──送來伏侍西門慶,也是這日進門。西門慶一例收下,也叫在書房中伺候。

西門慶正在廳上分撥,忽伯爵走來。西門慶與他說知苗員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裡面討出酒菜兒來,留他坐,就叫兩個歌童來唱南曲。那兩個歌童走近席前,並足而立,手執檀板,唱了一套《新水令》“小園昨夜放江梅”,果然是響遏行雲,調成白雪。伯爵聽了,歡喜的打跌,贊說道:“哥的大福,偏有這些妙人兒送將來。也難為這苗員外好情。”西門慶道:“我少不得尋重禮答他。”一面又與這歌童起了兩個名:一個叫春鴻,一個叫春燕。又叫他唱了幾個小詞兒,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纔別去。正是:

  風花弄影新鶯囀,俱是筵前歌舞人。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 常峙節得鈔傲妻兒


詩曰:

  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氣相投山可移。濟人不惜千金諾,狂飲寧辭百夜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誰?

話說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隨即打發苗家人回書禮物,又賞了些銀錢。苗實領書,磕頭謝了出門。後來不多些時,春燕死了,止春鴻一人,正是:

  千金散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卻說常峙節自那日求了西門慶的事情,還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門慶從東京回家,今日也接風,明日也接風,一連過了十來日,只不得個會面。常言道:見面情難盡。一個不見,卻告訴誰?每日央了應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門首問聲,說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渾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房子沒間住,吃這般懊惱氣。你平日只認的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濟,也做了瓶落水。”說的常峙節有口無言,呆瞪瞪不敢做聲。到了明日,早起身尋了應伯爵,來到一個酒店內,便請伯爵吃三杯。伯爵道:“這卻不當生受。”常峙節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來,擺下一盤熏肉、一盤鮮魚。酒過兩巡,常峙節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這幾日通不能會面,房子又催逼的緊,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專求哥趁著大官人還沒出門時,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應伯爵道:“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兩個又吃過幾杯,應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常峙節又勸一杯,算還酒錢,一同出門,徑奔西門慶家裡來。

那時,正是新秋時候,金風薦爽。西門慶連醉了幾日,覺精神減了幾分。正遇周內相請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園藏春塢,和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五個尋花問柳頑耍,好不快活。常峙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問知大官人在屋裡,滿心歡喜。坐著等了好半日,卻不見出來。只見門外書童和畫童兩個抬著一隻箱子,都是綾絹衣服,氣吁吁走進門來,亂嚷道:“等了這半日,還只得一半。”就廳上歇下。應伯爵便問:“你爹在那裡?”書童道:“爹在園裡頑耍哩。”伯爵道:“勞你說聲。”兩個依舊抬著進去了。不一時,書童出來道:“爹請應二爹、常二叔少待,便來也。”兩人又等了一回,西門慶才走出來。二人作了揖,便請坐的。伯爵道:“連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卻怎的在家裡?”西門慶道:“自從那日別後,整日被人家請去飲酒,醉的了不的,通沒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請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纔那一箱衣服,是那裡抬來的?”西門慶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纔一箱,是你大嫂子的。還做不完,才勾一半哩。”常峙節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費事!小戶人家,一匹布也難得。哥果是財主哩。”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伯爵道:“這兩日,杭州貨船怎的還不見到?不知買賣貨物何如。這幾日,不知李三、黃四的銀子,曾在府裡頭開了些送來與哥麽?”西門慶道:“貨船不知在那裡擔擱著,書也沒捎封寄來,好生放不下。李三、黃四的,又說在出月才關。”應伯爵挨到身邊坐下,乘閑便說:“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沒的空,不曾說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團,沒個理會。如今又是秋涼了,身上皮襖兒又當在典鋪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也是哥的體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早些周濟他罷。”西門慶道:“我曾許下他來,因為東京去,費的銀子多了,本待等韓伙計到家,和他理會。如今又恁的要緊?”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緊,當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門慶躊躇了半晌道:“既這等,也不難。且問你,要多少房子才夠住?”伯爵道:“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床房、一間廚竈──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論著價銀,也得三四個多銀子。哥只早晚湊些,教他成就了這樁事罷。”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與你成交,可好麽?”兩個一齊謝道:“難得哥好心。”西門慶便叫書童:“去對你大娘說,皮匣內一包碎銀取了出來。”書童應諾。不一時,取了一包銀子出來,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對常峙節道:“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打開與常峙節看,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常峙節接過放在衣袖裡,就作揖謝了。西門慶道:“我這幾日不是要遲你的,你又沒曾尋的。只等你尋下,待我有銀,一起兌去便了。”常峙節又稱謝不迭。三個依舊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輕財好施,到後來子孫高大門閭,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了。慳吝的,積下許多金寶,後來子孫不好,連祖宗墳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還哩!”西門慶道:“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

正說著,只見書童托出飯來。三人吃畢,常峙節作謝起身,袖著銀子歡喜走到家來。剛剛進門,只見渾家鬧吵吵嚷將出來,罵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餓在家裡,尚兀自千歡萬喜到家來,可不害羞哩!房子沒的住,受別人許多酸嘔氣,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開口,任老婆罵的完了,輕輕把袖裡銀子摸將出來,放在桌兒上,打開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噹噹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氣了。”那婦人明明看見包里十二三兩銀子一堆,喜的搶近前來,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奪去。常二道:“你生世要罵漢子,見了銀子,就來親近哩。我明日把銀子買些衣服穿,自去別處過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婦人陪著笑臉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裡來的這些銀子?”常二也不做聲。婦人又問道:“我的哥,難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銀子,和你商量停當,買房子安身卻不好?倒恁地喬張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兒,憑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開口。那婦人只顧饒舌,又見常二不揪不採,自家也有幾分慚愧,禁不得掉下淚來。常二看了,嘆口氣道:“婦人家,不耕不織,把老公恁地發作!”那婦人一發掉下淚來。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常二尋思道:“婦人家也是難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銀子不採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須斷我不是。”就對那婦人笑道:“我自耍你,誰怪你來!只你時常聒噪,我只得忍著出門去了,卻誰怨你來?我明白和你說: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請了應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沒曾去吃酒,虧了應二哥許多婉轉,才得這些銀子到手。還許我尋下房子,兌銀與我成交哩!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那婦人道:“原來正是大官人與你的,如今不要花費開了,尋件衣服過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兩紋銀,買幾件衣服,辦幾件家活在家裡。等有了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後日搬了房子,也索請他坐坐是。”婦人道:“且到那時再作理會。”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常二與婦人說了一回,婦人道:“你吃飯來沒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裡吃來的。你沒曾吃飯,就拿銀子買了米來。”婦人道:“仔細拴著銀子,我等你就來。”常二取栲栳望街上買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拿進門來。婦人迎門接住道:“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常二笑道:“剛纔說了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狠心的賊!今日便懷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那婦人聽說,笑的往井邊打水去了。當下婦人做了飯,切了一碗羊肉,擺在桌兒上,便叫:“哥,吃飯。”常二道: “我才吃的飯,不要吃了。你餓的慌,自吃些罷。”那婦人便一個自吃了。收了家活,打發常二去買衣服。常二袖著銀子,一直奔到大街上來。看了幾家,都不中意。只買了一件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綢裙子、一件月白雲綢衫兒、一件紅綾襖子、一件白綢裙兒,共五件。自家也對身買了一件鵝黃綾襖子、一件丁香色綢直身,又買幾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婦人打開看看。婦人看了,便問:“多少銀子買的?”常二道:“六兩五錢銀子。”婦人道:“雖沒便宜,卻值這些銀子。”一面收拾箱籠放好,明日去買家活。當日婦人歡天喜地過了一日,埋怨的話都掉在東洋大海裡去了,不在話下。

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自打發常峙節出門,依舊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的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在屋裡,教他替寫寫,省些力氣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 伯爵道:“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倒難。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個朋友,他現是本州秀才,應舉過幾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極有情分。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極口贊好。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了。後來連走了幾科,禁不的發白髩斑。如今雖是飄零書劍,家裡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住著。”西門慶道:“他家幾口兒也夠用了,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的田,算什麼數!”伯爵道:“這果是算不的數了。只他一個渾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才三四歲。”西門慶道:“他家有了美貌渾家,那肯出來?”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家專要偷漢,跟了個人,走上東京去了,兩個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西門慶笑道:“恁他說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說他姓甚麼?”伯爵道:“姓水,他才學果然無比,哥若用他時,管情書柬詩詞,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人看了時,都道西門大官人恁地才學哩!”西門慶道:“你都是弔慌,我卻不信。你記的他些書柬兒,念來我聽,看好時,我就請他來家,撥間房子住下。只一口兒,也好看承的。”伯爵道:“曾記得他捎書來,要我替他尋個主兒。這一封書,略記的幾句,念與哥聽:

  【黃鶯兒】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兒托賴都康健。舍字在邊,傍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雲煙。”

西門慶聽畢,便大笑將起來,道:“他既要你替他尋個好主子,卻怎的不捎書來,到寫一隻曲兒來?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蕩哩。”伯爵道:“這到不要作准他。只為他與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學堂。先生曾道:‘應家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後來一定長進。”落後做文字,一樣同做,再沒些妒忌,極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跡,便隨意寫個曲兒。況且那隻曲兒,也倒做的有趣。”西門慶道:“別的罷了,只第五句是甚麼說話?”白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萬要舉薦。因此說:‘有時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詞里,有一個字兒是閑話麽?只這幾句,穩穩把心窩裡事都寫在紙上,可不好哩!”西門慶被伯爵說的他恁地好處,到沒的說了。只得對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學又高。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里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緻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他似聖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哄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麽?再不亂的。”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單管說慌弔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龍溪請的先生倪桂岩,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正是:

  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



第五十七回 開緣簿千金喜舍 戲雕欄一笑回嗔


詩曰:

  野寺根石壁,諸龕遍崔巍。前佛不復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塵埃。如聞龍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為領兵徒,咄嗟檀施開。吾知多羅樹,卻倚蓮花台。
  諸天必歡喜,鬼物無嫌猜。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向來有個永福禪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開山是那萬回老祖。怎麼叫做萬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時節,才七八歲,有個哥兒從軍邊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兒,時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子問母親,說道:“娘,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盡挨得過,為何時時掉下淚來?娘,你說與咱,咱也好分憂的。”老娘就說:“小孩子,你那裡知道。自從你老頭兒去世,你大哥兒到邊上去做了長官,四五年,信兒也沒一個。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弔的下!”說著,又哭起來。那孩子說:“早是這等,有何難哉!娘,如今哥在那裡?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抓尋哥兒,討個信來,回覆你老人家,卻不是好?”那婆婆一頭哭,一頭笑起來,說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裡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遼東地面,去此一萬餘里,就是好漢子,也走四五個月才到哩,你孩兒家怎麼去的?”那孩子就說:“嗄,若是果在遼東,也終不在個天上,我去尋哥兒就回也。”只見他把趿鞋兒系好了,把直掇兒整一整,望著婆兒拜個揖,一溜煙去了。那婆婆叫之不應,追之不及,愈添愁悶。也有鄰舍街坊、婆兒婦女前來解勸,說道:“孩兒小,怎去的遠?早晚間自回也。”因此,婆婆收著兩眶眼淚,悶悶坐的。看看紅日西沉,那婆婆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只見遠遠黑魆魆影兒里,有一個小的兒來也。那婆婆就說:“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兒子來了,也不枉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只見那萬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說:“娘,你還未睡哩?咱已到遼東抓尋哥兒,討的平安家信來也。”婆婆笑道:“孩兒,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掛心。只是不要弔慌哄著老娘。那有一萬里路程朝暮往還的?”孩兒道:“娘,你不信麽?”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兒手筆。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回漿洗,也是婆婆親手縫的,毫釐不差。因此哄動了街坊,叫做“萬回”。日後舍俗出家,就叫做“萬回長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廣大。曾在後趙皇帝石虎跟前,吞下兩升鐵針,又在梁武皇殿下,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因此敕建永福禪寺,做萬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聖主尊隆聖澤深。

不想歲月如梭,時移事改。那萬回老祖歸天圓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一個個多化去了。只有幾個憊賴和尚,養老婆,吃燒酒,甚事兒不弄出來!不消幾日兒,把袈裟也當了,鐘兒、磬兒都典了,殿上椽兒、磚兒、瓦兒換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風刮,佛像兒倒的,荒荒涼涼,將一片鐘鼓道場,忽變作荒煙衰草。三四十年,那一個肯扶衰起廢!不想有個道長老,原是西印度國出身,因慕中國清華,打從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個年頭,才到中華區處。迤邐來到山東,就卓錫在這個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語,真個是:

  佛法原無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尋。

忽一日發個念頭,說道:“呀,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樣了,這些蠢狗才攮的禿驢,止會吃酒噇飯,把這古佛道場弄得赤白白地,豈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個做主?咱不出頭,那個出頭?況山東有個西門大官人,居錦衣之職,他家私巨萬,富比王侯,前日餞送蔡御史,曾在咱這裡擺設酒席。他見寺宇傾頹,就有個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為主作倡,管情早晚間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須去走一遭。”當時喚起法子徒孫,打起鐘鼓,舉集大眾,上堂宣揚此意。那長老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禪衣猩血染,雙環掛耳是黃金。手中錫杖光如鏡,百八明珠耀日明。   開覺明路現金繩,提起凡夫夢亦醒。龐眉紺發銅鈴眼,道是西天老聖僧。

長老宣揚已畢,就叫行者拿過文房四寶,寫了一篇疏文。好長老,真個是古佛菩薩現身。於是辭了大眾,著上禪鞋,戴上個斗笠子,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裡來。

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伯爵,走到吳月娘房內,把應伯爵薦水秀才的事體說了一番,就說道:“咱前日東京去,多得眾親朋與咱把盞,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閑,就把這事兒完了罷。”當下就叫了玳安,吩咐買辦嗄飯之類。又吩咐小廝,分頭去請各位。一面拉著月娘,走到李瓶兒房裡來看官哥。李瓶兒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兒來。只見眉目稀疏,就如粉塊妝成,笑欣欣,直攛到月娘懷裡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兒,恁的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說:“兒,長大起來,恁地奉養老娘哩!”李瓶兒就說:“娘說那裡話。假饒兒子長成,討的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那鳳冠霞帔,穩穩兒先到娘哩。”西門慶接口便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正說著,不想潘金蓮在外邊聽見,不覺怒從心上起,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的臭娼根,偏你會養兒子!也不曾經過三個黃梅、四個夏至,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出幼過關,上學堂讀書,還是個水泡,與閻羅王合養在這裡的,怎見的就做官,就封贈那老夫人?怪賊囚根子,沒廉恥的貨,怎的就見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正在嘮嘮叨叨,喃喃吶吶,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只見玳安走將進來,叫聲“五娘”,說道:“爹在那裡?”潘金蓮便罵:“怪尖嘴的賊囚根子,那個曉的你什麼爹在那裡!怎的到我這屋裡來?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養他的在那裡,那裡問著我討!”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裡就走。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朝著西門慶道: “應二爹在廳上。”西門慶道:“應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兒,走到外邊。見伯爵,正要問話,只見那募緣的道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高聲叫:“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麽?那個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個撒漫使錢的漢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幹些好事,保佑孩兒。小廝們通曉得,並不作難,一壁廂進報西門慶。西門慶就說:“且叫他進來看。”不一時,請那長老進到花廳裡面,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面壁九年,頗傳心印。止為那宇殿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起來,為佛弟子,自應為佛出力,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位老爹時,悲憐本寺廢壞,也有個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時,諸佛菩薩已作證盟。貧僧記的佛經上說得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舍莊嚴佛像者,主得桂於蘭孫,端嚴美貌,日後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開疏發心,成就善果。”就把錦帕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不想那一席話兒,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不覺的歡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廝看茶。揭開疏簿,只見寫道:

  伏以白馬駝經開象教,竺騰衍法啟宗門。大地眾僧,無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盡皆蘭若莊嚴。看此瓦礫傾頹,成甚名山勝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稱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焚修福地。啟建自梁武皇帝,開山是萬回祖師。規制恢弘,仿佛那給孤園黃金鋪地;雕樓精製,依稀似祇洹舍白玉為階。高閣摩空,旃檀氣直接九霄雲表;層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兩翼巍峨,儘是琳宮紺宇;廊房潔凈,果然精勝洞天。那時鐘鼓宣揚,盡道是寰中佛國;只這緇流濟楚,卻也像塵界人天。那知歲久年深,一瞬時移事換。莽和尚縱酒撒潑,毀壞清規;呆道人懶惰貪眠,不行打掃。漸成寂寞,斷絕門徒;以致凄涼,罕稀瞻仰。兼以鳥鼠穿蝕,那堪風雨漂搖。棟宇摧頹,一而二,二而三,支撐靡計;牆垣坍塌,日復日,年復年,振起無人。朱紅欞槅,拾來煨酒煨茶;合抱棟梁,拿去換鹽換米。風吹羅漢金消盡,雨打彌陀化作塵。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為灌莽荊榛。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極泰來。幸而有道長老之虔誠,不忍見梵王宮之廢敗。發大弘願,遍叩檀那。伏願咸起慈悲,盡興惻隱。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題姓字;銀錢布幣,豈論豐贏,投櫃入疏簿標名。仰仗著佛祖威靈,福祿壽永永百年千載;倚靠他伽藍明鏡,父子孫個個厚祿高官。瓜瓞綿綿,森挺三槐五桂;門庭奕奕,輝煌金阜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慳心。謹疏。

西門慶看畢,恭恭敬敬放在桌兒上面,對長老說:“實不相瞞,在下雖不成個人家,也有幾萬產業,忝居武職。不想偌大年紀,未曾生下兒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賤內生下孩子,咱萬事已是足了。偶因餞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見廟字傾頹,實有個舍財助建的念頭。蒙老師下顧,那敢推辭!”拿著兔毫妙筆,正在躊躇之際,應伯爵就說:“哥,你既有這片好心為侄兒發願,何不一力獨成,也是小可的事體。”西門慶拿著筆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極少也助一千。”西門慶又笑道:“力薄,力薄。”那長老就開口說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我們佛家的行徑,只要隨緣喜舍,終不強人所難,但憑老爹發心便是。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西門慶說道:“還是老師體量。少也不成,就寫上五百兩。”擱了兔毫筆,那長老打個問訊謝了。西門慶又說:“我這裡內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都與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們寫。寫的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當日留了長老素齋,相送出門。正是: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父母心。

西門慶送了長老,轉到廳上,與應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請你,你來的正好。我前日往東京,多謝眾親友們與咱把盞,今日安排小酒與眾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兒。”伯爵便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西門慶說道:“你又幾時做施主來?疏簿又是幾時寫的?”應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財施。難道我從旁攛掇的,不當個心施?”西門慶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無心哩。”兩人拍手大笑,應伯爵就說:“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與嫂子商議去。”

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轉到內院裡頭,只見那潘金蓮嘮嘮叨叨,沒揪沒採,不覺的睡魔纏擾,打了幾個噴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兒又為孩子啼哭,自與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吳月娘與孫雪娥兩個看著整辦嗄飯。西門慶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長老募緣與自己開疏的事,備細說了一番。又把應伯爵耍笑打覷的話也說了一番。歡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會。那吳月娘畢竟是個正經的人,不慌不忙說下幾句話兒,到是西門慶頂門上針。正是:

  妻賢每至雞鳴警,款語常聞藥石言。

月娘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哥,你日後那沒來回沒正經養婆娘、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乾幾樁兒,卻不儹下些陰功,與那小孩子也好!”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註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扌芻]亂扯歪廝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姮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月娘笑道:“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怎生改得!”

正在笑間,只見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個盒兒,直闖進來,朝月娘打問訊,又向西門慶拜了拜,說:“老爹,你倒在家裡。”月娘一面讓坐。看官聽說,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賣蒸餅兒生理。不料生意淺薄,與寺里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刮上了四五六個。常有些饅頭齋供拿來進奉他,又有那應付錢與他買花,開地獄的布,送與他做裹腳。他丈夫那裡曉得!以後,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懺。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聞得西門慶家裡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有一隻歌兒道得好:

  尼姑生來頭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   三個光頭好象師父師兄並師弟,只是鐃鈸原何在里床?

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兒揭開,說道:“咱每沒有甚麼孝順,拿得施主人家幾個供佛的果子兒,權當獻新。”月娘道:“要來竟自來便了,何苦要你費心!”只見潘金蓮睡覺,聽得外邊有人說話,又認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來聽看。見李瓶兒在房中弄孩子,因曉得王姑於在此,也要與他商議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家道個萬福,各各坐地。西門慶因見李瓶兒來,又把那道長老募緣與自家開疏舍財,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說一番。不想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喃喃噥噥,竟自去了。那薛姑子聽了,就站將起來,合掌叫聲:“佛阿!老爹你這等樣好心作福,怕不的壽年千歲,五男二女,七子團圓。只是我還有一件說與你老人家──這個因果費不甚多,更自獲福無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曇雪山修道,迦葉尊散髮鋪地,二祖師投崖飼虎,給孤老滿地黃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西門慶笑道:“姑姑且坐下,細說甚麼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就說:“我們佛祖留下一捲《陀羅經》,專一勸人生西方凈土。因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說此經,勸你專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輪迴。那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誦此經,或將此經印刷抄寫,轉勸一人至千萬人持誦,獲福無量。況且此經裡面又有《護諸童子經》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如今這副經板現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捲,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真是大的緊。”西門慶道:“這也不難,只不知這一捲經要多少紙札,多少裝釘,多少印刷,有個細數才好動彈。”薛姑子又道:“老爹,你那裡去細細算他,止消先付九兩銀子,叫經坊里印造幾千萬卷,裝釘完滿,以後一攪果算還他就是了。”

正說的熱鬧,只見陳敬濟要與西門慶說話,尋到捲棚底下,剛剛湊巧遇著了潘金蓮憑欄獨惱。猛抬頭兒見了敬濟,就是貓兒見了魚鮮飯一般,不覺把一天愁悶都改做春風和氣。兩個見沒有人來,就執手相偎,剝嘴咂舌頭。兩個肉麻頑了一回,又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連算帳的事情也不提了。一雙眼又象老鼠兒防貓,左顧右盼,要做事又沒個方便,只得一溜煙出去了。

且說西門慶聽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又動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銀子,準準三十兩,便交付薛姑子與王姑子:“即便同去經坊里,與我印下五千捲經,待完了,我就算帳找他。”正話間,只見書童忙忙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吳大舅、花大舅、謝希大、常峙節這一班。西門慶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廝擺下桌兒,請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坐的。不一時,大魚大肉、時新果品,一齊兒捧將出來。只見酒逢知己,形跡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頑不盡少年場光景,說不了醉鄉裡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隨處有,賞心樂事此時同。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


詞曰:

  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嗔怒著丫頭,強開懷,也只是恨懷千疊。拚則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還倚欄桿,試重聽消息。

話說當日西門慶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雪娥正顧竈上,看收拾家火,聽見西門慶往房裡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先是鬱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他往月娘房裡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了。原來孫雪娥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聽見今日進來,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涼席,收拾鋪床,薰香澡牝,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了,攙扶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只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了門首,下頭口。左右稟知西門慶,就叫胡秀到廳上,磕頭見了。問他貨船在那裡,胡秀遞上書帳,說道:“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見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西門慶看了書帳,心內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胡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裡見見去。就進來對吳月娘說:“韓伙計貨船到了臨清,使後生胡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裡,尋伙計收拾,開鋪子發賣。”月娘聽了,就說:“你上緊尋著,也不早了。”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陪著他在廳上坐,就對他說:“韓伙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伙計發賣。”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閑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歲,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兒巷住,倒是自己房兒。”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見我。”

正說著,只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磕頭。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只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說:“小的叫唱的,止有鄭愛月兒不到。他家鴇子說,收拾了才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了便來也。”西門慶聽見他不來,便道:“胡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裡叫他不來?果系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門慶道:“他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拿不得來!”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我這裡請幾位客吃酒,鄭愛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里。這等可惡!”一面叫鄭奉:“你也跟了去。”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兒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著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還沒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叫他好好的來罷。”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兒討去;若是在家藏著,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俺就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爹就罷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里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了哩。”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也隨後走來。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裡叫他不來。”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麼?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伯爵道:“哥今日揀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了。”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兒哩!”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還小哩,這幾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兒,光是一味妝飾,唱曲也會,怎生趕的上桂姐一半兒。爹這裡是那裡?叫著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正說著,只見胡秀來回話道:“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爹示下。”西門慶教陳敬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令書童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敬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與胡秀,胡秀領了文書並稅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話下。

忽聽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西門慶忙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捲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交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兒麽?”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須臾,拿茶上來吃了。只見平安走來稟道:“府里周爺差人拿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叫老爹這裡先坐,不須等罷。”西門慶看了帖兒,便說:“我知道了。”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休要等他,只怕來遲些。” 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著他席面就是。”

正說話間,王經拿了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才來了。”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倪鵬,一個是溫必古,就知倪秀才舉薦了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才,只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端莊質朴,落腮胡,儀容謙仰,舉止溫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觀動靜若是。有幾句單道他好:

  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併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遁世無悶,且作岩穴之隱相。

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溫秀才道:“學生賤字日新,號葵軒。”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庠?何經?”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向久仰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西門慶道:“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只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謬承過譽。”茶罷,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請進裡面,各遜讓再四,方纔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範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了。”西門慶問:“可是王皇親那裡?”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拿他鴇子墩鎖,他慌了,才上轎,都一答兒來了。”西門慶即出到廳台基上站立。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腰肢裊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正是:

  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了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兒都在跟前,各道了萬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李桂姐道:“我每兩日沒家去了。”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才來?”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們來遲了。收拾下,只顧等著他,白不起身。”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只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家的?”董嬌兒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才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兒。”說畢,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兒,擺茶與眾人吃。潘金蓮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每這裡邊的樣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邊的樣子趫。俺外邊尖底停勻,你裡邊的後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勝,問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兒來瞧,因問:“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鄭愛月兒道:“是俺裡邊銀匠打的。”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吃茶。”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了茶。李桂姐、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你每來花園裡走走。”董嬌兒道: “等我每到後邊走走就來。”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著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卷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只在這邊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官兒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驚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兒在屋裡守著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兒和孟王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桂姐問道: “哥兒睡哩?”李瓶兒道:“他哭了這一日,才睡下了。”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廝請去?”李瓶兒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

正說話中間,只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每都在這裡,卻教俺花園內尋你。”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兒就來了。”李桂姐問洪四兒:“你每四個在後邊做甚麼,這半日才來?”洪四兒道:“俺每在後邊四娘房裡吃茶來。”潘金蓮聽了,望著玉樓、李瓶兒笑,問洪四兒: “誰對你說是四娘來?”董嬌兒道:“他留俺每在房裡吃茶,他每問來:‘還不曾與你老人家磕頭,不知娘是幾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奴才,別人稱你便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裡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顏色兒,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裡有桂姐,你房裡有楊姑奶奶,李大姐有銀姐在這裡,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里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又問小玉:“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要替他尋丫頭。說你爹昨日在他屋裡,見他只顧收拾不了,因問他。那小淫婦就趁勢兒對你爹說:‘我終日不得個閑收拾屋裡,只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了。’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與你使便了。’──真個有此話?”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聽見來?”金蓮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裡有人,等閑不往他後邊去。莫不俺每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說話。”正說著,繡春拿了茶上來。正吃間,忽聽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眾人都到齊了,遞酒上座,玳安兒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

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才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只見任醫官到了,冠帶著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說,才知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辭道:“不消了。”一面脫了大衣,與眾人見過,就安在左首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並手下攢盒,任醫官謝了,令僕從領下去。四個唱的彈著樂器,在旁唱了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劉、薛二內相揀了韓湘子度陳半街《升仙會》雜劇。才唱得一折,只見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道:“守備府周爺來了。”西門慶慌忙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要與四泉把一盞。”薛內相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只見禮兒罷。”於是二人交拜畢,才與眾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鐘箸。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上來,又是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周守備謝了,令左右領下去,然後坐下。一面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

  舞低楊柳樓頭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西門慶道:“拙室服了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備菽水之需。”溫秀才道:“多承厚愛,感激不盡。”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發二秀才去了。

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與月娘、大妗子、楊姑娘眾人聽。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復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餘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從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與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與他。只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不一時,畫童兒拿上果碟兒來,應伯爵看見酥油蚫螺,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兒。”於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了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了,也叫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回兒,便好去。今日連遞酒,他只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每聽哩,便來也。”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來?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罷。”正說著,只聞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答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裡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每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鬥,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董嬌兒道:“哥兒,恁便宜衣飯兒,你也入了籍罷了。”洪四兒道:“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罷了。”齊香兒道:“俺每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伯爵道:“誰家?”齊香兒道:“是房檐底下開門的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家?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裡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窠兒罷了。”齊香兒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說。”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夠擺佈哩。”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麼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家那賊小淫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裡?”董嬌兒道:“他剛纔聽見你說,在這裡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罷,我也不留你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交床上,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鬥鵪鶉》“夜去明來”。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正是:

  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伙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與吳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纔姐夫說收拾那裡房子?”伯爵道:“韓伙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伙計。”大舅道:“幾時開張?咱每親朋少不的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衚衕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家。”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了,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不消計較。”當下就和甘伙計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蓋土庫,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後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西門慶家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圍著吃了一回。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鐘酒,不敢久坐,就去了。眾人就拿李瓶兒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了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裡。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麗]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裡做甚麼?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才三四日兒──[足麗]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春梅道:“我頭裡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喂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里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裡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准。”因叫他到跟前:“瞧,[足麗]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搵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採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歪在裡間炕上,聽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裡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了麵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乾你事,來勸甚麼?甚麼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里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里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毴走,怕他家拿長鍋煮吃了我!”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裡邊屋裡嗚嗚咽咽哭去了,隨著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桿,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

西門慶在對門房子里,與伯爵、崔本、甘伙計吃了一日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唬,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弔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岳廟裡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里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幾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叫了賁四來,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去了。

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裡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檐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頭線兒,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裡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台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裡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裡吃了兩盅酒,在屋裡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道:“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裡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兒。你孩兒若沒命,休說舍經,隨你把萬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這屋裡,只許人放火,不許俺每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裡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裡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裡去了。俺每自恁好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不是俺每爭這個事,怎麼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裡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裡?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兒睡了一夜,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裡[足麗]了一腳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甚麼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叫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里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的人家一個甜頭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足麗]到泥裡頭還[足麗]。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也生出病來了。”

正說著,只見賁四往經鋪里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台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兒,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才乍見他來?”來安兒說了,賁四低著頭,一直後邊見月娘、李瓶兒,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準在十四日早抬經來。”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球來,叫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舍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於是拿了香球出來,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纔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球。”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象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莫說舍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麼繭兒乾不出來!”

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裡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掃乾凈了。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後邊那一張涼床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每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每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金蓮便問玉樓道:“你要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里磨了罷。”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裡,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裡,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隻手提著大小八面鏡於,懷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兒,你拿不了,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噹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裡的?”金蓮道:“是人家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裡,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只三面?”玉樓道:“我大小隻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於,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凈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姮娥傍月陰。

婦人看了,就付與來安兒收進去。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里傅伙計柜上要五十文錢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平安道:“俺當家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痴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游,不乾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兒子,往後無人送老;有他在家,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玉樓叫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腊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腊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裡抽屜內有塊腊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金蓮也叫過來安兒來: “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腊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家不好來?”金蓮道:“賊囚,你早不說做甚麼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閑來無事倚門楣,恰見驚閨一老來。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驚愛月 李瓶兒睹物哭官哥


詩曰: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髩恰新霜。鬼門徒憶空迴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路杳雲迷愁漠漠,珠沉玉殞事茫茫。惟有淚珠能結雨,盡傾東海恨無疆。

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了。忽見從東一人,帶著大帽眼紗,騎著騾子,走得甚急,逕到門首下來,慌的兩個婦人往後走不迭。落後揭開眼紗,卻是韓伙計來家了。平安忙問道:“貨車到了不曾?”韓道國道:“貨車進城了,稟問老爹卸在那裡?”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爺府里吃酒去了,教卸在對門樓上哩。你老人家請進裡邊去。”不一時,陳敬濟出來,陪韓道國入後邊見了月娘,出來廳上,拂去塵土,把行李褡褳教王經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與他吃了。不一時,貨車才到。敬濟拿鑰匙開了那邊樓上門,就有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一箱箱都堆卸在樓上。十大車緞貨,直卸到掌燈時分。崔本也來幫扶。完畢,查數鎖門,貼上封皮,打發小腳錢出門。早有玳安往守備府報西門慶去了。

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以後就來家。韓伙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後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段箱,兩箱並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柜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的重重買一分禮謝他。”於是吩咐陳敬濟陪韓伙計、崔大哥坐,後邊拿菜出來,留吃了一回酒,方纔各散回家。

王六兒聽見韓道國來了,吩咐丫頭春香、錦兒,伺候下好茶好飯。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拜了家堂,脫了衣裳,凈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訴離情一遍。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告訴老婆,老婆又見褡褳內沉沉重重許多銀兩,因問他,替己又帶了一二百兩貨物酒米,卸在門外店里,慢慢發賣了銀子來家。老婆滿心歡喜道:“我聽見王經說,又尋了個甘伙計做賣手,咱每和崔大哥與他同分利錢使,這個又好了。到出月開鋪了。”韓道國道:“這裡使著了人做賣手,南邊還少個人立莊置貨,老爹一定還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貨才料,自古能者多勞。你不會做買賣,那老爹托你麽!常言:不將辛苦意,難得世間財。你外邊走上三年,你若懶得去,等我對老爹說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兒打外,你便在家賣貨就是了。”韓道國道:“外邊走熟了,也罷了。”老婆道:“可又來,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說畢,擺上酒來,夫婦二人飲了幾杯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不必細說。次日卻是八月初一日,韓道國早到房子內,同崔本、甘伙計看著收拾裝修土庫,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見貨物卸了,家中無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與他。鄭家鴇子聽見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兒,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下禮物,沒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頂上老爹,就說他姐兒兩個都在家裡伺候老爹,請老爹早些兒下降。”玳安走來家中書房內,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約午後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頭上戴著披巾,身上穿青緯羅暗補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裝修土庫,然後起身,坐上涼轎,放下斑竹簾來,琴童、玳安跟隨,留王經在家,止叫春鴻背著直袋,逕往院中鄭愛月兒家。正是:

  天仙機上整香羅,入手先拖雪一窩。不獨桃源能問渡,卻來月窟伴嫦娥。

卻說鄭愛香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見西門慶到,笑吟吟在半門裡首迎接進去。到於明間客位,道了萬福。西門慶坐下,就吩咐小廝琴童:“把轎回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琴童跟轎家去,止留玳安和春鴻兩個伺候。少頃,鴇子出來拜見,說道:“外日姐兒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來這裡,自恁走走罷了,如何又賜將禮來?又多謝與姐兒的衣服。”西門慶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認王皇親家了!”鴇子道:“俺每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禮,只俺們姐兒沒有。若早知時,決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落後,老爹那裡又差了人來,慌的老身背著王家人,連忙攛掇姐兒打後門上轎去了。”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端的是怎麼說?”鴇子道:“小行貨子家,自從梳弄了,那裡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唬的怎樣的。他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你看,甚時候才起來!老身該催促了幾遍,說老爹今日來,你早些起來收拾了罷。他不依,還睡到這咱晚。”

不一時,丫鬟拿茶上來,鄭愛香兒向前遞了茶吃了。鴇子道:“請老爹到後邊坐罷。”鄭愛香兒就讓西門慶進入鄭愛月兒的房外明間內坐下,西門慶看見上面楷書 “愛月軒”三字。坐了半日,忽聽簾櫳響處,鄭愛月兒出來,不戴鬏髻,頭上輓著一窩絲杭州纘,梳的黑[髟參][髟參]光油油的烏雲,雲髩堆鴉,猶若輕煙密霧。上著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紅鴛鳳嘴鞋,前搖寶玉玲瓏,越顯那芙蓉粉面。正是:

  若非道子觀音畫,定然延壽美人圖。

愛月兒走到下麵,望上不端不正與西門慶道了萬福,就用灑金扇兒掩著粉臉坐在旁邊。西門慶註目停視,比初見時節越發齊整,不覺心搖目盪,不能禁止。不一時,丫鬟又拿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一鐘,雙手遞與西門慶,然後與愛香各取一鐘相陪。吃畢,收下盞托去,請寬衣服房裡坐。西門慶叫玳安上來,把上蓋青紗衣寬了,搭在椅子上。進入粉頭房中,但見瑤窗繡幕,錦褥華裀,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真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話調笑之際,只見丫鬟進來安放桌兒,擺下許多精製菜蔬。先請吃荷花細餅,鄭愛月兒親手揀攢肉絲,捲就,安放小泥金碟兒內,遞與西門慶吃。須臾,吃了餅,收了家火去,就鋪茜紅氈條,取出牙牌三十二扇,與西門慶抹牌。抹了一回,收過去,擺上酒來。但見盤堆異果,酒泛金波,十分齊整。姊妹二人遞了酒,在旁箏排雁柱,款跨絞綃──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繞梁之聲。唱畢,促席而坐,拿骰盆兒與西門慶搶紅猜枚。

飲夠多時,鄭愛香兒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著西門慶吃酒。先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汗巾兒,上頭束著個金穿心盒兒。鄭愛月兒只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我的香茶不放在這裡面,只用紙包著。”於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兒遞與他。那愛月兒不信,還伸手往他袖子里掏,又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兒,上拴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拿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說道:“我見桂姐和吳銀姐都拿著這樣汗巾兒,原來是你與他的。”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與他,誰與他的?你若愛,與了你罷。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說畢,西門慶就著鐘兒里酒,把穿心盒兒內藥吃了一服,把粉頭摟在懷中,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舒手摸弄他香乳,緊緊就就賽麻圓滑膩。一面扯開衫兒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輒起,腰間那話突然而興。解開褲帶,令他纖手籠攥。粉頭見其粗大,唬的吐舌害怕,雙手摟定西門慶脖項說道:“我的親親,你今日初會,將就我,只放半截兒罷!若都放進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藥養的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兒的──紅赤赤,紫漒漒,好砢磣人子!”西門慶笑道:“我的兒!你下去替我品品。”愛月兒道:“慌怎的,往後日子多如樹葉兒。今日初會,人生面不熟,再來等我替你品。”說畢,西門慶欲與他交歡,愛月兒道:“你不吃酒了?”西門慶道:“我不吃了,咱睡罷。”愛月兒便叫丫鬟把酒桌抬過一邊,與西門慶脫靴,他便往後邊更衣澡牝去了。西門慶脫靴時,還賞了丫頭一塊銀子,打發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薰籠內。良久,婦人進房,問西門慶:“你吃茶不吃?”西門慶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兒安放在褥下,解衣上床。兩個枕上鴛鴦,被中鸂[涑鳥]。西門慶見粉頭肌膚纖細,牝凈無毛,猶如白麵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於是把他兩隻白生生銀條般嫩腿兒夾在兩邊腰眼間,那話上使了托子,向花心裡頂入。龜頭昂大,濡攪半晌,方纔沒棱。那愛月兒把眉頭縐在一處,兩手攀擱在枕上,隱忍難挨。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兒罷!”西門慶聽了,愈覺銷魂,肆行抽送,不勝歡娛。正是:得多少──

  春點桃花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西門慶與鄭月兒留戀至三更方纔回家。到次日,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了,和玉樓、金蓮、李嬌兒都在上房坐的。只見玳安進來上房取尺頭匣兒,往夏提刑送生日禮去。月娘因問玳安:“你爹昨日坐轎於往誰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原來賊囚根子成日只瞞著我,背地替他乾這等繭兒!”玳安道:“不是。他漢子來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裡,卻是誰家?”那玳安又不說,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禮去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你問這賊囚根子,他怎肯實說?我聽見說蠻小廝昨日也跟了去來,只叫蠻小廝來問就是了。”一面把春鴻叫到跟前。金蓮問:“你昨日跟了你爹轎子去,在誰家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實說,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個,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幾條街巷,到個人家,只半截門兒,都用鋸齒兒鑲了。門裡立著個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蓮聽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個院里半門子也不認的?趕著粉頭叫娘娘起來。”又問道:“那個娘娘怎麼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我不認的他,也象娘每頭上戴著這個假殼。進入裡面,一個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後請到後邊,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金蓮道:“你們都在那裡坐來?”春鴻道:“我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裡,陪著俺每吃酒並肉兜子來。”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那一個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來。”李嬌兒道:“俺家沒半門子。”金蓮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門子是的。”問了一回。西門慶來家,就往夏提刑家拜壽去了。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的一隻白獅子貓兒,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裡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銜汗巾子,拾扇兒。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窩裡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喚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乾魚,只吃生肉,調養的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雞蛋。甚是愛惜他,終日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兒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頑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吃飯。不料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風搐起來。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懷,只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如意兒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只顧常連,一陣不了一陣搐起來。忙使迎春後邊請李瓶兒去,說:“哥兒不好了,風搐著哩,娘快去!”那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正是:

  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

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逕撲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隻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猶如小雞叫,手足皆動。一見心中猶如刀割相侵,連忙摟抱起來,臉搵著他嘴兒,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兒,怎麼就搐起來?”迎春與奶子,悉把被五娘房裡貓所唬一節說了。那李瓶兒越發哭起來,說道: “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兒去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面叫將金蓮來,問他說:“是你屋裡的貓唬了孩子?”金蓮問: “是誰說的?”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金蓮道:“你看這老婆子這等張嘴!俺貓在屋裡好好兒的卧著不是。你每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爪兒只揀軟處捏,俺每這屋裡是好纏的!”月娘道:“他的貓怎得來這屋裡?”迎春道:“每常也來這邊屋裡走跳。”金蓮接過來道:“早時你說,每常怎的不撾他?可可今日兒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他恁張眉瞪眼兒,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兒罷了,怎的要把弓兒扯滿了?可可兒俺每自恁沒時運來。”於是使性子抽身往房裡去了。看官聽說:潘金蓮見李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

  花枝葉底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月娘眾人見孩子只顧搐起來,一面熬薑湯灌他,一面使來安兒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只顧跌腳,說道:“此遭驚唬重了,難得過了。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鐘兒內研化。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兒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灸幾醮才好。”月娘道:“誰敢耽?必須等他爹來問了不敢。灸了,惹他來家吆喝。”李瓶兒道:“大娘救他命罷!若等來家,只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月娘道:“孩兒是你的孩兒,隨你灸,我不敢張主,”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兒眉攢、脖根、兩手關尺並心口,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時分西門慶來家還不醒。那劉婆見西門慶來家,月娘與了他五錢銀子,一溜煙從夾道內出去了。

西門慶歸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風搐不好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兒怎的風搐起來?”李瓶兒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問丫頭、奶子,都不敢說。西門慶又見官哥手上皮兒去了,灸的滿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後邊問月娘。月娘隱瞞不住,只得把金蓮房中貓驚唬之事說了: “劉婆子剛纔看,說是急驚風,若不針灸,難過得來。若等你來,只恐怕遲了。他娘母子自主張,叫他灸了孩兒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這半日還未醒。”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屍暴跳,五臟氣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雪獅子,提著腳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輪起來只一摔,只聽響亮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陽間擒鼠耗,卻歸陰府作狸仙。

潘金蓮見他拿出貓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妝出去殺了才是好漢!一個貓兒礙著你吃屎?亡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他到陰司里,明日還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因說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裡,與他兩拶!”李瓶兒道:“你看孩兒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李瓶兒只指望孩兒好來,不料被艾火把風氣反於內,變為慢風,內里抽搐的腸肚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都用接鼻散試之:若吹在鼻孔內打鼻涕,還看得;若無鼻涕出來,則看陰騭守他罷了。於是吹下去,茫然無知,並無一個噴涕出來。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他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家中止有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大師父來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兩個,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又使性兒,彼此互相揭調。十四日,賁四同薛姑子催討,將經卷挑將米,一千五百捲都完了。李瓶兒又與了一弔錢買紙馬香燭。十五日同陳敬濟早往岳廟裡進香紙,把經看著都散施盡了,走來回李瓶兒話。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又舉薦了一個看小兒的鮑太醫來看,說道:“這個變成天弔客忤,治不得了。”白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灌下藥去也不受,還吐出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響。李瓶兒通衣不解帶,晝夜抱在懷中,眼淚不乾的只是哭。西門慶也不往那裡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兒。

那時正值八月下旬天氣,李瓶兒守著官哥兒睡在床上,桌上點著銀燈,丫鬟養娘都睡熟了。覷著滿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腸萬結,離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來愁腸瞌睡多。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樵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敲;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檐前叮噹鐵馬,敲碎思婦情懷;銀臺上閃爍燈光,偏照佳人長嘆。一心只想孩兒好,誰料愁來睡夢多。

當下,李瓶兒卧在床上,似睡不睡,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似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花子虛一頓,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醒來,手裡扯著卻是官哥兒的衣衫袖子。連噦了幾口道:“怪哉!怪哉!”聽一聽更鼓,正打三更三點。李瓶兒唬的渾身冷汗,毛髮皆豎。

到次日,西門慶進房來,就把夢中之事告訴一遍。西門慶道:“知道他死到那裡去了!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來,與你做個伴兒。再把老馮叫來伏侍兩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吳銀兒來。那消到日西時分,那官哥兒在奶子懷裡只搐氣兒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兒:“娘,你來看哥哥,這黑眼睛珠兒只往上翻,口裡氣兒只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這李瓶兒走來抱到懷中,一面哭起來,叫丫頭:“快請你爹去!你說孩子待斷氣也。”可可常峙節又走來說話,告訴房子兒尋下了,門面兩間,二層,大小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聽見後邊官哥兒重了,就打發常峙節起身,說:“我不送你罷,改日我使人拿銀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兒房中。月娘眾人都在房裡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懷裡一口口搐氣兒。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吁短嘆。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也,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合家大小放聲號哭。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纔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里死了罷,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兒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凈,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裡挺放。那李瓶兒倘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裡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費辛苦,乾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眾人哭了一回,在旁勸他不住。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蓬鬆,烏雲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乾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這是甚麼時候?”月娘道:“這個也有申時前後。”玉樓道:“我頭裡怎麼說來?他管情還等他這個時候才去。──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李瓶兒見小廝每伺候兩旁要抬他,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哩!”叫了一聲:“我的兒[口樂]!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眾小廝才把官哥兒抬出,停在西廂房內。

月娘向西門慶計較:“還對親家那裡並他師父廟裡說聲去。”西門慶道,“他師父廟裡,明早去罷。”一面使玳安往喬大戶家說了,一面使人請了徐陰陽來批書。又拿出十兩銀子與賁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頭杉板,令匠人隨即攢造了一具小棺槨兒,就要入殮。喬宅那裡一聞來報,喬大戶娘子隨即坐轎子來,進門就哭。月娘眾人又陪著大哭了一場,告訴前事一遍。不一時,陰陽徐先生來到,看了,說道:“哥兒還是正申時永逝。”月娘吩咐出來,教與他看看黑書。徐先生將陰陽秘書瞧了一回,說道:“哥兒生於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時,卒於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時。月令丁酉,日乾壬子,犯天地重喪,本家要忌:忌哭聲。親人不忌。入殮之時,蛇、龍、鼠、兔四生人,避之則吉。又黑書上雲:壬子日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他前生曾在兗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奪人財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親,橫事牽連,遭氣寒之疾,久卧床席,穢污而亡。今生為小兒,亦患風癇之疾。十日前被六畜驚去魂魄,又犯土司太歲,先亡攝去魂魄,托生往鄭州王家為男子,後作千戶,壽六十八歲而終。”須臾,徐先生看了黑書,請問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門慶道:“明日如何出得!擱三日,念了經,到五日出去,墳上埋了罷。”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時掩土。”批畢書,一面就收拾入殮,已有三更天氣。李瓶兒哭著往房中,尋出他幾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替他安放在棺槨內,釘了長命釘,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場,打發陰陽去了。

次日,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夏提刑打聽得知,早晨衙門散時,就來弔問。又差人對吳道官廟裡說知,到三日,請報恩寺八眾僧人在家誦經。吳道官廟裡並喬大戶家,俱備折卓三牲來祭奠。吳大舅、沈姨夫、門外韓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來燒紙。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李智、黃四都鬥了分資,晚夕來與西門慶伴宿。打發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兒靈前祭畢,然後,西門慶在大廳上放桌席管待眾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吳銀兒並鄭月兒三家,都有人情來上紙。

李瓶兒思想官哥兒,每日黃懨懨,連茶飯兒都懶待吃,題起來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啞了。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兒,尋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吳銀兒相伴他,不離左右。晚夕,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勸。薛姑子夜間又替他念《楞嚴經》、《解冤咒》,勸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兒女,都是宿世冤家債主。《陀羅經》上不說的好:昔日有一婦人,生產孩兒三遍,俱不過兩歲而亡,婦人悲啼不已。抱兒江邊,不忍拋棄。感得觀世音菩薩化作一僧,謂此婦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兒,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殺汝。你若不信,我交你看。’將手一指,其兒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報言:‘汝曾殺我來,我特來報冤。今因汝常持《佛頂心陀羅經》,善神日夜擁護,所以殺汝個得。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了,從今永不與汝為冤。’道畢,遂沉水中不見。不該我貧僧說,你這兒子,必是宿世冤家,托來你蔭下,化目化財,要惱害你身。為你舍了此《佛頂心陀羅經》一千五百捲,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離身。到明日再生下來,才是你兒女。”李瓶兒聽了,終是愛緣不斷。但題起來,輒流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與幡幢、雪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冢男之樞”。吳道官廟裡,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兒來,繞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才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裡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兒、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墳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並兩個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的連聲氣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的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扌芻]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想將起來,拍了桌子,又哭個不了。吳銀兒在旁,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你去了,那裡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嘆,休要只顧煩惱。” 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每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將你孩子害了,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幾遭了!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漢子等閑不到我後邊,才到了一遭兒,你看他就背地裡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每說我長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語,每日洗眼兒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

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活,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後爹與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裡投奔?”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生下哥兒小姐來,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甚麼?”那如意兒方纔不言語了。李瓶兒良久又悲慟哭起來,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又解勸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麼,只顧哭了去!”一面叫繡春後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兒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叫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那日喬大戶井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捲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瞭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每各人壽數,誰人保的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每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要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

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掃,各門上都貼闢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游神沖回不出,斬之則吉,親人不忌。西門慶拿出一匹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跟前,恐怕這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第六十回 李瓶兒病纏死孽 西門慶官作生涯


詞曰:

  倦睡懨懨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捲舊簾櫳。眼穿芳草綠,淚襯落花紅。   追憶當年魂夢斷,為雲為雨為風。凄凄樓上數歸鴻。悲淚三兩陣,哀緒萬千重。

話說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每日抖擻精神,百般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響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兒這邊屋裡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裡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精神恍亂,夢魂顛倒,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葬了官哥兒第二日,吳銀兒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個十三歲的丫頭來,五兩銀子賣與孫雪娥房中使喚,改名翠兒,不在話下。

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病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豐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氣凄涼,金風漸漸。李瓶兒夜間獨宿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唏噓長嘆,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欞響。李瓶兒呼喚丫鬢,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趿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仿佛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李瓶兒還舍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有情豈不等,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證: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車稅銀兩。西門慶這裡寫書,差榮海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主事:“就說此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果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禮花紅來。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裡,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伙計與韓伙計都在柜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遞果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果五菜、三湯五割,從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在坐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伙計主管並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極”。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鐘來,杯來盞去。

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韓姨夫、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後坐。那日新開張,伙計攢帳,就賣了五百餘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伙計、韓伙計、傅伙計、崔本、賁四連陳敬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也打發去了,止留下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

應伯爵吃的已醉上來,走出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道:“那個扎包髻兒清俊的小優兒,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原來不知道?”因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伯爵道:“真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於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麼說?這鐘罰的我沒名。”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才罷了。”當下,三個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 “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個罷。”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兒吃一鐘酒。”叫玳安取了兩個大銀鐘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請酒,伯爵才飲訖,玳安又連忙斟上。鄭春又唱: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鳳衩,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鐘把我就打發了。”謝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與我來,我是你家有[毛皮]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兒,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西門慶笑令玳安兒:“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裡,你口裡只恁胡說。” 伯爵道:“溫老先兒他斯文人,不管這閑事。”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杯,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順著數去,遇點要個花名,花名下要頂真,不拘詩詞歌賦說一句。說不來,罰一大杯。我就是一起──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

吳大舅擲了個二,多一杯。飲過酒,該沈姨夫接擲。沈姨夫說道:

  “二擲並頭蓮,蓮漪戲彩鴛。”

沈姨夫也擲了個二,飲過兩杯,就過盆與韓姨夫行令。韓姨夫說道:

  “三擲三春李,李下不整冠。”

韓姨夫擲完,吃了酒,送與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

  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

溫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過,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不會頂真,只說個急口令兒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豆巴鬥,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豆巴鬥,走向前去打那黃白花狗。不知手鬥過那狗,狗鬥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逗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叫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鐘,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謝希大道:“我也說一個,比他更妙:

  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驢。”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豆只好喂豬哄狗,也不要他。”兩個人鬥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鐘,該韓伙計擲。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門慶道:“順著來,不要遜了。”於是韓道國說道:

  “五擲臘梅花,花里遇神仙。”

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要擲個六:

  六擲滿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

果然擲出個六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進祿,主有慶事。”於是斟了一大杯酒與西門慶。一面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收了家伙,派定韓道國、甘伙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 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美言。西門慶教陳敬濟來,把銀子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他來對我說,正值小兒病重,我心裡亂,就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甚麼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回那房主兒,等我見哥,替你題就是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叫常二哥門面開個小鋪兒,月間賺幾錢銀子兒,就夠他兩口兒盤攪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兒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拿了這銀子去,替他乾乾這勾當去罷。”伯爵道:“你這裡還教個大官和我去。”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兒去,他使小廝來請我後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話,教個大官兒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來回你話的。”西門慶道:“若是恁說,叫王經跟你去罷。”一面叫王經跟伯爵來到了常家。

常峙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裡面坐。伯爵拿出銀子來與常峙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閑,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纔得去。”常峙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茶畢,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與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與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子,叫與常峙節收了。他便與常峙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與常二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一切萬般皆下品,誰知恩德是良圖。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詞曰:

  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錦。獨卧玉肌涼,殘更與恨長。

  陰風翻翠幌,雨澀燈花暗。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

話說一日,韓道國鋪中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兒與他商議道:“你我被他照顧,掙了恁些錢,也該擺席酒兒請他來坐坐。況他又丟了孩兒,只當與他釋悶,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後生小郎看著,到明日南邊去,也知財主和你我親厚,比別人不同。”韓道國道:“我心裡也是這等說。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里睡去。”王六兒道:“平白又叫甚麼唱的?只怕他酒後要來這屋裡坐坐,不方便。隔壁樂三嫂家,常走的一個女兒申二姐,年紀小小的,且會唱,他又是瞽目的,請將他來唱唱罷。要打發他過去還容易。”韓道國道:“你說的是。”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韓道國走到鋪子里,央及溫秀才寫了個請柬兒,親見西門慶,聲喏畢,說道:“明日,小人家裡治了一杯水酒,無事請老爹貴步下臨,散悶坐一日。”因把請柬遞上去。西門慶看了,說道:“你如何又費此心。我明日倒沒事,衙門中回家就去。”韓道國作辭出門。到次早,拿銀子叫後生胡秀買嗄飯菜蔬,一面叫廚子整理,又拿轎子接了申二姐來,王六兒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單等西門慶來到。等到午後,只見琴童兒先送了一壇葡萄酒來,然後西門慶坐著涼轎,玳安、王經跟隨,到門首下轎,頭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緯羅直身,粉頭皂靴。韓道國迎接入內,見畢禮數,說道:“又多謝老爹賜將酒來。”正面獨獨安放一張交椅,西門慶坐下。

不一時,王六兒打扮出來,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回後邊看茶去了。須臾,王經拿出茶來,韓道國先取一盞,舉的高高的奉與西門慶,然後自取一盞,旁邊相陪。吃畢,王經接了茶盞下去,韓道國便開言說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婦承老爹看顧,王經又蒙抬舉,叫在宅中答應,感恩不淺。前日哥兒沒了,雖然小人在那裡,媳婦兒因感了些風寒,不曾往宅里弔問的,恐怕老爹惱。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兒罪。”西門慶道:“無事又教你兩口兒費心。”說著,只見王六兒也在旁邊坐下。因向韓道國道:“你和老爹說了不?”道國道:“我還不曾說哩。”西門慶問道:“是甚麼?”王六兒道:“他今日要內邊請兩位姐兒來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故不去請。隔壁樂家常走的一個女兒,叫做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曲兒,連數落都會唱。我前日在宅里,見那一位鬱大姐唱的也中中的,還不如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請了他來,唱與爹聽。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與他娘每聽。”西門慶道:“既是有女兒,亦發好了。你請出來我看看。”不一時,韓道國叫玳安上來:“替老爹寬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來。王六兒把酒打開,燙熱了,在旁執壺,道國把盞,與西門慶安席坐下,然後才叫出申二姐來。西門慶睜眼觀看,見他高髻雲鬟,插著幾枝稀稀花翠,淡淡釵梳,綠襖紅裙,顯一對金蓮趫趫;桃腮粉臉,抽兩道細細春山。望上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便道:“請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歲了。”又問:“你記得多少唱?”申二姐道: “大小也記百十套曲子。”西門慶令韓道國旁邊安下個坐兒與他坐。申二姐向前行畢禮,方纔坐下。先拿箏來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後吃了湯飯,添換上來,又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落後酒闌上來,西門慶吩咐:“把箏拿過去,取琵琶與他,等他唱小詞兒我聽罷。”那申二姐一逕要施逞他能彈會唱。一面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兒放得低低的,彈了個《四不應•山坡羊》。唱完了,韓道國教渾家滿斟一盞,遞與西門慶。王六兒因說:“申二姐,你還有好《鎖南枝》,唱兩個與老爹聽。”那申二姐就改了調兒,唱《鎖南枝》道:

  初相會,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髟參][髟參]兩朵烏雲,紅馥馥一點朱唇,臉賽夭桃如嫩筍。若生在畫閣蘭堂,端的也有個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夠改嫁從良,勝強似棄舊迎新。

  初相會,可意嬌,月貌花容,風塵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腸百事難學,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則怨席上樽前,淺斟低唱相偎抱。一覷一個真,一看一個飽。雖然是半霎歡娛,權且將悶解愁消。

西門慶聽了這兩個《鎖南枝》,正打著他初請了鄭月兒那一節事來,心中甚喜。王六兒滿滿的又斟上一盞,笑嘻嘻說道:“爹,你慢慢兒的飲,申二姐這個才是零頭兒,他還記的好些小令兒哩。到明日閑了,拿轎子接了,唱與他娘每聽,管情比鬱大姐唱的高。”西門慶因說:“申二姐,我重陽那日,使人來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說那裡話,但呼喚,怎敢違阻!”西門慶聽見他說話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時,交杯換盞之間,王六兒恐席間說話不方便,叫他唱了幾套,悄悄向韓道國說:“教小廝招弟兒,送過樂三嫂家歇去罷。”臨去拜辭,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一包兒三錢銀子,賞他買弦。申二姐連忙嗑頭謝了。西門慶約下:“我初八日使人請你去。”王六兒道:“爹只使王經來對我說,等我這裡教小廝請他去。”說畢,申二姐往隔壁去了。韓道國與老婆說知,也就往鋪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門慶擲骰飲酒。吃了一回,兩個看看吃的涎將上來,西門慶推起身更衣,就走入婦人房裡,兩個頂門頑耍。王經便把燈燭拿出來,在前半間和玳安、琴童兒做一處飲酒。

那後生胡秀,在廚下偷吃了幾碗酒,打發廚子去了,走在王六兒隔壁供養佛祖先堂內,地下鋪著一領席,就睡著了。睡了一覺起來,忽聽見婦人房裡聲喚,又見板壁縫裡透過燈亮來,只道西門慶去了,韓道國在房中宿歇。暗暗用頭上簪子刺破板縫中糊的紙,往那邊張看。見那邊房中亮騰騰點著燈燭,不想西門慶和老婆在屋裡正幹得好。伶伶俐俐看見,把老婆兩隻腿,卻是用腳帶弔在床頭上,西門慶上身止著一件綾襖兒,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一來一往,一動一靜,扇打的連聲響亮,老婆口裡百般言語都叫將出來。良久,只聽老婆說:“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裡揀著那塊只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了你,怕那些兒了!”西門慶道:“只怕你家裡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那裡過日子哩?”西門慶道:“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這遭打發他和來保起身,亦發留他長遠在南邊,做個買手置貨罷。”老婆道:“等走過兩遭兒,卻教他去。省的閑著在家做甚麼?他說倒在外邊走慣了,一心只要外邊去。你若下顧他,可知好哩!等他回來,我房裡替他尋下一個,我也不要他,一心撲在你身上,隨你把我安插在那裡就是了。我若說一句假,把淫婦不值錢身子就爛化了。”西門慶道: “我兒,你快休賭誓!”兩個一動一靜,都被胡秀聽了個不亦樂乎。

韓道國先在家中不見胡秀,只說往鋪子里睡去了。走到緞子鋪里,問王顯、榮海,說他沒來。韓道國一面又走回家,叫開門,前後尋胡秀,那裡得來,只見王經陪玳安、琴童三個在前邊吃酒。胡秀聽見他的語音來家,連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時,韓道國點燈尋到佛堂地下,看見他鼻口內打鼾睡,用腳踢醒,罵道:“賊野狗死囚,還不起來!我只說先往鋪子里睡去,你原來在這裡挺得好覺兒。還不起來跟我去!”那胡秀起來,推揉了揉眼,楞楞睜睜跟道國往鋪子里去了。

西門慶弄老婆,直弄夠有一個時辰,方纔了事。燒了王六兒心口裡並毴蓋子上、尾亭骨兒上共三處香。老婆起來穿了衣服,教丫頭打發舀水凈了手,重篩暖酒,再上佳餚,情話攀盤。又吃了幾鐘,方纔起身上馬,玳安、王經、琴童三個跟著。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氣,走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睡在床上,見他吃的酣酣兒的進來,說道:“你今日在誰家吃酒來?”西門慶道:“韓道國家請我。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他叫了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紀小小,好不會唱!又不說鬱大姐。等到明日重陽,使小廝拿轎子接他來家,唱兩日你每聽,就與你解解悶。你緊心裡不好,休要只顧思想他了。”說著,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李瓶兒睡。李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替我煎藥哩。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你看著我成日好模樣兒罷了,只有一口游氣兒在這裡,又來纏我起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心裡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兒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兒:“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罷!”又道:“亦發等我好好兒,你再進來和我睡也不遲。”西門慶坐了一回,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李瓶兒道:“原來你去,省的屈著你那心腸兒。他那裡正等的你火里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裡纏。”西門慶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於是打發西門慶過去了。李瓶兒起來,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藥。拿起那藥來,止不住撲簌簌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纔吃了那盞藥。正是:

  心中無限傷心事,付與黃鸝叫幾聲。

不說李瓶兒吃藥睡了,單表西門慶到於潘金蓮房裡。金蓮才叫春梅罩了燈上床睡下。忽見西門慶推開門進來便道:“我兒,又早睡了?”金蓮道:“稀幸!那陣風兒刮你到我這屋裡來!”因問:“你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來?”西門慶道:“韓伙計打南邊來,見我沒了孩子,一者與我釋悶,二者照顧他外邊走了這遭,請我坐坐。” 金蓮道:“他便在外邊,你在家又照顧他老婆了。”西門慶道:“伙計家,那裡有這道理?”婦人道:“伙計家,有這個道理!齊腰拴著根線兒,只怕[入日]過界兒去了。你還搗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煩了!你生日,賊淫婦他沒在這裡?你悄悄把李瓶兒壽字簪子,黃貓黑尾偷與他,卻叫他戴了來施展。大娘、孟三兒,這一家子那個沒看見?吃我問了一句,他把臉兒都紅了,他沒告訴你?今日又摸到那裡去,賊沒廉恥的貨,一個大摔瓜長淫婦,喬眉喬樣,描的那水髩長長的,搽的那嘴唇鮮紅的──倒象人家那血毴。甚麼好老婆,一個大紫腔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他那些兒!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將來,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傳話兒。”西門慶堅執不認,笑道:“怪小奴才兒,單管只胡說,那裡有此勾當?今日他男子漢陪我坐,他又沒出來。”婦人道:“你拿這個話兒來哄我?誰不知他漢子是個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徑把老婆丟與你,圖你家買賣做,要賺你的錢使。你這傻行貨子,只好四十里聽銃響罷了!”西門慶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婦人探出手來,把褲子扯開,摸見那話軟叮噹的,托子還帶在上面,說道:“可又來,你臘鴨子煮到鍋里──身子兒爛了,嘴頭兒還硬。見放著不語先生在這裡,強盜和那淫婦怎麼弄聳,聳到這咱晚才來家?弄的恁個樣兒,嘴頭兒還強哩!你賭個誓,我叫春梅舀一甌子涼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膽子。論起來,鹽也是這般咸,醋也是這般酸,禿子包網中──饒這一抿子兒也罷了。若是信著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罷。賊沒羞的貨,一個大眼裡火行貨子!你早是個漢子,若是個老婆,就養遍街,[入日]遍巷。”幾句說的西門慶睜睜的,只是笑。

上的床來,叫春梅篩熱了燒酒,把金穿心盒兒內藥拈了一粒,放在口裡咽下去,仰卧在枕上,令婦人:“我兒,你下去替你達品,品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一徑做喬張致,便道:“好乾凈兒!你在那淫婦窟窿子里鑽了來,教我替你咂,可不臢殺了我!”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單管胡說白道的,那裡有此勾當?”婦人道: “那裡有此勾當?你指著肉身子賭個誓麽!”亂了一回,教西門慶下去使水,西門慶不肯下去,婦人旋向袖子里掏出個汗巾來,將那話抹展了一回,方纔用朱唇裹沒。嗚咂半晌,咂弄的那話奢棱跳腦,暴怒起來,乃騎在婦人身上,縱麈柄自後插入牝中,兩手兜其股,蹲踞而擺之,肆行扇打,連聲響亮。燈光之下,窺玩其出入之勢,婦人倒伏在枕畔,舉股迎湊者久之。西門慶興猶不愜,將婦人仰卧朝上,那話上使了粉紅藥兒,頂入去,執其雙足,又舉腰沒棱露腦掀騰者將二三百度。婦人禁受不的,瞑目顫聲,沒口子叫:“達達,你這遭兒只當將就我,不使上他也罷了。”西門慶口中呼叫道:“小淫婦兒,你怕我不怕?再敢無禮不敢?”婦人道: “我的達達,罷麽,你將就我些兒,我再不敢了!達達慢慢提,看提散了我的頭髮。”兩個顛鴛倒鳳,足狂了半夜,方纔體倦而寢。

話休饒舌,又早到重陽令節。西門慶對吳月娘說:“韓伙計前日請我,一個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會唱。我使小廝接他來,留他兩日,教他唱與你每聽。”又吩咐廚下收拾餚饌果酒,在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安放大八仙桌,合家宅眷,慶賞重陽。

不一時,王經轎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後邊,與月娘眾人磕了頭。月娘見他年小,生的好模樣兒。問他套數,也會不多,諸般小曲兒倒記的有好些。一面打發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後邊唱了兩套,然後花園擺下酒席。那日,西門慶不曾往衙門中去,在家看著栽了菊花。請了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彈唱。那李瓶兒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請了半日才來。恰似風兒颳倒的一般,強打著精神陪西門慶坐,眾人讓他酒兒也不大吃。西門慶和月娘見他面帶憂容,眉頭不展,說道:“李大姐,你把心放開,教申二姐彈唱曲兒你聽。”玉樓道:“你說與他,教他唱甚麼曲兒,他好唱。”李瓶兒只顧不說。正飲酒中間,忽見王經走來說道:“應二爹、常二叔來了。”西門慶道:“請你應二爹、常二叔在小捲棚內坐,我就來。”王經道:“常二叔教人拿了兩個盒子在外頭。”西門慶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買禮來謝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麼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這裡吩咐看菜兒。”西門慶臨出來,又叫申二姐:“你唱個好曲兒,與你六娘聽。”一直往前邊去了。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隨你心裡說個甚麼曲兒,教申二姐唱就是了,辜負他爹的心!為你叫將他來,你又不言語。”催逼的李瓶兒急了,半日才說出來:“你唱個‘紫陌紅塵’罷。”那申二姐道:“這個不打緊,我有。”於是取過箏來,頓開喉音,細細唱了一套。唱畢,吳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兒,你吃上一鐘兒。”李瓶兒又不敢違阻,拿起鐘兒來咽了一口兒,又放下了。坐不多時,下邊一陣熱熱的來,又往屋裡去了,不題。

且說西門慶到於小捲棚翡翠軒,只見應伯爵與常峙節在松牆下正看菊花。原來松牆兩邊,擺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樣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紅袍、狀元紅、紫袍金帶、白粉西、黃粉西、滿天星、醉楊妃、玉牡丹、鵝毛菊、鴛鴦花之類。西門慶出來,二人向前作揖。常峙節即喚跟來人,把盒兒掇進來。西門慶一見便問:“又是甚麼?”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了房子,無可酬答,教他娘子製造了這螃蟹鮮並兩隻爐燒鴨兒,邀我來和哥坐坐。”西門慶道:“常二哥,你又費這個心做甚麼?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說。他說道別的東西兒來,恐怕哥不稀罕。”西門慶令左右打開盒兒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凈了的,裡邊釀著肉,外用椒料薑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蝶”“蟲”改“火”],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又是兩大隻院中爐燒熟鴨。西門慶看了,即令春鴻、王經掇進去,吩咐拿五十文錢賞拿盒人,因向常峙節謝了。

琴童在旁掀簾,請入翡翠軒坐。伯爵只顧誇獎不盡好菊花,問:“哥是那裡尋的?”西門慶道:“是管磚廠劉太監送的。這二十盆,就連盆都送與我了。”伯爵道: “花到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鄧漿盆,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跐過泥,才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鄧漿磚一個樣兒做法。如今那裡尋去!”誇了一回。西門慶喚茶來吃了,因問:“常二哥幾時搬過去?”伯爵道:“從兌了銀子三日就搬過去了。昨見好日子,買了些雜貨兒,門首把鋪兒也開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鋪里看銀子兒。”西門慶道:“俺每幾時買些禮兒,休要人多了,再邀謝子純你三四位,我家裡整理菜兒抬了去──休費煩常二哥一些東西──叫兩個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峙節道:“小弟有心也要請哥坐坐,算計來不敢請。地方兒窄狹,只怕褻瀆了哥。”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那裡又費你的事起來。如今使小廝請將謝子純來,和他說說。”即令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伯爵因問:“哥,你那日叫那兩個去?”西門慶笑道:“叫將鄭月兒和洪四兒去罷。”伯爵道:“哥,你是個人,你請他就不對我說聲,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掛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通色絲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時,那等不言語,扭扭的,也是個肉佞賊小淫婦兒。”西門慶道:“等我到幾時再去著,也攜帶你走走。你月娘會打的好雙陸,你和他打兩貼雙陸。”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婦兒,休要放了他!”西門慶道:“你這歪狗才,不要惡識他便好。”正說著,謝希大到了,聲諾畢,坐下。西門慶道:“常二哥如此這般,新有了華居,瞞著俺每,已搬過去了。咱每人隨意出些分資,休要費煩他絲毫。我這裡整治停當,教小廝抬到他府上,我還叫兩個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謝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資,俺每都送到哥這裡來就是了。還有那幾位?”西門慶道:“再沒人,只這三四個兒,每人二星銀子就夠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裡沒地方兒。”

正說著,只見琴童來說:“吳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你大舅這裡來坐。”不一時,吳大舅進入軒內,先與三人作了揖,然後與西門慶敘禮坐下。小廝拿茶上來,同吃了茶,吳大舅起身說道:“請姐夫到後邊說句話兒。”西門慶連忙讓大舅到後邊月娘房裡。月娘還在捲棚內與眾姊妹吃酒聽唱,聽見說:“大舅來了,爹陪著在後邊說話哩。”一面走到上房,見大舅道了萬福,叫小玉遞上茶來。大舅向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遞與月娘,說道:“昨日府里才領了三錠銀子,姐夫且收了這十兩,餘者待後次再送來。”西門慶道:“大舅,你怎的這般計較?且使著,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遲了姐夫的。”西門慶因問:“倉廒修理的也將完了?”大舅道:“還得一個月終完。”西門慶道:“工完之時,一定撫按有些獎勵。”大舅道:“今年考選軍政在邇,還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說說。”西門慶道:“大舅之事,都在於我。”

說畢話,月娘道:“請大舅前邊同坐罷。”大舅道:“我去罷,只怕他三位來有甚麼話說。”西門慶道:“沒甚麼話。常二哥新近問我借了幾兩銀子,買下了兩間房子,已搬過去了,今日買了些禮兒來謝我,節間留他每坐坐。大舅來的正好。”於是讓至前邊坐了。月娘連忙叫廚下打發萊兒上去。琴童與王經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西門慶旋教開庫房,拿出一壇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來。打開碧靛清,噴鼻香,未曾篩,先攙一瓶涼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後貯於布甑內,篩出來醇厚好吃,又不說葡萄酒。叫王經用小金鐘兒斟一杯兒,先與吳大舅嘗了,然後,伯爵等每人都嘗訖,極口稱羡不已。須臾,大盤大碗擺將上來,眾人吃了一頓。然後才拿上釀螃蟹並兩盤燒鴨子來,伯爵讓大舅吃。連謝希大也不知是甚麼做的,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門慶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我的。”大舅道:“我空痴長了五十二歲,並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問道:“後邊嫂子都嘗了嘗兒不曾?”西門慶道:“房下每都有了。”伯爵道:“也難為我這常嫂子,真好手段兒!”常峙節笑道:“賤累還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話。”

吃畢螃蟹,左右上來斟酒,西門慶令春鴻和書童兩個,在旁一遞一個歌唱南曲。應伯爵忽聽大卷棚內彈箏歌唱之聲,便問道:“哥,今日李桂姐在這裡?不然,如何這等音樂之聲?”西門慶道:。“你再聽,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吳銀兒。”西門慶道:“你這花子單管只瞎謅。倒是個女先生。”伯爵道: “不是鬱大姐?”西門慶道:“不是他,這個是申二姐。年小哩,好個人材,又會唱。”伯爵道:“真個這等好?哥怎的不牽出來俺每瞧瞧?就唱個兒俺每聽。”西門慶道:“今日你眾娘每大節間,叫他來賞重陽頑耍,偏你這狗才耳朵尖,聽的見!”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順風耳,隨他四十里有蜜蜂兒叫,我也聽見了。” 謝希大道:“你這花子,兩耳朵似竹簽兒也似,愁聽不見!”兩個又頑笑了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來,俺每見見兒,俺每不打緊,教他只當唱個與老舅聽也罷了。休要就古執了。”西門慶吃他逼迫不過,一面使王經領申二姐出來唱與大舅聽。不一時,申二姐來,望上磕了頭起來,旁邊安放交床兒與他坐下。伯爵問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回道:“屬牛的,二十一歲了。”又問:“會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箏上套數小唱,也會百十來套。”伯爵道:“你會許多唱也夠了。”西門慶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詞兒罷,省的勞動了你。說你會唱‘四夢八空’,你唱與大舅聽。”吩咐王經、書童兒,席間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鮫綃,微開檀口,慢慢唱著,眾人飲酒不題。

且說李瓶兒歸到房中,坐凈桶,下邊似尿的一般,只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了。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向前一頭撞倒在地。饒是迎春在旁[扌芻]扶著,還把額角上磕傷了皮。和奶子[扌芻]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忙使繡春:“快對大娘說去!”繡春走到席上,報與月娘眾人。月娘撇了酒席,與眾姐妹慌忙走來看視。見迎春、奶子兩個[扌芻]扶著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問:“他好好的進屋裡,端的怎麼來就不好了?”迎春揭開凈桶與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說道:“他剛纔只怕吃了酒,助趕的他血旺了,流了這些。”玉樓、金蓮都說:“他幾曾大吃酒來!”一面煎燈心薑湯灌他。半晌蘇醒過來,才說出話兒來。月娘問:“李大姐,你怎的來?”李瓶兒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來穿裙子,只見眼兒前黑黑的一塊子,就不覺天旋地轉起來,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來安兒:“請你爹進來──對他說,教他請任醫官來看你。”李瓶兒又嗔教請去:“休要大驚小怪,打攪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鋪教你娘睡罷。”月娘於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陪侍吳大舅眾人,至晚歸到後邊月娘房中。月娘告訴李瓶兒跌倒之事,西門慶慌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睡在炕上,面色蠟查黃了,扯著西門慶衣袖哭泣。西門慶問其所以,李瓶兒道:“我到屋裡坐榪子,不知怎的,下邊只顧似尿也一般流將起來,不覺眼前一塊黑黑的。起來穿裙子,天旋地轉,就跌倒了。”西門慶見他額上磕傷一道油皮,說道,“丫頭都在那裡,不看你,怎的跌傷了面貌?”李瓶兒道:“還虧大丫頭都在跟前,和奶子[扌芻]扶著我,不然,還不知跌的怎樣的。”西門慶道:“我明早請任醫官來看你。”當夜就在李瓶兒對面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往衙門裡去,旋使琴童請任醫官去了。直到晌午才來。西門慶先在大廳上陪吃了茶,使小廝說進去。李瓶兒房裡收拾乾凈,熏下香,然後請任醫官進房中。診畢脈,走出外邊廳上,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任醫官道: “是何言語!你我厚間,又是明用情分,學生無不盡心。”西門慶待畢茶,送出門,隨即具一匹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乘熱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門慶越發慌了,又請大街口胡太醫來瞧。胡太醫說是氣沖血管,熱入血室,亦取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見前邊亂著請太醫,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與了他五錢銀子、一件雲絹比甲兒並花翠,裝了個盒於,就打發他坐轎子去了。花子由自從那日開張吃了酒去,聽見李瓶兒不好,使了花大嫂,買了兩盒禮來看他。見他瘦的黃懨懨兒,不比往時,兩個在屋裡大哭了一回。月娘後邊擺茶請他吃了。韓道國說:“東門外住的一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指下明白,極看得好。前歲,小媳婦月經不通,是他看來。老爹請他來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西門慶聽了,就使琴童和王經兩個疊騎著頭口,往門外請趙太醫去了。

西門慶請了應伯爵來,和他商議道:“第六個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驚道:“這個嫂子貴恙說好些,怎的又不好起來?”西門慶道:“自從小兒沒了,著了憂戚,把病又發了。昨日重陽,我接了申二姐,與他散悶頑耍,他又沒好生吃酒,誰知走到屋中就暈起來,一交跌倒,把臉都磕破了。請任醫官來看,說脈息比前沉重。吃了藥,倒越發血盛了。”伯爵道:“你請胡太醫來看,怎的說?”西門慶道:“胡大醫說,是氣沖了血管,吃了他的,也不見動靜。今日韓伙計說,門外一個趙太醫,名喚趙龍崗,專科看婦女,我使小廝請去了。把我焦愁的了不的。生生為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慮起這病來了。婦女人家,又不知個迴轉,勸著他,又不依你,叫我無法可處。”

正說著,平安來報:“喬親家爹來了。”西門慶一面讓進廳上,同伯爵敘禮坐下。喬大戶道:“聞得六親家母有些不安,特來候問。”西門慶道:“便是。一向因小兒沒了,著了憂戚,身上原有些不調,又發起來了。蒙親家掛念。”喬大戶道:“也曾請人來看不曾?”西門慶道:“常吃任後溪的藥,昨日又請大街胡先生來看,吃藥越發轉盛。今日又請門外專看婦人科趙龍崗去了。”喬大戶道:“咱縣門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脈俱精。他兒子何歧軒,見今上了個冠帶醫士。親家何不請他來看看親家母?”西門慶道:“既是好,等趙龍崗來,來過再請他來看看。”喬大戶道:“親家,依我愚見,不如先請了何老人來,再等趙龍崗來,叫他兩個細講一講,就論出病原來了。然後下藥,無有不效之理。”西門慶道:“親家說的是。”一面使玳安拿拜帖兒和喬通去請。

那消半晌,何老人到來,與西門慶、喬大戶等作了揖,讓於上面坐下。西門慶舉手道:“數年不見你老人家,不覺越發蒼髯皓首。”喬大戶又問:“令郎先生肄業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縣中迎送,也不得閑,倒是老拙常出來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壽了,還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長八十一歲。”敘畢話,看茶上來吃了,小廝說進去。須臾,請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兒脈息,旋[扌芻]扶起來,坐在炕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狽了。但見他──

  面如金紙,體似銀條。看看減褪豐標,漸漸消磨精彩。隱隱耳虛聞磐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細沉,一靈縹緲,喪門弔客已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

何老人看了脈息,出到廳上,向西門慶、喬大戶說道:“這位娘子,乃是精沖了血管起,然後著了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不知當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西門慶道:“是便是,卻如何治療?”

正論間,忽報:“琴童和王經請了趙先生來了。”何老人便問:“是何人?”西門慶道:“也是伙計舉來一醫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脈息,你老人家和他講一講,好下藥。”不一時,趙大醫從外而入,西門慶與他敘禮畢,然後與眾人相見。何、喬二老居中,讓他在左,伯爵在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吃了茶,趙太醫便問:“列位尊長貴姓?”喬大戶道:“俺二人一姓何,一姓喬。”伯爵道:“在下姓應。老先想就是趙龍崗先生了。”趙太醫答道:“龍崗是賤號。在下以醫為業,家祖見為太醫院院判,家父見充汝府良醫,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聽子《藥性賦》、《黃帝素問》、《難經》、《活人書》、《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潔古老脈訣》、《加減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壽域神方》、《海上方》,無書不讀。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機。六氣四時,辨陰陽之標格;七表八里,定關格之沉浮。風虛寒熱之癥候,一覽無餘;弦洪芤石之脈理,莫不通曉。小人拙口鈍吻,不能細陳。”何老人聽了,道:“敢問看病當以何者為先?”趙太醫道:“古人雲,望聞問切,神聖功巧。學生先問病,後看脈,還要觀其氣色。就如子平兼五星一般,才看得準,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請先生進去看看。”西門慶即令琴童:“後邊說去,又請了趙先生來了。 ”

不一時,西門慶陪他進入李瓶兒房中。那李瓶兒方纔睡下安逸一回,又[扌芻]扶起來,靠著枕褥坐著。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頭來,看看氣色。”那李瓶兒真個把頭兒揚起來。趙太醫教西門慶:“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西門慶便教李瓶兒:“你看這位是誰?”那李瓶兒抬頭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趙先生道:“老爹,不妨事,還認的人哩。”西門慶道:“趙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謝你。”一面看視了半日,說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說,據看其面色,又診其脈息,非傷寒,只為雜症,不是產後,定然胎前。”西門慶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細診一診。”趙先生又沉吟了半晌道:“如此面色這等黃,多管是脾虛泄瀉,再不然定是經水不調。”西門慶道:“實說與先生,房下如此這般,下邊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有甚急方妙藥,我重重謝你。”趙先生道:“如何?我就說是經水不調。不打緊處,小人有藥。”

西門慶一面同他來到前廳,喬大戶、何老人問他甚麼病源,趙先生道:“依小人講,只是經水淋漓。”何老人道:“當用何藥治之?”趙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著這幾味藥材,吃下去管情就好。聽我說:

  甘草甘遂與碙砂,黎蘆巴豆與芫花,薑汁調著生半夏,用烏頭杏仁天麻。   這幾味兒齊加,蔥蜜和丸只一撾,清晨用燒酒送下。”

何老人聽了,便道:“這等藥恐怕太狠毒,吃不得。”趙先生道:“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怎麼吃不得?”西門慶見他滿口胡說,因是韓伙計舉保來,不好囂他,稱二錢銀子,也不送,就打發他去了。因向喬大戶說:“此人原來不知甚麼。”何老人道:“老拙適纔不敢說,此人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那裡曉的甚脈息病源!”因說:“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兩帖藥來,遇緣,若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只怕下邊不止,就難為矣。”說畢,起身。

西門慶封白金一兩,使玳安拿盒兒討將藥來,晚夕與李瓶兒吃了,並不見分毫動靜。吳月娘道:“你也省可與他藥吃。他飲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麼兒,只是拿藥淘碌他。前者,那吳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了。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祿馬數上如何。只怕犯著甚麼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門慶聽了,旋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里問去。那裡回說:“吳神仙雲游之人,來去不定。但來,只在城南土地廟下。今歲從四月里,往武當山去了。要打數算命,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一數只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家門。”西門慶隨即使陳敬濟拿三錢銀子,逕到北邊真武廟門首黃先生家。門上貼著:“抄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陳敬濟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寫與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這黃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說:“這個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時,理取印綏之格,借四歲行運。四歲己未,十四歲戊午,二十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歲傷日乾,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炒。夫計都者,陰晦之星也。其象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或是陰人大為不利。”抄畢數,敬濟拿來家。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溫秀才坐的,見抄了數來,拿到後邊,解說與月娘聽。見命中多凶少吉,不覺──

  眉間搭上三黃鎖,腹內包藏一肚愁。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詩曰: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箋。   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弦。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話說西門慶見李瓶兒服藥無效,求神問卜發課,皆有凶無吉,無法可處。初時,李瓶兒還[門乍]著梳頭洗臉,下炕來坐凈桶,次後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只燒著香。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了,再把口裡放開,吃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在我房中做甚麼!”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兒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又道:“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我不知怎的,但沒人在房裡,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跟前一般。夜裡要便夢見他,拿刀弄杖,和我廝嚷,孩子也在他懷裡。我去奪,反被他推我一交,說他又買了房子,來纏了好幾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對你說。”西門慶聽了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幾年知道他往那裡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虛氣弱了,那裡有甚麼邪魔魍魎、家親外祟!我如今往吳道官廟裡,討兩道符來,貼在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

說畢,走到前邊,即差玳安騎頭口往玉皇廟討符去。走到路上,迎見應怕爵和謝希大,忙下頭口。伯爵因問:“你往那裡去?你爹在家裡?”玳安道:“爹在家裡,小的往玉皇廟討符去。”伯爵與謝希大到西門慶家,因說道:“謝子純聽見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來問安。”西門慶道:“這兩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樣了,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卻怎生樣的?”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廟裡做甚麼去?”西門慶悉把李瓶兒害怕之事告訴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廝討兩道符來鎮壓鎮壓。”謝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氣虛弱,那裡有甚麼邪祟!”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難,門外五嶽觀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極遣的好邪,有名喚著潘捉鬼,常將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請他來,看看嫂子房裡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門慶道:“等討了吳道官符來看,在那裡住?沒奈何,你就領小廝騎了頭口,請了他來。”伯爵道:“不打緊,等我去。天可憐見嫂子好了,我就頭著地也走。”說了一回話,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兒討了符來,貼在房中。晚間李瓶兒還害怕,對西門慶說:“死了的,他剛纔和兩個人來拿我,見你進來,躲出去了。”西門慶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應二哥說,此是你虛極了。他說門外五嶽觀有個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應伯爵去請他來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請他早早來,那廝他剛纔發恨而去,明日還來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請去。”西門慶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和你做兩日伴兒。”李瓶兒搖頭兒說:“你不要叫他,只怕誤了他家裡勾當。”西門慶道:“叫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兒如何?”李瓶兒點頭兒。這西門慶一面使來安,往那邊房子里叫馮媽媽,又不在,鎖了門出去了。對一丈青說下:“等他來,好歹教他快來宅內,六娘叫他哩。”西門慶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應二爹往門外五嶽觀請潘道士去。”俱不在話下。

次日,只見王姑子挎著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李瓶兒見他來,連忙教迎春[扌芻]扶起來坐的。王姑子道了問訊,李瓶兒請他坐下,道:“王師父,你自印經時去了,影邊兒通不見你。我恁不好,你就不來看我看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兒到庵里,我才曉得。又說印經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氣。與你老人家印了一場經,只替他趕了網兒。背地裡和印經的打了五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兒。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為他氣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壽日都誤了,沒曾來。”李瓶兒道:“他各人作業,隨他罷,你休與他爭執了。”王姑子道:“誰和他爭執甚麼。”李瓶兒道:“大娘好不惱你哩,說你把他受生經都誤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薩,我雖不好,敢誤了他的經?──在家整誦了一個月,昨日圓滿了,今日才來。先到後邊見了他,把我這些屈氣告訴了他一遍。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沒甚麼,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幾塊乳餅,與你老人家吃粥兒。大娘才叫小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家。”小玉打開盒兒,李瓶兒看了說道:“多謝你費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這乳餅就蒸兩塊兒來,我親看你娘吃些粥兒。”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兒吩咐迎春:“擺茶來與王師父吃。”王姑子道:“我剛纔後邊大娘屋裡吃了茶,煎些粥來,我看著你吃些。”

不一時,迎春安放桌兒,擺了四樣茶食,打發王姑子吃了,然後拿上李瓶兒粥來,一碟十香甜醬瓜茄、一碟蒸的黃霜霜乳餅、兩盞粳米粥,一雙小牙筷。迎春拿著,奶子如意兒在旁拿著甌兒,喂了半日,只呷了兩三口粥兒,咬了一些乳餅兒,就搖頭兒不吃了,教:“拿過去罷。”王姑子道:“人以水食為命,恁煎的好粥兒,你再吃些兒不是?”李瓶兒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兒掇過去。王姑子揭開被,看李瓶兒身上,肌體都瘦的沒了,唬了一跳,說道:“我的奶奶,我去時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樣的了?”如意兒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內,哥兒著了驚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成日哭泣,又著了那暗氣,暗惱在心裡,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發了!是人家有些氣惱兒,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出語,著緊問還不說哩。”王姑子道:“那討氣來?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誰氣著他?”奶子道:“王爺,你不知道──”因使繡春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曾:“──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他那邊貓撾了哥兒手,生生的唬出風來。爹來家,那等問著,娘只是不說。落後大娘說了,才把那貓來摔殺了。他還不承認,拿我每煞氣。八月里,哥兒死了,他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這屋裡分明聽見,有個不惱的!左右背地裡氣,只是出眼淚。因此這樣暗氣暗惱,才致了這一場病。──天知道罷了!娘可是好性兒,好也在心裡,歹也在心裡,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面紅面赤。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的別人有了,他還不穿出來。這一家子,那個不叨貼娘些兒?可是說的,饒叨貼了娘的,還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兒道:“象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遇著爹在那邊歇,就過來這屋裡和娘做伴兒。臨去,娘與他鞋面、衣服、銀子,甚麼不與他?五娘還不道是。”李瓶兒聽見,便嗔如意兒:“你這老婆,平白只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隨他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王姑子道:“我的佛爺,誰如你老人家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著哩。你老人家往後來還有好處。”李瓶兒道:“王師父,還有甚麼好處!一個孩兒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個伶俐。我心裡還要與王師父些銀子兒,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懺我這罪業。”王姑子道:“我的菩薩,你老人家忒多慮了。你好心人,龍天自然加護。”正說著,只見琴童兒進來對迎春說:“爹吩咐把房內收拾收拾,花大舅便進來看娘,在前邊坐著哩。”王姑子便起身說道:“我且往後邊去走走。”李瓶兒道:“王師父,你休要去了,與我做兩日伴兒,我還和你說話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時,西門慶陪花大舅進來看問,見李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聽見這邊大官兒去說,才曉的。明日你嫂子來看你。”那李瓶兒只說了一聲:“多有起動。”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邊,向西門慶說道:“俺過世老公公在廣南鎮守,帶的那三七藥,曾吃了不曾?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兒,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裡曾收下此藥,何不服之?”西門慶道:“這藥也吃過了。昨日本縣胡大尹來拜,我因說起此疾,他也說了個方兒:棕炭與白雞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這個就難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兒,預備他罷。明日教他嫂子來看他。”說畢,起身去了。

奶子與迎春正與李瓶兒墊草紙在身底下,只見馮媽媽來到,向前道了萬福。如意兒道:“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兒叫你去,說你鎖著門,往那裡去來?”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裡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兒道:“你老人家怎的有這些和尚?早時沒王師父在這裡?”那李瓶兒聽了,微笑了一笑兒,說道:“這媽媽子,單管只撒風。”如意兒道:“馮媽媽,叫著你還不來!娘這幾日,粥兒也不吃,只是心內不耐煩,你剛纔來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兒。你老人家伏侍娘兩日,管情娘這病就好了。”馮媽媽道:“我是你娘退災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窩裡摸了摸他身上,說道:“我的娘,你好些兒也罷了!”又問:“坐榪子還下的來?”迎春道:“下的來倒好!前兩遭,娘還[門乍],俺每[扌芻]扶著下來。這兩日通只在炕上鋪墊草紙,一日兩三遍。”

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走走,怎的去了就不來?”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裡,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來與他吃?”西門慶道:“你不對我說,昨日俺莊子上起菜,撥兩三畦與你也夠了。”婆子道:“又敢纏你老人家。”說畢,過那邊屋裡去了。

西門慶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門慶便問:“你今日心裡覺怎樣?”又問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兒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師父送了乳餅,蒸來,娘只咬了一些兒,呷了不上兩口粥湯,就丟下了。”西門慶道:“應二哥剛纔和小廝門外請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來保再請去。”李瓶兒道:“你上緊著人請去,那廝,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纏。”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請他來替你把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藥,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裡好甚麼!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哽咽咽,再哭不出聲來。那西門慶又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兩個正在屋裡哭,忽見琴童兒進來,說:“答應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裡拜牌,畫公座,大發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西門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兒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罷。”琴童應諾去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公事。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西門慶道:“我在家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只管多慮了。剛纔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沖你沖,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點頭兒,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瞭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那裡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

正說著,只見月娘親自拿著一小盒兒鮮蘋菠進來,說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裡送蘋菠兒來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凈了,拿刀兒切塊來你娘吃。”李瓶兒道: “又多謝他大妗子掛心。”不一時,迎春旋去皮兒,切了,用甌兒盛貯,拈了一塊,與他放在口內,只嚼了些味兒,還吐出來了。月娘恐怕勞碌他,安頓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門慶與月娘都出外邊商議。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須早早與他看一副材板兒,省得到臨時馬捉老鼠,又亂不出好板來。”西門慶道:“今日花大哥也是這般說。適纔我略與他題了題兒,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錢,將就抬副熟板兒罷。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倒把我傷心了這一會。我說亦發等請潘道士來看了,看板去罷。”月娘道:“你看沒分曉,一個人形也脫了,關口都鎖住,勺水也不進,還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與人,也不值甚麼。”西門慶道:“既是恁說……”就出到廳上,叫將賁四來,問他:“誰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兩個拿銀子看一副來。”賁四道:“大街上陳千戶家,新到了幾副好板。”西門慶道:“既有好板,”即令陳敬濟:“你後邊問你娘要五錠大銀子來,你兩個看去。”那陳敬濟忙進去取了五錠元寶出來,同賁四去了。直到後晌才來回話,說:“到陳千戶家看了幾副板,都中等,又價錢不合。回來路上,撞見喬親家爹,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這一副──牆磕、底蓋、堵頭俱全,共大小五塊,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喬親家爹同俺每過去看了,板是無比的好板。喬親家與做舉人的講了半日,只退了五十兩銀子。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用這幾兩銀子,他也還捨不得賣哩。”西門慶道:“既是你喬親家爹主張,兌三百二十兩抬了來罷,休要只顧搖鈴打鼓的。”陳敬濟道:“他那裡收了咱二百五十兩,還找與他七十兩銀子就是了。”一面問月娘又要出七十兩銀子,二人去了。

比及黃昏時分,只見幾個閑漢,用大紅氈條裹著,抬板進門,放在前廳天井內。打開,西門慶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匠人來鋸開,裡面噴香。每塊五寸厚,二尺五寸寬,七尺五寸長。看了滿心歡喜。又旋尋了伯爵到來看,因說:“這板也看得過了。”伯爵喝采不已,說道,“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夠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賞你五兩銀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廳七手八腳,連夜攢造。伯爵囑來保: “明日早五更去請潘道士,他若來,就同他一答兒來,不可遲滯。”說畢,陪西門慶在前廳看著做材,到一更時分才家去。西門慶道:“明日早些來,只怕潘道士來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辭出門去了。

卻說老馮與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兒屋裡相伴。只見西門慶前邊散了,進來看視,要在屋裡睡。李瓶兒不肯,說道:“沒的這屋裡齷齷齪齪的,他每都在這裡,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罷。”西門慶又見王姑子都在這裡,遂過那邊金蓮房裡去了。

李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了,上了拴,教迎春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銀首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等我死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與我誦《血盆經懺》。”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慮了。天可憐見,你只怕好了。”李瓶兒道:“你只收著,不要對大娘說我與你銀子,只說我與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王姑子道,“我知道。”於是把銀子和綢子收了。又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頭邊也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他,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麼,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你放心,那邊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著,只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著說道: “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裡歸著?”李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與了他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兒,就教接你的奶兒罷。這些衣服,與你做一念兒,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娘自來沒曾大氣兒呵著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病的這般不得命。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只在爹娘這裡答應了,出去投奔那裡?”說畢,接了衣服首飾,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只顧揩眼淚。李瓶兒一面叫過迎春、繡春來跪下,囑咐道:“你兩個,也是你從小兒在我手裡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與你了。我每人與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兒、兩枝金花兒做一念兒。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與你大娘房裡拘管。這小丫頭繡春,我教你大娘尋家兒人家,你出身去罷。省的觀眉說眼,在這屋裡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見出樣兒來了。你伏侍別人,還象在我手裡那等撤嬌撒痴,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那繡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這個門。”李瓶兒道:“你看傻丫頭,我死了,你在這屋裡伏侍誰?”繡春道:“我守著娘的靈。”李瓶兒道:“就是我的靈,供養不久,也有個燒的日子,你少不的也還出去。”繡春道:“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李瓶兒道:“這個也罷了。”這繡春還不知甚麼,那迎春聽見李瓶兒囑咐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都說不出來。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咐了。到天明,西門慶走進房來。李瓶兒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西門慶道:“昨日就抬了板來,在前邊做哩。──且衝衝你,你若好了,情願舍與人罷。”李瓶兒因問:“是多少銀子買的?休要使那枉錢。”西門慶道:“沒多,只百十兩來銀子。”李瓶兒道:“也還多了。預備下,與我放著。”西門慶說了回出來,前邊看著做材去了。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裡卻怎樣的?”李瓶兒攥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麼話兒,二娘也在這裡,你和俺兩個說。”李瓶兒道:“奴有甚話兒──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後,房裡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裡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罷,省得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兒一場,明日娘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罷。”月娘說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繡春教他伏侍二娘罷。如今二娘房裡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繡春伏侍他罷。奶子如意兒,既是你說他沒投奔,咱家那裡占用不下他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廝,與他做房家人媳婦也罷了。”李嬌兒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繡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伏侍我,等我抬舉他就是了。”李瓶兒一面叫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與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

不一時,盂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落後待的李嬌兒、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裡守著他,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聽說:只這一句話,就感觸目娘的心來。後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

正說話間,只見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嶽觀請了潘法官來了。月娘一面看著,教丫頭收拾房中乾凈,伺候凈茶凈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與眾婦女都藏在那邊床屋裡聽觀。不一時,只見西門慶領了那潘道士進來。怎生形相?但見:

  頭戴雲霞五嶽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雜色彩絲絛,背插橫紋古銅劍。兩隻腳穿雙耳麻鞋,手執五明降鬼扇。八字眉,兩個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儀凜凜,相貌堂堂。若非霞外雲游客,定是蓬萊玉府人。

潘道士進入角門,剛轉過影壁,將走到李瓶兒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後退訖兩步,似有呵叱之狀,爾語數四,方纔左右揭簾進入房中,向病榻而至。運雙晴,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視,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念念有辭,早知其意。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將,不來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忽階下捲起一陣狂風,仿佛似有神將現於面前一般。潘道士便道:“西門氏門中,有李氏陰人不安,投告於我案下。汝即與我拘當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與我擒來,毋得遲滯!”良久,只見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於位上,據案擊令牌,恰似問事之狀,良久乃止。出來,西門慶讓至前邊捲棚內,問其所以,潘道士便說:“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訴於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門慶道:“法官可解禳得麽?”潘道士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雖陰官亦不能強。”因見西門慶禮貌虔切,便問:“娘於年命若干?”西門慶道:“屬羊的,二十七歲。”潘道士道:“也罷,等我與他祭祭本命星壇,看他命燈如何。” 西門慶問:“幾時祭?用何香紙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時,用白灰界畫,建立燈壇,以黃絹圍之,鎮以生辰壇鬥,祭以五穀棗湯,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燈二十七盞,上浮以華蓋之儀,餘無他物,官人可齋戒青衣,壇內俯伏行禮,貧道祭之,雞犬皆關去,不可入來打攪。”西門慶聽了,忙吩咐一一備辦停當。就不敢進去,只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凈衣。留應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齋饌。

到三更天氣,建立燈壇完備,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麵就是燈壇,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華蓋;周列十二宮辰,下首才是本命燈,共合二十七盞。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盡皆屏去,不許一人在左右。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發來,仗劍,口中念念有詞。望天罡,取真氣,布步玦,躡瑤壇。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但見晴天月明星燦,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陣怪風。正是:

  非乾虎嘯,豈是龍吟?仿佛入戶穿簾,定是催花落葉。推雲出岫,送雨歸川。雁迷失伴作哀鳴,鷗鷺驚群尋樹杪。姮娥急把蟾宮閉,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風所過三次,忽一陣冷氣來,把李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滅。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見一個白衣人領著兩個青衣人,從外進來,手裡持著一紙文書,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觀看,卻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顆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來,向前喚起西門慶來,如此這般,說道:“官人請起來罷!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豈可復救乎?只在旦夕之間而已。”那西門慶聽了,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哀告道:“萬望法師搭救則個!”潘道士道:“定數難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辭。西門慶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罷!”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棲廟止,自然之道。”西門慶不復強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推讓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辭而行。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裡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言畢,送出大門,拂袖而去。

西門慶歸到捲棚內,看著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向伯爵,不覺眼淚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稟的壽數,到此地位,強求不得。哥也少要煩惱。”因打四更時分,說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罷。我且家去,明日再來。”西門慶道:“教小廝拿燈籠送你去。”即令來安取了燈送伯爵出去,關上門進來。

那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裡只長吁氣,尋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裡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兒面朝里睡,聽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因問:“那道士點得燈怎麼說?”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纔那廝領著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準在陰司,決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那李瓶兒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頭相守,誰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一衝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要往那裡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里絕緣短幸,今世里與你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李瓶兒又吩咐迎春、繡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說來,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頭,他二娘已承攬。──他房內無人,便教伏侍二娘罷。” 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靈。”李瓶兒道:“甚麼靈!回個神主子,過五七燒了罷了。”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兩個說話之間,李瓶兒催促道:“你睡去罷,這咱晚了。”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裡守你守兒。”李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裡穢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往後邊上房裡,對月娘悉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纔我到他房中,我觀他說話兒還伶俐。天可憐,只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甚麼!也只在早晚間了。他這個病是恁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西門慶道:“他來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兒!”題起來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不說西門慶與月娘說話,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兒。”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扌芻]他朝里,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與繡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鋪,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向床上視之,還面朝里,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憐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

  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窪,慌了手腳,忙走去後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甚麼身底下血漬,兩隻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甚麼!”在房裡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亦搵淚哭涕不止。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合家大小丫頭養娘都哭起來,哀聲動地。月娘向眾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兒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兒。咱趁熱腳兒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甚麼?”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倘或口裡惡氣撲著你是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個不打這條路兒來?”因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個拿鑰匙,那邊屋裡尋他幾件衣服出來,咱每眼看著與他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向月娘說: “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錦裙,並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雲綢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並新做的白綾襖、黃綢子裙出來罷。”

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走到那邊屋裡,開了箱子,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一件襯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並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裡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因問:“尋雙甚麼顏色鞋,與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兒,只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出來與他穿去罷。”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與他裝綁了去罷。”李嬌兒聽了,忙叫迎春尋出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捲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於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磐,一個炷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只留炕屋裡,交付與丫頭養娘。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的三個鼻頭兩行眼淚,王姑子且口裡喃喃吶吶,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並《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

比及亂著,雞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於甚時候?”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真:睡下之時,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候沒了。”徐先生道:“不打緊。”因令左右掌起燈來,揭開紙被觀看,手掐醜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轍,還屬醜時斷氣。”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徐先生向燈下問了姓氏並生辰八字,批將下來:“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於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醜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吳月娘使出玳安來:“叫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乃丙子日,已醜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閣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終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看畢黑書,眾婦女聽了,皆各嘆息。西門慶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麼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內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內,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那移了。”徐先生寫了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裡備下。”

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西門慶使琴童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花大舅,然後分班差人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給假,又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叫趙裁雇了許多裁縫,在西廂房先造帷幕、帳子、桌圍,併入殮衣衾纏帶、各房裡女人衫裙,外邊小廝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里買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黃絲孝絹,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因思想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忽然想起忘了與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裡有好畫師?尋一個來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來保道:“舊時與咱家畫圍屏的韓先兒,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來家,他傳的好神。”西門慶道:“他在那裡住?快與我請來。”來保應諾去了。

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後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著李瓶兒屍首,由不的放聲哭叫。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後,打夥兒分孝與各房裡丫頭並家人媳婦,看見西門慶啞著喉嚨只顧哭,問他,茶也不吃,只顧沒好氣。月娘便道:“你看恁勞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只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著,就是鐵人也禁不的。把頭梳了,出來吃些甚麼,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玉樓道:“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月娘道:“洗了臉倒好!我頭裡使小廝請他後邊洗臉,他把小廝踢進來,誰再問他來!”金蓮道:“你還沒見,頭裡我倒好意說,他已死了,你恁般起來,把骨禿肉兒也沒了。你在屋裡吃些甚麼兒,出去再亂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的,罵我:‘狗攮的淫婦,管你甚麼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卻教誰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貨子。只說人和他合氣。” 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麼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在心裡,那裡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撾著口那等叫喚,不知甚麼張致。他可可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孟玉樓道:“李大姐倒也罷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手裡拿著九匹水光絹,說:“爹教娘每剪各房裡手帕,剩下的與娘每做裙子。”月娘收了絹,便道:“姐夫,你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還沒嘗著哩。”敬濟道:“我是不敢請他。頭裡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甚麼?”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日了。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這裡,陪他吃些兒。”玳安道:“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來時,娘這裡使人拿飯上去,消不的他幾句言語,管情爹就吃了。”吳月娘說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蟲?俺每這幾個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兩個來才吃飯?”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兒,那遭少了他兩個?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著了惱,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

說了一回,棋童兒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義的嫂子”,被金蓮和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爬起來,西門慶與他回禮,兩個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一面讓至廂房內,與溫秀才敘禮坐下。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歿了?”西門慶道:“正醜時斷氣。”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裡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恁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家那裡寄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憐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捲經,大發送,葬埋在墳里,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西門慶道:“自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甚麼兒來。”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個就胡突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飢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個張主。”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題醒夢中人。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 西門慶觀戲動深悲


詩曰:

  香杳美人違,遙遙有所思。幽明千里隔,風月兩邊時。
  相對春那劇,相望景偏遲。當由分別久,夢來還自疑。

話說西門慶被應伯爵勸解了一回,拭淚令小廝後邊看飯去了。不一時,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禮畢,與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請至廂房中,與眾人同坐。

玳安走至後邊,向月娘說:“如何?我說娘每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的爹就吃飯了。”金蓮道:“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鎮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兒的!”玳安道:“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月娘問道:“那幾個陪他吃飯?”玳安道:“大舅、二舅才來,和溫師父,連應二爹、謝爹、韓伙計、姐夫,共爹八個人哩。”月娘道:“請你姐夫來後邊吃罷了,也擠在上頭!”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廝往廚房裡拿飯去。你另拿甌兒粥與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飯。”玳安道:“再有誰?止我在家,都使出報喪、買東西,王經,又使他往張親家爹那裡借雲板去了。”月娘道:“書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紗帽展翅兒!”玳安道:“書童和畫童兩個在靈前,一個打磐,一個伺候焚香燒紙哩。春鴻,爹又使他跟賁四換絹去了──嫌絹不好,要換六錢一匹的破孝。”月娘道:“論起來,五錢的也罷,又巴巴兒換去!”又道:“你叫下畫童兒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顧還挨甚麼!”玳安於是和畫童兩個,大盤大碗拿到前邊,安放八仙桌席。眾人正吃著飯,只見平安拿進手本來稟:“夏老爹差寫字的,送了三班軍衛來這裡答應。”西門慶看了,吩咐:“討三錢銀子賞他。寫期服生帖兒回你夏老爹:多謝了!”

一面吃畢飯,收了家伙。只見來保請的畫師韓先生來到。西門慶與他行畢禮,說道:“煩先生揭白傳個神子兒。”那韓先生道:“小人理會得。”吳大舅道:“動手遲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韓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傳得。”正吃茶畢,忽見平安來報:“門外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陪花子由靈前哭涕了一回,見畢禮數,與眾人一處,因問:“甚麼時侯?”西門慶道:“正醜時斷氣。臨死還伶伶俐俐說話兒,剛睡下,丫頭起來瞧,就沒了氣兒。”因見韓先生旁邊小童拿著屏插,袖中取出描筆顏色來,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傳個神子?”西門慶道:“我心裡疼他,少不得留個影像兒,早晚看著,題念他題念兒。”一面吩咐後邊堂客躲開,掀起帳子,領韓先生和花大舅眾人到跟前。這韓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觀看,見李瓶兒勒著鴉青手帕,雖故久病,其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兒紅潤可愛。那西門慶由不的掩淚而哭。來保與琴童在旁捧著屏插、顏色。韓先生一見就知道了。眾人圍著他求畫,應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時,還生的面容飽滿,姿容秀麗。”韓先生道:“不須尊長吩咐,小人知道。敢問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廟裡燒香,親見一面,可是否?”西門慶道:“正是。那時還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傳畫一軸大影、一軸半身,靈前供養,我送先生一匹緞子、十兩銀子。”韓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無不用心。”須臾,描染出個半身來,端的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拿與眾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圖兒。西門慶看了,吩咐玳安:“拿與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兒不是,說來好改。”

玳安拿到後邊,向月娘道:“爹說叫娘每瞧瞧,六娘這影畫得如何,那些兒不象,說出去教韓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又描起影來了。”潘金蓮接說道:“那個是他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孟玉樓和李嬌兒接過來觀看,說道:“大娘,你來看,李大姐這影,倒象好時模樣,打扮的鮮鮮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這左邊額頭略低了些,他的眉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怎的畫來!”玳安道:“他在廟上曾見過六娘一面,剛纔想著,就畫到這等模樣。”

少頃,只見王經進來說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喬親家爹來了,等喬親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邊,向韓先生道:“裡邊說來,嘴唇略扁了些,左額角稍低些,眉還要略放彎些兒。”韓先生道:“這個不打緊。”隨即取描筆改過了,呈與喬大戶瞧。喬大戶道:“親家母這幅尊像,真畫得好,只少了口氣兒。”西門慶滿心歡喜,一面遞了三鐘酒與韓先生,管待了酒飯,又教取出一匹尺頭、十兩白金與韓先生,教他:“先攢造出半身來,就要掛,大影,不誤出殯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綠,冠袍齊整,綾裱牙軸。”韓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領了銀子,教小童拿著插屏,拜辭出門。喬大戶與眾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親家母今已小殮罷了?”西門慶道:“如今仵作行人來就小殮。大殮還等到三日。”喬大戶吃畢茶,就告辭去了。

不一時,仵作行人來伺候,紙札打捲,鋪下衣衾,西門慶要親與他開光明,強著陳敬濟做孝子,與他抿了目,西門慶旋尋出一顆胡珠,安放在他口裡。登時小殮停當,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場。來興又早冥衣鋪里,做了四座堆金瀝粉捧盆巾盥櫛毛女兒,一邊兩座擺下。靈前的彞爐商瓶、燭臺香盒,教錫匠打造停當,擺在桌上,耀日爭輝。又兌了十兩銀子,教銀匠打了三副銀爵盞。又與應伯爵定管喪禮簿籍:先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弔錢來,委付與韓伙計管帳;賁四與來興兒管買辦,兼管外廚房;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甘伙計輪番陪待弔客;崔本專管付孝帳;來保管外庫房;王經管酒房;春鴻與畫童專管靈前伺候;平安與四名排軍,單管人來打雲板、捧香紙;又叫一個寫字帶領四名排軍,在大門首記門簿,值念經日期,打傘挑幡幢。都派委已定,寫了告示,貼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訖。只見皇莊上薛內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條、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席、一百條麻繩,西門慶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拿期服生回帖兒打發去了。吩咐搭採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兩個門走,把影壁夾在中間,前廚房內還搭三間罩棚,大門首扎七間榜棚,請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先念倒頭經,每日兩個茶酒伺候茶水。

花大舅、吳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帖兒,要刊去,令寫“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拿與應伯爵看,伯爵道:“這個禮上說不通。見有如今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這一齣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與他講,你且休要寫著。”陪坐至晚,各散歸家去了。

西門慶晚夕也不進後邊去,就在李瓶兒靈旁裝一張涼床,拿圍屏圍著,獨自宿歇,止春鴻、書童兒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裡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絨襪、白履鞋,絰帶隨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來探喪弔問,慰其節哀。西門慶還禮畢,溫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門首,吩咐寫字的:“好生答應,查有不到的排軍,呈來衙門內懲治。” 說畢,騎馬去了。西門慶令溫秀才發帖兒,差人請各親眷,三日誦經,早來吃齋。後晌,鋪排來收拾道場,懸掛佛像,不必細說。

那日,吳銀兒打聽得知,坐轎子來靈前哭泣上紙。到後邊,月娘相接。吳銀兒與月娘磕頭,哭道:“六娘沒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沒個人兒和我說聲兒。可憐,傷感人也!”孟玉樓道:“你是他乾女兒,他不好了這些時,你就不來看他看兒?”吳銀兒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個不來看的?說句假就死了!委實不知道。”月娘道:“你不來看你娘,他倒還掛牽著你,留下件東西兒,與你做一念兒,我替你收著哩。”因令小玉:“你取出來與銀姐看。”小玉走到裡面,取出包袱,打開是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兒、一技金花。把吳銀兒哭的淚如雨點相似,說道:“餓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來伏侍兩日兒。”說畢,一面拜謝了月娘。月娘待茶與他吃,留他過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場誦經,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陳敬濟穿重孝[糹至]巾,佛前拜禮,街坊鄰舍、親朋長官都來弔問,上紙祭奠者,不論其數。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大殮。祭告已畢,抬屍入棺,西門慶交吳月娘又尋出他四套上色衣服來,裝在棺內,四角又安放了四錠小銀子兒。花子由說:“姐夫,倒不消安他在裡面,金銀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遠之計。”西門慶不肯,定要安放。不一時,放下了七星板,擱上紫蓋,仵作四面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亦哭的呆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良久哭畢,管待徐先生齋饌,打發去了。闔家伙計都是巾帶孝服,行香之時,門首一片皆白。溫秀才舉薦,北邊杜中書來題銘旌。杜中書名子春,號雲野,原侍真宗寧和殿,今坐閑在家,西門慶備金帛請來。在捲棚內備果盒,西門慶親遞三杯酒,應伯爵與溫秀才相陪。鋪大紅官紵題旌,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說:“見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書道:“曾生過子,於禮也無礙。”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溫秀才道:“恭人系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於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於靈前。又題了神主。叩謝杜中書,管待酒饌,拜辭而去。

那日,喬大戶、吳大舅、花大舅、韓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來燒紙。喬大戶娘子並吳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轎子來弔喪,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頭須系腰,麻布孝裙,出來回禮舉哀,讓後邊待茶擺齋。惟花大妗子與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餘者都是輕孝。那日李桂姐打聽得知,坐轎子也來上紙,看見吳銀兒在這裡,說道:“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好人兒,原來只顧你!”吳銀兒道:“我也不知道娘沒了,早知也來看看了。”月娘後邊管待,俱不必細說。

須臾過了,看看到首七,又是報恩寺十六眾上僧,朗僧官為首座,引領做水陸道場,誦《法華經》,拜三昧水懺。親朋伙計無不畢集。那日,玉皇廟吳道官來上紙弔孝,就攬二七經,西門慶留在捲棚內吃齋。忽見小廝來報:“韓先生送半身影來。”眾人觀看,但見頭戴金翠圍冠,雙鳳珠子挑牌、大紅妝花袍兒,白馥馥臉兒,儼然如生。西門慶見了,滿心歡喜。懸掛材頭,眾人無不誇獎:“只少口氣兒!”一面讓捲棚內吃齋,囑咐:“大影還要加工夫些。”韓先生道:“小人隨筆潤色,豈敢粗心!”西門慶厚賞而去。

午間,喬大戶來上祭,豬羊祭品、金銀山、緞帛彩繒、冥紙炷香共約五十餘抬,地弔高撬,鑼鼓細樂吹打,纓絡喧闐而至。西門慶與陳敬濟穿孝衣在靈前還禮。喬大戶邀了尚舉人、朱堂官、吳大舅、劉學官、花千戶、段親家七八位親朋,各在靈前上香。三獻已畢,俱跪聽陰陽生讀祝文曰:

  維政和七年,歲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喬洪等謹以剛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於故親家母西門孺人李氏之靈曰:嗚呼!孺人之性,寬裕溫良,治家勤儉,御眾慈祥,克全婦道,譽動鄉邦。閨閫之秀,蘭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鸞凰。藍玉已種,浦珠已光。正期諧琴瑟於有永,享彌壽於無疆。胡為一病,夢斷黃粱?善人之歿,孰不哀傷?弱女襁褓,沐愛姻嬙。不期中道,天不從願,鴛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誼,寓此一觴。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尚饗。

官客祭畢,回禮畢,讓捲棚內桌席管待。然後喬大戶娘子、崔親家母、朱堂官娘子、尚舉人娘子、段大姐眾堂客女眷祭奠,地弔鑼鼓,靈前弔鬼判隊舞。吳月娘陪著哭畢,請去後邊待茶設席,三湯五割,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正在捲棚內陪人吃酒,忽前邊打的雲板響。答應的慌慌張張進來稟報:“本府胡爺上紙來了,在門首下轎子。”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候。即使溫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進香紙,然後胡府尹素服金帶進來。許多官吏圍隨,扶衣搊帶,到了靈前,春鴻跪著,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兩禮。西門慶便道: “老先生請起,多有勞動。”連忙下來回禮。胡府尹道,“令夫人幾時沒了?學生昨日才知。弔遲,弔遲!”西門慶道:“側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弔。”溫秀才在旁作揖畢,請到廳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溫秀才送出大門,上轎而去。上祭人吃至後晌方散。

第二日,院中鄭愛月兒家來上紙。愛月兒進至靈前,燒了紙。月娘見他抬了八盤餅饊、三牲湯飯來祭奠,連忙討了一匹整絹孝裙與他。吳銀兒與李桂姐都是三錢奠儀,告西門慶說。西門慶道:“值甚麼,每人都與他一匹整絹就是了。”月娘邀到後邊房裡,擺茶管待,過夜。

晚夕,親朋伙計來伴宿,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李銘、吳惠、鄭奉、鄭春都在這裡答應。西門慶在大棚內放十五張桌席,為首的就是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倪秀才、溫秀才、任醫官、李智、黃四、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白賚光、常峙節、傅日新、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吳舜臣、兩個外甥,還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開桌兒。點起十數枝大燭來,堂客便在靈前圍著圍屏,垂簾放桌席,往外觀戲。當時眾人祭奠畢,西門慶與敬濟回畢禮,安席上坐。下邊戲子打動鑼鼓,搬演的是韋皋、玉簫女兩世姻緣《玉環記》。不一時弔場,生扮韋皋,唱了一回下去。貼旦扮玉簫,又唱了一回下去。廚役上湯飯割鵝。應伯爵便向西門慶說:“我聞的院里姐兒三個在這裡,何不請出來,與喬老親家、老舅席上遞杯酒兒。他倒是會看戲文,倒便益了他!”西門慶便使玳安進入說去:“請他姐兒三個出來。”喬大戶道:“這個卻不當。他來弔喪,如何叫他遞起酒來?”伯爵道:“老親家,你不知,象這樣小淫婦兒,別要閑著他。──快與我牽出來!你說應二爹說,六娘沒了,只當行孝順,也該與俺每人遞杯酒兒。”玳安進去半日,說:“聽見應二爹在坐,都不出來哩。”伯爵道:“既恁說,我去罷。”走了兩步,又回坐下。西門慶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個小淫婦出來,等我罵兩句,出了我氣,我才去。”落後又使玳安請了一遍,三個才慢條條出來。都一色穿著白綾對衿襖兒、藍緞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兒,笑嘻嘻立在旁邊。應伯爵道:“俺每在這裡,你如何只顧推三阻四,不肯出來?”那三個也不答應,向上邊遞了回酒,設一席坐著。下邊鼓樂響動,關目上來,生扮韋皋,凈扮包知木,同到勾欄里玉簫家來。那媽兒出來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兒出來。”媽雲:“包官人,你好不著人,俺女兒等閑不便出來。說不得一個‘請’字兒,你如何說‘叫他出來’?”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這個姓包的,就和應花子一般,就是個不知趣的蹇味兒!”伯爵道:“小淫婦,我不知趣,你家媽怎喜歡我?”桂姐道:“他喜歡你?過一邊兒!”西門慶道:“看戲罷,且說甚麼。再言語,罰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語了。那戲子又做了一回,並下。

廳內左邊弔帘子看戲的,是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段大姐,並本家月娘姊妹;右邊弔帘子看戲的,是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小玉,都擠著觀看。那打茶的鄭紀,正拿著一盤果仁泡茶從簾下過,被春梅叫住,問道:“拿茶與誰吃?”鄭紀道:“那邊六妗子娘每要吃。”這春梅取一盞在手。不想小玉聽見下邊扮戲的旦兒名字也叫玉簫,便把王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裡拿著茶,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麼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兒。”西門慶聽得,使下來安兒來問:“誰在裡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說,玉簫浪淫婦,見了漢子這等浪。”那西門慶問了一回,亂著席上遞酒,就罷了。月娘便走過那邊數落小玉:“你出來這一日,也往屋裡瞧瞧去。都在這裡,屋裡有誰?”小玉道:“大姐剛纔後邊去的,兩位師父也在屋裡坐著。”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裡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見月娘過來,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娘,你問他。都一個個只象有風病的,狂的通沒些成色兒,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那月娘數落了一回,仍過那邊去了。

那時,喬大戶與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與任醫官、韓姨夫也要起身,被應伯爵攔住道:“東家,你也說聲兒。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個親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門,韓姨夫與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門外。這咱晚三更天氣,門也還未開,慌的甚麼?都來大坐回兒,左右關目還未了哩。”西門慶又令小廝提四壇麻姑酒,放在面前,說:“列位只了此四壇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賞鐘放在吳大舅面前,說道:“那位離席破坐說起身者,任大舅舉罰。”於是眾人又復坐下了。西門慶令書童:“催促子弟,快弔關目上來,吩咐揀著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面門慶:“‘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回。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搽拭。又早被潘金蓮在簾內冷眼看見,指與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盂玉樓道:“你聰明一場,這些兒就不知道了?樂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他心,他睹物思人,見鞍思馬,才掉淚來。”金蓮道:“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些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兒,咱每聽罷。”玉樓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

那戲子又做了一回,約有五更時分,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拿大杯攔門遞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門。看收了家伙,留下戲廂:“明日有劉公公、薛公公來祭奠,還做一日。”眾戲子答應。管待了酒飯,歸下處歇去了。李銘等四個亦歸家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已將曉,就歸後邊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

  紅日映窗寒色淺,淡煙籠竹曙光微。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 書童私掛一帆風


詩曰:

  玉殞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淚暗相憐。常圖蛺蝶花樓下,記效鴛鴦翠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更無心緒學非煙。朱顏皓齒歸黃土,脈脈空尋再世緣。

話說眾人散了,已有雞唱時分,西門慶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壺酒、幾碟下飯,在鋪子里還要和傅伙計、陳敬濟同吃。傅伙計老頭子熬到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鋪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罷,陳姐夫想也不來了。”玳安叫進平安來,兩個把那酒你一鐘我一盞都吃了。收過家伙,平安便去門房裡睡了。玳安一面關上鋪子門,上炕和傅伙計兩個對廝腳兒睡下。傅伙計因閑話,向玳安說道:“你六娘沒了,這等棺槨念經發送,也夠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他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銀子休說,只金珠玩好、玉帶、絛環、鬏髻、值錢的寶石,也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裡疼?不是疼人,是疼錢。若說起六娘的性格兒,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謙讓又和氣,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自來也不曾喝俺每一喝,並沒失口罵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買東西,只拈塊兒。俺每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他便笑道:‘拿去罷,稱什麼。你不圖落圖什麼來?只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錢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慳吝的緊。他當家,俺每就遭瘟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只稱九分半,著緊只九分,俺每莫不賠出來!”傅伙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兒,一回家好,娘兒每親親噠噠說話兒,你只休惱著他,不論誰,他也罵你幾句兒。總不如六娘,萬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說方便兒。隨問天來大事,俺每央他央兒對爹說,無有個不依。只是五娘,行動就說:‘你看我對爹說不說!’把這打只提在口裡。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氣星。 ──天生的都在他一屋裡。”傅伙計道:“你五娘來這裡也好幾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來的光景哩。他一個親娘也不認的,來一遭,要便搶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個管打掃花園,乾凈不乾凈,還吃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哩!”兩個說了一回,那傅伙計在枕上齁齁就睡著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紅日三竿,都還未起來。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晨玉簫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後邊梳頭去。書童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進後邊去。不想這日西門慶歸上房歇去,玉簫趕人沒起來,暗暗走出來,與書童約了,走在花園書房裡乾營生去了。不料潘金蓮起的早,驀地走到廳上,只見靈前燈兒也沒了,大棚里丟的桌椅橫三豎四,沒一個人兒,只有畫童兒在那裡掃地。金蓮道:“賊囚根子,乾凈只你在這裡,都往那裡去了?”畫童道:“他每都還沒起來哩。”金蓮道: “你且丟下笤帚,到前邊對你姐夫說,有白絹拿一匹來,你潘姥姥還少一條孝裙子,再拿一副頭須系腰來與他。他今日家去。”畫童道:“怕不俺姐夫還睡哩,等我問他去。”良久回來道:“姐夫說不是他的首尾,書童哥與崔本哥管孝帳。娘問書童哥要就是了。”金蓮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尋他來。”畫童向廂房裡瞧了瞧,說道:“才在這裡來,敢往花園書房裡梳頭去了。”金蓮說道:“你自掃地,等我自家問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園書房內,忽然聽見裡面有人笑聲。推開門,只見書童和玉簫在床上正幹得好哩。便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幹得好事!”唬得兩個做手腳不迭,齊跪在地下哀告。金蓮道:“賊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絹、一匹布來,打發你潘姥姥家去著。”書童連忙拿來遞上。金蓮逕歸房來。

那玉簫跟到房中,打旋磨兒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萬休對爹說。”金蓮便問:“賊狗肉,你和我實說,從前已往,偷了幾遭?一字兒休瞞我,便罷。”那玉簫便把和他偷的緣由說了一遍。金蓮道:“既要我饒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簫道:“娘饒了我,隨問幾件事我也依娘。”金蓮道:“第一件,你娘房裡,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來,定不饒你。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麼,你就捎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簫道:“不瞞五娘說,俺娘如此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便有了。”潘金蓮一一聽記在心,才不對西門慶說了。

書童見潘金蓮冷笑領進玉簫去了,知此事有幾分不諧。向書房廚櫃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並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攢有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柜上誆了傅伙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逕出城外,雇了長行頭口,到碼頭上,搭在鄉裡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那日,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都要家去了。薛內相、劉內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來祭奠燒紙。又每人送了一兩銀子伴宿分資,叫了兩個唱道情的來,白日里要和西門慶坐坐。緊等著要打發孝絹,尋書童兒要鑰匙,一地裡尋不著。傅伙計道:“他早晨問我柜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買孝絹去了,口稱爹吩咐他孝絹不夠,敢是向門外買去了?”西門慶道:“我並沒吩咐他,如何問你要銀子?”一面使人往門外絹鋪找尋,那裡得來!月娘向西門慶說:“我猜這奴才有些蹺蹊,不知弄下甚麼硶兒,拐了幾兩銀子走了。你那書房裡還大瞧瞧,只怕還拿甚麼去了。”西門慶走到兩個書房裡都瞧了,只見庫房裡鑰匙掛在牆上,大櫥櫃里不見了許多汗巾手帕,並書禮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心中大怒,叫將該地方管役來,吩咐:“各處三街兩巷與我訪緝。”那裡得來!正是:

  不獨懷家歸興急,五湖煙水正茫茫。

那日,薛內相從晌午就坐轎來了。西門慶請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相陪。先到靈前上香,打了個問訊,然後與西門慶敘禮,說道:“可傷,可傷!如夫人是甚病兒歿了?”西門慶道:“不幸患崩瀉之疾歿了,多謝老公公費心。”薛內相道:“沒多兒,將就表意罷了。”因看見掛的影,說道:“好位標緻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溫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窮通壽夭,自有個定數,雖聖人亦不能強。”薛內相扭回頭來,見溫秀才穿著衣巾,因說道:“此位老先兒是那學里的?”溫秀才躬身道:“學生不才,備名府庠。”薛內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兒。”西門慶即令左右把兩邊帳子撩起,薛內相進去觀看了一遍,極口稱贊道:“好副板兒!請問多少價買的?”西門慶道:“也是舍親的一副板,學生回了他的來了。”應伯爵道:“請老公公試估估,那裡地道,甚麼名色?”薛內相仔細看了說:“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鎮遠。”伯爵道:“就是鎮遠,也值不多。”薛內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楊宣榆。”伯爵道:“楊宣榆單薄短小,怎麼看得過!此板還在楊宣榆之上,名喚做桃花洞,在於湖廣武陵川中。昔日唐漁父入此洞中,曾見秦時毛女在此避兵,是個人跡罕到之處。此板七尺多長,四寸厚,二尺五寬。還看一半親家分上,還要了三百七十兩銀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見,解開噴鼻香的,裡外俱有花色。”薛內相道:“是娘子這等大福,才享用了這板。俺每內官家,到明日死了,還沒有這等發送哩。”吳大舅道:“老公公好說,與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祿,俺們外官焉能趕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萬歲傳宣金口。見今童老爺加封王爵,子孫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內相便道:“此位會說話的兄,請問上姓?”西門慶道:“此是妻兄吳大哥,見居本衛千戶之職。”薛內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麽?”西門慶道:“不是。乃賤荊之兄。”薛內相復於吳大舅聲諾說道:“吳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內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來吃了。薛內相道:“劉公公怎的這咱還不到?叫我答應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稟道:“小的邀劉公公去來,劉公公轎已伺候下了,便來也。”薛內相又問道:“那兩個唱道情的來了不曾?”西門慶道:“早上就來了。──叫上來!”不一時,走來面前磕頭。薛內相道:“你每吃了飯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飯了。”薛內相道:“既吃了飯,你每今日用心答應,我重賞你。”西門慶道:“老公公,學生這裡還預備著一起戲子,唱與老公公聽。”薛內相問:“是那裡戲子?”西門慶道:“是一班海鹽戲子。”薛內相道:“那蠻聲哈剌,誰曉的他唱的是甚麼!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載遨游,背著琴劍書箱來京應舉,得了個官,又無妻小在身邊,便希罕他這樣人。你我一個光身漢、老內相,要他做甚麼?”溫秀才在旁邊笑說道:“老公公說話,太不近情了。居之齊則齊聲,居之楚則楚聲。老公公處於高堂廣廈,豈無一動其心哉?”這薛內相便拍手笑將起來道:“我就忘了溫先兒在這裡。你每外官,原來只護外官。”溫秀才道:“雖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損百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薛內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賢有愚。”

正說著,忽左右來報:“劉公公下轎了。”吳大舅等出去迎接進來,向靈前作了揖。敘禮已畢,薛內相道:“劉公公,你怎的這咱才來?”劉內相道:“北邊徐同家來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發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遞茶上去。因問答應的:“祭奠桌面兒都擺上了不曾?”下邊人說:“都排停當了。”劉內相道:“咱每去燒了紙罷。”西門慶道:“老公公不消多禮,頭裡已是見過禮了。”劉內相道:“此來為何?還當親祭祭。”當下,左右捧過香來,兩個內相上了香,遞了三鐘酒,拜下去。西門慶道:“老公公請起。”於是拜了兩拜起來,西門慶還了禮,復至捲棚內坐下。然後收拾安席,遞酒上坐。兩位內相分左右坐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從次,西門慶下邊相陪。子弟鼓板響動,遞了關目揭帖。兩位內相看了一回,揀了一段《劉智遠白兔記》。唱了還未幾折,心下不耐煩,一面叫上兩個唱道情的去,打起漁鼓,並肩朝上,高聲唱了一套“韓文公雪擁藍關”故事下去。

薛內相便與劉內相兩個說說話兒,道:“劉哥,你不知道,昨日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註,雷電把內里凝神殿上鴟尾裘碎了,唬死了許多宮人。朝廷大懼,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宮宣《精靈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許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進表,要割內地三鎮,依著蔡京那老賊,就要許他。掣童掌事的兵馬,交都御史譚積、黃安十大使節制三邊兵馬,又不肯,還交多官計議。昨日立冬,萬歲出來祭太廟,太常寺一員博士,名喚方軫,早晨打掃,看見太廟磚縫出血,殿東北上地陷了一角,寫表奏知萬歲。科道官上本,極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劉內相道:“你我如今出來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乾咱每。俗語道,咱過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還有四個大漢。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這些酸子弄壞了。王十九,咱每隻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來,吩咐:“你唱個‘李白好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動漁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時分,吩咐下人,看轎起身。西門慶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喝道而去。回來,吩咐點起燭來,把桌席休動,留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坐的,又使小廝請傅伙計、甘伙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和陳敬濟復坐。叫上子弟來吩咐:“還找著昨日《玉環記》上來。”因向伯爵道:“內相家不曉的南戲滋味。早知他不聽,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負你的意思。內臣斜局的營生,他只喜《藍關記》、搗喇小子山歌野調,那裡曉的大關目悲歡離合!”於是下邊打動鼓板,將昨日《玉環記》做不完的折數,一一緊做慢唱,都搬演出來。西門慶令小廝席上頻斟美酒。伯爵與西門慶同桌而坐,便問:“他姐兒三個還沒家去,怎的不叫出來遞杯酒兒?”西門慶道:“你還想那一夢兒,他每去的不耐煩了!”伯爵道:“他每在這裡住了有兩三日?”西門慶道:“吳銀兒住的久了。”當日,眾人坐到三更時分,搬戲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門慶邀下吳大舅,明日早些來陪上祭官員。與了戲子四兩銀子,打發出門。

到次日,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夏提刑,合衛許多官員,都合了分資,辦了一副豬羊吃桌祭奠,有禮生讀祝。西門慶預備酒席,李銘等三個小優兒伺候答應。到晌午,只聽鼓響,祭禮到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在門首迎接,只見後擁前呼,眾官員下馬,在前廳換衣服。良久,把祭品擺下,眾官齊到靈前,西門慶與陳敬濟還禮。禮生喝禮,三獻畢,跪在旁邊讀祝,祭畢。西門慶下來謝禮已畢,吳大舅等讓眾官至捲棚內,寬去素服,待畢茶,就安席上坐,觥籌交錯,殷勤勸酒。李銘等三個小優兒,銀箏檀板,朝上彈唱。眾官歡飲,直到日暮方散。西門慶還要留吳大舅眾人坐,吳大舅道:“各人連日打攪,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罷。”當時告辭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家中巨富人趨附,手內多時莫論財。



第六十五回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


詩曰:

  湘皋煙草碧紛紛,淚灑東風憶細君。見說嫦娥能入月,虛疑神女解為雲。
  花陰晝坐閑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留得丹青殘錦在,傷心不忍讀迴文。

話說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兒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個道眾,在家中揚幡修建齋壇。又有安郎中來下書,西門慶管待來人去了。吳道官廟中抬了三牲祭禮來,又是一匹尺頭以為奠儀。道眾繞棺傳咒,吳道官靈前展拜。西門慶與敬濟回禮,謝道:“師父多有破費,何以克當?”吳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該助一經追薦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門慶命收了,打發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轉經,演生神章,破九幽獄,對靈攝召,整做法事,不必細說。

第二日,先是門外韓姨夫家來上祭。那時孟玉樓兄弟孟銳做買賣來家,見西門慶這邊有喪事,跟隨韓姨夫那邊來上祭,討了一分孝去,送了許多人事。西門慶敘禮,進入玉樓房中拜見。西門慶亦設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間,又是本縣知縣李拱極、縣丞錢斯成、主簿任良貴、典史夏恭基,又有陽谷縣知縣狄斯朽,共五員官,都鬥了分子,穿孝服來上紙帛弔問。西門慶備席在捲棚內管待,請了吳大舅與溫秀才相陪,三個小優兒彈唱。

正飲酒到熱鬧處,忽報:“管磚廠工部黃老爹來弔孝。”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侯,溫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門外,讓至前廳,換了衣裳進來。家人手捧香燭紙匹金段到靈前,黃主事上了香,展拜畢,西門慶同敬濟下來還禮。黃主事道:“學生不知尊閫沒了,弔遲,恕罪,恕罪!”西門慶道:“學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賜弔,兼辱厚儀,不勝感激。”敘畢禮,讓至捲棚上面坐下。西門慶與溫秀才下邊相陪,左右捧茶上來吃了。黃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聞知令夫人作過,也要來弔問,爭奈有許多事情羈絆。他如今在濟州住扎。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岳,敕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採取花石綱,運船陸續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雲萬態奇峰──長二丈,闊數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號船隻,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輓。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歷,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閑。況黃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長說,必須率三司官員,要接他一接。想此間無可相熟者,委托學生來,敬煩尊府做一東,要請六黃大尉一飯,未審尊意允否?”因喚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來。”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氈包內捧出一對金段、一根沉香、兩根白蠟、一分綿紙。黃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賻之儀。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兩司官十二員、府官八員,計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兩。”交與西門慶:“有勞盛使一備何如?”西門慶再三辭道:“學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問:“迎接在於何時?”黃主事道:“還早哩,也得到出月半頭。黃太監京中還未起身。”西門慶道:“學生十月十二日才發引。既是宋公祖與老先生吩咐,敢不領命!但這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只顧吩咐,學生無不畢具。”黃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煩瀆矣!”西門慶聽了此言,說道:“學生權且領下。”因令玳安、王經接下去。問備多少桌席,黃主事道:“六黃備一張吃看大桌面,宋公與兩司都是平頭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應樂人,自有差撥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說畢,茶湯兩換,作辭起身。西門慶款留,黃主事道:“學生還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裡拜拜,他昔年曾在學生敝處作縣令,然後轉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兩泉,又與學生鄉試同年。”西門慶道:“學生不知老先生與尚兩泉相厚,兩泉亦與學生相交。”黃主事起身,西門慶道:“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黃主事道:“臨期,松原還差人來通報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門慶道,“學生知道。”送出大門,上馬而去。

那縣中官員,聽見黃主事帶領巡按上司人來,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捲棚內飲酒,吩咐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當時,西門慶回到捲棚與眾官相見,具說宋巡按率兩司八府來,央煩出月迎請六黃太尉之事。眾官悉言:“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祇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於州縣,州縣必取之於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我輩還望四泉於上司處美言提拔,足見厚愛。”言訖,都不久坐,告辭起身而去。

話休饒舌。到李瓶兒三七,有門外永福寺道堅長老,領十六眾上堂僧來念經,穿雲錦袈裟,戴毗盧帽,大鈸大鼓,甚是齊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亦十六眾,來念番經,結壇跳沙,灑花米行香,口誦真言。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類,懸掛都是九醜天魔變相,身披纓絡琉璃,項掛髑髏,口咬嬰兒,坐跨妖魅,腰纏蛇螭,或四頭八臂,或手執戈戟,朱發藍面,醜惡莫比。午齋以後,就動葷酒。西門慶那日不在家,同陰陽徐先生往墳上破土開壙去了,後晌方回。晚夕,打發喇嘛散了。

次日,推運山頭酒米、桌面餚品一應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計,莊上前後搭棚,墳內穴邊又起三間罩棚。先請附近地鄰來,大酒大肉管待。臨散,皆肩背項負而歸,俱不必細說。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並鑼鼓地弔來靈前參靈,弔《五鬼鬧判》、《張天師著鬼迷》、《鐘馗戲小鬼》、《老子過函關》、《六賊鬧彌陀》、《雪裡梅》、《莊周夢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風》、《洞賓飛劍斬黃龍》、《趙太祖千里送荊娘》,各樣百戲弔罷,堂客都在簾內觀看。參罷靈去了,內外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

到次日發引,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扎,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邊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裡又是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並親眷轎子也有百十餘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並二女僧看家,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女婿陳敬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員官立於增架上,敲響板,指撥抬材人上肩。先是請了報恩寺僧官來起棺,轉過大街口望南走。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氣,果然好殯。但見:

  和風開綺陌,細雨潤芳塵,東方曉日初升,北陸殘煙乍斂。鼕鼕嚨嚨,花喪鼓不住聲喧;叮叮噹當,地弔鑼連宵振作。銘旌招颭,大書九尺紅羅;起火軒天,衝散半天黃霧。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忽忽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逍逍遙遙八洞仙,龜鶴繞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隨。熱熱鬧鬧採蓮船,撒科打諢;長長大大高蹺漢,貫甲頂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眾,都是霞衣道髻,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個,個個都是雲錦袈裟,轉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絹亭,亭亭皆綠舞紅飛;二十四座小絹亭,座座盡珠圍翠繞。左勢下,天倉與地庫相連;右勢下,金山與銀山作隊。掌醢廚,列八珍之罐;香燭亭,供三獻之儀。六座百花亭,現千團錦繡;一乘引魂轎,扎百結黃絲。這邊把花與雪柳爭輝,那邊寶蓋與銀幢作隊。金字幡銀字幡,緊護棺輿;白絹繖綠絹繖,同圍增架。功布招颭,孝眷聲哀。打路排軍,執欖桿前後呼擁;迎喪神會,耍武藝左右盤旋。賣解猶如鷹鷂,走馬好似猿猴。豎肩樁,打斤鬥,隔肚穿錢,金雞獨立,人人喝彩,個個爭誇。扶肩擠背,不辨賢愚;挨睹並觀,那分貴賤!張三蠢胖,只把氣吁;李四矮矬,頻將腳跕。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鬚;綠髩佳人,也帶兒童來看殯。

吳月娘與李嬌兒等本家轎子十餘頂,一字兒緊跟材後。西門慶總冠孝服同眾親朋在材後,陳敬濟緊扶棺輿,走出東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身穿大紅五彩鶴氅,頭戴九陽雷巾,腳登丹舄,手執牙笏,坐在四人肩輿上,迎殯而來。將李瓶兒大影捧於手內,陳敬濟跪在前面,那殯停住了。眾人聽他在上高聲宣念:

  恭惟 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存日陽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大限於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醜時分身故。伏以尊靈,名家秀質,綺閣嬌姝。稟花月之儀容,蘊蕙蘭之佳氣。鬱德柔婉,賦性溫和。配我西君,克諧伉儷。處閨門而賢淑,資琴瑟以好和。曾種藍田,尋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嗚呼!明月易缺,好物難全。善類無常,修短有數。今日棺輿載道,丹旆迎風,良夫躃踴於柩前,孝眷哀矜於巷陌。離別情深而難已,音容日遠以日忘。某等謬忝冠簪,愧領玄教。愧無新垣平之神術,恪遵玄元始之遺風。徒展崔巍鏡里之容,難返莊周夢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瓊漿,超知識登於紫府;披百寶而面七真,引凈魄出於冥途。一心無掛,四大皆空。苦,苦,苦!氣化清風形歸土。一靈真性去弗回,改頭換面無遍數。眾聽末後一句:咦!精爽不知何處去,真容留與後人看。

吳道官念畢,端坐轎上,那轎捲坐退下去了。這裡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才起身,迤邐出南門。眾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方乘馬,陳敬濟扶柩,到於山頭五里原。

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扎,煙焰漲天。棺輿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羅經弔向,巳時祭告后土方隅後,才下葬掩土。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衛中官員並親朋伙計,皆爭拉西門慶遞酒,鼓樂喧天,煙火匝地,熱鬧豐盛,不必細說。

吃畢,後晌回靈,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幡,陳敬濟扶靈床,鼓手細樂十六眾小道童兩邊吹打。吳大舅並喬大戶、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眾主管伙計,都陪著西門慶進城,堂客轎子壓後,到家門首燎火而入。李瓶兒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灑掃,麽門戶皆貼闢非黃符。謝徐先生一匹尺頭、五兩銀子出門,各項人役打發散了。又拿出二十弔錢來,五弔賞巡捕軍人,五弔與衙門中排軍,十弔賞營裡人馬。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張團練、夏提刑,俱不在話下。西門慶還要留喬大戶、吳大舅眾人坐,眾人都不肯,作辭起身。來保進說:“搭棚在外伺候,明日來拆棚。”西門慶道:“棚且不消拆,亦發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打發搭彩匠去了。後邊花大娘子與喬大戶娘子眾堂客,還等著安畢靈,哭了一場,方纔去了。

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面,大影掛在旁邊,靈床內安著半身,裡面小錦被褥,床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覆無寐,長吁短嘆,思想佳人。有詩為證:

  短嘆長吁對鎖窗,舞鸞孤影寸心傷。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世已違連理願,此生難覓返魂香。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因請了許多官客堂客,墳上暖墓來家,陪人吃得醉了。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抬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西門慶便叫:“我兒,你只用心伏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這老婆聽了,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來,與西門慶拿鞋腳,疊被褥,就不靠迎春,極盡殷勤,無所不至。西門慶開門尋出李瓶兒四根簪兒來賞他,老婆磕頭謝了。迎春知收用了他,兩個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寵,腳跟已牢,無復求告於人,就不同往日,打扮喬模喬樣,在丫鬟夥內,說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蓮看在眼裡。

早晨,西門慶正陪應伯爵坐的,忽報宋御史差人來送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台盞、十副小銀鐘、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鐘;兩匹大紅彩蟒、兩匹金緞、十壇酒、兩牽羊。傳報:“太尉船隻已到東昌地方,煩老爹這裡早備酒席,準在十八日迎請。”西門慶收入明白,與了來人一兩銀子,用手本打發回去。隨即兌銀與賁四、來興兒,定桌面,粘果品,買辦整理,不必細說。因向伯爵說:“自從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兒心閑。剛剛打發喪事出去了,又鑽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伯爵道:“這個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攬他,他上門兒來央煩你。雖然你這席酒替他陪幾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家坐一坐,只這山東一省官員,並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與咱門戶添許多光輝。”西門慶道:“不是此說,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罷,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與了吳道官寫法銀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雙頭火杖都擠在一處,怎亂得過來?”應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算來,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沒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擺了酒,二十日與嫂子念經也不遲。”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我就使小廝回吳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東京黃真人,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吊掛御香,建七晝夜羅天大醮,如今在廟裡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領行法事。咱圖他個名聲,也好看。”西門慶道:“都說這黃真人有利益,請他到好,爭奈吳道官齋日受他祭禮,出殯又起動他懸真,道童送殯,沒的酬謝他,教他念這個經兒,表意而已。今又請黃真人主行,卻不難為他?”伯爵道:“齋一般還是他受,只教他請黃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費幾兩銀子,為嫂子,沒曾為了別人。”西門慶一面教陳敬濟寫帖子,又多封了五兩銀子,教他早請黃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經,二十四眾道士,水火煉度一晝夜。即令玳安騎頭口去了。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訖,進入後邊。只見吳月娘說:“賁四嫂買了兩個盒兒,他女兒長姐定與人家,來磕頭。”西門慶便問:“誰家?”賁四娘子領他女兒,穿著大紅緞襖兒、黃綢裙子,戴著花翠,插燭向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月娘在旁說:“咱也不知道,原來這孩子與了夏大人房裡抬舉,昨日才相定下。這二十四日就娶過門,只得了他三十兩銀子。論起來,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歲,到有十六七歲的。多少時不見,就長的成成的。”西門慶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說,要抬舉兩個孩子學彈唱,不知你家孩子與了他。”於是教月娘讓至房內,擺茶留坐。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大姐都來見禮陪坐。臨去,月娘與了一套重絹衣服、一兩銀子,李嬌兒眾人都有與花翠、汗巾、脂粉之類。晚上,玳安回話:“吳道官收了銀子,知道了。黃真人還在廟裡住,過二十頭才回東京去。十九日早來鋪設壇場。”

西門慶次日,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酒席,務要齊整,大門上扎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甸。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只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看畢,西門慶待茶,起身回話去了。

到次日,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裡走,地方統制、守御、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儀杖擺數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後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鼓吹而行。黃土塾道,雞犬不聞,樵採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於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門首。教坊鼓樂,聲震雲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轎進來,後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於廳上,又是箏琴、方晌、雲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御史侯濛、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參見,大尉還依禮答之。其次就是山東左布政龔共、左參政何其高、右布政陳四箴、右參政季侃廷、參議馮廷鵠、右參議汪伯彥、廉使趙訥、採訪使韓文光、提學副使陳正匯、兵備副使雷啟元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優禮。及至東昌府徐崧、東平府胡師文、兗州府凌雲翼、徐州府韓邦奇、濟南府張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黃甲、萊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於統制、制置、守御、都監、團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聽其發放,外邊伺候。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侯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與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餘官員並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彈唱隊舞,各有節次,極盡聲容之盛。當筵搬演《裴晉公還帶記》,一折下來,廚役割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箏琴、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

唱畢,湯未兩陳,樂已三奏。下邊跟從執事人等,宋御史差兩員州官,在西門慶捲棚內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監等官,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自有坐處。黃太尉令左右拿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起身。眾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門。鼓樂笙簧迭奏,兩街儀衛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去。

宋御史、候巡撫吩咐都監以下軍衛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面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胡師文與守御周秀,親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廳上,拜謝西門慶說:“今日負累取擾,深感,深感!分資有所不足,容當奉補。”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卑職重承教愛,累辱盛儀,日昨又蒙賻禮,蝸居卑陋,猶恐有不到處,萬里公祖諒宥,幸甚!”宋御史謝畢,即令左右看轎,與候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各項人役,一哄而散。西門慶回至廳上,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優兒伺候。廳內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領不題。

西門慶見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使人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韓道國、賁四、崔本及女婿陳敬濟,──從五更起來,各項照管辛苦,坐飲三杯。不一時,眾人來到,擺上酒來飲酒。伯爵道:“哥,今日黃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歡喜不歡喜?”韓道國道:“今日六黃老公公見咱家酒席齊整,無個不歡喜的。巡撫、巡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謝了又謝。”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擺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家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溫秀才道:“學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也在這裡預席。”西門慶問其名,溫秀才道:“名陳正匯者,乃諫垣陳了翁先生乃郎,本貫河南鄄城縣人,十八歲科舉,中壬辰進士,今任本處提學副使,極有學問。”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二十四歲?”正說著,湯飯上來。

眾人吃畢,西門慶叫上四個小優兒,問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採、梁鐸、馬真、韓畢。”伯爵道:“你不是韓金釧兒一家?”韓畢跪下說道: “金釧兒、玉釧兒是小的妹子。”西門慶因想起李瓶兒來:“今日擺酒,就不見他。”吩咐小優兒:“你們拿樂器過來,唱個‘洛陽花,梁園月’我聽。”韓畢與周採一面搊箏撥阮,唱道:

  【普天樂】洛陽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桿看爛熳開,月曾把酒問團圞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花謝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來也?

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裡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西門慶看見後邊上果碟兒,叫:“應二哥,你只嗔我說,有他在,就是他經手整定。從他沒了,隨著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樣?好應口菜也沒一根我吃!”溫秀才道:“這等盛設,老先生中饋也不謂無人,足可以夠了。”伯爵道:“哥休說此話。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

這裡酒席上說話,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後聽唱,聽見西門慶說此話,走到後邊,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道:“隨他說去就是了,你如今卻怎樣的?前日他在時,即許下把繡春教伏侍李嬌兒,他到睜著眼與我叫,說:‘死了多少時,就分散他房裡丫頭!’教我就一聲兒再沒言語。這兩日憑著他那媳婦子和兩個丫頭,狂的有些樣兒?我但開口,就說咱們擠撮他。”金蓮道:“這老婆這兩日有些別改模樣,只怕賊沒廉恥貨,鎮日在那屋裡,纏了這老婆也不見的。我聽見說,前日與了他兩對簪子,老婆戴在頭上,拿與這個瞧,拿與那個瞧。”月娘道:“豆芽菜兒──有甚捆兒!”眾人背地裡都不喜歡。正是:

  遺蹤堪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賻 黃真人發牒薦亡


詞曰:

  胸中千種愁,掛在斜陽樹。綠葉陰陰自得春,草滿鶯啼處。
  不見凌波步,空想如簧語。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

話說西門慶陪吳大舅、應伯爵等飲酒中間,因問韓道國:“客夥中標船幾時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韓道國道:“昨日有人來會,也只在二十四日開船。”西門慶道:“過了二十念經,打包便了。”伯爵問道:“這遭起身,那兩位去?”西門慶道:“三個人都去。明年先打發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貨來,他與來保還往松江下五處,置買些布貨來賣。家中緞貨綢綿都還有哩。”伯爵道:“哥主張極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買賣。”說畢,已有起更時分,吳大舅起身說:“姐夫連日辛苦,俺每酒已夠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門慶不肯,還留住,令小優兒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鐘才放出門。西門慶賞小優四人六錢銀子,再三不敢接,說:“宋爺出票叫小的每來,官身如何敢受老爹重賞?”西門慶道:“雖然官差,此是我賞你,怕怎的!”四人方磕頭領去。西門慶便歸後邊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門中去,早有吳道官差了一個徒弟、兩名鋪排,來大廳上鋪設壇場,鋪設的齊齊整整。西門慶來家看見,打發徒弟鋪排齋食吃了回去。隨即令溫秀才寫帖兒,請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吳舜臣許多親眷並堂客,明日念經。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齋供不題。

次日五更,道眾皆來,進入經壇內,明燭焚香,打動響樂,諷誦諸經,鋪排大門首掛起長幡,懸吊榜文,兩邊黃紙門對一聯,大書:

  東極垂慈仙識乘晨而超登紫府;南丹赦罪凈魄受煉而逕上朱陵。

大廳經壇,懸掛齋題二十字,大書:“青玄救苦、頒符告簡、五七轉經、水火煉度薦揚齋壇。”即日,黃真人穿大紅,坐牙轎,系金帶,左右圍隨,儀從暄喝,日高方到。吳道官率眾接至壇所,行禮畢,然後西門慶著素衣絰巾,拜見遞茶畢。洞案旁邊安設經筵法席,大紅銷金桌圍,妝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發文書之時,西門慶備金緞一匹;登壇之時,換了九陽雷巾,大紅金雲白百鶴法氅。先是表白宣畢齋意,齋官沐手上香。然後黃真人焚香凈壇,飛符召將,關發一應文書符命,啟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獻禮畢,打動音樂,化財行香。西門慶與陳敬濟執手爐跟隨,排軍喝路,前後四把銷金傘、三對纓絡挑搭。行香回來,安請監齋畢,又動音樂,往李瓶兒靈前攝召引魂,朝參玉陛,旁設幾筵,聞經悟道。到了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鬥,拜進朱表,遣差神將,飛下羅酆。原來黃真人年約三旬,儀錶非常,妝束起來,午朝拜表,儼然就是個活神仙。但見:

  星冠攢玉葉,鶴氅縷金霞。神清似長江皓月,貌古如太華喬松。踏罡朱履進丹霄,步虛琅函浮瑞氣。長髯廣頰,修行到無漏之天;皓齒明眸,佩籙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鸞聲遠,萬里乘雲鶴背高。就是都仙太史臨凡世,廣惠真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吳道官當壇頒生天寶籙神虎玉札。行畢午香,捲棚內擺齋。黃真人前,大桌面定勝;吳道官等,稍加差小;其餘散眾,俱平頭桌席。黃真人、吳道官皆襯緞尺頭、四對披花、四匹絲綢,散眾各布一匹。桌面俱令人抬送廟中,散眾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細說。

吃畢午齋,都往花園內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火,從新擺上齋饌,請吳大舅等眾親朋伙計來吃。正吃之間,忽報:“東京翟爺那裡差人下書。”西門慶即出廳上,請來人進來。只見是府前承差乾辦,青衣窄褲,萬字頭巾,乾黃靴,全副弓箭,向前施禮。西門慶答禮相還。那人向身邊取出書來遞上,又是一封折賻儀銀十兩。問來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爺差遣,送此書來。不知老爹這邊有喪事,安老爹書到才知。”西門慶問道:“你安老爹書幾時到的?”那人說: “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滿,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門慶問了一遍,即令來保廂房中管待齋飯,吩咐明日來討回書。那人問:“韓老爹在那裡住?宅內捎信在此。小的見了,還要趕往東平府下書去。”西門慶即喚出韓道國來見那人,陪吃齋飯畢,同往家中去了。

西門慶拆看書中之意,於是乘著喜歡,將書拿到捲棚內教溫秀才看。說:“你照此修一封回書答他,就捎寄十方縐紗汗巾、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盃作回奉之禮。他明日就來取回書。”溫秀才接過書來觀看,其書曰:

  寓京都眷生翟謙頓首,書奉即擢大錦堂西門四泉親家大人門下:自京邸話別之後,未得從容相敘,心甚歉然。其領教之意,生已於家老爺前悉陳之矣。邇者,安鳳山書到,方知老親家有鼓盆之嘆,但恨不能一弔為悵,奈何,奈何!伏望以禮節哀可也。外具賻儀,少表微忱,希管納。又久仰貴任榮修德政,舉民有五絝之歌,境內有三留之譽,今歲考績,必有甄升。昨日神運都功,兩次工上,生已對老爺說了,安上親家名字。工完題奏,必有恩典,親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終類本,必轉京堂指揮列銜矣。謹此預報,伏惟高照,不宣。
  附雲:此書可自省覽,不可使聞之於渠。謹密,謹密!
  又雲: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於獄。
                          冬上浣具

溫秀才看畢,才待袖,早被應伯爵取過來,觀看了一遍,還付與溫秀才收了。說道:“老先生把回書千萬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極多,休要教他笑話。”溫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續。學生匪才,焉能在班門中弄大斧!不過乎塞責而已。”西門慶道:“溫老先他自有個主意,你這狗才曉的甚麼!”須臾,吃罷午齋,西門慶吩咐來興兒打發齋饌,送各親眷街鄰。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韓釧兒、洪四兒、齊香兒六家香儀人情禮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兩銀子。

後晌,就叫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來伺候。良久,道眾升壇發擂,上朝拜懺觀燈,解壇送聖。天色漸晚。比及設了醮,就有起更天氣。門外花大舅被西門慶留下不去了,喬大戶、沈姨夫、孟二舅告辭回家。止有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並眾伙計在此,晚夕觀看水火練度。就在大廳棚內搭高座,扎彩橋,安設水池火沼,放擺斛食。李瓶兒靈位另有幾筵幃幕,供獻齊整。旁邊一首魂幡、一首紅幡、一首黃幡,上書“制魔保舉,受煉南宮”。先是道眾音樂,兩邊列座,持節捧盂劍,四個道童侍立兩邊。黃真人頭戴黃金降魔冠,身披絳綃雲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詞。宣偈雲:

  太乙慈尊降駕來,夜壑幽關次第開。童子雙雙前引導,死魂受煉步雲階。

宣偈畢,又熏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闡教,廣開度於冥途;正一垂科,俾煉形而升舉。恩沾幽爽,澤被飢噓。謹運真香,志誠上請東極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諸真人聖眾,仗此真香,來臨法會。切以人處塵凡,日縈俗務,不知有死,惟欲貪生。鮮能種於善根,多隨入於惡趣,昏迷弗省,恣欲貪嗔。將謂自己長存,豈信無常易到!一朝傾逝,萬事皆空。業障纏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為亡過室人李氏靈魂,一棄塵緣,久淪長夜。若非薦拔於愆辜,必致難逃於苦報。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尋聲之苦。灑甘露而普滋群類,放瑞光而遍燭昏衢。命三官寬考較之條,詔十殿閣推研之筆。開囚釋禁,宥過解冤。各隨符使,盡出幽關。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蕩滌黃華之形。凡得更生,俱歸道岸。茲焚靈寶煉形真符,謹當宣奏:

  太微回黃旗,無英命靈幡,攝召長夜府,開度受生魂。”

道眾先將魂幡安於水池內,焚結靈符,換紅幡;次於火沼內焚鬱儀符,換黃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真形。”煉度畢,請神主冠帔步金橋,朝參玉陛,皈依三寶,朝玉清,眾舉《五供養》。舉畢,高功曰:“既受三皈,當宣九戒。”九戒畢,道眾舉音樂,宣念符命並《十類孤魂》。煉度已畢,黃真人下高座,道眾音樂送至門外,化財焚燒箱庫。

回來,齋功圓滿,道眾都換了冠服,鋪排收捲道像。西門慶又早大廳上畫燭齊明,酒筵羅列。三個小優彈唱,眾親友都在堂前。西門慶先與黃真人把盞,左右捧著一匹天青雲鶴金緞、一匹色緞、十兩白銀,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賴我師經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淺,微禮聊表寸心。”黃真人道:“小道謬忝冠裳,濫膺玄教,有何德以達人天?皆賴大人一誠感格,而尊夫人已駕景朝元矣。此禮若受,實為赧顏。”西門慶道:“此禮甚薄,有褻真人,伏乞笑納!”黃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門慶遞了真人酒,又與吳道官把盞,乃一匹金緞、五兩白銀,又是十兩經資。吳道官只受經資,餘者不肯受,說:“小道素蒙厚愛,自恁效勞誦經,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盡其心。受此經資尚為不可,又豈敢當此盛禮乎!”西門慶道:“師父差矣。真人掌壇,其一應文簡法事,皆乃師父費心。此禮當與師父酬勞,何為不可?”吳道官不得已,方領下,再三致謝。西門慶與道眾遞酒已畢,然後吳大舅、應伯爵等上來與西門慶散福遞酒。吳大舅把盞,伯爵執壺,謝希大捧菜,一齊跪下。伯爵道:“嫂子今日做此好事,幸請得真人在此,又是吳師父費心,嫂子自得好處。此雖賴真人追薦之力,實是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於是滿斟一杯送與西門慶。西門慶道:“多蒙列位連日勞神,言謝不盡。”說畢,一飲而盡。伯爵又斟一盞,說:“哥,吃個雙杯,不要吃單杯。”謝希大慌忙遞一箸菜來吃了。西門慶回敬眾人畢,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割道。當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彈絲,直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眾人方作辭起身而去。西門慶進來賞小優兒三錢銀子,往後邊去了。正是: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兒夢訴幽情


詞曰:

  朔風天,瓊瑤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山隱彤云云接水,衰草無情,想在彤雲內。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殘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話說西門慶歸後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還未起來。有來興兒進來說:“搭彩匠外邊伺候,請問拆棚。”西門慶罵了來興兒幾句,說:“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顧問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繩松條,送到對門房子里堆放不題。玉簫進房說:“天氣好不陰的重。”西門慶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來。月娘便說:“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陰,大睡回兒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麼?就是今日不往衙門裡去也罷了。”西門慶道:“我不往衙門裡去,只怕翟親家那人來討書。”月娘道:“既是恁說,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門慶也不梳頭洗面,披著絨衣,戴著氈巾,徑走到花園裡書房中。

原來自從書童去了,西門慶就委王經管花園書房,春鴻便收拾大廳前書房。冬月間,西門慶只在藏春閣書房中坐。那裡燒下地爐暖炕,地平上又放著黃銅火盆,放下油單絹暖簾來。明間內擺著夾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裡面筆硯瓶梅,琴書瀟灑。西門慶進來,王經連忙向流金小篆炷爇龍涎。西門慶使王經:“你去叫來安兒請你應二爹去。”王經出來吩咐來安兒請去了。只見平安走來對王經說:“小周兒在外邊伺候。”王經走入書房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叫進小周兒來,磕了頭,說道:“你來得好,且與我篦篦頭,捏捏身上。”因說:“你怎一向不來?”小周兒道:“小的見六娘沒了,忙,沒曾來。”西門慶於是坐在一張醉翁椅上,打開頭髮教他整理梳篦。只見來安兒請的應伯爵來了,頭戴氈帽,身穿綠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棕套,掀帘子進來唱喏。西門慶正篦頭,說道:“不消聲喏,請坐。”伯爵拉過一張椅子來,就著火盆坐下。西門慶道:“你今日如何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兒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雞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來。不是大官兒去叫,我還睡哩。哥,你好漢,還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我怎得個心閑!自從發送他出去了,又亂著接黃太尉,念經,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說:‘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記掛著翟親家人來討回書,又看著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發韓伙計和小價起身。喪事費勞了人家,親朋罷了,士大夫官員,你不上門謝謝孝,禮也過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謝孝這一節。少不的只摘撥謝幾家要緊的,胡亂也罷了。其餘相厚的,若會見,告過就是了。誰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罷。”

正說著,只見畫童兒拿了兩盞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過一盞,拿在手內,見白瀲瀲鵝脂一般酥油飄浮在盞內,說道:“好東西,滾熱!”呷在口裡,香甜美味,那消氣力,幾口就喝沒了。西門慶直待篦了頭,又教小周兒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顧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盞兒,倒也滋補身子。”西門慶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會我吃粥罷。”那伯爵得不的一聲,拿在手中,又一吸而盡。西門慶取畢耳,又叫小周兒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伯爵問道:“哥滾著身子,也通泰自在麽?”西門慶道:“不瞞你說,象我晚夕身上常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不著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這等厚味,豈無痰火!”西門慶道:“任後溪常說:‘老先生雖故身體魁偉,而虛之太極。’送了我一罐兒百補延齡丹,說是林真人合與聖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這兩日心上亂,也還不曾吃。你們只說我身邊人多,終日有此事,自從他死了,誰有甚麼心緒理論此事!”

正說著,只見韓道國進來,作揖坐下,說:“剛纔各家都來會了,船已雇下,準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門慶吩咐:“甘伙計攢下帳目,兌了銀子,明日打包。”因問:“兩邊鋪子里賣下多少銀兩?”韓道國說:“共湊六千餘兩。”西門慶道:“兌二千兩一包,著崔本往湖州買綢子去。那四千兩,你與來保往松江販布,過年趕頭水船來。你每人先拿五兩銀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韓道國道:“又一件:小人身從鄆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納官錢如何處?”西門慶道:“怎的不納官錢?象來保一般也是鄆王差事,他每月只納三錢銀子。”韓道國道:“保官兒那個,虧了太師老爺那邊文書上註過去,便不敢纏擾。小人乃是祖役,還要勾當餘丁。”西門慶道:“既是如此,你寫個揭帖,我央任後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把你名字註銷,常遠納官錢罷。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韓伙計作揖謝了。伯爵道:“哥,你替他處了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頃,小周滾畢身上,西門慶往後邊梳頭去了,吩咐打發小周兒吃點心。

良久,西門慶出來,頭戴白絨忠靖冠,身披絨氅,賞了小周三錢銀子。又使王經:“請你溫師父來。”不一時,溫秀才峨冠博帶而至。敘禮已畢,左右放桌兒,拿粥來,伯爵與溫秀才上坐,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西門慶吩咐來安兒:“再取一盞粥、一雙筷兒,請姐夫來吃粥。”不一時,陳敬濟來到,頭戴孝巾,身穿白綢道袍,與伯爵等作揖,打橫坐下。須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韓道國起身去了。西門慶因問溫秀才:“書寫了不曾?”溫秀才道:“學生已寫稿在此,與老先生看過,方可謄真。”一面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其書曰:

  寓清河眷生西門慶端肅書復大碩德柱國雲峰老親丈大人先生臺下:自從京邸邂逅,不覺違越光儀,倏忽半載。生不幸閨人不祿,特蒙親家遠致賻儀,兼領悔教,足見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時官守責成有所疏陋之處,企仰門牆有負薦拔耳,又賴在老爺鈞前常為錦覆。則生始終蒙恩之處,皆親家所賜也。今因便鴻謹候起居,不勝馳戀,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揚州縐紗汗巾十方、色綾汗巾十方、揀金挑牙二十付、烏金酒鐘十個,少將遠意,希笑納。

西門慶看畢,即令陳敬濟書房內取出人事來,同溫秀才封了,將書謄寫錦箋,彌封停當,印了圖書。另外又封五兩白銀與下書人王玉,不在話下。

一回見雪下的大了,西門慶留下溫秀才在書房中賞雪。揩抹桌兒,拿上案酒來。只見有人在暖簾外探頭兒,西門慶問是誰,王經說:“是鄭春。”西門慶叫他進來。那鄭春手內拿著兩個盒兒,舉的高高的,跪在當面,上頭又擱著個小描金方盒兒,西門慶問是甚麼,鄭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與六娘念經辛苦了,沒甚麼,送這兩盒兒茶食兒來,與爹賞人。”揭開,一盒果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兒。鄭春道:“此是月姐親手揀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來孝順爹。”西門慶道: “昨日多謝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費心又送這個來。”伯爵道:“好呀!拿過來,我正要嘗嘗!死了我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如今又是一個女兒會揀了。”先捏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拈了一個遞與溫秀才,說道:“老先兒,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希奇物,勝活十年人。”溫秀才呷在口內,入口而化,說道: “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西門慶又問:“那小盒兒內是甚麼?”鄭春悄悄跪在西門慶跟前,遞上盒兒,說:“此是月姐捎與爹的物事。”西門慶把盒子放在膝蓋兒上,揭開才待觀看,早被伯爵一手撾過去,打開是一方回紋錦同心方勝桃紅綾汗巾兒,裡面裹著一包親口嗑的瓜仁兒。伯爵把汗巾兒掠與西門慶,將瓜仁兩把喃在口裡都吃了。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只剩下沒多些兒,便罵道:“怪狗才,你害饞癆饞痞!留些兒與我見見兒,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兒送來,不孝順我,再孝順誰?我兒,你尋常吃的夠了。”西門慶道:“溫先兒在此,我不好罵出來,你這狗才,忒不象模樣!”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經把盒兒掇到後邊去。

不一時,杯盤羅列,篩上酒來。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兒來說:“李智、黃四關了銀子,送銀子來了。”西門慶問多少,玳安道:“他說一千兩,餘者再一限送來。” 伯爵道:“你看這兩個天殺的,他連我也瞞了不對我說。嗔道他昨日你這裡念經他也不來,原來往東平府關銀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發銀子出去了。這兩個光棍,他攬的人家債多了,只怕往後後手不接。昨日,北邊徐內相發恨,要親往東平府自家抬銀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卻不難為哥的本錢!”西門慶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麼徐內相李內相,好不好把他小廝提在監里坐著,不怕他不與我銀子。”一面教陳敬濟:“你拿天平出去收兌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罷。”

良久,陳敬濟走來回話說:“銀子已兌足一千兩,交入後邊,大娘收了。黃四說,還要請爹出去說句話兒。”西門慶道:“你只說我陪著人坐著哩。左右他只要搗合同,教他過了二十四日來罷。”敬濟道:“不是。他說有樁事兒要央煩爹。”西門慶道:“甚麼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廳上,那黃四磕頭起來,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餘者下單我還。小人有一樁事兒央煩老爹。”說著磕在地下哭了。西門慶拉起來道:“端的有甚麼事,你說來。”黃四道:“小的外父孫清,搭了個伙計馮二,在東昌府販綿花。不想馮二有個兒子馮淮,不守本分,要便鎖了門出去宿娼。那日把綿花不見了兩大包,被小人丈人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兒子打了兩下。他兒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廝打起來,把孫文相牙打落了一個,他亦把頭磕傷。被客夥中解勸開了。不想他兒子到家,遲了半月,破傷風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綽號白千金,專一與強盜做窩主,教唆馮二,具狀在巡按衙門朦朧告下來,批雷兵備老爹問。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閑,轉委本府童推官問。白家在童推官處使了錢,教鄰見人供狀,說小人丈人在旁喝聲來。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萬垂憐,討封書對雷老爹說,寧可監幾日,抽上文書去,還見雷老爹問,就有生路了。他兩人廝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後身死,出於保辜限外。先是他父馮二打來,何必獨賴孫文相一人身上?”西門慶看了說帖,寫著: “東昌府見監犯人孫清、孫文相,乞青目。”因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裡吃酒,我只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寫書與他?”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說: “老爹若不可憐見,小的丈人子父兩個就都是死數了。如今隨孫文相出去罷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來,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歲,家下無人,冬寒時月再放在監里,就死罷了。”西門慶沉吟良久,說:“也罷,我轉央鈔關錢老爹和他說說去──與他是同年,都是壬辰進士。”黃四又磕下頭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遞與西門慶,腰裡就解兩封銀子來。西門慶不接,說道:“我那裡要你這行錢!”黃四道:“老爹不稀罕,謝錢老爹也是一般。”西門慶道:“不打緊,事成我買禮謝他。”

正說著,只見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說:“哥,休替黃四哥說人情。他閑時不燒香,忙時抱佛腿。昨日哥這裡念經,連茶兒也不送,也不來走走兒,今日還來說人情!”那黃四便與伯爵唱喏,說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殺人哩!我因這件事,整走了這半月,誰得閑來?昨日又去府里領這銀子,今日一來交銀子,就央說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這禮物,還是不下顧小人。”伯爵看見一百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因問:“哥,你替他去說不說?”西門慶道:“我與雷兵備不熟,如今要轉央鈔關錢主政替他說去。到明日,我買分禮謝老錢就是了,又收他禮做甚麼?”伯爵道:“哥,你這等就不是了。難道他來說人情,哥你倒陪出禮去謝人?也無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雖你不稀罕,明日謝錢公也是一般。黃四哥在這裡聽著: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這一回求了書去,難得兩個都沒事出來。你老爹他恆是不稀罕你錢,你在院里老實大大擺一席酒,請俺們耍一日就是了。”黃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費心,小人擺酒不消說,還叫俺丈人買禮來,磕頭酬謝你老人家。不瞞說,我為他爺兒兩個這一場事,晝夜替他走跳,還尋不出個門路來。老爹再不可憐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摟著他女兒,你不替他上緊誰上緊?”黃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門慶被伯爵說著,把禮帖收了,說禮物還令他拿回去。黃四道:“你老人家沒見好大事,這般多計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過來,我和你說:你書幾時要?”黃四道:“如今緊等著救命,望老爹今日寫了書,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兒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兒去,我會他會。”西門慶道:“我就替你寫書。”因叫過玳安來吩咐:“你明日就同黃大官一路去。”

那黃四見了玳安,辭西門慶出門。走到門首,問玳安要盛銀子的褡褳。玳安進入後邊,月娘房裡正與玉簫、小玉裁衣裳,見玳安站著等褡褳,玉簫道:“使著手,不得閑謄。教他明日來與他就是了。”玳安道:“黃四等緊著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你謄謄與他罷。”月娘便說:“你拿與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玉簫道:“銀子還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裡間,把銀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褳來,說:“拿了去!怪囚根子,那個吃了他這條褡褳,只顧立叮螞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個好來取的!”於是拿了出去,走到儀門首,還抖出三兩一塊麻姑頭銀子來。原來紙包破了,怎禁玉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塊在褡褳底內。玳安道:“且喜得我拾個白財。”於是褪入袖中。到前邊遞與黃四,約會下明早起身。

且說西門慶回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才修了書,付與玳安不題。一面覷那門外下雪,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旁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正唱著,只見琴童進來說:“韓大叔教小的拿了這個帖兒與爹瞧。”西門慶看了,吩咐: “你就拿往門外任醫官家,替他說說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替他說說,註銷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西門慶道:“明早去也罷。”不一時,來安兒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飯,又是兩大盤玫瑰鵝油燙麵蒸餅,連陳敬濟共四人吃了。西門慶教王經盒盤兒拿兩碗下飯、一盤點心與鄭春吃,又賞了他兩大鐘酒。鄭春跪稟:“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賞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來?”鄭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鐘罷,那一鐘我教王經替你吃罷。”王經說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這傻孩兒,你就替他吃些兒也罷。休說一個大分上,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一面站起來說:“我好歹教你吃這一杯。”那王經捏著鼻子,一吸而飲。西門慶道:“怪狗才,小行貨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還剩下半盞,應伯爵教春鴻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來唱南曲。西門慶道:“咱每和溫老先兒行個令,飲酒之時教他唱便有趣。”於是教王經取過骰盆兒,“就是溫老先兒先起。”溫秀才道: “學生豈敢僭,還從應老翁來。”因問:“老翁尊號?”伯爵道:“在下號南坡。”西門慶戲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來,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罵,教丫頭直掇到大南首縣倉牆底下那裡潑去,因起號叫做‘南潑’。”溫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潑’字乃點水邊之‘發’,這‘坡’字卻是‘土’字旁邊著個‘皮’字。”西門慶道:“老先兒倒猜得著,他娘子鎮日著皮子纏著哩。”溫秀才笑道:“豈有此說?”伯爵道:“葵軒,你不知道,他自來有些快傷叔人家。”溫秀才道:“自古言不褻不笑。”伯爵道:“老先兒,誤了咱每行令,只顧和他說甚麼,他快屎口傷人!你就在手,不勞謙遜。”溫秀才道:“擲出幾點,不拘詩詞歌賦,要個‘雪’字,就照依點數兒上。說過來,飲一小杯;說不過來,吃一大盞。”溫秀才擲了個幺點,說道:“學生有了:雪殘鸂[涑鳥]亦多時。”推過去,該應伯爵行,擲出個五點來。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來,說:“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說道:“可怎的也有了。”說道:“雪裡梅花雪裡開。 ──好不好?”溫秀才道:“南老說差了,犯了兩個‘雪’字,頭上多了一個‘雪’字。”伯爵道:“頭上只小雪,後來下大雪來了。”西門慶道:“這狗才,單管胡說。”教王經斟上大鐘,春鴻拍手唱南曲《駐馬聽》:

  寒夜無茶,走向前村覓店家。這雪輕飄僧舍,密灑歌樓,遙阻歸槎。
  江邊乘興探梅花,庭中歡賞燒銀蠟。一望無涯,有似灞橋柳絮滿天飛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來吃,只見來安兒後邊拿了幾碟果食,內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團兒,用桔葉裹著。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酥丸,裡面又有核兒。”西門慶道:“狗才過來,我說與你罷,你做夢也夢不著。是昨日小價杭州船上捎來,名喚做衣梅。都是各樣藥料和蜜煉製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桔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內,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說,我怎的曉得。”因說:“溫老先兒,咱再吃個兒。” 教王經:“拿張紙兒來,我包兩丸兒,到家捎與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兒來問鄭春:“這泡螺兒果然是你家月姐親手揀的?”鄭春跪下說:“二爹,莫不小的敢說謊?不知月姐費了多少心,只揀了這幾個兒來孝順爹。”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紋溜,就象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兒,此物不免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伯爵道:“我頭裡不說的,我愁甚麼?死了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孝順我,如今又鑽出個女兒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兒。”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趕著伯爵打,說:“你這狗才,單管只胡說。”溫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伯爵道: “老先兒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門慶道:“我是他家二十年舊孤老。”陳敬濟見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溫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須臾,伯爵飲過大鐘,次該西門慶擲骰兒。於是擲出個七點來,想了半日說:“我說《香羅帶》上一句唱:‘東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說差了,此在第九個字上了,且吃一大鐘。”於是流沿兒斟了一銀衢花鐘,放在西門慶面前,教春鴻唱,說道:“我的兒,你肚子里裹棗核解板兒──能有幾句!”春鴻又拍手唱了一個。看看飲酒至昏,掌燭上來。西門慶飲過,伯爵道:“姐夫不在,溫老先生你還該完令。”溫秀才拿起骰兒,擲出個幺點,想了想,見壁上掛著一幅弔屏,泥金書一聯:“風飄弱柳平橋晚;雪點寒梅小院春。”就說了末後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發出來的。該吃一大鐘。”春鴻斟上,那溫秀才不勝酒力,坐在椅上只顧打盹,起來告辭。伯爵還要留他,西門慶道:“罷罷!老先兒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畫童兒:“你好好送你溫師父那邊歇去。”溫秀才得不的一聲,作別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軒不濟,吃了多少酒兒?就醉了。”於是又飲夠多時,伯爵起身說:“地下滑,我也酒夠了。”因說:“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書去。”西門慶道:“你不見我交與他書,明日早去了。”伯爵掀開帘子,見天陰地下滑,旋要了個燈籠,和鄭春一路去。西門慶又與了鄭春五錢銀子,盒內回了一罐衣梅,捎與他姐姐鄭月兒吃。臨出門,西門慶因戲伯爵:“你哥兒兩個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說話。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鄭月兒那小淫婦兒答話去。”說著,琴童送出門去了。

西門慶看收了家伙,扶著來安兒,打燈籠入角門,從潘金蓮門首過,見角門關著,悄悄就往李瓶兒房裡來。彈了彈門,繡春開了門,來安就出去了。西門慶進入明間,見李瓶兒影,就問:“供養了羹飯不曾?”如意兒就出來應道:“剛纔我和姐供養了。”西門慶椅上坐了,迎春拿茶來吃了。西門慶令他解衣帶,如意兒就知他在這房裡歇,連忙收拾床鋪,用湯婆熨的被窩暖洞洞的,打發他歇下。繡春把角門關了,都在明間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鋪睡下。西門慶要茶吃,兩個已知科範,連忙攛掇奶子進去和他睡。老婆脫衣服鑽入被窩內,西門慶乘酒興服了藥,那話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來,極力鼓搗,沒高低扇磞,扇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達達”不絕。夜靜時分,其聲遠聆數室。西門慶見老婆身上如綿瓜子相似,用一雙胳膊摟著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窩內咂雞巴,老婆無不曲體承奉。西門慶說:“我兒,你原來身體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凈,我摟著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須用心伏侍我,我看顧你。”老婆道:“爹沒的說,將天比地,折殺奴婢!奴婢男子漢已沒了,爹不嫌醜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兒就夠了。”西門慶便問:“你年紀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屬免的,三十一歲了。”西門慶道:“你原來小我一歲。”見他會說話兒,枕上又好風月,心下甚喜。早晨起來,老婆伏侍拿鞋襪,打發梳洗,極盡殷勤,把迎春、繡春打靠後。又問西門慶討蔥白綢子: “做披襖子,與娘穿孝。”西門慶一一許他。就教小廝鋪子里拿三匹蔥白綢來:“你每一家裁一件。”瞞著月娘,背地銀錢、衣服、首飾,甚麼不與他!

次日,潘金蓮就打聽得知,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大姐姐,你不說他幾句!賊沒廉恥貨,昨日悄悄鑽到那邊房裡,與老婆歇了一夜。餓眼見瓜皮,甚麼行貨子,好的歹的攬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個孩子來算誰的?又象來旺兒媳婦子,往後教他上頭上臉,甚麼張致!”月娘道:“你們只要栽派教我說,他要了死了的媳婦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說只顧和他說,我是不管你這閑帳。”金蓮見月娘這般說,一聲兒不言語,走回房去了。

西門慶早起見天晴了,打發玳安往錢主事家下書去了。往衙門回來,平安兒來稟:“翟爹人來討書。”西門慶打發書與他,因問那人:“你怎的昨日不來取?”那人說:“小的又往巡撫侯爺那裡下書來,耽擱了兩日。”說畢,領書出門。西門慶吃了飯就過對門房子里,看著兌銀、打包、寫書帳。二十四日燒紙,打發韓伙計、崔本並後生榮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邊去。寫了一封書捎與苗小湖,就謝他重禮。

看看過了二十五六,西門慶謝畢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飯坐的。月娘便說:“這出月初一日,是喬親家長姐生日,咱也還買份禮兒送了去。常言先親後不改,莫非咱家孩兒沒了,就斷禮不送了?”西門慶道:“怎的不送!”於是吩咐來興買四盒禮,又是一套妝花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一盒花翠。寫帖兒,叫王經送了去。這西門慶吩咐畢,就往花園藏春閣書房中坐的。只見玳安下了書回來回話,說:“錢老爹見了爹的帖子,隨即寫書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黃四兒子到東昌府兵備道下與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問童推官催文書,連犯人提上去從新問理。連他家兒子孫文相都開出來,只追了十兩燒埋錢,問了個不應罪名,杖七十,罰贖。復又到鈔關上回了錢老爹話,討了回帖,才來了。”西門慶見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開回帖觀看,原來雷兵備回錢主事帖子都在裡面。上寫道:

  來諭悉已處分,但馮二已曾責子在先,何況與孫文相忿毆,彼此俱傷,歇後身死,又在保辜限外,問之抵命,難以平允。量追燒埋錢十兩給與馮二,相應發落。謹此回覆。

下書:“年侍生雷啟元再拜。”

西門慶看了歡喜,因問:“黃四舅子在那裡?”玳安道:“他出來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黃四來與爹磕頭。黃四丈人與了小的一兩銀子。”西門慶吩咐置鞋腳穿,玳安磕頭而出。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輓烏雲,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裡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範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鏡空鸞影夢初醒。有詩不證:

  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鬥帳香。

不想早晨送了喬親家禮,喬大戶娘子使了喬通來送請帖兒,請月娘眾姊妹。小廝說:“爹在書房中睡哩。”都不敢來問。月娘在後邊管待喬通,潘金蓮說:“拿帖兒,等我問他去。”於是驀地推開書房門,見西門慶歪著,他一屁股就坐在旁邊,說:“我的兒,獨自個自言自語,在這裡做甚麼?嗔道不見你,原來在這裡好睡也!”一面說話,一面看著西門慶,因問:“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紅紅的?”西門慶道:“想是我控著頭睡來。”金蓮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門慶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蓮道:“只怕你一時想起甚心上人兒來是的。”西門慶道:“沒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又六說白道起來。”因問:“我和你說正經話──前日李大姐裝槨,你每替他穿了甚麼衣服在身底下來?”金蓮道:“你問怎的?”西門慶道:“不怎的,我問聲兒。”金蓮道:“你問必有緣故。上面穿兩套遍地金緞子衣服,底下是白綾襖、黃綢裙,貼身是紫綾小襖、白絹裙、大紅小衣。”西門慶點了點頭兒。金蓮道:“我做獸醫二十年,猜不著驢肚里病?你不想他,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才方夢見他來。”金蓮道: “夢是心頭想,噴涕鼻子癢。饒他死了,你還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著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惱也沒那人想念!”西門慶向前一手摟過他脖子來,就親個嘴,說:“怪小油嘴,你有這些賊嘴賊舌的。”金蓮道:“我的兒,老娘猜不著你那黃貓黑尾的心兒!”兩個又咂了一回舌頭,自覺甜唾溶心,脂滿香唇,身邊蘭麝襲人。西門慶於是淫心輒起,摟他在懷裡。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話來,叫婦人品簫。婦人真個低垂粉頭,吞吐裹沒,往來鳴咂有聲。西門慶見他頭上戴金赤虎分心,香雲上圍著翠梅花鈿兒,後髩上珠翹錯落,興不可遏。正做到美處,忽見來安兒隔簾說:“應二爹來了。”西門慶道:“請進來。”慌的婦人沒口子叫:“來安兒賊囚,且不要叫他進來,等我出去著。”來安兒道:“進來了,在小院內。”婦人道:“還不去教他躲躲兒!”那來安兒走去,說:“二爹且閃閃兒,有人在屋裡。”這伯爵便走到松牆旁邊,看雪培竹子。王經掀著軟簾,只聽裙子響,金蓮一溜煙後邊走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伯爵進來,見西門慶,唱喏坐下。西門慶道:“你連日怎的不來?”伯爵道:“哥,惱的我要不的在這裡。”西門慶問道:“又怎的惱?你告我說。”伯爵道:“緊自家中沒錢,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又桶出個孩兒來。白日里還好撾撓,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來收拾草紙被褥,叫老娘去。打緊應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莊子上馱草去了。百忙撾不著個人,我自家打燈籠叫了巷口鄧老娘來。及至進門,養下來了。”西門慶問:“養個甚麼?”伯爵道:“養了個小廝。”西門慶罵道:“傻狗才,生了兒子倒不好,如何反惱?是春花兒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門慶道:“那賊狗掇腿的奴才,誰教你要他來?叫叫老娘還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時月,比不的你們有錢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個兒子錦上添花,便喜歡。俺們連自家還多著個影兒哩,要他做甚麼!家中一窩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沒了。應保逐日該操當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裡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發出去了,天理在頭上,多虧了哥你。眼見的這第二個孩兒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歲。昨日媒人來討帖兒。我說:‘早哩,你且去著。’緊自焦的魂也沒了,猛可半夜又鑽出這個業障來。那黑天摸地,那裡活變錢去?房下見我抱怨,沒奈何,把他一根銀挖兒與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滿月拿甚麼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幾日去罷。”西門慶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來趕熱被窩兒。你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兒。”又笑了一回,那應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聲。西門慶道:“我的兒,不要惱,你用多少銀子,對我說,等我與你處。”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門慶道:“也夠你攪纏是的。到其間不夠了,又拿衣服當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兒在此。費煩的哥多了,不好開口的,也不敢填數兒,隨哥尊意便了。”西門慶也不接他文約,說:“沒的扯淡,朋友家,什麼符兒!”正說著,只見來安兒拿茶進來。西門慶叫小廝:“你放下盞兒,喚王經來。”不一時,王經來到。西門慶吩咐:“你往後邊對你大娘說,我裡間床背閣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擺酒兩封銀子,拿一封來。”王經應諾,不多時拿了銀子來。西門慶就遞與應伯爵,說:“這封五十兩,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動,你打開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門慶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腳衣裳,到滿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說的是。”將銀子拆開,都是兩司各府傾就分資,三兩一錠,松紋足色,滿心歡喜,連忙打恭致謝,說道:“哥的盛情,誰肯!真個不收符兒?”西門慶道:“傻孩兒,誰和你一般計較?左右我是你老爺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來纏我?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兩個分養的。實和你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兒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我些時兒,只當利錢不算罷。”伯爵道:“你春姨這兩日瘦的象你娘那樣哩!”兩個戲了一回,伯爵因問:“黃四丈人那事怎樣了?”西門慶說:“錢龍野書到,雷兵備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從新問理,把孫文相父子兩個都開出來,只認了十兩燒埋錢。”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點著燈兒,那裡尋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乾不受他的。雖然你不稀罕,留送錢大人也好。別要饒了他,教他好歹擺一席大酒,裡邊請俺們坐一坐。你不說,等我和他說。饒了他小舅一個死罪,當別的小可事兒!”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月娘在上房,只見孟玉樓走來,說他兄弟孟銳:“不久又起身往川廣販雜貨去。今來辭辭他爹,在我屋裡坐著哩。他在那裡?姐姐使個小廝對他說聲兒。”月娘道:“他在花園書房和應二坐著哩。又說請他爹哩,頭裡潘六姐到請的好!喬通送帖兒來,等著討個話兒,到明日咱們好去不去。我便把喬通留下,打發吃茶,長等短等不見來,熬的喬通也去了。半日,只見他從前邊走將來,教我問他:‘你對他說了不曾?’他沒的話回,只噦了一聲:‘我就忘了。’帖子還袖在袖子里。原來是恁個沒尾巴行貨子!不知前頭乾甚麼營生,那半日才進來,恰好還不曾說。吃我訌了兩句,往前去了。”少頃,來安進來,月娘使他請西門慶,說孟二舅來了。西門慶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來。”走到後邊,月娘先把喬家送帖來請說了。西門慶說:“那日只你一人去罷。熱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來!”月娘說:“他孟二舅來辭辭你,一兩日就起身往川廣去。在三姐屋裡坐著哩。”又問:“頭裡你要那封銀子與誰?”西門慶道:“應二哥房裡春花兒,昨晚生了個兒子,問我借幾兩銀子使。告我說,他第二個女兒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紀,也才見這個孩子,應二嫂不知怎的喜歡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兒與他。”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到滿月,不要饒花子,奈何他好歹發帖兒,請你們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兒怎麼模樣。”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樣兒,也有鼻兒也有眼兒,莫不差別些兒!”一面使來安請孟二舅來。

不一時,孟玉樓同他兄弟來拜見。敘禮已畢,西門慶陪他敘了回話,讓至前邊書房內與伯爵相見。吩咐小廝看菜兒,放桌兒篩酒上來,三人飲酒。西門慶教再取雙鐘箸:“對門請溫師父陪你二舅坐。”來安不一時回說:“溫師父不在,望倪師父去了。”西門慶說:“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來,與二舅見了禮,打橫坐下。西門慶問:“二舅幾時起身,去多少時?”孟銳道:“出月初二日準起身。定不的年歲,還到荊州買紙,川廣販香蠟,著緊一二年也不止。販畢貨就來家了。此去從河南、陝西、漢州去,回來打水路從峽江、荊州那條路來,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問:“二舅貴庚多少?”孟銳道:“在下虛度二十六歲。”伯爵道:“虧你年小小的,曉的這許多江湖道路,似俺們虛老了,只在家裡坐著。”須臾添換上來,杯盤羅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時分,告辭去了。

西門慶送了回來,還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見買了兩座庫來,西門慶委付陳敬濟裝庫。問月娘尋出李瓶兒兩套錦衣,攪金銀錢紙裝在庫內。因向伯爵說:“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經,燒座庫兒。”伯爵道:“好快光陰,嫂子又早沒了個半月了。”西門慶道:“這出月初五日是他斷七,少不的替他念個經兒。”伯爵道:“這遭哥念佛經罷了。”西門慶道:“大房下說,他在時,因生小兒,許了些《血盆經懺》,許下家中走的兩個女僧做首座,請幾眾尼僧,替他禮拜幾捲懺兒罷了。”說畢,伯爵見天晚,說道:“我去罷。只怕你與嫂子燒紙。”又深深打恭說:“蒙哥厚情,死生難忘!”西門慶道:“難忘不難忘,我兒,你休推夢裡睡哩!你眾娘到滿月那日,買禮都要去哩。”伯爵道:“又買禮做甚?我就頭著地,好歹請眾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門慶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兒那奴才收拾起來,牽了來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說來,有了兒子,不用著你了。”西門慶道:“不要慌,我見了那奴才和他答話。”伯爵笑的去了。

西門慶令小廝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兒房裡。陳敬濟和玳安已把庫裝封停當。那日玉皇廟、永福寺、報恩寺都送疏來。西門慶看著迎春擺設羹飯完備,下出匾食來,點上香燭,使繡春請了吳月娘眾人來。西門慶與李瓶兒燒了紙,抬出庫去,教敬濟看著,大門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隨灰死,再結來生未了緣。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兒密訪蜂媒


詞曰:

  鐘情太甚,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都是態,況與玉人明說。   軟語叮嚀,柔情婉戀,熔盡肝腸鐵。岐亭把盞,水流花謝時節。

話說西門慶與李瓶兒燒紙畢,歸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應伯爵家送喜面來。落後黃四領他小舅子孫文相,宰了一口豬、一壇酒、兩隻燒鵝、四隻燒雞、兩盒果子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再三不受,黃四打旋磨兒跪著說:“蒙老爹活命之恩,舉家感激不淺。無甚孝順,些微薄禮,與老爹賞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門慶止受豬酒:“留下送你錢老爹罷。”黃四道:“既是如此,難為小人一點窮心,無處所盡。”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請問:“老爹幾時閑暇?小人問了應二叔,裡邊請老爹坐坐。”西門慶道:“你休聽他哄你哩!又費煩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黃四和他小舅子千恩萬謝出門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回來,又往李知縣衙內吃酒去,月娘獨自一人,素妝打扮,坐轎子往喬大戶家與長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後晌,有庵里薛姑子,聽見月娘許下他初五日念經拜《血盆懺》,於是悄悄瞞著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來見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嬌兒、孟玉樓留他吃茶,說:“大姐姐往喬親家做生日去了。你須等他來,他還和你說話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蓮思想著玉簫告他說,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藥才坐了胎氣,又見西門慶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時奶子養出孩子來,攙奪了他寵愛。於是把薛姑子讓到前邊他房裡,悄悄央薛姑子,與他一兩銀子,替他配坐胎氣符藥,不在話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問西門慶討了五兩銀子經錢寫法與他。這薛姑子就瞞著王姑子、大師父,到初五日早請了八眾女僧,在花園捲棚內建立道場,諷誦《華嚴》、《金剛》經咒,禮拜《血盆》寶懺。晚夕設放焰口施食。那日請了吳大妗子、花大嫂並官客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吃齋。尼僧也不動響器,只敲木魚,擊手馨,念經而已。

那日伯爵領了黃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鄭愛月兒家置酒請西門慶。西門慶看了帖兒,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閑,張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閑。”問還有誰,伯爵道:“再沒人。只請了我與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個女兒唱《西廂記》。”西門慶吩咐與黃四家人齋吃了,打發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問:“黃四那日買了分甚麼禮來謝你?”西門慶如此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頭禮拜,我只受了豬酒。添了兩匹白鷳紵絲、兩匹京緞、五十兩銀子,謝了龍野錢公了。”伯爵道: “哥,你不接錢盡夠了,這個是他落得的。少說四匹尺頭值三十兩銀子,那二十兩,那裡尋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當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門慶向伯爵說:“你明日還到這邊。”伯爵說:“我知道。”作別去了。八眾尼僧直亂到一更多,方纔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了。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且說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難道經錢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兒不留下?”月娘道:“還等到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就都找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教小玉連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了,把與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口裡喃喃吶吶罵道: “這老淫婦,他印造經,賺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會僧尼是一家,法輪常轉度龍華。此物只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回來,吃了飯,應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緞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裡使人邀了好幾遍了。”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同走走去。”使王經:“往對過請你溫師父來。”王經去不多時,回說:“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說:“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沒緊望朋友,知多咱來?倒沒的誤了勾當。”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與應二爹騎。”伯爵道:“我不騎。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兒,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了。”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那伯爵舉手先走了。

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才待出門,忽平安兒慌慌張張從外拿著雙帖兒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了個吏送帖兒,後邊轎子便來也。”慌的西門慶吩咐家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兒買攢盤點心伺候。良久,安郎中來到,西門慶冠冕出迎。安郎中穿著妝花雲鷺補子員領,起花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拿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情。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扎厚儀,生正值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安郎中道:“學生有失弔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雲峰,未知可有禮到否?”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家遠勞致賻。”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歲恭喜。”西門慶道,“在下才微任小,豈敢非望。”又說:“老先生榮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過譽。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舉,謬典水利,修理河道,當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極。又兼賊盜梗阻,雖有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西門慶道: “老先生大才展佈,不日就緒,必大升擢矣。”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聖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裡拜拜去。”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飯,金鐘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只吃了三鐘,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回到廳上,解去冠帶,換了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師父來了不曾?”玳安回說:“溫師父尚未回哩。有鄭春和黃四叔家來定兒來邀,在這裡半日了。”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鄭愛月兒家來。比及進院門,架兒們都躲過一邊,只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春與來定兒先通報去了。應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愛月兒、愛香兒戴著海獺卧兔兒,一窩絲杭州攢,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了轎,進入客位內。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然後鄭家鴇子出來拜見了。才是愛月兒姊妹兩個磕頭。正面安放兩張交椅,西門慶與應伯爵坐下,李智、黃四與鄭家姊妹打橫。玳安在旁稟問:“轎子在這裡,回了家去?”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溫師父來了,拿黃馬接了來。”琴童應喏去了。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才來?”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了一遍。

須臾,鄭春拿上茶來,愛香兒拿了一盞遞與伯爵。愛月兒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去接,說:“我錯接,只說你遞與我來。”愛月兒道:“我遞與你?──沒修這樣福來!”伯爵道:“你看這小淫婦兒,原來只認的他家漢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愛月兒笑道:“今日輪不著你做客人哩!”吃畢茶,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都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問了姓名。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回上來唱,只打鼓兒,不吹打罷。”黃四道:“小人知道。”鴇子怕西門慶冷,又教鄭春放下暖簾來,火盆內添上許多獸炭。只見幾個青衣圓社聽見西門慶在鄭家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去。有認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了一聲,唬的眾人一溜煙走了。不一時,收拾果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自一席,伯爵與溫秀才一席──留下溫秀才座位在左首。旁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餚堆異品,花插金瓶。鄭奉、鄭春在旁彈唱。

才遞酒安席坐下,只見溫秀才到了。頭戴過橋巾,身穿綠雲襖,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溫秀才道:“學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適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了一步。”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鐘箸,與伯爵一處坐下。不一時,湯飯上來,兩個小優兒彈唱一回下去。四個妓女才上來唱了一折“游藝中原”,只見玳安來說:“後邊銀姨那裡使了吳惠和蠟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家後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裡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裡面,吳惠、蠟梅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揭開盒兒,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家做甚麼哩?”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家沒出門。”西門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鄭愛月兒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計了。”應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毴的伙計。”溫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伙計亦是理之當然。”愛月兒道:“應花子,你與鄭春他們都是伙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交,你還在肚子里!”說笑中間,妓女又上來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家女兒近前,問:“你是韓家誰的女兒?”愛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兒,小名消愁兒,今年才十三歲。”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極盡殷勤。

不一時,吳銀兒來到。頭上戴著白縐紗鬏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笑嘻嘻進門,向西門慶磕了頭,後與溫秀才等各位都道了萬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來到就教我惹氣。俺每是後娘養的?只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隻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兒衙門,定不饒你。”愛月兒叫:“應花子,好沒羞的孩兒。你行頭不怎麼,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兒,讓銀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西門慶見他戴著白鬏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向了。”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須臾湯飯上來,愛月兒下來與他遞酒。吳銀兒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一面走到鴇子房內見了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只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來,與銀姐烤手兒。”隨即添換熱菜上來,吳銀兒在旁只吃了半個點心,喝了兩口湯。放下箸兒,和西門慶攀話道:“娘前日斷七念經來?”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每茶。”吳銀兒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念經不念。”西門慶道:“斷七那日,胡亂請了幾位女僧,在家拜了拜懺。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兒又問:“家中大娘眾娘每都好?” 西門慶道:“都好。”吳銀兒道:“爹乍沒了娘,到房裡孤孤兒的,心中也想麽?”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吳銀兒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說的知情話,把俺每隻顧旱著,不說來遞鐘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每起身去罷!”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兒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兒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兒坐在席上,[足麗]著火盆,合著聲兒唱了套《中呂•粉蝶兒》“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

唱畢,西門慶向伯爵說:“你索落他姐兒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杯兒。”伯爵道:“不打緊,死不了人。等我打發他:仰靠著,直舒著,側卧著,金雞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踩場,野狐抽絲,猿猴獻果,黃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隨他揀著要。”愛香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汗邪了你這賊花子,胡說亂道的。” 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鐘兒,說:“我兒,你每在我手裡吃兩鐘。不吃,望身上只一潑。”愛香道:“我今日忌酒。”愛月兒道:“你跪著月姨,教我打個嘴巴兒,我才吃。”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裡不自在,吃半盞兒罷。”愛月兒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叔,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愛月兒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兩個嘴巴兒罷。”伯爵道:“溫老先兒,你看著,怪小淫婦兒只顧趕盡殺絕。”於是奈何不過,真個直撅兒跪在地下。那愛月兒輕揎彩袖,款露春纖,罵道:“賊花子,再可敢無禮傷犯月姨了?──高聲兒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 伯爵無法可處,只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這愛月兒方連打了兩個嘴巴,方纔吃那鐘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把一鐘酒都吃的凈凈兒的。”愛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鐘吃。”於是滿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裡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使促狹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實說,只這件衣服,新穿了才頭一日兒,就污濁了我的。我問你家漢子要。”笑了一回,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來。先讓溫秀才,秀才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生來。”於是西門慶與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搶紅,下邊四個妓女拿著樂器彈唱。飲過一巡,吳銀兒卻轉過來與溫秀才、伯爵搶紅,愛香兒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去,愛月兒近前與西門慶搶紅,吳銀兒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愛月幾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卧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真是:

  芳姿麗質更妖燒,秋水精神瑞雪標。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見了,如何不愛。吃了幾鐘酒,半酣上來,因想著李瓶兒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後邊凈手。慌的鴇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後邊。解手出來,愛月隨即跟來伺候。盆中凈手畢,拉著他手兒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啟,銀燭高燒,氣暖如春,蘭麝馥郁,於是脫了上蓋,止穿白綾道袍,兩個在床上腿壓腿兒做一處。先是愛月兒問:“爹今日不家去罷了。”西門慶道:“我還去。今日一者銀兒在這裡,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只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了。”又說:“前日多謝你泡螺兒。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當初止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家中再有誰會揀他!”愛月道:“揀他不難,只是要拿的著禁節兒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裡一個個兒嗑的,說應花子倒撾了好些吃了。”西門慶道:“你問那訕臉花子,兩把撾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沒多,我吃了。”愛月兒道:“倒便益了賊花子,恰好只孝順了他。” 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兒,歡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發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時口乾,得恁一個在口裡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沒多幾個兒,連罐兒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內早晚吃,誰敢動他!”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愛月又問:“爹連日會桂姐沒有?”西門慶道:“自從孝堂內到如今,誰見他來?”愛月兒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來?”西門慶道:“他家使李銘送去來。”愛月道:“我有句話兒,只放在爹心裡。”西門慶問:“甚麼話?”那愛月又想了想說:“我不說罷。若說了,顯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說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門慶一面摟著他脖子說道: “怪小油嘴兒,甚麼話?說與我,不顯出你來就是了。”

兩個正說得入港,猛然應伯爵入來大叫一聲:“你兩個好人兒,撇了俺每走在這裡說梯己話兒!”愛月兒道:“噦,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花子!猛可走來,唬了人恁一跳!”西門慶罵:“怪狗才,前邊去罷。丟的葵軒和銀姐在那裡,都往後頭來了。”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拿胳膊來,我且咬口兒,我才去。你兩個在這裡盡著[入日]搗!”於是不由分說,向愛月兒袖口邊勒出那賽鵝脂雪白的手腕兒來,誇道:“我兒,你這兩隻手兒,天生下就是發雞巴的行貨子。”愛月兒道: “怪攮刀子的,我不好罵出來!”被伯爵拉過來,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罵:“怪花子,平白進來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兒:“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門關上。”愛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兒好一節說與西門慶:“怎的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閑,架兒於寬、聶鉞兒,踢行頭白回子、向三,日逐標著在他家行走。如今丟開齊香兒,又和秦家玉芝兒打熱,兩下里使錢。使沒了,將皮襖當了三十兩銀子,拿著他娘子兒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個月歇錢。”西門慶聽了,口中罵道:“這小淫婦兒,我恁吩咐休和這小廝纏,他不聽,還對著我賭身發咒,恰好只哄著我。”愛月兒道:“爹也沒要惱。我說與爹個門路兒,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氣。”西門慶把他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有甚門路兒,說與我知道。”愛月兒道:“我說與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花子也休對他題,只怕走了風。”西門慶道:“你告我說,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鄭愛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兒子鎮日在院里,他專在家,只尋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齋,但去,就在說媒的文嫂兒家落腳。文嫂兒單管與他做牽頭,只說好風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他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娘子兒今才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上畫般標緻,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弔,救下來了。爹難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當下,被他一席話兒說的西門慶心邪意亂,摟著粉頭說:“我的親親,你怎的曉的就里?”愛月兒就不說常在他家唱,只說:“我一個熟人兒,如此這般和他娘在某處會過一面,也是文嫂兒說合。”西門慶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戶侄兒張二官兒?”愛月兒道:“那張懋德兒,好[入日]的貨,麻著個臉蛋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砢硶殺我罷了!只好蔣家百家奴兒接他。”西門慶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誰?”愛月兒道:“教爹得知了罷:原是梳籠我的一個南人。他一年來此做買賣兩遭,正經他在裡邊歇不的一兩夜,倒只在外邊常和人家偷貓遞狗,乾此勾當。”西門慶聽了,見粉頭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亦發歡喜,說:“我兒,你既貼戀我心,我每月送三十兩銀子與你媽盤纏,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閑就來。”愛月兒道:“爹,你若有我心時,甚麼三十兩二十兩,隨著掠幾兩銀子與媽,我自恁懶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罷了。”西門慶道:“甚麼話!我決然送三十兩銀子來。”說畢,兩個上床交歡。床上鋪的被褥約一尺高,愛月道:“爹脫衣裳不脫?”西門慶道:“咱連衣耍耍罷,只怕他們前邊等咱。“一面扯過枕頭來,粉頭解去下衣,仰卧枕畔,西門慶把他兩隻小小金蓮扛在肩上,解開藍綾褲子,那話使上托子。但見花心輕折,柳腰款擺。正是:

  花嫩不禁柔,春風卒未休。花心猶未足,脈脈情無極。   低低喚粉郎,春宵樂未央。

兩個交歡良久,至精欲泄之際,西門慶乾的氣喘吁吁,粉頭嬌聲不絕,鬢雲拖枕,滿口只教:“親達達,慢著些兒!”少頃,樂極情濃,一泄如註。雲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凈了手,同攜手來到席上。

吳銀兒和愛香兒正與葵軒、伯爵擲色猜枚,觥籌交錯,耍在熱鬧處。眾人見西門慶進入,俱立起身來讓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丟在這裡,你才出來,拿酒兒且扶扶頭著。”西門慶道:“俺每說句話兒,有甚閑勾當!”伯爵道:“好話,你兩個原來說梯己話兒。”當下伯爵拿大鐘斟上暖酒,眾人陪西門慶吃。四個妓女拿樂器彈唱。玳安在旁說道:“轎子來了。”西門慶呶了個嘴兒與他,那玳安連忙吩咐排軍打起燈籠,外邊伺候。西門慶也不坐,陪眾人執杯立飲。吩咐四個妓女:“你再唱個‘一見嬌羞’我聽。”那韓消愁兒拿起琵琶來,款放嬌聲,拿腔唱道:

  一見嬌羞,雨意雲情兩意投。我見他千嬌百媚,萬種妖嬈,一捻溫柔。通書先把話兒勾,傳情暗裡秋波溜。記在心頭。心頭,未審何時成就。

唱了一個,吳銀兒遞西門慶酒,鄭香兒便遞伯爵,愛月兒奉溫秀才,李智、黃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個。吃畢,眾人又彼此交換遞了兩轉,妓女又唱了兩個。

唱畢,都飲過,西門慶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書袋內取出大小十一包賞賜來:四個妓女每人三錢,廚役賞了五錢,吳惠、鄭春、鄭奉每人三錢,攛掇打茶的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也與了他三錢。俱磕頭謝了。黃四再三不肯放,道:“應二叔,你老人家說聲,天還早哩。老爹大坐坐,也盡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兒。”愛月兒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門慶道:“你每不知,我明日還有事。”一面向黃四作揖道:“生受打攪!”黃四道:“惶恐!沒的請老爹來受餓,又不肯久坐,還是小人沒敬心。”說著,三個唱的都磕頭說道:“爹到家多頂上大娘和眾娘們,俺每閑了,會了銀姐往宅內看看大娘去。”西門慶道:“你每閑了去坐上一日來。”一面掌起燈籠,西門慶下臺磯,鄭家鴇子迎著道萬福,說道:“老爹大坐回兒,慌的就起身,嫌俺家東西不美口?還有一道米飯兒未曾上哩!”西門慶道:“夠了。我明日還要起早,衙門中有勾當。應二哥他沒事,教他大坐回兒罷。”那伯爵就要跟著起來,被黃四使力攔住,說道:“我的二爺,你若去了,就沒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攔我。你把溫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漢。”那溫秀才奪門就走,被黃家小廝來定兒攔腰抱住。西門慶到了大門首,因問琴童兒:“溫師父有頭口在這裡沒有?”琴童道:“備了驢子在此,畫童兒看著哩。”西門慶向溫秀才道:“既有頭口,也罷,老先兒你再陪應二哥坐坐,我先去罷。”於是,都送出門來。那鄭月兒拉著西門慶手兒悄悄捏了一把,說道:“我說的話,爹你在心些,法不傳六耳。”西門慶道:“知道了。”愛月又叫鄭春:“你送老爹到家。”西門慶才上轎去了。吳銀兒就在門首作辭了眾人並鄭家姐兒兩個,吳惠打著燈回家去了。鄭月兒便叫:“銀姐,見了那個流人兒,好歹休要說。”吳銀兒道:“我知道。”眾人回至席上,重添獸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彈,歡娛樂飲,直耍了三更方散。黃四擺了這席酒,也與了他十兩銀子,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坐轎子,兩個排軍打著燈,逕出院門,打發鄭春回家。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夏提刑差答應的來請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審問賊情等事,直問到晌午來家。吃了飯,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兒送了個後生來,在緞子鋪煮飯做火頭,名喚劉包。西門慶留下了,正在書房中,拿帖兒與沈定回家去了。只見玳安在旁邊站立,西門慶便問道:“溫師父昨日多咱來的?”玳安道:“小的鋪子里睡了好一回,只聽見畫童兒打對過門,那咱有三更時分才來了。今早問,溫師父倒沒酒;應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鄭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門慶聽了,哈哈笑了,因叫過玳安近前,說道:“舊時與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兒在那裡住?你尋了他來,對門房子里見我。我和他說話。”玳安道:“小的不認的文嫂兒家,等我問了姐夫去。”西門慶道:“你問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鋪子里問陳敬濟,敬濟道:“問他做甚麼?”玳安道:“誰知他做甚麼,猛可教我抓尋他去。”敬濟道:“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去,半中腰裡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旁邊有個小衚衕兒,進小衚衕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對門兒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你。”玳安聽了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你再說一遍我聽,只怕我忘了。”那陳敬濟又說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了馬去。”一面牽出大白馬來騎上,打了一鞭,那馬跑[足孝]跳躍,一直去了。出了東大街逕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家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里首半截紅牆是大悲庵兒,往西小衚衕上坡,挑著個豆腐牌兒,門首只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裡有個說媒的文嫂兒?”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兒就是。”

玳安到他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對門兒,連忙跳下馬來,拿鞭兒敲著門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見他兒子文[糹堂]開了門,問道:“是那裡來的?”玳安道: “我是縣門前提刑西門老爹家,來請,教文媽快去哩。”文[糹堂]聽見是提刑西門大官府里來的,便讓家裡坐。那玳安把馬拴住,進入裡面。見上面供養著利市紙,有幾個人在那裡算進香帳哩。半日拿了鐘茶出來,說道:“俺媽不在了。來家說了,明日早去罷。”玳安道:“驢子見在家裡,如何推不在?”側身逕往後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婦兒,陪著幾個道媽媽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見了,說道:“這個不是文媽?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與玳安道了個萬福,說道:“累哥哥到家回聲,我今日家裡會茶。不知老爹呼喚我做甚麼,我明日早去罷。”玳安道:“只分忖我來尋你,誰知他做甚麼。原來你在這咭溜搭剌兒里住,教我抓尋了個小發昏。”文嫂兒道:“他老人家這幾年買使女,說媒,用花兒,自有老馮和薛嫂兒、王媽媽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鍋中豆兒爆,我猜著你六娘沒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聽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兒。”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裡,俺爹自有話和你說。”文嫂兒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兒,等我打發會茶人去了,同你去罷。”玳安道:“俺爹在家緊等的火里火發,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說了話,還要往府里羅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罷,等我拿點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罷。”文嫂因問:“你大娘生了孩兒沒有?”玳安道:“還不曾見哩。”文嫂一面打發玳安吃了點心,穿上衣裳,說道: “你騎馬先行一步兒,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著驢子,怎不備上騎?”文嫂兒道:“我那討個驢子來?那驢子是隔壁豆腐鋪里的,借俺院兒里喂喂兒,你就當我的。”玳安道:“記的你老人家騎著匹驢兒來,往那去了?”文嫂兒道:“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頭,打官司把舊房兒也賣了,且說驢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緊,且留著那驢子和你早晚做伴兒也罷了。別的罷了,我見他常時落下來好個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壽命,老娘還只當好話兒,側著耳朵聽。幾年不見,你也學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還教我尋親事哩!”玳安道:“我的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說?你也上馬,咱兩個疊騎著罷。”文嫂兒道:“怪小短命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著,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備豆腐鋪里驢子騎了去,到那裡等我打發他錢就是了。”文嫂兒道:“這還是話。”一面教文[糹堂]將驢子備了,帶上眼紗,騎上,玳安與他同行,逕往西門慶宅中來。正是:

  欲向深閨求艷質,全憑紅葉是良媒。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調林太太 麗春院驚走王三官


詞曰:

  香煙裊,羅幃錦帳風光好。風光好,金釵斜軃,鳳顛鸞倒。   恍疑身在蓬萊島,邂逅相逢緣不小。緣不小,最開懷處,蛾眉淡掃。

話說玳安同文嫂兒到家,平安說:“爹在對門房子里。”進去稟報。西門慶正在書房中和溫秀才坐的,見玳安,隨即出來,小客位內坐下。玳安道:“文嫂兒叫了來,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即令:“叫他進來。”那文嫂悄悄掀開暖簾,進入裡面,向西門慶磕頭。西門慶道:“文嫂,許久不見你。”文嫂道:“小媳婦有。”西門慶道:“你如今搬在那裡住了?”文嫂道:“小媳婦因不幸為了場官司,把舊時那房兒棄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門慶吩咐道:“起來說話。”那文嫂一面站立在旁邊。西門慶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畫童都躲在角門外伺候,只玳安兒影在簾兒外邊聽。西門慶因問:“你常在那幾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親家,守備府周爺家,喬皇親、張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門慶道:“你認的王招宣府里不認的?”文嫂道:“是小媳婦定門主顧,太太和三娘常照顧我的花翠。”西門慶道:“你既相熟,我有樁事兒央及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兩一錠銀子與他,悄悄和他說:“如此這般,你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弔在你那裡,我會他會兒,我還謝你。”那文嫂聽了,哈哈笑道:“是誰對爹說來?你老人家怎的曉得來?”西門慶道:“常言: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說起我這太太來,今年屬豬,三十五歲,端的上等婦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歲的。他雖是乾這營生,好不乾的細密!就是往那裡去,許多伴當跟隨,徑路兒來,逕路兒去。三老爹在外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腳?──這個人傳的訛了。倒是他家裡深宅大院,一時三老爹不在,藏掖個兒去,人不知鬼不覺,倒還許。若是小媳婦那裡,窄門窄戶,敢招惹這個事?就是爹賞的這銀子,小媳婦也不敢領去。寧可領了爹言語,對太太說就是了。”西門慶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惱了。事成,我還另外賞幾個綢緞你穿。”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沒有也怎的?上人著眼覷,就是福星臨。”磕了個頭,把銀子接了,說道:“待小媳婦悄悄對太太說,來回你老人家。”西門慶道:“你當件事乾,我這裡等著。你來時,只在這裡來就是了,我不使小廝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後日,隨早隨晚,討了示下就來了。”一面走出來。玳安道:“文嫂,隨你罷了,我只要你一兩銀子,也是我叫你一場。你休要獨吃。”文嫂道:“猢猻兒隔牆掠篩箕,還不知仰著合著哩。”於是出門騎上驢子,他兒子籠著,一直去了。西門慶和溫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來,就冠冕著同往府里羅同知──名喚羅萬象那裡吃酒去了。直到掌燈以後才來家。

且說文嫂兒拿著西門慶五兩銀子,到家歡喜無盡,打發會茶人散了。至後晌時分,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見了林太太,道了萬福。林氏便道:“你怎的這兩日不來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會茶,趕臘月要往頂上進香一節告訴林氏。林氏道:“你兒子去,你不去罷了。”文嫂兒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糹堂]代進香去罷了。” 林氏道:“等臨期,我送些盤纏與你。”文嫂便道:“多謝太太佈施。”說畢,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來吃了。這文嫂一面吃了茶,問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又有兩夜沒回家,只在裡邊歇哩。逐日搭著這夥喬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婦兒丟在房裡,通不顧,如何是好?”文嫂又問:“三娘怎的不見?”林氏道:“他還在房裡未出來哩。”這文嫂見無人,便說道:“不打緊,太太寬心。小媳婦有個門路兒,管就打散了這夥人,三爹收心,也再不進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婦,便敢說;不容便不敢說。”林氏道:“你說的話兒,那遭兒我不依你來?你有話只顧說不妨。”這文嫂方說道:“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見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伙計主管約有數十。東京蔡太師是他乾爺,朱太尉是他衛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身邊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與他為繼室──只成房頭、穿袍兒的,也有五六個。以下歌兒舞女,得寵侍妾,不下數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龜,慣調風情;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踘打毬,無所不曉;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見就會。端的擊玉敲金,百憐百俐。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根基非淺,又見三爹在武學肄業,也要來相交,只是不曾會過,不好來的。昨日聞知太太貴誕在邇,又四海納賢,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小媳婦便道:‘初會,怎好驟然請見的。待小的達知老太太,討個示下,來請老爹相見。’今老太太不但結識他來往相交,只央浼他把這乾人斷開了,須玷辱不了咱家門戶。”林氏被文嫂這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向文嫂兒較計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見?”文嫂道:“不打緊,等我對老爹說。只說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遞狀,告引誘三爹這起人,預先請老爹來私下先會一會,此計有何不可?”說得林氏心中大喜,約定後日晚夕等候。

這文嫂討了婦人示下歸家,到次日飯時,走來西門慶宅內。西門慶正在對門書院內坐的,忽玳安報:“文嫂來了。”西門慶聽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簾兒。良久,文嫂進入裡面,磕了頭,玳安知局,就走出來了。文嫂便把怎的說念林氏:“誇獎老爹人品家道,怎樣結識官府,又怎的仗義疏財,風流博浪,說得他千肯萬肯,約定明日晚間,三爹不在家,家中設席等候。假以說人情為由,暗中相會。”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令玳安拿了兩匹綢緞賞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燈,街上人靜時,打他後門首扁食巷中──他後門旁有個住房的段媽媽,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兒彈門,我就出來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門慶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離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說畢,文嫂拜辭出門,又回林氏話去了。

西門慶那日,歸李嬌兒房中宿歇,一宿無話。巴不到次日,培養著精神。午間,戴著白忠靖巾,便同應伯爵騎馬往謝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兩個唱的。西門慶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上來,就逃席走出來了。騎上馬,玳安、琴童兩個小廝跟隨。那時約十九日,月色朦朧,帶著眼紗由大街抹過,逕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後門來。那時才上燈一回,街上人初靜之後。西門慶離他後門半舍,把馬勒住,令玳安先彈段媽媽家門。原來這媽媽就住著王招宣家後房,也是文嫂舉薦,早晚看守後門,開門閉戶。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腳做窩。文嫂在他屋裡聽見彈門,連忙開門。見西門慶來了,一面在後門裡等的西門慶下了馬,除去眼紗兒,引進來,吩咐琴童牽了馬,往對門人家西首房檐下那裡等候,玳安便在段媽媽屋裡存身。這文嫂一面請西門慶入來,便把後門關了,上了栓,由夾道進內。轉過一層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間正房,旁邊一座便門閉著。這文嫂輕敲敲門環兒,原來有個聽頭。少頃,見一丫鬟出來,開了雙扉。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後堂,掀開簾攏,只見裡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著他祖爺太原節度頒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袖,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迎門朱紅匾上寫著“節義堂”三字,兩壁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勛功並鬥山。”西門慶正觀看之間,只聽得門帘上鈴兒響,文嫂從里拿出一盞茶來與西門慶吃。西門慶便道:“請老太太出來拜見。”文嫂道:“請老爹且吃過茶著,剛纔稟過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從房門帘里望外邊觀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一表人物,頭戴白緞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絨鶴氅,腳下粉底皂靴,就是個──

  富而多詐姦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見滿心歡喜,因悄悄叫過文嫂來,問他戴的孝是誰的。文嫂道:“是他第六個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間沒了不多些時。饒少殺,家中如今還有一巴掌人兒。他老人家,你看不出來?出籠兒的鵪鶉──也是個快鬥的。”這婆娘聽了,越發歡喜無盡。文嫂催逼他出去,婦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請他進來見罷。”文嫂一面走出來,向西門慶說:“太太請老爹房內拜見哩。”於是忙掀門帘,西門慶進入房中,但見簾幙垂紅,氈毺鋪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繡榻則鬥帳雲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鸛白綾高底鞋兒。就是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深閨內施毴的菩薩。有詩為證:

  雲濃脂膩黛痕長,蓮步輕移蘭麝香。醉後情深歸繡帳,始知太太不尋常。

西門慶一見便躬身施禮,說道:“請太太轉上,學生拜見。”林氏道:“大人免禮罷。”西門慶不肯,就側身磕下頭去拜兩拜。婦人亦敘禮相還。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文嫂又早把前邊儀門閉上了,再無一個僕人在後邊。三公子那邊角門也關了。一個小丫鬟名喚芙蓉,拿茶上來,林氏陪西門慶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說道:“太太久聞老爹執掌刑名,敢使小媳婦請老爹來央煩樁事兒,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門慶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 林氏道:“不瞞大人說,寒家雖世代做了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養,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肄業,年幼失學。外邊有幾個姦詐不良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飄酒,把家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今日敢請大人至寒家訴其衷曲,就如同遞狀一般。望乞大人千萬留情把這乾人怎生處斷開了,使小兒改過自新,專習功名,以承先業,實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淺,自當重謝。”西門慶道:“老太太怎生這般說。尊家乃世代簪纓,先朝將相。令郎既入武學,正當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聽信游食所哄,留連花酒,實出少年所為。太太既吩咐,學生到衙門裡,即時把這乾人處分懲治,庶可杜絕將來。”這婦人聽了,連忙起身,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容日妾身致謝大人。”西門慶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說話之間,彼此眉目顧盼留情。不一時,文嫂放桌兒擺上酒來,西門慶故意辭道:“學生初來進謁,倒不曾送禮來,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沒作整備。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麵已。”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餚。林氏起身捧酒,西門慶亦下席道:“我當先奉老太太一杯。” 文嫂兒在旁插口說道:“老爹且不消遞太太酒。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禮來與太太祝壽就是了。”西門慶道:“阿呀!早時你說。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來與太太登堂拜壽。”林氏笑道:“豈敢動勞大人!”須臾,大盤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餚,旁邊絳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杯一盞,行令猜枚,笑雨嘲雲。

酒為色膽。看看飲至蓮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際,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文嫂已過一邊,連次呼酒不至。西門慶見左右無人,漸漸促席而坐,言頗涉邪,把手捏腕之際,挨肩擦膀之間。初時戲摟粉項,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後款啟朱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鳴咂有聲,笑語密切。婦人於是自掩房門,解衣松佩,微開錦帳,輕展繡衾,鴛枕橫床,鳳香薰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月,家中帶了淫器包在身邊,又服了胡僧藥。婦人摸見他陽物甚大,西門慶亦摸其牝戶,彼此歡欣,情興如火。展猿臂,不覺蝶浪蜂狂;蹺玉腿,那個羞雲怯雨!正是:

  縱橫慣使風流陣,那管床頭墮玉釵。

西門慶當下竭平生本事,將婦人儘力盤桓了一場。纏至更深天氣,方纔精泄。婦人則發亂釵橫,花憔柳困。兩個並頭交股,摟抱片時,起來穿衣。婦人款剔銀燈,開了房門,照鏡整容,呼丫鬟捧水凈手。復飲香醪,再勸美酌。三杯之後,西門慶告辭起身,婦人輓留不已,叮嚀頻囑。西門慶躬身領諾,謝擾不盡,相別出門。婦人送到角門首回去了。文嫂先開後門,呼喚玳安、琴童牽馬過來,騎上回家。街上已喝號提鈴,更深夜靜,但見一天霜氣,萬籟無聲。西門慶回家,一宿無話。

到次日,西門慶到衙門中發放已畢,在後廳叫過該地方節級緝捕,吩咐如此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麼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訪出名字來,報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說:“王三公子甚不學好,昨日他母親再三央人來對我說,倒不關他兒子事,只被這乾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懲治,將來引誘壞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長官所見不錯,必該治他。”節級緝捕領了西門慶鈞語,當日即查訪出各人名姓來,打了事件,到後晌時分來西門慶宅內呈遞揭帖。西門慶見上面有孫寡嘴、祝實念、小張閑、聶鉞兒、向三、於寬、白回子,樂婦是李桂姐、秦玉芝兒。西門慶取過筆來,把李桂姐、秦玉芝兒並老孫、祝實念名字都抹了,吩咐:“這小張閑等五個光棍,即與我拿了,明日早帶到衙門裡來。”眾公人應諾下去。至晚,打聽王三官眾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頭,都埋伏在房門首。深更時分,剛散出來,眾公人把小張閑、聶鉞、於寬、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孫寡嘴與祝實念扒李桂姐後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來。桂姐一家唬的捏兩把汗,更不知是那裡的人,亂央人打聽實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來。李家鴇子又恐怕東京下來拿人,到五更時分,攛掇李銘換了衣服,送王三官來家。

節級緝捕把小張閑等拿在聽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門慶進衙門與夏提刑升廳,兩邊刑杖羅列,帶人上去。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響聲震天,哀號慟地。西門慶囑咐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專一引誘人家子弟在院飄風,不守本分,本當重處,今姑從輕責你這幾下兒。再若犯在我手裡,定然枷號,在院門首示眾!”喝令左右:“叉下去!”眾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

兩位官府發放事畢,退廳吃茶。夏提刑因說起:“昨日京中舍親崔中書那裡書來,說衙門中考察本上去了,還未下來哩。今日會了長官,咱倒好差人往懷慶府同僚林蒼峰那裡,打聽打聽消息去。他那裡臨京近。”西門慶道:“長官所見甚明。”即喚走差的上來吩咐:“與你五錢銀子盤纏,即拿俺兩個拜帖,到懷慶府提刑林千戶老爹那裡,打聽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經歷司行下照會來不曾。務要打聽的實,來回報。”那人領了銀子、拜帖,又到司房結束行裝,討了匹馬,長行去了。兩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卻說小張閑等從提刑院打出來,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這場虧是那裡藥線,互相埋怨。小張閑道:“莫不還是東京那裡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裡消息,怎肯輕饒素放?”常言說得好:乖不過唱的,賊不過銀匠,能不過架兒。聶鉞兒一口就說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著。此一定是西門官府和三官兒上氣,嗔請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氣。正是:龍鬥虎傷,苦了小獐。”小張閑道:“列位倒罷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孫寡嘴、祝麻子都跟著,只把俺每頂缸。”於寬道:“你怎的說渾話?他兩個是他的朋友,若拿來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著,怎生相處?”小張閑道:“怎的不拿老婆?”聶鉞道:“兩個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來!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氣,偏撞在這網裡。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語,只是他說話?這個就見出情弊來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尋王三官去!白為他打了這一屁股瘡來不成?便罷了,就問他要幾兩銀子盤纏,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話。”於是逕入勾欄,見李桂姐家門關的鐵桶相似。叫了半日,丫頭隔門問是誰,小張閑道:“是俺每,尋三官兒說話。”丫頭回說:“他從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這裡。無人在家中,不敢開門。”這眾人只得回來,到王招宣府內,逕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聽見眾人來尋他,唬得躲在房裡不敢出來。半日,使出小廝永定兒來說:“俺爹不在家了。”眾人道:“好自在性兒!不在家了,往那裡去了?叫不將來!”於寬道:“實和你說了罷,休推睡里夢裡。剛纔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將出來。如今還要他正身見官去哩!”摟起腿來與永定瞧,教他進裡面去說: “為你打俺每,有甚要緊!”一個個都躺在凳上聲疼叫喊。

那王三官兒越發不敢出來,只叫:“娘,怎麼樣兒?如何救我則可。”林氏道:“我女婦人家,如何尋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見外邊眾人等得急了,要請老太太說話。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風說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莊上,不在家了。我這裡使小廝叫他去。”小張閑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來!這個癤子終要出膿,只顧膿著不是事。俺每為他連累打了這一頓。剛纔老爹吩咐押出俺每來要他。他若不出來,大家都不得清凈,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聽言,連忙使小廝拿出茶來與眾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尋人情。直到至急之處,林氏方纔說道:“文嫂他只認的提刑西門官府家,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認的西門提刑也罷。快使小廝請他來。”林氏道:“他自從你前番說了他,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怎好又請他?他也不肯來。”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請他來,等我與他陪個禮兒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兒悄悄打後門出去,請了文嫂來。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聲只叫: “文媽,你認的提刑西門大官府,好歹說個人情救我。”這文嫂故意做出許多喬張致來,說道:“舊時雖故與他宅內大姑娘說媒,這幾年誰往他門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纏他。”王三官連忙跪下說道:“文媽,你救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那幾個人在前邊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罷,你便替他說說罷了。”文嫂道:“我獨自個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領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你自拜見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說,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見今他眾人在前邊催逼甚急,只怕一時被他看見怎了?”文嫂道:“有甚難處勾當?等我出去安撫他,再安排些酒肉點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領你從後門出去,幹事回來,他就便也不知道。”

這文嫂一面走出前廳,向眾人拜了兩拜,說道:“太太教我出來,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莊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請去了,便來也。你每略坐坐兒。吃打受罵,連累了列位。誰人不吃鹽米,等三叔來,教他知遇你們。你們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恆屬大家只要圖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來,一天大事都了了。”眾人聽了,一齊道:“還是文媽見的多,你老人家早出來說恁句有南北的話兒,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執殺法兒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來的事?你恁帶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媽,你是曉道理的,你出來,俺每還透個路兒與你──破些東西兒,尋個分上兒說說,大家了事。你不出來見俺每,這事情也要消繳,一個緝捕問刑衙門,平不答的就罷了?”文嫂兒道:“哥每說的是。你每略坐坐兒,我對太太說,安排些酒飯兒管待你每。你每來了這半日也餓了。”眾人都道:“還是我的文媽知人苦辣。不瞞文媽說,俺每從衙門裡打出來,黃湯兒也沒曾嘗著哩!”這文嫂走到後邊,一力竄掇,打了二錢銀子酒,買了一錢銀子點心,豬羊牛肉各切幾大盤,拿將出去,一壁哄他眾人在前邊大酒大肉吃著。

這王三官儒巾青衣,寫了揭帖,文嫂領著,帶上眼紗,悄悄從後門出來,步行徑往西門慶家來。到了大門首,平安兒認的文嫂,說道:“爹才在廳上,進去了。文媽有甚話說?”文嫂遞與他拜帖,說道:“哥哥,累你替他稟稟去。”連忙問王三官要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那平安兒方進去替他稟知西門慶。西門慶見了手本拜帖,上寫著:“眷晚生王採頓首百拜。”一面先叫進文嫂,問了回話,然後才開大廳槅子門,使小廝請王三官進去。西門慶頭戴忠靖巾,便衣出來迎接,見王三衣巾進來,故意說道:“文嫂怎不早說?我褻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來。”慌的王三官向前攔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來拜瀆,豈敢動勞!”至廳內,王三官務請西門慶轉上行禮。西門慶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門慶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說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門慶道:“彼此少禮。”王三官因請西門慶受禮,說道:“小侄人家,老伯當得受禮,以恕拜遲之罪。”務讓起來,受了兩禮。西門慶讓坐,王三官又讓了一回,然後挪座兒斜僉坐的。

少頃,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門慶說道:“小侄有事,不敢奉瀆尊嚴。”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隨即離座跪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賢契有甚話,但說何害!”王三官就說:“小侄不才,誠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寬恕小侄無知之罪,完其廉恥,免令出官,則小侄垂死之日,實再生之幸也。銜結圖報,惶恐,惶恐!”西門慶展開揭帖,上面有小張閑等五人名字,說道:“這起光棍,我今日衙門裡,已各重責發落,饒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說老伯衙門中責罰了他,押出他來,還要小侄見官。在家百般辱罵喧嚷,索詐銀兩,不得安生,無處控訴,特來老伯這裡請罪。”又把禮帖遞上。西門慶一見,便道:“豈有此理!這起光棍可惡。我倒饒了他,如何倒往那裡去攪擾!”把禮帖還與王三官收了,道:“賢契請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豈敢!蒙老伯不棄,小侄容當叩謝。”千恩萬謝出門。西門慶送至二門首,說:“我褻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門來,還帶上眼紗,小廝跟隨去了。文嫂還討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吩咐:“休要驚動他,我這裡差人拿去。”

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門慶隨即差了一名節級、四個排軍,走到王招宣宅內。那起人正在那裡飲酒喧鬧,被公人進去不由分說都拿了,帶上鐲子。唬得眾人面如土色,說道:“王三官乾的好事,把俺每穩住在家,倒把鋤頭反弄俺每來了。”那個節級排軍罵道:“你這廝還胡說,當的甚麼?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討你那命是正經。”小張閑道:“大爺教導的是。”

不一時,都拿到西門慶宅門首,門上排軍並平安兒都張著手兒要錢,才替他稟。眾人不免脫下褶兒,並拿頭上簪圈下來,打發停當,方纔說進去。半日,西門慶出來坐廳,節級帶進去跪在廳下。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我倒將就了你,你如何指稱我衙門往他家訛詐去?實說詐了多少錢?若不說,令左右拿拶子與我著實拶起來!”當下只說了聲,那左右排軍登時拿了五六把新拶子來伺候。小張閑等只顧叩頭哀告道:“小的每並沒訛詐分文財物,只說衙門中打出來,對他說聲。他家拿出些酒食來管待小的們,小的每並沒需索他的。”西門慶道:“你也不該往他家去。你這些光棍,設騙良家子弟,白手要錢,深為可恨!既不肯實供,都與我帶了衙門裡收監,明日嚴審取供,枷號示眾!”眾人一齊哀告,哭道:“天官爺,超生小的每罷,小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了。休說枷號,這一送到監里去,冬寒時月,小的每都是死數。”西門慶道:“我把你這起光棍,饒出你去,都要洗心改過,務要生理。不許你挨坊靠院,引誘人家子弟,詐騙財物。再拿到我衙門裡來,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眾人得了個性命,往外飛跑。正是:

  敲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西門慶發了眾人去,回至後房,月娘問道:“這是那個王三官兒?”西門慶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兒為那場事就是他。今日賊小淫婦兒不改,又和他纏,每月三十兩銀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不想有個底腳裡人兒又告我說,教我差幹事的拿了這乾人,到衙門裡都夾打了。不想這乾人又到他家裡嚷賴,指望要詐他幾兩銀子,只說衙門中要他。他從沒見官,慌了,央文嫂兒拿了五十兩禮帖來求我說人情。我剛纔把那起人又拿了來,扎發了一頓,替他杜絕了。人家倒運,偏生這樣不肖子弟出來。──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見入武學,放著那名兒不乾,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兒不去理論,白日黑夜只跟著這夥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鴉笑話豬兒足,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里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麼兒?還要禁人!”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了。

正擺上飯來吃,來安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吩咐:“請書房裡坐,我就來。”王經連忙開了廳上書房門,伯爵進裡面坐了。良久,西門慶出來。聲喏畢,就坐在炕上,兩個說話。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謝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門慶道:“我連日有勾當,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我比你每閑人兒?”伯爵又問:“哥,連日衙門中有事沒有?”西門慶道:“事,那日沒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兒說,哥衙門中把小張閑他每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裡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孫、祝麻子兩個。今早解到衙門裡,都打出來了,眾人都往招宣府纏王三官去了。怎的還瞞著我不說?”西門慶道:“傻狗才,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不是我衙門裡,敢是周守備府里?”伯爵道:“守備府中那裡管這閑事!”西門慶道:“只怕是京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銘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唬的睡倒了,還沒曾起炕兒。怕又是東京下來拿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西門慶道:“我連日不進衙門,並沒知道。李桂兒既賭過誓不接他,隨他拿亂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見西門慶迸著臉兒待笑,說道:“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捕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戰,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幾句說的西門慶撲吃的笑了,說道:“我有甚麼大智謀?”伯爵道:“我猜一定還有底腳裡人兒對哥說,怎得知道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測之機!”西門慶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伯爵道:“哥衙門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兒罷了。” 西門慶道:“誰要他做甚麼?當初幹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並李桂兒、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幾個光棍來打了。”伯爵道:“他如今怎的還纏他?”西門慶道:“我實和你說罷,他指望訛詐他幾兩銀子。不想剛纔王三官親上門來拜見,與我磕了頭,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拿了,要枷號,他眾人再三哀告說,再不敢上門纏他了。王三官一口一聲稱我是老伯,拿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家中知謝我去。”伯爵失驚道:“真個他來和哥陪不是來了?”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因喚王經:“拿王三官拜帖兒與應二爹瞧。”那王經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寫著:“眷晚生王採頓首百拜。”伯爵見了,極口稱贊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測。”西門慶吩咐伯爵:“你若看見他每,只說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曉得。機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只說我沒到這裡。”西門慶道。“他就來,我也不見他。”一面叫將門上人來,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應不在家。”西門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家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



第七十回 老太監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參太尉


詩曰:

  帝曰簡才能,旌賢在股肱。文章體一變,禮樂道逾弘。   芸閣英華人,賓門[宛鳥]鷺登。恩筵過所望,聖澤實超恆。

話說西門慶自此與李桂姐斷絕不題。卻說走差人到懷慶府林千戶處打聽消息,林千戶將升官邸報封付與來人,又賞了五錢銀子,連夜來遞與提刑兩位官府。當廳夏提刑拆開,同西門慶先觀本衛行來考察官員照會,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嚴考核,以昭勸懲,以光聖治事:先該金吾衛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題前事,考察禁衛官員,除堂上官自陳外,其餘兩廂詔獄緝捕、內外提刑所指揮千百戶、鎮撫等官,各挨次格,從公舉劾,甄別賢否,具題上請,當下該部詳議,黜陟升調降革等因。

  奉聖旨:兵部知道,欽此欽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朱題前事,遵奉舊例,委的本官殫力致忠,公於考核,皆出聞見之實,而無偏執之私。足以勵人心而孚公議,無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賞罰,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體照例施行等因。續奉欽依擬行。

  內開山東提刑所正千戶夏延齡,資望既久,才練老成,昔視典牧而坊隅安靜,今理齊刑而綽有政聲,宜加獎勵,以冀甄升,可備鹵簿之選者也。貼刑副千戶西門慶,才幹有為,精察素著。家稱殷實而在任不貪,國事克勤而台工有績。翌神運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齊民果仰。宜加轉正,以掌刑名者也。懷慶提刑千戶所正千戶林承勛,年清優學,占籍武科,繼祖職抱負不凡,提刑獄詳明有法,可加獎勵簡任者也。副千戶謝恩,年齒既殘,昔在行猶有可觀,今任理刑罹軟尤甚,宜罷黜革任者也。

西門慶看了他轉正千戶掌刑,心中大悅。夏提刑見他升指揮,管鹵簿,大半日無言,面容失色。於是又展開工部工完的本觀看,上面寫道:

  工部一本,神運屆京,天人胥慶,懇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蘇民困,以廣聖澤事。

  奉聖旨:這神運奉迎大內,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悅。你每既效有勤勞,副朕事玄至意。所經過地方,委的小民困苦,著行撫按衙門,查勘明白,著行蠲免今歲田租之半。所毀壩閘,著部里差官會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還差內侍孟昌齡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彥、王煒、鄭居中、高俅,輔弼朕躬,直贊內廷,勛勞茂著,京加太師,邦彥加柱國太子太師,王煒太傅,鄭居中、高俅太保,各賞銀五十兩、四表禮。蔡京還蔭一子為殿中監。國師林靈素,佐國宣化,遠致神運,北伐虜謀,實與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祿一千石,賜坐龍衣一襲,肩輿人內,賜號玉真教主,加淵澄玄妙廣德真人、金門羽客、達靈玄妙先生。朱勔、黃經臣,督理神運,忠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經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蔭一子為金吾衛正千戶。內侍李彥、孟昌齡、賈祥、何沂、藍從頤著直延福五位宮近侍,各賜蟒衣玉帶,仍蔭弟侄一人為副千戶,俱見任管事。禮部尚書張邦昌、左侍郎兼學士蔡攸、右侍郎白時中、兵部尚書餘深、工部尚書林攄,俱加太子太保,各賞銀四十兩,彩緞二表禮。巡撫兩浙僉都御史張閣,升工部右侍郎。巡撫山東都御史侯濛,升太常正卿。巡撫兩浙、山東監察御史尹大諒、宋喬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訓,各升俸一級,賞銀二十兩。祇迎神運千戶魏承勛、徐相、楊廷佩、司鳳儀、趙友蘭、扶天澤、西門慶、田九皋等,各升一級。內侍宋推等,營將王佑等,俱各賞銀十兩。所官薛顯忠等,各賞銀五兩。校尉昌玉等,絹二匹。該衙門知道。

夏提刑與西門慶看畢,各散回家。後晌時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請書,十一日請西門慶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謝私之意。西門慶收下,不勝歡喜,以為其妻指日在於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東京本衛經歷司差人行照會:“曉諭各省提刑官員知悉:火速赴京,趕冬節見朝謝恩,毋得違誤取罪。”西門慶看了,到次日衙門中會了夏提刑,各人到家,即收拾行裝,備辦贄見禮物,約早晚起程。西門慶使玳安叫了文嫂兒,教他回王三官:“我今日不得來赴席,要上京見朝謝恩去。”文嫂連忙去回,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容回來潔誠具請。”西門慶一面叫將賁四來,吩咐教他跟了去,與他五兩銀子,家中盤纏。留下春鴻看家,帶了玳安、王經跟隨答應。又問周守備討了四名巡捕軍人,四匹小馬,打點馱裝轎馬,排軍抬扛。夏提刑便是夏壽跟隨。兩家共有二十餘人跟從。十二日起身離了清河縣,冬天易晚,晝夜趲行。到了懷西懷慶府會林千戶,千戶已上東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轎,天暖乘馬,朝登紫陌,暮踐紅塵。正是:

  意急款搖青帳幕,心忙敲碎紫絲鞭。

話說一日到了東京,進得萬壽門。西門慶主意要往相國寺下。夏提刑不肯,堅執要往他親眷崔中書家投下。西門慶不免先具拜帖拜見。正值崔中書在家,即出迎接,至廳敘禮相見,與夏提刑道及寒溫契闊之情。坐下茶畢,拱手問西門慶尊號。西門慶道:“賤號四泉。”因問:“老先生尊號?”崔中書道:“學生性最愚樸,名閑林下,賤名守愚,拙號遜齋。”因說道:“舍親龍溪久稱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協恭,莫此為厚。”西門慶道:“不敢。在下常領教誨,今又為堂尊,受益恆多,不勝感激。”夏提刑道:“長官如何這等稱呼!便不見相知了。”崔中書道:“四泉說的也是,名分使然。”言畢,彼此笑了。不一時,收拾行李。天晚了,崔中書吩咐童僕放桌擺飯,無非是果酌餚饌之類,不必細說。當日,二人在崔中書家宿歇不題。

到次日,各備禮物拜帖,家人跟隨,早往蔡太師府中叩見。那日太師在內閣還未出來,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蟻聚,擠匝不開。西門慶與夏提刑與了門上官吏兩包銀子,拿揭帖稟進去。翟管家見了,即出來相見,讓他到外邊私宅。先是夏提刑先見畢,然後西門慶敘禮,彼此道及往還酬答之意,各分賓位坐下。夏提刑先遞上禮帖:兩匹雲鶴金緞、兩匹色緞。翟管家是十兩銀子。西門慶禮帖上是一匹大紅絨彩蟒、一匹玄色妝花鬥牛補子員領、兩匹京緞,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匹黑綠雲絨、三十兩銀子。翟謙吩咐左右:“把老爺禮都收進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門慶那匹雲絨,將三十兩銀子連夏提刑的十兩銀子都不受,說道:“豈有此理。若如此,不見至交親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飯,說道:“今日聖上奉艮岳,新蓋上清寶籙宮,奉安牌匾,該老爺主祭,直到午後才散。到家同李爺又往鄭皇親家吃酒。只怕親家和龍溪等不的,誤了你每勾當。遇老爺閑,等我替二位稟就是一般。”西門慶道:“蒙親家費心。”翟謙因問:“親家那裡住?”西門慶就把夏龍溪令親家下歇說了。不一時,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盤大碗,湯飯點心一齊拿上來,都是光祿烹炮,美味極品無加。每人金爵飲酒三杯,就要告辭起身。翟謙款留,令左右又篩上一杯。西門慶因問:“親家,俺每幾時見朝?”翟謙道:“親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與本衛新升的副千戶何大監侄兒何永壽,他便貼刑,你便掌刑,與他作同僚了。他先謝了恩,只等著你見朝引奏畢,一同好領札付。你凡事只會他去。”夏提刑聽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道:“請問親家,只怕我還要等冬至郊天回來見朝。”翟謙道:“親家,你等不的冬至聖上郊天回來。那日天下官員上表朝賀,還要排慶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鴻臚寺報了名,明日早朝謝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畢,領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門慶謝道:“蒙親家指教,何以為報!”臨起身,翟謙又拉西門慶到側凈處說話,甚是埋怨西門慶說:“親家,前日我的書上那等寫了,大凡事要謹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親家如何對夏大人說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來,立逼著朱太尉來對老爺說,要將他情願不管鹵簿,仍以指揮職銜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大監又在內廷,轉央朝廷所寵安妃劉娘娘的分上,便也傳旨出來,親對老爺和朱太尉說了,要安他侄兒何永壽在山東理刑。兩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爺好不作難!不是我再三在老爺跟前維持,回倒了林真人,把親家不撐下去了?”慌的西門慶連忙打躬,說道:“多承親家盛情!我並不曾對一人說,此公何以知之?”翟謙道:“自古機事不密則害成,今後親家凡事謹慎些便了。”

西門慶千恩萬謝,與夏提刑作辭出門。來到崔中書家,一面差賁四鴻臚寺報了名。次日同夏提刑見朝,青衣冠帶,正在午門前謝恩出來,剛轉過西闕門來,只見一個青衣人走向前問道:“那位是山東提刑西門老爹?”賁四問道:“你是那裡的?”那人道:“我是內府匠作監何公公來請老爹說話。”言未畢,只見一個太監,身穿大紅蟒衣,頭戴三山帽,腳下粉底皂靴,從御街定聲叫道:“西門大人請了!”西門慶遂與夏提刑分別,被這太監用手一把拉在旁邊一所值房內,相見作揖,慌的西門慶倒身還禮不迭。這太監說道:“大人,你不認的我,在下是匠作監太監何沂,見在延寧第四宮端妃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內工完了,蒙萬歲爺爺恩典,將侄兒何永壽升受金吾衛副千戶,見在貴處提刑所理刑管事,與老大人作同僚。”西門慶道:“原來是何老太監,學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說道:“此禁地,不敢行禮,容日到老太監外宅進拜。”於是敘禮畢,讓坐,家人捧茶來吃了。茶畢,就揭桌盒蓋兒,桌上許多湯飯餚品,拿盞箸兒來安下。何太監道:“不消小杯了,我曉的大人朝下來,天氣寒冷,拿個小盞來,沒甚餚饌,褻瀆大人,且吃個頭腦兒罷。”西門慶道:“不當厚擾。”何太監於是滿斟上一大杯,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承老太監所賜,學生領下。只是出去還要見官拜部,若吃得面紅,不成道理。”何太監道:“吃兩盞兒燙寒何害!”因說道:“舍侄兒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間,凡事教導他教導。”西門慶道:“豈敢。老太監勿得太謙,令侄長官雖是年幼,居氣養體,自然福至心靈。”何太監道:“大人好說。常言:學到老不會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識的一腿。恐有不到處,大人好歹說與他。”西門慶道:“學生謹領。”因問:“老大監外宅在何處?學生好來奉拜長官。”何大監道:“舍下在天漢橋東,文華坊雙獅馬台就是。”亦問:“大人下處在那裡?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門慶道:“學生暫借崔中書家下。”

彼此問了住處,西門慶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監送出門,拱著手說道:“適間所言,大人凡事看顧看顧。他還等著你一答兒引奏,好領札付。”西門慶道:“老太監不消吩咐,學生知道。”於是出朝門,又到兵部,又遇見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來。比及到本衛參見朱太尉,遞履歷手本,繳札付,又拜經歷司並本所官員,已是申刻時分。夏提刑改換指揮服色,另具手本參見了朱太尉,免行跪禮,擇日南衙到任。剛出衙門,西門慶還等著,遂不敢與他同行,讓他先上馬。夏延齡那裡肯?定要同行。西門慶趕著他呼“堂尊”,夏指揮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為何如此稱呼?”西門慶道:“名分已定,自然之理,何故大謙。”因問:“堂尊高升美任,不還山東去了,寶眷幾時搬取?”夏延齡道:“欲待搬來,那邊房舍無人看守。如今且在舍親這邊權住,直待過年,差人取家小罷了。還望長官早晚看顧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長官替我打發,自當報謝。”西門慶道:“學生謹領。請問府上那房價值若干?”夏延齡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兩買的,後邊又蓋了一層,使了二百兩,如今賣原價也罷了。”

二人歸到崔宅,王經向前稟說:“新升何老爹來拜,下馬到廳。小的回部中還未來家。何老爹說多拜上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間又差人送了兩匹金緞來。” 宛紅帖兒拿與西門慶看,上寫著:“謹具緞帕二端,奉引贄敬。寅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西門慶看了,連忙差王經封了兩匹南京五彩獅補員領,寫了禮帖。吃了飯,連忙往何家回拜去。到於廳上,何千戶忙出來迎接,烏紗皂履,年紀不上二十歲,生的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趨下階來揖讓,退遜謙恭特甚。二人到廳上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捧上贄見之禮,拜下去,說道:“適承光顧,兼領厚儀,又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值房賜饌,感德不盡。”何千戶忙還禮說:“學生叨受微職,忝與長官同例,早晚得領教益,實為三生有幸。適間進拜不遇,又承垂顧,蓬篳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椅兒分賓主坐下,左右捧茶上來。吃茶之間,彼此問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何千戶道:“學生賤號天泉。”又問:“長官今日拜畢部堂了?”西門慶道:“從內里蒙公公賜酒出來,拜畢部,又到本衙門見堂,繳了札付,拜了所司。出來就要奉謁長官,不知反先辱長官下顧。”何千戶因問:“長官今日與夏公都見朝來?”西門慶道:“夏龍溪已升了指揮直駕,今日都見朝謝恩在一處,只到衙門見堂之時,他另具手本參見。”說畢,何千戶道:“咱每還是先與本主老爹進禮,還是先領札付?”西門慶道:“依著舍親說,咱每先在衛主宅中進了禮,然後大朝引奏,還在本衙門到堂同眾領札付。”何千戶道:“既是如此,咱每明早備禮進了罷。”於是都會下各人禮數,何千戶是兩匹蟒衣、一束玉帶,西門慶是一匹大紅麒麟金緞、一匹青絨蟒衣、一柄金鑲玉絛環,各金華酒四壇。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齊。約會已定,茶湯兩換,西門慶告辭而回,並不與夏延齡題此事。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到何千戶家。何千戶又預備頭腦小席,大盤大碗,齊齊整整,連手下人飽餐一頓,然後同往大尉宅門前來。賁四同何家人押著禮物。那時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微宗天子又差使往南壇視牲未回,各家饋送賀禮並參見官吏人等,黑壓壓在門首等候。何千戶同西門慶下了馬,在左近一相識人家坐的,差人打聽老爺道子響就來通報。直等到午後,忽見一人飛馬而來,傳報道:“老爺視牲回來,進南薰門了。”吩咐閑雜人打開。不一時,又騎報回來,傳:“老爺過天漢橋了。”少頃,只見官吏軍士各打執事旗牌,一對一對傳呼,走了半日,才遠遠望見朱太尉八抬八簇肩輿明轎,頭戴烏紗,身穿猩紅鬥牛絨袍,腰橫荊山白玉,懸掛太保牙牌、黃金魚鑰,好不顯赫威嚴!執事到了宅門首,都一字兒擺開,喝的肅靜迴避,無一人聲嗽。那來見的官吏人等,黑壓壓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轎到跟前,左右喝聲: “起來伺候!”那眾人一齊應諾,誠然聲震雲霄。只聽東邊咚咚鼓樂響動,原來本衙門六員太尉堂官,見朱太尉新加光祿大夫、太保,又蔭一子為千戶,都各備大禮,治酒慶賀,故有許多教坊伶官在此動樂。太尉才下轎,樂就止了。各項官吏人等,預備進見。忽然一聲道子響,一青衣承差手拿兩個紅拜帖,飛走而來,遞與門上人說:“禮部張爺與學士蔡爺來拜。”連忙稟報進去。須臾轎在門首,尚書張邦昌與侍郎蔡攸,都是紅吉服孔雀補子,一個犀帶,一個金帶,進去拜畢,待茶畢,送出來。又是吏部尚書王祖道與左侍郎韓侶、右侍郎尹京也來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又是皇親喜國公、樞密使鄭居中、駙馬掌宗人府王晉卿,都是紫花玉帶來拜。唯鄭居中坐轎,這兩個都騎馬。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員太尉到了:頭一位是提督管兩廂捉察使孫榮,第二位管機察梁應龍,第三管內外觀察典牧皇畿童大尉侄兒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門巡察使黃經臣,第五管京營衛緝察皇城使竇監,第六督管京城內外巡捕使陳宗善。都穿大紅,頭戴貂蟬,惟孫榮是太子太保玉帶,餘者都是金帶。下馬進去。各家都有金幣禮物。少頃,裡面樂聲響動,眾太尉插金花,與朱太尉把盞遞酒,階下一派簫韶盈耳,兩行絲竹和鳴。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錦筵。怎見得太尉的富貴?但見: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潭潭相府。虎符玉節,門庭甲仗生寒;象板銀箏,磈礧排場熱鬧。終朝謁見,無非公子王孫;逐歲追游,儘是侯門戚里。那裡解調和燮理,一味能趨諂逢迎。端的談笑起干戈,真個吹噓驚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辭使九重天子點頭。督擇花石,江南淮北盡災殃;進獻黃楊,國庫民財皆匱竭。正是:輦下權豪第一,人間富貴無雙。

須臾遞畢,安席坐下。一班兒五個俳優,朝上箏琴琵琶,方響箜篌,紅牙象板,唱了一套“享富貴,受皇恩”。

當時酒進三巡,歌吟一套,六員太尉起身,朱太尉親送出來,回到廳,樂聲暫止,管家稟事,各處官員進見。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當廳坐下,吩咐出來,先令各勛戚中貴仕宦家人送禮的進去。須臾打發出來,才是本衛紀事、南北衛兩廂、五所、七司捉察、譏察、觀察、巡察、典牧、直駕、提牢、指揮、千百戶等官,各具手本呈遞。然後才傳出來,叫兩淮、兩浙、山東、山西、關東、關西、河東、河北、福建、廣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進見。西門慶與何千戶在第五起上,抬進禮物去,管家接了禮帖,鋪在書案上,二人立在階下,等上邊叫名字。西門慶抬頭見正面五間廠廳,上面朱紅牌匾,懸著徽宗皇帝御筆欽賜“執金吾堂”斗大四個金字,甚是顯赫。須臾叫名,二人應諾升階,到滴水檐前躬身參謁,四拜一跪,聽發放。朱太尉道:“那兩員千戶,怎的又叫你家太監送禮來?”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謹慎做官,我這裡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畢,來衙門中領札赴任。”二人齊聲應諾。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門出來。剛出大門來,尋見賁四等抬擔出來,正要走,忽見一人拿宛紅帖飛馬來報,說道:“王爺、高爺來了。”西門慶與何千戶閃在人家門裡觀看。須臾,軍牢喝道,只見總督京營八十萬禁軍隴西公王燁,同提督神策御林軍總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紅玉帶,坐轎而至。那各省參見官員一涌出來,又不得見了。西門慶與何千戶走到僻處,呼跟隨人扯過馬來,二人方騎上馬回寓。正是:

  權姦誤國禍機深,開國承家戒小人。逆賊深誅何足道,奈何二聖遠蒙塵。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托夢 提刑官引奏朝儀


詞曰:

  花事闌珊芳草歇,客里風光,又過些時節。小院黃昏人憶別,淚痕點點成紅血。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斷神驚,只道芳魂絕。夢破五更心欲折,角聲吹落梅花月。

話說西門慶同何千戶回來,走到大街,何千戶就邀請西門慶到家一飯。西門慶再三固辭。何千戶令手下把馬環拉住,說道:“學生還有一事與長官商議。”於是並轡同到宅前下馬。賁四同抬盒逕往崔中書家去了。原來何千戶盛陳酒筵在家等候。進入廳上,但見獸炭焚燒,金爐香靄。正中獨設一席,下邊一席相陪,旁邊東首又設一席。皆盤堆異果,花插金瓶。西門慶問道:“長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戶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長官一飯。”西門慶道:“長官這等費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戶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長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門慶請老公公拜見,何千戶道:“家公公便出來。”

不一時,何太監從後邊出來,穿著綠絨蟒衣,冠帽皂鞋,寶石絛環。西門慶展拜四拜:“請公公受禮。”何大監不肯,說道:“使不的。”西門慶道:“學生與天泉同寅晚輩,老公公齒德俱尊,又系中貴,自然該受禮。”講了半日,何大監受了半禮,讓西門慶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戶旁坐。西門慶道:“老公公,這個斷然使不得。同僚之間,豈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罷了,學生使不的。”何太監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禮,罷罷,我閣老位兒旁坐罷,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門慶道:“這等,學生坐的也安。”於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監道:“小的兒們,再燒了炭來。今日天氣甚是寒冷。”須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細炭,向火盆內只一倒。廳前放下油紙暖簾來,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監道:“大人請寬了盛服罷。”西門慶道:“學生裡邊沒穿甚麼衣服,使小價下處取來。”何太監道: “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飛魚綠絨氅衣來,與大人披上。”西門慶笑道:“老先生職事之服,學生何以穿得?”何太監道:“大人只顧穿,怕怎的!昨日萬歲賜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兒罷。”不一時,左右取上來,西門慶令玳安接去員領,披上氅衣,作揖謝了。又請何千戶也寬去上蓋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來吃了,何太監道:“叫小廝們來。”原來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廝,兩個師範領著上來磕頭。何太監就吩咐動起樂來,然後遞酒上坐。何太監親自把盞,西門慶慌道:“老公公請尊便。有長官代勞,只安放鐘箸兒就是一般。”何太監道:“我與大人遞一鐘兒。我家做官的初入蘆葦,不知深淺,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門慶道:“老公公說那裡話!常言:同僚三世親。學生亦托賴老公公餘光,豈不同力相助!”何太監道:“好說,好說。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門慶也沒等他遞酒,只接了杯兒,領到席上,隨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戶並何太監席上,彼此告揖過,坐下。吹打畢,三個小廝連師範,在筵前銀箏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雪夜訪趙普”、“水晶宮鮫綃帳”。唱畢下去。

酒過數巡,食割兩道,看看天晚,秉上燈來。西門慶喚玳安拿賞賜與廚役並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說道:“學生厚擾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裡肯放,說道:“我今日正下班,要與大人請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飢。”西門慶道:“承老公公賜這等美饌,如何反言受飢!學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還要與天泉參謁參謁兵科,好領札付掛號。”何太監道:“既是大人要與我家做官的同幹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過來我家住兩日?我這後園兒里有幾間小房兒,甚是僻靜,就早晚和做官的理會些公事兒也方便些,強如在別人家。”西門慶道:“在這裡最好,只是使夏公見怪,相學生疏他一般。”何太監道:“沒的說。如今時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門是恁偶戲衙門。雖故當初與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後官接管承行,與他就無干。他若這等說,他就是個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喚左右:“下邊房裡快放桌兒,管待你西門老爹大官兒飯酒。我家差幾個人,跟他即時把行李都搬了來。”又吩咐:“打掃後花園西院乾凈,預備鋪陳,炕中籠下炭火。”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答應下去了。西門慶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學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監道:“他既出了衙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管他那鑾駕庫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難怪於你。”不由分說,就打發玳安並馬上人吃了酒飯,差了幾名軍牢,各拿繩扛,逕往崔中書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監道:“又一件相煩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還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兒,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尋下宅子,然後打發家小起身。也不多,連幾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門慶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銀子宅舍?”何太監道:“也得千金外房兒才夠住。”西門慶道:“夏龍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發,老公公何不要了與天泉住,一舉兩得其便。此宅門面七間,到底五層,儀門進去大廳,兩邊廂房,鹿角頂,後邊住房、花亭,周圍群房也有許多,街道又寬闊,正好天泉住。”何太監道:“他要許多價值兒?”西門慶道:“他對我說原是一千三百兩,又後邊添蓋了一層平房,收拾了一處花亭。老公公若要,隨公公與他多少罷了。”何太監道:“我托大人,隨大人主張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個人和他說去,討他那原文書我瞧瞧。難得尋下這房舍兒,我家做官的去到那裡,就有個歸著了。”

不一時,只見玳安同眾人搬了行李來回話。西門慶問:“賁四、王經來了不曾?”玳安道:“王經同押了衣箱行李先來了。還有轎子,叫賁四在那裡看守著哩。”西門慶因附耳低言:“如此這般上覆夏老爹,借過那裡房子的原契來,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賁四一答兒來。”這玳安應的去了。不一時,賁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書回西門慶說:“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說價錢!原文書都拿的來了。又收拾添蓋,使費了許多,隨爹主張了罷。”西門慶把原契遞與何太監親看了一遍,見上面寫著一千二百兩,說道:“這房兒想必也住了幾年,未免有些糟爛,也別要說收拾,大人面上還與他原價。”那賁四連忙跪下說:“何爺說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錢,治的莊田。千年房舍換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監聽了喜歡道:“你是那裡人?倒會說話兒。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其實說的是。他教甚麼名字?”西門慶道:“他名喚賁四。”何太監道:“也罷,沒個中人兒,你就做個中人兒,替我討了文書來。今日是個好日期,就把銀子兌與他罷。”西門慶道: “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罷了。”何太監道:“到五更我早進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與他銀子,就了事。”西門慶問道:“明日甚時駕出?”何太監道:“子時駕出到壇,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宮。擺了膳,就出來設朝,升大殿,朝賀天下,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慶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過就沒事了。”說畢,何太監吩咐何千戶進後邊,打點出二十四錠大元寶來,用食盒抬著,差了兩個家人,同賁四、玳安押送到崔中書家交割。夏公見抬了銀子來,滿心歡喜,隨即親手寫了文契,付與賁四等,拿來遞上。何太監不勝歡喜,賞了賁四十兩銀子,玳安、王經每人三兩。西門慶道:“小孩子家,不當賞他。”何太監道: “胡亂與他買嘴兒吃。”三人磕頭謝了。何太監吩咐管待酒飯,又向西門慶唱了兩個喏:“全仗大人餘光。”西門慶道:“還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監道:“還望大人對他說說,早把房兒騰出來,就好打發家小起身。”西門慶道:“學生一定與他說,教他早騰。長官這一去,且在衙門公廨中權住幾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長官寶眷起身不遲。”何太監道:“收拾直待過年罷了,先打發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門中也不方便。”

說話之間,已有一更天氣,西門慶說道:“老公公請安置罷!學生亦不勝酒力了。”何大監方作辭歸後邊歇息去了。何千戶教家樂彈唱,還與西門慶吃了一回,方纔起身,送至後園。三間書院,臺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內絳燭高燒,篆內香焚麝餅,十分幽雅。何千戶陪西門慶敘話,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摘去冠帶,解衣就寢。王經、玳安打發了,就往下邊暖炕上歇去了。西門慶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見滿窗月色,翻來覆去。良久只聞夜漏沉沉,花陰寂寂,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況離家已久。正要呼王經進來陪他睡,忽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趿著鞋襪,悄悄啟戶視之。只見李瓶兒霧髩雲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於月下。西門慶一見,輓之入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裡?”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門慶忙問道:“你房兒在於何處?”李瓶兒道:“咫尺不遠。出此大街迤東,造釜巷中間便是。”言訖,西門慶共他相偎相抱,上床雲雨,不勝美快之極。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兒叮嚀囑咐西門慶道:“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於你,千萬勿忘!”言訖,輓西門慶相送。走出大街上,見月色如晝,果然往東轉過牌坊,到一小巷,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言畢,頓袖而入。西門慶急向前拉之,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但見月影橫窗,花枝倒影矣。西門慶向褥底摸了摸,見精流滿席,餘香在被,殘唾猶甜。追悼莫及,悲不自勝。正是:

  玉宇微茫霜滿襟,疏窗淡月夢魂驚。凄涼睡到無聊處,恨殺寒雞不肯鳴。

西門慶夢醒睡不著,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著了。次日早,何千戶家童僕起來伺候,打發西門慶梳洗畢,何千戶又早出來陪侍,吃了薑茶,放桌兒請吃粥。西門慶問:“老公公怎的不見?”何千戶道:“家公公從五更就進內去了。”須臾拿上粥來。吃了粥,又拿上一盞肉圓子餛飩雞蛋頭腦湯。一面吃著,就吩咐備馬。何千戶與西門慶冠冕,僕從跟隨,早進內參見兵科。出來,何千戶便分路來家,西門慶又到相國寺拜智雲長老。長老又留擺齋。西門慶只吃了一個點心,餘者收與手下人吃了,就起身從東街穿過來,要往崔中書家拜夏龍溪去。因從造釜巷所過,中間果見有雙扇白板門,與夢中所見一般。悄悄使玳安問隔壁賣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誰?”老姬答道:“此袁指揮家也。”西門慶於是不勝嘆異。到了崔中書家,夏公才待出門拜人,見西門慶到,忙令左右把馬牽過,迎至廳上,拜揖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拿上賀禮:青織金綾紵一端、色緞一端。夏公道:“學生還不曾拜賀長官,到承長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煩費心,感謝不盡。”西門慶道:“昨日何太監說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說此房來。何公討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還原價。果是內臣性兒,立馬蓋橋就成了。還是堂尊大福!”說畢,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還未回拜他。”因問:“他此去與長官同行罷了。”西門慶道:“他已會定同學生一路去,家小且待後。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煩堂尊早些把房兒騰出來,搬取家眷。他如今權在衙門裡住幾日罷了。”夏公道:“學生也不肯久稽,待這裡尋了房兒,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罷了。”說畢,西門慶起身,又留了個拜帖與崔中書,夏公送出上馬,歸至何千戶家。何千戶又早有午飯等候。西門慶悉把拜夏公之事說了一遍:“騰房已在出月。”何千戶大喜,謝道:“足見長官盛情。”

吃畢飯,二人正在廳上著棋,忽左右來報:“府里翟爹差人送下程來了。抓尋到崔老爹那裡,崔老爹使他這裡來了。”於是拿帖看,上寫著:“謹具金緞一端、雲紵一端、鮮豬一口、北羊一腔、內酒一壇、點心二盒。眷生翟謙頓首拜。”西門慶見來人,說道:“又蒙你翟爹費心。”一面收了禮物,寫回帖,賞來人二兩銀子,抬盒人五錢,說道:“客中不便,有褻管家。”那人磕頭收了。王經在旁悄悄說:“小的姐姐說,教我府里去看看愛姐,有物事捎與他。”西門慶問:“甚物事?”王經道:“是家中做的兩雙鞋腳手。”西門慶道:“單單兒怎好拿去?”吩咐玳安:“我皮箱內有帶的玫瑰花餅,取兩罐兒。”就把口帖付與王經,穿上青衣,跟了來人往府里看愛姐不題。這西門慶寫了帖兒,送了一腔羊、一壇酒謝了崔中書,把一口豬、一壇酒、兩盒點心抬到後邊孝順老公公。何千戶拜謝道:“長官,你我一家,如何這等計較!”

且說王經到府內,請出韓愛姐,外廳拜見了。打扮的如瓊林玉樹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長大了好些。問了回家中事務,管待了酒飯,見王經身上單薄,與了一件天青紵絲貂鼠氅衣兒,又與了五兩銀子,拿來回覆西門慶話。西門慶大喜。正與何千戶下棋,忽聞綽道之聲,門上人來報:“夏老爹來拜,拿進兩個拜帖兒。”兩個忙迎接到廳敘禮,何千戶又謝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兩分緞帕酒禮,奉賀二公。西門慶與何千戶再三致謝,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賞了賁四、玳安、王經十兩銀子,一面分賓主坐下。茶罷,共敘寒溫。夏公道:“請老公公拜見。”何千戶道:“家公公進內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個雙紅拜帖兒,說道:“多頂上老公公,拜遲,恕罪!”言畢,起身去了。何千戶隨即也具一分賀禮,一匹金緞,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戶又在花園暖閣中擺酒與西門慶共酌,家樂歌唱,到二更方寢。西門慶因昨日夢遺之事,晚夕令王經拿鋪蓋來書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摟在被窩內。兩個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與鶯鶯會,且把紅娘去解饞。

一晚題過。到次日,起五更與何千戶一行人跟隨進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開了東華門進入。但見:

  星斗依稀禁漏殘,禁中環佩響珊珊。欲知今日天顏喜,遙睹蓬萊紫氣皤。

少頃,只聽九重門啟,鳴噦噦之鸞聲;閶闔天開,睹巍巍之袞冕。當時天子祀畢南郊回來,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設朝。須臾鐘響,天子駕出大殿,受百官朝賀。須臾,香球撥轉,簾捲扇開。正是:

  晴日明開青鎖闥,天風吹下御爐香。千條瑞靄浮金闕,一朵紅雲捧玉皇。

這皇帝生得堯眉舜目,禹背湯肩,才俊過人,口工詩韻,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商王;愛色貪花,仿佛如金陵陳後主。當下駕坐寶位,靜鞭響罷,文武百官秉簡當胸,向丹墀五拜三叩頭,進上表章。已而有殿頭官口傳聖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於茲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慶,與卿共之。”言未畢,班首中閃過一員大臣來,朝靴踏地響,袍袖列風生。視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太師魯國公蔡京也。幞頭象簡,俯伏金階,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臣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恭惟皇上御極二十祀以來,海宇清寧,天下豐稔,上天降鑒,禎祥疊見。三邊永息兵戈,萬國來朝天闕。銀岳排空,玉京挺秀。寶籙膺頒於昊闕,絳宵深聳於乾宮。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際明良,永效華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勝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獻頌以聞。”良久,聖旨下來:“賢卿獻頌,益見忠誠,朕心嘉悅。詔改明年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寶,肄赦覃賞有差。”蔡大師承旨下來。殿頭官口傳聖旨:“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言未畢,見一人出離班部,倒笏躬身,緋袍象簡,玉帶金魚,跪在金階,口稱:“光祿大夫掌金吾衛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員章隆等二十六員,例該考察,已更改補、繳換札付,合當引奏。未敢擅便,請旨定奪。”於是二十六員提刑官都跪在後面。不一時,聖旨傳下來:“照例給領。”朱太尉承旨下來。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駕即回宮。百官皆從端禮門兩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牽而先走,鎮將長隨紛紛而散。朝門外車馬縱橫,侍仗羅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馬嘶喊,山崩地裂。眾提刑官皆出朝上馬,都來本衙門伺候。良久,只見知印拿了印牌來,傳道:“老爺不進衙門了,已往蔡爺、李爺宅內拜冬去了。”以此眾官都散了。

西門慶與何千戶回到家中。又過了一夕,到次日,衙門中領了札付,又掛了號,又拜辭了翟管家,打點殘裝,收拾行李,與何千戶一同起身。何太監晚夕置酒餞行,囑咐何千戶:“凡事請教西門大人,休要自專,差了禮數。”從十一月二十日東京起身,兩家也有二十人跟隨,竟往山東大道而來。已是數九嚴寒之際,點水滴凍之時,一路上見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鴉。疏林淡日影斜暉,暮雪凍雲迷晚渡。一山未盡一山來,後村已過前村望。比及剛過黃河,到水關八角鎮,驟然撞遇天起一陣大風。但見:

  非乾虎嘯,豈是龍吟?卒律律寒飆撲面,急颼颼冷氣侵人。初時節無蹤無影,次後來捲霧收雲。吹花擺柳白茫茫,走石揚砂昏慘慘。颳得那大樹連聲吼,驚得那孤雁落深濠。須臾,砂石打地,塵土遮天。砂石打地,猶如滿天驟雨即時來;塵土遮天,好似百萬貔貅捲土至。這風大不大?真個是吹折地獄門前樹,亂起酆都頂上塵;常娥急把蟾官閉,列子空中叫救人。險些兒玉皇住不得昆侖頂,只颳得大地乾坤上下搖。

西門慶與何千戶坐著兩頂氈幃暖轎,被風颳得寸步難行。又見天色漸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來,西門慶吩咐手下:“快尋那裡安歇一夜,明日風住再行罷。”抓尋了半日,遠遠望見路旁一座古剎,數株疏柳,半堵橫牆。但見:

  石砌碑橫夢草遮,迴廊古殿半欹斜。夜深宿客無燈火,月落安禪更可嗟。

西門慶與何千戶忙入寺中投宿,上題著“黃龍寺”。見方丈內幾個僧人在那裡坐禪,又無燈火,房舍都毀壞,半用籬遮。長老出來問訊,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馬。煮出茶來,西門慶行囊中帶得乾雞腊肉果餅之類,晚夕與何千戶胡亂食得一頓。長老爨一鍋豆粥吃了,過得一宿。次日風止天晴,與了和尚一兩銀子相謝,作辭起身往山東來。正是:

  王事驅馳豈憚勞,關山迢遞赴京朝。夜投古寺無煙火,解使行人心內焦。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 王三官義拜西門慶


詞曰:

  掉臂疊肩情態,炎涼冷暖紛紜。興來閹豎長兒孫,石女須教有孕。

  莫使一朝勢謝,親生不若他生。爹爹媽媽向何親?掇轉窟臀不認。

話說西門慶與何千戶在路不題。單表吳月娘在家,因西門慶上東京,見家中婦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無事關好大門,後邊儀門夜夜上鎖。姊妹每都不出來,各自在房做針指。若敬濟要往後樓上尋衣裳,月娘必使春鴻或來安兒跟出跟入。常時查門戶,凡事都嚴緊了。這潘金蓮因此不得和敬濟勾搭。只賴奶子如意備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兒合氣。

一日,月娘打點出西門慶許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兒同韓嫂兒漿洗。不想這邊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問他借棒槌。這如意兒正與迎春捶衣,不與他,說道: “前日你拿了個棒槌,使著罷了,又來要!趁韓嫂在這裡,要替爹捶褲子和汗衫兒哩。”那秋菊使性子走來對春梅說:“平白教我借,他又不與。迎春倒說拿去,如意兒攔住了不肯。”春梅道:“耶嚛,耶嚛!怎的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個乾燈盞來。借個棒槌使使兒,就不肯與將來,替娘洗了這裹腳,教拿甚麼捶?秋菊,你往後邊問他們借來使使罷。”這潘金蓮正在房中炕上裹腳,忽然聽得,又因懷著仇恨,尋不著頭由兒,便罵道:“賊淫婦怎的不與?你自家問他要去,不與,罵那淫婦不妨事。”這春梅一衝性子,就一陣風走來李瓶兒那邊,說道:“那個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與。如今這屋裡又鑽出個當家的來了!”如意兒道:“耶嚛,耶嚛!放著棒槌拿去使不是,誰在這裡把住?就怒說起來。大娘吩咐,趁韓媽在這裡,替爹漿出這汗衫子和綿綢褲子來。秋菊來要,我說待我把你爹這衣服捶兩下兒著,就架上許多誑,說不與來?早是迎春姐聽著。”不想潘金蓮隨即跟了來,便罵道:“你這個老婆不要說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這屋裡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著你恁個人兒拴束,誰應的上他那心!俺這些老婆死絕了,教你替他漿洗衣服?你拿這個法兒降伏俺每,我好耐驚耐怕兒!”如意兒道:“五娘怎的說這話?大娘不吩咐,俺們好掉攬替爹整理的?”金蓮道:“賊歪剌骨,雌漢的淫婦,還強說甚麼嘴!半夜替爹遞茶兒扶被兒是誰來?討披襖兒穿是誰來?你背地乾的那繭兒,你說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來,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經有孩子還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兒!”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心頭火起,粉面通紅,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頭髮扯住,只用手摳他腹。虧得韓嫂兒向前勸開了。金蓮罵道:“沒廉恥的淫婦,嘲漢的淫婦!俺每這裡還閑的聲喚,你來雌漢子,你在這屋裡是甚麼人?你就是來旺兒媳婦子從新又出世來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兒一壁哭著,一壁輓頭髮,說道:“俺每後來,也不知甚麼來旺兒媳婦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蓮道: “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裡狐假虎威,成起精兒來?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兒去了!”

正罵著,只見孟玉樓後邊慢慢的走將來,說道:“六姐,我請你後邊下棋,你怎的不去,卻在這裡亂些甚麼?”一把手拉到他房裡坐下,說道:“你告我說,因為什麼起來?”這金蓮消了回氣,春梅遞上茶來,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這賊淫婦氣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來。我在屋裡正描鞋,你使小鸞來請我,我說且躺躺兒去。歪在床上也未睡著,只見這小肉兒百忙且捶裙子。我說你就帶著把我的裹腳捶捶出來。半日只聽的亂起來,卻是秋菊問他要棒槌使,他不與,把棒槌匹手奪下了,說道:‘前日拿個去不見了,又來要!如今緊等著與爹捶衣服哩!’教我心裡就惱起來,使了春梅去罵那賊淫婦:‘從幾時就這等大膽降服人,俺每手裡教你降伏!你是這屋裡什麼兒?壓折轎竿兒娶你來?你比來旺兒媳婦子差些兒!’我就隨跟了去,他還嘴裡咇里剝剌的,教我一頓捲罵。不是韓嫂兒死氣力賴在中間拉著我,我把賊沒廉恥雌漢的淫婦口裡肉也掏出他的來!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著他把死的來旺兒賊奴才淫婦慣的有些折兒?教我和他為冤結仇,落後一染膿帶還垛在我身上,說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這個老婆,又是這般慣他,慣的恁沒張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許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裡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沒廉恥的貨,人也不知死的那裡去了,還在那屋裡纏。但往那裡回來,就望著他那影作個揖,口裡一似嚼蛆的,不知說些甚麼。到晚夕要茶吃,淫婦就連忙起來替他送茶,又替他蓋被兒,兩個就弄將起來。就是個久慣的淫婦!只該丫頭遞茶,許你去撐頭獲腦雌漢子?為什麼問他要披襖兒,沒廉恥的便連忙鋪里拿了綢段來,替他裁披襖兒?你還沒見哩:斷七那日,他爹進屋裡燒紙去,見丫頭、老婆在炕上撾子兒,就不說一聲兒,反說道:‘這供養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後邊去,你每吃了罷。’這等縱容著他。這淫婦還說:‘爹來不來?俺每好等的。’不想我兩三步叉進去,唬得他眼張失道,就不言語了。什麼好老婆?一個賊活人妻淫婦,就這等餓眼見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攬下。原來是一個眼裡火爛桃行貨子。那淫婦的漢子說死了。前日漢子抱著孩子,沒在門首打探兒?還瞞著人搗鬼,張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別模改樣的,又是個李瓶兒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後邊只推聾裝啞的,人但開口,就說不是了。”那玉樓聽了,只是笑。因說:“你怎知道的這等詳細?”金蓮道:“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怎麼不曉得?雪裡埋死屍──自然消將出來。”玉樓道:“原說這老婆沒漢子,如何又鑽出漢子來了?” 金蓮道:“天下著風兒晴不的,人不著謊兒成不的!他不攛瞞著,你家肯要他!想著一來時,餓答的個臉,黃皮寡瘦的,乞乞縮縮那個腔兒!吃了這二年飽飯,就生事兒,雌起漢子來了。你如今不禁下他來,到明日又教他上頭上臉的。一時捅出個孩子,當誰的?”玉樓笑道:“你這六丫頭,到且是有權屬。”說畢,坐了一回,兩個往後邊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遺誰系?萬事無根只自生。

話休饒舌,有日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到清河縣。吩咐賁四、王經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戶到衙門中,看著收拾打掃公廨乾凈住下,方纔騎馬來家。進入後廳,吳月娘接著,舀水凈面畢,就令丫鬟院子內放桌兒,滿爐焚香,對天地位下告許願心。月娘便問:“你為什麼許願心?”西門慶道:“休說起,我拾得性命來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剛過黃河,行到沂水縣八角鎮上,遭遇大風,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裡不見人,眾人都慌了。況馱垛又多,誠恐鑽出個賊來怎了?比及投到個古寺中,和尚又窮,夜晚連燈火也沒個兒,只吃些豆粥兒就過了一夜。次日風住,方纔起身,這場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雖熱,天還好些。這遭又是寒冷天氣,又耽許多驚怕。幸得平地還罷了,若在黃河遭此風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許了願心,到臘月初一日,宰豬羊祭賽天地。”月娘又問:“你頭裡怎不來家,卻往衙門裡做甚麼?”西門慶道:“夏龍溪已升做指揮直駕,不得來了。新升是匠作監何太監侄兒何千戶──名永壽,貼刑,不上二十歲,捏出水兒來的一個小後生,任事兒不知道。他太監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顧教導他。我不送到衙門裡安頓他個住處,他知道甚麼?他如今一千二百兩銀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龍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來。前日夏大人不知什麼人走了風與他,他又使了銀子,央當朝林真人分上,對堂上朱太尉說,情願以指揮職銜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來對老爺說,把老爺難的要不得。若不是翟親家在中間竭力維持,把我撐在空地里去了。去時親家好不怪我,說我幹事不謹密。不知是什麼人對他說來。”月娘道:“不是我說,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樣,有不的些事兒,告這個說一場,告那個說一場,恰似逞強賣富的。正是有心算無心,不備怎提備?人家悄悄乾的事兒停停妥妥,你還不知道哩!”西門慶又說:“夏大人臨來,再三央我早晚看顧看顧他家裡,容日你買分禮兒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兒去罷。你今後把這狂樣來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說三分清,未可全拋一片心。’老婆還有個裡外心兒,休說世人。”

正說著,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問爹,要往夏大人家說去不去?”西門慶道:“你教他吃了飯去。”玳安應諾去了。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大姐都來參見道萬福,問話兒,陪坐的。西門慶又想起前番往東京回來,還有李瓶兒在,一面走到他房內,與他靈床作揖,因落了幾點眼淚。如意兒、迎春、繡春都向前磕頭。月娘隨即使小玉請在後邊,擺飯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兩銀子,賞跟隨小馬兒上的人,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去了。又叫來興兒宰了半口豬、半腔羊、四十斤白麵、一包白米、一壇酒、兩腿火熏、兩隻鵝、十隻雞,又並許多油鹽醬醋之類,與何千戶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廚役在那裡答應。

正在廳上打點,忽琴童兒進來說道:“溫師父和應二爹來望。”西門慶連忙請進溫秀才、伯爵來。二人連連作揖,道其風霜辛苦。西門慶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來時,忽聽房上喜鵲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說:‘只怕大官人來家了,你還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說:‘哥從十二日起身,到今還未上半個月,怎能來得快?’房下說:‘來不來,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哥真個來家了。恭喜恭喜!”因見許多下飯酒米裝在廳臺上,便問道:“送誰家的?”西門慶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來,家小還未到。今在衙門中權住,送份下程與他。又發柬明日請他吃接風酒,再沒人,請二位與吳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吳大舅與哥是官,溫老先生戴著方巾,我一個小帽兒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當甚麼人兒看,我惹他不笑話?”西門慶笑道:“這等把我買的緞子忠靖巾借與你戴著,等他問你,只說是我的大兒子,好不好?”說畢,眾人笑了。伯爵道:“說正經話,我頭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溫秀才道:“學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將學生方巾與老翁戴戴何如?”西門慶道:“老先生不要借與他,他到明日借慣了,往禮部當官身去,又來纏你。”溫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說,連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頃,拿上茶來吃了。溫秀才問:“夏公已是京任,不來了?”西門慶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鹵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華任,又來做甚麼!”須臾,看寫了帖子,抬下程出門,教玳安送去了。西門慶就拉溫秀才、伯爵到廂房內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里叫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四名小優兒明日早來伺候。

不一時,放桌兒陪二人吃酒。西門慶吩咐:“再取雙鐘箸兒,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走來,作揖,打橫坐下。四人圍爐把酒來斟,因說起一路上受驚的話。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壓百禍,就有小人,一時自然都消散了。”溫秀才道:“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休道老先生為王事驅馳,上天也不肯有傷善類。”西門慶因問:“家中沒甚事?”敬濟道:“家中無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裡差人來問了兩遭,昨日還來問,我回說還沒來家哩。”

正說著,忽有平安來報:“衙門令史和眾節級來稟事。”西門慶即到廳上站立,令他進見。二人跪下:“請問老爹幾時上任?官司公用銀兩動支多少?”西門慶道: “你們只照舊時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轉正,何老爹新到任,兩事並舉,比舊不同。”西門慶道:“既是如此,添十兩銀子與他就是了。”二人應喏下去。西門慶又叫回來吩咐:“上任日期,你還問何老爹擇幾時。”二人道:“何老爹擇定二十六日。”西門慶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喬大人來拜望道喜。西門慶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陪二人飲至掌燈方散。西門慶往月娘房裡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與何千戶接風。文嫂又早打聽得西門慶來家,對王三官說了,具個柬帖兒來請。西門慶這裡買了一副豕蹄、兩尾鮮魚、兩隻燒鴨、一壇南酒,差玳安送去,與太太補生日之禮。他那裡賞了玳安三錢銀子,不在話下。正廳上設下酒,錦屏耀目,桌椅鮮明。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都來的早,西門慶陪坐吃茶,使人邀請何千戶。不一時,小優兒上來磕頭。伯爵便問:“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銘?”西門慶道:“他不來我家來,我沒的請他去!”

正說話,只見平安忙拿帖兒稟說:“帥府周爺來拜,下馬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都躲在西廂房內。西門慶冠帶出來,迎至廳上,敘禮畢,道及轉升恭喜之事。西門慶又謝他人馬。於是分賓主而坐。周守備問京中見朝之事,西門慶一一說了。周守備道:“龍溪不來,一定差人來取家小上京去。”西門慶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長官且在衙門權住著哩。夏公的房子與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張的。”守備道:“這等更妙。”因見堂中擺設桌席,問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門慶道:“聊具一酌,與何大人接風。同僚之間,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備起身,說道:“容日合衛列位,與二公奉賀。”西門慶道:“豈敢動勞,多承先施。”作揖出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回來,脫了衣服,又陪三人在書房中擺飯。何千戶到午後方來,吳大舅等各相見敘禮畢,各敘寒溫。茶湯換罷,各寬衣服。何千戶見西門慶家道相稱,酒筵齊整。四個小優銀箏象板,玉阮琵琶,遞酒上坐。直飲至起更時分,何千戶方起身往衙門中去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也辭回去了。

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吩咐收了家伙,就往前邊金蓮房中來。婦人在房內濃施朱粉,復整新妝,薰香澡牝,正盼西門慶進他房來,滿面笑容,向前替他脫衣解帶,連忙叫春梅點茶與他吃了,打發上床歇宿。端的被窩中相挨素體,枕席上緊貼酥胸,婦人雲雨之際,百媚俱生。西門慶抽拽之後,靈犀已透,睡不著,枕上把離言深講。交接後,淫情未足,又從下替他品簫。這婦人只要拴西門慶之心,又況拋離了半月在家,久曠幽懷,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鑽入他腹中。將那話品弄了一夜,再不離口。西門慶要下床溺尿,婦人還不放,說道:“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裡,替你咽了罷,省的冷呵呵的,熱身子下去凍著,倒值了多的。”西門慶聽了,越發歡喜無已,叫道:“乖乖兒,誰似你這般疼我!”於是真個溺在婦人口內。婦人用口接著,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門慶問道:“好吃不好吃?”金蓮道:“略有些鹹味兒。你有香茶與我些壓壓。”西門慶道:“香茶在我白綾襖內,你自家拿。”這婦人向床頭拉過他袖子來,掏摸了幾個放在口內,才罷。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賜金莖露一杯。

看官聽說:大抵妾婦之道,鼓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也!是夜,西門慶與婦人盤桓無度。

次早往衙門中與何千戶上任,吃公宴酒,兩院樂工動樂承應。午後才回家,排軍隨即抬了桌席來。王三官那裡又差人早來邀請。西門慶才收拾出來,左右來報:“工部安老爹來拜。”慌的西門慶整衣出來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鑲帶,穿白鷳補子,跟著許多官吏,滿面笑容,相攜到廳敘禮,彼此道及恭賀,分賓主坐下。安郎中道:“學生差人來問幾次,說四泉還未回。”西門慶道:“正是。京中要等見朝引奏,才起身回來。”須臾,茶湯吃罷,安郎中方說:“學生敬來有一事不當奉瀆: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來上京朝覲,前日有書來,早晚便到。學生與宋松泉、錢雲野、黃泰宇四人作東,欲借府上設席請他,未知允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尊命,豈敢有違。約定幾時?”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學生送分子過來,煩盛使一辦,足見厚愛矣。”說畢,又上了一道茶,作辭,起身上馬,喝道而去。

西門慶即出門,往王招宣府中來赴席。到門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連忙出來迎接,至廳上敘禮。大廳正面欽賜牌額,金字題曰“世忠堂”,兩邊門對寫著“喬木風霜古,山河[石帶]礪新”。王三官與西門慶行畢禮,尊西門慶上坐,他便傍設一椅相陪。須臾拿上茶來,交手遞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說話,然後安排酒筵遞酒。原來王三官叫了兩名小優兒彈唱。西門慶道:“請出老太太拜見拜見。”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後邊說。少頃,出來說道:“請老爹後邊見罷。”王三官讓西門慶進內。西門慶道:“賢契,你先導引。”於是逕入中堂。林氏又早戴著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腰系金鑲碧玉帶,下著玄錦百花裙,搽抹的如銀人也一般。西門慶一面施禮:“請太太轉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請轉上。”讓了半日,兩個人平磕頭,林氏道:“小兒不識好歹,前日沖瀆大人。蒙大人又處斷了那些人,知感不盡。今日備了一杯水酒,請大人過來,老身磕個頭兒謝謝。如何又蒙大人賜將禮來?使我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豈敢。學生因為公事往東京去了,誤了與老太太拜壽。些須薄禮,胡亂送與老太太賞人。”因見文嫂兒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盞兒來,等我與太太遞一杯壽酒。”一面呼玳安上來。原來西門慶氈包內,預備著一套遍地金時樣衣服,放在盤內獻上。林氏一見,金彩奪目,滿心歡喜。文嫂隨即捧上金盞銀台。王三官便要叫小優拿樂器進來彈唱。林氏道:“你叫他進來做甚麼?在外答應罷了。”當下,西門慶把盞畢,林氏也回奉了一盞與西門慶謝了。然後王三官與西門慶遞酒,西門慶才待還下禮去,林氏便道:“大人請起,受他一禮兒。”西門慶道:“不敢,豈有此禮?”林氏道:“好大人,怎這般說!你恁大職級,做不起他個父親!小兒自幼失學,不曾跟著好人。若是大人肯垂愛,凡事指教他為個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義父。但有不是處,一任大人教誨,老身並不護短。”西門慶道:“老太太雖故說得是,但令郎賢契,賦性也聰明,如今年少,為小試行道之端,往後自然心地開闊,改過遷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當下教西門慶轉上,王三官把盞,遞了三鐘酒,受其四拜之禮。遞畢,西門慶亦轉下與林氏作揖謝禮,林氏笑吟吟還了萬福。自此以後,王三官見著西門慶以父稱之。正是: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復有詩以嘆之:

  從來男女不通酬,賣俏營姦真可羞。三官不解其中意,饒貼親娘還磕頭。

遞畢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請大人前邊坐,寬衣服。”玳安拿忠靖巾來換了。不一時,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來割道,玳安拿賞賜伺候。當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燭上來,西門慶起身告辭。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書院中。獨獨的三間小軒裡面,花竹掩映,文物瀟灑。正面懸著一個金粉箋扁,曰“三泉詩舫”,四壁掛四軸古畫。西門慶便問:“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顧隱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說:“是兒子的賤號。”西門慶便一聲兒沒言語。抬過高壺來,又投壺飲酒。四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林氏後邊只顧打發添換菜蔬果碟兒上來。

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方纔起身,賞了小優兒並廚役,作辭回家。到家逕往金蓮房中。原來婦人還沒睡,才摘去冠兒,輓著雲髻,淡妝濃抹,正在房內茶烹玉蕊,香裊金猊等待。見西門慶進來,歡喜無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點了一盞雀舌芽茶與西門慶吃。西門慶吃了,然後春梅脫靴解帶,打發上床。婦人在燈下摘去首飾,換了睡鞋,上床並頭交股而寢。西門慶將一隻胳膊與婦人枕著,摟在懷中,猶如軟玉溫香一般,兩個酥胸相貼,臉兒廝搵,鳴咂其舌。不一時,甜唾融心,靈犀春透。婦人不住手下邊捏弄他那話。西門慶因問道:“我的兒,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婦人道:“你去了這半個來月,奴那刻兒放下心來!晚間夜又長,獨自一個偏睡不著。隨問怎的暖床暖鋪,只是害冷。腿兒觸冷伸不開,只得忍酸兒縮著,白盼不到,枕邊眼淚不知流了多少。落後春梅小肉兒見我短嘆長吁,晚間逗著我下棋,坐到起更時分,俺娘兒兩個一炕兒通廝腳兒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兒如何?”西門慶道:怪油嘴,這一家雖是有他們,誰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婦人道:“罷麽,你還哄我哩!你那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心兒,你說我不知道?想著你和來旺兒媳婦子蜜調油也似的,把我來就不理了。落後李瓶兒生了孩子,見我如同烏眼雞一般。今日都往那裡去了?止是奴老實的還在。你就是那風裡楊花,滾上滾下,如今又興起如意兒賊歪剌骨來了。他隨問怎的,只是奶子,見放著他漢子,是個活人妻。不爭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漢子好在門首放羊兒剌剌。你為官為宦,傳出去好聽?你看這賊淫婦,前日你去了,同春梅兩個為一個棒槌,和我大嚷大鬧,通不讓我一句兒。”西門慶道:“罷麽,我的兒,他隨問怎的,只是個手下人。他那裡有七個頭八個膽敢頂撞你?你高高手兒他過去了,低低手兒他敢過不去。”婦人道:“耶嚛,說的倒好聽!沒了李瓶兒,他就頂了窩兒。學你對他說:‘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這分家當就與你罷。’你真個有這個話來?”西門慶道:“你休胡猜疑,我那裡有此話!你寬恕他,我教他明日與你磕頭陪不是罷。”婦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許你到那屋裡睡。”西門慶道:“我在那邊睡,非為別的,因越不過李大姐情,在那邊守守靈兒,誰和他有私鹽私醋!”婦人道:“我不信你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來,還守什麼靈?在那屋裡也不是守靈,屬米倉的,上半夜搖鈴,下半夜丫頭聽的好梆聲。”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說道:“怪小淫婦兒,有這些張致的!”於是令他弔過身子去,隔山討火,那話自後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磞的連聲響亮。一面令婦人呼叫大東大西,問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著!”婦人道:“怪奴才,不管著你好上天也!我曉的你也丟不開這淫婦,到明日,問了我方許你那邊去。他若問你要東西,須對我說,只不許你悄悄偷與他。若不依,我打聽出來,看我嚷不嚷!我就擯兌了這淫婦,也不差甚麼兒。又相李瓶兒來頭,教你哄了,險些不把我打到贅字號去。你這爛桃行貨子,豆芽萊──有甚正條捆兒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賊了些兒了。”說的西門慶笑了。當下兩個殢雨尤雲,纏到三更方歇。正是:

  帶雨籠煙世所稀,妖嬈身勢似難支。終宵故把芳心訴,留得東風不放歸。

兩個並頭交股睡到天明,婦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話,登時把麈柄捏弄起來,叫道:“親達達,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門慶身上倒澆燭,接著他脖子只顧揉搓,教西門慶兩手扳住他腰,扳的緊緊的,他便在上極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話漸沒至根,餘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婦人便道:“我的達達,等我白日里替你作一條白綾帶子,你把和尚與你的那末子藥裝些在裡面,我再墜上兩根長帶兒。等睡時,你扎他在根子上,卻拿這兩根帶扎拴後邊腰裡,拴的緊緊的,又柔軟,又得全放進,卻不強如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做下,藥在磁盒兒內,你自家裝上就是了。”婦人道:“你黑夜好歹來,咱兩個試試看好不好?”於是,兩個玩耍一番。

只見玳安拿帖兒進來,問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資來了。又抬了兩壇酒、四盆花樹進來。”春梅道:“爹還沒起身,教他等等兒。”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兒,還要趕新河口閘上回話哩。”不想西門慶在房中聽見,隔窗叫玳安問了話,拿帖兒進去,拆開看,上寫道:

  奉去分資四封,共八兩。惟少塘桌席,餘者散酌而已。仰冀從者留神,足見厚愛之至。外具時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納,幸甚。

西門慶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頭,戴著氈巾,穿著絨氅衣走出廳上,令安老爹人進見。遞上分資。西門慶見四盆花草:一盆紅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兩壇南酒,滿心歡喜。連忙收了。發了回帖,賞了來人五錢銀子,因問:“老爹們明日多咱時分來?用戲子不用?”來人道:“都早來。戲子用海鹽的。”說畢,打發去了。西門慶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塢書房中擺放,一面使玳安叫戲子去,一面兌銀子與來安兒買辦。那日又是孟玉樓上壽,院中叫小優兒晚夕彈唱。

按下一頭。卻說應伯爵在家,拿了五個箋帖,教應保捧著盒兒,往西門慶對過房子內央溫秀才寫請書。要請西門慶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滿月。剛出門轉過街口,只見後邊一人高叫道:“二爹請回來!”伯爵扭頭回看是李銘,立住了腳。李銘走到跟前,問道:“二爹往那裡去?”伯爵道:“我到溫師父那裡有些事兒去。”李銘道:“到家中還有句話兒說。”只見後邊一個閑漢,掇著盒兒,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內。李銘連忙磕了個頭,把盒兒掇進來放下,揭開卻是燒鴨二只、老酒二瓶,說道:“小人沒甚,這些微物兒孝順二爹賞人。小的有句話逕來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來。伯爵一把手拉起來,說道:“傻孩兒,你有話只管說,怎的買禮來?”李銘道:“小的從小兒在爹宅內,答應這幾年,如今爹到看顧別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邊的事,各門各戶,小的實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邊,連小的也怪了。這負屈銜冤,沒處伸訴,逕來告二爹。二爹到宅內見爹,千萬替小的加句美言兒說說。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錯,不乾小的事。爹動意惱小的不打緊,同行中人越發欺負小的了。”伯爵道:“你原來這些時沒往宅內答應去。”李銘道:“小的沒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擺酒與何老爹接風,叫了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在那裡答應,我說怎的不見你。我問你爹,你爹說:‘他沒來,我沒的請他去!’傻孩兒,你還不走跳些兒還好?你與誰賭氣?”李銘道:“爹宅內不呼喚,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個在那裡答應,今日三娘上壽,安官兒早晨又叫了兩名去了;明日老爹擺酒,又是他們四個。倒沒小的,小的心裡怎麼有個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說個明白,小的還來與二爹磕頭。”伯爵道:“我沒有個不替你說的。我從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當,你央及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說?你依著我,把這禮兒你還拿回去。你是那裡錢兒,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說。”李銘道:“二爹不收此禮,小的也不敢去了。雖然二爹不希罕,也盡小的一點窮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禮收了。討出三十文錢,打發拿盒人回去。於是同出門,來到西門慶對門房子里。進到書院門首,搖的門環兒響,說道: “葵軒老先生在家麽?”溫秀才正在書窗下寫帖兒,忙應道:“請裡面坐。”畫童開門,伯爵在明間內坐的。溫秀才即出來相見,敘禮讓坐,說道:“老翁起來的早,往那裡去來?”伯爵道:“敢來煩瀆大筆寫幾個請書兒。如此這般,二十八日小兒滿月,請宅內他娘們坐坐。”溫秀才道:“帖在那裡?將來學生寫。”伯爵即令應保取出五個帖兒,遞過去。溫秀才拿到房內,才寫得兩個,只見棋童慌走來說道:“溫師父,再寫兩個帖兒──大娘的名字,要請喬親家娘和大妗子去。頭裡琴童來取門外韓大姨和孟二妗子那兩個帖兒,打發去了不曾?”溫秀才道:“你姐夫看著,打發去這半日了。”棋童道:“溫師父寫了這兩個,還再寫上四個,請黃四嬸、傅大娘、韓大嬸和甘伙計娘子的,我使來安兒來取。”不一時打發去了。只見來安來取這四個帖兒,伯爵問:“你爹在家裡,是衙門中去了?”來安道:“爹今日沒往衙門裡去,在廳上看收禮哩。”溫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來晚了。”伯爵問起那王宅,溫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來安等了帖兒去,方纔與伯爵寫完。伯爵即帶了李銘過這邊來。

西門慶蓬著頭,只在廳上收禮,打發回帖,旁邊排擺桌面。見伯爵來,唱喏讓坐。伯爵謝前日厚情,因問:“哥定這桌席做什麼?”西門慶把安郎中來央浼作東,請蔡知府之事,告他說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戲子是小優?”西門慶道:“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我這裡又預備四名小優兒答應。”伯爵道:“哥,那四個?”西門慶道:“吳惠、邵奉、鄭春、左順。”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銘?”西門慶道:“他已有了高枝兒,又稀罕我這裡做什麼?”伯爵道:“哥怎的說這個話?你喚他,他才敢來。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惱他。但是各人勾當,不乾他事。三嬸那邊幹事,他怎的曉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裡,哭哭啼啼告訴我:‘休說小的姐姐在爹宅內,只小的答應該幾年,今日有了別人,到沒小的。’他再三賭身罰咒,並不知他三嬸那邊一字兒。你若惱他,卻不難為他了。他小人有什麼大湯水兒?你若動動意兒,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銘:“你過來,親自告訴你爹。你只顧躲著怎的?自古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

那李銘站在槅子邊,低頭斂足,就似僻廳鬼兒一般看著二人說話。聽得伯爵叫他,連忙走進去,跪著地下,只顧磕頭,說道:“爹再訪,那邊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車碾馬踏,遭官刑揲死。爹從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報不過來。不爭今日惱小的,惹的同行人恥笑,他也欺負小的,小的再向那裡尋個主兒?”說畢,號淘痛哭,跪在地下只顧不起來。伯爵在旁道:“罷麽,哥也是看他一場。大人不見小人之過,休說沒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處,他既如此,你也將就可恕他罷。”又叫李銘:“你過來,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說開,就不惱你了,你往後也要謹慎些。”李銘道:“二爹說的是,知過必改,往後知道了。”西門慶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說,我不惱你了,起來答應罷。”伯爵道:”你還不快磕頭哩!”那李銘連忙磕個頭,立在旁邊。伯爵方纔令應保取出五個請帖兒來,遞與西門慶道:“二十八日小兒彌月,請列位嫂子過舍光降光降。”西門慶看畢,教來安兒:“連盒兒送與大娘瞧去。──管情後日去不成。實和你說,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擺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殺人哩!嫂子不去,滿園中果子兒,再靠著誰哩!我就親自進屋裡請去。”少頃,只見來安拿出空盒子來了:“大娘說,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兒遞與應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來。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頭磕爛了,也好歹請嫂子走走去。”西門慶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頭來,咱每吃飯。”說畢,入後邊去了。

這伯爵便向李銘道:“如何?剛纔不是我這般說著,他甚是惱你。他有錢的性兒,隨他說幾句罷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時年,尚個奉承的。拿著大本錢做買賣,還帶三分和氣。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全要隨機應變,似水兒活,才得轉出錢來。你若撞東牆,別人吃飯飽了,你還忍餓。你答應他幾年,還不知他性兒?明日交你桂姐趕熱腳兒來,兩當一:就與三娘做生日,就與他陪了禮兒來,一天事都了了。”李銘道:“二爹說的是。小的到家,過去就對三媽說。”說著,只見來安兒放桌兒,說道:“應二爹請坐,爹就出來。”

不一時,西門慶梳洗出來,陪伯爵坐的,問他:“你連日不見老孫、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來,他知道哥惱他。我便說:‘還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顧下,那日蜢蟲螞炸一例撲了去,你敢怎樣的!’他每發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廝走。說哥昨日在他家吃酒來?他每也不知道。”西門慶道:“昨日他如此這般,置了一席大酒請我,拜認我做乾老子,吃到二更來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來往?只不乾礙著我的事,隨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這話說絕了。他兩個,一二日也要來與你服個禮兒,解釋解釋。”西門慶道:“你教他只顧來,平白服甚禮?”一面來安兒拿上飯來,無非是炮烹美口餚饌。西門慶吃粥,伯爵用飯。吃畢,西門慶問:“那兩個小優兒來了不曾?”來安道:“來了這一日了。”西門慶叫他和李銘一答兒吃飯。一個韓佐,一個邵謙,向前來磕了頭,下邊吃飯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說道:“我去罷,家裡不知怎樣等著我哩。小人家兒幹事最苦,從爐臺底下直買到堂屋門首,那些兒不要買?”西門慶道:“你去幹了事,晚間來坐坐,與你三娘上壽,磕個頭兒,也是你的孝順。”伯爵道:“這個一定來,還教房下送人情來。”說畢,一直去了。正是:

  酒深情不厭,知己話偏長。莫負相欽重,明朝到草堂。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 西門慶新試白綾帶


詞曰:

  喚多情,憶多情,誰把多情喚我名?喚名人可憎。
  為多情,轉多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輕。

話說應伯爵回家去了。西門慶就在藏春塢坐著,看泥水匠打地炕。牆外燒火,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煙熏觸。忽見平安拿進帖兒,稟說:“帥府周爺差人送分資來了。”盒內封著五封分資: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賀敬。西門慶令左右收入後邊,拿回帖打發去了。

且說那日,楊姑娘與吳大妗子、潘姥姥坐轎子先來了,然後薛姑子、大師父、王姑子,並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並鬱大姐,都買了盒兒來,與玉樓做生日。月娘在上房擺茶,眾姊妹都在一處陪侍。須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

潘金蓮想著要與西門慶做白綾帶兒,即便走到房裡,拿過針線匣,揀一條白綾兒,將磁盒內顫聲嬌藥末兒裝在裡面,周圍用倒口針兒撩縫的甚是細法,預備晚夕要與西門慶雲雨之歡。不想薛姑子驀地進房來,送那安胎氣的衣胞符藥與他。這婦人連忙收過,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見左右無人,便悄悄遞與他,說道:“你揀個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與官人在一處,管情一度就成胎氣。你看後邊大菩薩,也是貧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還說個法兒與你:縫個錦香囊,我書道硃砂符兒安在裡面,帶在身邊,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驗。”這婦人聽了,滿心歡喜,一面接了符藥,藏放在箱內。拿過歷日來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於是就稱了三錢銀子送與他,說:“這個不當什麼,拿到家買菜吃。等坐胎之時,我尋匹絹與你做衣穿。”薛姑子道:“菩薩快休計較,我不象王和尚那樣利心重。前者因過世那位菩薩念經,他說我攙了他的主顧,好不和我嚷鬧,到處拿言語喪我。我的爺,隨他墮業,我不與他爭執。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難。”婦人道:“薛爺,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這勾當,你也休和他說。”薛姑子道:“法不傳六耳,我肯和他說!去年為後邊大菩薩喜事,他還說我背地得多少錢,擗了一半與他才罷了。一個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錢糧,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後,披毛戴角還不起。”說了回話,婦人教春梅:“看茶與薛爺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兒那邊參了靈,方歸後邊來。

約後晌時分,月娘放桌兒炕屋裡,請眾堂客並三個姑子坐的。又在明間內放八仙桌兒,鋪著火盆擺下案酒,與孟玉樓上壽。不一時,瓊漿滿泛,玉斝高擎,孟玉樓打扮的粉妝玉琢,先與西門慶遞了酒,然後與眾姊妹敘禮,安席而坐。陳敬濟和大姐又與玉樓上壽,行畢禮,就在旁邊坐下。廚下壽麵點心添換,一齊拿上來。眾人才吃酒,只見來安拿進盒兒來說:“應保送人情來了。”西門慶叫月娘收了,就教來安:“送應二娘帖兒去,就請你應二爹和大舅來坐坐。我曉的他娘子兒,明日也是不來,請你二爹來坐坐罷,改日回人情與他就是了。”來安拿帖兒同應保去了。西門慶坐在上面,不覺想起去年玉樓上壽還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個,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淚。

不一時,李銘和兩個小優兒進來了。月娘吩咐:“你會唱‘比翼成連理’不會?”韓佐道:“小的記得。”才待拿起樂器來彈唱,被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憶吹簫’我聽罷。”兩個小優連忙改調唱《集賢賓》“憶吹簫,玉人何處也。”唱了一回,唱到“他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潘金蓮見唱此詞,就知西門慶念思李瓶兒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臉兒上,這點兒那點兒羞他,說道:“孩兒,那裡豬八戒走在冷鋪中坐著──你怎的醜的沒對兒!一個後婚老婆,又不是女兒,那裡討‘杜鵑花上血’來?好個沒羞的行貨子!”西門慶道:“怪奴才,聽唱罷麽,我那裡曉得什麼。單管胡枝扯葉的。”只見兩個小優又唱到:“一個相府內懷春女,忽剌八拋去也。我怎肯恁隨邪,又去把牆花亂折!”那西門慶只顧低著頭留心細聽。須臾唱畢,這潘金蓮就不憤他,兩個在席上只顧拌嘴起來。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煩,兩個只顧強什麼?楊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丟在屋裡,冷清清的,沒個人兒陪他,你每著兩個進去陪他坐坐兒,我就來。”當下金蓮和李嬌兒就往房裡去了。

不一時,只見來安來說:“應二娘帖兒送到了。二爹來了,大舅便來。”西門慶道:“你對過請溫師父來坐坐。”因對月娘說:“你吩咐廚下拿菜出來,我前邊陪他坐去。”又叫李銘:“你往前邊唱罷。”李銘即跟著西門慶出來,到西廂房內陪伯爵坐的。又謝他人情:“明日請令正好歹來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來,家下沒人。”良久,溫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舉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溫秀才道:“豈敢。”吳大舅也到了,相見讓位畢,一面琴童兒秉燭來,四人圍暖爐坐定。來安拿春盛案酒擺在桌上。伯爵燈下看見西門慶白綾襖子上,罩著青緞五彩飛魚蟒衣,張牙舞爪,頭角崢嶸,揚須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問: “哥,這衣服是那裡的?”西門慶便立起身來,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裡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著。”西門慶道:“此是東京何太監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這件衣服與我披。這是飛魚,因朝廷另賜了他蟒龍玉帶,他不穿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個大分上。”伯爵極口誇道:“這花衣服,少說也值幾個錢兒。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轉做到都督上,愁沒玉帶蟒衣?何況飛魚!只怕穿過界兒去哩!”說著,琴童安放鐘箸,拿酒上來。李銘在面前彈唱。伯爵道: “也該進去與三嫂遞杯酒兒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門慶道:“我兒,你既有孝順之心,往後邊與三嫂磕個頭兒就是了,說他怎的?”伯爵道:“磕頭到不打緊,只怕惹人議論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個兒罷。”被西門慶向他頭上打了一下,罵道:“你這狗才,單管恁沒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兒們打了。”兩個戲說了一回,琴童拿將壽麵來,西門慶讓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後邊吃了,就遞與李銘吃。那李銘吃了,又上來彈唱。伯爵叫吳大舅:“吩咐曲兒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隨他揀熟的唱罷。”西門慶道:“大舅好聽《瓦盆兒》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銘於是箏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對景無言,終日減芳容”,下邊去了。只見來安上來稟說:“廚子家去,請問爹,明日叫幾名答應?”西門慶吩咐:“六名廚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齊備。”來安應諾去了。吳大舅便問:“姐夫明日請甚麼人?”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作東請蔡九知府說了。吳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這裡吃酒,又好了。”西門慶道:“怎的說?”吳大舅道:“還是我修倉的事,要在大巡手裡題本,望姐夫明日說說,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終考滿之時保舉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門慶道:“這不打緊。大舅明日寫個履歷揭帖來,等我取便和他說。”大舅連忙下來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個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說,再替誰說?管情消不得吹噓之力,一箭就上垛。”前邊吃酒到二更時分散了,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出門,就吩咐:“明日俱早來伺候。”李銘等應諾去了。小廝收進家伙,上房內擠著一屋裡人,聽見前邊散了,都往那房裡去了。

卻說金蓮,只說往他屋裡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門慶進儀門來了,他便藏在影壁邊黑影兒里,看著西門慶進入上房,悄悄走來窗下聽覷。只見玉簫站在堂屋門首,說道:“五娘怎的不進去?”又問:“姥姥怎的不見?”金蓮道:“老行貨子,他害身上疼,往房裡睡去了。”良久,只聽月娘問道:“你今日怎的叫恁兩個新小王八子?唱又不會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樓道:“只你臨了教他唱‘鴛鴦浦蓮開’,他才依了你唱。好兩個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麼名字,一日在這裡只是頑。”西門慶道:“一個叫韓佐,一個叫邵謙。”月娘道:“誰曉的他叫什麼謙兒李兒!”不防金蓮躡足潛蹤進去,立在暖炕兒背後,忽說道:“你問他?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葉的教他唱什麼‘憶吹簫’,支使的小王八子亂騰騰的,不知依那個的是。”玉樓“噦”了一聲,扭回頭看見是金蓮,便道: “這個六丫頭,你在那裡來?猛可說出話來,倒唬我一跳。單愛行鬼路兒。你從多咱走在我背後?”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後,好少一回兒。”金蓮點著頭兒向西門慶道:“哥兒,你膿著些兒罷了。你那小見識兒,只說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懷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後婚老婆。什麼他為你‘褪湘裙杜鵑花上血’,三個官唱兩個喏,誰見來?孫小官兒問朱吉,別的都罷了,這個我不敢許。可是你對人說的,自從他死了,好應心的菜兒也沒一碟子兒。沒了王屠,連毛吃豬!你日逐只吃屎哩?俺們便不是上數的,可不著你那心罷了。一個大姐姐這般當家立紀,也扶持不過你來,可可兒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當初沒他來時,你怎的過來?如今就是諸般兒稱不上你的心了。題起他來,就疼的你這心裡格地地的!拿別人當他,借汁兒下麵,也喜歡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裡水好吃麽?”月娘道: “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自古鏇的不圓砍的圓。你我本等是遲貨,應不上他的心,隨他說去罷了。”金蓮道:“不是咱不說他,他說出來的話灰人的心。只說人憤不過他。”那西門慶只是笑,罵道:“怪小淫婦兒,胡說了你,我在那裡說這個話來?”金蓮道:“還是請黃內官那日,你沒對著應二和溫蠻子說?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絕了,就是當初有他在,也不怎麼的。到明日再扶一個起來,和他做對兒就是了。賊沒廉恥撒根基的貨!”說的西門慶急了,跳起來,趕著拿靴腳踢他,那婦人奪門一溜煙跑了。

這西門慶趕出去不見他,只見春梅站在上房門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邊來。月娘見他醉了,巴不的打發他前邊去睡,要聽三個姑子宣捲。於是教小玉打個燈籠,送他前邊去。金蓮和玉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門慶沒看見,逕走過去。玉簫向金蓮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裡去了。”金蓮道:“他醉了,快發訕,由他先睡,等我慢慢進去。”這玉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兒捎與姥姥吃去。”於是走到床房內,拿些果子遞與婦人,婦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邊。只見小玉送了回來,說道:“五娘在那邊來?爹好不尋五娘。”

金蓮到房門首,不進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張覷,看見西門慶坐在床上,正摟著春梅做一處頑耍。恐怕攪擾他,連忙走到那邊屋裡,將果子交付秋菊。因問:“姥姥睡沒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蓮囑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揀妝內。”又復往後邊來。只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大妗子、楊姑娘,並三個姑子帶兩個小姑子,坐了一屋裡人。薛姑子便盤膝坐在月娘炕上,當中放著一張炕桌兒,炷了香,眾人都圍著他,聽他說佛法。只見金蓮笑掀帘子進來,月娘道:“你惹下禍來,他往屋裡尋你去了。你不打發他睡,如何又來了?我還愁他到屋裡要打你。”金蓮笑道:“你問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頭裡話出來的忒緊了,他有酒的人,一時激得惱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兩把汗,原來你到這等潑皮。”金蓮道:“他就惱,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兒九做的。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教唱,且東溝犁西溝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該唱這離別之詞。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順,我是看不上。” 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亂了這一回,我還不知因為什麼來。姑夫好好的進來坐著,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還不知道,那一個因想起李大姐來,說年時孟三姐生日還有他,今年就沒他,落了幾點眼淚,教小優兒唱了一套‘憶吹簫,玉人兒何處也’。這一個就不憤他唱這詞,剛纔搶白了他爹幾句。搶白的那個急了,趕著踢打,這賊就走了。”楊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隨官人教他唱罷了,又搶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見姐姐每都全全兒的,今日只不見了李家姐姐,漢子的心怎麼不慘切個兒。”孟玉樓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誰嗔他唱!俺這六姐姐平昔曉的曲子里滋味,見那個誇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個不如他,又怎的兩個相交情厚,又怎麼山盟海誓,你為我,我為你。這個牢成的又不服氣,只顧拿言語搶白他,整廝亂了這半日。”楊姑娘道:“我的姐姐,原來這等聰明!”月娘道:“他什麼曲兒不知道!但題起頭兒,就知尾兒。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優兒來,只曉的唱出來就罷了。偏他又說那一段兒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兒唱的差了,又那一節兒稍了。但是他爹說出個曲兒來,就和他白搽白亂,必須搽惱了才罷。”孟玉樓在旁邊戲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兒只存了這個丫頭子,這般精靈古怪的。”金蓮笑向他打了一下,說道:“我到替你爭氣,你到沒規矩起來了。”楊姑娘道:“姐姐,你今後讓官人一句兒罷。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之意。一個熱突突人兒,指頭兒似的少了一個,有個不想不疼不題念的?”金蓮道:“想怎不想,也有個常時兒。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麼抬一個滅一個?只嗔俺們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亂戴過斷七罷了,只顧戴幾時?”楊姑娘道:“姐姐每見一半不見一半兒罷。”大妗子道:“好快!斷七過了,這一向又早百日來了。”楊姑娘問:“幾時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臘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個經兒。”月娘道:“挨年近節,念什麼經!他爹只好過年念罷了。”說著,只見小玉拿上一道茶來,每人一盞。

須臾吃畢。月娘洗手,向爐中炷了香,聽薛姑子講說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講了一段五戒禪師破戒戲紅蓮女子,轉世為東坡佛印的佛法。講說了良久方罷。只見玉樓房中蘭香,拿了兩方盒細巧素菜果碟、茶食點心來,收了香爐,擺在桌上。又是一壺茶,與眾人陪三個師父吃了。然後又拿葷下飯來,打開一壇麻姑酒,眾人圍爐吃酒。月娘便與大妗子擲色搶紅。金蓮便與李嬌兒猜枚,玉簫在旁邊斟酒,便替金蓮打桌底下轉子兒。須臾把李嬌兒贏了數杯。玉樓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顧贏他罷。”卻要金蓮拿出手來,不許褪在袖子里,又不許玉簫近前。一連反贏了金蓮幾大鐘。

金蓮坐不住,去了。到前邊叫了半日,角門才開,只見秋菊揉眼。婦人罵道:“賊奴才,你睡來?”秋菊道:“我沒睡。”婦人道:“見睡起來,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說往後來接我接兒去。”因問:“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這一日了。”婦人走到炕房裡,摟起裙子來就在炕上烤火。婦人要茶吃,秋菊連忙傾了一盞茶來。婦人道:“賊奴才,好乾凈手兒,我不吃這陳茶,熬的怪泛湯氣。你叫春梅來,叫他另拿小銚兒頓些好甜水茶兒,多著些茶葉,頓的苦艷艷我吃。”秋菊道:“他在那邊床房裡睡哩,等我叫他來。”婦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罷。”這秋菊不依,走在那邊屋裡,見春梅歪在西門慶腳頭睡得正好。被他搖推醒了,道:“娘來了,要吃茶,你還不起來哩。”這春梅噦他一口,罵道:“見鬼的奴才,娘來了罷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來,慢條廝禮、撒腰拉褲走來見婦人,只顧倚著炕兒揉眼。婦人反罵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兒的,把你叫醒了。”因叫他:“你頭上汗巾子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扯扯哩。”又問:“你耳朵上墜子怎的只戴著一隻?”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隻。便點燈往那邊床上尋去,尋不見。良久,不想落在那腳踏板上,拾起來。婦人問:“在那裡來?”春梅道:“都是他失驚打怪叫我起來,吃帳鉤子抓下來了,才在踏板上拾起來。”婦人道:“我那等說著,他還只當叫起你來。”春梅道:“他說娘要茶吃來。”婦人道:“我要吃口茶兒,嫌他那手不乾凈。”這春梅連忙舀了一小銚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撾了些炭在火內,須臾就是茶湯。滌盞乾凈,濃濃的點上去,遞與婦人。婦人問春梅: “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發睡了這一日了。問娘來,我說娘在後邊還未來哩。”

這婦人吃了茶,因問春梅:“我頭裡袖了幾個果子和蜜餞,是玉簫與你姥姥吃的,交付這奴才接進來,你收了?”春梅道:“我沒見,他知道放在那裡?”婦人叫秋菊,問他果子在那裡,秋菊道:“我放在揀妝內哩。”走去取來,婦人數了數兒,少了一個柑子,問他那裡去了。秋菊道:“我拿進來就放在揀妝內,那個害饞癆、爛了口吃他不成!”婦人道:“賊奴才,還漲漒嘴!你不偷,那去了?我親手數了交與你的,怎就少了一個?原來只孝順了你!”教春梅:“你與我把那奴才一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子。”春梅道:“那臢臉蛋子,倒沒的齷齪了我的手。”婦人道:“你與我拉過他來。”春梅用雙手推顙到婦人跟前。婦人用手擰著他腮頰,罵道:“賊奴才,這個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實實說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馬鞭子來,我這一旋剝就打個不數。我難道醉了?你偷吃了,一徑里鬼混我。”因問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那討酒來?娘不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還有柑子皮兒在袖子里哩。”婦人於是扯過他袖子來,用手去掏,秋菊慌用手撇著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來,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兒來。被婦人儘力臉上擰了兩把,打了兩下嘴巴,罵道:“賊奴才,你諸般兒不會,象這說舌偷嘴吃偏會。真贓實犯拿住,你還賴那個?我如今茶前酒後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帳。”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與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剝了,叫個人把他實辣辣打與他幾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懼怕些。甚麼逗猴兒似湯那幾棍兒,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婦人擰得臉脹腫的,谷都著嘴往廚下去了。婦人把那一個柑子平分兩半,又拿了個蘋婆石榴,遞與春梅,說道:“這個與你吃,把那個留與姥姥吃。”這春梅也不瞧,接過來似有如無,掠在抽屜內。婦人把蜜餞也要分開,春梅道: “娘不要分,我懶得吃這甜行貨子,留與姥姥吃罷。”以此婦人不分,都留下了。

婦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進坐桶來,澡了牝,又問春梅:“這咱天有多時分了?”春梅道:“睡了這半日,也有三更了。”婦人摘了頭面,走來那邊床房裡,見桌上銀燈已殘,從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門慶正打鼾睡。於是解松羅帶,卸褪湘裙,上床鑽入被窩裡,與西門慶並枕而卧。

睡下不多時,向他腰間摸他那話。弄了一回,白不起。原來西門慶與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話綿軟,急切捏弄不起來。這婦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話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絕。西門慶猛然醒了,便道:“怪小淫婦兒,如何這咱才來?”婦人道:“俺每在後邊吃酒,孟三兒又安排了兩大方盒酒菜,鬱大姐唱著,俺每猜枚擲骰兒,又頑了這一日,被我把李嬌兒贏醉了。落後孟三兒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輸了好幾鐘酒。你到是便宜,睡這一覺兒來好熬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門慶道:“你整治那帶子有了?”婦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來,與西門慶看了,替他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間,拴的緊緊的。又問:“你吃了不曾?”西門慶道:“我吃了。”須臾,那話吃婦人一壁廂弄起來,只見奢棱跳腦,挺身直舒,比尋常更舒半寸有餘。婦人爬在身上,龜頭昂大,兩手扇著牝戶往裡放。須臾突入牝中,婦人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令西門慶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顧揉搓,那話漸沒至根。婦人叫西門慶:“達達,你取我的柱腰子墊在你腰底下。”這西門慶便向床頭取過他大紅綾抹胸兒,四摺疊起墊著腰,婦人在他身上馬伏著,那消幾揉,那話盡入。婦人道:“達達,你把手摸摸,都全放進去了,撐的裡頭滿滿兒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門慶用手摸摸,見盡沒至根,間不容髮,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燈兒照著乾,趕不上夏天好。”因問西門慶,說道:“這帶子比那銀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陰門生痛的,又長出許多來。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頂到奴心。”又道:“你摟著我,等我一發在你身上睡一覺。”西門慶道:“我的兒,你睡,達達摟著。”那婦人把舌頭放在他口裡含著,一面朦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時,怎禁那欲火燒身,芳心撩亂,於是兩手按著他肩膊,一舉一坐,抽徹至首,復送至根,叫:“親心肝,罷了,六兒的心了。”往來抽捲,又三百回。比及精泄,婦人口中只叫:“我的親達達,把腰扱緊了。”一面把奶頭教西門慶咂,不覺一陣昏迷,淫水溢下,婦人心頭小鹿突突的跳。登時四肢困軟,香雲撩亂。那話拽出來猶剛勁如故,婦人用帕搽之,說道:“我的達達,你不過卻怎麼的?”西門慶道:“等睡起一覺來再耍罷。”婦人道:“我的身子已軟癱熱化的。”當下雲收雨散,兩個並肩交股,相與枕籍於床上,不知東方之既白。正是:

  等閑試把銀缸照,一對天生連理人。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談經


詩曰:

  富貴如朝露,交游似聚沙。不如竹窗里,對捲自趺跏。
  靜慮同聆偈,清神旋煮茶。惟憂曉雞唱,塵里事如麻。

話說西門慶摟抱潘金蓮,一覺睡到天明。婦人見他那話還直豎一條棍相似,便道:“達達,你饒了我罷,我來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罷。”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你若咂的過了,是你造化。”這婦人真個蹲向他腰間,按著他一隻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話。吮夠一個時分,精還不過,這西門慶用手按著粉項,往來只顧沒棱露腦搖撼,那話在口裡吞吐不絕。抽拽的婦人口邊白沫橫流,殘脂在莖。婦人一面問西門慶:“二十八日應二家請俺每,去不去?”西門慶道:“怎的不去!”婦人道:“我有樁事兒央你,依不依?”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你有甚事,說不是。”婦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襖拿出來與我穿了罷。明日吃了酒回來,他們都穿著皮襖,只奴沒件兒穿。”西門慶道:“有王招宣府當的皮襖,你穿就是了。”婦人道:“當的我不穿他,你與了李嬌兒去。把李嬌兒那皮襖卻與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襖與了我,等我[扌寨]上兩個大紅遍地金鶴袖,襯著白綾襖兒穿,也是與你做老婆一場,沒曾與了別人。”西門慶道:“賊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他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婦人道:“怪奴才,你與了張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裝門面,沒的有這些聲兒氣兒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門慶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兒。”婦人道:“怪硶貨,我是你房裡丫頭,在你跟前服軟?”一面說著,把那話放在粉臉上只顧偎晃,良久,又吞在口裡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攪其龜棱,然後將朱唇裹著,只顧動動的。西門慶靈犀灌頂,滿腔春意透腦,良久精來,呼:“小淫婦兒,好生裹緊著,我待過也!”言未絕,其精邈了婦人一口。婦人口口接著,都咽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殷勤愛把紫簫吹。

當日是安郎中擺酒,西門慶起來梳頭凈面出門。婦人還睡在被裡,便說道:“你趁閑尋尋兒出來罷。等住回,你又不得閑了。”這西門慶於是走到李瓶兒房中,奶子、丫頭又早起來頓下茶水供養。西門慶見如意兒薄施脂粉,長畫蛾眉,笑嘻嘻遞了茶,在旁邊說話兒。西門慶一面使迎春往後邊討床房裡鑰匙去,如意兒便問: “爹討來做甚麼?”西門慶道:“我要尋皮襖與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襖?”西門慶道:“就是。他要穿穿,拿與他罷。”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摟在懷裡,摸他奶頭,說道:“我兒,你雖然生了孩子,奶頭兒到還恁緊。”就兩個臉對臉兒親嘴咂舌頭做一處。如意兒道:“我見爹常在五娘身邊,沒見爹往別的房裡去。他老人家別的罷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為個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場。多虧韓嫂兒和三娘來勸開了。落後爹來家,也沒敢和爹說。不知甚麼多嘴的人對他說,說爹要了我。他也告爹來不曾?”西門慶道:“他也告我來,你到明日替他陪個禮兒便了。他是恁行貨子,受不的人個甜棗兒就喜歡的。嘴頭子雖利害,到也沒什麼心。”如意兒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說好活。說爹在他身邊偏多,‘就是別的娘都讓我幾分,你凡事只有個不瞞我,我放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許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來這房裡睡。”如意道:“爹真個來?休哄俺每!”西門慶道:“誰哄你來!”正說著,只見迎春取鑰匙來。西門慶教開了床房門,又開櫥櫃,拿出那皮祆來抖了抖,還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邊房裡去。如意兒就悄悄向西門慶說: “我沒件好裙襖兒,爹趁著手兒再尋件兒與了我罷。有娘小衣裳兒,再與我一件兒。”西門慶連忙又尋出一套翠蓋緞子襖兒、黃綿綢裙子,又是一件藍潞綢綿褲兒,又是一雙妝花膝褲腿兒,與了他。老婆磕頭謝了。西門慶鎖上門,就使他送皮襖與金蓮房裡來。

金蓮才起來,在床上裹腳,只見春梅說:“如意兒送皮襖來了。”婦人便知其意,說道:“你教他進來。”問道:“爹使你來?”如意道:“是爹教我送來與娘穿。”金蓮道:“也與了你些什麼兒沒有?”如意道:“爹賞了我兩件綢絹衣裳年下穿。叫我來與娘磕頭。”於是向前磕了四個頭。婦人道:“姐姐每這般卻不好?你主子既愛你,常言: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那好做惡人?你只不犯著我,我管你怎的?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如意兒道:“俺娘已是沒了,雖是後邊大娘承攬,娘在前邊還是主兒,早晚望娘抬舉。小媳婦敢欺心!那裡是葉落歸根之處?”婦人道:“你這衣服少不得還對你大娘說聲。”如意道:“小的前者也問大娘討來,大娘說:‘等爹開時,拿兩件與你。’”婦人道:“既說知罷了。”這如意就出來,還到那邊房裡,西門慶已往前廳去了。如意便問迎春:“你頭裡取鑰匙去,大娘怎的說?”迎春說:“大娘問:‘你爹要鑰匙做什麼?’我也沒說拿皮襖與五娘,只說我不知道。大娘沒言語。”

卻說西門慶走到廳上看設席,海鹽子弟張美、徐順、苟子孝都挑戲箱到了,李銘等四名小優兒又早來伺候,都磕頭見了。西門慶吩咐打發飯與眾人吃,吩咐李銘三個在前邊唱,左順後邊答應堂客。那日韓道國娘子王六兒沒來,打發申二姐買了兩盒禮物,坐轎子,他家進財兒跟著,也來與玉樓做生日。王經送到後邊,打發轎子出去了。不一時,門外韓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計、甘伙計娘子、崔本媳婦兒段大姐並賁四娘子。西門慶正在廳上,看見夾道內玳安領著一個五短身子,穿綠緞襖兒、紅裙子,不搽胭粉,兩個密縫眼兒,一似鄭愛香模樣,便問是誰。玳安道:“是賁四嫂。”西門慶就沒言語。往後見了月娘。月娘擺茶,西門慶進來吃粥,遞與月娘鑰匙。月娘道:“你開門做什麼?”西門慶道:“潘六兒他說,明日往應二哥家吃酒沒皮襖,要李大姐那皮襖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頭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裡丫頭,象你這等,就沒的話兒說了。他見放皮襖不穿,巴巴兒只要這皮襖穿。──早時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兒罷了。”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忽報劉學官來還銀子,西門慶出去陪坐,在廳上說話。只見玳安拿進帖兒說:“王招宣府送禮來了。”西門慶問:“是什麼禮?”玳安道:“是賀禮:一匹尺頭、一壇南酒、四樣下飯。”西門慶即叫王經拿眷生回帖兒謝了,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只見李桂姐門首下轎,保兒挑四盒禮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氈包,說道:“桂姨,打夾道內進去罷,廳上有劉學官坐著哩。”那桂姐即向夾道內進去,來安兒把盒子挑進月娘房裡。月娘道:“爹看見不曾?”玳安道:“爹陪著客,還不見哩。”月娘便說道:“且連盒放在明間內著。”一回客去了,西門慶進來吃飯,月娘道:“李桂姐送禮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開盒兒,見一盒果餡壽糕、一盒玫瑰糖糕、兩隻燒鴨、一副豕蹄。只見桂姐從房內出來,滿頭珠翠,穿著大紅對衿襖兒,藍緞裙子,望著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罷了,又買這禮來做什麼?”月娘道:“剛纔桂姐對我說,怕你惱他。不乾他事,說起來都是他媽的不是:那日桂姐害頭疼來,只見這王三官領著一行人,往秦玉芝兒家去,打門首過,進來吃茶,就被人驚散了。桂姐也沒出來見他。”西門慶道:“那一遭兒沒出來見他,這一遭兒又沒出來見他,自家也說不過。論起來,我也難管你。這麗春院拿燒餅砌著門不成?到處銀錢兒都是一樣,我也不惱。”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顧不起來,說道:“爹惱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爛化了,一個毛孔兒里生一個天皰瘡。都是俺媽,空老了一片皮,乾的營生沒個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惱。”月娘道:“你既來說開就是了,又惱怎的?”西門慶道:“你起來,我不惱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嬌態,說道:“爹笑一笑兒我才起來。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來。”潘金蓮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來,只顧跪著他,求告他黃米頭兒,叫他張致!如今在這裡你便跪著他,明日到你家他卻跪著你,──你那時卻別要理他。”把西門慶、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來了。只見玳安慌慌張張來報:“宋老爹、安老爹來了。”西門慶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說道: “耶嚛嚛,從今後我也不要爹了,只與娘做女兒罷。”月娘道:“你的虛頭願心,說過道過罷了。前日兩遭往裡頭去,沒在那裡?”桂姐道:“天麽,天麽,可是殺人!爹何曾往我家裡?若是到我家裡,見爹一面,沾沾身子兒,就促死了!娘你錯打聽了,敢不是我那裡,是往鄭月兒家走了兩遭,請了他家小粉頭子了。我這篇是非,就是他氣不憤架的。不然,爹如何惱我?”金蓮道:“各人衣飯,他平白怎麼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們裡邊人,一個氣不憤一個,好不生分!”月娘接過來道:“你每裡邊與外邊差甚麼?也是一般,一個不憤一個。那一個有些時道兒,就要[足麗]下去。”月娘擺茶與他吃,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廳上敘禮。每人一匹緞子、一部書,奉賀西門慶。見了桌席齊整,甚是稱謝不盡。一面分賓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學生有一事奉瀆四泉:今有巡撫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學生同兩司作東,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餞,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審四泉允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吩咐,敢不從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學生有分資在此。”即喚書吏取出布、按兩司連他共十二兩分資來,要一張大插桌、六張散桌,叫一起戲子。西門慶答應收了,就請去捲棚坐的。不一時,錢主事也到了。三員官會在一處下棋。宋御史見西門慶堂廡寬廣,院字幽深,書畫文物極一時之盛。又見屏風前安著一座八仙捧壽的流金鼎,約數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爐內焚著沉檀香,煙從龜鶴鹿口中吐出。只顧近前觀看,誇獎不已。問西門慶:“這副爐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說:“我學生寫書與淮安劉年兄那裡,央他替我捎帶一副來,送蔡老先,還不見到。四泉不知是那裡得來的?”西門慶道:“也是淮上一個人送學生的。”說畢下棋。西門慶吩咐下邊,看了兩個桌盒細巧菜蔬果餡點心上來,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紅,說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飲一杯無礙。”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稟道:“邀了,在磚廠黃老爹那裡下棋,便來也。”一面下棋飲酒,安郎中喚戲子:“你們唱個《宜春令》奉酒。”於是生旦合聲唱一套“第一來為壓驚”。

唱未畢,忽吏進報:“蔡老爹和黃老爹來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來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帶,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與西門慶。進廳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門大人,見在本處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門下。”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稱道:“久仰,久仰。”西門慶道:“容當奉拜。”敘禮畢,各寬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話。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廚役割道湯飯,戲子呈遞手本,蔡九知府揀了《雙忠記》,演了兩折。酒過數巡,小優兒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驕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謂‘御史青驄馬’,三公乃‘劉郎舊縈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馬青衫濕’。”言罷,眾人都笑了。西門慶又令春鴻唱了一套“金門獻罷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歡的要不的,因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西門慶道:“此是小價,原是揚州人。”宋御史攜著他手兒,教他遞酒,賞了他三錢銀子,磕頭謝了。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坐間移。一杯未盡笙歌送,階下申牌又報時。

不覺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見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辭。眾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門而去。隨即差了兩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頭抬送到新河口去訖。宋御史亦作辭西門慶,因說道:“今日且不謝,後日還要取擾。”各上轎而去。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戲子,吩咐:“後日還是你們來,再唱一日。叫幾個會唱的來,宋老爹請巡撫侯爺哩。”戲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門慶令攢上酒桌,使玳安:“去請溫師父來坐坐。”再叫來安兒:“去請應二爹去。”不一時,次第而至,各行禮坐下。三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把酒來斟。西門慶問伯爵:“你娘們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雜耍的?”伯爵道:“哥到說得好,小人家那裡抬放?將就叫兩個唱女兒唱罷了。明日早些請眾位嫂子下降。”這裡前廳吃酒不題。

後邊,孟大姨與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後楊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兒不是,薛師父使他徒弟取了捲來,咱晚夕叫他宣捲咱們聽。”楊姑娘道: “老身實和姐姐說,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個侄兒定親事,使孩子來請我,我要瞧瞧去。”於是作辭而去。眾人吃到掌燈以後,三位伙計娘子也都作辭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沒去,潘姥姥也往金蓮房內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個姑子,鬱大姐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月娘房內坐的。忽聽前邊散了,小廝收下家伙來。這金蓮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邊悄悄立在角門首。只見西門慶扶著來安兒,打著燈,趔趄著腳兒就要往李瓶兒那邊走,看見金蓮在門首立著,拉了手進入房來。那來安兒便往上房交鐘箸。

月娘只說西門慶進來,把申二姐、李桂姐、鬱大姐都打發往李嬌兒房內去了。問來安道:“你爹來沒有?”來安道:“爹在五娘房裡,不耐煩了。”月娘聽了,心內就有些惱,因向玉樓道:“你看恁沒來頭的行貨子,我說他今日進來往你房裡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裡去了?這兩日又浪風發起來,只在他前邊纏。”玉樓道: “姐姐,隨他纏去!這等說,恰似咱每爭他的一般。可是大師父說的笑話兒,左右這六房裡,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乾凈他有了話!剛纔聽見前頭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問小玉:“竈上沒人,與我把儀門拴上。後邊請三位師父來,咱每且聽他宣一回捲著。”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鬱大姐都請了來。月娘向大妗子道:“我頭裡旋叫他使小沙彌請了《黃氏女捲》來宣,今日可可兒楊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簫頓下好茶。玉樓對李嬌兒說:“咱兩家輪替管茶,休要只顧累大姐姐。”於是各房裡吩咐預備茶去。

不一時,放下炕桌兒,三個姑子來到,盤膝坐在炕上。眾人俱各坐了,聽他宣捲。月娘洗手炷了香,這薛姑子展開《黃氏女捲》,高聲演說道:

  蓋聞法初不滅,故歸空。道本無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顯法身。朗朗惠燈,通開世戶;明明佛鏡,照破昏衢。百年景賴剎那間,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塵勞碌碌,終朝業試忙忙。豈知一性圓明,徒逞六根貪欲。功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風火散時無老少,溪山磨盡幾英雄!

演說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幾個勸善的佛曲兒,方纔宣黃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經好善,又怎的死去轉世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時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氣。先是李嬌兒房內元宵兒拿了一道茶來,眾人吃了。落後孟玉樓房中蘭香,又拿了幾樣精製果菜、一大壺酒來,又是一大壺茶來,與大妗子、段大姐、桂姐眾人吃。月娘又教玉簫拿出四盒兒茶食餅糖之類,與三位師父點茶。李桂姐道:“三個師父宣了這一回捲,也該我唱個曲兒孝順。”月娘道:“桂姐,又起動你唱?”鬱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罷,鬱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個兒與娘們聽。”桂姐不肯,道:“還是我先唱。”因問月娘要聽什麼,月娘道:“你唱個‘更深靜悄’罷。”當下桂姐送眾人酒,取過琵琶來,輕舒玉筍,款跨鮫綃,唱了一套。桂姐唱畢,鬱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過去了,掛在胳膊上,先說道:“我唱個《十二月兒掛真兒》與大妗子和娘每聽罷。”於是唱道:“正月十五鬧元宵,滿把焚香天地燒……”那時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沒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內睡去了。須臾唱完,桂姐便歸李嬌兒房內,段大姐便往孟玉樓房內,三位師父便往孫雪娥房裡,鬱大姐、申二姐就與玉簫、小玉在那邊炕屋裡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內睡,俱不在話下。看官聽說:古婦人懷孕,不側坐,不偃卧,不聽淫聲,不視邪色,常玩詩書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聰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懷孕,不宜令僧尼宣捲,聽其死生輪迴之說。後來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奪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緣。蓋可惜哉!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險,十二時中自著迷。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


詩曰:

  雙雙蛺蝶繞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故園有情風月亂,美人多怨雨雲迷。
  頻開檀口言如織,溫托香腮醉如泥。莫道佳人太命薄,一鶯啼罷一鶯啼。

話說月娘聽宣畢《黃氏寶捲》,各房宿歇不題。單表潘金蓮在角門邊,撞見西門慶,相攜到房中。見西門慶只顧坐在床上,因問:“你怎的不脫衣裳?”那西門慶摟定婦人,笑嘻嘻說道:“我特來對你說聲,我要過那邊歇一夜兒去。你拿那淫器包兒來與我。”婦人罵道:“賊牢,你在老娘手裡使巧兒,拿這面子話兒來哄我!我剛纔不在角門首站著,你過去的不耐煩了,又肯來問我?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兒,嗔道頭裡使他來送皮襖兒,又與我磕了頭。小賊歪剌骨,把我當甚麼人兒?在我手內弄剌子。我還是李瓶兒時,教你活埋我!雀兒不在那窩兒里,我不醋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有此勾當,他不來與你磕個頭兒,你又說他的不是。” 婦人沉吟良久,說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許你拿了這包子去,與那歪剌骨弄答的齷齷齪齪的,到明日還要來和我睡,好乾凈兒。”西門慶道:“我使慣了,你不與我卻怎樣的!”纏了半日,婦人把銀托子掠與他,說道:“你要,拿了這個行貨子去。”西門慶道:“與我這個也罷。”一面接的袖了,趔趄著腳兒就往外走。婦人道:“你過來,我問你,莫非你與他一鋪兒長遠睡?惹得那兩個丫頭也羞恥。無故只是睡那一回兒,還放他另睡去。”西門慶道:“誰和他長遠睡?”說畢就走。婦人又叫回來,說道:“你過來,我分付你,慌怎的?”西門慶道:“又說甚麼?”婦人道:“我許你和他睡便睡,不許你和他說甚閑話,教他在俺們跟前欺心大膽的。我到明日打聽出來,你就休要進我這屋裡來,我就把你下截咬下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瑣碎死了。”一直走過那邊去了。春梅便向婦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婦耳頑,倒沒的教人與你為冤結仇,誤了咱娘兒兩個下棋。”一面叫秋菊關上角門,放卓兒擺下棋子。兩個下棋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過李瓶兒房內,掀開帘子。如意兒正與迎春、繡春炕上吃飯,見了西門慶,慌的跳起身來。西門慶道:“你們吃飯。”於是走出明間李瓶兒影跟前一張交椅上坐下。不一時,如意兒笑嘻嘻走出來,說道:“爹,這裡冷,你往屋裡坐去罷。”這西門慶就一把手摟過來,就親了個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爐上頓著茶,迎春連忙點茶來吃了。如意兒在炕邊烤著火兒站立,問道:“爹,你今日沒酒,還有頭裡與娘供養的一桌菜兒,一素兒金華酒,留下預備篩來與爹吃。”西門慶道:“下飯你們吃了罷,只拿幾個果碟兒來,我不吃金華酒。”一面教繡春:“你打個燈籠,往藏春塢書房內,還有一壇葡萄酒,你問王經要了來,篩與我吃。”繡春應諾,打著燈籠去了。迎春連忙放桌兒,拿菜兒。如意兒道:“姐,你揭開盒子,等我揀兩樣兒與爹下酒。”於是燈下揀了幾碟精味果菜,擺在桌上。良久,繡春取了酒來,打開篩熱了。如意兒斟在鐘內,遞上。西門慶嘗了嘗,十分精美。如意兒就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慄子兒與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後邊廚房內與繡春坐去了。

西門慶見無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蓋兒上,摟著與他一遞一口兒飲酒。一面解開他對襟襖兒,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頭,誇道:“我的兒,你達達不愛你別的,只愛你到好白凈皮肉兒,與你娘一般樣兒,我摟你就如同摟著他一般。”如意兒笑道:“爹,沒的說,還是娘的身上白。我見五娘雖好模樣兒,皮膚也中中兒的,紅白肉色兒,不如後邊大娘、三娘到白凈。三娘只是多幾個麻兒。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凈。”又道:“我有句話對爹說,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兒要與我,他要問爹討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與了他罷。”西門慶道:“你沒正面戴的,等我叫銀匠拿金子另打一件與你,你娘的頭面箱兒,你大娘都拿的後邊去了,怎好問他要的。”老婆道:“也罷,你還另打一件赤虎與我罷。”一面走下來就磕頭謝了。兩個吃了半日酒。如意兒道:“爹,你叫姐來也與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惱麽?”西門慶便叫迎春,不應。老婆親到走到廚房內,說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門慶令如意兒斟了一甌酒與他,又揀了兩箸菜兒放在酒托兒上。那迎春站在旁邊,一面吃了。如意道:“你叫繡春姐來也吃些兒。”迎春去了,回來說道:“他不吃了。”就向炕上抱他鋪蓋,和繡春廚房炕上睡去了。

這老婆陪西門慶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又點茶與西門慶吃了。原來另預備著一床兒鋪蓋與西門慶睡,都是綾絹被褥,扣花枕頭,在薰籠內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問:“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門慶道:“我在床上睡罷。”如意兒便將鋪蓋抱在床上鋪下,打發西門慶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間內打水洗了牝,掩上房門,將燈移近床邊,方纔脫衣褲上床,與西門慶相摟相抱,並枕而卧。婦人用手捏弄他那話兒,上邊束著銀托子,猙獰跳腦,又喜又怕。兩個口吐丁香,交摟在一處。西門慶見他仰卧在被窩內,脫的精赤條條,恐怕凍著他,又取過他的抹胸兒替他蓋著胸膛上。兩手執其兩足,極力抽提。老婆氣喘吁吁,被他肏得面如火熱。又道:“這衽腰子還是娘在時與我的。”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不打緊處,到明日鋪子里,拿半個紅段子,做小衣兒穿在身上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西門慶道: “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紀?你姓甚麼?排行幾姐?我只記你男子漢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兒。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歲。”西門慶道:“我原來還大你一歲。”一壁乾首,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兒,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後邊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著。你若有造化,也生長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來,與我做一房小,就頂你娘的窩兒,你心下何如?”老婆道:“奴男子漢已是沒了,娘家又沒人,奴情願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這門。若爹可憐見,可知好哩。”西門慶見他言語兒投著機會,心中越發喜歡,攥著他雪白兩隻腿兒,只顧沒棱探腦,兩個扇乾,抽提的老婆在下,無不叫出來。嬌聲怯怯,星眼朦朦。良久,卻令他馬伏在下,自舒雙足,西門慶披著紅綾被,騎在他身上,那話插入牝中。燈光下,兩手按著他雪白的屁股,只顧扇打,口中叫:“章四兒,你好生叫著親達達,休要住了,我丟與你罷。”那婦人在下舉股相就,真個口中顫聲柔語,呼叫不絕,足頑了一個時辰,西門慶方纔精泄。良久,拽出麈柄來,老婆取帕兒替他搽拭。摟著睡到五更雞叫時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門慶告他說:“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連尿也不教我下來溺,都替我咽了。”這西門太真個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內。當下兩個旖旎溫存,萬千羅唣,肏搗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來,開了門,預備火盆,打發西門慶穿衣梳洗出門。到前邊分付玳安:“教兩名排軍把捲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寫帖兒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內,交付明白,討回貼來。”又叫陳敬濟,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用氈包拿著,預備下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內吃粥,月娘問他:“應二那裡,俺們莫不都去,也留一個兒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兒罷。”西門慶道:“我已預備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罷。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許下應二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李桂姐便拜辭說道:“娘,我今日家去罷。”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兒不是?”桂姐道:“不瞞娘說,俺媽心裡不自在,家中沒人,改日正月間來住兩回兒罷。”拜辭了西門慶。月娘裝了兩盤茶食,又與桂姐一兩銀子,吃了茶,打發出門。

西門慶才穿上衣服,往前邊去,忽有平安兒來報:“荊都監老爹來拜。”西門慶即出迎接,至廳上敘禮。荊都監叩拜堂上道:“久違,欠禮,高轉失賀。”西門慶道:“多承厚貺,尚未奉賀。”敘畢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左右獻上茶湯。荊都監便道:“良騎俟候何往?”西門慶道:“京中太師老爺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與工部安鳳山、錢雲野、黃泰宇,都借學生這裡作東,請他一飯。蒙他具拜貼與我,我豈可不回拜他拜去?誠恐他一時起身去了。”荊都監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來奉瀆。巡按宋公正月間差滿,只怕年終舉劾地方官員,望乞四泉借重與他一說。聞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膽恃愛。倘得寸進,不敢有忘。” 西門慶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領命?你寫個說貼來,幸得他後日還有一席酒在我這裡,等我抵面和他說又好說些。”荊都監連忙下位來,又與西門慶打一躬道:“多承盛情,銜結難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歷手本在此。”一面叫寫字的取出,荊都監親手遞上,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山東等處兵馬都監清河左衛指揮僉事荊忠,年三十二歲。系山後檀州人。由祖後軍功累升本衛正千戶。從某年由武舉中式,歷升今職,管理濟州兵馬。”一一開載明白。西門慶看畢,荊都監又向袖中取出禮貼來,遞上說道:“薄儀望乞笑留。”西門慶見上面寫著“白米二千石”,說道:“豈有此理,這個學生斷不敢領,以此視人,相交何在?”荊都監道:“不然。總然四泉不受,轉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見拒之深耶?倘不納,小弟亦不敢奉瀆。”推讓再三,西門慶只得收了,說道:“學生暫且收下。”一面接了,說道:“學生明日與他說了,就差人回報。”茶湯兩換,荊都監拜謝起身去了。西門慶上馬,琴童跟隨,拜蔡知府去了。  卻說玉簫打發西門慶出門,就走到金蓮房中,說:“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後邊去坐?俺娘好不說五娘哩。說五娘聽見爹前邊散了,往屋裡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裡去,把攔的爹恁緊。三娘道:‘沒的羞人子剌剌的,誰耐煩爭他。左右是這幾房裡,隨他串去。’”金蓮道:“我待說,就沒好口,肏瞎了他的眼來!昨日你道他在我屋裡睡來麽?”玉簫道:“前邊老到只娘屋裡。六娘又死了,爹卻往誰屋裡去?”金蓮道:“雞兒不撒尿--各自有去處。死了一個,還有一個頂窩兒的。”玉簫又說:“俺娘又惱五娘問爹討皮襖不對他說。落後爹送鑰匙到房裡,娘說了爹幾句好的,說:‘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兒罷了。’”金蓮道:“沒的扯那屄淡!有一個漢子做主兒罷了,你是我婆婆?你管著我。我把攔他,我拿繩子拴著他腿兒不成?偏有那些屄聲浪氣的!”玉簫道:“我來對娘說,娘只放在心裡,休要說出我來。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頭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罷。”說畢,玉簫後邊去了。這金蓮向鏡臺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後邊問玉樓,今日穿甚顏色衣裳。玉樓道:“你爹嗔換孝,都教穿淺色衣服。”五個婦人會定了,都是白(髟狄)髻,珠子箍兒,淺色衣服。惟吳月娘戴著白縐紗金梁冠兒,上穿著沉香遍地金妝花補子襖兒,紗綠遍地金裙。一頂大轎,四頂小轎,排軍喝路,棋童、來安三個跟隨,拜辭了吳大妗子、三位師父、潘姥姥,徑往應伯爵家吃滿月酒去了。不題。

卻說如意兒和迎春,有西門慶晚夕來吃的一桌菜,安排停當,還有一壺金華酒,向壇內又打出一壺葡萄酒來,午間請了潘姥姥、春梅,鬱大姐彈唱著,在房內做一處吃。吃到中間,也是合當有事,春梅道:“只說申二姐會唱的好《掛真兒》,沒個人往後邊去叫他來,好歹教他唱個咱們聽。”迎春才待使繡春叫去,只見春鴻走來烘火。春梅道:“賊小蠻囚兒,你不是凍的那腔兒,還不尋到這屋裡來烘火。”因叫迎春:“你(酉麗)半甌子酒與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後邊叫將申二姐來。就說我要他唱曲兒與姥姥聽。”春鴻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後邊,不想申二姐伴著大妗子、大姐、三個姑子、玉簫都在上房裡坐的,正吃茶哩。忽見春鴻掀帘子進來,叫道:“申二姐,你來,俺大姑娘前邊叫你唱個曲兒與他聽去哩。”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這裡,又有個大姑娘出來了?”春鴻道:“是俺前邊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來叫我?有鬱大姐在那裡,也是一般。我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子道:“也罷,申二姐,你去走走再來。” 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動身。

春鴻一直走到前邊,對春梅說:“我叫他,他不來哩。”春梅道:“你說我叫他,他就來了。”春鴻道:“我說前邊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動,說這是大姑娘,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我說是春梅姑娘,他說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鬱大姐罷了,他從幾時來也來叫我,我不得閑,在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奶奶到說你去走走再來,他不肯來哩。”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三屍神暴跳,五臟氣衝天,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了雙腮。眾人攔阻不住,一陣風走到上房裡,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道:“你怎麼對著小廝說我‘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稀罕他也來叫我’?你是甚麼總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們在那毛里夾著,是你抬舉起來,如今從新鑽出來了?你無非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家?你會曉的甚麼好成樣的套數兒,左右是那幾句東溝籬,西溝壩,油嘴狗舌,不上紙筆的那胡歌野詞,就拿班做勢起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見過多少,稀罕你。韓道國那淫婦家興你,俺這裡不興你。你就學與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那大妗子攔阻說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罵的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說道:“耶嚛,耶嚛,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魯性兒,就是剛纔對著大官兒,我也沒曾說甚歹話,怎就這般言語,潑口罵出來!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春梅越發惱了,罵道:“賊食,唱與人家聽。趁早兒與我走,再也不要來了。”申二娘道:“我沒的賴在你家!”春梅道:“賴在我家,叫小廝把鬢毛都撏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這孩兒,今日怎的恁樣兒的,還不往前邊去罷。”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來,拜辭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轎子來,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對過叫將畫童兒來,領他往韓道國家去了。春梅罵了一頓,往前邊去了。大妗子看著大姐和玉簫說道:“他敢前邊吃了酒進來,不然如何恁沖言沖語的!罵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著攆他去了,又不叫小廝領他,十分水深人不過。”玉簫道:“他們敢在前頭吃酒來?”

卻說春梅走到前邊,還氣狠狠的向眾人說道:“方纔把賊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叫著他張兒致兒,拿班做勢兒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損百枝,忌口些,鬱大姐在這裡。”春梅道:“不是這等說。像鬱大姐在俺家這幾年,大大小小,他惡訕了那個來?教他唱個兒,他就唱。那裡像這賊瞎淫婦大膽。他記得甚麼成樣的套數,左來右去,只是那幾句《山坡羊》、《瑣南枝》,油里滑言語,上個甚麼抬盤兒也怎的?我才乍聽這個曲兒也怎的?我見他心裡就要把鬱大姐掙下來一般。”鬱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兒,他就連忙把琵琶奪過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裡深淺?他還不知把你當誰人看成。”春梅道:“我剛纔不罵的:你上覆韓道國老婆那賊淫婦,你就學與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沒要緊氣的恁樣兒的。”如意兒道: “我傾杯兒酒,與大姐姐消消兒惱。”迎春道:“我這女兒著惱就是氣。”便道:“鬱大姐,你揀套好曲兒唱個伏侍他。”這鬱大姐拿過琵琶來,說道:“等我唱個 “鶯鶯鬧卧房”《山坡羊》兒。與姥姥和大姑娘聽罷。”如意兒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兒酒來,望著春梅道:“罷罷,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惱了,胡亂且吃你媽媽這鐘酒兒罷。”那春梅忍不住笑罵道:“怪小淫婦兒,你又做起我媽媽來了!”又說道:“鬱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個《江兒水》俺們聽罷。”這鬱大姐在旁彈著琵琶,慢慢唱“花嬌月艷”,與眾人吃酒不題。

且說西門慶從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來下馬,平安就稟:“今日有衙門裡何老爹差答應的來,請爹明日早進衙門中,拿了一起賊情審問。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曆日。荊都監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鮮豬,一壇豆酒,又是四封銀子。姐夫收下,交到後邊去了,沒敢與他回貼兒。晚上,他家人還來見爹說話哩。只胡老爹家與了回貼,賞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是喬親家爹送貼兒,明日請爹吃酒。”玳安兒又拿宋御史回貼兒來回話:“小的送到察院內,宋老爹說,明日還奉價過來。賞了小的並抬盒人五錢銀子,一百本歷日。”西門慶走到廳上,春鴻連忙報與春梅眾人,說道:“爹來家了,還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蠻囚兒,爹來家隨他來去,管俺們腿事!沒娘在家,他也不往俺這邊來。”眾人打夥兒吃酒頑笑,只顧不動身。西門慶到上房,大妗子和三個姑子,都往那邊屋裡去了。玉簫向前與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兒打發他吃飯。教來興兒定桌席:三十日與宋巡按擺酒;初一日劉、薛二內相,帥府周爺眾位,吃慶官酒。分付去了。玉簫在旁請問:“爹吃酒,篩甚麼酒吃?”西門慶道:“有剛纔荊都監送來的那豆酒取來,打開我嘗嘗,看好不好。”只見來安兒進來,稟問接月娘去。玉簫便使他提酒來,打破泥頭,傾在鐘內,遞與西門慶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長。西門慶令:“斟來我吃。”須臾,擺上菜來,西門慶在房中吃酒。

卻說來安同排軍拿燈籠,晚夕接了月娘眾人來家。都穿著皮襖,都到上房來拜西門慶。惟雪娥與西門慶磕頭,起來又與月娘磕頭。拜完了,又都過那邊屋裡,去拜大妗子與三個姑子。月娘便坐著與西門慶說話:“應二嫂見俺們都去,好不喜歡!酒席上有隔壁馬家娘子和應大嫂、杜二娘,也有十來位娘子。叫了兩個女兒彈唱。養了好個平頭大臉的小廝兒。原來他房裡春花兒,比舊時黑瘦了好些,只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亂的他家裡大小不安,本等沒人手。臨來時,應二歌與俺們磕頭,謝了又謝,多多上覆你,多謝重禮。”西門慶道:“春花兒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來見人?”月娘道:“他比那個沒鼻子?沒眼兒?是鬼兒?出來見不的?”西門慶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豬拱罷。”月娘道:“我就聽不上你恁說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來見的人!”那王經在旁立著,說道:“應二爹見娘們去,先頭不敢出來見,躲在下邊房裡,打窗戶眼兒望前瞧。被小的看見了,說道:‘你老人家沒廉恥,平日瞧甚麼!”他趕著小的打。”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說道:“你看這賊花子,等明日他來,著老實抹他一臉粉。”王經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這小廝別要胡說。他幾時瞧來?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誰見他個影兒?只臨來時,才與俺們磕頭。”王經站了一回出來了。

月娘也起身過這邊屋裡,拜大妗子並三個師父。大姐與玉簫眾丫頭媳婦都來磕頭。月娘便問:“怎的不見申二姐?”眾人都不作聲。玉簫說:“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來就去?”大妗子隱瞞不住,把春梅罵他之事,說了一遍。月娘就有幾分惱,說道:“他不唱便罷了,這丫頭恁慣的沒張倒置的,平白罵他怎麼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沒那正主了,奴才也沒個規矩,成甚麼道理!”望著金蓮道:“你也管他管兒,慣的他通沒些摺兒。”金蓮在旁笑著說道:“也沒見這個瞎曳麽的,風不搖,樹不動。你走千家門,萬家戶,在人家無非只是唱。人叫你唱個兒,也不失了和氣,誰教他拿班兒做勢的,他不罵他嫌腥。”月娘道:“你到且是會說話兒的。都像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罵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兒了!”金蓮道:“莫不為瞎淫婦打他幾棍兒?”月娘聽了他這句話,氣的他臉通紅了,說道: “慣著他,明日把六鄰親戚都教他罵遍了罷!”於是起身,走過西門慶這邊來。西門慶便問:“怎麼的?”月娘道:“情知是誰,你家使的有好規矩的大姐,如此這般,把申二姐罵的去了。”西門慶笑道:“誰教他不唱與他聽來。也不打緊處,到明日使小廝送他一兩銀子,補伏他,也是一般。”玉簫道:“申二姐盒子還在這裡,沒拿去哩。”月娘見西門慶笑,便說道:“不說教將來嗔喝他兩句,虧你還雌著嘴兒,不知笑的是甚麼?”玉樓、李嬌兒見月娘惱起來,就都先歸房去了。西門慶只顧吃酒,良久,月娘進裡間內,脫衣裳摘頭,便問玉簫:“這箱上四包銀子是那裡的?”西門慶說:“是荊都監的二百兩銀子,要央宋巡按,圖乾升轉。”玉簫道:“頭裡姐夫送進來,我就忘了對娘說。”月娘道:“人家的,還不收進櫃里去哩。”玉簫一面安放在廚櫃中。

金蓮在那邊屋裡只顧坐的,要等西門慶一答兒往前邊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藥,與他交媾,圖壬子日好生子。見西門慶不動身,走來掀帘子兒叫他說:“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西門慶道:“我兒,你先走一步兒,我吃了這些酒來。”那金蓮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還和你說話哩。你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屋裡,硬來叫你。沒廉恥的貨,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你這賊皮搭行貨子,怪不的人說你。一視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顯出來便好。就吃他在前邊把攔住了,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後邊歇一夜兒,教人怎麼不惱?你冷竈著一把兒,熱竈著一把兒才好,通教他把攔住了,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的過?口兒內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里也有幾分惱。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裡,通一日沒吃甚麼兒,不知掉了口冷氣,只害心凄噁心。來家,應二嫂遞了兩鐘酒,都吐了。你還不往屋裡瞧他瞧去?”

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分付收了家火罷,我不吃酒了。”於是走到玉樓房中。只見婦人已脫了衣裳,摘去首飾,渾衣兒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嘔吐。西門慶見他呻吟不止,慌問道:“我的兒,你心裡怎麼的來?對我說,明日請人來看你。”婦人一聲不言語,只顧嘔吐。被西門慶一面抱起他來,與他坐的,見他兩隻手只揉胸前,便問:“我的心肝,心裡怎麼?告訴我。”婦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問他怎的?你乾你那營生去。”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剛纔上房對我說,我才曉的。”婦人道:“可知你不曉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愛的去罷。”西門慶於是摟過粉項來親個嘴,說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來。”便叫蘭香:“快頓好苦艷茶兒來,與你娘吃。”蘭香道:“有茶伺候著哩。”一面捧茶上來。西門慶親手拿在他口兒邊吃。婦人道:“拿來,等我自吃。會那等喬劬勞,旋蒸熱賣兒的,誰這裡爭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裡來走一走兒。也有這大娘,平白說怎的,爭出來(火古力)包氣。”西門慶道:“你不知,我這兩日七事八事,心不得個閑。”婦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閑,自有那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們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贅字號聽題去了,後十年掛在你那心裡。”見西門慶嘴搵著他那香腮,便道:“吃的那酒氣,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人一日黃湯辣水兒誰嘗著來,那裡有甚麼神思和你兩個纏!”西門慶道:“你沒吃甚麼兒?叫丫頭拿飯來咱們吃,我也還沒吃飯哩。”婦人道:“你沒的說,人這裡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飯!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門慶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兩個收拾睡了罷。明日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婦人道:“由他去,請甚麼任醫官、李醫官,教劉婆子來,吃他服藥也好了。”西門慶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內撲撒撲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專一會揣骨捏病。”西門慶忽然想起道:“昨日劉學官送了十圓廣東牛黃蠟丸,那藥,酒兒吃下極好。”即使蘭香:“問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兒內盛著哩。就拿素兒帶些酒來。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你會揣甚麼病?要酒,俺這屋裡有酒。”

不一時,蘭香到上房要了兩丸來。西門慶看篩熱了酒,剝去臘,裡面露出金丸來,拿與玉樓吃下去。西門慶因令蘭香:“趁著酒,你篩一鐘兒來,我也吃了藥罷。” 被玉樓瞅了一眼,說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藥,往別人房裡去吃。你這裡且做甚麼哩,卻這等胡作做。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了。緊要教人疼的魂也沒了,還要那等掇弄人,虧你也下般的,誰耐煩和你兩個只顧涎纏。”西門慶笑道:“罷罷,我的兒,我不吃藥了,咱兩個睡罷。”那婦人一面吃畢藥,與西門慶兩個解衣上床同寢。西門慶在被窩內,替他手撒撲著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摟其粉項,問道:“我的親親,你心口這回吃下藥覺好些?”婦人道:“疼便止了,還有些嘈雜。”西門慶道:“不打緊,消一回也好了。”因說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兌了五十兩銀子與來興兒,後日宋御史擺酒,初一日燒紙還願心,到初三日,再破兩日工夫,把人都請了罷。受了人家許多人情禮物,只顧挨著,也不是事。”婦人道:“你請也不在我,不請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廝來攢帳,交與你,隨你交付與六姐,教他管去。也該教他管管兒,卻是他昨日說的:‘甚麼打緊處,雕佛眼兒便難,等我管。’”西門慶道:“你聽那小淫婦兒,他勉強,著緊處他就慌了。亦發擺過這幾席酒兒,你交與他就是了。”玉樓道:“我的哥哥,誰養的你恁乖!還說你不護他,這些事兒就見出你那心兒來了。擺過酒兒交與他,俺們是合死的?像這清早辰,得梳個頭兒?小廝你來我去,稱銀換錢,氣也掏幹了。饒費了心,那個道個是也怎的!”西門慶道:“我的兒,常言道:‘當家三年狗也嫌。’”說著,一面慢慢搊起一隻腿兒,跨在胳膊上,摟抱在懷裡,揝著他白生生的小腿兒,穿著大紅綾子的繡鞋兒,說道:“我的兒,你達不愛你別,只愛你這兩隻白腿兒,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也沒你這等柔嫩可愛。”婦人道:“好個說嘴的貨,誰信那棉花嘴兒,可可兒的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沒有來!不說俺們皮肉兒粗糙,你拿左話兒右說著哩。”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謊就死了我。”婦人道:“行貨子,沒要緊賭什麼誓。”這西門慶說著就把那話帶上了銀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婦人道:“我說你行行就下道兒來了。”因摸見銀托子,說道:“從多咱三不知就帶上這行貨子了,還不趁早除下來哩。”那西門慶那裡肯依,抱定他一隻腿在懷裡,只顧沒棱露腦,淺抽深送。須臾淫水浸出,往來有聲,如狗茶鏹子一般,婦人一面用絹抹盡了去,口裡內不住作柔顫聲,叫他:“達達,你省可往裡邊去,奴這兩日好不腰酸,下邊流白漿子出來。”西門慶道:“我到明日問任醫官討服暖藥來,你吃就好了。”

不說兩個在床上歡娛頑耍,單表吳月娘在上房陪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晚夕坐的說話。因說起春梅怎的罵申二姐,罵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轎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對過叫畫童兒送他往韓道國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來的言語粗魯,饒我那等說著,還刀截的言語罵出來,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曉的恁口潑罵人,我只說他吃了酒。”小玉道:“他們五個在前頭吃酒來。”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貨子,生生把丫頭慣的恁沒大沒小的,還嗔人說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罵了去罷,要俺們在屋裡做甚麼?一個女兒,他走千家門,萬家戶,教他傳出去好聽?敢說西門慶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麼出來的。亂世不知那個是主子,那個是奴才。不說你們這等慣的沒些規矩,恰似俺們不長俊一般,成個甚麼道理!”大妗子道:“隨他去罷,他姑夫不言語,怎好惹氣?”當夜無辭,同歸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潘金蓮見月娘攔了西門慶不放來,又誤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悅。次日,老早就使來安叫了一頂轎子,把潘姥姥打發往家去了。吳月娘早辰起來,三個姑子要告辭家去,月娘每個一盒茶食,五錢銀子,又許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齋,先與他一兩銀子,請香燭紙馬,到臘月還送香油、白麵、細米素食與他齋僧供佛。因擺下茶,在上房內管待,同大妗子一處吃。先請了李嬌兒、孟玉樓、大姐,都坐下。問玉樓:“你吃了那蠟丸,心口內不疼了?”玉樓道: “今早吐了兩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邊:“請潘姥姥和五娘來吃點心。”玉簫道:“小玉在後邊蒸點心哩。我去請罷。”於是一直走了前邊金蓮房中,便問他:“姥姥怎的不見?後邊請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蓮道:“他今日早辰,我打發他家去了。”玉簫說:“怎的不說聲,三不知就去了?”金蓮道:“住的人心淡,只顧住著怎的!”玉簫道:“我拿了塊腊肉兒,四個甜醬瓜茄子,與他老人家,誰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著罷。”於是遞與秋菊,放在抽替內。這玉簫便向金蓮說道:“昨日晚夕五娘來了,俺娘如此這般對著爹好不說五娘強汗世界,與爹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沒廉恥,怎的把攔老爹在前邊,不往後邊來。落後把爹打發三娘房裡歇了一夜,又對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怎的說五娘慣的春梅沒規矩,毀罵申二姐。爹到明日還要送一兩銀子與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說了一時。這金蓮聽記在心。玉簫先來回月娘說:“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來也。”月娘便望著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說了他兩句兒,今日就使性子,也不進來說聲兒,老早打發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裡安排著要起甚麼水頭兒哩。”

當下月娘自知屋裡說話,不防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了他家去,我好把攔漢子?”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麼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來了,成日只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後邊傍個影兒。原來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動題起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問了聲:‘李桂姐住了一日兒,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為甚麼惱他?’我還說:‘誰知為甚麼惱他?’你便就撐著頭兒說: ‘別人不知道,只我曉的。’你成日守著他,怎麼不曉的!”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裡去,我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了他去不成!那個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 “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裡好好兒坐的,你怎的掀著帘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麼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麼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賤不識高低的貨,俺每倒不言語了,你倒只顧趕人。一個皮襖兒,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兒也不來後邊題一聲兒。都是這等起來,俺每在這屋裡放小鴨兒?就是孤老院里也有個甲頭。一個使的丫頭,和他貓鼠同眠,慣的有些摺兒!不管好歹就罵人。說著你,嘴頭子不伏個燒埋。”金蓮道:“是我的丫頭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皮襖是我問他要來。莫不只為我要皮襖,開門來也拿了幾件衣裳與人,那個你怎的就不說了?丫頭便是我慣了他,是我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吳月娘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漒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吳大妗子便在跟前攔說:“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孟玉樓道:“耶嚛嚛,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的大發了,連累俺每,一俸打著好幾個。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娘一句兒也罷了,只顧拌起嘴來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沒好手,廝罵沒好口。不爭你姊妹每嚷鬥,俺每親戚在這裡住著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這裡,叫轎子來我家去罷!”被李嬌兒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撒潑。自家打幾個嘴巴,頭上(髟狄)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什麼,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這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你趕人不得趕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把我別變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麽?”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家裡養下漢來?”金蓮道:“你不養下漢,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玉樓見兩個拌的越發不好起來,一面拉金蓮往前邊去,說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罷了。只顧亂起來,左右是兩句話,教三位師父笑話。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那金蓮只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一齊扯起來,送他前邊去了。

大妗子便勸住月娘,說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氣,分明沒要緊。你姐妹們歡歡喜喜,俺每在這裡住著有光。似這等合氣起來,又不依個勸,卻怎樣兒的?”那三個姑子見嚷鬧起來,打發小姑兒吃了點心,包了盒子,告辭月娘眾人,月娘道:“三位師父,休要笑話。”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薩,沒的說,誰家竈內無煙?心頭一點無明火,些兒觸著便生煙。大家盡讓些就罷了。佛法上不說的好:‘冷心不動一孤舟,凈掃靈臺正好修。’若還繩頭鬆鬆,就是萬個金剛也降不住。為人只把這心猿意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這上頭起。貧僧去也,多有打攪菩薩。好好兒的。”一面打了兩個問訊。月娘連忙還萬福,說道:“空過師父,多多有慢。另日著人送齋襯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師父出去,看狗。”於是打發三個姑子出門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著,說道:“你看這回氣的我,兩隻胳膊都軟了,手冰冷的。從早辰吃了口清茶,還汪在心裡。”大妗子道:“姑娘,我這等勸你少攬氣,你不依我。你又是臨月的身子,有甚要緊。”月娘道:“早是你在這裡住看著,又是我和他合氣?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個漢子,你就通身把攔住了,和那丫頭通同作弊,在前頭乾的那無所不為的事,人乾不出來的,你乾出來。女婦人家,通把個廉恥也不顧。他燈臺不照自己,還張著嘴兒說人浪。想著有那一個在,成日和那一個合氣,對著俺每,千也說那一個的不是,他就是清凈姑姑兒了。單管兩頭和番,曲心矯肚,人面獸心。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了。賭的那誓唬人子。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兒死哩。剛纔擺著茶兒,我還好意等他娘來吃,誰知他三不知的就打發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兒,悄悄兒走來這裡聽。聽怎的?那個怕你不成!待等漢子來,輕學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裡守著爐臺站著,不知五娘幾時走來,也不聽見他腳步兒響。”孫雪娥道:“他單會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想著起頭兒一來時,該和我合了多少氣!背地打夥兒嚼說我,教爹打我那兩頓,娘還說我和他偏生好鬥的。”月娘道:“他活埋慣了人,今日還要活埋我哩。你剛纔不見他那等撞頭打滾兒,一徑使你爹來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嬌兒笑道:“大娘沒的說,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條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頭肉兒!你在俺家這幾年,雖是個院中人,不像他久慣牢頭。你看他昨日那等氣勢,硬來我屋裡叫漢子:‘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個人的漢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惱,他從東京來家,就不放一夜兒進後邊來。一個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裡走走兒去。十個指頭,都放在你口內才罷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煩,你又常病兒痛兒的,不貪此事,隨他去罷。不爭你為眾好,與人為怨結仇。”勸了一回,玉簫安排上飯來,也不吃,說道:“我這回好頭疼,心口內有些惡沒沒的上來。”教玉簫:“那邊炕上,放下枕頭,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嬌兒:“你們陪大妗子吃飯。”那日,鬱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裝一盒子點心,與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卻說西門慶衙門中審問賊情,到午牌時分才來家。正值荊都監家人討回帖,西門慶道:“多謝你老爹重禮。如何這等計較?你還把那禮扛將回去,等我明日說成了取家來。”家人道:“家老爹沒分付,小的怎敢將回去,放在老爹這裡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既恁說,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貼,又賞家人一兩銀子。因進上房,見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應。問丫鬟,都不敢說。走到前邊金蓮房裡,見婦人蓬頭撒腦,拿著個枕頭睡,問著又不言語,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銀子,打發荊都監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樓房中問。玉樓隱瞞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蓮早辰嚷鬧合氣之事,備說一遍。

這西門慶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來,說道:“你甚要緊,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婦兒做甚麼?平白和他合甚麼氣?”月娘道:“我和他合氣,是我偏生好鬥尋趁他來?他來尋趁將我來!你問眾人不是?早辰好意擺下茶兒,請他娘來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發去了,便走來後邊撐著頭兒和我嚷,自家打滾撞頭,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沒打在我臉上罷了。若不是眾人拉勸著,是也打成一塊。他平白欺負慣了人,他心裡也要把我降伏下來。行動就說:‘你家漢子說條念款將我來了,打發了我罷,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話兒出來,他就是十句說不下來,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麼骨禿肉兒拌的他過?專會那潑皮賴肉的,氣的我身子軟癱兒熱化,甚麼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內只是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頭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剛纔桶子上坐了這一回,又不下來。若下來也乾凈了,省的死了做帶累肚子鬼。到半夜尋一條繩子,等我吊死了,隨你和他過去。往後沒的又像李瓶兒,吃他害死了。我曉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氣。”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的說,越發慌了,一面把月娘摟抱在懷裡,說道:“我的好姐姐,你別和那小淫婦兒一般見識,他識什麼高低香臭?沒的氣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邊罵這賊小淫婦兒去。”月娘道:“你還敢罵他,他還要拿豬毛繩子套你哩。”西門慶道:“你教他說,惱了我,吃我一頓好腳。”因問月娘:“你如今心內怎麼的?吃了些甚麼兒沒有?”月娘道:“誰嘗著些甚麼兒?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著他娘來吃,他就走來和我嚷起來。如今心內只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腦袋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這手,恁半日還同握過來。”西門慶聽了,只顧跌腳,說道:“可怎樣兒的,快著小廝去請任醫官來看看。”月娘道:“請什麼任醫官?隨他去,有命活,沒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麼好的老婆?是牆上土坯,去了一層又一層。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個聰明的人兒,當不的家?”西門慶道:“你也耐煩,把那小淫婦兒只當臭屎一般丟著他去便罷了。你如今不請任後溪來看你看,一時氣裹住了這胎氣,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麼了?”月娘道:“這等,叫劉婆子來瞧瞧,吃他服藥,再不,頭上剁兩針,由他自好了。”西門慶道:“你沒的說,那劉婆子老淫婦,他會看甚胎產?叫小廝騎馬快請任醫官來看。”月娘道:“你敢去請!你就請了來,我也不出去。”西門慶不依他,走到前邊,即叫琴童:“快騎馬往門外請任老爹,緊等著,一答兒就來。”琴童應諾,騎上馬雲飛一般去了。西門慶只在屋裡廝守著月娘,分付丫頭,連忙熬粥兒拿上來,勸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後晌時分,琴童空回來說:“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來。他家知道咱這裡請,說明日任老爹絕早就來了。”

月娘見喬大戶一替兩替來請,便道:“太醫已是明日來了,你往喬親家那裡去罷。天晚了,你不去,惹的喬親家怪。”西門慶道:“我去了,誰看你?”月娘笑道: “傻行貨子,誰要你做恁個腔兒。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兒,慢慢掙痤著起來,與大妗子坐的吃飯。你慌的是些甚麼?”西門慶令玉簫:“快請你大妗子來,和你娘坐的。”又問:“鬱大姐在那裡?叫他唱與娘聽。”玉簫道:“鬱大姐往家去,不耐煩了。”西門慶道:“誰教他去來?留他兩住兩日兒也罷了。”趕著玉簫踢了兩腳。月娘道:“他見你家反宅亂,要去,管他腿事?”玉簫道:“正經罵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門慶只做不聽見,一面穿了衣裳,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時分,就來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樓、李嬌兒四個坐的。大妗子見西門慶進來,忙往後邊去了。西門慶便問月娘道:“你這咱好些了麽?”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兩口粥兒,心口內不大十分脹了,還只有些頭疼腰酸。”西門慶道:“不打緊,明日任後溪來看,吃他兩服藥,解散散氣,安安胎就好了。” 月娘道:“我那等樣教你休請他,你又請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漢子來做甚麼?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問:“喬親家請你做甚麼?”西門慶道:“他說我從東京來了,與我坐坐。今日他也費心,整治許多菜蔬,叫兩個唱的,落後又邀過來台官來陪我。我熱著你,心裡不自在,吃了幾鐘酒,老早就來了。”月娘道:“好個說嘴的貨!我聽不上你這巧言花語,可可兒就是熱著我來?我是那活佛出現,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個破沙鍋片子。”又問:“喬親家再沒和你說什麼話?”西門慶方告說:“喬親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銀子也封下了,教我對胡府尹說。我說不打緊,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歷日,我還沒曾回他禮。等我送禮時,稍了貼子與他,問他討一張義官札付來與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說納些銀子是正理。如今央這裡分上討討兒,免上下使用,也省十來兩銀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討討兒罷。你沒拿他銀子來?”西門慶道:“他銀子明日送過來。還要買分禮來,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僉一口豬,一壇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說畢,西門慶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擺酒,後廳筵席治酒,裝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撥了兩院三十名官身樂人,兩名伶官、四名排長領著,來西門慶宅中答應。只見任醫官從早辰就騎馬來了,西門慶忙迎到廳上陪坐,道連日闊懷之事。任醫官道:“昨日盛使到,學生該班,至晚才來家,見尊剌,今日不俟駕而來。敢問何人欠安?”西門慶道:“大賤內偶然有些失調,請後溪一診。”須臾茶至。吃了茶,任醫官道:“昨日聞得明川說,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西門慶道:“菲才備員而已,何賀之有。”一面西門慶分付:“後邊對你大娘說,任老爹來了,明間內收拾。”琴童應諾,到後邊。大妗子、李嬌兒、孟玉樓都在房內,只見琴童來說:“任醫官來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間里坐的。”月娘只不動身,說道:“我說不要請他,平白教人家漢子,睜著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麼!叫劉媽媽子來,吃兩服藥,由他好了。好這等搖鈴打鼓的,好與人家漢子喂眼。”玉樓道:“大娘,已是請人來了,你不出去卻怎樣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旁邊勸著說:“姑娘,他是個太醫,你教他看看你這脈息,還知道你這病源,不知你為甚起氣惱,傷犯了那一經。吃了他藥,替你分理理氣血,安安胎氣也好。劉婆子他曉得甚麼病源脈理?一時耽誤怎了。”月娘方動身梳頭,戴上冠兒,玉簫拿鏡子,孟玉樓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後鬢。李嬌兒替他勒鈿兒。孫雪娥預備拿衣裳。不一時,打扮的粉妝玉琢,正是:

  羅浮仙子臨凡世,月殿嬋娟出畫堂。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詩曰:
  相勸頻攜金粟杯,莫將閑事系柔懷。年年只是人依舊,處處何曾花不開?
  歌詠且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弦來。尊前百事皆如昨,簡點惟無溫秀才。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去,又親自進來催促,見月娘穿衣裳,方纔請任醫官進明間內坐下。少頃,月娘從房內出來,望上道了萬福,慌的任醫官躲在旁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兒錦茵,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了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浮澀。雖是胎氣,有些榮衛失調,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滯煩悶,四肢之內,血少而氣多。”月娘使出琴童來說:“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麻,肚腹往下墜著疼,腰酸,吃飲食無味。”任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西門慶道:“不瞞後溪說,房下如今見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情。”任醫官道:“豈勞分付,學生無不用心。此去就奉過安胎理氣和中養榮蠲痛之劑來。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就厚味也少吃。”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任醫官道: “已定安胎理氣,養其榮衛,不勞分付,學生自有斟酌。”西門慶復說:“學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宮丸藥,並見賜些。”任醫官道:“學生謹領,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門慶道:“巡按宋公連兩司官,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擺酒。” 這任醫官聽了,越發駭然尊敬,在前門揖讓上馬,打了恭又打恭,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使琴童騎馬討藥去。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房裡裝定果盒,搽抹銀器。因說:“大娘,你頭裡還要不出去,怎麼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麼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罷了。’他不討了他口裡話,他怎麼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你們攛掇我出去,我後十年也不出去。隨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忒好聽。’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才‘拔了蘿蔔地皮寬”。”玉樓道:“大娘,耶嚛,耶嚛!那裡有此話,俺每就替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大娘你惱他,可知錯惱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沒心?他一團兒心機。他怎的會悄悄聽人,行動拿話兒譏諷人。” 玉樓道:“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後。”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麽!”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裡拿豬心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玉樓道: “罷麽,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裡,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個裡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惱;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裡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裡躲猾兒。俺每也饒不過他。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孟玉樓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隨他來不來罷。”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道:“五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纔如此這般,俺每勸了他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里也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金蓮道:“耶嚛,耶嚛!我拿甚麼比他?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能有多大湯水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的兒。”玉樓道:“你又說,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就是後婚老婆,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難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砍一枝,損百株,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才好。不管蜢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鬱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每臉上就沒些血兒?他今日也覺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的逐日唇不離腮,還有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到後邊去。”那潘金蓮見他恁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臺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後邊上房來。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說了。”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娘來了。”大妗子道:“你姐妹們笑開,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目吉)(目舌)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語,那個好說他?”金蓮道:“娘是個天,俺每是個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禿叉著心裡。”玉樓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 “我的兒,你這回才像老娘養的。且休要說嘴,俺每做了這一日話,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琴童討將藥來,西門慶看了藥貼,就叫送進來與月娘、玉樓。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藥來?”玉樓道:“還是前日看根兒,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官說,稍帶兩服丸子藥來我吃。”月娘道:“你還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裡管下寒的是!”

按下後邊。卻說前廳宋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捲棚內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宋御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監荊忠?執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聞他是個好將官。”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見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見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分付:“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司老爺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園角門。眾官見禮畢數,觀看正中擺設大插卓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甚是齊正,周圍卓席俱豐勝,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奉補。”宋御史道:“分資誠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罷了,諸公不消奉補。”西門慶道:“豈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來。眾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後,只見一匹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裡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門裡相候。不一時,藍旗馬道過盡,侯巡撫穿大紅孔雀,戴貂鼠暖耳,渾金帶,坐四人大轎,直至門首下轎。眾官迎接進來。宋御史亦換了大紅金雲白豸暖耳,犀角帶,相讓而入。到於大廳上,敘畢禮數,各官廷參畢,然後是西門慶拜見。侯巡撫因前次擺酒請六黃太尉,認得西門慶。即令官吏拿雙紅友生侯濛單拜貼,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雙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參拜畢,寬衣上坐。眾官兩旁僉坐,宋御史居主位。奉畢茶,階下動起樂來。宋御史遞酒簪花,捧上尺頭,隨即抬下卓席來,裝在盒內,差官吏送到公廳去了。然後上坐,獻湯飯,割獻花豬,俱不必細說。先是教坊弔隊舞,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後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目揭貼。侯公分付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唱了一折下來,又割錦纏羊。端的花簇錦攢,吹彈歌舞,簫韶盈耳,金貂滿座。有詩為證:

  華堂非霧亦非漸,歌遏行雲酒滿筵。
  不但紅娥垂玉佩,果然綠鬢插金蟬。

侯巡撫只坐到日西時分,酒過數巡,歌唱兩折下來,令左右拿五兩銀子,分賞廚役、茶酒、樂工、腳下人等,就穿衣起身。眾官俱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回來,宋御史與眾官謝了西門慶,亦告辭而歸。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樂工散了。因見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動。一面使小廝請吳大舅並溫秀才、應伯爵、傅伙計、甘伙計、賁第傳、陳敬濟來坐,聽唱。又拿下兩卓酒餚,打發子弟吃了。等的人來,教他唱《四節記(冬景)韓熙載夜宴陶學士》抬出梅花來,放在兩邊卓上,賞梅飲酒。先是三伙計來旁坐下。不一時,溫秀才也過來了,吳大舅、吳二舅、應伯爵都來了。應伯爵與西門慶唱喏:“前日空過眾位嫂子,又多謝重禮。”西門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材,你打窗戶眼兒內偷瞧的你娘們好!”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我想來也沒人。”指王經道:“就是你這賊狗骨禿兒,乾凈來家就學舌。我到明日把你這小狗骨禿兒肉也咬了。”說畢,吃了茶。

吳大舅要到後邊,西門慶陪下來,向吳大舅如此這般說:“對宋大巡已替大舅說,他看了揭貼,交付書辦收了。我又與了書辦三兩銀子,連荊大人的都放在一處。他親口許下,到明日類本之時,自有意思。”吳大舅聽了,滿心歡喜,連忙與西門慶唱喏:“多累姐夫費心。”西門慶道:“我就說是我妻兄,他說既是令親,我已定見過分上。”於是同到房中,見了月娘。月娘與他哥道萬福。大舅向大妗子說道:“你往家去罷了,家裡沒人,如何只顧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過了初三日去哩。”吳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說畢,來到前邊,同眾坐下飲酒。不一時,下邊戲子鑼鼓響動,搬演《韓熙載夜宴(郵亭佳遇)》。正在熱鬧處,忽見玳安來說:“喬親家爹那裡,使了喬通在下邊請爹說話。”西門慶隨即下席見喬通。喬通道:“爹說昨日空過親家。爹使我送那援納例銀子來,一封三十兩,另外又拿著五兩與吏房使用。”西門慶道:“我明日早封過與胡大尹,他就與了札付來。又與吏房銀子做甚麼?你還帶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飯點心,管待喬通,打發去了。

話休饒舌。當日唱了《郵亭》兩折,有一更時分,西門慶前邊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進入月娘房來。大妗子正坐的,見西門慶進來,連忙往那邊屋裡去了。西門慶因向月娘說:“我今日替你哥如此這般對宋巡按說,他許下除加升一級,還教他見任管事,就是指揮僉事。我剛纔已對你哥說了,他好不喜歡,只在年終就題本。” 月娘便道:“沒的說,他一個窮衛家官兒,那裡有二三百銀子使?”西門慶道:“誰問他要一百文錢兒。我就對宋御史說是我妻兄,他親口既許下,無有個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隨你與他乾,我不管你。”西門慶便問玉簫:“替你娘煎了藥,拿來我瞧著,打發你娘吃了罷。”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臨睡自家吃。” 那西門慶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來,問道:“你往那裡去?若是往前頭去,趁早兒不要去。他頭裡與我陪過不是了,只少你與他陪不是去哩。”西門慶道:“我不往他屋裡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裡去,往誰屋裡去?那前頭媳婦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對著大妗子,好不拿話兒咂我,說我縱容著你要他,圖你喜歡哩。你又恁沒廉恥的。”西門慶道:“你理那小淫婦兒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說,今日偏不要你往前邊去,也不要你在我這屋裡,你往下邊李嬌姐房裡睡去。隨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門慶見恁說,無法可處,只得往李嬌兒房裡歇了一夜。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同何千戶發牌升廳畫卯,發放公文。一早辰才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禮物,即時封過札付來。西門慶在家,請了陰陽徐先生,廳上擺設豬羊酒果,燒紙還願心畢,打發徐先生去了。因見玳安到了,看了回貼,札付上面用著許多印信,填寫喬洪本府義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兩盒胙肉與喬大戶家,就請喬大戶來吃酒,與他札付瞧。又分送與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並眾伙計,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話下。一面又發貼兒,初三日請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何千戶、範千戶、吳大舅、喬大戶、王三官兒,共十位客,叫一起雜耍樂工,四個唱的。

那日孟玉樓攢了帳,遞與西門慶,就交代與金蓮管理,他不管了。因來問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藥兒,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說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脹了。”玉樓笑道:“大娘,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連大妗子也笑了。西門慶拿了攢的帳來,又問月娘。月娘道:“該那個管,你交與那個就是了。來問我怎的,誰肯讓的誰?”這西門慶方打帳兌三十兩銀子,三十弔錢,交與金蓮管理,不在話下。

良久,喬大戶到了。西門慶陪他廳上坐的,如此這般拿胡府尹札付與他看。看見上寫義官喬洪名字:“援例上納白米三千石,以濟邊餉”,滿心歡喜,連忙向西門慶失恭致謝:“多累親家費心,容當叩謝。”因叫喬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說:“明日若親家見招,在下有此冠帶,就敢來陪。”西門慶道:“初三日親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畢,分付琴童,西廂書房裡放卓兒。“親家請那裡坐,還暖些。”同到書房,才坐下,只見應伯爵到了。斂了幾分人情,交與西門慶,說:“此是列位奉賀哥的分資。”西門慶接了,看頭一位就是吳道官,其次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白賚光、李智、黃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門慶道:“我這邊還有吳二舅、沈姨夫,門外任醫官、花大哥並三個伙計、溫蔡軒,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請罷。”一面令左右收進人情去,使琴童兒:“拿馬請你吳大舅來,陪你喬家親爹坐。”因問:“溫師父在家不在?”來安兒道:“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時,吳大舅來到,連陳敬濟五人共坐,把酒來斟。卓上擺列許多下飯。飲酒中間,西門慶因向吳大舅說:“喬親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領下札付來了。容日我這裡備禮寫文軸,咱每從府中迎賀迎賀。”喬大戶道:“惶恐,甚大職役,敢起動列位親家費心。”忽有本縣衙差人送歷日來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門慶拿回貼賞賜,打發來人去了。應伯爵道:“新曆日俺每不曾見哩。”西門慶把五十本拆開,與喬大戶、吳大舅、伯爵三人分開。伯爵看了看,開年改了重和元年,該閏正月。

不說當日席間猜枚行令。飲酒至晚,喬大戶先告家去。西門慶陪吳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時分方散。分付伴當:“早伺候備馬,邀你何老爹到我這裡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爺,留下四名排軍,與來安、春鴻兩個,跟大娘轎往夏家去。”說畢,就歸金蓮房中來。那婦人未等他進房,就先摘了冠兒,亂輓烏雲,花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小,叫著只不做聲。西門慶便坐在床上問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個腔兒?”也不答應。被西門慶用手拉起他來,說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婦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香腮上滾下淚來。那西門慶就是鐵石人,也把心腸軟了。連忙一隻手摟著他脖子說:“怪油嘴,好好兒的,平白你兩個合甚麼氣?”那婦人半日方回說道:“誰和他合氣來?他平白尋起個不是,對著人罵我是攔漢精,趁漢精,趁了你來了。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誰教你又到我這屋裡做甚麼!你守著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攔著你。說你來家,只在我這房裡纏,早是肉身聽著,你這幾夜只在我這屋裡睡來?白眉赤眼兒的嚼舌根。一件皮襖,也說我不問他,擅自就問漢子討了。我是使的奴才丫頭,莫不往你屋裡與你磕頭去?為這小肉兒罵了那賊瞎淫婦,也說不管,偏有那些聲氣的。你是個男子漢,若是有主張,一拳柱定,那裡有這些閑言帳語。怪不的俺每自輕自賤,常言道:‘賤里買來賤里賣,容易得來容易舍。’趁將你家來,與你家做小老婆,不氣長。你看昨日,生怕氣了他,在屋裡守著的是誰?請太醫的是誰?在跟前攛撥侍奉的是誰?苦惱俺每這陰山背後,就死在這屋裡,也沒個人兒來揪問。這個就是出那人的心來了!還教我含著眼淚兒,走到後邊與他賠不是。”說著,那桃花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裡,嗚嗚咽咽,哭的捽鼻涕彈眼淚。西門慶一面摟抱著勸道:“罷麽,我的兒,我連日心中有事,你兩家各省一句兒就罷了。你教我說誰的是?昨日要來看你,他說我來與你賠不是,不放我來。我往李嬌兒房裡睡了一夜。雖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婦人道:“罷麽,我也見出你那心來了。一味在我面上虛情假意,倒老還疼你那正經夫妻。他如今替你懷著孩子,俺每一根草兒,拿甚麼比他!”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說。”只見秋菊拿進茶來。西門慶便道:“賊奴才,好乾凈兒,如何教他拿茶?”因問:“春梅怎的不見?”婦人道:“你還問春梅哩,他餓的還有一口游氣兒,那屋裡躺著不是。帶今日三四日沒吃點湯水兒了,一心只要尋死在那裡。說他大娘,對著人罵了他奴才,氣生氣死,整哭了三四日了。”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婦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裡,只見春梅容妝不整,雲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來?”叫著他,只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關抱將起來。那春梅從酩子里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護炕倚住不倒。春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每這奴才做甚麼?也玷辱了你這兩隻手。”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只顧使起性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春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也沒乾壞了甚麼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打我一下兒,做甚麼為這肏遍街搗遍巷的賊瞎婦,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淫婦打我五板兒?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著他一頓好罵。原來送了這瞎淫婦來,就是個禍根。”西門慶道:“就是送了他來,也是好意,誰曉的為他合起氣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氣些,我好罵他?他小量人家!”西門慶道:“我來這裡,你還不倒鐘茶兒我吃?那奴才手不乾凈,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裡,還教我倒甚麼茶?”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甚麼兒?”因說道:“咱每往那邊屋裡去。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後邊取菜兒,篩酒,烤果餡餅兒,炊鮮湯咱每吃。”於是不由分訴,拉著春梅手到婦人房內。分付秋菊:“拿盒子後邊取吃飯的菜兒去。”不一時,拿了一方盒菜蔬來。西門慶分付春梅:“把肉鮓拆上幾絲雞肉,加上酸筍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放下卓兒擺上,一面盛飯來。又烤了一盒果餡餅兒。西門慶和金蓮並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著同吃。三個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門慶起早,約會何千戶來到,吃了頭腦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撫去了。吳月娘先送禮往夏指揮家去,然後打扮,坐大轎,排軍喝道,來安、春鴻跟隨來吃酒,看他娘子兒,不在話下。

且說玳安、王經看家,將到晌午時分,只見縣前賣茶的王媽媽領著何九,來大門首尋問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陣風兒吹你老人家來這裡走走?”王婆子道:“沒勾當怎好來踅門踅戶?今日不因老九,為他兄弟的事,要央煩你老爹,老身還不敢來。”玳安道:“老爺今日與侯爺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進去對五娘說聲。”進入不多時出來,說道:“俺五娘請你老人家進去哩。”王婆道:“我敢進去?你引我引兒,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進入花園金蓮房門首,掀開帘子,王婆進去。見婦人家常戴著卧免兒,穿著一身錦段衣裳,搽抹的粉妝玉琢,正在炕上腳登著爐臺兒坐的。進去不免下禮,慌的婦人答禮,說道:“老王免了罷。”那婆子見畢禮,坐在炕邊頭。婦人便問:“怎的一向不見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著娘子,只是不敢來親近。”問:“添了哥哥不曾?”婦人道:“有倒好了。小產過兩遍,白不存。”問:“你兒子有了親事來?”王婆道:“還不曾與他尋。他跟客人淮上來家這一年多,家中積攢了些,買個驢兒,胡亂磨些面兒賣來度日。”因問:“老爹不在家了?”婦人道:“他今日往門外與撫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話說?”王婆道:“何老九有樁事,央及老身來對老爹說:他兄弟何十吃賊攀了,見拿在提刑院老爹手裡問。攀他是窩主。本等與他無干,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賊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齣來,到明日買禮來重謝老爹,有個說貼兒在此。”一面遞與婦人。婦人看了,說道:“你留下,等你老爹來家,我與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邊伺候著哩,明日教他來討話罷。”

婦人一面叫秋菊看茶來,須臾,秋菊拿了一盞茶來,與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說道:“娘子,你這般受福勾了。”婦人道:“甚麼勾了,不惹氣便好,成日歐氣不了在這裡。”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飯來張口,水來濕手,這等插金戴銀,呼奴使婢,又惹甚麼氣?”婦人道:“常言說得好,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如何沒些氣兒?”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個不聰明!趁著老爹這等好時月,你受用到那裡是那裡。”說道:“我明日使他來討話罷。” 於是拜辭起身。婦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難為老九,只顧等我,不坐罷。改日再來看你。”婦人也不留他留兒,就放出他來了。到了門首,又叮嚀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來家我就稟。”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來討話罷。”於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門慶來家。玳安便把此事稟知。西門慶到金蓮房看了貼子,交付與答應的收著:“明日到衙門中稟我。”一面又令陳敬濟發初四日請人貼子。瞞著春梅,又使琴童兒送了一兩銀子並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對著他說:“是與申二姐的,教他休惱。”那王六兒笑嘻嘻接了,說:“他不敢惱。多上覆爹娘,衝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來家,先拜見大妗子眾人,然後見西門慶,道了萬福,就告訴:“夏大人娘子見了我去,好不喜歡。今日也有許多親鄰堂客。原來夏大人有書來了,也有與你的書,明日送來與你。也只在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說了又說,好歹央賁四送他到京就回來。賁四的那孩子長兒,今日與我磕頭,好不出跳的好個身段兒。嗔道他旁邊捧著茶把眼只顧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換的名字,叫做瑞雲,‘過來與你西門奶奶磕頭’,他才放下茶托兒,與我磕了四個頭。我與了他兩枝金花兒。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歡,抬舉他,也不把他當房裡人,只做親兒女一般看他。”西門慶道:“還是這孩子有福,若是別人家手裡,怎麼容得,不罵奴才少椒末兒,又肯抬舉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磣說嘴的貨,是我罵了你心愛的小姐兒了!”西門慶笑了,說道:“他借了賁四押家小去,我線鋪子教誰看?”月娘道:“關兩日也罷了。”西門慶道:“關兩日,阻了買賣,近年近節,綢絹絨線正快,如何關閉了鋪子?到明日再處。”說畢,月娘進裡間脫衣裳摘頭,走到那邊房內,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來參見磕頭。

是日,西門慶在後邊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門中去了。只見何九走來問玳安討信,與了玳安一兩銀子。玳安道:“昨日爹來家,就替你說了。今日到衙門中,敢就開出你兄弟來了。你往衙門首伺候。”何九聽言,滿心歡喜,一直走到衙門前去了。西門慶到衙門中坐廳,提出強盜來,每人又是一夾,二十大板,把何十開出來,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頂缺,說強盜曾在他寺內宿了一夜。正是: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脫枝柳樹上報。有詩為證:

  宋朝氣運已將終,執掌提刑甚不公。畢竟難逃天下眼,那堪激濁與揚清。

那日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齊香兒,日頭晌午就來了,都到月娘房內,與月娘、大妗子眾人磕頭。月娘擺茶與他們吃了。正彈著樂器,唱曲兒與眾人聽,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進房來。四個唱的都放了樂器,笑嘻嘻向前,與西門慶磕頭。坐下,月娘便問:“你怎的衙門中這咱才來?”西門慶告訴:“今日向理好幾樁事情。”因望著金蓮說:“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拿了門外寺里一個和尚頂缺,明日做文書送過東平府去。又是一起姦情事,是丈母養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是養老不歸宗女婿。落後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後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這女婿暗暗通姦,後因為責使女,被使女傳於兩鄰,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過去了。這一到東平府,姦妻之母,系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潘金蓮道:“要著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西門慶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則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獨不上身。大凡還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四個唱的都笑道:“娘說的是。就是俺裡邊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還使不的,休說外頭人家。”說畢,擺飯與西門慶吃了。

忽聽前廳鼓樂響,荊都監來了。西門慶連忙冠帶出迎,接至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茶罷,如此這般告說:“宋巡按收了說貼,已慨然許下,執事恭喜,必然在邇。”荊都監聽了,又下坐作揖致謝:“老翁費心,提攜之力,銘刻難忘。”西門慶又說起:“周老總兵,生也薦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談話間,忽然劉薛二公公到。鼓樂迎接進來,西門太相讓入廳,敘禮。二內相皆穿青縲絨蟒衣,寶石絛環,正中間坐下。次後周守備到了,一處敘話。荊都監又向周守備說:“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擺酒,曾稱頌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於中,高轉在即。”周守備亦欠身致謝不盡。落後張團練、何千戶、王三官、範千戶、吳大舅、喬大戶陸續都到了。喬大戶冠帶青衣,四個伴當跟隨,進門見畢諸公,與西門慶拜了四拜。眾人問其恭喜之事,西門慶道:“舍親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榮義官之職。”周守備道: “四泉令親,吾輩亦當奉賀。”喬大戶道:“蒙列位老爹盛情,豈敢動勞。”說畢,各分次序坐下。遍遞了一道茶,然後遞酒上坐。錦屏前玳筵羅列,畫堂內寶玩爭輝,階前動一派笙歌,席上堆滿盤異果。良久,遞酒安席畢,各歸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來坐,西門慶道:“尋常罷了,今日在舍,權借一日陪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邊垂首坐了。須臾,上罷湯飯,下邊教坊撮弄雜耍百戲上來。良久,才是四個唱的,拿著銀箏玉板,放嬌聲當筵彈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與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當日劉內相坐首席,也賞了許多銀子。飲酒為歡,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打發樂工賞錢出門。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彈唱,月娘留下吳銀兒過夜,打發三個唱的去。臨去,見西門慶在廳上,拜見拜見。西門慶分付鄭愛月兒:“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兩個還來唱一日。”鄭愛月兒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兒,不叫李桂姐來唱,笑道:“爹,你兵馬司倒了牆--賊走了?”又問:“明日請誰吃酒?”西門慶道:“都是親朋。”鄭愛月兒道:“有應二那花子,我不來,我不要見那醜冤家怪物。”西門慶道:“明日沒有他。”愛月兒道:“沒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們不來。”說畢,磕了頭去了。西門慶看著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兒那邊,和如意兒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早往衙門送問那兩起人犯過東平府去。回來家中擺酒,請吳道官、吳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韓姨夫、任醫官、溫秀才、應伯爵,並會眾人李智、黃四、杜三哥並家中三個伙計,十二張桌兒。席中止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三個粉頭遞酒,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正遞酒中間,忽平安兒來報:“雲二叔新襲了職,來拜爹,送禮來。”西門慶聽言,忙道:“有請。”只見雲理守穿著青紵絲補服員領,冠冕著,腰系金帶,後面伴當抬著禮物,先遞上揭貼,與西門慶觀看。上寫:“新襲職山東清河右衛指揮同知門下生雲理守頓首百拜。謹具土儀:貂鼠十個,海魚一尾,蝦米一包,臘鵝四隻,臘鴨十隻,油低簾二架,少申芹敬。” 西門慶即令左右收了,連忙致謝。雲理守道:“在下昨日才來家,今日特來拜老爹。”於是四雙八拜,說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儀,表意而已。”然後又與眾人敘禮拜見。西門慶見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與吳二舅一桌坐了,連忙安鐘箸,下湯飯。腳下人俱打發攢盤酒肉。因問起發喪替職之事,這雲理守一一數言: “蒙兵部餘爺憐先兄在鎮病亡,祖職不動,還與了個本衛見任僉書。”西門慶歡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來賀。”當日眾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個唱的奉酒,須臾把雲理守灌的醉了。那應伯爵在席上,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又與李桂姐、鄭月兒彼此互相戲罵不絕。當日酒筵笑聲,花攢錦簇,觥籌交錯,耍頑至二更時分方纔席散。打發三個唱的去了,西門慶歸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來遲,正在上房擺粥吃了,穿衣要拜雲理守。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在前邊請爹說話。”西門慶就知為夏龍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來廳上。只見賁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揮書來呈上,說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小人稟問老爹去不去?”西門慶看了書中言語,無非是敘其闊別,謝其早晚看顧家小,又借賁四攜送家小之事,因說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問:“幾時起身?”賁四道:“今早他大官兒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準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來。”說畢,把獅子街鋪內鑰匙交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你去,我教你吳二舅來,替你開兩日罷。”那賁四方纔拜辭出門,往家中收拾行裝去了。西門慶就冠冕著出門,拜雲指揮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轎子門首伺候。也是合當有事,月娘裝了兩盒子茶食點心下飯,送出門首上轎。只見畫童兒小廝躲在門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兒只顧扯他,那小廝越扯越哭起來。被月娘等聽見,送出大妗子去了,便問平安兒:“賊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溫師父那邊叫扯,他白不去,只是罵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罷。”因問道:“小廝,你師父那邊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來?”那畫童嚷平安道:“又不關你事,我不去罷了,你扯我怎的?” 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廝又不言語。金蓮道:“這賊小囚兒,就是個肉佞賊。你大娘問你,怎的不言語?被平安向前打了一個嘴巴,那小廝越發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說,怎的不去?”正問著,只見玳安騎了馬進來。月娘問道:“你爹來了?”玳安道:“被雲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來了,要還氈巾去。”看見畫童兒哭,便問:“小大官兒,怎的號啕痛也是的?”平安道:“對過溫師父叫他不去,反哭罵起我來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溫師父叫,你仔細,有名的溫屁股,他一日沒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麼挨他的,今日又躲起來了?”月娘罵道:“怪囚根子,怎麼溫屁股?”玳安道:“娘只問他就是。”潘金蓮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一面叫過畫童兒來,只顧問他:“小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你不說,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和脹脹的疼起來。我說你還不快拔出來,他又不肯拔,只顧來回動。且教小的拿出,跑過來,他又來叫小的。”月娘聽了便喝道:“怪賊小奴才兒,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也有這六姐,只管審問他,說的磣死了。我不知道,還當是好話兒,側著耳朵兒聽他。這蠻子也是個不上蘆帚的行貨子,人家小廝與你使,卻背地乾這個營生。”金蓮道:“大娘,那個上蘆帚的肯乾這營生,冷鋪睡的花子才這般所為。”孟玉樓道:“這蠻子,他有老婆,怎生這等沒廉恥?”金蓮道:“他來了這一向,俺們就沒見他老婆怎生樣兒。”平安道:“娘每會勝也不看見他。他但往那邊去就鎖了門。住了這半年,我只見他會轎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沒到晚就來家了。往常幾時出個門兒來,只好晚夕門首倒榪子走走兒罷了。”金蓮道:“他那老婆也是個不長俊的行貨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沒見個天日兒,敢每日只在屋裡坐天牢哩。”說了回,月娘同眾人回後邊去了。

西門慶約莫日落時分來家,到上房坐下。月娘問道:“雲伙計留你坐來?”西門慶道:“他在家,見我去,旋放桌兒留我坐,打開一壇酒和我吃。如今衛中荊南崗升了,他就挨著掌印。明日連他和喬親家,就是兩分賀禮,眾同僚都說了,要與他掛軸子,少不得教溫葵軒做兩篇文章,買軸子寫。”月娘道:“還纏甚麼溫葵軒、鳥葵軒哩!平白安扎恁樣行貨子,沒廉恥,傳出去教人家知道,把醜來出盡了。”西門慶聽言,唬了一跳,便問:“怎麼的?”月娘道:“你別要來問我,你問你家小廝去。”西門慶道:“是那個小廝?”金蓮道:“情知是誰?畫童賊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門首哭,如此這般,溫蠻子弄他來。”西門慶聽了,還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來,等我問他。”一面使玳安兒前邊把畫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畫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乾那小營生兒。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去。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裡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家火與他。又某日他望倪師父去,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爺瞧。”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個人看,誰知他人皮包狗骨東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畫童起去,分付:“再不消過那邊去了。”那畫童磕了頭,起來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親家說我機事不密則害成,我想來沒人,原來是他把我的事透泄與人,我怎的曉得?這樣的狗骨禿東西,平白養在家做甚麼?”月娘道:“你和誰說?你家又沒孩子上學,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活,只為寫禮貼兒,饒養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西門慶道:“不消說了,明日教他走道兒就是了。”一面叫將平安來,分付:“對過對他說,家老爹要房子堆貨,教溫師父轉尋房兒便了。等他來見我,你在門首,只回我不在家。” 那平安兒應諾去了。

西門慶告月娘說:“今日賁四來辭我,初六日起身,與夏龍溪送家小往東京去。我想來,線鋪子沒人,倒好教二舅來替他開兩日兒。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隨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說照顧了我的兄弟。”西門慶不聽,於是使棋童兒:“請你二舅來。”不一時,請吳二舅到,在前廳陪他吃酒坐的,把鑰匙交付與他:“明日同來昭早往獅子街開鋪子去。”不在話下。

卻說溫秀才見畫童兒一夜不過來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來說:“家老爹多上覆溫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這溫秀才聽了,大驚失色,就知畫童兒有甚話說,穿了衣巾,要見西門慶說話。平安道:“俺爹往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哩。”比及來,這溫秀才又衣巾過來伺候,具了一篇長柬,遞與琴童兒。琴童又不敢接,說道:“俺爹才從衙門中回家,辛苦,後邊歇去了,俺每不敢稟。”這溫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去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鮮克終,交情似水淡長濃。自古人無千日好,果然花無摘下紅。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 賁四嫂帶水戰情郎


詞曰:

  望江南
  梅其雪,歲暮鬥新妝。月底素華同弄色,風前輕片半含香,不比柳花狂。
  雙雀影,堪比雪衣娘。六齣光中曾結伴,百花頭上解尋芳,爭似兩鴛鴦。

話說溫秀才求見西門慶不得,自知慚愧,隨移家小,搬過舊家去了。西門慶收拾書院,做了客坐,不在話下。

一日,尚舉人來拜辭,上京會試,問西門慶借皮箱氈衫。西門慶陪坐待茶,因說起喬大戶、雲理守:“兩位舍親,一受義官,一受祖職,見任管事,欲求兩篇軸文奉賀。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學生具幣禮相求。”尚舉人笑道:“老翁何用禮,學生敝同窗聶兩湖,見在武庫肄業,與小兒為師,本領雜作極富。學生就與他說,老翁差盛使持軸來就是了。”西門慶連忙致謝。茶畢起身。西門慶隨即封了兩方手帕、五錢白金,差琴童送軸子並氈衫、皮箱,到尚舉人處放下。那消兩日,寫成軸文差人送來。西門慶掛在壁上,但見金字輝粕,文不加點,心中大喜。只見應伯爵來問:“喬大戶與雲二哥的事,幾時舉行?軸文做了不曾?溫老先兒怎的連日不見?”西門慶道:“又題什麼溫老先兒,通是個狗類之人!”如此這般,告訴一遍。伯爵道:“哥,我說此人言過其實,虛浮之甚,早時你有後眼,不然,教他調壞了咱家小兒每了。”又問他:“二公賀軸,何人寫了?”西門慶道:“昨日尚小塘來拜我,說他朋友聶兩湖善於詞藻,央求聶兩湖作了。文章已寫了來,你瞧!”於是引伯爵到廳上觀看,喝采不已,又說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與人家,好預備。”西門慶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說著,忽報:“夏老爹兒來拜辭,說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說教對何老爹那裡說聲,差人那邊看守去。”西門太看見貼兒上寫著“寅家晚生夏承恩頓首拜,謝辭”。西門慶道:“連尚舉人搭他家,就是兩分程儀香絹。”分付琴童:“連忙買了,教你姐夫封了,寫貼子送去。”正在書房中留伯爵吃飯,忽見平安兒慌慌張張拿進三個貼兒來報:“參議汪老爹、兵備雷老爹、郎中安老爹來拜。”西門慶看貼兒:“汪伯彥、雷啟元、安忱拜。”連忙穿衣系帶。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罷。”西門慶道:“我明日會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員皆相讓而入。進入大廳,敘禮,道及嚮日叨擾之事。少頃茶罷,坐話間,安郎中便道:“雷東谷、汪少華並學生,又來乾瀆:有浙江本府趙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學生三人借尊府奉請,已發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戲子學生那裡叫來。未知肯允諾否?” 西門慶道:“老先生分付,學生掃門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資三兩遞上,西門慶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門。雷東谷向西門慶道:“前日錢雲野書到,說那孫文相乃是貴伙計,學生已並他除開了,曾來相告不曾?”西門慶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費心,容當叩拜。”雷兵備道:“你我相愛間,何為多數。”言畢,相揖上轎而去。原來潘金蓮自從當家管理銀錢,另定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廝買進菜蔬來,拿到跟前與他瞧過,方數錢與他。他又不數,只教春梅數錢,提等子。小廝被春鴻罵的狗血淋頭,行動就說落,教西門慶打。以此眾小廝互相抱怨,都說在三娘手兒里使錢好。

卻說次日,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對何千戶說:“夏龍溪家小已是起身去了,長官可曾委人那裡看守門戶去?”何千戶道:“正是,昨日那邊著人來說,學生已令小價去了。”西門慶道:“今日同長官那邊看看去。”於是出衙門,並馬到了夏家宅內。家小已是去盡了,伴當在門首伺候。兩位官府下馬,進到廳上。西門慶引著何千戶前後觀看了,又到前邊花亭上,見一片空地,無甚花草。西門慶道:“長官到明日還收拾個耍子所在,栽些花柳,把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戶道:“這個已定。學生開春從新修整修整,蓋三間捲棚,早晚請長官來消閑散悶。”看了一回,分付家人收拾打掃,關閉門戶。不日寫書往東京回老公公話,趕年裡搬取家眷。西門慶作別回家。何千戶還歸衙門去了。到次日才搬行李來住,不在言表。

西門慶剛到家下馬,見何九買了一匹尺頭、四樣下飯、一壇酒來謝。又是劉內相差人送了一食盒蠟燭,二十張桌圍,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壇自造內酒,一口鮮豬。西門慶進門,劉公公家人就磕頭,說道:“家公多多上履,這些微禮,與老爹賞人。”西門慶道:“前日空過老公公,怎又送這厚禮來?”便令左右:“快收了,請管家等等兒。”少頃,畫童兒拿出一鐘茶來,打發吃了。西門慶封了五錢銀子賞錢,拿回貼,打發去了。一面請何九進去。西門慶見何九,一把手扯在廳上來。何九連忙倒身磕下頭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淺。”請西門慶受禮,西門慶不肯受磕頭,拉起來,說道:“老九,你我舊人,快休如此。”就讓他坐。何九說道:“小人微末之人,豈敢僭坐。”只說立在旁邊。西門慶也站著,陪吃了一盞茶,說道:“老九,你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斷然不受,若有甚麼人欺負你,只顧來說,我替你出氣。倘縣中派你甚差事,我拿貼兒與你李老爹說。”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與小人何欽頂替了。”西門慶道:“也罷,也罷,你清閑些好。”又說道:“既你不肯,我把這酒禮收了,那尺頭你還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萬謝,拜辭去了。

西門慶就坐在廳上,看看打點禮物果盒、花紅羊酒、軸文並各人分資。先差玳安送往喬大戶家去,後叫王經送往雲理守家去。玳安回來,喬家與了五錢銀子。王經到雲理守家,管待了茶食,與了一匹真青大布、一雙琴鞋,回“門下辱愛生”雙貼兒:“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請。”西門慶滿心歡喜,到後邊月娘房中擺飯吃,因向月娘說:“賁四去了,吳二舅在獅子街賣貨,我今日倒閑,往那裡看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兒,蚤使小廝來家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分付備馬,就戴著氈忠靖巾,貂鼠暖耳,綠絨補子氅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隨,徑往獅子街來。到房子內,吳二舅與來昭正掛著花拷拷兒,發買綢絹、絨線、絲綿,擠一鋪子人做買賣,打發不開。西門慶下馬,看了看,走到後邊暖房內坐下。吳二舅走來作揖,因說:“一日也攢銀二三十兩。”西門慶又分付來昭妻一丈青:“二舅每日茶飯休要誤了。”來昭妻道:“逐日伺候酒飯,不敢有誤。”

西門慶見天色陰晦,彤雲密佈,冷氣侵人,將有作雪的模樣。忽然想起要往鄭月兒家去,即令琴童:“騎馬家中取我的皮襖來,問你大娘,有酒菜兒稍一盒與你二舅吃。”琴童應諾。到家,不一時,取了貂鼠皮襖,並一盒酒菜來。西門慶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分付:“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慢慢再用。我家去罷。”於是帶上眼紗,騎馬,玳安、琴童跟隨,徑進構欄,往鄭愛月兒家來。轉過東街口,只見天上紛紛揚揚,飄起一天瑞雪來。但見:

  漠漠嚴寒匝地,這雪兒下得正好。扯絮撏綿,裁成片片,大如拷拷。見林間竹筍茆茨,爭些被他壓倒。富豪俠卻言:消災障猶嫌少。圍向那紅爐獸炭,穿的是貂裘繡襖。手拈梅花,唱道是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西門慶踏著那亂瓊碎玉,進入構欄,到於鄭愛月兒家門首下馬。只見丫鬟飛報進來,說:“老爹來了。”鄭媽媽看見,出來,至於中堂見禮,說道:“前日多謝老爹重禮,姐兒又在宅內打攪,又教他大娘、三娘賞他花翠汗巾。”西門慶道:“那日空了他來。”一面坐下。西門慶令玳安:“把馬牽進來,後邊院落安放。”老媽道:“請爹後邊明間坐罷。月姐才起來梳頭,只說老爹昨日來,到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來的遲些。”這西門慶一面進入他後邊明間內,但見綠穿半啟、氈幕低張,地平上黃銅大盆生著炭火。西門慶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鄭愛香兒出來相見了,遞了茶。然後愛月兒才出來,頭輓一窩絲杭州纘,翠梅花鈕兒,金趿釵梳,海獺卧兔兒。打扮的霧靄雲鬟,粉妝玉琢。笑嘻嘻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爹,我那一日來晚了。緊自前邊散的遲,到後邊,大娘又只顧不放俺每,留著吃飯,來家有三更天了。”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倒和李桂姐兩個把應花子打的好響瓜兒。”鄭愛月兒道:“誰教他怪叨嘮,在酒席上屎口兒傷俺每來!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每來。我便說:‘沒爹這裡燈籠送俺每,蔣胖子弔在陰溝里--缺臭了你了。’”西門慶道:“我昨日聽見洪四兒說,祝麻子又會著王三官兒,大街上請了榮嬌兒。”鄭月兒道:“只在榮嬌兒家歇了一夜,燒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還在秦玉芝兒走著哩。”說了一回話,道:“爹,只怕你冷,往房裡坐。”

這西門慶到於房中,脫去貂裘,和粉頭圍爐共坐,房中香氣襲人。須臾,丫頭拿了三甌兒黃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兒來。姊妹二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一甌兒。愛月兒又撥上半甌兒,添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我勾了,才吃了兩個點心來了。心裡要來你這裡走走,不想恰好天氣又落下雪來了。”愛月兒道:“爹前日不會下我?我昨日等了一日不見爹,不想爹今日才來。”西門慶道:“昨日家中有兩位士夫來望,亂著就不曾來得。”愛月兒道:“我要問爹,有貂鼠買個兒與我,我要做了圍脖兒戴。”西門慶道:“不打緊,昨日韓伙計打遼東來,送了我幾個好貂鼠。你娘們都沒圍脖兒,到明日一總做了,送兩個一家一個。”於是愛香、愛月兒連忙起身道了萬福。西門慶分付:“休見了桂姐、銀姐說。”鄭月兒道:“我知道。”因說:“前日李桂姐見吳銀兒在那裡過夜,問我他幾時來的,我沒瞞他,教我說: ‘昨日請周爺,俺每四個都在這裡唱了一日。爹說有王三官兒在這裡,不好請你的。今日是親朋會中人吃酒,才請你來唱。’他一聲兒也沒言語。”西門慶道:“你這個回的他好。前日李銘,我也不要他唱來,再三央及你應二爹來說。落後你三娘生日,桂姐買了一分禮來,再一與我陪不是。你娘們說著,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銀姐,使他知道。”愛月兒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誤了人情。”西門慶道:“明日你雲老爹擺酒,你再和銀姐來唱一日。”愛月兒道:“爹分付,我去。”說了回話,粉頭取出三十二扇象牙牌來,和西門慶在炕氈條上抹牌頑耍。愛香兒也坐在旁邊同抹。三人抹了回牌,須臾,擺上酒來,愛香與愛月兒一邊一個捧酒,不免箏排雁柱,款跨鮫綃,姊妹兩個彈唱。唱了一套,姐妹兩個又拿上骰盆兒來,和西門慶搶紅頑笑。杯來盞去,各添春色。西門慶忽看見鄭愛月兒房中,床旁側錦屏風上,掛著一軸《愛月美人圖》,題詩一首:

  有美人兮迥出群,輕風斜拂石榴裙。花開金谷春三月,月轉花陰夜十分。
  玉雪精神聯仲琰,瓊林才貌過文君。少年情思應須慕,莫使無心托白雲。

西門慶看了,便問:“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兒的號?”慌的鄭愛月兒連忙摭說道:“這還是他舊時寫下的。他如今不號三泉了,號小軒了。他告人說,學爹說:‘我號四泉,他怎的號三泉?’他恐怕爹惱,因此改了號小軒。”一面走向前,取筆過來,把那“三”字就塗抹了。西門慶滿心歡喜,說道:“我並不知他改號一節。”粉頭道:“我聽見他對一個人說來,我才曉的。說他去世的父親號逸軒,他故此改號小軒。”說畢,鄭愛香兒往下邊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西門慶在房內。兩個並肩疊股,搶紅飲酒,因說起林太太來,怎的大量,好風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請我到後邊拜見。還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認我做義父,教我受他禮,委托我指教他成人。”粉頭拍手大笑道:“還虧我指與爹這條路兒,到明日,連三官兒娘子不怕不屬了爹。”西門慶道:“我到明日,我先燒與他一炷香。到正月里,請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燈吃酒,看他去不去。”粉頭道:“爹,你還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樣標緻,就是個燈人兒也沒他那一段風流妖艷。今年十九歲兒,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兒通不著家。爹,你肯用些工夫兒,不愁不是你的人。”兩個說話之間,相挨相湊。只見丫鬟又拿上許多細果碟兒來,粉頭親手奉與西門慶下酒。又用舌頭噙鳳香蜜餅送入他口中,又用纖手解開西門慶褲帶,露出那話來,教他弄。那話猙獰跳腦,紫強光鮮,西門慶令他品之。這粉頭真個低垂粉項,輕啟朱唇,半吞半吐,或進或出,嗚咂有聲,品弄了一回。靈犀已透,淫心似火,便欲交歡。粉頭便往後邊去了。西門慶出房更衣,見雪越下得甚緊。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打發脫靴解帶,先上牙床。粉頭澡牝回來,掩上雙扉,共入鴛帳。正是:得多少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欲濃。有詩為證:

  聚散無憑在夢中,起來殘燭映紗紅。鐘情自古多神合,誰道陽臺路不通。

兩個雲雨歡娛,到一更時分起來。整衣理鬢,丫鬟復釃美酒,重整佳餚,又飲勾幾杯。問玳安:“有燈籠、傘沒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燈籠、傘來了。”這西門慶方纔作別,鴇子、粉頭相送出門,看著上馬。鄭月兒揚聲叫道:“爹若叫我,蚤些來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上馬,打著傘出院門,一路踏雪到家中。對著吳月娘,只說在獅子街和吳二舅飲酒,不在話下。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卻是初八日,打聽何千戶行李,都搬過夏家房子內去了,西門慶送了四盒細茶食、五錢折帕賀儀過去。只見應伯爵驀地走來。西門慶見雪晴,風色甚冷,留他前邊書房中向火,叫小廝拿菜兒,留他吃粥,因說道:“昨日喬親家、雲二哥禮並折帕,都送去了。你的人情,我也替你封了二錢出上了。你不消與他罷,只等發柬請吃酒。”應伯爵舉手謝了,因問:“昨日安大人三位來做甚麼?那兩位是何人?”西門慶道:“那兩個,一個是雷兵備,一個是汪參議,都是浙江人,要在我這裡擺酒。明日請杭州趙霆知府,新升京堂大理寺丞,是他每本府父母官,相處分上,又不可回他的。通身只三兩分資。”伯爵道:“大凡文職好細,三兩銀子勾做甚麼!哥少不得賠些兒。”西門慶道:“這雷兵備,就是問黃四小舅子孫文相的,昨日還對我題起開除他罪名哩。”伯爵道:“你說他不仔細,如今還記著,折準擺這席酒才罷了。”

說話之間,伯爵叫:“應寶,你叫那個人來見你大爹。”西門慶便問:“是何人?”伯爵道:“一個小後生,倒也是舊人家出身。父母都沒了,自幼在王皇親宅內答應。已有了媳婦兒,因在莊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來了。如今閑著,做不的甚麼。他與應寶是朋友,央及應寶要投個人家。今早應寶對我說:‘爹倒好舉薦與大爹宅內答應。’我便說:‘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問應寶:“他叫甚麼名字?你叫他進來。”應寶道:“他姓來,叫來友兒。”只見那來友兒,扒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簾外站立。伯爵道:“若論他這身材膂力盡有,掇輕負重卻去的。”因問:“你多少年紀了?”來友兒道:“小的二十歲了。”又問:“你媳婦沒子女?”那人道:“只光兩口兒。”應寶道:“不瞞爹說,他媳婦才十九歲兒,廚竈針線,大小衣裳都會做。”西門慶見那人低頭並足,為人朴實,便道:“既是你應二爹來說,用心在我這裡答應。”分付:“揀個好日期,寫紙文書,兩口兒搬進來罷。”那來友兒磕了個頭。西門慶就叫琴童兒領到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去。月娘就把來旺兒原住的那一間房與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應寶同他寫了一紙投身文書,交與西門慶收了,改名來爵,不在話下。

卻說賁四娘子,自從他家長兒與了夏家,每日買東買西,只央及平安兒和來安、畫童兒。西門慶家中這些大官兒,常在他屋裡打平和兒吃酒。賁四娘子和氣,就定出菜兒來,或要茶水,應手而至。就是賁四一時鋪中歸來撞見,亦不見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著那個不替他動?玳安兒與平安兒,在他屋裡坐的更多。

初九日,西門慶與安郎中、汪參議、雷兵備擺酒,請趙知府,俱不必細說。那日蚤辰,來爵兩口兒就搬進來。他媳婦兒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月娘見他穿著紫綢襖,青布披襖,綠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麵皮兒,搽脂抹粉,纏的兩隻腳翹翹的,問起來,諸般針指都會做。取了他個名字,叫做惠元,與惠秀、惠祥一遞三日上竈,不題。

一日,門外楊姑娘沒了。安童兒來報喪。西門慶整治了一張插桌,三牲湯飯,又封了五兩香儀。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都往北邊與他燒紙弔孝,琴童兒、棋童兒、來爵兒、來安兒四個,都跟轎子,不在家。西門慶在對過段鋪子書房內,看著毛襖匠與月娘做貂鼠圍脖,先攢出一個圍脖兒,使玳安送與院中鄭月兒去,封了十兩銀子與他過節。鄭家管待酒饌,與了他三錢銀子。玳安走來,回西門慶話,說:“月姨多上覆,多謝了,前日空過了爹來。與了小的三錢銀子。”西門慶道:“你收了罷。”因問他:“賁四不在家,你頭裡從他屋裡出來做甚麼?”玳安道:“賁四娘子從他女孩兒嫁了,沒人使,常央及小的每替他買買甚麼兒。”西門慶道:“他既沒人使,你每替他勤勤兒也罷。”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說,如此這般,爹要來看你看兒,你心下如何?看他怎的說。他若肯了,你問他討個汗巾兒來與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領了西門慶言語,應諾下去。西門慶就走到家中來。只見王經向顧銀鋪內取了金赤虎,並四對金頭銀簪兒,交與西門慶。西門慶留下兩對在書房內,餘者袖進李瓶兒房內,與瞭如意兒那赤虎,又是一對簪兒。把那一對簪兒就與了迎春。二人接了,連忙磕頭。西門慶就令迎春取飯去。須臾,拿飯來吃了,出來又到書房內坐下。只見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見王經在旁,不言語。西門慶使王經後邊取茶去。那玳安方說:“小的將爹言語對他說了,他笑了。約會晚上些伺候,等爹進去。叫小的拿了這汗巾兒來。”西門慶見紅綿紙兒,包著一方紅綾織錦回紋汗巾兒,聞了聞噴鼻香,滿心歡喜,連忙袖了。只見王經拿茶來,吃了,又走過對門,看匠人做生活去。

忽報:“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過來這邊坐。”花子繇走到書房暖閣兒里,作揖坐下。致謝外日相擾。敘話間,畫童兒拿過茶來吃了。花子繇道:“門外一個客人,有五百包無錫米,凍了河,緊等要賣了回家去。我想著姐夫,倒好買下等價錢。”西門慶道:“我平白要他做甚麼?凍河還沒人要,到開河船來了,越發價錢跌了。如今家中也沒銀子。”即分付玳安:“收拾放桌兒,家中說,看菜兒來。”一面使畫童兒:“請你應二爹來,陪你花爹坐。”不一時,伯爵來到。三人共在一處,圍爐飲酒。又叫烙了兩炷餅吃,良久,只見吳道官徒弟應春,送節禮疏誥來。西門慶請來同坐吃酒。就攬李瓶兒百日經,與他銀子去。吃至日落時分,花子繇和應春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後甘伙計收了鋪子,又請來坐,與伯爵擲骰猜枚談話,不覺到掌燈已後。吳月娘眾人轎子到了,來安走來回話。伯爵道:“嫂子們今日都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楊姑娘沒了,今日三日念經,我這裡備了張祭卓,又封了香儀兒,都去弔問。”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壽了。”西門慶道:“敢也有七十五六。男花女花都沒有,只靠侄兒那裡養活,材兒也是我替他備下這幾年了。”伯爵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櫃,就是一場事了,哥的大陰騭。”說畢,酒過數巡,伯爵與甘伙計作辭去了。西門慶就起身走過來,分付後生王顯:“仔細火燭。”王顯道:“小的知道。”看著把門關上了。

這西門慶見沒人,兩天步就走入賁四家來。只見卉四娘子兒在門首獨自站立已久,見對門關的門響,西門慶從黑影中走至跟前。這婦人連忙把封門一開,西門慶鑽入裡面。婦人還扯上封門,說道:“爹請裡邊紙門內坐罷。”原來裡間槅扇廂著後半間,紙門內又有個小炕兒,籠著旺旺的火。桌上點著燈,兩邊護炕糊的雪白。婦人勒著翠藍銷金箍兒,上穿紫綢襖,青綃絲披襖,玉色綃裙子,向前與西門慶道了萬福,連忙遞了一盞茶與西門慶吃,因悄悄說:“只怕隔壁韓嫂兒知道。”西門慶道:“不妨事。黑影子里他那裡曉的。”於是不由分說,把婦人摟到懷中就親嘴。拉過枕頭來,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來就聳。那話上已束著托子,剛插入牝中,就拽了幾拽,婦人下邊淫水直流,把一條藍布褲子都濕了。西門慶拽出那話來,向順袋內取出包兒顫聲嬌來,蘸了些在龜頭上,攮進去,方纔澀住淫津,肆行抽拽。婦人雙手扳著西門慶肩膊,兩廂迎湊,在下揚聲顫語,呻吟不絕。這西門慶乘著酒興,架起兩腿在胳膊上,只顧沒棱露腦,銳進長驅,肆行扇蹦,何止二三百度。須臾,弄的婦人雲髻蓬鬆,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門慶則氣喘吁吁,靈龜暢美,一泄如註。良久,拽出那話來,淫水隨出,用帕搽之。兩個整衣系帶,復理殘妝。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五六兩一包碎銀子,又是兩對金頭簪兒,遞與婦人節間買花翠帶。婦人拜謝了,悄悄打發出來。那邊玳安在鋪子里,專心只聽這邊門環兒響,便開大門,放西門慶進來。自知更無一人曉的。後次朝來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想被韓嫂兒冷眼睃見,傳的後邊金蓮知道了。這金蓮亦不說破他。

一日,臘月十五日,喬大戶家請吃酒。西門慶會同應伯爵、吳大舅一齊起身。那日有許多親朋看戲飲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張卓面,俱不必細說。

單表崔本治了二千兩湖州綢絹貨物,臘月初旬起身,雇船裝載,趕至臨清馬頭。教後生榮海看守貨物,便雇頭口來家,取車銳銀兩,到門首下頭口。琴童道:“崔大哥來了,請廳上坐。爹在對門房子里,等我請去。”一面走到對門,不見西門慶,因問平安兒,平安兒道:“爹敢進後邊去了。”這琴童走到上房問月娘,月娘道: “見鬼的,你爹從蚤辰出去,再幾時進來?”又到各房裡,並花園、書房都瞧遍了,沒有。琴童在大門首揚聲道:“省恐殺人,不知爹往那裡去了,白尋不著!大白日里把爹來不見了。崔大哥來了這一日,只顧教他坐著。”那玳安分明知道,只不做聲。不想西門慶忽從前邊進來,把眾人唬了一驚。原來西門慶在賁四屋裡入港,才出來。那平安打發西門慶進去了,望著琴童兒吐舌頭,都替他捏兩把汗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幾下子打。”不想西門慶走到廳上,崔本見了,磕頭畢,交了書帳,說:“船到馬頭,少車稅銀兩。我從臘月初一日起身,在揚州與他兩個分路。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兩日。”因說:“苗青替老爹使了十兩銀子,抬了揚州衛一個千戶家女子,十六歲了,名喚楚雲。說不盡生的花如臉,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襪如鉤,兩隻腳兒,恰剛三寸。端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豹。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苗青如此還養在家,替他打妝奩,治衣服。待開春,韓伙計、保官兒船上帶來,伏侍老爹,消愁解悶。”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你船上稍了來也罷。又費煩他治甚衣服,打甚妝砹,愁我家沒有?”於是恨不的騰雲展翅,飛上揚州,搬取嬌姿,賞心樂事。正是:鹿分鄭相應難辨,蝶化莊周未可。有詩為證:

  聞道揚州一楚雲,偶憑青鳥語來真。不知好物都離隔,試把梅花問主人。

西門慶陪崔本吃了飯,兌了五十兩銀子做車稅錢,又寫書與錢主事,煩他青目。崔本言訖,作辭,往喬大戶家回話去了。平安見西門慶不尋琴童兒,都說:“我兒,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歡,若不是,綁著鬼有幾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兒。”

比及起了貨,來到獅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時分。西門慶正在家打發送節禮,忽見荊都監差人拿貼兒來,問:“宋大巡題本已上京數日,未知旨意下來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門一打聽為妙。”西門慶即差答應節級,拿了五錢銀子,往巡按公衙打聽。果然昨日東京邸報下來,寫抄得一紙,全報來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

  山東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一本:循例舉劾地方文武官員,以勵人心,以隆聖治事。竊惟吏以撫民,武以御亂,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則處置乖方,民受其害,國何賴焉!臣奉命按臨山東等處,吏政民瘼,監司守御,無不留心咨訪。覆命按撫大臣,詳加鑒別,各官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一一陳之。訪得山東左布政陳四箴操履忠貞,撫民有方;廉使趙訥,綱紀肅清,士民服習;兵備副使雷啟元,軍民咸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練達;濟南府知府張叔夜,經濟可觀,才堪司牧;東平府知府胡師父,居任清慎,視民如傷。此數臣者,皆當薦獎而優擢者也。又訪得左參議馮廷鵠,傴僂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貪婪;東昌府知府徐松,縱父妾而通賄,毀謗騰於公堂,慕羡餘而誅求,詈言遍於間里。此二臣者,所當亟賜置斥者也。再訪得左軍院僉書守備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練,軍心允服,賊盜潛消;濟州兵馬都監荊忠,年力精強,才猶練達,冠武科而稱為儒將,勝算可以臨戎,號令而極其嚴明,長策卒能禦侮。此二臣者,所當亟賜遷擢者也。清河縣千戶吳鎧,以練達之才,得衛守之法,驅兵以擣中堅,靡攻不克;儲食以資糧餉,無人不飽。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實一方之保障,為國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寮。陛下如以臣言可採,舉而行之,庶幾官爵不濫而人思奮,守牧得人而聖治有賴矣。等因。

  奉飲依:該部知道。續該吏、兵二部題前事:看得御史宋喬年所奏內,劾舉地方文武官員,無非體國之忠,出於公論,詢訪事實,以裨聖治之事。優乞聖明俯賜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欽依:擬行。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拿著邸報,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宋道長本下來了。已是保舉你哥升指揮僉事,見任管屯。周守備與荊大人都有獎勵,轉副參、統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廝請他來,對他說聲。”月娘道:“你使人請去,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兒。我愁他這一上任,也要銀子使。”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借與他幾兩銀子也罷了。”不一時,請得吳大舅到了。西門慶送那題奏旨意與他瞧。吳大舅連忙拜謝西門慶與月娘,說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當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道:“大舅,你若上任擺酒沒銀子,我這裡兌些去使。”那大舅又作揖謝了。於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來吃酒。月娘也在旁邊陪坐。西門慶即令陳敬濟把全抄寫了一本,與大舅拿著。即差玳安拿貼送邸報往荊都監、周守御兩家報喜去。正是:

  勸君不費鐫研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 如意兒莖露獨嘗


詞曰: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來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時麽?

話說西門慶陪大舅飲酒,至晚回家。到次日,荊都監早辰騎馬來拜謝,說道:“昨日見旨意下來,下官不勝歡喜,足見老翁愛厚,費心之至,實為銜結難忘。”說畢,茶湯兩換,荊都監起身,因問:“雲大人到幾時請俺們吃酒?”西門慶道:“近節這兩日也是請不成,直到正月間罷了。”送至大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宰了一口鮮豬,兩壇浙江酒,一匹大紅絨金豸員領,一匹黑青妝花紵絲員領,一百果餡金餅,謝宋御史。就差春鴻拿貼兒,送到察院去。門吏人報進去,宋御史喚至後廳火房內,賞茶吃。等寫了回帖,又賞了春鴻三錢銀子。來見西門慶,拆開觀看,上寫著:

  兩次造擾華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貺,何以克當?外令親荊子事,已具本矣,相已知悉。連日渴仰豐標,容當面悉。使旋謹謝。侍生宋喬年拜大錦衣西門先生大人門下。

宋御史隨即差人,送了一百本歷日,四萬紙,一口豬來回禮。

一日,上司行下文書來,令吳大舅本衛到任管事。西門慶拜去,就與吳大舅三十兩銀子,四匹京段,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來家,又備羊酒花紅軸文,邀請親朋,等吳大舅從衛中上任回來,迎接到家,擺大酒席與他作賀。又是何千戶東京家眷到了,西門慶寫月娘名字,送茶過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廟吳道官十二個道眾,在家與李瓶兒念百日經,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各親朋都來送茶,請吃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西門慶打發各家送禮,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傅伙計、甘伙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壇酒,二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衣服,三兩銀子。吳月娘又與庵里薛姑子打齋,令來安兒送香油、米面、銀錢去,不在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檐雪滾風,竹爆千門萬戶,家家貼春勝,處處挑桃符。西門慶燒了紙,又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祭畢,置酒於後堂,合家大小歡樂。手下家人小廝並丫頭媳婦,都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拜巡按賀節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都來月娘房裡行禮。那平安兒與該日節級在門首接拜貼,上門簿,答應往來官長士夫。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兒。眾伙計主管,伺候見節者,不計其數,都是陳敬濟一人管待。約晌午,西門慶往府縣拜了人回來,剛下馬,招宣府王三官兒衣巾著來拜。到廳上拜了西門慶四雙八拜,然後請吳月娘見。西門慶請到後邊,與月娘見了,出來前廳留坐。才拿起酒來吃了一盞,只見何千戶來拜。西門慶就叫陳敬濟管待陪王三官兒,他便往捲棚內陪何千戶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辭起身。陳敬濟送出大門,上馬而去。落後又是荊都監、雲指揮、喬大戶,皆絡繹而至。西門慶待了一日人,已酒帶半酣,至晚打發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早,又出去賀節,至晚歸來,家中已有韓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花子繇來拜。陳敬濟陪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到了,見畢禮,重新擺上酒來飲酒。韓姨夫與花子繇隔門,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節,坐個定光油兒不去。又撞見吳二舅來了,見了禮,又往後邊拜見月娘,出來一處坐的。直吃到掌燈已後方散。

西門慶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門首眾人去了。西門慶見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說道:“他屋裡沒人。”這西門慶就撞入他房內。老婆早已在門裡迎接進去。兩個也無閑話,走到裡間,脫衣解帶就幹起來。原來老婆好並著腿乾,兩隻手扇著,只教西門慶攮他心子。那浪水熱熱一陣流出來,把床褥皆濕。西門慶龜頭蘸了藥,攮進去,兩手扳著腰,只顧揉搓,麈柄盡入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口中只叫“親爺。”那西門慶問他:“你小名叫甚麼?說與我。”老婆道:“奴娘家姓葉,排行五姐。”西門慶口中喃喃吶吶,就叫葉“五兒”不絕。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與賁四私通,被拐出來,占為妻子。今年三十二歲,甚麼事兒不知道!口裡如流水連叫“親爺”不絕,情濃一泄如註。西門慶扯出麈柄要抹,婦人攔住:“休抹,等淫婦下去,替你吮凈了罷。”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真個蹲下身子,雙手捧定那話,吮咂得乾乾凈凈,才繫上褲子。因問西門慶:“他怎的去恁些時不來?”西門慶道:“我這裡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與了老婆二、三兩銀子盤纏,因說:“我待與你一套衣服,恐賁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與你些銀子兒,你自家治買罷。”開門送出來。玳安又早在鋪子里掩門等候。西門慶便往後邊去了。

看官聽說,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原來賁四老婆先與玳安有姦,這玳安剛打發西門慶進去了,因傅伙計又沒在鋪子里上宿,他與平安兒打了兩大壺酒,就在老婆屋裡吃到有二更時分,平安在鋪子里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裡睡了一宿。有這等的事!正是:

  滿眼風流滿眼迷,殘花何事濫如泥?拾琴暫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繞樹啼。

卻說賁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對他說:“我一時依了爹,只怕隔壁韓嫂兒傳嚷的後邊知道,也似韓伙計娘子,一時被你娘們說上幾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見?”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語,別的不打緊。俺大娘倒也罷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兒。你依我,節間買些甚麼兒,進去孝順俺大娘。別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買一錢銀子果餡蒸酥、一盒好大壯瓜子送進去達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禮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與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許多口嘴。”這賁四老婆真個依著玳安之言,第二日趕西門慶不在家,玳安就替他買了盒子,掇進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裡的?”玳安道:“是賁四嫂子送與娘吃的。”月娘道:“他男子漢又不在家,那討個錢來,又交他費心。”連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饅頭,一盒果子,說:“上覆他,多謝了。”

那日西門慶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廟吳道官來拜,在廳上留坐吃酒。剛打發吳道官去了,西門慶脫了衣服,使玳安:“你騎了馬,問聲文嫂兒去:‘俺爹今日要來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說?”玳安道:“爹,不消去,頭裡文嫂兒騎著驢子打門首過去了。他說明日初四,王三官兒起身往東京,與六黃公公磕頭去了。太太說,交爺初六日過去見節,他那裡伺候。”西門慶便道:“他真個這等說來?”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說謊!”這西門慶就入後邊去了。

剛到上房坐下,忽來安兒來報:“大舅來了。”只見吳大舅冠冕著,束著金帶,進入後堂,先拜西門慶,說道:“我吳鎧多蒙姐夫抬舉看顧,又破費姐夫,多謝厚禮。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來與姐夫磕個頭兒,恕我遲慢之罪。”說著,磕下頭去。西門慶慌忙頂頭相還,說道:“大舅恭喜,至親何必計較。”拜畢,月娘出來與他哥磕頭。慌的大舅忙還半禮,說道:“姐姐,兩禮兒罷,哥哥嫂嫂不識好歹,常來擾害你兩口兒。你哥老了,看顧看顧罷。”月娘道: “一時有不到處,望哥耽帶便了。”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累你兩口兒還少哩?”拜畢,西門慶留吳大舅坐,說道:“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寬了衣裳,咱房裡坐罷。”不想孟玉樓與潘金蓮兩個都在屋裡,聽見嚷吳大舅進來,連忙走出來,與大舅磕頭。磕了頭,徑往各人房裡去了。西門慶讓大舅房內坐的,騎火盆安放桌兒,擺上菜兒來。小玉、玉簫都來與大舅磕頭。月娘用小金鑲鐘兒,斟酒遞與大舅,西門慶主位相陪。吳大舅讓道:“姐姐你也來坐的。”月娘道:“我就來。”又往裡間房內,拿出數樣配酒的果菜來。飲酒之間,西門慶便問:“大舅的公事都停當了?”吳大舅道:“蒙姐夫抬舉,衛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給的七八。只有屯所里未曾去到到任。膽日是個好日期,衛中開了印,來家整理些盒子,須得抬到屯所里到任,行牌拘將那屯頭來參見,分付分付。前官丁大人壞了事情,已被巡扶侯爺參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須要振刷在冊花戶,警勵屯頭,務要把這舊管新增開報明白,到明日秋糧夏稅,才好下屯征收。”西門慶道:“通共約有多少屯田?”吳大舅道:“太祖舊例,為養兵省轉輸之勞,才立下這屯田。那時只是上納秋糧,後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這夏稅。而今濟州管內,除了拋荒、葦場、港隘,通共二萬七千頃屯地。每頃秋稅夏稅只征收一兩八錢,不上五百兩銀子。到年終總傾銷了,往東平府交納,轉行招商,以備軍糧馬草作用。”西門慶又問:“還有羡餘之利?”吳大舅道:“雖故還有些拋零人戶不在冊者,鄉民頑滑,若十分徵緊了,等秤斛斗量,恐聲口致起公論。”西門慶道:“若是多寡有些兒也罷,難道說全徵?”吳大舅道:“不瞞姐夫說,若會管此屯,見一年也有百十兩銀子。到年終,人戶們還有些雞鵝豕米相送,那個是各人取覓,不在數內的。只是多賴姐夫力量扶持。”西門慶道:“得勾你老人家攪給,也盡我一點之心。”說了回,月娘也走來旁邊陪坐,三人飲酒。到掌燈已後,吳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門慶就在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門中開印,升廳畫卯,發放公事。先是雲理守家發貼兒,初五日請西門慶併合衛官員吃慶官酒。次日,何千戶娘子藍氏下貼兒,初六日請月娘姊妹相會。

且說那日西門慶同應伯爵、吳大舅三人起身到雲理守家。原來旁邊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間客位內擺酒,叫了一起吹打鼓樂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來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戶家吃酒去了。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跟隨,午後時分,徑來王招宣府中拜節。王三官兒不在,送進貼兒去。文嫂兒又早在那裡,接了貼兒,連忙報與林太太說,出來,請老爺後邊坐。轉過大廳,到於後邊,掀起明簾,只見裡邊氍毹匝地,簾幕垂紅。少頃,林氏穿著大紅通袖袍兒,珠翠盈頭,與西門慶見畢禮數,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馬牽於後槽喂養。”茶罷,讓西門慶寬衣房內坐,說道:“小兒從初四日往東京與他叔岳父六黃太尉磕頭去了,只過了元宵才來。”西門慶一面喚玳安,脫去上蓋,裡邊穿著白綾襖子,天青飛魚氅衣,十分綽耀。婦人房裡安放桌席。須臾,丫鬟拿酒菜上來,杯盤羅列,餚饌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婦人玉手傳杯,秋波送意,猜枚擲骰,笑語烘春。話良久,意洽情濃;飲多時,目邪心盪。看看日落黃昏,又早高燒銀燭。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兒管待,等閑不過這邊來。婦人又倒扣角門,僮僕誰敢擅入。酒酣之際,兩人共入裡間房內,掀開繡帳,關上窗戶,輕剔銀缸,忙掩朱戶。男子則解衣就寢,婦人即洗牝上床,枕設寶花,被翻紅浪。原來西門慶帶了淫器包兒來,安心要鏖戰這婆娘,早把胡僧藥用酒吃在腹中,那話上使著雙托子,在被窩中,架起婦人兩股,縱麈柄入牝中,舉腰展力,一陣掀騰鼓搗,連聲響亮。婦人在下,沒口叫親達達如流水。正是:招海旌幢秋色里,擊天鼙鼓月明中。但見:

  迷魂陣罷,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能爭慣戰;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百媚千嬌。這陣上,撲鼕鼕,鼓震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叆叇。這陣上,復溶溶,被翻紅浪精神健;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情意乖。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鬥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戰多時,喘吁吁,枕側衾歪。頃刻間,腫眉(月囊)眼;霎時下,肉綻皮開。正是:幾番鏖戰貪淫婦,不是今番這一遭。

當下西門慶就在這婆娘心口與陰戶燒了兩炷香,許下膽日家中擺酒,使人請他同三官兒娘子去看燈耍子。這婦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縛定了,於是滿口應承都去。西門慶滿心歡喜,起來與他留連痛飲,至二更時分,把馬從後門牽出,作別回家。正是:

  盡日思君倚畫樓,相逢不舍又頻留。劉郎莫謂桃花老,浪把輕紅逐水流。

西門慶到家,有平安攔門稟說:“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請貼兒,請爹早往門外皇莊看春。又是雲二叔家送了五個貼兒,請五位娘吃節酒。”西門慶聽了,進入月娘房來。只見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房內坐的。月娘從何千戶家赴了席來家,正坐著說話。見西門慶進來,連忙道了萬福。因問:“你今日往那裡,這咱才來?”西門慶沒得說,只說:“我在應二哥家留坐。”月娘便說起今日何千戶家酒席上事:“原來何千戶娘子年還小哩,今年才十八歲,生的燈上人兒也似,一表人物,好標緻,知今博古,見我去,恰似會了幾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裡到使著四個丫頭,兩個養娘,兩房家人媳婦。”西門慶道:“他是內府生活所藍太監侄女兒,嫁與他陪了好少錢兒!”月娘道:“明日雲伙計家,又請俺每吃節酒,送了五個貼兒業,端的去不去?”西門慶說:“他既請你每,都去走走罷。”月娘道: “留雪姐在家罷,只怕大節下,一時有個人客闖將來,他每沒處撾撓。”西門慶道:“也罷,留雪姐在家裡,你每四個去罷。明日薛太監請我看春,我也懶待去。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問任醫官討兩服藥吃不是,只顧挨著怎的?”西門慶道:“不妨事,由他。一發過了這兩日吃,心凈些。”因和月娘計較:“到明日燈節,咱少不的置席酒兒,請請何大人娘子。連周守備娘子,荊南崗娘子,張親家母,雲二哥娘子,連王三官兒母親,和大妗子、崔親家母,這幾位都會會。也只在十二三,掛起燈來。還叫王皇親家那起小廝扮戲耍一日。去年還有賁四在家,扎幾架煙火放,今年他東京去了,只顧不見來,卻教誰人看著扎?”那金蓮在旁插口道:“賁四去了,他娘子兒扎也是一般。”這西門慶就瞅了金蓮道:“這個小淫婦兒,三句話就說下道兒去了。”那月娘、玉樓也不採顧,就罷了。因說道:“那王官兒娘,咱每與他沒會過,人生面不熟,怎麼好請他?只怕他也不肯來。”西門慶道:“他既認我做親,咱送個貼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雲家去罷,懷著個臨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來撞去的,交人家唇齒。”玉樓道:“怕怎的,你身子懷的又不顯,怕還不是這個月的孩子,不妨事。大節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兒才好。”說畢,西門慶吃了茶,就往後邊孫雪娥房裡去了。那潘金蓮見他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到於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辰,只見應伯爵走來,對西門慶說:“昨日雲二嫂送了個貼兒,今日請房下陪眾嫂子坐。家中舊時有幾件衣服兒,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話。敢來上覆嫂子,有上蓋衣服,借約兩套兒,頭面簪環,借約幾件兒,交他穿戴了去。”西門慶令王經:“你裡邊對你大娘說去。”伯爵道:“應寶在外邊拿著氈包並盒兒哩。哥哥,累你拿進去,就包出來罷。”那王經接氈包進去,良久抱出來,交與應寶,說道:“裡面兩套上色段子織金衣服,大小五件頭面,一雙環兒。”應寶接的去了。西門慶陪伯爵吃茶,說道:“今日薛內相又請我門外看春,怎麼得工夫去?吳親家廟裡又送貼兒,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罷了。這兩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還是酒之過,濕痰流註在這下部,也還該忌忌。”西門慶道:“這節間到人家,誰肯輕放了你,怎麼忌的住?”

正說著,只見玳安拿進盒兒來,說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請貼兒來,初九日請吃節酒。”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人家來請,你怎不去?”於是看盒兒內,放著三個請貼兒,一個雙紅僉兒,寫著“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個寫“大都閫吳老先生大人”,一個寫著“大鄉望應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玳安說:“他說不認的,教咱這裡轉送送兒去。”伯爵一見便說:“這個卻怎樣兒的?我還沒送禮兒去與他,怎好去?”西門慶道:“我這裡替你封上分帕禮兒,你差應寶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經:“你封二錢銀子,一方手帕,寫你應二爹名字,與你應二爹。”因說:“你把這請貼兒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吳大舅的差來安兒送去了。須臾,王經封了帕禮遞與伯爵。伯爵打恭說道:“又多謝哥,我後日早來會你,咱一同起身。”說畢,作辭去了。午間,吳月娘等打扮停當,一頂大轎,三頂小轎,後面又帶著來爵媳婦兒惠元,收疊衣服,一頂小轎兒,四名排軍喝道,琴童、春鴻、棋童、來安四個跟隨,往雲指揮家來吃酒。正是:

  翠眉雲鬢畫中人,裊娜宮腰迥出塵。天上嫦娥元有種,嬌羞釀出十分春。

不說月娘眾人吃酒去了。且說西門慶分付大門上平安兒:“隨問甚麼人,只說我不在。有貼兒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經過一遭,那裡再敢離了左右,只在門首坐的。但有人客來望,只回不在家。西門慶因害腿疼,猛然想起任醫官與他延壽丹,用人乳吃。於是來到李瓶兒房中,叫迎春拿菜兒,篩酒來吃。迎春打發了,就走過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兒打發。西門慶見丫鬟不在屋裡,就在炕上斜靠著。露出那話,帶著銀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斟酒自飲,因呼道: “章四兒,我的兒,你用心替達達咂,我到明日,尋出件好妝花段子比甲兒來,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看他可憐見。”咂弄勾一頓飯時,西門慶道:“我兒,我心裡要在你身上燒炷香兒。”老婆道:“隨爹揀著燒。”西門慶令他關上房門,把裙子脫了,仰卧在炕上。西門慶袖內還有燒林氏剩下的三個燒酒浸的香馬兒,撇去他抹胸兒,一個坐在他心口內,一個坐在他小肚兒底下,一個安在他蓋子上,用安息香一齊點著,那話下邊便插進牝中,低著頭看著拽,只顧沒棱露腦,往來迭進不已。又取過鏡臺來旁邊照看,須臾,那香燒到肉根前,婦人蹙眉嚙齒,忍其疼痛,口裡顫聲柔語,哼成一塊,沒口子叫:“達達,爹爹,罷了我了,好難忍他。”西門慶便叫道:“章四淫婦兒,你是誰的老婆?”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門慶教與他:“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西門慶又問道:“我會肏不會?”婦人道:“達達會肏。”兩個淫聲艷語,無般言語不說出來。西門慶那話粗大,撐得婦人牝中滿滿,往來出入,帶的花心紅如鸚鵡舌,黑似蝙蝠翅,翻覆可愛。西門慶於是把他兩股扳拘在懷內,四體交匝,兩廂迎湊,那話盡沒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失聲,淫水流下,西門慶情濃樂極,精邈如泉涌。正是:

  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覺形骸骨節熔。

西門慶燒了老婆身上三處春,開門尋了一件玄色段子妝花比甲兒與他。至晚,月娘眾人來家,對西門慶說:“原來雲二嫂也懷著個大身子,俺兩今日酒席上都遞了酒,說過,到明日兩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兩家結親做親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書;若是女兒,拜做姐妹,一處做針指,來往親戚耍子。應二嫂做保證。” 西門慶聽的笑了。

話休饒舌。到第二日,卻是潘金蓮上壽。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分付小廝每抬出燈來,收拾揩抹乾凈,各處張掛。叫來興買鮮果,叫小優晚夕上壽。潘金蓮早辰打扮出來,花妝粉抹,翠袖朱唇,走來大廳上。看見玳安與琴童站在高凳上掛燈,因笑嘻嘻說道:“我道是誰在這裡,原來是你每掛燈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分付叫俺每掛了燈,明日娘生日好擺酒。晚夕小的每與娘磕頭,娘已定賞俺每哩。”婦人道:“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琴童道:“耶嚛,娘怎的沒打不說話,行動只把打放在頭裡,小的每是娘的兒女,娘看顧看顧兒便好,如何只說打起來。”婦人道:“賊囚,別要說嘴,你好生仔細掛那燈,沒的例兒撦兒的,拿不牢弔將下來。前日年裡,為崔本來,說你爹大白里不見了,險了險赦了一頓打,沒曾打,這遭兒可打的成了。”琴童道:“娘只說破話,小的命兒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會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婦人道:“宮外有株松,宮內有口鐘。鐘的聲兒,樹的影兒,我怎麼有個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對你大娘說,去年有賁四在家,還扎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沒人會扎。吃我說了兩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會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說的甚麼話,一個伙計家,那裡有此事!”婦人道:“甚麼話?檀木靶,有此事,真個的。畫一道兒,只怕肏過界兒去了。”琴童道:“娘也休聽人說,只怕賁四來家知道。”婦人道:“可不瞞那王八哩。我只說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東京去的放心,丟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屄閑著。賊囚根子們,別要說嘴,打夥兒替你爹做牽頭,引上了道兒,你每好圖(足麗)狗尾兒。說的是也不是?敢說我知道?嗔道賊淫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兒與我,要買住我的嘴頭子,他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這賊囚根子,替他鋪謀定計。”玳安道:“娘屈殺小的。小的平白管他這勾當怎的?小的等閑也不往他屋裡去。娘也少聽韓回子老婆說話,他兩個為孩子好不嚷亂。常言‘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時就’,‘房倒壓不殺人,舌頭倒壓人’,‘聽者有,不聽者無 ’。論起來,賁四娘子為人和氣,在咱門首住著,家中大小沒曾惡識了一個人。誰不在他屋裡討茶吃,莫不都養著?倒沒處放。”金蓮道:“我見那水眼淫婦,矮著個靶子,像個半頭磚兒也是的,把那水濟濟眼擠著,七八拿杓兒舀。好個怪淫婦!他和那韓道國老婆,那長大摔瓜的淫婦,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兒不待見他。”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金蓮道:“我在這裡站著,他從多咱進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夾道里進去的。一來的轎子,該他六分銀子。”金蓮道:“我那得銀子?來人家來,怎不帶轎子錢兒走!”一面走到後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月娘道:“你與姥姥一錢銀子,寫帳就是了。”金蓮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邊挨轎的催著要去。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不一時,大妗子、二妗子、大師父來了,月娘擺茶吃了。潘姥姥歸到前邊他女兒房內來,被金蓮儘力數落了一頓,說道:“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恁出醜劃劃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沒與我個錢兒,老身那討個錢兒來?好容易籌辦了這分禮兒來。”婦人道: “指望問我要錢,我那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裡。今後你看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究親戚!休要做打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屄聲顙氣。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你知道也怎的?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裡面受凄惶。”幾句說的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顧說起姥姥來了。”一面安撫老人家,在裡邊炕上坐的,連忙點了盞茶與他吃。潘姥姥氣的在炕上睡了一覺,只見後邊請吃飯,才起來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正在上房擺飯,忽有玳安拿進貼兒來說:“荊老爹升了東南統制,來拜爹。”西門慶見貼兒上寫:“新東南統制兼督漕運總兵官荊忠頓首拜。”慌的西門慶連忙穿衣,冠帶迎接出來。只見都總制穿著大紅麒麟補服、渾金帶進來,後面跟著許多僚掾軍牢。一面讓至大廳上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茶湯上來。荊統制說道:“前日升官敕書才到,還未上任,徑來拜謝老翁。”西門慶道:“老總兵榮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輩亦有光矣,容當拜賀。”一面請寬尊服,少坐一飯。即令左右放卓兒,荊統制再三致謝道:“學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還有許多薄冗,容日再來請教罷。”便要起身,西門慶那裡肯放,隨令左右上來,寬去衣服,登時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來。獸炭頓燒,暖簾低放。金壺斟下液,翠盞貯羊羔,才斟上酒來,只見鄭春、王相兩個小優兒來到,扒在面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兩個如何這咱才來?”問鄭春:“那一個叫甚名字?”鄭春道:“他喚王相,是王桂的兄弟。”西門慶即令拿樂器上來彈唱。須臾,兩個小優哥唱了一套“霽景融和”。左右拿上兩盤攢盒點心嗄飯,兩瓶酒,打發馬上人等。荊統制道:“這等就不是了。學生叨擾,下人又蒙賜饌,何以克當?”即令上來磕頭。西門慶道:“一二日房下還要潔誠請尊正老夫人賞燈一敘,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張親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還有兩位舍親,再無他人。”荊統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制,賤荊已定趨赴。”又問起:“周老總兵怎的不見升轉?”荊統制道:“我聞得周菊軒也只在三月間有京榮之轉。”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坐不多時,荊統制告辭起身,西門慶送出大門,看著上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蓮上壽,後廳小優彈唱,遞了酒,西門慶便起身往金蓮房中去了。月娘陪著大妗子、潘姥姥、女兒鬱大姐、兩個姑子在上房會的飲酒。潘金蓮便陪西門慶在他房內,從新又安排上酒來,與西門慶梯己遞酒磕頭。落後潘姥姥來了,金蓮打發他李瓶兒這邊歇卧。他陪著西門慶自在飲酒,頑耍做一處。

卻說潘姥姥到那邊屋裡,如意、迎春讓他熱炕上坐著。先是姥姥看明間內靈前,供擺著許多獅仙五老定勝桌,旁邊掛著他影,因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姐姐好處生天去了。”進來坐在炕上,向如意兒、迎春道:“你娘勾了。官人這等費心追薦,受這般大供養,勾了。他是有福的。”如意兒道:“前日娘的生日,請姥姥,怎的不來?門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這裡來,十二個道士念經,好不大吹大打,揚幡道場,水火煉度,晚上才去了。”潘姥姥道:“幫年逼節,丟著個孩子在家,我來家中沒人,所以就不曾來。今日你楊姑娘怎的不見?”如意兒道:“姥姥還不知道,楊姑娘老病死了,從年裡俺娘念經就沒來,俺娘們都往北邊與他上祭去來。” 潘姥姥道:“可傷,他大如我,我還不曉的他老人家沒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見他。”說了一回,如意兒道:“姥姥,有鐘甜酒兒,你老人家用些兒。”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卓兒在炕上,篩甜酒與姥姥吃杯。”不一時取到。飲酒之間,婆子又題起李瓶兒來:“你娘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我但來這裡,沒曾把我老娘當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熱茶熱水與我吃,還只恨我不吃。晚間和我坐著說話兒,我臨家去,好歹包些甚麼兒與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瞞你姐姐每說,我身上穿的這披襖兒,還是你娘與我的。正經我那冤家,半分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我老身不打誑語,阿彌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與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與了我些甚麼兒,他還說我小眼薄皮,愛人家的東西。想今日為轎子錢,你大包家拿著銀子,就替老身出幾分便怎的?咬定牙兒只說沒有,到教後邊西房裡姐姐,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歸到屋裡,還數落了我一頓,到明日有轎子錢,便教我來,沒轎子錢,休叫我上門走。我這去了不來了。來到這裡沒的受他的氣。隨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這短壽命。姐姐你每聽著我說,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聽人說,還不知怎麼收成結果哩!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餘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麼纏手纏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得這步田地?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題起來就會識字深。”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麼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

正說著,只見打的角門子響,如意兒道:“是誰叫門?”使繡春:“你瞧瞧去。”那繡春走來說:“是春梅姐姐來了。”如意兒連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說道: “姥姥悄悄的,春梅來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只見春梅進來,見眾人陪著潘姥姥吃酒,說道:“我來瞧瞧姥姥來了。”如意兒讓他坐,這春梅把裙子摟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著他坐,如意坐在右邊炕頭上,潘姥姥坐在當中。因問:“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剛纔打發他兩個睡下了。我來這邊瞧瞧姥姥,有幾樣菜兒,一壺兒酒,取過來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繡春:“你那邊教秋菊掇了來,我已是攢下了。”繡春去了,不一時,秋菊用盒兒掇著菜兒,繡春提了一錫壺金華酒來。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裡看去,若叫我,來這裡對我說。”秋菊去了。一面擺酒在炕卓上,都是燒鴨、火腿、海味之類,堆滿春台。繡春關上角門,走進在旁邊陪坐,於是篩上酒來。春梅先遞了一鐘與潘姥姥,然後遞如意兒與迎春、繡春。又將護衣碟兒內,每樣揀出,遞與姥姥眾人吃,說道:“姥姥,這個都是整菜,你用些兒。”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說道:“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姐姐,你倒有惜孤愛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著,我來你家討冷飯來了,你下老實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罷,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不的六娘,銀錢自有,他本等手裡沒錢,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瞞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麼張著嘴兒說人!他本沒錢,姥姥怪他,就虧了他了。莫不我護他?也要個公道。”如意兒道:“錯怪了五娘。自古親兒骨肉,五娘有錢,不孝順姥姥,再與誰?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樹兒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黃金入櫃,五娘他也沒個貼皮貼肉的親戚,就如死了俺娘樣兒。”婆子道:“我有今年沒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見婆子吃了兩鐘酒,韶刀上來,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兒來,咱每擲個骰兒,搶紅耍子兒罷。”不一時,取了四十個骰兒的骰盆來。春梅先與如意兒擲,擲了一回,又與迎春擲,都是賭大鐘子。你一盞,我一鐘。須臾,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把一錫瓶酒吃的罄凈。迎春又拿上半壇麻姑酒來,也都吃了。約莫到二更時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後仰,打起盹來,方纔散了。

春梅便歸這邊來,推了推角門,開著,進入院內。只見秋菊正在明間板壁縫兒內,倚著春凳兒,聽他兩個在屋裡行房,怎的作聲喚,口中呼叫甚麼。正聽在熱鬧,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頰上儘力打了個耳刮子,罵道:“賊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這裡聽甚麼?”打的秋菊睜睜的,說道:“我這裡打盹,誰聽甚麼來,你就打我?”不想房裡婦人聽見,便問春梅,他和誰說話。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門,他不動。”於是替他摭過了。秋菊揉著眼,關上房門。春梅走到炕上,摘頭睡了。正是:

  鶬鶊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一宿晚景題過。次日,潘金蓮生日,有傅伙計、甘伙計、賁四娘子、崔本媳婦、段大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吳二妗子,都在這裡。西門慶約會吳大舅、應伯爵,整衣冠,尊瞻視,騎馬喝道,往何千戶家赴席。那日也有許多官客,四個唱的,一起雜耍,周守備同席飲酒。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

到初十日,發貼兒請眾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問西門慶說:“趁著十二日看燈酒,把門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帶著請來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惱,請人不請他。”西門慶道:“早是你說。”分付陳敬濟:“再寫兩個貼,差琴童兒請去。”這潘金蓮在旁,聽著多心,走到屋裡,一面攛掇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兒是的。”金蓮道:“姐姐,大正月里,他家裡丟著孩子,沒人看,教他去罷。”慌的月娘裝了兩個盒子點心茶食,又與了他一錢轎子錢,管待打發去了。金蓮因對著李嬌兒說:“他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教他在屋裡做甚麼?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像。倒沒的教我惹氣。”因西門慶使玳安兒送了兩個請書兒,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兒、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不想那日賁四從東京來家,梳洗頭臉,打選衣帽齊整,來見西門慶磕頭。遞上夏指揮回書。西門慶問道:“你如何這些時不來?”賁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節,“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來,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顧。”西門慶照舊還把鑰匙教與他管絨線鋪。另打開一間,教吳二舅開鋪子賣綢絹,到明日松江貨舡到,都卸在獅子街房內,同來保發賣。且叫賁四叫花兒匠在家攢造兩架煙火,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

只見應伯爵領了李三見西門慶,先道外面承攜之事。坐下吃畢茶,方纔說起:“李三哥今有一宗買賣與你說,你做不做?”西門慶道:“甚麼買賣?”李三道:“你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幾萬兩銀子的古器。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乾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小人會了二叔,敬來對老爹說。老爹若做,張二官府拿出五千兩來,老爹拿出五千兩來,兩家合著做這宗買賣。左右沒人,這邊是二叔和小人與黃四哥,他那邊還有兩個伙計,二分八利錢。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門慶問道:“是甚麼古器?”李三道:“老爹還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內新蓋的艮岳,改為壽岳,上面起蓋許多亭台殿閣,又建上清寶籙宮、會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妝閣,都用著這珍禽奇獸,周彞商鼎,漢篆秦爐,宣王石鼓,歷代銅鞮,仙人掌承露盤,並希世古董玩器擺設,好不大興工程,好少錢糧!”西門慶聽了,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夥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每就瞞著他那邊了。左右這邊二叔和俺每兩個,再沒人。”伯爵道:“哥,家裡還添個人兒不添?”西門慶道:“到根前再添上賁四,替你們走跳就是了。”西門慶又問道:“批文在那裡?”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哩。”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松原討將來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里。吃別人家乾的去了。”西門慶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里,我也還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於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飯,約會:“我如今就寫書,明日差小價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這裡了,從前日起身往兗州府盤查去了。”西門慶道:“你明日就同小價往兗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緊,等我去,來回破五六日罷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會下,有了書,教他往我那裡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門慶道:“別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鴻,叫春鴻、來爵兩個去罷。”於是叫他二人到面前,會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這等才好,事要早乾,高材疾足者先得之。”於是與李三吃畢飯,告辭而去。西門慶隨即教陳敬濟寫了書,又封了十兩葉子黃金在書帕內,與春鴻、來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細,若討了批文,即便早來。若是行到府里,問你宋老爹討張票,問府里要。”來爵道:“爹不消分付,小的曾在充州答應過徐參議,小的知道。”於是領了書禮,打在身邊,徑往李三家去了。

不說十一日來爵、春鴻同李三早雇了長行頭口,往兗州府去了。卻說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客飲酒。那日在家不出門,約下吳大舅、謝希大、常峙節四位,晚夕來在捲棚內賞燈飲酒。王皇親家小廝,從早辰就挑了箱子來了,等堂客到,打銅鑼鼓迎接。周守備娘子有眼疾不得來,差人來回。止是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並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戶娘子、王三官母親林太太並王三官娘子不見到。西門慶使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兒催邀。午間,只見林氏一頂大轎,一頂小轎跟了來。見了禮,請西門慶拜見,問:“怎的三官娘子不來?”林氏道:“小兒不在,家中沒人。”拜畢下來。止有何千戶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來,坐著四人大轎,一個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排軍抬著衣箱,又是兩個青衣人緊扶著轎扛,到二門裡才下轎。前邊鼓樂吹打迎接,吳月娘眾姊妹迎至儀門首。西門慶悄悄在西廂房,放下簾來偷瞧,見這藍氏年約不上二十歲,生的長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妝玉琢,頭上珠翠堆滿,鳳翹雙插,身穿大紅通袖五彩妝花四獸麒麟袍兒,繫著金鑲碧玉帶,下襯著花錦藍裙,兩邊禁步叮咚,麝蘭撲鼻。但見:

  儀容嬌媚,體態輕盈。姿性兒百伶百俐,身段兒不短不長。細彎彎兩道蛾眉,直侵入鬢;滴流流一雙鳳眼,來往踅人。嬌聲兒似囀日流鶯,嫩腰兒似弄風楊柳。端的是綺羅隊里生來,卻厭豪華氣象,珠翠叢中長大,那堪雅淡梳汝。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標殘楊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輕移蓮步,有蕊珠仙子之風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觀音之態度。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這西門慶不見則已,一則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少頃,月娘等迎接進入後堂,相見敘禮已畢,請西門太拜見。西門慶得了這一聲,連忙整衣冠行禮,恍若瓊林玉樹臨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禮,心搖目盪,不能禁止。拜見畢下來,月娘先請在捲棚內擺過茶,然後大廳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當下林太太上席。戲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記》。唱的兩折下來,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上去,彈唱燈詞。

西門慶在捲棚內,自有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飲酒,不住下來大廳格子外往裡觀覷。看官聽說,明月不常圓,彩雲容易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到晚夕堂中點起燈來,小優兒彈唱。還未到起更時分,西門慶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來。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說道:“哥,你今日沒高興,怎的只打睡?”西門慶道:“我昨日沒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沒精神,要打睡。”只見四個唱的下來,伯爵教洪四兒與鄭月兒兩個彈唱,吳銀兒與李桂姐遞酒。

正耍在熱鬧處,忽玳安來報:“王太太與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西門慶就下席來,黑影里走到二門裡首,偷看他上轎。月娘眾人送出來,前邊天井內看放煙火。藍氏已換了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林太太是白綾襖兒,貂鼠披風,帶著金釧玉珮。家人打燈籠,簇擁上轎而去。這西門慶正是餓眼將穿,饞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雙。見藍氏去了,悄悄從夾道進來。當時沒巧不成語,姻緣會湊,可霎作怪,來爵兒媳婦見堂客散了,正從後邊歸來,開房門,不想頂頭撞見西門慶,沒處藏躲。原來西門慶見媳婦子生的喬樣,安心已久,雖然不及來旺妻宋氏風流,也頗充得過第二。於是乘著酒興兒,雙關抱進他房中親嘴。這老婆當初在王皇親家,因是養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鬧,打發出來,今日又撞著這個道路,如何不從了?一面就遞舌頭在西門慶口中。兩個解衣褪褲,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來,被西門慶就聳了個不亦樂乎。正是:未曾得遇鶯娘面,且把紅娘去解饞。有詩為證:

  燈月交光浸玉壺,分得清光照綠珠。莫道使君終有婦,教人桑下覓羅敷。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欲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


詞曰:

  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風絮,造化弄人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話說西門慶,姦耍了來爵老婆,復走到捲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飲酒。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纔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敬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四個唱的並小優兒,還在捲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了。”玳安道:“花大舅頭裡使來定兒送請貼兒來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少頃,四個唱的後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每告辭罷。”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鐘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並呂賽兒,好歹叫了來。”李銘應諾:“小的知道了。”磕了頭去了。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裡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去也。”又說:“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也賞了許多東西。”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里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凈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只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裡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乾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連忙鑽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

原來王經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裡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帘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去了,屋裡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裡怎的,只是恁沒精神?”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裡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子內和他二舅坐坐罷。”月娘道:“你騎馬去,我教丫鬟整理。”這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穿,徑到獅子街燈市裡來。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游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催,羅綺爭馳鬥錦回。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燈,到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裡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心嗄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後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台,果盒酒餚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壇酒,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於是騎馬徑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裡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 “敢是想你家老公?”婦人道:“我那裡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了,只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西門慶笑道: “那裡有這個理!倒因家中節間擺酒,忙了兩日。”婦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堂客來。”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婦人道: “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眾伙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婦人道:“娘若賞個貼兒來,怎敢不去?”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了他去,落後罵了來,好不在這裡哭。俺每倒沒意思剌涑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了盒子並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才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嚛,耶嚛!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裡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發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裡走走去。”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裡著落?倒常時來我這裡,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和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剛纔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心,且不吃甚麼哩。”一面放桌兒,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髮,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扎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棱跳腦,橫筋皆現,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裡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著燈行房,把燈臺移在裡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乾凈,脫了褲兒,鑽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極力扇蹦了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心子,口中叫達達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仰卧,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隻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探爪,將那話放入牝中,少時,沒棱露腦,淺抽深送。恐婦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里,見他兩隻腿兒著紅鞋,蹺在兩邊,弔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 “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等著我便了。”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西門慶道:“我知道。”兩個說話之間,又乾勾兩頓飯時,方纔精泄。解御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凈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數杯。不覺醉上來,才點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貼兒遞與婦人:“問甘伙計鋪子里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雲密佈,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撲。那馬見了只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打著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此這一來,正是:

  失脫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太一隻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裡,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那婦人持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後婦人脫了衣裳,鑽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欲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裡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里罵道: “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佈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打開,裡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鐘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醉了的人,曉的甚麼?合著眼只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只顧去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頂入牝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裡,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棱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泄。龜頭越發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澱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儘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裡覺怎麼的!”西門慶亦蘇醒了一回,方言: “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又曰“嗜欲深者生機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纔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甚麼兒著,出去也不遲。”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麼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聽見,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纔就頭暈起來。”金蓮道:“早時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 “昨日往誰家吃酒?那咱晚才來。”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里吃酒來。”不一時,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著,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裡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麼,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西門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寫貼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了。”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了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盪,做不的主兒,只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裡在乎這一時。且在屋裡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因說:“你心裡要吃甚麼,我往後邊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裡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麼事?”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家裡,可是沒絲毫事兒。”月娘和玉樓都坐在一處,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裡去。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儘力數罵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纔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就來了,說道:“姐姐剛纔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裡?”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纔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貼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乾凈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乾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金蓮道:“那老淫婦有甚麼廉恥!”月娘道:“我只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扌扉)著來了。”金蓮道:“這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了!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乾凈一家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 “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甚麼?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麼?”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貼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月娘罵道:“怪賊奴才,還擺甚麼酒,問甚麼,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把平安兒罵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西門慶點頭兒。

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裡不去。”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我今日才來看哥。”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調理兩日兒出門。”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揚長出去了。

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纔好得。”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纔好得。”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

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裡不自在?”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心買禮兒。”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到李瓶兒那邊屋裡,與月娘眾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咽不下去。”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不一時,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吳月娘恐西門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 “哥,你陪著俺每坐,只怕勞碌著你。俺每去了,你自在側側兒罷。”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掛心。”三人於是作辭去了。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纔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西門慶道:“胡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不一時,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蘊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又卦了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了,打發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封了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複蘇者數次。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後邊去罷,這邊隔二騙三,不是個待人的。”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了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乾凈,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請他到於後邊卧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因問:“貴恙覺好些?”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邊腫毒,當不的。”何千戶道:“此系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 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裡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西門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作辭出門。西門慶這裡隨即差玳安拿貼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桔齋來。看了脈,並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看的爹遲了,休怪。”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心,又買禮來。”愛月兒笑道:“甚麼大禮,惶恐。”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 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湯兒,剛纔太醫看了去了。”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麼樣兒的。”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內攔著,吃不下去。”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了。”不一時,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喂他。強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了些飲饌兒!”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捲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挑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家內訪問吳神仙在那裡,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於卧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於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乾腎水枯。
  當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辰,怎麼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源。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麽?”神仙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只得拿了一匹布,謝了神仙,打發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凶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鬥,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 又分付:“我死後,段子鋪里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伙計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送我。你只和傅伙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伙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併進來,你娘兒每盤纏。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說畢,哽哽咽咽的哭了。陳敬濟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不一時,傅伙計、甘伙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一日來問安看者,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嘆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於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鄧通饑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慌的吳月娘叫了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四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纔打發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里疼,急撲進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 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裡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裡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裡尋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裡裝柳西門慶停當,口內才沒氣兒,合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月娘道:“比不得當時,有當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拜謝去了。

月娘蘇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玉簫道:“我只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於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在屋裡去了。

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伙計都在前廳熱亂,收燈捲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磨。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合家都不犯凶煞。”請問月娘:“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破土,三十齣殯,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伙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伙計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弔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捲棚內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要請月娘拜見,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伯爵愕然道:“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後代,這家當有了主兒了。”落後陳敬濟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閑,見有他娘在。”伯爵道: “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麼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因問道: “有了發引日期沒有?”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

那日何千戶來弔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了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裡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許回衙門當差。又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弔老畢,到衙門裡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了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經做齋哩。”這李三就心生姦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只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裡去罷。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裡含糊應諾。

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弔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 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負義?徑奔家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因把這件事就對應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纔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裡,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伯爵慌了,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於是走到李三家,請了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鬥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兗州府幹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裡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不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你往後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了些。”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累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了銀子。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伙,上納錢糧去了,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有詩為證:

  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 李嬌兒盜財歸麗院


詩曰:

  倚醉無端尋舊約,卻因惆悵轉難勝。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
  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欄桿喚不應。

話說西門慶死了,首七那日,卻是報國寺十六眾僧人做水陸。這應伯爵約會了謝希大、花子繇、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七人,坐在一處,伯爵先開口說: “大官人沒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灑土也眯眯後人眼睛兒,他就到五閻王跟前,也不饒你我。如今這等計較,你我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辦一桌祭禮,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大官人靈前祭奠祭奠,少不的還討了他七分銀子一條孝絹來,這個好不好?”眾人都道:“哥說的是。”當下每人湊出銀子來,交與伯爵,整備祭物停當,買了軸子,央水秀才做了祭文。這水秀才平昔知道應伯爵這起人,與西門慶乃小人之朋,於是暗含譏刺,作就一篇祭文。伯爵眾人把祭祀抬到靈前擺下,陳敬濟穿孝在旁還禮。伯爵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裡曉得其中滋味。澆了奠酒,只顧把祝文宣念。其文略曰:

  維重和元年,歲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應伯爵、謝希大、花子繇、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謹以清酌庶饈之儀,致祭於故錦衣西門大官人之靈曰:維靈生前梗直,秉性堅剛;軟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濟人以點水,恆助人以精光。囊篋頗厚,氣概軒昂。逢樂而舉,遇陰伏降。錦襠隊中居住,齊腰庫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撓摑,逢虱蟣而騷癢難當。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謝館而猖狂。正宜撐頭活腦,久戰熬場,胡為罹一疾不起之殃?見今你便長伸著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班鳩跌腳,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牆。再不得同席而儇軟玉,再不得並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落腳,閃的人牢溫郎當。今特奠茲白濁,次獻寸觴。靈其不昧,來格來歆。尚享。

眾人祭畢,陳敬濟下來還禮,請去捲棚內三湯五割,管待出門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李家虔婆,聽見西門慶死了,鋪謀定計,備了一張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轎子來上紙弔問。月娘不出來,都是李嬌兒、孟玉樓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對李嬌兒說:“俺媽說,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這樣貞節!自古千里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教你手裡有東西,悄悄教李銘稍了家去防後。你還恁傻!常言道:‘揚州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拘多少時,也少不的離他家門。”那李嬌兒聽記在心。

不想那日韓道國妻王六兒,亦備了張祭桌,喬素打扮,坐轎子來與西門慶燒紙。在靈前擺下祭祀,只顧站著。站了半日,白沒個人兒出來陪待。原來西門慶死了,首七時分,就把王經打發家去不用了。小廝每見王六兒來,都不敢進去說。那來安兒不知就裡,到月娘房裡,向月娘說:“韓大嬸來與爹上紙,在前邊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來對娘說。”這吳月娘心中還氣忿不過,便喝罵道:“怪賊奴才,不與我走,還來甚麼韓大嬸、屄大嬸,賊狗攮的養漢淫婦,把人家弄的家敗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還來上甚麼屄紙!”一頓罵的來安兒摸門不著,來到靈前。吳大舅問道:“對後邊說了不曾?”來安兒把嘴谷都著不言語。問了半日,才說:“娘稍出四馬兒來了。”這吳大舅連忙進去,對月娘說:“姐姐,你怎麼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惡禮不惡。他男子漢領著咱偌多的本錢,你如何這等待人?好名兒難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麼恁樣的,教人說你不是。”那月娘見他哥這樣說,才不言語了。良久,孟玉樓出來,還了禮,陪他在靈前坐的。只吃一鐘茶,婦人也有些省口,就坐不住,隨即告辭起身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免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吳銀兒都在上房坐著,見月娘罵韓道國老婆淫婦長、淫婦短,砍一株損百枝,兩個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兒兩個: “晚夕伙計每伴宿,你每看了提偶,明日去罷。”留了半日,桂姐、銀姐不去了,只打發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許多街坊、伙計、主管,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沈姨父、花子繇、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也有二十餘人,叫了一起偶戲,在大卷棚內,擺設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孫榮、孫華殺狗勸夫”戲文。堂客都在靈旁廳內,圍著幃屏,放下簾來,擺放桌席,朝外觀看。李銘、吳惠在這裡答應,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時,眾人都到齊了。祭祀已畢,捲棚內點起燭來,安席坐下,打動鼓樂,戲文上來。直搬演到三更天氣,戲文方了。

原來陳敬濟自從西門慶死後,無一日不和潘金蓮兩個嘲戲,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於是趕人散一亂,眾堂客都往後邊去了,小廝每都收家活,這金蓮趕眼錯,捏了敬濟一把,說道:“我兒,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罷。趁大姐在後邊,咱就往你屋裡去罷。”敬濟聽了,得不的一聲,先往屋裡開門去了。婦人黑影里,抽身鑽入他房內,更不答話,解開褲子,仰卧在炕上,雙鳧飛首,教陳敬濟好耍。正是: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真個是:

  二載相逢,一朝配偶;數年姻眷,一旦和諧。一個柳腰款擺,一個玉莖忙舒。耳邊訴雨意雲情,枕上說山盟海誓。鶯恣蝶採,旖妮搏弄百千般;狂雨羞雲,嬌媚施逞千萬態。一個不住叫親親,一個摟抱呼達達。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樣綠,花容不減舊時紅。

霎時雲雨了畢,婦人恐怕人來,連忙出房,往後邊去了。到次日,這小伙兒嘗著這個甜頭兒,早辰走到金蓮房來,金蓮還在被窩裡未起來。從窗眼裡張看,見婦人被擁紅雲,粉腮印玉,說道:“好管庫房的,這咱還不起來!今日喬親家爹來上祭,大娘分付把昨日擺的李三、黃四家那祭桌收進來罷。你快些起來,且拿鑰匙出來與我。”婦人連忙教春梅拿鑰匙與敬濟,敬濟先教春梅樓上開門去了。婦人便從窗眼裡遞出舌頭,兩個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滿口涎空咽,甜唾顒心溢肺姦。有詞為證:

  恨杜鵑聲透珠簾。心似針簽,情似膠粘。我則見笑臉腮窩愁粉黛,瘦損春纖寶髻亂,雲松翠鈿。睡顏酡,玉減紅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猶香,想起來口內猶甜。

良久,春梅樓上開了門,敬濟往前邊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時,喬大戶家祭來擺下。喬大戶娘子並喬大戶許多親眷,靈前祭畢。吳大舅、吳二舅、甘伙計陪侍,請至捲棚內管待。李銘、吳惠彈唱。那日鄭愛月兒家也來上紙弔孝。月娘俱令玉樓打發了孝裙束腰,後邊與堂客一同坐的。鄭愛月兒看見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裡,便嗔他兩個不對他說:“我若知道爹沒了,有個不來的!你每好人兒,就不會我會兒去。”又見月娘生了孩兒,說道:“娘一喜一憂。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兒,你老人家有了主兒,也不愁。”月娘俱打發了孝,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門慶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十六眾道士,在家念經做法事。那日衙門中何千戶作創,約會了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統、張團練、雲指揮等數員武官,合著上了壇祭。月娘這裡請了喬大戶、吳大舅、應伯爵來陪待,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彈唱,捲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細說。到晚夕念經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兒靈床連影抬出去,一把火燒了。將箱籠都搬到上房內堆放。奶子如意兒並迎春收在後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內使喚。將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了。可憐正是:畫棟雕梁猶未乾,堂前不見痴心客。有詩為證:

  襄王臺下水悠悠,一種相思兩樣愁。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還到粉牆頭。

那時李銘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嬌兒偷轉東西與他掖送到家,又來答應,常兩三夜不往家去,只瞞過月娘一人眼目。吳二舅又和李嬌兒舊有首尾,誰敢道個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經,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沒曾念經。十二日,陳敬濟破了土回來。二十日早發引,也有許多冥器紙札,送殯之人終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臨棺材出門,也請了報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轎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幾句偈文。念畢,陳敬濟摔破紙盆,棺材起身,合家大小孝眷放聲號哭。吳月娘坐魂轎,後面坐堂客上轎,都圍隨材走,徑出南門外五里原祖塋安厝。陳敬濟備了一匹尺頭,請雲指揮點了神主,陰陽徐先生下了葬。眾孝眷掩土畢。山頭祭桌,可憐通不上幾家,只是吳大舅、喬大戶、何千戶、沈姨夫、韓姨夫與眾伙計五六處而已。吳道官還留下十二眾道童回靈,安於上房明間正寢。陰陽灑掃已畢,打發眾親戚出門。吳月娘等不免伴夫靈守孝。一日暖了墓回來,答應班上排軍節級,各都告辭回衙門去了。西門慶五七,月娘請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十二眾尼僧,在家誦經禮懺,超度夫主生天。吳大妗子並吳舜臣媳婦,都在家中相伴。

原來出殯之時,李桂卿同桂姐在山頭,悄悄對李嬌兒如此這般:“媽說,你摸量你手中沒甚細軟東西,不消只顧在他家了。你又沒兒女,守甚麼?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裡便圖出身,你在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麼。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火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這李嬌兒聽記在心,過了西門慶五七之後,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蓮對孫雪娥說,出殯那日,在墳上看見李嬌兒與吳二舅在花園小房內,兩個說話來。春梅孝堂中又親眼看見李嬌兒帳子後遞了一包東西與李銘,塞在腰裡,轉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吳二舅罵了一頓,趕去鋪子里做買賣,再不許進後邊來。分付門上平安,不許李銘來往。這花娘惱羞變成怒,正尋不著這個由頭兒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請孟玉樓,不請他,就惱了,與月娘兩個大鬧大嚷,拍著西門慶靈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頭來報與月娘。月娘慌了,與大妗子計議,請將李家虔婆來,要打發他歸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頭面,說了幾句言語:“我家人在你這裡做小伏低,頂缸受氣,好容易就開交了罷!須得幾十兩遮羞錢。”吳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張主,相講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盡與他,打發出門。只不與他元宵、繡春兩個丫頭去。李嬌兒生死要這兩個丫頭。月娘生死不與他,說道:“你倒好,買良為娼。”一句慌了鴇子,就不敢開言,變做笑吟吟臉兒,拜辭了月娘,李嬌兒坐轎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辰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後門接兒子;棄舊憐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後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飛騰。有詩為證:

  堪笑煙花不久長,洞房夜夜換新郎。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
  造就百般嬌艷態,生成一片假心腸。饒君總有牢籠計,難保臨時思故鄉。

月娘打發李嬌兒出門,大哭了一場。眾人都在旁解勸,潘金蓮道:“姐姐,罷,休煩惱了。常言道,娶淫婦,養海青,食水不到想海東。這個都是他當初乾的營生,今日教大姐姐這等惹氣。”

家中正亂著,忽有平安來報:“巡鹽蔡老爹來了,在廳上坐著哩,我說家老爹沒了。他問沒了幾時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過了五七。他問有靈沒靈,我回有靈,在後邊供養著哩。他要來靈前拜拜,我來對娘說。”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見他。”不一時,陳敬濟穿上孝衣出去,拜見了蔡御史。良久,後邊收拾停當,請蔡御史進來西門慶靈前參拜了。月娘穿著一身重孝,出來回禮,再不交一言,就讓月娘說:“夫人請回房。”又向敬濟說道:“我昔時曾在府相擾,今差滿回京去,敬來拜謝拜謝,不期作了故人。”便問:“甚麼病癥?”陳敬濟道:“是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傷,可傷。”即喚家人上來,取出兩匹杭州絹,一雙絨襪,四尾白鯗,四罐蜜餞,說道:“這些微禮,權作奠儀罷。”又拿出五十兩一封銀子來,“這個是我嚮日曾貸過老先生些厚惠,今積了些俸資奉償,以全終始之交。”分付平安道:“大官,交進房去。”敬濟道:“老爹忒多計較了。”月娘說:“請老爹前廳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來,吃了一鐘就是了。”左右須臾拿茶上來。蔡御史吃了,揚長起身上轎去了。月娘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心中又是那歡喜,又是那慘戚。想有他在時,似這樣官員來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著腳子,空有家私,眼看著就無人陪待。正是:

  人得交游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

話說李嬌兒到家,應伯爵打聽得知,報與張二官知,就拿著五兩銀子來,請他歇了一夜。原來張二官小西門慶一歲,屬兔的,三十二歲了。李嬌兒三十四歲,虔婆瞞了六歲,只說二十八歲,教伯爵瞞著。使了三百兩銀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實念、孫寡嘴依舊領著王三官兒,還來李家行走,與桂姐打熱,不在話下。

伯爵、李三、黃四借了徐內相五千兩銀子,張二官出了五千兩,做了東平府古器這批錢糧,逐日寶鞍大馬,在院內搖擺。張二官見西門慶死了,又打點了上千兩金銀,往東京尋了樞密院鄭皇親人情,對堂上朱太尉說,要討提刑所西門慶這個缺。家中收拾買花園,蓋房子。應伯爵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與他,說:“他家中還有第五個娘子潘金蓮,排行六姐,生的上畫兒般標緻,詩詞歌賦,諸子百家,拆牌道字,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寫的一筆好字,彈的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歲,比唱的還喬。”說的那張二官心中火動,巴不的就要了他,便問道:“莫非是當初賣炊餅的武大郎那老婆麽?”伯爵道:“就是他。占來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張二官道:“累你打聽著,待有嫁人的聲口,你來對我說,等我娶了罷。”伯爵道:“我身子里有個人,在他家做家人,名來爵兒。等我對他說,若有出嫁聲口,就來報你知道。難得你娶過他這個人來家,也強似娶個唱的。當時西門慶大官人在時,為娶他,不知費了許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說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我只叫來爵兒密密打聽,但有嫁人的風縫兒,憑我甜言美語,打動春心,你卻用幾百兩銀子,娶到家中,盡你受用便了。”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詩為證:

  昔年音氣似金蘭,百計趨奉不等閑。自從西門身死後,紛紛謀妾伴人眠。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 湯來保欺主背恩


詩曰:

  燕入非傍舍,鷗歸只故池。斷橋無復板,卧柳自生枝。
  遂有山陽作,多慚鮑叔知。素交零落盡,白首淚雙垂。

話說韓道國與來保,自從拿著西門慶四千兩銀子,江南買貨物,到於揚州,抓尋苗青家內宿歇。苗青見了西門慶手札,想他活命之恩,儘力趨奉。又討了一個女子,名喚楚雲,養在家裡,要送與西門慶,以報其恩。韓道國與來保兩個且不置貨,成日尋花問柳,飲酒宿婦。只到初冬天氣,景物蕭瑟,不勝旅思。方纔將銀往各處買布匹,裝在揚州苗青家安下,待貨物買完起身。先是韓道國請個表子,是揚州舊院王玉枝兒,來保便請了林彩虹妹子小紅。一日,請揚州鹽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寶應湖,游了一日,歸到院中。又值玉枝兒鴇子生日,這韓道國又邀請眾人,擺酒與鴇子王一媽做生日。使後生胡秀,請客商汪東橋與錢晴川兩個,白不見到。不一時,汪東橋與錢晴川就同王海峰來了。至日落時分,胡秀才來,被韓道國帶酒罵了兩句,說:“這廝不知在那裡吃酒,吃到這咱才來,口裡噴出來的酒氣。客人到先來了這半日,你不知那裡來,我到明日定和你算帳。”那胡秀把眼斜瞅著他,走到下邊,口裡喃喃吶吶,說:“你罵我,你家老婆在家裡仰扇著掙,你在這裡合蓬著丟!宅里老爹包著你家老婆,肏的不值了,才交你領本錢出來做買賣。你在這裡快活,你老婆不知怎麼受苦哩!得人不化白出你來,你落得為人就勾了。”對玉枝兒鴇子只顧說。鴇子便拉出他院子里,說:“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裡睡去罷。”那胡秀大吆大喝,白不肯進房。不料韓道國正陪眾客商在席上吃酒,聽見胡秀口內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來踢了他兩腳,罵道:“賊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銀子,雇你一日,怕尋不出人來!”即時趕他去。那胡秀那裡肯出門,在院子內聲叫起來,說道:“你如何趕我?我沒壞了管帳事!你倒養老婆,倒趕我,看我到家說不說!”被來保勸住韓道國,一手扯他過一邊,說道:“你這狗骨頭,原來這等酒硬!”那胡秀道:“叔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麼酒來,我和他做一做。”被來保推他往屋裡挺覺去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來保打發胡秀房裡睡去不題。韓道國恐怕眾客商恥笑,和來保席上觥籌交錯,遞酒哄笑。林彩虹、小紅姊妹二人並王玉枝兒三個唱的,彈唱歌舞,花攢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韓道國要打胡秀,胡秀說:“小的通不曉一字。”道國被苗青做好做歹勸住了。

話休饒舌。有日貨物置完,打包裝載上船。不想苗青討了送西門慶的那女子楚雲,忽生起病來,動身不得。苗青說:“等他病好了,我再差人送了來罷。”只打點了些人事禮物,抄寫書帳,打發二人並胡秀起身。王玉枝並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馬頭,作別餞行。從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無詞。一日到臨清閘上,這韓道國正在船頭站立,忽見街坊嚴四郎,從上流坐船而來,往臨清接官去。看見韓道國,舉手說:“韓西橋,你家老爹從正月間沒了。”說畢,船行得快,就過去了。這韓道國聽了此言,遂安心在懷,瞞著來保不說。不想那時河南、山東大旱,赤地千里,田蠶荒蕪不收,棉花布價一時踴貴,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處鄉販都打著銀兩遠接,在臨清一帶馬頭迎著客貨而買。韓道國便與來保商議:“船上布貨約四千餘兩,見今加三利息,不如且賣一半,又便宜鈔關納稅,就到家發賣也不過如此。遇行市不賣,誠為可惜。”來保道:“伙計所言雖是,誠恐賣了,一時到家,惹當家的見怪,如之奈何?”韓道國便說:“老爹見怪,都在我身上。”來保強不過他,就在馬頭上,發賣了一千兩布貨。韓道國說:“雙橋,你和胡秀在船上等著納稅,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漢,打著這一千兩銀子,先去報老爹知道。”來保道:“你到家,好歹討老爹一封書來,下與鈔關錢老爹,少納稅錢,先放船行。”韓道國應諾。同小郎王漢裝成馱垛,往清河縣家中來。

有日進城,在瓮城南門裡,日色漸落,忽撞遇著墳的張安,推著車輛酒米食鹽,正出南門。看見韓道國,便叫:“韓大叔,你來家了。”韓道國看見他帶著孝,問其故,張安說:“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斷七。大娘交我拿此酒米食盒往墳上去,明日與老爹燒紙。”這韓道國聽了,說:“可傷,可傷!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話不虛傳。”打頭口徑進城中。到了十字街上,心中算計:“且住。有心要往西門慶家去,況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歸家停宿一宵,和渾家商議了,明日再去不遲。”於是和王漢打著頭口,徑到獅子街家中。二人下了頭口,打發趕腳人回去,叫開門,王漢搬行李馱垛進入堂中,徑到獅子街家中。二人下了頭口,打發趕腳人回去,叫開門,王漢搬行李馱垛進入堂中。老婆一面迎接入門,拜了佛祖。王六兒替他脫衣坐下,丫頭點茶吃。韓道國先告訴往回一路之事,道:“我在路上撞遇嚴四哥與張安,才知老爹死了。好好的,怎的就死了?”王六兒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人保得無常!”韓道國一面把馱垛打開,取出他江南置的許多衣裳細軟等物,並那一千兩銀子,一封一封都放在炕上。老婆打開看,都是白光光雪花銀兩,便問:“這是那裡的?”韓道國說:“我在路上聞了信,就先賣了這一千兩銀子來了。”又取出兩包梯己銀子一百兩,因問老婆:“我去後,家中他也看顧你不曾?”王六兒道:“他在時倒也罷了,如今你這銀子還送與他家去?” 韓道國道:“正是要和你商議,咱留下些,把一半與他如何?”老婆道:“呸,你這傻奴才料,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這裡無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急你送與他一半,交他招暗道兒,問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這一千兩,咱雇了頭口,拐了上東京,投奔咱孩兒那裡。愁咱親家太師爺府中,安放不下你我!”韓道國道:“丟下這房子,急切打發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沒才料!何不叫將第二個來,留幾兩銀子與他,就叫他看守便了。等西門慶家人來尋你,保說東京咱孩兒叫了兩口去了。莫不他七個頭八個膽,敢往太師府中尋咱們去?就尋去,你我也不怕他。”韓道國道:“爭奈我受大官人好處,怎好變心的?沒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沒飯吃哩。他占用著老娘,使他這幾兩銀子,不差甚麼。想著他孝堂里,我到好意備了一張插桌三牲,往他家燒紙。他家大老婆那不賢良的淫婦,半日不出來,在屋裡罵的我好訕的。我出又出不來,坐又坐不住,落後他第三個老婆出來陪我坐,我不去坐,就坐轎子來家了,想著他這個情兒,我也該使他這幾兩銀子。”一席話,說得韓道國不言語了。夫妻二人,晚夕計議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將他兄弟韓二來,如此這般,叫他看守房子,又把與他一二十兩銀子盤纏。那二搗鬼千肯萬肯,說:“哥嫂只顧去,等我打發他。”這韓道國就把王漢小郎並兩個丫頭,也跟他帶上東京去。雇了二十輛車,把箱籠細軟之物都裝在車上。投天明出西門,徑上東京去了。正是:

  撞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這裡韓道國夫婦東京去了不題。單表吳月娘次日帶孝哥兒,同孟玉樓、潘金蓮、西門大姐、奶子如意兒、女婿陳敬濟,往墳上與西門慶燒紙。張安就告訴月娘,昨日撞見韓大叔來家一節,月娘道:“他來了,怎的不到我家來?只怕他今日來。”在墳上剛燒了紙,坐了沒多回,老早就起身來家。使陳敬濟往他家,“叫韓伙計去,問他船到那裡了?”初時叫著不聞人言,次則韓二出來,說:“俺侄女兒東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裡。”讓陳敬濟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敬濟騎頭口往河下尋船。去了一日,到臨清馬頭船上,尋著來保船隻。來保問:“韓伙計先打了一千兩銀子家去了。”敬濟道:“誰見他來?張安看見他進城,次日墳上來家,大娘使我問他去,他兩口子奪家連銀子都拐的上東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斷七過了,大娘不放心,使我來找尋船隻。”這來保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天殺,原來連我也瞞了,嗔道路上定要賣這一千兩銀子,乾凈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這來保見西門慶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敬濟小伙兒引誘在馬頭上各唱店中、歌樓上飲酒,請表子頑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兩貨物,卸在店家房內,封記了。一日鈔關上納了稅,放船過來,在新河口起腳裝車,往清河縣城裡來,家中東廂房卸下。

自從西門慶死了,獅子街絲綿鋪已關了。對門段鋪,甘伙計、崔本賣了銀兩都交付明白,各辭歸房去了。房子也賣了,止有門首解當、生藥鋪,敬濟與傅夥墳開著。原來這來保妻惠祥,有個五歲兒子,名僧寶兒。韓道國老婆王六兒有個侄女兒四歲,二人割衿做了親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這來保交卸了貨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韓道國身上,說他先賣了二千兩銀子來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東京,問韓道國銀子下落。被他一頓話說:“咱早休去!一個太師老爺府中,誰人敢到?沒的招事惹非。得他不來尋你,咱家念佛。到沒的招惹虱子頭上撓!”月娘道:“翟親家也虧咱家替他保親,莫不看些分上兒。”來保道:“他家女兒見在他家得時,他敢只護他娘老子,莫不護咱不成?此話只好在家對我說罷了,外人知道,傳出去到不好了。只當丟這幾兩銀子罷,更休題了。”月娘聽了無法,也只得罷了。又交他會買頭,發賣布貨。他會了主兒來,月娘交陳敬濟兌銀講價錢,主兒都不服,拿銀出去了。來保硬說:“姐夫,你不知買賣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曉得行情,寧可賣了悔,休要悔了賣。這貨來家得此價錢就勾了。你十分把弓兒拽滿,迸了主兒,顯的不會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說話,你年少不知事體。我莫不胳膊兒往外撇?不如賣吊了,是一場事。”那敬濟聽了,使性兒不管了。他也不等月娘來分付,匹手奪過算盤,邀回主兒來。把銀子兌了二千餘兩,一件件交付與敬濟經手,交進月娘收了,推貨出門。月娘與了他二三十兩銀子房中盤纏,他便故意兒昂昂大意不收,說道:“你老人家還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兒,自家盤纏,又與俺們做甚?你收了去,我決不要。”一日晚夕,外邊吃的醉醉兒,走進月娘房中,搭伏著護炕,說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沒了爹,你自家守著這點孩子兒,不害孤另麽?”月娘一聲兒沒言語。

一日,東京翟管家寄書來,知道西門慶死了,聽見韓道國說,他家中有四個彈唱出色女子,該多少價錢,說了去,兌銀子來,要載到京中答應老太太。月娘見書,慌了手腳,叫將來保來計議,與他去好,不與他去好。來保進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說:“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與他去,就惹下禍了。這個都是過世老頭兒惹的,恰似賣富一般,但擺酒請人,就叫家樂出去,有個不傳出去的?何況韓伙計女兒又在府中答應老太太,有個不說的?我前日怎麼說來,今果然有此勾當鑽出來。你不與他,他裁派府縣,差人坐名兒來要,不怕你不雙手兒奉與他,還是遲了。難說四個都與他,不如今日胡亂打發兩個與他,還做麵皮。”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樓房中蘭香,與金蓮房中春梅,都不好打發。繡春又要看哥兒,不出門。因問他房中玉簫與迎春,情願要去。以此就差來保,雇車輛裝載兩個女子,往東京太師府中來。不料來保這廝,在路上把這兩個女子都姦了。有日到東京,會見韓道國夫婦,把前後事都說了。韓道國謝來保道:“若不是親戚看顧我,在家阻住,我雖然不怕他,也未免多一番唇舌。”翟謙看見迎春、玉簫兩個都生的好模樣兒,一個會箏,一個會弦子,都不上十七八歲,進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賞出兩錠元寶來。這來保還克了一錠,到家只拿出一錠元寶來與月娘,還將言語恐嚇月娘說:“若不是我去,還不得他這錠元寶拿家來。你還不知,韓伙計兩口兒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貴,獨自住著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爹呼之,他家女兒韓愛姐,日逐上去答應老太太,寸步不離,要一奉十,揀口兒吃用,換套穿衣。如今又會寫,又會算,福至心靈,出落得好長大身材,姿容美貌。前日出來見我,打扮得如瓊林玉樹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聲叫我保叔。如今咱家這兩個家樂到那裡,還在他手裡墳針線哩。”說畢,月娘還甚是知感他不盡。打發他酒饌吃了,與他銀子又不受,拿了一匹段子與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話下。

這來保一日同他妻弟劉倉,往臨清馬頭上,將封寄店內布貨,盡行賣了八百兩銀子,暗賣下一所房子,就在劉倉右邊門首,就開雜貨鋪兒。他便日逐隨倚祀會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對月娘說,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從新換了頭面衣服,珠子箍兒,插金戴銀,往王六兒娘家王母豬家扳親家,行人情,坐轎看他家女兒去來。到房子里,依舊換了慘淡衣裳,才往西門慶家中來,只瞞過月娘一人不知。來保這廝,常時吃醉了,來月娘房中,嘲話調戲,兩番三次。不是月娘為人正大,也被他說念的心邪,上了道兒。又有一般小廝媳婦,在月娘根前,說他媳婦子在外與王母豬作親家,插金戴銀,行三坐五。潘金蓮也對月娘說了幾次,月娘不信。

惠祥聽了此言,在廚房中罵大罵小。來保便裝胖字蠢,自己誇獎,說眾人:“你每隻好在家裡說炕頭子上嘴罷了!相我水皮子上,顧瞻將家中這許多銀子貨物來家。若不是我,都吃韓伙計老年箝嘴,拐了往東京去。只呀的一聲,乾丟在水裡也不響。如今還不道俺每一個‘是’,說俺轉了主子的錢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的也不知,烯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調,丟了瓢。”媳婦子惠祥便罵:“賊嚼舌根的淫婦!說俺兩口子轉的錢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親。老道出門,問我姊那裡借的幾件子首飾衣裳,就說是俺落的主子銀子治的!要擠撮俺兩口子出門,也不打緊。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著餓水鴉兒吃草。我洗凈著眼兒,看你這些淫婦奴才,在西門慶家裡住牢著!”月娘見他罵大罵小,尋由頭兒和人嚷,鬧上吊;漢子又兩番三次,無人處在根前無禮,心裡也氣得沒入腳處,只得交他兩口子搬離了家門。這來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開起個布鋪來,發賣各色細布,日逐會親友,行人情,不在話下。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麵


詩曰:

  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為阿誰燒?悵望水沉煙梟。
  雲鬢風前綠捲,玉顏想處紅潮,莫交空負可憐宵,月下雙灣步俏。
  右調《西江月》

話說潘金蓮與陳敬濟,自從在廂房裡得手之後,兩個人嘗著甜頭兒,日逐白日偷寒,黃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並坐調情,掐打揪撏,通無忌憚。或有人跟前不得說話,將心事寫了,搓成紙條兒,丟在地下,你有話傳與我,我有話傳與你。一日,四月天氣,潘金蓮將自己袖的一方銀絲汗貼兒,裹著一個紗香袋兒,裡面裝一縷頭髮並些松柏兒,封的停當,要與敬濟。不想敬濟不在廂房內,遂打窗眼內投進去。後敬濟進房,看見彌封甚厚,打開卻是汗巾香袋兒,紙上寫一詞,名《寄生草》:

  將奴這銀絲帕,並香囊寄與他。當初結下青絲發。松柏兒要你常牽掛,淚珠兒滴寫相思話。夜深燈照的奴影兒孤,休負了夜深潛等荼縻架。

敬濟見詞上約他在荼縻架下等候,私會佳期。隨即封了一柄湘妃筆金扇兒,亦寫了一詞在上回答他,袖入花園內。不想月娘正在金蓮房中坐著,這敬濟三不知,走進角門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這金蓮聽見是他語音,恐怕月娘聽見決撒了,連忙掀帘子走出來。看著他擺手兒,佯說:“我道是誰,原來是陳姐夫來尋大姐。大姐剛纔在這裡,和他每往花園亭子上摘花兒去了。”這敬濟見有月娘在房裡,就把物事暗暗遞與婦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問:“陳姐夫來做甚麼?”金蓮道: “他來尋大姐,我回他往花園中去了。”以此瞞過月娘。少頃,月娘起身回後邊去了。金蓮向袖中取出拆開,卻是湘妃竹金扇兒一柄,上面一種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詞兒:

  紫竹白紗甚逍遙,綠囗青蒲巧製成,金鉸銀錢十分妙。美人兒堪用著,遮炎天少把風招。有人處常常袖著,無人處慢慢輕搖,休教那俗人見偷了。

婦人看見其詞,到於晚夕月上時,早把春梅、秋菊兩個丫頭打發些酒與他吃,關在那邊炕屋睡。然後自在房中,綠半啟,絳燭高燒,收拾床鋪衾枕,薰香澡牝,獨立木香棚下,專等敬濟來赴佳期。西門大姐那夜恰好被月娘請去後邊,聽王姑子宣捲去了,只有元宵兒在屋裡。敬濟梯己與了他一方手帕,分付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邊下棋去。等大姑娘進來,你快來。”元宵兒應諾了。敬濟得手,走來花園中,只見花篩月影,參差提成映。走到荼縻架下,遠望見婦人摘去冠兒,亂輓烏雲,悄悄在木香棚下獨立。這敬濟猛然從荼縻架下突出,雙手把婦人抱住。把婦人唬了一跳,說:“呸,小短命!猛然外事出來,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摟便將就罷了,若是別人,你也恁膽大摟起來?”敬濟吃得半酣兒,笑道:“早是摟了你,就錯摟了紅娘,也是沒奈何。”兩個於是相摟相抱,攜手進入房中。房中熒煌煌掌著燈燭,桌上設著酒餚,一面頂了角門,並肩而坐飲酒。婦人便問:“你來,大姐在那裡?”敬濟道:“大姐後邊聽宣捲去了,我分付下元宵兒,有事來這裡叫,我只說在這裡下棋。”說畢,上歡笑做一處。飲酒多時,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不覺竹葉穿心,桃花上臉,一個嘴兒相親,一個腮兒廝搵,罩了燈,上床交接。有《六娘子》小詞為證:

  入門來,奴摟抱在懷。奴把錦被兒伸開,俏冤家頑的十分怪。嗏,將奴腳兒抬。腳兒抬,揉亂了烏雲,(髟狄)髻兒歪。

兩人雲雨才畢,只聽得元宵叫門說:“大姑娘進房中來了。”這敬濟慌的穿衣去了。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無處尋。

原來潘金蓮那邊三間樓上,中間供養佛像,兩邊稍間堆放生藥香料。兩個自此以後,情沾肺腑,意密如漆,無日不相會做一處。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潘金蓮早辰梳妝打扮,走來樓上觀音菩薩前燒香。不想陳敬濟正拿鑰匙上樓,開庫房門拿藥材香料,撞遇在一處。這婦人且不燒香,見樓上無人,兩個摟抱著親嘴咂舌,一個叫“親親五娘”,一個呼“心肝短命”,因說:“趁無人,咱在這裡幹了罷。”一面解褪衣褲,就在一張春凳上雙鳧飛肩,靈根半入,不勝綢繆。當初沒巧不成話,兩個正幹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樓來,拿盒子取茶葉看見。兩個湊手腳不迭,都吃了一驚。春梅恐怕羞了他,連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的敬濟兜小衣不迭,婦人穿上裙子,忙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來,我和你說話。”那春梅於是走上樓來。金蓮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別人,我今叫你知道了罷。俺兩個情孚意合,拆散不開。你千萬休對人說,只放在你心裡。”春梅便說:“好娘,說那裡話。奴伏侍娘這幾年,豈不知娘心腹,肯對人說!”婦人道:“你若肯遮蓋俺們,趁你姐夫在這裡,你也過來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憐見俺每了。”那春梅把臉羞的一紅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開褲帶,仰在凳上,盡著這小伙兒受用。有這等事!正是:明珠兩顆皆無價,可奈檀郎盡得鑽。有《紅繡鞋》為證:

  假認做女婿親厚,往來和丈母歪偷。人情里包藏鬼胡油。明講做兒女禮,暗結下燕鶯儔,他兩個見今有。

當下盡著敬濟與春梅耍完,大家方纔走散。自此以後,潘金蓮便與春梅打成一家,與這小伙兒暗約偷期,非只一日,只背著秋菊。

六月初一日,潘姥姥老病沒了,有人來說。吳月娘買一張插桌,三牲冥紙,教金蓮坐轎子往門外探喪祭祀,去了一遭回來。到次日,六月初三日,金蓮起來得早,在月娘房裡坐著,說了半日話出來,走在大廳院子里牆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來西門慶死了,沒人客來往,等閑大廳儀門只是關閉不開。敬濟在東廂房住,才起來,忽聽見有人在牆根溺的尿刷刷的響,悄悄向窗眼裡張看,卻不想是他,便道:“是那個撒野,在這裡溺尿?撩起衣服,看濺濕了裙子?”這婦人連忙繫上裙子,走到窗下問道:“原來你在屋裡,這咱才起來,好自在。大姐沒在房裡麽?”敬濟道:“在後邊,幾時出來!昨夜三更才睡,大娘後邊拉著我聽宣《紅羅寶捲》,坐到那咱晚,險些兒沒把腰累斷了,今日白扒不起來。”金蓮道:“賊牢成的,就休搗謊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幾時在上房內聽宣捲來?丫鬟說你昨日在孟三兒房裡吃飯來。”敬濟道:“早是大姐看著,俺每都在上房內,幾時在他屋裡去來!”說著,這小伙兒站在炕上,把那話弄得硬硬的,直豎的一條棍,隔窗眼裡舒過來。婦人一見,笑的要不得,罵道:“怪賊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頭來,唬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進去,我好不好拿針刺與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敬濟笑道:“你老人家這回兒又不待見他起來,你好歹打發他個好處去,也是你一點陰騭。”婦人罵道:“好個怪牢成久慣的囚根子!”一面向腰裡摸出面青銅小鏡來,放在窗欞上,假做勻臉照鏡,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話,吮咂的這小郎君一點靈犀灌頂,滿腔春意融心。正咂在熱鬧處,忽聽得有人走的腳步兒響,這婦人連忙摘下鏡子,走過一邊。敬濟便把那話抽回去。卻不想是來安兒小廝走來,說:“傅大郎前邊請姐夫吃飯哩。”敬濟道:“教你傅大郎且吃著,我梳頭哩,就來。”來安兒回去了。婦人便悄悄向敬濟說:“晚夕你休往那裡去了,在屋裡,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話和你說。”敬濟道:“謹依來命。”婦人說畢,回房去了。敬濟梳洗畢,往鋪中自做買賣。不題。

不一時,天色晚來。那日,月黑星密,天氣十分炎熱。婦人令春梅燒湯熱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趕了蚊子,放下紗帳子,小篆內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今日是頭伏,你不要些鳳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尋些來。”婦人道:“你那裡尋去?”春梅道:“我直往那邊大院子里才有,我去拔幾根來。娘教秋菊尋下杵臼,搗下蒜。”婦人附耳低言,悄悄分付春梅:“你就廂房中請你姐夫晚夕來,我和他說話。”春梅去了,這婦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見春梅拔了幾顆鳳仙花來,整叫秋菊搗了半日。婦人又與他他幾鐘酒吃,打發他廚下先睡了。婦人燈光下染了十指春蔥,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內,鋪著涼簟衾枕納涼。約有更闌時分,但見朱戶無聲,玉繩低轉,牽牛、織女二星隔在天河兩岸。又忽聞一陣花香,幾點螢火。婦人手拈紈扇,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門虛掩。正是: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原來敬濟約定搖木瑾花樹為號,就知他來了。婦人見花枝搖影,知是他來,便在院內咳嗽接應。他推開門進來,兩個並肩而坐。婦人便問:“你來,房中有誰?”敬濟道:“大姐今日沒出來,我已分付元宵兒在房裡,有事先來叫我。”因問:“秋菊睡了?”婦人道:“已睡熟了。”說畢,相摟相抱,二人就在院內凳上,赤身露體,席上交歡。不勝繾綣。但見: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搵腮。手捻香乳綿似軟,實奇哉!掀起腳兒脫繡鞋,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填鸞雲雨罷,囑多才:明朝千萬早些來。

兩個雲雨畢,婦人拿出五兩碎銀子來,遞與敬濟說:“門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與了他。三日入殮時,你大娘教我去探喪燒紙來了。明日出殯,你大娘不放我去,說你爹熱孝在身,只見出門。這五兩銀子交與你,明早央你蚤去門外發送發送你潘姥姥,打發抬錢,看著下入土內,你來家。就同我去一般。”這敬濟一手接了銀子,說:“這個不打緊。我明日絕早就出門,乾畢事,來回你老人家。”說畢,恐大姐進房,老早歸廂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題。到次日,到飯時就來家。金蓮才起來,在房中梳頭。敬濟走來回話,就門外昭化寺里,拿了兩枝茉莉花兒來婦人戴。婦人問:“棺材下了葬了?”敬濟道:“我管何事,不打發他老人家黃金入了櫃,我敢來回話!還剩了二兩六七錢銀子,交付與你妹子收了,盤纏度日。千恩萬謝,多多上覆你。”婦人聽見他娘入土,落下淚來。便叫春梅:“把花兒浸在盞內,看茶來與你姐夫吃。”不一時,兩盒兒蒸酥,四碟小菜,打發敬濟吃了茶,往前邊去了。由是越發與這小伙兒日親日近。

一日,七月天氣,婦人早辰約下他:“你今日休往那裡去,在房中等著,我往你房裡,和你頑耍。”這敬濟答應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幾個朋友往門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來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不知天高地下。黃昏時分,金蓮驀地到他房中,見他挺在床上,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裡吃了酒來。可霎作怪,不想婦人摸到他袖子里,吊下一根金頭蓮瓣簪兒來,上面趿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認的是孟玉樓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樓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著?怪道這短命,幾次在我面上無情無緒。我若不留幾個字兒與他,只說我沒來。等我寫四句詩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見了,慢慢追問他下落。”於是取筆在壁上寫了四句。詩曰:

  獨步書齋睡未醒,空勞神女下巫雲。襄王自是無情緒,辜負朝朝暮暮情。

寫畢,婦人回房去了。卻說敬濟一覺酒醒起來,房中掌上燈,因想起今日婦人來相會,我卻醉了。回頭見壁上寫了四句詩在壁上,墨跡猶新,念了一遍,就知他來到,空回去了。心中懊悔不已。“這咱已是起更時分,大姐、元宵兒都在後邊未出來,我若往他那邊去,角門又關了。”走來木槿花下,搖花枝為號,不聽見裡面動靜,不免踩著太湖石扒過粉牆去。那婦人見他有酒,醉了挺覺,大恨歸房,悶悶在心,就渾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扒過牆來,見院內無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躡足潛蹤走到房門首,見門虛掩,就挨身進來。窗間月色照見床上婦人獨自朝里歪著,低聲叫“可意人”,數聲不應,說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眾朋友,邀了我往門外五里原莊上射箭耍子了一日,來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負你之約,恕罪恕罪。”那婦人也不理他。敬濟見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說了一遍又重覆一遍。被婦人反手望臉上撾了一下,罵道:“賊牢拉負心短命,還不悄悄的,丫頭聽見!我知道你有了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來?”敬濟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門外射箭去,灌醉了來,就睡著了,失誤你約,你休惱。我看見你留詩在壁上,就知惱了你。”婦人道:“怪搗鬼牢拉的,別要說嘴,與我禁聲!你搗的鬼如泥彈兒圓,我手內放不過。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來家,你袖子里這根簪子,卻是那裡的?”敬濟道:“是那日花園中拾的,今兩三日了。”婦人道:“你還肏神搗鬼,是那花園裡拾的?你再拾一根來,我才信你。這簪子是孟鹼兒那麻淫婦的頭上簪子,我認的千真萬真,上面還趿著他名字,你還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你房裡吃飯,原來你和他七個八個。我問你,還不肯認。你不和他兩個有首尾,他的簪子緣何到你手裡?原來把我的事都透露與他,怪道他前日見了我笑,原來有你的話在裡頭。自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綠豆皮兒--請退了。”敬濟聽了,急的賭神發咒,繼之以哭,道:“我敬濟若與他有一字絲麻皂線,靈的是東嶽城隍,活不到三十歲,生來碗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要湯不湯,要水不水。”那婦人終是不信,說道:“你這賊才料,說來的牙疼誓,虧你口內不害磣!”兩個絮聒了一回,見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婦人把身子扭過,倒背著他,使個性兒不理他,由著他姐姐長、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臉上撾過去。唬的敬濟氣也不敢出一口兒來,乾霍亂了一夜。將天明,敬濟恐怕丫頭起身,依舊越牆而過,往前邊廂房中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遣誰系?萬事無根只自生。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諧佳會


詩曰:

  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擁爐細語鬼神知,空把佳期為君說。

話說潘金蓮見陳敬濟天明越牆過去了,心中又後悔。次日卻是七月十五日,吳月娘坐轎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裡,替西門慶燒盂蘭會箱庫去。金蓮眾人都送月娘到大門首。回來,孟玉樓、孫雪娥、大姐,都往後邊去了。獨金蓮落後,走到前廳儀門首,撞遇敬濟正在李瓶兒那邊樓上,尋瞭解當庫衣物抱出來。金蓮叫住,便向他說: “昨日我說了你幾句,你如何使性兒今早就跳出來了,莫不真個和我罷了?”敬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一夜誰睡著來!險些兒一夜不曾把我麻煩死了,你看把我臉上肉也撾的去了!”婦人罵道:“賊短命,既不與他有首尾,賊人膽兒虛,你平白走怎的?”敬濟道:“天將明瞭,不走來,不教人看見了?誰與他有甚事來?” 金蓮道:“既無此事,你今晚再來,我慢慢問你。”敬濟道:“吃你麻犯了人,一夜誰合眼兒來?等我白日里睡一覺兒去。”婦人道:“你不去,和你算帳。”說畢,婦人回房去了。

敬濟拿衣物往鋪子里來,做了一回買賣,歸到廂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覺。盼望天色晚了,要往金蓮那邊去。不想到黃昏時分,天色一陣黑陰來,窗外簌簌下起雨來。正是:

  蕭蕭庭院黃昏雨,點點芭蕉不住聲。

這敬濟見那雨下得緊,說道:“好個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對證話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來,好悶倦人也。”於是長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時分,下的房檐上流水。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著一條茜紅毯子卧單在身上。那時吳月娘來家,大姐與元宵兒都在後邊沒出來。於是鎖了房門,從西角門大雨里走入花園,推了推角門。婦人知他今晚必來,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幾鐘酒,同他在炕房裡先睡了,以此把角門虛掩。這敬濟推開角門,便挨身而入。進到婦人卧房,見紗房半啟,銀燭高燒,桌上酒果已陳,金尊滿泛。兩個並肩疊股而坐。婦人便問:“你既不曾與孟三兒勾搭,這簪子怎得到你手裡?”敬濟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園荼縻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灰。”婦人道:“既無此事,還把這簪子與你關頭,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與你的簪子、香囊、帕兒物事收好著,少了我一件兒,錢與你答話。”兩個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安寢。顛鸞倒鳳,整狂了半夜。婦人把昔日西門慶枕邊風月,一旦盡付與情郎身上。

卻說秋菊在那邊屋裡,忽聽見這邊屋裡恰似有男子聲音說話,更不知是那個。到天明雞叫時分,秋菊起來溺尿,忽聽那邊房內開的門響,朦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見一人,披著紅卧單,從房中出去了。“恰似陳姐夫一般。原來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來會撇凈,乾凈暗裡養著女婿!”次日,徑走到後邊廚房裡,就如此這般對小玉說。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訴春梅說:“秋菊說你娘養著陳姐夫,昨日在房裡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沒在前邊睡。”這春梅歸房一五一十對婦人說:“娘不打與這奴才幾下,教他騙口張舌,葬送主子。”金蓮聽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著,罵道:“教你煎熬粥兒,就把鍋來打破了。你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這幾日沒曾打你這奴才,骨朵癢了!”於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儘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殺豬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將來說:“娘沒的打他這幾下兒,只好與他撾癢兒罷了。旋剝了,叫將小廝來,拿大板子儘力砍與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湯他這幾下兒,打水不深的,只像鬥猴兒一般。他好小膽兒,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這般,好養出家生哨兒來了。”秋菊道:“誰說甚麼來?”婦人道:“還說嘴哩!賊破家害主的奴才,還說甚麼!”幾聲喝的秋菊往廚下去了。正是:

  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

一日,八月中秋時分,金蓮夜間暗約敬濟賞月飲酒,和春梅同下鰲棋兒。晚夕貪睡失曉,至茶時前後還未起來,頗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裡,連忙走到後邊上房,對月娘說。不想月娘才梳頭,小玉正在上房門首站立。秋菊拉過他一邊,告他說:“俺姐夫如此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裡歇了一夜,如今還未起來哩。前日為我告你說,打了我一頓。今日真實看見,我原不賴他,請奶奶快去瞧去。”小玉罵道:“張眼露睛奴才,又來葬送主子,俺奶奶梳頭哩,還不快走哩。”月娘便問: “他說甚麼?”小玉不能隱諱,只說:“五娘使秋菊來請奶奶說話。”更不說出別的事。

這月娘梳了頭,輕移蓮步,驀然來到前邊金蓮房門首。早被春梅看見,慌的先進來,報與金蓮。金蓮與敬濟兩個還在被窩內未起,聽見月娘到,兩個都吃了一驚,慌做手腳不迭,連忙藏敬濟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錦被遮蓋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兒在床上,拿過珠花來,且穿珠花。不一時,月娘到房中坐下,說:“六姐,你這咱還不見出門,只道你做甚,原來在屋裡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觀看,誇道:“且是穿的好,正面芝麻花,兩邊槅子眼方勝兒,轅圍蜂趕菊,剛湊著同心結,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條箍兒戴。”婦人見月娘說好話兒,那心頭小鹿兒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來與大娘吃。”少頃,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說:“六姐快梳了頭,後邊坐。”金蓮道:“曉得。”打發月娘出來,連忙攛掇敬濟出港,往前邊去了。春梅與婦人整捏兩把汗,婦人說:“你大娘等閑無事再不來,今日大清早辰來做甚麼?”春梅道:“左右是咱家這奴才嚼舌來。”不一時,只見小玉走來,如此這般:“秋菊後邊說去,說姐夫在這屋裡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罵喝了他兩聲,他還不動。俺奶奶問我,沒的說,只說五娘請奶奶說話,方纔來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裡,大人不見小人之過,只堤防著這奴才就是了。”

看官聽說,雖是月娘不信秋菊說話,只恐金蓮少女嫩婦沒了漢子,日久一時心邪,著了道兒。恐傳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愛女之故,不教大姐遠出門,把李嬌兒廂房挪與大姐住,教他兩口兒搬進後邊儀門裡來。遇著傅伙計家去,方教敬濟輪番在鋪子里上宿。取衣物藥材,俱同玳安兒出入。各處門戶都上了鎖鑰,丫鬟婦女無事不許往外邊去。凡事都嚴緊,這潘金蓮與敬濟兩個熱突突恩情都間阻了。正是:世間好事多間阻,就里風光不久長。有詩為證:

  幾向天台訪玉真,三山不見海沉沉。侯門一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潘金蓮自被秋菊泄露之後,與敬濟約一個多月不曾相會。金蓮每日難挨,怎禁繡幃孤冷,畫閣凄涼,未免害些木邊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懶勻,茶飯頓減,帶圍寬褪,懨懨瘦損,每日只是思睡,扶頭不起。春梅道:“娘,你這等虛想也無用,昨日大娘留下兩個姑子,我聽見說今晚要宣捲,後邊關的儀門早。晚夕,我推往前邊馬房內取草裝枕頭,等我到鋪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會一面,娘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憐見,叫得他來,我恩有重報,決不有忘。”春梅道:“娘說的是那裡話!你和我是一個人,爹又沒了,你明日往前後進,我情願跟娘去。咱兩個還在一處。”婦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到於晚夕,婦人先在後邊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個金蟬脫殼,歸到前邊。月娘後邊儀門老早開了,丫鬟婦人都放出來,要聽尼僧宣捲。金蓮央及春梅,說道:“好姐姐,你快些請他去罷。”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與他幾鐘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廚房內。我方好去。”於是篩了兩大碗酒,打發秋菊吃了,扣他在廚房內,拿了個筐兒,走到前邊,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鋪門首,低聲叫門。正值傅伙計不在鋪中,往家去了。獨有敬濟在炕上才歪下,忽見有人叫門,聲音像是春梅,連忙開門,見是他,滿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沒人,請裡面坐。”春梅走入房內,便問:“小廝們在那裡?”敬濟道:“玳安和平安,都在那邊生藥鋪中睡哩,獨我一個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說你好人兒,這幾日就門邊兒也不往俺那屋裡走走去。說你另有了對門主顧兒了,不稀罕俺娘兒每了。”敬濟道:“說那裡話,自從那日著了唬,驚散了,又見大娘緊門緊戶,所以不敢走動。”春梅道:“俺娘為你這幾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無心無緒,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今日大娘留他後邊聽宣捲,也沒去,就來了。一心只是牽掛想你,巴巴使我來,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濟道:“多感你娘稱們厚情,何以報答?你略先走一步兒,我收拾了,隨後就去。”一面開櫥門,取出一方白綾汗巾,一副銀三事挑牙兒與他。就和春梅兩個摟抱,按在炕上,且親嘴咂舌,不勝歡謔。正是:

  無緣得會鶯鶯面,且把紅娘去解讒。

兩個戲了一回,春梅先拿著草歸到房來,一五一十對婦人說:“姐夫我叫了,他便來也。見我去,好不喜歡,又與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銀挑牙兒。”婦人便叫春梅:“你在外邊看著,只怕他來。”

原來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陳敬濟旋到生藥鋪,叫過來安兒來這邊來。他只推月娘叫他聽宣捲,徑往後邊去了。因前邊花園門關了,打後邊角門走入金蓮那邊,搖木瑾花為號。春梅連忙接應,引入房中。婦人迎門接著,笑罵道:“賊短命,好人兒,就不進來走走兒。”敬濟道:“我巴不得要來哩,只怕弄出是非來,帶累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說著,二人攜手進房坐下。春梅關上角門,房中放桌兒,擺上酒餚。婦人和敬濟並肩疊股而坐,春梅打橫,把酒來斟,穿杯換盞,倚翠偎紅,吃了一回。吃的酒濃上來,婦人嬌眼乜斜,烏雲半軃,取出西門慶淫器包兒,裡面包著相思套、顫聲嬌、銀托子、勉鈴一弄兒淫器。教敬濟便在燈光影下,婦人便赤身露體,仰卧在一張醉翁椅兒上。敬濟亦脫的上下沒條絲,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兒,放在燈下,照著樣兒行事。婦人便叫春梅:“你在後邊推著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個在後邊推送,敬濟那話插入婦人牝中,往來抽送,十分暢美,不可盡言。不想秋菊在後邊廚下,睡到半夜裡起來凈手,見房門倒扣著,推不開。於是伸手出來,撥開鳥弔兒,大月亮地里,躡足潛蹤,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裡望里張看,見房中掌著明晃晃燈燭,三個人吃得大醉,都光赤著身子,正做得好。兩個對面坐著,春梅便在身後推車,三人串作一處。但見:

  一個不顧夫主名分,一個那管上下尊卑。
  一個椅上逞雨意雲情,一個耳畔說山盟海誓。
  一個寡婦房內翻為快活道場,一個丈母根前變作污淫世界。
  一個把西門慶枕邊風月盡付與嬌婿,一個將韓壽偷香手段悉送與情娘。
  正是: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秋菊看到眼裡,口中不說,心內暗道:“他們還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卻真實被我看見了。到明日對大娘說,莫非又說騙嘴張舌賴我不成!”於是瞧了個不亦樂乎,依舊還往廚房中睡去了。

三個整狂到三更時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來,走到廚房,見廚房門開了,便問秋菊。秋菊道:“你還說哩。我尿急了,往那裡溺?我拔開鳥弔,出來院子里溺尿來。”春梅道:“成精奴才,屋裡放著榪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榪子在屋裡。”兩個後邊聒噪,敬濟天明起來,早往前邊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那婦人便問春梅:“後邊亂甚麼?”這春梅如此這般,告說秋菊夜裡開門一節。婦人發恨要打秋菊。這秋菊早辰又走來後邊,報與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聲,罵道:“賊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來,輕事重報,說他主子窩藏陳姐夫在房裡,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兒穿珠花兒,那得陳姐夫來?落後陳姐夫打前邊來,恁一個弄主子的奴才!一個大人放在屋裡,端的是糖人兒,不拘那裡安放了?一個砂子那裡發落?莫不放在眼裡不成?傳出去,知道的是你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說西門慶平日要的人強多了,人死了多少時兒,老婆們一個個都弄的七顛八倒。恰似我的這孩子,也有些甚根兒不正一般。”於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邊疾走如飛,再不敢來後邊說了。

婦人聽見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發放大膽了。西門大姐聽見此言,背地裡審問敬濟。敬濟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見在鋪里上宿,幾時往花園那邊去來?花園門成日關著。”大姐罵道:“賊囚根子,你別要說嘴,你若有風吹草動,到我耳朵內,惹娘說我,你就信信脫脫去了,再也休想在這屋裡了。”敬濟道:“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大娘眼見不信他。”大姐道:“得你這般說就好了。”正是:

  誰料郎心輕似絮,那知妾意亂如絲。



第八十四回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 曾靜師化緣雪澗洞


詩曰:

  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情緒幾惶惶。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彭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新詩寫向空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說話一日,吳月娘請將吳大舅來商議,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因西門慶病重之時許的願心。吳大舅道:“既要去,須是我同了你去。”一面備辦香燭紙馬祭品之物,玳安、來安兒跟隨,雇了三個頭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轎,分付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西門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兒、眾丫頭好生看孝哥兒。後邊儀門無事早早關了,休要出外邊去。”又分付陳敬濟:“休要那去,同傅伙計大門首看顧。我約莫到月盡就來家了。”十五日早辰燒紙通信,晚夕辭了西門慶靈,與眾姊妹置酒作別,把房門、各庫門房鑰匙交付與小玉拿著。次日早五更起身,離了家門,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時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黃昏,投客店村房安歇,次日再行。一路上,秋雲淡淡,寒雁凄凄,樹木凋落,景物荒涼,不勝悲愴。

話休饒舌。一路無詞,行了數日,到了泰安州,望見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盤地腳,頂接天心,居齊魯之邦,有岩岩之氣象。吳大舅見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廟來。那岱岳庫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歷代封禪,為第一廟貌也。但見:

  廟居岱岳,山鎮乾坤,為山嶽之尊,乃萬福之領袖。
  山頭倚檻,直望弱水蓬萊;絕頂攀松,都是濃雲薄霧。
  樓臺森聳,金烏展翅飛來;殿宇棱層,玉兔騰身走到。
  雕梁畫棟,碧瓦朱檐,鳳扉亮槅映黃紗,龜背繡簾垂錦帶。
  遙觀聖像,九獵舞舜目堯眉;近觀神顏,袞龍袍湯肩禹背。
  御香不斷,天神飛馬報丹書;祭祀依時,老幼望風祈護福。
  嘉寧殿祥雲香靄,正陽門瑞氣盤旋。
  正是:萬民朝拜碧霞宮,四海皈依神聖帝。

吳大舅領月娘到了岱岳廟,正殿上進了香,瞻拜了聖像,廟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書。然後兩廊都燒化了紙錢,吃了些齋食。然後領月娘上頂,登四十九盤,攀藤攬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雲煙深處,約四五十里,風雲雷雨都望下觀看。月娘眾人從辰牌時分岱岳廟起身,登盤上頂,至申時已後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紅牌扁,金書 “碧霞宮”三字。進入宮內,瞻禮娘娘金身。怎生模樣?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敬木)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鬟;
  唇似金朱,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瑤池,卻似嫦娥離月殿。正大仙雲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邊立著一個廟祝道士,約四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鬚,明眸牿齒,頭戴簪冠,身披絳服,足登雲履,向前替月娘宣讀了還願文疏,金爐內炷了香,焚化了紙馬金銀,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來這廟祝道士,也不是個守本分的,乃是前邊岱岳廟裡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雙名伯才,極是個貪財好色之輩,趨時攬事之徒。這本地有個殷太歲,姓殷,雙名天錫,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領許多不務本的人,或張弓挾彈,牽架鷹犬,在這上下二宮,專一睃看四方燒香婦女,人不敢惹他。這道士石伯才,專一藏姦蓄詐,替他賺誘婦女到方丈,任意姦淫,取他喜歡。因見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著孝冠兒,若非官戶娘子,定是豪家閨眷;又是一位蒼白髭髯老子跟隨,兩個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謝神福:“請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吳大舅便道:“不勞生受,還要趕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還早哩。”

不一時,請至方丈,裡面糊的雪白,正面放一張芝麻花坐床,柳黃錦帳,香幾上供養一幅洞賓戲白牡丹圖畫,左右一對聯,大書著:“兩袖清風舞鶴,一軒明月談經。”伯才問吳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吳,這個就是舍妹吳氏,因為夫主來還香願,不當取擾上宮。”伯才道:“既是令親,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來他手下有兩個徒弟,一個叫郭守清,一個名郭守禮,皆十六歲,生得標緻,頭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絹道服,腳上涼鞋凈襪,渾身香氣襲人。客至則遞茶遞水,斟酒下菜。到晚來,背地便拿他解饞填餡。不一時,守清、守禮安放桌兒,就擺齋上來,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餅饊,各樣菜蔬,擺滿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擺上案酒。大盤大碗餚饌,都是雞鵝魚鴨上來。用琥珀鑲盞,滿泛金波。吳月娘見酒來,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紅漆盤托出一匹大布、二兩白金,與石道士作致謝之禮。吳大舅便說:“不當打攪上宮,這些微禮致謝仙長。不勞見賜酒食,天色晚來,如今還要趕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謝不已,說:“小道不才,娘娘福蔭,在本山碧霞宮做個住持,仗賴四方錢糧,不管待四方財主,作何項下使用?今聊備粗齋薄饌,倒反勞見賜厚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辭謝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吳大舅坐:“好歹坐片時,略飲三杯,盡小道一點薄情而已。”吳大舅見款留懇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時,熱下飯上來。石道士分付徒弟:“這個酒不中吃,另打開昨日徐知府老爺送的那一壇透瓶香荷花酒來,與你吳老爹用。”不一時,徒弟另用熱壺篩熱酒上來。先滿斟一杯,雙手遞與月娘,月娘不肯接。吳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風霜,用些何害?好歹淺用些。”一面倒去半鐘,遞上去與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遞與吳大舅,說:“吳老爹,你老人家試用此酒,其味如何?”吳大舅飲了一口,覺香甜絕美,其味深長,說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與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來岱岳廟燒香建醮,與小道相交極厚。他小姐;衙內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見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誠,甚是敬愛小道。常年,這岱岳廟上下二宮錢糧,有一半征收入庫。近年多虧了我這恩主徐知府老爹題奏過,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餘者接待四方香客。”這裡說話,下邊玳安、來安、跟從轎夫,下邊自有坐處,湯飯點心,大盤大碗酒肉,都吃飽了。

吳大舅飲了幾杯,見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將落,晚了趕不下山去。倘不棄,在小道方丈權宿一宵,明早下山從容些。”吳大舅道:“爭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內,誠恐一時小人羅唣。”伯才笑道:“這個何須掛意!決無絲毫差池。聽得是我這裡進香的,不拘村坊店面,聞風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來本州來打,就教他尋賊人下落。”吳大舅聽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鐘斟上酒來。吳大舅見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後邊閣上觀看隨喜去了。這月娘覺身子乏困,便在床上側側兒。這石伯才一面把房門拽上,外邊去了。

月娘方纔床上歪著,忽聽裡面響亮了一聲,床背後紙門內跳出一個人來,淡紅面貌,三柳髭鬚,約三十年紀,頭戴滲青巾,身穿紫錦袴衫,雙手抱住月娘,說道: “小生殷天錫,乃高太守妻弟。久聞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國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標,乃三生有幸,倘蒙見憐,死生難忘也。”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歡。月娘唬的慌做一團,高聲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沒事把良人妻室,強霸攔在此做甚!”就要奪門而走。被天錫抵死攔擋不放,便跪下說:“娘子禁聲,下顧小生,懇求憐允。”那月娘越高聲叫的緊了,口口大叫:“救人!”平安、玳安聽見是月娘聲音,慌慌張張走去後邊閣上,叫大舅說:“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這吳大舅慌的兩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門,那裡推得開。只見月娘高聲:“清平世界,攔燒香婦女在此做甚麼?”這吳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來了!”一面拿石頭把門砸開。那殷天錫見有人來,撇開手,打床背後一溜煙走了。原來這石道士床背後都有出路。

吳大舅砸開方丈門。問月娘道:“姐姐,那廝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廝打床背後走了。”吳大舅尋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邊,只教徒弟來支調。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隨玳安、來安兒把道士門窗戶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離碧霞宮,上了轎子,便趕下山來。

約黃昏時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內。如此這般,告店小二說。小二叫苦連聲,說:“不合惹了殷太歲,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歲。你便去了,俺開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吳大舅便多與他一兩店錢,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轎子,急急奔走。後面殷天錫氣不舍,率領二三十閑漢,各執腰刀短棍,趕下山來。

吳大舅一行人,兩程做一程,約四更時分,趕到一山凹里。遠遠樹木叢中有燈光,走到跟前,卻是一座石洞,裡面有一老僧秉燭念經。吳大舅問:“老師,我等頂上燒香,被強人所趕,奔下山來,天色昏黑,迷蹤失路至此。敢問老師,此處是何地名?從那條路回得清河縣去?”老僧說:“此是岱岳東峰,這洞名喚雪澗洞。貧僧就叫雪洞禪師,法名普靜,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實乃有緣。休往前去,山下狼雖虎豹極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縣了。”吳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趕。”老師把眼一觀說:“無妨,那強人趕至半山,已回去了。”因問月娘姓氏。吳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門慶之妻。因為夫主,來此進香。得遇老師搭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在洞內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謝老師。老師不受,說:“貧曾只化你親生一子作個徒弟,你意下何如?”吳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繼家業。若有多餘,就與老師作徒弟。”月娘道:“小兒還小,今才不到一周歲兒,如何來得?”老師道:“你只許下,我如今不問你要,過十五年才問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過十五年再作理會,遂含糊許下老師。一面作辭老師,竟奔清河縣大道而來。正是:

  世上只有人心歹,萬物還教天養人。但交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第八十五回 吳月娘識破姦情 春梅姐不垂別淚


詩曰:

  情若連環總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難捱,相冷眼誰揪採?
  鎮日愁眉和斂黛,闌干倚遍無聊賴。但願五湖明月在,權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話說月娘取路來家,不題。單表金蓮在家,和陳敬濟兩個就如雞兒趕蛋相似,纏做一處。一日,金蓮眉黛低垂,腰肢寬大,終日懨懨思睡,茶飯懶咽,教敬濟到房中說:“奴有件事告你說,這兩日眼皮兒懶待開,腰肢兒漸漸大,肚腹中撲撲跳,茶飯兒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時,我求薛姑子符藥衣胞那等安胎,白沒見個蹤影。今日他沒了,和你相交多少時兒,便有了孩子。我從三月內洗身上,今方六個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時我排磕人,今日卻輪到我頭上。你休推睡里夢裡,趁你大娘未來家,那裡討貼墜胎的藥,趁早打落了這胎氣。不然,弄出個怪物來,我就尋了無常罷了,再休想抬頭見人。”敬濟聽了,便道:“咱家鋪中諸樣藥都有,倒不知那幾樣兒墜胎,又沒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緊處,大街坊胡太醫,他大小方脈,婦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問他那裡贖取兩貼,與你下胎便了。”婦人道:“好哥哥,你上緊快去,救奴之命。”

這陳敬濟包了三錢銀子,徑到胡太醫家來。胡太醫正在家,出來相見聲喏,認的敬濟是西門大官人女婿,讓坐說:“一向稀面,動問到舍有何見教?”敬濟道:“別無干瀆。”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藥資之禮,敢求下胎良劑一二貼,足見盛情。”胡太醫道:“天地之間,以好生為德。人家十個九個只要安胎的藥,你如何倒要打胎?沒有,沒有。”敬濟見他掣肘,又添了二錢藥資,說:“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處。此婦女子生落不順,情願下胎。”這胡太醫接了銀子,說道:“不打緊,我與你一服紅花一掃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於是取了兩貼,付與敬濟。敬濟得了藥,作辭胡太醫,到家遞與婦人。婦人到晚夕,煎湯吃下去,登時滿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須臾坐凈桶,把孩子打下來了。只說身上來,令秋菊攪草紙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漢子挑出去,一個白胖的孩子兒。常言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消幾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蓮養女婿,偷出私孩子來了。

且說吳月娘有日來家。往回去了半個月光景,來時正值十月天氣。家中大小接著,知前拜罷,就對玉樓眾姐妹,把岱岳廟中的事,從頭告訴一遍,因大哭一場。合家大小都來參見了。月娘見奶子抱孝哥兒到跟前,子母相會在一處。燒紙,置酒管待吳大舅回家。晚夕,眾姊妹與月娘接風,俱不在話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風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驚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兩三日。那秋菊在家,把金蓮、敬濟兩人乾的勾當,聽的滿耳滿心,要告月娘說。走到上房門首,又被小玉噦罵在臉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臉上,罵道:“賊說舌的奴才,趁早與我走!俺奶奶遠路來家,身子不快活,還未起來。氣了他,倒值了多的。”罵的秋菊忍氣吞聲,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進來尋衣服,婦人和他又在玩花樓上兩個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後邊,叫了月娘來看,說道;“奴婢兩番三次告大娘說不信。娘不在,兩個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來。與春梅兩個都打成一家。今日兩人又在樓上乾歹事,不是奴婢說謊,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邊,兩個正乾的好,還未下樓。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見,連忙上樓去說:“不好了,大娘來了。”兩人忙了手腳,沒處躲避。敬濟只得拿衣服下樓往外走,被月娘撞見喝罵了幾句,說: “小孩兒家沒記性,有要沒緊進來撞甚麼?”敬濟道:“鋪子內人等著,沒人尋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廝進來取,如何又進來寡婦房裡做甚麼?沒廉恥!”幾句罵得敬濟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婦人羞的半日不敢下來。然後下來,被月娘儘力數說了一頓,說道:“六姐,今後再休這般沒廉恥!你我如今是寡婦,比不得有漢子,香噴噴在家裡。瓶兒罐兒有耳朵,有要沒緊和這小廝纏甚麼!教奴才們背地排說的磣死了!常言道,男兒沒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你若長俊正條,肯教奴才排說?他在我跟前說了幾遍,我不信;今日親眼看見,說不的了。我今日說過,你要自家立志,替漢子爭氣。像我進香去,被強人逼勒,若是不正氣的,也來不到家了。”金蓮吃月娘數說,羞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口裡說一千個沒有,只說:“我在樓上燒香,陳姐夫自去那邊尋衣裳,誰和他說甚話來!”當日月娘亂了一回,歸後邊去了。

晚夕,西門大姐在房內又罵敬濟:“賊囚根子,敢說又沒真贓實犯拿住你?你還那等嘴巴巴的!今日兩個又在樓上做甚麼?說不的了!兩個弄的好磣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婦要了我漢子,還在我面前拿話兒拴縛人,毛司里磚兒--又臭又硬,恰似降伏著那個一般。他便羊角蔥靠南牆--老辣已定。你還要在這裡雌飯吃!”敬濟罵道:“淫婦,你家收著我銀子,我雌你家飯吃?”使性子往前邊來了。

自此已後,敬濟只在前邊,無事不敢進入後邊來。取東取西,只是玳安、平安兩個往樓上取去。每日飯食,晌午還不拿出來,把傅伙計餓的只拿錢街上燙麵吃。正是龍鬥虎傷,苦了小獐。各處門戶,日頭半天就關了。由是與金蓮兩個恩情又間阻了。敬濟那邊陳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張團練看守居住。張團練革任在家閑住,敬濟早晚往那裡吃飯去,月娘也不追問。

兩個隔別,約一月不得會面。婦人獨在那邊,挨一日似三秋,過一宵如半夏,怎禁這空房寂靜,欲火如蒸,要見他一面,難上之難。兩下音信不通,這敬濟無門可入。忽一日見薛嫂兒打門首過,有心要托他寄一紙柬兒與金蓮,訴其間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門外討帳,騎頭口徑到薛嫂家,拴了驢兒,掀簾便問:“薛媽在家?”有他兒子薛紀媳婦兒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著人家賣的兩個使女,聽見有人叫薛媽,出來問:“是誰?”敬濟道:“是我。”問:“薛媽在家不在?” 金大姐道:“姑夫請家來坐,俺媽往人家兌了頭面,討銀子去了。有甚話說,使人叫去。”連忙點茶與敬濟吃。坐不多時,只見薛嫂兒來了,與敬濟道了萬福,說: “姑夫那陣風兒吹來我家!”叫金大姐:“倒茶與姑夫吃。”金大姐道:“剛纔吃了茶了。”敬濟道:“無事不來。如此這般,與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頭戳舌,把俺兩個姻緣拆散。大娘與大姐是疏淡我。我與六姐拆散不開,二人離別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數字進去與他。無人得到內里,須央及你,如此這般通個消息。”向袖中取出一兩銀子來:“這些微禮,權與薛媽買茶吃。”那薛嫂一聞其言,拍手打掌笑起來,說道:“誰家女婿戲丈母?世間那裡有此事!姑夫,你實對我說,端的你怎麼得手來?”敬濟道:“薛嫂禁聲,且休取笑。我有這柬貼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與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說:“你大娘從進香回來,我還沒看他去,兩當一節,我去走走。”敬濟道:“我在那裡討你信?”薛嫂道:“往鋪子里尋你回話。”說畢,敬濟騎頭口來家。

次日,薛嫂提著花箱兒,先進西門慶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樓房中,然後才到金蓮這邊。金蓮正放桌兒吃粥。春梅見婦人悶悶不樂,說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憂心。是非有無,隨人說去。如今爹也沒了,大娘他養不出個墓生兒來,莫不是也來路不明?他也難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於是篩上酒來,遞一鐘與婦人說:“娘且吃一杯兒暖酒,解解愁悶。”因見階下兩隻犬兒交戀在一處,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飲酒,只見薛嫂兒來到,向金蓮道個萬福,又與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兒們好受用。”因觀二犬戀在一處,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兒每看著怎不解悶!”婦人道:“那陣風兒今日刮你來,怎的一向不來走走?”一面讓薛嫂坐。薛嫂兒道:“我整日乾的不知甚麼,只是不得閑。大娘頂上進了香來,也不曾看的他,剛纔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兩對翠花,一對大翠圍發,好快性,就稱了八錢銀子與我。只是後邊雪姑娘,從八月里要了我兩對線花兒,該二錢銀子,白不與我。好慳吝的人!我對你說,怎的不見你老人家?”婦人道:“我這兩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動。”春梅一面篩了一鐘酒,遞與薛嫂兒。薛嫂忙又道萬福,說:“我進門就吃酒。”婦人道:“你到明日養個好娃娃。”薛嫂兒道:“我養不的,俺家兒子媳婦兒金大姐,倒新添了個娃兒,才兩個月來。”又道:“你老人家沒了爹,終日這般冷清清了。”婦人道:“說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兒們一折一磨的。不瞞老薛說,如今俺家中人多舌頭多,他大娘自從有了這孩兒,把心腸兒也改變了,姊妹不似那咱親熱了。這兩日一來我心裡不自在,二來因些閑話,沒曾往那邊去。”春梅道:“都是俺房裡秋菊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裡面,好不亂哩。”薛嫂道:“就是房裡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這個使不的。”婦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來聽。”春梅道:“他在廚下揀米哩!這破包簍奴才,在這屋就是走水的槽,單管屋裡事兒往外學舌。”薛嫂道:“這裡沒人,咱娘兒每說話。昨日陳姐夫到我那裡,如此這般告訴我,乾凈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兒了。陳姐夫說,他大娘數說了他,各處門戶都緊了,不許他進來取衣裳拿藥材了。把大姐搬進東廂房裡住。每日晌午還不拿飯出去與他吃,餓的他只往他母舅張老爹那裡吃去。一個親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廝,有這個道理?他有好一向沒得見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個柬兒,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沒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點根香怕出煙兒;放把火,倒也罷了。”於是取出敬濟封的柬貼兒遞與婦人。拆開觀看,別無甚話,上寫《紅繡鞋》一詞:

  襖廟火燒皮肉,藍橋水淹過咽喉,緊按納風聲滿南州。
  洗凈了終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風流,不怎麼也是有。
  六姐妝次敬濟百拜上

婦人看畢,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個記色與他,或寫幾個字兒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個下落。”婦人教春梅陪著薛嫂吃酒,他進入裡間,半晌拿了一方白綾帕,一個金戒指兒。帕兒上又寫了一首詞兒,敘其相思契闊之懷。寫完,封得停當,走出來交與薛嫂,便說:“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兒,往他母舅張家那裡吃飯,惹他張舅蜃齒,說你在丈人家做買賣,卻來我家吃飯。顯得俺們都是沒生活的一般,教他張舅怪。或是未有飯吃,教他鋪子里拿錢買些點心和伙計吃便了。你使性兒不進來,和誰鱉氣哩!卻相是賊人膽兒虛一般。”薛嫂道:“等我對他說。”婦人又與了薛嫂五錢銀子。

作別出門,來到前邊鋪子里,尋見敬濟。兩個走到僻靜處說話,把封的物事遞與他:“五娘說,教你休使性兒賭鱉氣,教你常進來走走,休往你張舅家吃飯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錢銀子與他瞧:“此是裡面與我的,漏眼不藏絲,久後你兩個愁不會在一答里?對出來,我臉放在那裡?”敬濟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與他唱喏。那薛嫂走了兩步,又回來說:“我險些兒忘了一件事,剛纔我出來,大娘又使丫頭繡春叫我進去,叫我晚上來領春梅,要打發賣他。說他與你們做牽頭,和他娘通同養漢。”敬濟道:“薛媽,你且領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見他一面,有話問他。”那薛嫂說畢,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時分,走來領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開口說:“那咱原是你手裡十六兩銀子買的,你如今拿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著,到前邊收拾了,教他罄身兒出去,休要帶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兒到前邊,向婦人如此這般:“他大娘教我領春梅姐來了。對我說,他與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養漢子,不管長短,只問我要原價。”婦人聽見說領賣春梅,就睜了眼,半日說不出話來,不覺滿眼落淚,叫道:“薛嫂兒,你看我娘兒兩個沒漢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時兒,就打發我身邊人。他大娘這般沒人心仁義,自恃他身邊養了個尿胞種,就把人(足麗)到泥里。李瓶兒孩子周半還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麼算計,就心高遮了太陽!”薛嫂道:“春梅姐說,爹在日曾收用過他。”婦人道:“收用過二字兒!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後。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薛嫂道:“可又來,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個出色姐兒,打發他,箱籠兒也不與,又不許帶一件衣服兒,只教他罄身兒出去,鄰舍也不好看的。”婦人道:“他對你說,休教帶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來。教他看著,休教帶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聽見打發他,一點眼淚也沒有。見婦人哭,說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兒過,休要思慮壞了你。你思慮出病來,沒人知你疼熱。等奴出去,不與衣裳也罷,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正說著,只見小玉進來,說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顛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場,瞞上不瞞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來,揀上色的包與他兩套,教薛嫂兒替他拿了去,做個一念兒,也是他番身一場。”婦人道:“好姐姐,你到有點仁義。”小玉道: “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蟆、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面拿出春梅箱子來,是戴的汗巾兒、翠簪兒,都教他拿去。婦人揀了兩套上色羅段衣服鞋腳,包了一大包,婦人梯己與了他幾件釵梳簪墜戒指,小玉也頭上拔下兩根簪子來遞與春梅。餘者珠子纓絡、銀絲雲髻、遍地金妝花裙襖,一件兒沒動,都抬到後邊去了。春梅當下拜辭婦人、小玉,灑淚而別。臨出門,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眾人,只見小玉搖手兒。這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

小玉和婦人送出大門回來。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說:“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沒與他。”這金蓮歸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兒兩個相親相熱,說知心話兒,今日他去了,丟得屋裡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覺放聲大哭。有詩為證:

  耳畔言猶在,於今恩愛分。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陳敬濟 金蓮解渴王潮兒


詩曰: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猶三載,情緒千絲與萬條。
  好句每從秋里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話說潘金蓮自從春梅去後,房中納悶,不題。單表陳敬濟,次日上飯時出去,假作討帳,騎頭口到於薛嫂兒家。薛嫂兒正在屋裡,一面讓進來坐。敬濟拴了頭口,進房坐下,點茶吃了。薛嫂故意問:“姐夫來有何話說?”敬濟道:“我往前街討帳,竟到這裡。昨晚大小姐出來了,和他說句話兒。”薛嫂故作喬張致,說:“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因為你每通同作弊,弄出醜事來,才把他打發出門,教我防範你們,休要與他會面說話。你還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時使將小廝來看見,到家學了,又是一場兒。倒沒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門。”那敬濟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兩銀子來:“權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還謝你。”那薛嫂見錢眼開,便道: “好姐夫,自恁沒錢使,將來謝我!只是我去年臘月,你鋪子當了人家兩付扣花枕頂,將有一年來,本利該八錢銀子,你尋與我罷。”敬濟道:“這個不打緊,明日就尋與你。”

這薛嫂兒一面請敬濟裡間房裡去,與春梅廝見,一面叫他媳婦金大姐定菜兒,“我去買茶食點心。”又打了一壺酒,並肉鮓之類,教他二人吃。這春梅看見敬濟,說道:“姐夫,你好人兒,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俺娘兒兩個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醜惹人嫌,到這步田地。”敬濟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門,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兒趙迎春,各自尋投奔’。你教薛媽媽替你尋個好人家去罷,我‘腌韭菜--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東京俺父親那裡去計較了回來,把他家女兒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說畢,不一時,薛嫂買將茶食酒菜來,放炕桌兒擺了,兩個做一處飲酒敘話。薛嫂也陪他吃了兩盞,一遞一句,說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個出色姐兒出來,通不與一件兒衣服簪環。就是往人家上主兒去,裝門面也不好看。還要舊時原價。就是清水,這碗里傾倒那碗內,也拋撒些兒。原來這等夾腦風。臨時出門,倒虧了小玉丫頭做了個分上,教他娘拿了兩件衣服與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麼做上蓋?”比及吃得酒濃時,薛嫂教他媳婦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兩個在裡間自在坐個房兒。正是: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波底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兩個乾訖,一度作別,比時難割難捨。薛嫂恐怕月娘使人來瞧,連忙攛掇敬濟出港,騎上頭口來家。

遲不上兩日,敬濟又稍了兩方銷金汗巾,兩雙膝褲與春梅,又尋枕頭出來與薛嫂兒。又拿銀子打酒,在薛嫂兒房內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來安小廝來催薛嫂兒:“怎的還不上主兒?”看見頭口拴在門首,來安兒到家學了舌,說:“姐夫也在那裡來。”月娘聽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兩替叫了薛嫂兒去,儘力數說了一遍,道:“你領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只顧不上緊替我打發,好窩藏著養漢掙錢兒與你家使。若是你不打發,把丫頭還與我領了來,我另教馮媽媽子賣,你再休上我門來。”這薛嫂兒聽了,到底還是媒人的嘴,說道:“天麽天麽!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趕著增福神著棍打?你老人家照顧我,怎不打發?昨日也領著走了兩三個主兒,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兩原價,俺媒人家那裡有這些銀子陪上。”月娘又道:“小廝說陳家種子今日在你家和丫頭吃酒來。”薛嫂慌道: “耶嚛!耶嚛!又是一場兒。還是去年臘月,當了人家兩付枕頂,在咱獅子街鋪內,銀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頂與我。我讓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頭口來了。幾時進屋裡吃酒來!原來咱家這大官兒,恁快搗謊駕舌!”月娘吃他一篇,說的不言語了,說道:“我只怕一時被那種子設念隨邪,差了念頭。”薛嫂道:“我是三歲小孩兒?豈可恁些事兒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長吃好,短吃好?他在那裡也沒的久停久坐,與了我枕頭,茶也沒吃就來了。幾曾見咱家小大姐面兒來!萬物也要個真實,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來。既是如此,如今守備周老爺府中,要他圖生長,只出十二兩銀子。看他若添到十三兩上,我兌了銀子來罷。說起來,守備老爺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見過小大姐來。因他會這幾套唱,好模樣兒,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女兒,其餘別人出不上。”薛嫂當下和月娘砸死了價錢。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妝點起來,戴著圍發雲髻兒,滿頭珠翠,穿上紅段襖兒,藍段裙子,腳上雙鸞尖翹翹,一頂轎子送到守備府中。周守備見了春梅生的模樣兒,比舊時越又紅又白,身段兒不短不長,一雙小腳兒,滿心歡喜,就兌出五十兩一錠元寶來,這薛嫂兒拿出家,鑿下十三兩銀子,往西門慶家交與月娘,另外又拿出一兩來,說:“是周爺賞我的喜錢,你老人家這邊不與我些兒?”那吳月娘免不過,只得又秤出五錢銀子與他,恰好他還禁了三十七兩五錢銀子。十個九個媒人,都是如此賺錢養家。

卻表陳敬濟見賣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蓮那邊去,見月娘凡事不理他,門戶都嚴禁,到晚夕親自出來,打燈籠前後照看,上了鎖,方纔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腳。敬濟十分急了,先和西門大姐嚷了兩場,淫婦前淫婦後罵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飯吃,吃傷了!你家收了我許多金銀箱籠,你是我老婆,不顧贍我,反說我雌你家飯吃!我白吃你家飯來?”罵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念七日,孟玉樓生日。玉樓安排了幾碗酒菜點心,好意教春鴻拿出前邊鋪子,教敬濟陪傅伙計吃。月娘便攔說:“他不是才料。休要理他。要與傅伙計,自與傅伙計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樓不肯。春鴻拿出來,擺在水柜上。一大壺酒都吃了,不勾,又使來巡兒後邊要去。傅伙計便說:“姐夫不消要酒去了,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敬濟不肯,定要來安要去。等了半晌,來安兒出來,回說沒了酒了。這陳敬濟也有半酣酒兒在肚內,又使他要去,那來安不動。又另拿錢,打了酒來吃著。罵來安兒:“賊小奴才兒,你別要慌!你主子不待見我,連你這奴才每也欺負我起來了,使你使兒不動。我與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傷了,有爹在怎麼行來?今日爹沒了,就改變了心腸,把我來不理,都亂來擠撮我。我大丈母聽信奴才言語,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涼耐怕兒!”傅伙計勸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誰?想必後邊忙。怎不與姐夫吃?你罵他不打緊,牆有縫,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敬濟道:“老伙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罵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沒肏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裡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後丈母通姦,論個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後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你家見收著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沒官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業房子都抄沒了,老婆便當官辦賣。我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家便益。”傅伙計見他話頭兒來的不好,說道:“姐夫,你原來醉了。王十九,只吃酒,且把散話革起。”這敬濟眼瞅著傅伙計,罵道:“老賊狗,怎的說我散話!揭跳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嬌客,你無故只是他家行財,你也擠撮我起來!我教你這老狗別要慌,你這幾年賺的俺丈人錢勾了,飯也吃飽了,心裡要打夥兒把我疾發了去,要奪權兒做買賣,好禁錢養家。我明日本狀也帶你一筆。教他打官司!”那傅伙計最是個小膽兒的人,見頭勢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煙走了。小廝收了家活,後邊去了,敬濟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傅伙計早辰進後邊,見月娘把前事具訴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辭家去,交割帳目,不做買賣了。月娘便勸道:“伙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才料,如臭屎一般丟著他。當初你家為官事投到俺家來權住著,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你家老子便躲上東京去了,那時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晝夜耽心。你來時才十六七歲,黃毛團兒也一般。也虧在丈人家養活了這幾年,調理的諸般買賣兒都會。今日翅膀毛兒幹了,反恩將仇報,一掃帚掃的光光的。小孩兒家說話欺心,恁沒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計,你自安心做你買賣,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計安撫住了不題。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印了鋪擠著一屋裡人贖討東西。只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送了一壺茶來與傅伙計吃,放在桌上。孝哥兒在奶子懷裡,哇哇的只管哭。這陳敬濟對著那些人,作耍當真說道:“我的哥哥,乖乖兒,你休哭了。”向眾人說:“這孩子倒相我養的,依我說話,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兒說:“姐夫,你說的好妙話兒,越發叫起兒來了,看我進房裡說不說。”這陳敬濟趕上踢了奶子兩腳,戲罵道:“怪賊邋遢,你說不是!我且踢個響屁股兒著。” 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向月娘哭說:“姐夫對眾人將哥兒這般言語發出來。”這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正在鏡臺邊梳著頭,半日說不出話來,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西門慶正室夫妻;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掩淡,猶如西園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日春風急,吹折江梅就地花。

慌了小玉,叫將家中大小,扶起月娘來炕上坐的。孫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薑湯灌下去,半日蘇醒過來。月娘氣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聲來。奶子如意兒對孟玉樓、孫雪娥,將敬濟對眾人將哥兒戲言之事,說了一遍:“我好意說他,又趕著我踢了兩腳,把我也氣的發昏在這裡。”雪娥扶著月娘,待的眾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對月娘說:“娘也不消生氣,氣的你有些好歹,越發不好了。這小廝因賣了春梅,不得與潘家那淫婦弄手腳,才發出話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賣出田一般,咱顧不得他這許多。常言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只顧教那小廝在家裡做甚麼!明日哄賺進後邊,下老實打與他一頓,即時趕離門,教他家去。然後叫將王媽媽子來,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將出去,一天事都沒了。平空留著他在家裡做甚麼!到明日,沒的把咱們也扯下水去了。” 月娘道:“你說的也是。”當下計議已定了。

到次日,飯時已後,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婦七八個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廝來安兒請進陳敬濟來後邊,只推說話。把儀門關了,教他當面跪下,問他:“你知罪麽?”那陳敬濟也不跪,轉把臉兒高揚,佯佯不採。月娘大怒,於是率領雪娥並來興兒媳婦、來昭妻一丈青、中秋兒、小玉、繡春眾婦人,七手八腳,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頓。西門大姐走過一邊,也不來救。打的這小伙兒急了,把褲子脫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唬的眾婦人看見,卻丟下棍棒亂跑了。月娘又是那惱,又是那笑,口裡罵道:“好個沒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濟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這個法兒,怎得脫身。”於是扒起來,一手兜著褲子,往前走了。月娘隨令小廝跟隨,教他算帳,交與傅伙計。敬濟自知也立腳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鋪蓋,也不作辭,使性兒一直出離西門慶家,徑往他母舅張團練家,他舊房子自住去了。正是:

  唯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打了陳敬濟,趕離出門去了,越發憂上加憂,悶上添悶。一日,月娘聽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兒去叫了王婆來。那王婆自從他兒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車的一百兩銀子來家,得其發跡,也不賣茶了,買了兩個驢兒,安了盤磨,一張羅櫃,開起磨房來。聽見西門慶宅里叫他,連忙穿衣就走,到路上問玳安說:“我的哥哥,幾時沒見你,又早籠起頭去了,有了媳婦兒不曾?”玳安道:“還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沒了,你家誰人請我做甚麼?莫不是你五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沒養兒子,倒養了女婿。俺大娘請你老人家,領他出來嫁人。”王婆子道:“天麽,天麽,你看麽!我說這淫婦,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當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磣兒來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麼?”玳安道:“他姓陳,名喚陳敬濟。”王婆子道:“想著去年,我為何老九的事,去央煩你爹。到宅內,你爹不在,賊淫婦他就沒留我房裡坐坐兒,折針也迸不出個來,只叫丫頭倒一鐘清茶我吃了,出來了。我只道千年萬歲在他家,如何今日也還出來!好個浪蹄子淫婦,休說我是你個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閑人進去,也不該那等大意。”玳安道:“為他和俺姐夫在家裡炒嚷作亂,昨日差些兒沒把俺大娘氣殺了哩。俺姐夫已是打發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領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轎兒來,少不得還叫頂轎子。他也有個箱籠來,這裡少不的也與他個箱子兒。”玳安道:“這個少不的,俺大娘自有個處。”

兩個說話間,到了門首。進入月娘房裡,道了萬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無事不請你來。”悉把潘金蓮如此這般,上項說了一遍:“今來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煩二王,還起動你領他出去,或聘嫁,或打發,叫他吃自在飯去罷。我男子漢已是沒了,招攬不過這些人來。說不的當初死鬼為他丟了許多錢底那話了,就打他恁個人兒也有。如今隨你聘嫁,多少兒交得來,我替他爹念個經兒,也是一場勾當。”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這錢的?只要把禍害離了門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罷。又一件,他當初有個箱籠兒,有頂轎兒來,也少不的與他頂轎兒坐了去。”月娘道:“箱子與他一個,轎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說,到臨岐,少不的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拋頭露面的,不吃人笑話?”月娘不言語了,一面使丫鬟繡春,前邊叫金蓮來。

這金蓮一見王婆子在房裡,就睜了,向前道了萬福,坐下。王婆子開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剛纔大娘說,教我今日領你出去哩。”金蓮道:“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如何平空打發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乾的事兒,各人心裡明。金蓮你休呆里撒姦,說長道短,我手裡使不的巧語花言,幫閑鑽懶。自古沒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蛋,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金蓮見勢頭不好,料難久住,便也發話道:“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有勢休要使盡了,趕人不可趕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兒,怎聽奴才淫婦戳舌,便這樣絕情絕義的打發我出去!我去不打緊,只要大家硬氣,守到老沒個破字兒才好。”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點與了他兩個箱子,一張抽替桌兒,四套衣服,幾件釵梳簪環,一床被褥。其餘他穿的鞋腳,都填在箱內。把秋菊叫到後邊來,一把鎖就把房門鎖了。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回眼淚。玉樓瞞著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段襖、紅裙子,說道:“六姐,奴與你離多會少了,你看個好人家,往前進了罷。自古道,千里長篷,也沒個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個人來對我說聲,奴往那裡去,順便到你那裡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腸。”於是灑淚而別。臨出門,小玉送金蓮,悄悄與了金蓮兩根金頭簪兒。金蓮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點人心兒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籠桌子抬的先去了。獨有玉樓、小玉送金蓮到門首,坐了轎子才回。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共生離。

卻說金蓮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裡間,晚夕同他一處睡。他兒子王潮兒,也長成一條大漢,籠起頭去了,還未有妻室,外間支著床睡。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鬥葉兒、下棋。那王婆自去掃面,喂養驢子,不去管他。朝來暮去,又把王潮兒刮剌上了。晚間等的王婆子睡著了,婦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間床上,和王潮兒兩個乾,搖的床子一片響聲。被王婆子醒來聽見,問那裡響。王潮兒道:“是櫃底下貓捕老鼠響。”王婆子睡夢中,喃喃吶吶,口裡說道:“只因有這些麩面在屋裡,引的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聽見動旦,搖的床子格支支響,王婆又問那裡響。王潮道:“是貓咬老鼠,鑽在炕洞下嚼的響。”婆子側耳,果然聽見貓在炕洞里咬的響,方纔不言語了。婦人和小廝幹完事,依舊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幾句雙關,說得這老鼠好:

  你身軀兒小,膽兒大,嘴兒尖,忒潑皮。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倫,偏好鑽穴隙。更有一樁兒不老實,到底改不的偷饞抹嘴。

有日,陳敬濟打聽得潘金蓮出來,還在王婆家聘嫁,因提著兩弔銅錢,走到王婆家來。婆子正在門前掃驢子撒的糞。這敬濟向前深深地唱個喏。婆子問道:“哥哥,你做甚麼?”敬濟道:“請借裡邊說話。”王婆便讓進裡面。敬濟便道:“動問西門大官人宅內,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麼人?” 那敬濟嘻嘻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說:“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陳的,在此處撞蠓子,我老娘手裡放不過。”敬濟笑向腰裡解下兩弔銅錢來,放在面前,說:“這兩弔錢權作王奶奶一茶之費,教我且見一面,改日還重謝你老人家。”婆子見錢,越發喬張致起來,便道:“休說謝的話。他家大娘子分付將來,不許教閑雜人來看他。咱放倒身說話,你既要見這雌兒一面,與我五兩銀子,見兩面與我十兩。你若娶他,便與我一百兩銀子,我的十兩媒人錢在外。我不管閑帳。你如今兩串錢兒,打水不渾的,做甚麼?”敬濟見這虔婆口硬,不收錢,又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腳簪子,重五錢,殺雞扯腿跪在地下,說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補一兩銀子來與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見他一面,說些話兒則個。”那婆子於是收了簪子和錢,分付:“你進去見他,說了話就與我出來。不許你涎眉睜目,只顧坐著。所許那一兩頭銀子,明日就送來與我。”於是掀簾,放敬濟進裡間。婦人正坐在炕上,看見敬濟,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兒!弄的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有上稍,沒下稍,出醜惹人嫌。你就影兒也不來看我看兒了。我娘兒們好好的,拆散的你東我西,皆是為誰來?”說著,扯住敬濟,只顧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聽見。敬濟道:“我的姐姐,我為你剮皮剮肉,你為我受氣耽羞,怎不來看你?昨日到薛嫂兒家,已知春梅賣在守備府里去了,才打聽知你出離了他家門,在王奶奶這邊聘嫁。今日特來見你一面,和你計議。咱兩個恩情難捨,拆散不開,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兒休了,問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銀箱籠。他若不與我,我東京萬壽門一本一狀進下來,那裡他雙手奉與我還是遲了。我暗地裡假名托姓,一頂轎子娶到你家去,咱兩個永遠團圓,做上個夫妻,有何不可?”婦人道:“現今王乾娘要一百兩銀子,你有這些銀子與他?”敬濟道:“如何人這許多?” 婆子說道:“你家大丈母說,當初你家爹,為他打個銀人兒也還多,定要一百兩銀子,少一絲毫也成不的。”敬濟道:“實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打得熱了,拆散不開,看你老人家下顧,退下一半兒來,五六十兩銀子也罷,我往母舅那裡典上兩三間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風一度。你老人家少轉些兒罷。”婆子道: “休說五六十兩銀子,八十兩也輪不到你手裡了。昨日湖州販綢絹何官人,出到七十兩;大街坊張二官府,如今見在提刑院掌刑,使了兩個節級來,出到八十兩上,拿著兩卦銀子來兌,還成不的,都回去了。你這小孩兒家,空口來說空話,倒還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傷了哩!”當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吆喝說:“誰家女婿要娶丈母,還來老娘屋裡放屁!”敬濟慌了,一手扯進婆子來,雙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聲,我依王奶奶價值一百兩銀子罷。爭奈我父親在東京,我明日起身往東京取銀子去。”婦人道:“你既為我一場,休與乾娘爭執,上緊取去,只恐來遲了,別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敬濟道:“我雇頭口連夜兼程,多則半月,少則十日就來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飯,我的十兩銀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與你說明白著。”敬濟道:“這個不必說,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說畢,敬濟作辭出門,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頭口,上東京取銀子去。此這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貪財忘禍 武都頭殺嫂祭兄


詩曰:

  悠悠嗟我里,世亂各東西。存者問消息,死者為塵泥。
  賤子家既敗,壯士歸來時。行久見空巷,日暮氣慘凄。
  但逢狐與狸,豎毛怒裂眥。我有鐲鏤劍,對此吐長霓。

話說陳敬濟雇頭口起身,叫了張團練一個伴當跟隨,早上東京去不題。卻表吳月娘打發潘金蓮出門,次日使春鴻叫薛嫂兒來,要賣秋菊。這春鴻正走到大街,撞見應伯爵,叫住問:“春鴻,你往那裡去?”春鴻道:“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兒去。”伯爵問:“叫媒人做甚麼?”春鴻道:“賣五娘房裡秋菊丫頭。”伯爵又問: “你五娘為甚麼打發出來嫁人?”這春鴻便如此這般,“因和俺姐夫有些說話,大娘知道了,先打發了春梅小大姐,然後打了俺姐夫一頓,趕出往家去了。昨日才打發出俺五娘來。”伯爵聽了,點了點頭兒,說道:“原來你五娘和你姐夫有楂兒,看不出人來。”又向春鴻說:“孩兒,你爹已是死了,你只顧還在他家做甚麼?終是沒出產。你心裡還要歸你南邊去?還是這裡尋個人家跟罷。”春鴻道:“便是這般說。老爹已是沒了,家中大娘好不嚴禁,各處買賣都收了,房子也賣了,琴童兒、畫童兒都走了,也攬不過這許多人口來。小的待回南邊去,又沒順便人帶去。這城內尋個人家跟,又沒個門路。”伯爵道:“傻孩兒,人無遠見,安身不牢。千山萬水,又往南邊去做甚?你肚里會幾句唱,愁這城內尋不出主兒來答應。我如今舉保個門路與你。如今大街坊張二老爹家,有萬萬貫家財,見頂補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應,他見你會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個親隨大官兒,又不比在你家裡。他性兒又好,年紀小小,又倜儻,又愛好,你就是個有造化的。”這春鴻扒倒地下就磕了個頭:“有累二爹。小的若見了張老爹,得一步之地,買禮與二爹磕頭。”伯爵一把手拉著春鴻說:“傻孩兒,你起來,我無有個不作成人的,肯要你謝?你那得錢兒來!”春鴻道:“小的去了,只怕家中大娘抓尋小的怎了?”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問你張二老爹討個貼兒,封一兩銀子與他家。他家銀子不敢受,不怕不把你不雙手兒送了去。”說畢,春鴻往薛嫂兒家,叫了薛嫂兒。見月娘,領秋菊出來,只賣了五兩銀子,交與月娘,不在話下。

卻說應伯爵領春鴻到張二官宅里見了。張二官見他生的清秀,又會唱南曲,就留下他答應。便拿拜貼兒,封了一兩銀子,送往西門慶家,討他箱子。那日吳月娘家中正陪雲離守娘子範氏吃酒。先是雲離守補在清河左衛做同知,見西門慶死了,吳月娘守寡,手裡有東西,就安心有垂涎圖謀之意。此日正買了八盤羹果禮物,來看月娘。見月娘生了孝哥,範氏房內亦有一女,方兩月兒,要與月娘結親。那日吃酒,遂兩家割衫襟,做了兒女親家,留下一雙金環為定禮。聽見玳安兒拿進張二官府貼兒,並一兩銀子,說春鴻投在他家答應去了,使人來討他箱子衣服。月娘見他見做提刑官,不好不與他,銀子也不曾收,只得把箱子與將出來。

初時,應伯爵對張二官說:“西門慶第五娘子潘金蓮生得標緻,會一手琵琶。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寫字。因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合氣,今打發出來,在王婆家嫁人。”這張二官一替兩替使家人拿銀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只推他大娘子分付,不倒口要一百兩銀子。那人來回講了幾遍,還到八十兩上,王婆還不吐口兒。落後春鴻到他宅內,張二官聽見春鴻說,婦人在家養育女婿方打發出來。這張二官就不要了,對著伯爵說:“我家現放著十五歲未出幼兒子上學攻書,要這樣婦人來家做甚?”又聽見李嬌兒說,金蓮當初用毒藥擺佈死了漢子,被西門慶占將來家,又偷小廝,把第六個娘子娘兒兩個,生生吃他害殺了。以此張二官就不要了。

話分兩頭。卻說春梅賣到守備府中,守備見他生的標緻伶俐,舉止動人,心中大喜。與了他三間房住,手下使一個小丫鬟,就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三日,替他裁了兩套衣服。薛嫂兒去,賞了薛嫂五錢銀子。又買了個使女扶持他,立他做第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長齋念佛,不管閑事。還有生姐兒孫二娘,在東廂居住。春梅在西廂房,各處鑰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寵愛他。一日,聽薛嫂兒說,金蓮出來在王婆家聘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對守備說:“俺娘兒兩個,在一處廝守這幾年,他大氣兒不著呵著我,把我當親女兒一般看承。只知拆散開了,不想今日他也出來了,你若肯娶將他來,俺娘兒每還在一處,過好日子。”又說他怎的好模樣兒,諸般詞曲都會,又會彈琵琶。聰明俊俏,百伶百俐。屬龍的,今才三十二歲兒。“他若來,奴情願做第三也罷。”於是把守備念轉了,使手下親隨張勝、李安封了二方手帕,二錢銀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個出色的婦人。王婆開口指稱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張勝、李安講了半日,還了八十兩,那王婆不肯,不轉口兒,要一百兩:“媒人錢不要便罷了,天也不使空人。”這張勝、李安只得又拿回銀子來稟守備。丟了兩日,怎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好歹再添幾兩銀子,娶了來和奴做伴兒,死也甘心。”守備見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張勝《李安,氈包內拿著銀子,打開與婆子看,又添到九十兩上。婆子越發張致起來,說:“若九十兩,到不的如今,提刑張二老爹家抬的去了。”這周忠就惱了,分付李安把銀子包了,說道:“三隻腳蟾便沒處尋,兩腳老婆愁尋不出來!這老淫婦連人也不識。你說那張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爹管不著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爺跟前說念,要娶這婦人,平白出這些銀子,要他何用!”李安道:“勒掯俺兩番三次來回,賊老淫婦,越發鸚哥兒風了!”拉著周忠說:“管家,咱去來,到家回了老爺,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與他一頓好拶子。”這婆子終是貪著陳敬濟那口食,由他罵,只是不言語。二人到府中,回稟守備說:“已添到九十兩,還不肯。”守備說:“明日兌與他一百兩,拿轎子抬了來罷。”周忠說:“爺就與了一百兩,王婆還要五兩媒人錢。且丟他兩日,他若張致,拿到府中拶與他一頓拶子,他才怕。”看官聽說,大段金蓮生有地而死有處,不爭被周忠說這兩句話。有分交:這婦人從前作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人生雖未有前知,禍福因由更問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按下一頭。單表武鬆自從墊發孟州牢城充軍之後,多虧小管營施恩看顧。次後,施恩與蔣門神爭奪快活林酒店,被蔣門神打傷,央武鬆出力,反打了蔣門神一頓。不想蔣門神妹子玉蘭,嫁與張都監為妾,賺武鬆去,假捏賊情,將武鬆拷打,轉又發安平寨充軍。這武鬆走到飛雲浦,又殺了兩個公人,復回身殺了張都監、蔣門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寫了一封書,皮箱內封了一百兩銀子,教武鬆到安平寨與知寨劉高,教看顧他。不想路上聽見太子立東宮,放郊天大赦,武鬆就遇赦回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差,還做都頭。來到家中,尋見上鄰姚一郎,交付迎兒。那時迎兒已長大十九歲了,收攬來家,一處居住。就有人告他說:“西門慶已死,你嫂子又出來了,如今還在王婆家,早晚嫁人。”這漢子扣了,舊仇在心。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次日,理幘穿衣,徑走過間壁王婆門首。金蓮正在簾下站著,見武鬆來,連忙閃入裡間去。武鬆掀開帘子便問:“王媽媽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掃面,連忙出來應道:“是誰叫老身?”見是武鬆,道了萬福。武鬆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幾時回家來了?”武鬆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媽媽看家,改日相謝。”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舊時保養,鬍子楂兒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邊又學得這般知禮。”一面請他上坐,點茶吃了。武鬆道:“我有一樁事和媽媽說。”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顧說。”武鬆道:“我聞的人說,西門慶已是死了,我嫂子出來,在你老人家這裡居住。敢煩媽媽對嫂子說,他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是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婆子初時還不吐口兒,便道:“他在便在我這裡,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後聽見說謝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說。”

那婦人在簾內聽見武鬆言語,要娶他看管迎兒,又見武鬆在外出落得長大身材,胖了,比昔時又會說話兒,舊心不改,心下暗道:“我這段姻緣還落在他手裡。”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來,向武鬆道了萬福,說道:“既是叔叔還要奴家去看管迎兒,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我一件,只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才嫁人。”武鬆道:“如何要這許多?”王婆道:“西門大官人,當初為他使了許多,就打恁個銀人兒也勾了。”武鬆道:“不打緊,我既要請嫂嫂家去,就使一百兩也罷。另外破五兩銀子,與你老人家。”這婆子聽見,喜歡的屁滾尿流,沒口說道:“還是武二哥知禮,這幾年江湖上見的事多,真是好漢。”婦人聽了此言,走到屋裡,又濃濃點了一鐘瓜仁泡茶,雙手遞與武鬆吃了。婆子問道:“如今他家要發脫的緊,又有三四個官戶人家爭著娶,都回阻了,價錢不兌。你這銀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飯,千里姻緣著線牽,休要落在別人手內。”婦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緊些。”武鬆便道:“明日就來兌銀子,晚夕請嫂嫂過去。”那王婆還不信武鬆有這些銀子,胡亂答應去了。

到次日,武鬆打開皮箱,拿出施恩與知寨劉高那一百兩銀子來,又另外包了五兩碎銀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兌起來。那婆子看見白晃晃擺了一桌銀子,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雖是陳敬濟許下一百兩,上東京去取,不知幾時到來。仰著合著,我見鐘不打,去打鑄鐘?”又見五兩謝他,連忙收了。拜了又拜,說道:“還是武二哥知人甘苦。”武鬆道:“媽媽收了銀子,今日就請嫂嫂過門。”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門背後放花兒--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那裡交了銀子,才打發他過去。”又道:“你今日帽兒光光,晚夕做個新郎。”那武鬆緊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發武鬆出門,自己尋思:“他家大娘只叫我發脫,又沒和我斷定價錢,我今胡亂與他一二十兩銀子就是了,綁著鬼也落他一半多養家。”就把銀鑿下二十兩銀子,往月娘家裡交割明白。月娘問:“甚麼人家娶去了?”王婆道:“兔兒沿山跑,還來歸舊窩。嫁了他家小叔,還吃舊鍋里粥去了。”月娘聽了,暗中跌腳,常言“仇人見仇人,分外眼睛明”,與孟玉樓說: “往後死在他小叔子手裡罷了。那漢子殺人不斬眼,豈肯干休!”

不說月娘家中嘆息,卻表王婆交了銀子到家,下午時,教王潮先把婦人箱籠桌兒送過去。這武鬆在家中又早收拾停當,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領婦人過門,換了孝,帶著新(髟狄)髻,身穿紅衣服,搭著蓋頭。進門來,見明間內明亮亮點著燈燭,重立武大靈牌供養在上面,先有些疑忌,由不的發似人揪,肉如鉤搭。進入門來,到房中,武鬆分付迎兒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頂了。王婆見了,說道:“武二哥,我去罷,家裡沒人。”武鬆道:“媽媽請進房裡吃盞酒。”武鬆教迎兒拿菜蔬擺在桌上,須臾燙上酒來,請婦人和王婆吃酒。那武鬆也不讓,把酒斟上,一連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見他吃得惡,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勾了,放我去,你兩口兒自在吃罷。”武鬆道:“媽媽,且休得胡說!我武二有句話問你!”只聞颼的一聲響,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長刃薄背厚的樸刀來,一隻手籠著刀靶,一隻手按住掩心,便睜圓怪眼,倒豎剛須,說道:“婆子休得吃驚!自古冤有頭,債有主,休推睡里夢裡。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處。”武鬆道:“婆子休胡說,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問了這淫婦,慢慢來問你這老豬狗!若動一動步兒,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這淫婦聽著!我的哥哥怎生謀害了?從實說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如何冷鍋中豆兒炮?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乾我甚事?”說由未了,武鬆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婦人雲髻,右手匹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番,碟兒盞兒都打得粉碎。那婦人能有多大氣脈,被這漢子隔桌子輕輕提將起來,拖出外間靈桌子前。那婆子見勢頭不好,便去奔前門走,前門又上了栓。被武鬆大叉步趕上,揪番在地,用腰間纏帶解下來,四手四腳捆住,如猿猴獻果一般,便脫身不得,口中只叫:“都頭不消動意,大娘子自做出來,不乾我事。”武鬆道:“老豬狗,我都知道了,你賴那個?你教西門慶那廝墊發我充軍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門慶那廝卻在那裡?你不說時,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豬狗!”提起刀來,便望那婦人臉上撇了兩撇。

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放我起來,等我說便了。”武鬆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剝凈了,跪在靈桌子前。武鬆喝道:“淫婦快說!”那婦人唬得魂不附體,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收帘子打了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後怎的踢傷武大心窩,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撥置燒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王婆聽見,只是暗中叫苦,說:“傻才料,你實說了,卻教老身怎的支吾。”這武鬆一面就靈前一手揪著婦人,一手澆奠了酒,把紙錢點著,說道:“哥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鬆與你報仇雪恨。”那婦人見勢頭不好,才待大叫。被武鬆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劈腦揪番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髟狄)髻簪環都滾落了。武鬆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武鬆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扎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迎兒小女在旁看見,唬的只掩了臉。武鬆這漢子端的好狠也。可憐這婦人,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亡年三十二歲。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成城中。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錢柳,臘月狂風吹折玉梅花。這婦人嬌媚不知歸何處,芳魂今夜落誰家?

古人有詩一首,單悼金蓮死的好苦也:

  堪悼金蓮誠可憐,衣裳脫去跪靈前。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腿頑。
  往事看嗟一場夢,今身不值半文錢。世間一命還一命,報應分明在眼前。

武鬆殺了婦人,那婆子便叫:“殺人了!”武鬆聽見他叫,向前一刀,也割下頭來。拖過屍首。一邊將婦人心肝五臟,用刀插在後樓房檐下。

那時有初更時分,倒扣迎兒在屋裡。迎兒道:“叔叔,我害怕!”武鬆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武鬆跳過王婆家來,還要殺他兒子王潮。不想王潮合當不該死,聽見他娘這邊叫,就知武鬆行凶,推前門不開,叫後門也不應,慌的走去街上叫保甲。那兩鄰明知武鬆凶惡,誰敢向前。武鬆跳過牆來,到王婆房內,只見點著燈,房內一人也沒有。一面打開王婆箱籠,就把他衣服撇了一地。那一百兩銀子止交與吳月娘二十兩,還剩了八十五兩,並些釵環首飾,武鬆都包裹了。提了樸刀,越後牆,趕五更挨出城門,投十字坡張青夫婦那裡躲住,做了頭佗,上梁山為盜去了。正是:

  平生不作縐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第八十八回 陳敬濟感舊祭金蓮 龐大姐埋屍托張勝


詩曰:

  夢中雖暫見,及覺始知非。輾轉不成寐,徒倚獨披衣。
  凄凄曉風急,腌腌月光微。空床常達旦,所思終不歸。

話說武鬆殺了婦人、王婆,劫去財物,逃上梁山去了,不題。且說王潮兒街上叫了保甲來,見武鬆家前後門都不開,又王婆家被劫去財物,房中衣服丟的橫三豎四,就知是武鬆殺人劫財而去。未免打開前後門,見血瀝瀝兩個死屍倒在地下,婦人心肝五臟用刀插在後樓房檐下。迎兒倒扣在房中。問其故,只是哭泣。次日早衙,呈報到本縣,殺人凶刃都拿放在面前。本縣新任知縣也姓李,雙名昌期,乃河北真定府棗強縣人氏。聽見殺人公事,即委差當該吏典,拘集兩鄰保甲,並兩家苦主王潮、迎兒。眼同當街,如法檢驗。生前委被武鬆因忿帶酒,殺潘氏、王婆二命,疊成文案,就委地方保甲瘞埋看守。掛出榜文,四廂差人跟尋,訪拿正犯武鬆,有人首告者,官給賞銀五十兩。

守備府中張勝、李安打著一百兩銀子到王婆家,看見王婆、婦人俱已被武鬆殺死,縣中差人檢屍,捉拿凶犯。二人回報到府中。春梅聽見婦人死了,整哭了兩三日,茶飯都不吃。慌了守備,使人門前叫調百戲的貨郎兒進去,耍與他觀看,只是不喜歡。日逐使張勝、李安打聽,拿住武鬆正犯,告報府中知道,不在話下。

按下一頭。且表陳敬濟前往東京取銀子,一心要贖金蓮,成其夫婦。不想走到半路,撞見家人陳定從東京來,告說家爺病重之事:“奶奶使我來請大叔往家去,囑托後事。”這敬濟一聞其言,兩程做一程,路上趲行。有日到東京他姑夫張世廉家。張世廉已死,止有姑娘見在。他父親陳洪已是沒了三日,滿家帶孝。敬濟參見他父親靈座。與他母親張氏並姑娘磕頭。張氏見他成人,母子哭做一處,通同商議:“如今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敬濟便道:“如何是喜,如何是憂?”張氏道:“喜者,如今朝廷冊立東宮,郊天大赦;憂則不想你爹爹病死在這裡,你姑夫又沒了,姑娘守寡,這裡住著不是常法,如今只得和你打發你爹爹靈柩回去,葬埋鄉井,也是好處。”敬濟聽了,心內暗道:“這一回發送,裝載靈柩家小粗重上車,少說也得許多日期耽閣,卻不誤了六姐?不如先誆了兩車細軟箱籠家去,待娶了六姐,再來搬取靈柩不遲。”一面對張氏說道:“如今隨路盜賊,十分難走。假如靈柩家小箱籠一同起身,未免起眼,倘遇小人怎了?寧可耽遲不耽錯。我先押兩車細軟箱籠家去,收拾房屋。母親隨後和陳定、家眷並父親靈柩,過年正月同起身回家,寄在城外寺院,然後做齋念經、築墳安葬,也是不遲。”張氏終是婦人家,不合一時聽信敬濟巧言,就先打點細軟箱籠,裝載兩大車,上插旗號,扮做香車。從臘月初一日東京起身,不上數日,到了山東清河縣家門首,對他母舅張團練說:“父親已死,母親押靈車,不久就到。我押了兩車行李,先來收拾打掃房屋。”他母舅聽說:“既然如此,我仍搬回家去便了。”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騰出房子來。敬濟見母舅搬去,滿心歡喜,說:“且得冤家離眼前,落得我娶六姐來家,自在受用。我父親已死,我娘又疼我。先休了那個淫婦,然後一紙狀子,把俺丈母告到官,追要我寄放東西,誰敢道個不字?又挾制俺家充軍人數不成!”正是:

  人便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

這敬濟就打了一百兩銀子在腰裡,另外又袖著十兩謝王婆,來到紫石街王婆門首。可霎作怪,只見門前街旁埋著兩個屍首,上面兩桿槍交叉挑著個燈籠,門前掛著一張手榜,上書:“本縣為人命事:凶犯武鬆,殺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獲首告官司者,官給賞銀五十兩。”這敬濟仰頭看見,便立睜了。只見窩鋪中站出兩個人來,喝聲道:“甚麼人?看此榜文做甚?見今正身凶犯捉拿不著,你是何人?”大叉步便來捉獲。敬濟慌的奔走不迭,恰走到石橋下酒樓邊,只見一個人,頭戴萬字巾,身穿青衲襖,隨後趕到橋下,說道:“哥哥,你好大膽,平白在此看他怎的?”這敬濟扭回頭看時,卻是一個識熟朋友--鐵指甲楊二郎。二人聲喏。楊二道: “哥哥一向不見,那裡去來?”敬濟便把東京父死往回之事,告說一遍:“恰才這殺死婦人,是我丈人的小,潘氏。不知他被人殺了。適纔見了榜文,方知其故。” 楊二郎告道:“他是小叔武鬆,充配在外,遇赦回還,不知因甚殺了婦人,連王婆子也不饒。他家還有個女孩兒,在我姑夫姚二郎家養活了三四年。昨日他叔叔殺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將此女縣中領出,嫁與人為妻小去了。見今這兩個屍首,日久只顧埋著,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更不知何年月日才拿住凶犯武鬆。”說畢,楊二郎招了敬濟,上酒樓飲酒:“與哥拂塵。”敬濟見婦人已死,心中痛苦不了,那裡吃得下酒。約莫飲勾三杯,就起身下樓,作別來家。

到晚夕,買了一陌錢紙,在紫石街離王婆門首遠遠的石橋邊,叫著婦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陳敬濟,今日替你燒陌錢紙。皆因我來遲了一步,誤了你性命。你活時為人,死後為神,早佑佑捉獲住仇人武鬆,替你報仇雪恨。我在法場上看著剮他,方趁我平生之志。”說畢哭泣,燒化了錢紙。敬濟回家,閉了門戶。走歸房中,恰才睡著,似睡不睡,夢見金蓮身穿素服,一身帶血,向敬濟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實指望與你相處在一處,不期等你不來,被武鬆那廝害了性命。如今陰司不收,我白日游遊蕩盪,夜歸各處尋討漿水,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但只是仇人未獲,我的屍首埋在當街,你可念舊日之情,買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敬濟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我丈母那無仁義的淫婦知道。他只恁賴我,倒趁了他機會。姐姐,你須往守備府中,對春梅說知,教他葬埋你身屍便了。”婦人道:“剛纔奴到守備府中,又被那門神戶尉攔擋不放,奴須慢慢再哀告他則個。”敬濟哭著,還要拉著他說話,被他身上一陣血腥氣,撇氣掙脫,卻是南柯一夢。枕上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說道:“怪哉!我剛纔分明夢見六姐向我訴告衷腸,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著武鬆,是好傷感人也!”正是:

  夢中無限傷心事,獨坐空房哭到明。

按下一頭。卻表縣中訪拿武鬆,約兩個月有餘,捕獲不著,已知逃遁梁山為盜。地方保甲鄰佑呈報到官,所有兩個屍首,相應責令家屬領埋。王婆屍首,便有他兒子王潮領的埋葬。止有婦人身屍,無人來領。卻說府中春梅,兩三日一遍,使張勝、李安來縣中打聽。回去只說凶犯還未拿住,屍首照舊埋瘞,地方看守,無人敢動。直挨過年,正月初旬時節,忽一日晚間,春梅作一夢。恍恍惚惚,夢見金蓮雲髻蓬鬆,渾身是血,叫道:“龐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所有奴的屍首,在街暴露日久,風吹雨灑,雞犬作踐,無人領埋。奴舉眼無親,你若念舊日母子之情,買具棺木,把奴埋在一個去處,奴在陰司口眼皆閉。”說畢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還要再問他別的話,被他掙開,撇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從睡夢中直哭醒來,心內猶疑不定。

次日叫進張勝、李安分付:“你二人去縣中打聽,那埋的婦人、婆子屍首還有也沒有。”張勝、李安應諾去了。不多時,來回報:“正犯凶身已自逃走脫了。所有殺死身屍,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應責令各人家屬領埋。那婆子屍首,他兒子招領的去了。那婦人無人來領,還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這樁事兒,累你二人替我幹得來,我還重賞你。”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說那裡話,若肯在老爺前抬舉小人一二,便消受不了。雖赴湯跳水,敢說不去?”春梅走到房中,拿出十兩銀子,兩匹大布,委付二人道:“這死的婦人,是我一個嫡親姐姐,嫁在西門慶家,今日出來,被人殺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爺知道,拿這銀子替我買一具棺材,把他裝殮了,抬出城外,擇方便地方埋葬停當,我還重賞你。”二人道“這個不打緊,小人就去。”李安說:“只怕縣中不教你我領屍怎了?須拿老爺個貼兒,下與縣官才好。”張勝道:“只說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縣官不敢不依,何消貼子。”於是領了銀子,來到班房內。張勝便向李安說:“想必這死的婦人,與小夫人曾在西門慶家做一處,相結的好,今日方這等為他費心。想著死了時,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飯,直教老爺門前叫了調百戲貨郎兒,調與他觀看,還不喜歡。今日他無親人領去,小夫人豈肯不葬埋他?咱每若替他幹得此事停當,早晚他在老爺跟前,只方便你我,就是一點福星。見今老爺百依百隨,聽他說話,正經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後。”說畢,二人拿銀子到縣前遞了領狀,就說他妹子在老爺府中,來領屍首。使了六兩銀子,合了一具棺材,把婦人屍首掘出,把心肝填在肚內,用線縫上,用布裝殮停當,裝入材內。張勝說:“就埋在老爺香火院永福寺里罷,那裡有空閑地。”就叫了兩名伴當,抬到永福寺,對長老說:“這是宅內小夫人的姐姐,要一塊地兒葬埋。”長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後揀一塊空心白楊樹下那裡葬埋。已畢,走來宅內回春梅話,說:“除買棺材裝殮,還剩四兩銀子。”交割明白。春梅分付:“多有起動,你二人將這四兩銀子,拿二兩與長老道堅,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經懺,超度他升天。”又拿出一大壇酒,一腿豬肉,一腿羊肉:“這二兩銀子,你每人將一兩家中盤纏。”二人跪下,那裡敢接?只說:“小夫人若肯在老爺面前抬舉小人,消受不了。這些小勞,豈敢接受銀兩。”春梅道:“我賞你,不收,我就惱了。”二人只得磕頭領了出來。兩個班房吃酒,甚是稱念小夫人好處。次日,張勝送銀子與長老念經,春梅又與五錢銀子買紙,與金蓮燒,俱不在話下。

卻說陳定從東京載靈柩家眷到清河縣城外,把靈柩寄在永福寺,等念經發送,歸葬墳內。敬濟在家聽見母親張氏家小車輛到了,父親靈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畢,與張氏磕了頭。張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敬濟只說:“心中不好,家裡無人看守。”張氏便問:“你舅舅怎的不見?”敬濟道:“他見母親到,連忙搬回家去了。”張氏道:“且教你舅舅住著,慌搬去怎的?”一面他母舅張團練來看姐姐。姊妹抱頭而哭,置酒敘說,不必細說。

次日,張氏早使敬濟拿五兩銀子、幾陌金銀錢紙,往門外與長老,替他父親念經。正騎頭口街上走,忽撞遇他兩個朋友陸大郎、楊大郎,下頭口聲喏。二人問道: “哥哥那裡去?”敬濟悉言:“先父靈柩寄在門外寺里,明日二十日是終七,家母使我送銀子與長老,做齋念經。”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靈柩到了,有失弔問。”因問:“幾時發引安葬?”敬濟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間,念經畢,入墳安葬。”說罷,二人舉手作別。這敬濟又叫住,因問楊大郎:“縣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屍首怎不見?被甚人領的去了?”楊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著武鬆,稟了本縣相公,令各家領去葬埋。王婆是他兒子領去。這婦人屍首,丟了三四日,被守備府中買了一口棺材,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去葬了。”敬濟聽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屍首。因問二郎:“城外有幾個永福寺?”二郎道:“南門外只有一個永福寺,是周秀老爺香火院,那裡有幾個永福寺來?”敬濟聽了,暗喜:“就是這個永福寺,也是緣法湊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處。”一面作別二人,打頭口出城,徑到永福寺中。見了長老,且不說念經之事,就先問長老道堅:“此處有守備府中新近葬的一個婦人,在那裡?”長老道:“就在寺後白楊樹下。說是宅內小夫人的姐姐。”這陳敬濟且不參見他父親靈柩,先拿錢祭物,至於金蓮墳上,與他祭了,燒化錢紙,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陳敬濟來與你燒一陌紙錢,你好處安身,苦處用錢。”祭畢,然後才到方丈內他父親靈柩跟前燒紙祭祀。遞與長老經錢,教他二十日請八眾禪僧,念斷七經。長老接了經襯,備辦齋供。敬濟到家,回了張氏話。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擇吉發引,把父親靈柩歸到祖塋。安葬已畢,來家母子過日不題。

卻表吳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氣融和,孟玉樓、孫雪娥、西門大姐、小玉,出來大門首站立,觀看來往車馬,人煙熱鬧。忽見一簇男女,跟著個和尚,生的十分胖大,頭頂三尊銅佛,身上構著數枝燈樹,杏黃袈裟風兜袖,赤腳行來泥沒踝。當時古人有幾句,贊的這行腳僧好處:

  打坐參禪,講經說法。鋪眉苦眼,習成佛祖家風;賴教求食,立起法門規矩。白日里賣杖搖鈴,黑夜間舞槍弄棒。有時門首磕光頭,餓了街前打響嘴。空色色空,誰見眾生離下土?去來來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見月娘眾婦人在門首,便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在家老菩薩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龍華一會上人。貧僧是五台山下來的,結化善緣,蓋造十王功德,三寶佛殿。仰賴十方施主菩薩,廣種福田,舍資才共成勝事,種來生功果。貧僧只是挑腳漢。”月娘聽了他這般言語,便喚小玉往房中以一頂僧帽,一雙僧鞋,一弔銅錢,一鬥白米。原來月娘平昔好齋僧佈施,常時發心做下僧帽、僧鞋,預備來施。這小玉取出來,月娘分付:“你叫那師父近前來,佈施與他。”這小玉故做嬌態,高聲叫道:“那變驢的和尚,過不過來!俺奶奶佈施與你這許多東西,還不磕頭哩。”月娘便罵道:“怪墮業的小臭肉兒,一個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沒緊,恁謗他怎的?不當家化化的,你這小淫婦兒,到明日不知墮多少罪業!”小玉笑道:“奶奶,這賊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一雙賊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雙手接了鞋帽錢來,打問訊說道:“多謝施主老菩薩佈施。”小玉道:“這禿廝好無禮。這些人站著,只打兩個問訊兒,就不與我打一個兒?”月娘道:“小肉兒,還恁說白道黑道。他一個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這個問訊。”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爺兒子,誰是佛爺女兒?”月娘道:“相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兒。”小玉道:“譬若說,相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都是佛爺女兒,誰是佛爺女婿?”月娘忍不住笑,罵道:“這賊小淫婦兒,也學的油嘴滑舌,見見就說下道兒去了。”小玉道:“奶奶只罵我,本等這禿和尚賊眉豎眼的只看我。”孟玉樓道:“他看你,想必認得你,要度脫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說著,眾婦女笑了一回。月娘喝道:“你這小淫婦兒,專一毀僧謗佛。”那和尚得了佈施,頂著三尊佛揚長而去了。小玉道:“奶奶還嗔我罵他,你看這賊禿,臨去還看了我一眼才去了。”有詩單道月娘修善施僧好處:

  守寡看經歲月深,私邪空色久違心。奴身好似天邊月,不許浮雲半點侵。

月娘眾人正在門首說話,忽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從街上過來。見月娘眾人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往那裡去來?怎的影跡兒也不來我這裡走走?”薛嫂兒道:“不知我終日窮忙的是些甚麼。這兩日,大街上掌刑張二老爹家,與他兒子和北邊徐公公家做親,娶了他侄女兒,也是我和文嫂兒說的親事。昨日三朝,擺大酒席,忙的連守備府里咱家小大姐那裡叫我,也沒去,不知怎麼惱我哩。”月娘問道:“你如今往那裡去?”薛嫂道:“我有樁事,敬來和你老人家說來。”月娘道:“你有話進來說。”一面讓薛嫂兒到後邊上房裡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你陳親家從去年在東京得病沒了,親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老小靈柩。從正月來家,已是念經發送,墳上安葬畢。我聽說你老人家這邊知道,怎不去燒張紙兒,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來說,俺怎得曉的,又無人打聽。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兒殺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處,卻不知如今怎樣了。”薛嫂兒道:“自古生有地兒死有處。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卻不好來。平日不守本分,乾出醜事來,出去了,若在咱家裡,他小叔兒怎得殺了他?還是冤有頭,債有主。倒還虧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過娘兒們情場,差人買了口棺材,領了他屍首,葬埋了。不然只顧暴露著,又拿不著小叔子,誰去管他?”孫雪娥在旁說:“春梅在守備府中多少時兒,就這等大了?手裡拿出銀子,替他買棺材埋葬,那守備也不嗔,當他甚麼人?”薛嫂道:“耶嚛,你還不知,守備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裡歇卧,說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見他生的好模樣兒,乖覺伶俐,就與他西廂房三間房住,撥了個使女伏侍他。老爺一連在他房裡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頭。三日吃酒,賞了我一兩銀子,一匹段子。他大奶奶五十歲,雙目不明,吃長齋,不管事。東廂孫二娘生了小姐,雖故當家,撾著個孩子。如今大小庫房鑰匙,倒都是他拿著,守備好不聽他說話哩。且說銀子,手裡拿不出來?”幾句說的月娘、雪娥都不言語。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分付:“你明日來,我這裡備一張祭桌,一匹尺頭,一分冥紙,你來送大姐與他公公燒紙去。”薛嫂兒道:“你老人家不去?” 月娘道:“你只說我心中不好,改日望親家去罷。”那薛嫂約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著我。飯罷時候我來。”月娘道:“你如今到那裡去?守備府中不去也罷。” 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當叫了我好幾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麼?”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個月身孕了,老爺好不喜歡,叫了我去,已定賞我。”提著花箱,作辭去了。雪娥便說:“老淫婦說的沒個行款也!他賣與守備多少時,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備身邊少說也有幾房頭,莫就興起他來,這等大道?”月娘道:“他還有正景大奶奶,房裡還有一個生小姐的娘子兒哩。”雪娥道:“可又來!到底還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說話,正是:從天降下鉤和線,就地引來是非來。有詩為證:

  曾記當年侍主旁,誰知今日變風光。世間萬事皆前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詞曰:

  佳人命薄,嘆艷代紅粉,幾多黃土。豈是老天渾不管,好惡隨人自取?
  既賦嬌容,又全慧性,卻遣輕歸去。不平如此,問天天更不語。
  可惜國色天香,隨時飛謝,埋沒今如許。借問繁華何處在?
  多少樓臺歌舞,紫陌春游,綠窗晚秀,姊妹嬌眉嫵。人生失意,從來無問今古。
  右調《翠樓吟》

話說月娘次日備了一張桌,並冥紙尺頭之類,大姐身穿孝服,坐轎子,先叫薛嫂押祭禮,到陳宅來。只見陳敬濟正在門首站立,便問:“是那裡的?”薛嫂道了萬福,說:“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來與你爹燒紙,送大姐來了。”敬濟便道:“我雞巴肏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貼門神--來遲了半個月。人也入了土,才來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說,寡婦家沒腳蟹,不知親家靈柩來家,遲了一步,休怪。”正說著,只見大姐轎子落在門首。敬濟問:“是誰?”薛嫂道: “再有誰?你丈母心內不好,一者送大姐來家,二者敬與你爹燒紙。”敬濟罵道:“趁早把淫婦抬回去!好的死了萬萬千千,我要他做甚麼?”薛嫂道:“常言道:嫁夫著主。怎的說這個話?”敬濟道:“我不要這淫婦了,還不與我走?”那抬轎的只顧站立不動,被敬濟向前踢了兩腳,罵道:“還不與我抬了去,我把你花子腳砸折了,把淫婦鬢毛都蒿凈了!”那抬轎子的見他踢起來,只得抬轎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張氏來,轎子已抬去了。

薛嫂兒沒奈何,教張氏收下祭禮,走來回覆吳月娘。把吳月娘氣的一個發昏,說道:“恁個沒天理的短命囚根子!當初你家為了官事,搬來丈人家居住,養活了這幾年,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了。只恨死鬼當初攬的好貨在家裡,弄出事來,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這等放屁辣臊。”對著大姐說:“孩兒,你是眼見的,丈人、丈母那些兒虧了他來?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裡也留以留你。你明日還去,休要怕他,料他挾你不到井里。他好膽子,恆是殺不了人,難道世間沒王法管他也怎的!”當晚不題。

到次日,一頂轎子,教玳安兒跟隨著,把大姐又送到陳敬濟家來。不想陳敬濟不在家,往墳上替他父親添土疊山子去了。張氏知禮,把大姐留下,對著玳安說:“大官到家多多上覆親家,多謝祭禮,休要和他一般見識。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這般。等我慢慢說他。”一面管待玳安兒,安撫來家。

至晚,陳敬濟墳上回來,看見了大姐,就行踢打,罵道:“淫婦,你又來做甚麼?還說我在你家雌飯吃,你家收著俺許多箱籠,因起這大產業,不道的白養活了女婿!好的死了萬千,我要你這淫婦做甚?”大姐亦罵:“沒廉恥的囚根子!沒天理的囚根子!淫婦出去吃人殺了,沒的禁拿我煞氣。”被敬濟扯過頭髮,儘力打了幾拳頭。他娘走來解勸,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罵哭喊,說:“好囚根子,紅了眼,把我也不認的了!”到晚上,一頂轎子,把大姐又送將來,分付道:“不討將寄放妝奩箱籠來家,我把你這淫婦活殺了。”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這正是:誰知好事多更變,一念翻成怨恨媒。這裡不去。不題。

且說一日,三月清明佳節。吳月娘備辦香燭、金錢冥紙、三牲祭物,抬了兩大食盒,要往城外墳上與西門慶上新墳祭掃。留下孫雪娥和大姐、眾丫頭看家。帶了孟玉樓和小玉,並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都坐轎子往墳上去。又請了吳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出了城門,只見那郊原野曠,景物芳菲,花紅柳綠,仕女游人不斷。一年四季,無過春天,最好景緻。日謂之麗日,風謂之和風,吹柳眼,綻花心,拂香塵。天色暖,謂之暄。天色寒,謂之料峭。騎的馬,謂之寶馬。坐的轎,謂之香車。行的路,謂之芳徑。地下飛的塵,謂之香塵。千花發蕊,萬草生芽,謂之春信。韶光淡盪,淑景融和。小桃深妝臉妖嬈,嫩柳裊宮腰細膩。百轉黃鸝驚回午夢,數聲紫燕說破春愁。日舒長暖澡鵝黃,水渺茫浮香鴨綠。隔水不知誰院落,鞦韆高掛綠楊煙。端的春景果然是好。有詩為證:

  清明何處不生煙,郊外微風掛紙錢。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綿鶯語,楊柳堤邊醉客眠。紅粉佳人爭畫板,彩繩搖拽學飛仙。

吳月娘等轎子到五里原墳上,玳安押著食盒,先到廚下生起火來,廚役落作整理不題。月娘與玉樓、小玉、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到於莊院客坐內坐下吃茶,等著吳大妗子,不見到。玳安向西門慶墳上祭台兒,擺設桌面三牲,羹飯祭物,列下紙錢,只等吳大妗子。原來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約已牌時分,才同吳大舅雇了兩個驢兒騎將來。月娘便說:“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這驢兒怎的騎?”一面吃了茶,換了衣服,同來西門慶墳上祭掃。那月娘手拈著五根香,自拿一根,遞一根與玉樓,又遞一根與奶子如意兒替孝哥上,那兩根遞與吳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爐內,深深拜下去,說道:“我的哥哥,你活時為人,死後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節,你的孝妻吳氏三姐、孟三姐和你周歲孩童孝哥兒,敬來與你墳前燒一陌錢紙。你保佑他長命百歲,替你做墳前拜掃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場,想起你那模樣兒並說的話來,是好傷感人也。”拜畢,掩面痛哭。玉樓向前插上香,也深深拜下,同月娘大哭了一場。玉樓上了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哥兒也跪下上香,磕了頭。吳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畢禮數,玳安把錢紙燒了。讓到莊上捲棚內,放桌席擺飯,收拾飲酒。月娘讓吳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與玉樓下陪。小玉和奶子如意兒,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蘭花,也在兩邊打橫列坐,把酒來斟。按下這裡吃酒不題。

卻表那日周守備府里也上墳。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備睡,假推做夢,睡夢中哭醒了。守備慌的問:“你怎的哭?”春梅便說:“我夢見我娘向我哭泣,說養我一場,怎地不與他清明寒食燒紙,因此哭醒了。”守備道:“這個也是養女一場,你的一點孝心。不知你娘墳在何處?”春梅道:“在南門外永福寺後面便是。”守備說: “不打緊,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墳,你叫伴當抬些祭物,往那裡與你娘燒分紙錢,也是好處。”至次日,守備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徑往城南祖墳上。那裡有大莊院、廳堂、花園、享堂、祭台。大奶奶、孫二娘並春梅,都坐四人轎,排軍喝路,上墳耍子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來,分付玳安、來安兒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樓下,揀高阜去處,人煙熱鬧,那裡設放桌席等候。又見大妗子沒轎子,都把轎子抬著,後面跟隨不坐,領定一簇男女,吳大舅牽著驢兒,壓後同行,踏青游玩。三月桃花店,五里杏花村,只見那隨路上墳游玩的王孫士女,花紅柳綠,鬧鬧喧喧,不知有多少。正走之間,也是合當有事,遠遠望見綠槐影里,一座庵院,蓋造得十分齊整。但見:

  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兩下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前殿塑風調雨順,後殿供過去未來。鐘鼓樓森立,藏經閣巍峨。旗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瑩煌,爐內香煙繚繞。幢旗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鬼母位通羅漢殿。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

吳月娘便問:“這座寺叫做甚麼寺?”吳大舅便說:“此是周秀老爺香火院,名喚永福禪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幾拾兩銀子在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這般新鮮。”月娘向大妗子說:“咱也到這寺里看一看。”於是領著一簇男女,進入寺中來。不一時,小沙彌看見,報與長老知道:“見有許多男女……”便出方丈來迎請,見了吳大舅、吳月娘,向前合掌道了問訊,連忙喚小和尚開了佛殿:“請施主菩薩隨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彌開了殿門,領月娘一簇男女,前後兩廊參拜觀看了一回,然後到長老方丈。長老連忙點上茶來,吳大舅請問長老道號,那和尚答說:“小僧法名道堅。這寺是恩主帥府周爺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長老,廊下管百十眾僧行,後邊禪堂中還有許多雲游僧行,常時坐禪,與四方檀越答報功德。”一面方丈中擺齋,讓月娘:“眾菩薩請坐。”月娘道:“不當打攪長老寶剎。”一面拿出五錢銀子,教大舅遞與長老,佛前請香燒。那和尚打問訊謝了,說道:“小僧無甚管待,施主菩薩稍坐,略備一茶而已,何勞費心賜與佈施。”不一時,小和尚放下桌兒,拿上素菜齋食餅饊上來。那和尚在旁陪坐,才舉箸兒讓眾人吃時,忽見兩個青衣漢子,走的氣喘吁吁,暴雷也一般報與長老,說道:“長老還不快出來迎接,府中小奶奶來祭祀來了!”慌的長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彌連忙收了家活,“請列位菩薩且在小房避避,打發小夫人燒了紙,祭畢去了,再款坐一會不遲。”吳大舅告辭,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鳴起鐘鼓來,出山門迎接,遠遠在馬道口上等候。只見一族青衣人,圍著一乘大轎,從東雲飛般來,轎夫走的個個汗流滿面,衣衫皆濕。那長老躬身合掌說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來,理合遠接,接待遲了,萬勿見罪。”這春梅在轎內答道:“起動長老。”那手下伴當,又早向寺後金蓮墳上,忙將祭桌紙錢來擺設下。春梅轎子來到,也不到寺,徑入寺後白楊樹下金蓮墳前下轎。兩邊青衣人伺候。這春梅不慌不忙,來到墳前,擺了香,拜了四拜,說道:“我的娘,今日龐大姐特來與你燒陌紙錢,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隨問怎的也娶來府中,和奴做一處。還是奴耽誤了你,悔已是遲了。”說畢,令左右把錢紙燒了。這春梅向前放聲大哭不已。

吳月娘在僧房內,只知有宅內小夫人來到,長老出山門迎接,又不見進來。問小和尚,小和尚說:“這寺後有小奶奶的一個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節,特來祭掃燒紙。”孟玉樓便道:“怕不就是春梅來了?也不見的。”月娘道:“他那得個姐來死了葬在此處?”又問小和尚:“這府里小夫人姓甚麼?”小和尚道:“姓龐,前日與了長老四五兩經錢,教替他姐姐念經,薦拔生天。”玉樓道:“我聽見他爹說春梅娘家姓龐,叫龐大姐,莫不是他?”正說話,只見長老先來,分付小沙彌: “好看好茶。”不一時,轎子抬進方丈二門裡才下。月娘和玉樓眾人打僧房簾內望外張看,怎樣的小夫人。定睛仔細看時,卻是春梅。但比昔時出落得長大身材,面如滿月,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著翠蘭縷金寬斕裙子,帶著丁當禁步,比昔不同許多。但見:

寶髻巍峨,鳳釵半卸。胡珠環耳邊低掛,金挑鳳鬢後雙拖。紅繡襖偏襯玉香肌,翠紋裙下映金蓮小。行動處,胸前搖響玉丁當;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膩粉妝成脖頸,花鈿巧帖眉尖。舉止驚人,貌比幽花殊麗;姿容閑雅,性如蘭蕙溫柔。若非綺閣生成,定是蘭房長就。儼若紫府瓊姬離碧漢,宛如蕊宮仙子下塵寰。

那長老上面獨獨安放一張公座椅兒,讓春梅坐下。長老參見已畢,小沙彌拿上茶來。長老遞茶上去,說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來這裡祭祀,有失迎接,萬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動長老誦經追薦。”那和尚說:“小僧豈敢。有甚殷勤補報恩主?多蒙小奶奶賜了許多錢襯施。小僧請了八眾禪僧,整做道場,看經禮懺一日。晚夕,又與他老人家裝些廂庫焚化。道場圓滿,才打發兩位管家進城,宅里回小奶奶話。”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鐘盞來。長老只顧在旁一遞一句與春梅說話,把吳月娘眾人攔阻在內,又不好出來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請下長老來,要起身。那長老又不肯放,走來方丈稟春梅說:“小僧有件事稟知小奶奶。”春梅道:“長老有話,但說無妨。”長老道: “適間有幾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隨喜,不知小奶奶來。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長老何不請來相見。”那長老慌的來請。吳月娘又不肯出來,只說:“長老不見罷。天色晚了,俺們告辭去了。”長老見收了他佈施,又沒管待,又意不過,只顧再三催促。吳月娘與孟玉樓、吳大妗子推阻不過,只得出來,春梅一見便道:“原來是二位娘與大妗子。”於是先讓大妗子轉上,花枝招展磕下頭去。慌的大妗子還禮不迭,說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殺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說這話,奴不是那樣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禮。”拜了大妗子,然後向月娘、孟玉樓插燭也似磕頭。月娘、玉樓亦欲還禮,春梅那裡肯,扶起,磕下四個頭,說:“不知是娘們在這裡,早知也請出來相見。”月娘道:“姐姐,你自從出了家門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禮,沒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裡出身,豈敢說怪。”因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說道:“哥哥也長的恁大了。”月娘說:“你和小玉過來,與姐姐磕過頭兒。”那如意兒和小玉二人笑嘻嘻過來,亦與春梅都平磕了頭。月娘道:“姐姐,你受他兩個一禮兒。”春梅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簪兒來,插在孝哥兒帽兒上。月娘說:“多謝姐姐簪兒,還不與姐姐唱個喏兒。”如意兒抱著哥兒,真個與春梅唱個喏,把月娘喜歡的要不得。玉樓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兒們怎得遇在一處相見。”春梅道: “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這寺後,奴在他手裡一場,他又無親無故,奴不記掛著替他燒張紙兒,怎生過得去。”月娘道:“我記的你娘沒了好幾年,不知葬在這裡。”孟玉樓道:“大娘還不知龐大姐說話,說的是潘六姐死了。多虧姐姐,如今把他埋在這裡。”月娘聽了,就不言語了。吳大妗子道:“誰似姐姐這等有恩,不肯忘舊,還葬埋了。你逢節令題念他,來替他燒錢化紙。”春梅道:“好奶奶,想著他怎生抬舉我來!今日他死的苦,這般拋露丟下,怎不埋葬他?”說畢,長老教小和尚放桌兒,擺齋上來。兩張大八仙桌子,蒸酥點心,各樣素饌菜蔬,堆滿春台,絕細春芽雀舌甜水好茶。眾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吳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話下。

孟玉樓起身,心裡要往金蓮墳上看看,替他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見月娘不動身,拿出五分銀子,教小沙彌買紙去。長老道:“娘子不消買去,我這裡有金銀紙,拿幾分燒去。”玉樓把銀子遞與長老,使小沙彌領到後邊白楊樹下金蓮墳上,見三尺墳堆,一堆黃土,數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紙錢點著,拜了一拜,說道:“六姐,不知你埋在這裡。今日孟三姐誤到寺中,與你燒陌錢紙,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一面放聲大哭。那奶子如意兒見玉樓往後邊,也抱了孝哥兒來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內和春梅說話,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兒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徑抱到墳上,看玉樓燒紙哭罷回來。

春梅和月娘勻了臉,換了衣裳,分付小伴當將食盒打開,將各樣細果甜食,餚品點心攢盒,擺下兩桌子,布甑內篩上酒來,銀鐘牙箸,請大妗子、月娘、玉樓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都在兩邊打橫。吳大舅另放一張桌子在僧房內。正飲酒中間,忽見兩個青衣伴當走來,跪下稟道:“老爺在新莊,差小的來請小奶奶看雜耍調百戲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請奶奶快去哩。”這春梅不慌不忙,說:“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應諾下來,又不敢去,在下邊等候。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說:“姐姐,不可打攪。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們去罷。”那春梅那裡肯放,只顧令左右將大鐘來勸道:“咱娘兒們會少離多,彼此都見長著,休要斷了這門親路。奴也沒親沒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家裡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說一聲兒就勾了,怎敢起動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飲過一杯,月娘說:“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沒轎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沒轎子,我這裡有跟隨小馬兒,撥一匹與妗子騎,關了家去。”大妗子再三不肯,辭了,方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過長老來,令小伴當拿出一匹大布、五錢銀子與長老。長老拜謝了,送出山門。春梅與月娘拜別,看著月娘、玉樓眾人上了轎子,他也坐轎子,兩下分路,一簇人明隨喝道,往新莊上去了。正是:

  樹葉還有相逢時,豈可人無得運時。



第九十回 來旺偷拐孫雪娥 雪娥受辱守備府


詩曰:

  菟絲附蓬麻,引蔓原不長。失身與狂夫,不如棄道旁。
  暮夜為儂好,席不暖儂床。昏來晨一別,無乃太匆忙。
  行將濱死地,老痛迫中腸。

話說吳大舅領著月娘等一簇男女,離了永福寺,順著大樹長堤前來。玳安又早在杏花酒樓下邊,人煙熱鬧,揀高阜去處,幕天席地設下酒餚,等候多時了。遠遠望月娘眾人轎子驢子到了,問道:“如何這咱才來?”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見春梅告訴一遍。不一時斟上酒來。眾人坐下正飲酒,只見樓下香車繡轂往來,人煙喧雜。月娘眾人驪著高阜,把眼觀看,只見人山人海圍著,都看教師走馬耍解。

原來是本縣知縣相公兒子李衙內,名喚李拱璧,年約三十餘歲,見為國子上舍,一生風流博浪,懶習詩書,專好鷹犬走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兩巷中走,人稱他為 “李棍子”。那日穿著一弄兒輕羅軟滑衣裳,頭戴金頂纏棕小帽,腳踏乾黃靴,同廊吏何不韋帶領二三十好漢,拿彈弓、吹筒、球棒在於杏花村大酒樓下,看教師李貴走馬賣解,豎肩樁、隔肚帶,輪槍舞棒,做各樣技藝頑耍,引了許多男女圍著烘笑。那李貴諢名為山東夜叉,頭帶萬字巾,身穿紫窄衫,銷金裹肚,坐下銀鬃馬,手執朱紅桿明槍,背插招風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馬,往來賣弄手段。這李衙內正看處,忽抬頭看見一簇婦人在高阜處飲酒,內中一個長挑身材婦人,不覺心搖目盪,觀之不足,看之有餘,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知是誰家婦女,有男子漢沒有?”一面叫過手下答應的小張閑架兒來,悄悄分付:“你去那高坡上,打聽那三個穿白的婦人是誰家的。訪得的實,告我知道。”那小張閑應諾,雲飛跑去。不多時,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報說:“如此這般,是縣門前西門慶家妻小。一個年老的姓吳,是他妗子;一個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吳月娘;那個長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個娘子,姓孟,名玉樓;如今都守寡在家。”這李衙內聽了,獨看上孟玉樓,重賞小張閑,不在話下。

吳月娘和大舅眾人觀看了半日,見日色銜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上轎騎驢一徑回家。有詩為證: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親。

這裡月娘眾人回家不題。卻說那日,孫雪娥與西門大姐在家,午後時分無事,都出大門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個搖驚閨的過來。那時賣脂粉、花翠生活,磨鏡子,都搖驚閨。大姐說:“我鏡子昏了。”使平安兒:“叫住那人,與我磨鏡子。”那人放下擔兒,說道:“我不會磨鏡子,我只賣些金銀生活,首飾花翠。”站立在門前,只顧眼上眼下看著雪娥。雪娥便道:“那漢子,你不會磨鏡子,去罷,只顧看我怎的!”那人說:“雪姑娘,大姑娘,不認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來。”那人道:“我是爹手裡出去的來旺兒。”雪娥便道:“你這幾年在那裡來?出落得恁胖了。”來旺兒道:“我離了爹門,到原籍徐州,家裡閑著沒營生,投跟了老爹上京來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爺兒死了,丁憂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內顧銀鋪,學會了此銀行手藝,各樣生活。這兩日行市遲,顧銀鋪教我挑副擔兒,出來街上發賣些零碎。看見娘每在門首,不敢來相認,恐怕踅門瞭戶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還不敢相認。”雪娥道:“原來是你。教我只顧認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舊兒女,怕怎的?”因問:“你擔兒里賣的是甚麼生活?挑進裡面,等俺每看一看。”那來旺兒一面把擔兒挑入裡邊院子里來。打開箱子,用篋兒托出幾樣首飾來:金銀鑲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大姐與雪娥看了一回,問來旺兒:“你還有花翠,拿出來。”這孫雪娥便留了他一對翠鳳,一對柳穿金魚兒。大姐便稱出銀子來與他。雪娥兩樣生活,欠他一兩二錢銀子,約下他:“明日早來取罷。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和你三娘和哥兒都往墳上與你爹燒紙去了。”來旺道:“我去年在家裡,就聽見人說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兒,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兒如今才周半兒。一家兒大大小小,如寶上珠一般,全看他過日子哩。”說話中間,來昭妻一丈青出來,傾了盞茶與他吃,那來旺兒接了茶,與他唱了個喏。來旺也在跟前,同敘了回話。分付:“你明日來見見大娘。”那來旺兒挑擔出門。

到晚上,月娘眾人轎子來家。雪娥、大姐、眾人丫頭接著,都磕了頭。玳安跟盒擔走不上,雇了匹驢兒騎來家,打發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訴雪娥、大姐,說今日寺里遇見春梅一節:“原來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後首,俺每也不知。他來替他娘燒紙,誤打誤撞遇見他。娘兒每又認了回親。先是寺里長老擺齋吃了。落後他又教伴當擺上他家的四五十攢盒,各樣菜蔬下飯,篩酒上來,通吃不了。他看見哥兒,又與了他一對簪兒,好不和氣。起解行三坐五,坐著大轎子,許多跟隨。又且是出落的比舊時長大了好些,越發白胖了。”吳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舊。那時在咱家時,我見他比眾丫鬟行事兒正大,說話兒沉穩,就是個才料兒。你看今日福至心靈,恁般造化。”孟玉樓道:“姐姐沒問他,我問他來。果然半年沒洗換,身上懷著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備好不喜歡哩。薛嫂兒說的倒不差。”說了一回,雪娥題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門首,看見來旺兒。原來他又在這裡學會了銀匠,挑著擔兒賣金銀生活花翠。俺每就不認得了,買了他幾枝花翠,他問娘來,我說往墳上燒紙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著我來家?”雪娥道:“俺每教他明日來。”

正坐著說話,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對月娘說:“哥兒來家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氣,身上湯燒火熱的。”這月娘聽見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兒來,口搵著口兒,果然出冷汗,渾身發熱,罵如意兒:“好淫婦,此是轎子冷了孩兒了。”如意兒道:“我拿小被兒裹的緊緊的,怎得凍著?”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墳上,唬了他來了。那等分付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著抱的去了。”如意兒道:“早小玉姐姐看著,只抱了他那裡看看就來了,幾時唬著他來!”月娘道:“別要說嘴,看那看兒便怎的?卻把他唬了。”急忙叫來安兒:“快請劉婆子去。”不一時,劉婆來到。看了脈息,摸了身上,說:“著了些涼寒,撞見邪祟了。”留了兩服硃砂丸,用薑湯灌下去。分付奶子抱著他,熱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涼了。於是管待劉婆子吃了茶,與了他三錢銀子,叫他明日還來看看。一家子慌的要不的,起起倒倒,整亂了半夜。

卻說來旺,次日依舊挑將生活擔兒,來到西門慶門首,與來昭唱喏,說:“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許下今日教我來取銀子,就見見大娘。”來昭道:“你且去著,改日來。昨日大娘來家,哥兒不好,叫醫婆、太醫看,下藥,整亂了一夜,好不心,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稱銀子與你。”正說著,只見月娘、玉樓、雪娥送出劉婆子,來到大門首,看見來旺兒。那來旺兒扒在地下,與月娘、玉樓磕下兩個頭。月娘道:“幾時不見你,就不來這裡走走。”來旺兒悉將前事說了一遍,“要來不好來的。”月娘道:“舊兒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沒了。當初只因潘家那淫婦,一頭放火,一頭放水,架的舌,把個好媳婦兒生生逼勒的吊死了,將有作沒,把你墊發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來旺兒道:“也說不的,只是娘心裡明白就是了。”說了回話,月娘問他:“賣的是甚樣生活?拿出來瞧。”揀了他幾件首飾,該還他三兩二錢銀子,都用等子稱了與他。叫他進入儀門裡面,分付小玉取一壺酒來,又是一盤點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廚上一力攛掇,又熱了一大碗肉出來與他。吃的酒飯飽了,磕頭出門。月娘、玉樓眾人歸到後邊去。雪娥獨自悄悄和他說話:“你常常來走著,怕怎的!奴有話教來昭嫂子對你說。我明日晚夕,在此儀門裡紫牆兒跟前耳房內等你。”兩個遞了眼色,這來旺兒就知其意,說:“這儀門晚夕關不關?”雪娥道:“如此這般,你來先到來昭屋裡,等到晚夕,踩著梯凳,越過牆,順著遮牆,我這邊接你下來。咱二人會合一回,還有細話與你說。”這來旺得了此話,正是歡從額起,喜向腮生,作辭雪娥,挑擔兒出門。正是:不著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詩為證:

  閑來無事倚門闌,偶遇多情舊日緣。對人不敢高聲語,故把秋波送幾番。

這來旺兒歡喜來家,一宿無話。到次日,也不挑擔兒出來賣生活,慢慢踅來西門慶門首,等來昭出來與他唱喏。那來昭便說:“旺哥稀罕,好些時不見你了。”來旺兒笑道:“不是也不來,裡邊雪姑娘少我幾錢生活銀,討討。”來昭一面把來旺兒讓到房裡坐下。來旺兒道:“嫂子怎不見?”來昭道:“你嫂子今日後邊上竈哩。”那來旺兒拿出一兩銀子,遞與來昭,說:“這銀子取壺酒來,和哥嫂吃。”來昭道:“何消這許多。”即叫他兒子鐵棍兒過來。那鐵棍吊起頭去--十五歲了,拿壺出來,打了一大註酒,使他後邊叫一丈青來。不一時,一丈青蓋了一錫鍋熱飯,一大碗雜熬下飯,兩碟菜蔬,說道:“好呀,旺官兒在這裡。”來昭便拿出銀子與一丈青瞧,說:“兄弟破費,要打壺酒咱兩口兒吃。”一丈青笑道:“無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讓來旺炕上坐。擺下酒菜,把酒來斟。來旺兒先傾頭一盞,遞與來昭,次遞一盞與一丈青,深深唱喏,說:“一向不見哥嫂,這盞水酒孝順哥嫂。”一丈青便說:“哥嫂不道酒肉吃傷了!你對真人休說假話。裡邊雪姑娘昨日已央及達知我了,你兩個舊情不斷,托俺每兩口兒如此這般周全你。你休推睡里夢裡,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你若入港相會,有東西出來,休要獨吃,須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每須耽許多利害。”那來旺便跪下說:“只望哥嫂周全,並不敢有忘。”說畢,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後邊和雪娥答了話出來,對他說,約定晚上來,來昭屋裡窩藏,待夜裡關上儀門,後邊人歇下,越牆而過,於中取事。有詩為證:

  報應本無私,影響皆相似。要知禍福因,但看所為事。

這來旺得了此言,回來家,巴不到晚,踅到來昭屋裡,打酒和他兩口兒吃。至更深時分,更無一人覺的,直待的大門關了,後邊儀門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個暗號兒,只聽牆內雪娥咳嗽之聲。這來旺兒踏著梯凳,黑暗中扒過粉牆,雪娥那邊用凳子接著。兩個就在西耳房堆馬鞍子去處,兩個相摟相抱,雲雨做一處。彼此都是曠夫寡婦,欲心如火。那來旺兒纓槍強壯,儘力弄了一回,樂極精來,一泄如註。乾畢,雪娥遞與他一包金銀首飾,幾兩碎銀子,兩件段子衣服,分付:“明日晚夕你再來,我還有些細軟與你。你外邊尋下安身去處。往後這家中過不出好來,不如和你悄悄出去,外邊尋下房兒,成其夫婦。你又會銀行手藝,愁過不得日子?”來旺兒便說:“如今東門外細米巷,有我個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你那裡曲彎小巷,倒避眼,咱兩個投奔那裡去。遲些時,看無動靜,我帶你往原籍家裡,買幾畝地種去也好。”兩個商量已定。這來旺就作別雪娥,依舊扒過牆來,到來昭屋裡。等至天明,開了大門,挨身出去。到黃昏時分,又來門首,踅入來昭屋裡。晚夕依舊跳過牆去,兩個幹事。朝來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盜了許多細軟東西,金銀器皿,衣服之類。來昭兩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必細說。

一日,後邊月娘看孝哥兒出花兒,心中不快,睡得早。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兒,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嬌兒房中元宵兒被敬濟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兒與了雪娥,把元宵兒伏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發中秋兒睡下,房裡打點一大包釵環頭面,裝在一個匣內,用手帕蓋了頭,隨身衣服,約定來旺兒在來昭屋裡等候,兩個要走。來昭便說:“不爭你走了,我看守大門,管放水鴨兒!若大娘知道,問我要人怎的?不如你每打房上去,就驪破些瓦,還有蹤跡。”來旺兒道:“哥也說得是。”雪娥又留一個銀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綾襖,一條黃綾裙,謝了他兩口兒。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時,隔房扒過去。來昭夫婦又篩上兩大鐘暖酒,與來旺、雪娥吃,說: “吃了好走,路上壯膽些。”吃到五更時分,每人拿著一根香,驪著梯子,打發兩個扒上房去,一步一步把房上瓦也跳破許多。比及扒到房檐跟前,街上人還未行走,聽巡捕的聲音,這來旺兒先跳下去,後卻教雪娥驪著他肩背,接摟下來。兩個往前邊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攔住,便問:“往那裡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腳。這來旺兒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彈了一彈,說道:“俺是夫婦二人,前往城外岳廟裡燒香,起的早了些,長官勿怪。”那人問:“背的包袱內是甚麼?” 來旺兒道:“是香燭紙馬。”那人道:“既是兩口兒岳廟燒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罷。”這來旺兒得不的一聲,拉著雪娥,往前飛走。走到城下,城門才開。打人鬧里挨出城去,轉了幾條街巷。

原來細米巷在個僻靜去處,住著不多幾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廈。到於屈姥姥家,屈姥姥還未開門。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來開了門,見來旺兒領了個婦人來。原來來旺兒本姓鄭,名喚鄭旺,說:“這婦人是我新尋的妻小。姨娘這裡有房子,且借一間,寄住些時,再尋房子。”遞與屈姥姥三兩銀子,教買柴米。那屈姥姥得了銀子,只得留下。他兒子屈鐺,因見鄭旺夫妻二人,帶著許多金銀首飾東西,夜晚見財起意,就掘開房門偷盜出來去耍錢,致被捉獲,具了事件,拿去本縣見官。李知縣見系賊贓之事,贓物見在,即差人押著屈鐺到家,把鄭旺、孫雪娥一條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的臉蠟黃也似黃了,換了滲淡衣裳,帶著眼紗,把手上戒指都勒下來打發了公人,押去見官。當下烘動了一街人觀看,有認得的,說是西門慶家小老婆,今被這走出的小廝來旺兒--改名鄭旺通姦,拐盜財物在外居住。又被這屈鐺掏摸了,今事發見官。當下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路上行人口似飛。

月娘家中自從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兒見箱內細軟首飾都沒了,衣服丟的亂三攪四,報與月娘。月娘吃了一驚,便問中秋兒:“你跟著他睡,走了,你豈不知?”中秋兒便說:“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邊,半日方回,不知詳細。”月娘又問來昭:“你看守大門,人出去你怎不曉的?”來昭便說:“大門每日上鎖,莫不他飛出去!”落後看見房上瓦驪破許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驪訪,只得按納含忍。不想本縣知縣當堂理問這件事,先把屈鐺夾了一頓,追出金頭面四件,銀首飾三件,金環一雙,銀鐘二個,碎銀五兩,衣服二件,手帕一個,匣一個。向鄭旺名下追出銀三十兩,金碗簪一對,金仙子一件,戒指四個。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銀鐲一付,金鈕五付,銀簪四對,碎銀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銀三兩。就將來旺兒問擬奴婢因姦盜取財物,屈鐺系竊盜,俱系雜犯死罪,準徒五年,贓物入官。雪娥孫氏系西門慶妾,與屈姥姥當下都當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責令本縣差人到西門慶家,教人遞領狀領孫氏。那吳月娘叫吳大舅來商議:“已是出醜,平白又領了來家做甚麼?沒的玷污了家門,與死的裝幌子。”打發了差人錢,回了知縣話。知縣拘將官媒人來,當官辯賣。

卻說守備府中,春梅打聽得知,說西門慶家中孫雪娥如此這般,被來旺兒拐出,盜了財物去在外居住,事發到官,如今當官辨賣。這春梅聽見,要買他來家上竈,要打他嘴,以報平昔之仇。對守備說:“雪娥善能上竈,會做的好茶飯湯水,買來家中伏侍。”這守備即差張勝、李安。拿貼兒對知縣說。知縣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兩銀子官價。交完銀子,領到府中,先見了大奶奶並二奶奶孫氏,次後到房中來見春梅。春梅正在房裡縷金床上,錦帳之中,才起來。手下丫鬟領雪娥見面。那雪娥見是春梅,不免低頭進見。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個頭。這春梅把眼瞪一瞪,喚將當直的家人媳婦上來,“與我把這賤人撮去了(髟狄)髻,剝了上蓋衣裳,打入廚下,與我燒火做飯。”這雪娥聽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間打牆板兒翻上下,掃米卻做管倉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頭?孫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兒,換了艷服,滿臉悲慟,往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處游。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


詩曰: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懷自感夢難成。倚床剩覺添風味,開戶羞將待月明。
  擬倩蜂媒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話說一日,陳敬濟聽見薛嫂兒說知孫雪娥之事。這陳敬濟乘著這個根由,就如此這般,使薛嫂兒往西門慶家對月娘說。薛嫂只得見月娘,說:“陳姑夫在外聲言發話,說不要大姐,要寫狀子,巡撫、巡按處告示,說老爹在日,收著他父親寄放的許多金銀箱籠細軟之物。”這月娘一來因孫雪娥被來旺兒盜財拐去,二者又是來安兒小廝走了,三者家人來興媳婦惠秀又死了,剛打發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聽見薛嫂兒來說此話,唬的慌了手腳,連忙雇轎子,打發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奩箱廚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陳敬濟家。敬濟說:“這是他隨身嫁我的床帳妝奩,還有我家寄放的細軟金銀箱籠,須索還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說來,當初丈人在時,止收下這個床奩嫁妝,並沒見你別的箱籠。”敬濟又要使女元宵兒。薛嫂兒和玳安兒來對月娘說。月娘不肯把元宵與他,說:“這丫頭是李嬌兒房中使的,如今留著晚早看哥兒哩。”把中秋兒打發將來,說:“原是買了伏侍大姐的。”這敬濟又不要中秋兒,兩頭來回只教薛嫂兒走。他娘張氏向玳安說:“哥哥,你到家拜上你大娘,你家姐兒們多,也不稀罕這個使女看守哥兒。既是與了大姐房裡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過了他,你大娘只顧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話對月娘說了。月娘無言可對,只得把元宵兒打發將來。敬濟收下,滿心歡喜,說道:“可怎的也打我這條道兒來?”正是:

  饒你姦似鬼,吃我洗腳水。

按下一頭。單說李知縣兒子李衙內,自從清明郊外看見吳月娘、孟玉樓兩人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知是西門慶妻小。衙內有心,愛孟玉樓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麵皮,模樣兒風流俏麗。原來衙內喪偶,鰥居已久,一向著媒婦各處求親,都不遂意。及見玉樓,便覺動心,但無門可入,未知嫁與不嫁,從違如何。不期雪娥緣事在官,已知是西門慶家出來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將各犯用刑研審,追出贓物數目,望其來領。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見官。衙內失望,因此才將贓物入官,雪娥官賣。至是衙內謀之於廊吏何不韋,徑使官媒婆陶媽媽來西門慶家訪求親事,許說成此門親事,免縣中打卯,還賞銀五兩。

這陶媽媽聽了,喜歡的疾走如飛,一日到於西門慶門首。來昭正在門首立,只見陶媽媽向前道了萬福,說道:“動問管家哥一聲,此是西門老爹家?”來昭道:“你是那裡來的?老爹已下世了,有甚話說?”陶媽媽道:“累及管家進去稟聲,我是本縣官媒人,名喚陶媽媽,奉衙內小老爹鈞語,分付說咱宅內有位奶奶要嫁人,敬來說親。”那來昭喝道:“你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沒了一年有餘,止有兩位奶奶守寡,並不嫁人。常言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你這媒婆,有要沒緊,走來胡撞甚親事?還不走快著,惹的後邊奶奶知道,一頓好打。”那陶媽媽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來?嫁不嫁,起動進去稟聲,我好回話去。”來昭道:“也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時,等我進去。兩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兒,一位奶奶無哥兒,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 陶媽媽道:“衙內小老爹說,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見來,是面上有幾點白麻子的那位奶奶。”

來昭聽了,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告訴月娘說:“縣中使了個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驚,說:“我家並沒半個字兒迸出,外邊人怎得曉的?”來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見來,說臉上有幾個白麻子兒的。”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臘月里羅卜--動人心’?忽剌八要往前進嫁人?正是‘世間海水知深淺,惟有人心難忖量’”。一面走到玉樓房中坐下,便問:“孟三娘,奴有件事兒來問你,外面有個保山媒人,說是縣中小衙內,清明那日曾見你一面,說你要往前進。端的有此話麽?”看官聽說,當時沒巧不成話,自古姻緣著線牽。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仿佛,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暗度:“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閃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又見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的守些甚麼?到沒的擔閣了奴的青春年少。”正在思慕之間,不想月娘進來說此話,正是清明郊外看見的那個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羞愧,口裡雖說:“大娘休聽人胡說,奴並沒此話。”不覺把臉來飛紅了,正是:

  含羞對眾休開口,理鬢無言只搵頭。

月娘說:“此是各人心裡事,奴也管不的許多。”一面叫來昭:“你請那保山進來。”來昭門首喚陶媽媽,進到後邊見月娘,行畢了禮數,坐下。小丫鬟倒茶吃了。月娘便問:“保山來,有甚事?”陶媽媽便道:“小媳婦無事不登三寶殿,奉本縣正宅衙內分付,說貴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講說親事。”月娘道:“俺家這位娘子嫁人,又沒曾傳出去,你家衙內怎得知道?”陶媽媽道:“俺家衙內說來,清明那日,在郊外親見這位娘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麵皮,臉上有稀稀幾個白麻子,便是這位奶奶。”月娘聽了,不消說就是孟三姐了。於是領陶媽媽到玉樓房中明間內坐下。

等勾多時,玉樓梳洗打扮出來。陶媽媽道了萬福,說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話不虛傳,人材出眾,蓋世無雙,堪可與俺衙內老爹做個正頭娘子。”玉樓笑道: “媽媽休得亂說。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搗謊。”陶媽媽道:“天麽,天麽!小媳婦是本縣官媒,不比外邊媒人快說謊。我有一句說一句,並無虛假。俺知縣老爹年五十多歲,止生了衙內老爹一人,今年屬馬的,三十一歲,正月二十三日辰時建生。見做國子監上舍,不久就是舉人、進士。有滿腹文章,弓馬熟閑,諸子百家,無不通曉。沒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內止有一個從嫁使女答應,又不出眾。要尋個娘子當家,敬來宅上說此親事。若是咱府上做這門親事,老爹說來,門面差搖,墳塋地土錢糧,一例盡行蠲免,有人欺負,指名說來,拿到縣裡,任意拶打。”玉樓道:“你衙內有兒女沒有?原籍那裡人氏?誠恐一時任滿,千山萬水帶去,奴親都在此處,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媽媽道:“俺衙內身邊,兒花女花沒有,好不單徑。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棗強縣人氏,過了黃河不上六七百裡。他家中田連阡陌,騾馬成群,人丁無數,走馬牌樓,都是撫按明文,聖旨在上,好不赫耀嚇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過後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誥,坐七香車,為命婦夫人,有何不好?”這孟玉樓被陶媽媽一席話,說得千肯萬肯,一面喚蘭香放桌兒,看茶食點心與保山吃。因說:“保山,你休怪我叮嚀盤問。你這媒人們說謊的極多,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媽媽道:“好奶奶,只要一個比一個。清自清,渾自渾,好的帶累了歹的。小媳婦並不搗謊,只依本分做媒。奶奶若肯了,寫個婚帖兒與我,好回小老爹話去。”玉樓取了一條大紅段子,使玳安交鋪子里傅伙計寫了生時八字。吳月娘便說:“你當初原是薛嫂兒說的媒,如今還使小廝叫將薛嫂兒來,兩個同拿了貼兒去,說此親事,才是禮。”不多時,使玳安兒叫了薛嫂兒來,見陶媽媽道了萬福。當行見當行,拿著貼兒出離西門慶家門,往縣中回衙內話去。一個是這裡冰人,一個是那頭保山,兩張口四十八個牙,這一去管取說得月里嫦娥尋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媽媽在路上問薛嫂兒:“你就是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便是。”陶媽媽問他:“原先嫁這裡,根兒是何人家的女兒?嫁這裡是女兒,是再婚?”這薛嫂兒便一五一十,把西門慶當初從楊家娶來的話告訴一遍。因見婚貼兒上寫“女命三十七歲,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時生”,說:“只怕衙內嫌年紀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歲,倒大六歲。”薛嫂道:“咱拿了這婚貼兒,交個過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礙不妨礙。若是不對,咱瞞他幾歲兒,也不算說謊。”

二人走來,再不見路過響板的先生,只見路南遠遠的一個卦肆,青布帳幔,掛著兩行大字:“子平推貴賤,鐵筆判榮枯;有人來算命,直言不容情。”帳子底下安放一張桌子,裡面坐著個能寫快算靈先生。這兩個媒人向前道了萬福,先生便讓坐下。薛嫂道:“有個女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來,說:“不當輕視,先生權且收了,路過不曾多帶錢來。”先生道:“請說八字。”陶媽媽遞與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紀,先生道:“此是合婚。”一百捏指尋紋,把算子搖了一搖,開言說道:“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歲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時,理取印綬之格。女命逆行,見在丙申運中。丙合辛生,往後大有威權,執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雖夫星多,然是財命,益夫發福,受夫寵愛,這兩年定見妨克,見過了不曾?”薛嫂道:“已克過兩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見過,後來好了。”薛嫂兒道:“他往後有子沒有?”先生道:“子早哩。直到四十一歲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貴榮華無比。”取筆批下命詞四句道:

  嬌姿不失江梅態,三揭紅羅兩畫眉。會看馬首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

薛嫂問道:“先生,如何是‘會看馬首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這兩句俺每不懂,起動先生講說講說。”先生道:“馬首者,這位娘子如今嫁個屬馬的夫主,才是貴星,享受榮華。寅皮是克過的夫主,是屬虎的,雖是寵愛,只是偏房。往後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歲,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兩個媒人說道:“如今嫁的倒果是個屬馬的,只怕大了好幾歲,配不來。求先生改少兩歲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歲罷。”薛嫂道:“三十四歲,與屬馬的也合的著麽?”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煉,定成大器,正合得著。”當下改做三十四歲。

兩個拜辭了先生,出離卦肆,徑到縣中。門子報入,衙內便喚進陶、薛二媒人,旋磕了頭。衙內便問:“那個婦人是那裡的?”陶媽媽道:“是那邊媒人。”因把親事說成,告訴一遍,說:“娘子人才無比的好,只爭年紀大些。小媳婦不敢擅便,隨衙內老爹尊意,討了個婚貼在此。”於是遞上去。李衙內看了,上寫著“三十四歲,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說道:“就大三兩歲,也罷。”薛嫂兒插口道:“老爹見的是,自古道,妻大兩,黃金長;妻大三,黃金山。這位娘子人材出眾,性格溫柔,諸子百家,當家理紀,自不必說。”衙內道:“我已見過,不必再相。只擇吉日良時,行茶禮過去就是了。”兩個媒人稟說:“小媳婦幾時來伺候?”衙內道:“事不遲稽遲,你兩個明日來討話,往他家說。”每個賞了一兩銀子,做腳步錢。兩個媒人歡喜出門,不在話下。

這李衙內見親事已成,喜不自勝,即喚廊吏何不韋來商議,對父親李知縣說了。令陰陽生擇定四月初八日行禮,十五日準娶婦人過門。就兌出銀子來,委托何不韋、小張閑買辦茶紅酒禮,不必細說。兩個媒人次日討了日期,往西門慶家回月娘、玉樓話。正是:

  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藍田種玉來。

四月初八日,縣中備辦十六盤羹果茶餅,一副金絲冠兒,一副金頭面,一條瑪瑙帶,一副丁當七事,金鐲銀釧之類,兩件大紅宮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三十兩禮錢,其餘布絹綿花,共約二十餘抬。兩個媒人跟隨,廊吏何不韋押擔,到西門慶家下了茶。

十五日,縣中撥了許多快手閑漢來,搬抬孟玉樓床帳嫁妝箱籠。月娘看著,但是他房中之物,盡數都交他帶去。原舊西門慶在日,把他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中那張螺鈿床陪了他。玉樓交蘭香跟他過去,留下小鸞與月娘看哥兒。月娘不肯,說:“你房中丫頭,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兒有中秋兒、繡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樓止留下一對銀回回壺與哥兒耍子,做一念兒,其餘都帶過去了。到晚夕,一頂四人大轎,四對紅紗燈籠,八個皂隸跟隨來娶。玉樓戴著金梁冠兒,插著滿頭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紅通袖袍兒,先辭拜西門慶靈位,然後拜月娘。月娘說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獨自一個,和誰做伴兒?”兩個攜手哭了一回。然後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門。媒人替他帶上紅羅銷金蓋袱,抱著金寶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門,請大姨送親,送到知縣衙里來。滿街上人看見說:“此是西門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縣相公兒子衙內,今日吉日良時娶過門。”也有說好的,也有說歹的。說好者,當初西門大官人怎的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兒子,房中攪不過這許多人來,都交各人前進,甚有張主。有那說歹的,街談巷議,指戳說道:“西門慶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姦騙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撏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旁人紛紛議論不題。

且說孟大姨送親到縣衙內,鋪陳床帳停當,留坐酒席來家。李衙內賞薛嫂兒、陶媽媽每人五兩銀子,一段花紅利市,打發出門。至晚,兩個成親,極盡魚水之歡,於飛之樂。到次日,吳月娘送茶完飯。楊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縣中。衙內這邊下回書,請眾親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樂人妓女,動鼓樂扮演戲文。吳月娘那日亦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百花裙,系蒙金帶,坐大轎來衙中,進入後邊院落,靜俏俏無個人接應。想起當初,有西門慶在日,姊妹們那樣鬧熱,往人家赴席來家,都來相見說話,一條板凳坐不了,如今並無一個兒了。一面撲著西門慶靈床兒,不覺一陣傷心,放聲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勸止。正是:

  平生心事無人識,只有穿窗皓月知。

這裡月娘憂悶不題。卻說李衙內和玉樓兩個,女貌郎才,如魚如水,正合著油瓶蓋。每日燕爾新婚,在房中廝守,一步不離。端詳玉樓容貌,越看越愛。又見帶了兩個從嫁丫鬟,一個蘭香,年十八歲,會彈唱;一個小鸞,年十五歲,俱有顏色。心中歡喜沒入腳處。有詩為證:

  堪誇女貌與郎才,天合姻緣禮所該。  十二巫山雲雨會,兩情願保百年偕。

原來衙內房中,先頭娘子丟了一個大丫頭,約三十年紀,名喚玉簪兒。專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頭上打著盤頭揸髻,用手貼苫蓋,周圍勒銷金箍兒,假充作(髟狄)髻,身上穿一套怪綠喬紅的裙襖,腳上穿著雙撥船樣四個眼的剪絨鞋,約長尺二。在人根前,輕身浪顙,做勢拿班。衙內未娶玉樓時,他便逐日頓羹頓飯,殷勤伏侍,不說強說,不笑強笑,何等精神。自從娶過玉樓來,見衙內和他如膠似漆,把他不去揪採,這丫頭就使性兒起來。一日,衙內在書房中看書,這玉簪兒在廚下頓了一盞好果仁炮茶,雙手用盤兒托來書房裡,笑嘻嘻掀開簾兒,送與衙內。不想衙內看了一回書,搭伏定書桌就睡著了。這玉簪兒叫道:“爹,誰似奴疼你,頓了這盞好茶兒與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還在被窩裡睡得好覺兒,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盞茶來與你吃?”因見衙內打盹,在眼前只顧叫不應,說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里盹磕睡,起來吃茶!”叫衙內醒了,看見是他,喝道:“怪磣奴才!把茶放下,與我過一邊去。”這玉簪兒滿臉羞紅,使性子把茶丟在桌上,出來說道:“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盞茶兒來你吃,倒吆喝我起來。常言:‘醜是家中寶,可喜惹煩惱’。我醜,你當初瞎了眼,誰交你要我來?”被衙內聽見,趕上尺力踢了兩靴腳。這玉簪兒登時把那付奴臉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臉了,也不頓茶了。趕著玉樓,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無人處,一屁股就在玉樓床上坐下。玉樓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壓伏蘭香、小鸞說:“你休趕著我叫姐,只叫姨娘。我與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說:“你只背地叫罷,休對著你爹叫。你每日跟隨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聽我說,老娘拿煤鍬子請你。”後來幾次見衙內不理他,他就撒懶起來,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飯兒也不做,地兒也不掃。玉樓分付蘭香、小鸞:“你休靠玉簪兒了,你二人自去廚下做飯,打發你爹吃罷。”這玉簪又氣不憤,使性謗氣,牽家打夥,在廚房內打小鸞,罵蘭香:“賊小奴才,小淫婦兒!碓磨也有個先來後到,先有你娘來,先有我來?都是你娘兒們占了罷,不獻這個勤兒也罷了!當原先俺死的那個娘也沒曾失口叫我聲玉簪兒,你進門幾日,就題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裡使的人也怎的?你未來時,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齋時才起來。和我兩個如糖拌蜜,如蜜攪酥油一般打熱。房中事,那些兒不打我手裡過。自從你來了,把我蜜罐兒也打碎了,把我姻緣也拆散開了,一攆攆到我明間,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鋪,再不得嘗著俺爹那件東西兒如今甚麼滋味了。我這氣苦也沒處聲訴。你當初在西門慶家,也曾做第三個小老婆來,你小名兒叫玉樓,敢說老娘不知道?你來在俺家,你識我見,大家膿著些罷了。會那等喬張致,呼張喚李,誰是你買到的?屬你管轄?”不知玉樓在房聽見,氣的發昏,又不好聲言對衙內說。

一日熱天,也是合當有事。晚夕衙內分付他廚下熱水,拿浴盆來房中,要和玉樓洗澡。玉樓便說:“你交蘭香熱水罷,休要使他。”衙內不從,說道:“我偏使他,休要慣了這奴才。”玉簪兒見衙內要水,和婦人共浴蘭湯,效魚水之歡,心中正沒好氣,拿浴盆進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鍋澆上一鍋滾水,只中喃喃吶吶說道: “也沒見這娘淫婦,刁鑽古怪,禁害老娘!無故也只是個浪精屄,沒三日不拿水洗。像我與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見點水兒,也不見展污了甚麼佛眼兒。偏這淫婦會,兩番三次刁蹬老娘。”直罵出房門來。玉樓聽見,也不言語。衙內聽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趿著鞋,向床頭取拐子,就要走出來。婦人攔阻住,說道:“隨他罵罷,你好惹氣。只怕熱身子出去,風試著你,倒值了多的。”衙內那裡按納得住,說道:“你休管。這奴才無禮!”向前一把手採住他頭髮,拖踏在地下,輪起拐子,雨點打將下來。饒玉樓在旁勸著,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這丫頭急了,跪在地下告說:“爹,你休打我,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裡了,情願賣了我罷。”衙內聽了,亦發惱怒起來,又狠了幾下。玉樓勸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沒得氣了你。”衙內隨令伴當即時叫將陶媽媽來,把玉簪兒領出去,便賣銀子來交,不在話下。正是: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有詩為證:

  百禽啼後人皆喜,惟有鴉鳴事若何。見者多言聞者唾,只為人前口嘴多。



第九十二回 陳敬濟被陷嚴州府 吳月娘大鬧授官廳


詩曰:

  猛虎馮其威,往往遭急縛。雷吼徒暴哮,枝撐已在腳。
  忽看皮寢處,無復晴閃爍。人有甚於斯,盡以勸元惡。

話說李衙內打了玉簪兒一頓,即時叫陶媽媽來領出,賣了八兩銀子,另買了個十八歲使女,名喚滿堂兒上竈,不在話下。

卻表陳敬濟,自從西門大姐來家,交還了許多床帳妝奩,箱籠家伙,三日一場嚷,五日一場鬧,問他娘張氏要本錢做買賣。他母舅張團練,來問他母親借了五十兩銀子,復謀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張舅門上罵嚷。他張舅受氣不過,另問別處借了銀子,乾成管事,還把銀子交還交來。他母親張氏,著了一場重氣,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終日服藥,請醫調治。吃他逆毆不過,只得兌出三百兩銀子與他,叫陳定在家門首,打開兩間房子開布鋪,做買賣。敬濟便逐日結交朋友陸三郎、楊大郎狐朋狗黨,在鋪中彈琵琶,抹骨牌,打雙陸,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錢弄下去了。陳定對張氏說他每日飲酒花費。張氏聽信陳定言語,便不肯托他。敬濟反說陳定染布去,克落了錢,把陳定兩口兒攆出來外邊居住,卻搭了楊大郎做伙計。這楊大郎名喚楊光彥,綽號為鐵指甲,專一糶風賣雨,架謊鑿空。他許人話,如捉影捕風,騙人財,似探囊取物。這敬濟問娘又要出二百兩銀子來添上,共湊了五百兩銀子,信著他往臨清販布去。

這楊大郎到家收拾行李,跟著敬濟從家中起身,前往臨清馬頭上尋缺貨去。到了臨清,這臨清閘上是個熱鬧繁華大馬頭去處,商賈往來之所,車輛輻湊之地,有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這敬濟終是年小後生,被這楊大郎領著游娼樓,登酒店,貨物到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樓,見了一個粉頭,名喚馮金寶,生的風流俏麗,色藝雙全。問青春多少,鴇子說:“姐兒是老身親生之女,止是他一人掙錢養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歲。”敬濟一見,心目蕩然,與了鴇子五兩銀子房金,一連和他歇了幾夜。楊大郎見他愛這粉頭,留連不舍,在旁花言說念,就要娶他家去。鴇子開口要銀一百二十兩,講到一百兩上,兌了銀子,娶了來家。一路上用轎抬著,楊大郎和敬濟都騎馬,押著貨物車走,一路揚鞭走馬,那樣歡喜。正是:

  多情燕子樓,馬道空迴首。載得武陵春,陪作鸞凰友。

張氏見敬濟貨到販得不多,把本錢到娶了一個唱的來家,又著了口重氣,嗚呼哀哉,斷氣身亡。這敬濟不免買棺裝殮,念經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發送出門,祖塋合葬。他母舅張團練看他娘面上,亦不和他一般見識。這敬濟墳上覆墓回來,把他娘正房三間,中間供養靈位,那兩間收拾與馮金寶住,大姐到住著耳房。又替馮金寶買了丫頭重喜兒伏侍。門前楊大郎開著鋪子,家裡大酒大肉買與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丟著不去揪採。

一日,打聽孟玉樓嫁了李知縣兒子李衙內,帶過許多東西去。三年任滿,李知縣升在浙江嚴州府做了通判,領憑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這陳敬濟因想起昔日在花園中拾了孟玉樓那根簪子,就要把這根簪子做個證兒,趕上嚴州去。只說玉樓先與他有了姦,與了他這根簪子,不合又帶了許多東西,嫁了李衙內,都是昔日楊戩寄放金銀箱籠,應沒官之物。“那李通判一個文官,多大湯水!聽見這個利害口聲,不怕不叫他兒子雙手把老婆奉與我。我那時娶將來家,與馮金寶做一對兒,落得好受用。”正是:計就月中擒月兔,謀成日里捉金烏。敬濟不來到好,此一來,正是: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餓鬼撞鐘馗。有詩為證:

  趕到嚴州訪玉人,人心難忖似石沉。侯門一旦深似海,從此蕭郎落陷坑。

一日,陳敬濟打點他娘箱中,尋出一千兩金銀,留下一百兩與馮金寶家中盤纏,把陳定復叫進來看家,並門前鋪子發賣零碎布匹。他與楊大郎又帶了家人陳安,押著九百兩銀子,從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販了半船絲綿綢絹,來到清江浦馬頭上,灣泊住了船隻,投在個店主人陳二店內。交陳二殺雞取酒,與楊大郎共飲。飲酒中間,和楊大郎說:“伙計,你暫且看守船上貨物,在二郎店內略住數日。等我和陳安拿些人事禮物,往浙江嚴州府,看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就來。”楊大郎道:“哥去只顧去。兄弟情願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這陳敬濟千不合萬不合和陳安身邊帶了些銀兩、人事禮物,有日取路徑到嚴州府。進入城內,投在寺中安下。打聽李通判到任一個月,家小船隻才到三日。這陳敬濟不敢怠慢,買了四盤禮物,四匹紵絲尺頭,陳安押著。他便揀選衣帽齊整,眉目光鮮,徑到府衙前,與門吏作揖道:“煩報一聲,說我是通判老爹衙內新娶娘子的親,孟二舅來探望。”這門吏聽了,不敢怠慢,隨即稟報進去。衙內正在書房中看書,聽見是婦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禮物抬進來,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請。”把陳敬濟請入府衙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說道:“前日做親之時,怎的不會二舅?”敬濟道:“在下因在川廣販貨,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與府上,有失親近。今日敬備薄禮,來看看家姐。”李衙內道:“一向不知,失禮,恕罪,恕罪。”須臾,茶湯已罷,衙內令左右:“把禮貼並禮物取進去,對你娘說,二舅來了。”孟玉樓正在房中坐的,只聽小門子進來,報說:“孟二舅來了。”玉樓道:“再有那個舅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銳來家了,千山萬水來看我?”只見伴當拿進禮物和貼兒來,上面寫著:“眷生孟銳”,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請。”令蘭香收拾後堂乾凈。

玉樓裝點打扮,俟候出見。只見衙內讓直來,玉樓在簾內觀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卻是陳姐夫。“他來做甚麼?等我出去,見他怎的說話?常言,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鄉中水。雖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妝出來拜見。那敬濟說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這裡,沒曾看得……”才說得這句,不想門子來請衙內,外邊有客來了。這衙內分付玉樓款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玉樓見敬濟磕下頭去,連忙還禮,說道:“姐夫免禮,那陣風兒刮你到此?”敘畢禮數,上坐,叫蘭香看茶出來。吃了茶,彼此敘了些家常話兒,玉樓因問:“大姐好麽?”敬濟就把從前西門慶家中出來,並討箱籠的一節話告訴玉樓。玉樓又把清明節上墳,在永福寺遇見春梅,在金蓮墳上燒紙的話告訴他。又說:“我那時在家中,也常勸你大娘,疼女兒就疼女婿,親姐夫,不曾養活了外人。他聽信小人言語,把姐夫打發出來。落後姐夫討箱子,我就不知道。”敬濟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相交,誰人不知?生生吃他聽奴才言語,把他打發出去,才吃武鬆殺了。他若在家,那武鬆有七個頭八個膽,敢往你家來殺他?我這仇恨,結的有海來深。六姐死在陰司里,也不饒他。”玉樓道:“姐夫也罷,丟開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結。”

說話中間,丫鬟放下桌兒,擺下酒來,杯盤餚品,堆滿春台。玉樓斟上一杯酒,雙手遞與敬濟說:“姐夫遠路風塵,無可破費,且請一杯兒水酒。”這敬濟用手接了,唱了喏,也斟一杯回奉婦人,敘禮坐下,因見婦人“姐夫長,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淫婦怎的不認犯,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當下酒過三巡,餚添五道,無人在跟前,先丟幾句邪言說入去,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想當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處下棋抹牌,同坐雙雙,似背蓋一般。誰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東我西。”玉樓笑道:“姐夫好說。自古清者清而渾者渾,久而自見。”這敬濟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雙人兒的香茶,遞與婦人,說:“姐姐,你若有情,可憐見兄弟,吃我這個香茶兒。”說著,就連忙跪下。那婦人登時一點紅從耳畔起,把臉飛紅了,一手把香茶包兒掠在地下,說道: “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遞酒與你吃,到戲弄我起來。”就撇了酒席往房裡去了。敬濟見他不理,一面拾起香茶來,就發話道:“我好意來看你,你到變了卦兒。你敢說你嫁了通判兒子好漢子,不採我了。你當初在西門慶家做第三個小老婆,沒曾和我兩個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舊時那根金頭銀簪子,拿在手內說:“這個是誰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姦,這根簪兒怎落在我手裡?上面還刻著玉樓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銀細軟、玉帶寶石東西,都是當朝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都帶來嫁了漢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金夏)兒上和你答話!”

玉樓見他發話,拿的簪子委是他頭上戴的金頭蓮瓣簪兒:“昔日在花園中不見,怎的落在這短命手裡?”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須臾變作笑吟吟臉兒,走將出來,一把手拉敬濟,說道:“好阻夫,奴鬥你耍子,如何就惱起來。”因觀看左右無人,悄悄說:“你既有心,奴亦有意。”兩個不由分說,摟著就親嘴。這陳敬濟把舌頭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他口裡交他咂,說道:“你叫我聲親親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婦人道:“且禁聲,只怕有人聽見。”敬濟悄悄向他說:“我如今治了半船貨,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顧時,如此這般,到晚夕假扮門子,私走出來,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婦,有何不可?他一個文職官,怕是非,莫不敢來抓尋你不成?”婦人道:“既然如此,也罷。”約會下:“你今晚在府牆後等著,奴有一包金銀細軟,打牆上系過去,與你接了,然後奴才扮做門子,打門裡出來,跟你上船去罷。”看官聽說,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牆高萬丈;紅粉無情,總然共坐隔千山。當時孟玉樓若嫁得個痴蠢之人,不如敬濟,敬濟便下得這個鍬钁著;如今嫁這李衙內,有前程,又且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他又勾你做甚?休說平日又無連手。這個郎君也是合當倒運,就吐實話,泄機與他,倒吃婆娘哄賺了。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

當下二人會下話,這敬濟吃了幾杯酒,告辭回去。李衙內連忙送出府門,陳安跟隨而去。衙內便問婦人:“你兄弟住那裡下處?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與他。” 婦人便說:“那裡是我兄弟,他是西門慶家女婿,如此這般,來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約下他,今晚三更在後牆相等。咱不如將計就計,把他當賊拿下,除其後患如何?”衙內道:“叵耐這廝無端,自古無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尋他,他自來送死。”一面走出外邊,叫過左右伴當,心腹快手,如此這般預備去了。  這陳敬濟不知機變,至半夜三更,果然帶領家人陳安,來府衙後牆下,以咳嗽為號,只聽牆內玉樓聲音,打牆上掠過一條索子去,那邊系過一大包銀子。原來是庫內拿的二百兩贓罰銀子。這敬濟才待教陳安拿著走,忽聽一陣梆子響,黑影里閃出四五條漢,叫聲:“有賊了!”登時把敬濟連陳安都綁了,稟知李通判,分付:“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問理。”

原來嚴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喚徐崶,系陝西臨洮府人氏,庚戌進士,極是個清廉剛正之人。次早升堂,左右排兩行官吏,這李通判上去,畫了公座,庫子呈稟賊情事,帶陳敬濟上去,說:“昨夜至一更時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賊人二名:陳敬濟、陳安,鍬開庫門鎖鑰,偷出贓銀二百兩,越牆而過,致被捉獲,來見老爺。”徐知府喝令:“帶上來!”把陳敬濟並陳安揪採驅擁至當廳跪下。知府見敬濟年少清俊,便問:“這廝是那裡人氏?因何來我這府衙公廨,夜晚做賊,偷盜官庫贓銀,有何理說?”那陳敬濟只顧磕頭聲冤。徐知府道:“你做賊如何聲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問他,眼見得贓證明白,何不回刑起來。”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蟲,不打不成。不然,這賊便要展轉。”當下兩邊皂隸,把敬濟、陳安拖番,大板打將下來。這陳敬濟口內只罵: “誰知淫婦孟三兒陷我至此,冤哉!苦哉!”這徐知府終是黃堂出身官人,聽見這一聲,必有緣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監去,明日再問。”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該發落他,常言‘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從容他一夜不打緊,就翻異口詞。”徐知府道:“無妨,吾自有主意。”當下獄卒把敬濟、陳安押送監中去訖。

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喚左右心腹近前,如此這般,下監中探聽敬濟所犯來歷,即便回報。這幹事人假扮作犯人,和敬濟晚間在一(木匣)上睡,問其所以: “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賊的,今日落在此,打屈官司。”敬濟便說:“一言難盡,小人本是清河縣西門慶女婿,這李通判兒子新娶的婦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舊與我有姦的。今帶過我家老爺楊戩寄放十箱金銀寶玩之物來他家,我來此間問他索討,反被他如此這般欺負,把我當賊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見其天日,是好苦也!”這人聽了,走來退廳告報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說這人聲冤叫孟氏,必有緣故。”

到次日升堂,官吏兩旁侍立。這徐知府把陳敬濟、陳安提上來,摘了口詞,取了張無事的供狀,喝令釋放。李通判在旁不知,還再三說:“老先生,這廝賊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對佐貳官儘力數說了李通判一頓,說:“我居本府正官,與朝廷幹事,不該與你家官報私仇,誣陷平人作賊。你家兒子娶了他丈人西門慶妾孟氏,帶了許多東西,應沒官贓物,金銀箱籠來。他是西門慶女婿,徑來索討前物,你如何假捏賊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養兒養女,也要長大,若是如此,公道何堪?”當廳把李通判數說的滿面羞慚,垂首喪氣而不敢言。陳敬濟與陳安便釋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堂。

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便對夫人大嚷大叫道:“養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當堂對眾同僚官吏,儘力數落了我一頓,可不氣殺我也!”夫人慌了,便道:“甚麼事?”李通判即把兒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子來,氣殺我也!”說道:“你拿得好賊,他是西門慶女婿。因這婦人帶了許多妝奩、金銀箱籠來,他口口聲聲稱是當朝逆犯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來問你要。說你假盜出庫中官銀,當賊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堂徐知府對眾數說了我這一頓。此是我頭一日官未做,你照顧我的。我要你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點般大板子打將下來。可憐打得這李衙內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夫人見打得不像模樣,在旁哭泣勸解。孟玉樓立在後廳角門首,掩淚潛聽。當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著衙內,即時與我把婦人打發出門,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節。”那李衙內心中怎生捨得離異,只顧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寧把兒子打死爹爹跟前,並舍不的婦人。”李通判把衙內用鐵索墩鎖在後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場,年紀五十餘歲,也只落得這點骨血。不爭為這婦人,你囚死他,往後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這裡,須帶累我受人氣。”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發他兩口兒回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聽夫人之言,放了衙內,限三日就起身,打點車輛,同婦人歸棗強縣裡攻書去了。

卻表陳敬濟與陳安出離嚴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徑往清江浦陳二店中來尋楊大郎。陳二說:“他三日前,說你有信來說不得來,他收拾了貨船,起身往家中去了。”這敬濟未信,還向河下去尋船隻,撲了個空。說道:“這天殺的,如何不等我來就起身去了!”況新打監中出來,身邊盤纏已無,和陳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當,討吃歸家,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隨行找尋楊大郎,並無蹤跡。那時正值秋暮天氣,樹木凋零,金風搖落,甚是凄涼。有詩八句,單道這秋天行人最苦:

  棲棲芰荷枯,葉葉梧桐墜。蛩鳴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濕青林,霜重寒天氣。不見路行人,怎曉秋滋味。

有日敬濟到家。陳定正在門首,看見敬濟來家,衣衫襤褸,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問貨船到於何處。敬濟氣得半日不言,把嚴州府遭官司一節說了:“多虧正堂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難保。今被楊大郎這天殺的,把我貨物不知拐的往那裡去了。”先使陳定往他家探聽,他家說還不曾來家。敬濟又親去問了一遭,並沒下落,心中著慌,走入房中。那馮金寶又和西門大姐首南面北,自從敬濟出門,兩個合氣,直到如今。大姐便說:“馮金寶拿著銀子錢,轉與他鴇子去了。他家保兒成日來,瞞藏背掖,打酒買肉,在屋裡吃。家中要的沒有,睡到晌午,諸事兒不買,只熬俺們。”馮金寶又說:“大姐成日模草不拈,豎草不動,偷米換燒餅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裡,和丫頭元宵兒同吃。”這陳敬濟就信了,反罵大姐:“賊不是才料淫婦,你害饞癆讒痞了,偷米出去換燒餅吃,又和丫頭打夥兒偷肉吃。” 把元宵兒打了一頓,把大姐踢了幾腳。這大姐急了,趕著馮金寶兒撞頭,罵道:“好養漢的淫婦!你偷盜的東西與鴇子不值了,到學舌與漢子,說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漢子踢我。我和你這淫婦兌換了罷,要這命做甚麼!”這敬濟道:“好淫婦,你換兌他,你還不值他幾個腳指頭兒哩。”也是合當有事,於是一把手採過大姐頭髮來,用拳撞腳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蘇醒過來。這敬濟便歸唱的房裡睡去了。由著大姐在下邊房裡嗚嗚咽咽,只顧哭泣。元宵兒便在外間睡著了。可憐大姐到半夜,用一條索子懸梁自縊身死,亡年二十四歲。

到次日早辰,元宵起來,推裡間不開。上房敬濟和馮金寶還在被窩裡,使他丫頭重喜兒來叫大姐,要取木盆洗坐腳,只顧推不開。敬濟還罵:“賊淫婦,如何還睡?這咱晚不起來!我這一跺開門進去,把淫婦鬢毛都拔凈了。”重喜兒打窗眼內望里張看,說道:“他起來了,且在房裡打鞦韆耍子兒哩。”又說:“他提偶戲耍子兒哩。”只見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弔在床頂上吊死了。”這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齊起來,跺開房門,向前解卸下來,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氣兒來。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不知真性歸何處,疑在行雲秋水中。

陳定聽見大姐死了,恐怕連累,先走去報知月娘。月娘聽見大姐吊死了,敬濟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領家人小廝、丫鬟媳婦七八口,往他家來。見了大姐屍首弔的直挺挺的,哭喊起來,將敬濟拿住,揪採亂打,渾身錐了眼兒也不計數。唱的馮金寶躲在床底下,採出來,也打了個臭死。把門窗戶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帳妝奩都還搬的去了。歸家請將吳大舅、二舅來商議。大舅說:“姐姐,你趁此時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過不得日子,還來纏要箱籠。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如到官處斷開了,庶杜絕後患。”月娘道:“哥見得是。”一面寫了狀子。

次日,月娘親自出官,來到本縣授官廳下,遞上狀去。原來新任知縣姓霍,名大立,湖廣黃岡縣人氏,舉人出身,為人鯁直。聽見系人命重事,即升廳受狀。見狀上寫著:

  告狀人吳氏,年三十四歲,系已故千戶西門慶妻。狀告為惡婿欺凌孤孀,聽信娼婦,熬打逼死女命,乞憐究治,以存殘喘事。比有女婿陳敬濟,遭官事投來氏家,潛住數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弔入。氏懼法逐離出門。豈期敬濟懷恨,在家將氏女西門氏,時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臨清娼婦馮金寶來家,奪氏女正房居住,聽信唆調,將女百般痛辱熬打,又採去頭髮,渾身踢傷,受忍不過,比及將死,於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時分,方纔將女上吊縊死。切思敬濟,恃逞凶頑,欺氏孤寡,聲言還要持刀殺害等語,情理難容。乞賜行拘到案,嚴究女死根由,盡法如律。庶凶頑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為含冤矣。為此具狀上告本縣青天老爺施行。

這霍知縣在公座上看了狀子,又見吳月娘身穿縞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職官之妻,生的容貌端莊,儀容閑雅。欠身起來,說道:“那吳氏起來,據我看,你也是個命官娘子,這狀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請回去,今後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吳月娘連忙拜謝了知縣,出來坐轎子回家,委付來昭廳下伺候。須臾批了呈狀,委兩個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濟、娼婦馮金寶,並兩鄰保甲,正身赴官聽審。

這敬濟正在家裡亂喪事,聽見月娘告下狀來,縣中差公人發牌來拿他,唬的魂飛天外,魄喪九霄。那馮金寶已被打得渾身疼痛,睡在床上。聽見人拿他,唬的魂也不知有無。陳敬濟沒高低使錢,打發公人吃了酒飯,一條繩子連唱的都拴到縣裡。左鄰範綱,右鄰孫紀,保甲王寬。霍知縣聽見拿了人來,即時升廳。來昭跪在上首,陳敬濟、馮金寶一行人跪在階下。知縣看了狀子,便叫敬濟上去說:“你這廝可惡!因何聽信娼婦,打死西門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說?”敬濟磕頭告道:“望乞青天老爺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為搭伙計在外,被人坑陷了資本,著了氣來家,問他要飯吃。他不曾做下飯,委被小的踢了兩腳。他到半夜自縊身死了。”知縣喝道:“你既娶下娼婦,如何又問他要飯吃?尤說不通。吳氏狀上說你打死他女兒,方纔上吊,你還不招認!”敬濟說:“吳氏與小的有仇,故此誣陷小的,望老爺察情。”知縣大怒,說:“他女兒見死了,還推賴那個?”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馮金寶上來,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帶下收監。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帶領吏書、保甲、鄰人等,前至敬濟家,抬出屍首,當場檢驗。身上俱有青傷,脖項間亦有繩痕,生前委因敬濟踢打傷重,受忍不過,自縊身死。取供具結,回報縣中。知縣大怒,又打了敬濟十板。金寶褪衣,也是十板。問陳敬濟夫毆妻至死者絞罪,馮金寶遞決一百,發回本司院當差。

這陳敬濟慌了,監中寫出貼子,對陳定說,把布鋪中本錢,連大姐頭面,共湊了一百兩銀子,暗暗送與知縣。知縣一夜把招捲改了,止問了個逼令身死,系雜犯,準徒五年,運灰贖罪。吳月娘再三跪門哀告。知縣把月娘叫上去,說道:“娘子,你女兒項上已有繩痕,如何問他毆殺條律?人情莫非忒偏向麽?你怕他後邊纏擾你,我這裡替你取了他杜絕文書,令他再不許上你門就是了。”一面把陳敬濟提到跟前,分付道:“我今日饒你一死,務要改過自新,不許再去吳氏家纏擾。再犯到我案下,決然不饒。即便把西門氏買棺裝殮,發送葬埋來回話,我這裡好申文書往上司去。”這敬濟得了個饒,交納了贖罪銀子,歸到家中,抬屍入棺,停放一七,念經送葬,埋城外。前後坐了半個月監,使了許多銀兩,唱的馮金寶也去了,家中所有都乾凈了,房兒也典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再也不敢聲言丈母了。正是:禍福無門人自招,須知樂極有悲來。有詩為證:

  風波平地起蕭牆,義重恩深不可忘。水溢藍橋應有會,三星權且作參商。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義恤貧兒 金道士孌淫少弟


詩曰:

  階前潛制淚,眾里自嫌身。氣味如中酒,情懷似別人。
  暖風張樂席,晴日看花塵。儘是添愁處,深居乞過春。

話說陳敬濟,自從西門大姐死了,被吳月娘告了一狀,打了一場官司出來,唱的馮金寶又歸院中去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房兒也賣了,本錢兒也沒了,頭面也使了,家伙也沒了。又說陳定在外邊打發人,克落了錢,把陳定也攆去了。家中日逐盤費不周,坐吃山空,不時往楊大郎家中,問他這半船貨的下落。一日,來到楊大郎門首,叫聲:“楊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楊光彥拐了他半船貨物,一向在外,賣了銀兩,四散躲閃。及打聽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縣中告他,坐了半個月監,這楊大郎就驀地來家住著。聽見敬濟上門叫他,問貨船下落,一徑使兄弟楊二風出來,反問敬濟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買賣,這幾個月通無音信,不知拋在江中,推在河內,害了性命,你倒還來我家尋貨船下落?人命要緊,你那貨物要緊?”這楊二風平昔是個刁徒潑皮,耍錢搗子,胳膊上紫肉橫生,胸前上黃毛亂長,是一條直率光棍。走出來一把扯住敬濟,就問他要人。那敬濟慌忙掙開手跑出回家來。這楊二風故意拾了塊三尖瓦楔,將頭顱鑽破,血流滿面,趕將敬濟來,罵道:“我肏你娘娘!我見你家甚麼銀子來?你來我屋裡放屁,吃我一頓好拳頭。”那敬濟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奔到家,把大門關閉如鐵桶相似,由著楊二風牽爹娘,罵父母,拿大磚砸門,只是鼻口內不敢出氣兒。又況才打了官司出來,夢條繩蛇也害怕,只得含忍過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不消幾時,把大房賣了,找了七十兩銀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內居住。落後兩個丫頭,賣了一個重喜兒,只留著元宵兒和他同鋪歇。又過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騰了,卻去賃房居住。陳安也走了,家中沒營運,元宵兒也死了,止是單身獨自,家伙桌椅都變賣了,只落得一貧如洗。未幾,房錢不給,鑽入冷鋪內存身。花子見他是個富家勤兒,生得清俊,叫他在熱炕上睡,與他燒餅兒吃。有當夜的過來教他頂火夫,打梆子搖鈴。

那時正值臘月,殘冬時分,天降大雪,吊起風來,十分嚴寒。這工敬濟打了回梆子,打發當夜的兵牌過去,不免手提鈴串了幾條街巷。又是風雪,地下又踏著那寒冰,凍得聳肩縮背,戰戰兢兢。臨五更雞叫,只見個病花子躺在牆底下,恐怕死了,總甲分付他看守著,尋了把草叫他烤。這敬濟支更一夜,沒曾睡,就歪下睡著了。不想做了一夢,夢見那時在西門慶家,怎生受榮華富貴,和潘金蓮勾搭,頑耍戲謔,從睡夢中就哭醒來。眾花子說:“你哭怎的?”這敬濟便道:“你眾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頻年困苦痛妻亡,身上無衣口絕糧。馬死奴逃房又賣,隻身獨自在他鄉。
  朝依肆店求遺饌,暮宿莊園倚敗牆。只有一條身後路,冷鋪之中去打梆。”

陳敬濟晚夕在冷鋪存身,白日間街頭乞食。

清河縣城內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餘歲,家道殷實,為人心慈,仗義疏財,專一濟貧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當家成立。長子王乾,襲祖職為牧馬所掌印正千戶;次子王震,充為府學庠生。老者門首搭了個主管,開著個解當鋪兒。每日豐衣足食,閑散無拘,在梵宇聽經,琳宮講道。無事在家門首施藥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後園中有兩株杏樹,道號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頭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門首站立。只見陳敬濟打他門首過,向前扒在地下磕了個頭。忙的杏庵還禮不迭,說道:“我的哥,你是誰?老拙眼昏,不認的你。”這敬濟戰戰兢兢,站立在旁邊說道:“不瞞你老人家,小人是賣松槁陳洪兒子。”老者想了半日,說:“你莫不是陳大寬的令郎麽?”因見他衣服襤褸,形容憔悴,說道:“賢侄,你怎的弄得這般模樣?”便問:“你父親、母親可安麽?”敬濟道:“我爹死在東京,我母親也死了。”杏庵道:“我聞得你在丈人家住來?”敬濟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攆出來。他女兒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場官司。把房兒也賣了,有些本錢兒,都吃人坑了,一向閑著沒有營生。” 杏庵道:“賢侄,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敬濟半日不言語,說:“不瞞你老人家說,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憐,賢侄你原來討吃哩。想著當初,你府上那樣根基人家。我與你父親相交,賢侄,你那咱還小哩,才扎著總角上學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傷,可傷。你政治家甚親家?也不看顧你看顧兒。”敬濟道:“正是。俺張舅那裡,一向也久不上門,不好去的。”

問了一回話,老者把他讓到裡面客位里,令小廝放桌兒,擺出點心嗄飯來,教他儘力吃了一頓。見他身上單寒,拿出一件青布綿道袍兒,一頂氈帽,又一雙氈襪、綿鞋,又秤一兩銀子,五百銅錢,遞與他,分付說:“賢侄,這衣服鞋襪與你身上,那銅錢與你盤纏,賃半間房兒住;這一兩銀子,你拿著做上些小買賣兒,也好糊口過日子,強如在冷鋪中,學不出好人來。每月該多少房錢,來這裡,老拙與你。”這陳敬濟扒在地下磕頭謝了,說道:“小侄知道。”拿著銀錢,出離了杏庵門首。也不尋房子,也不做買賣,把那五百文錢,每日只在酒店麵店以了其事。那一兩銀子,搗了些白銅頓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邏的當土賊拿到該坊節級處,一頓拶打,使的罄盡,還落了一屁股瘡。不消兩日,把身上綿衣也輸了,襪兒也換嘴來吃了,依舊原在街上討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門首所過,杏庵正在門首,只見敬濟走來磕頭,身上衣襪都沒了,止戴著那氈帽,精腳趿鞋,凍的乞乞縮縮。老者便問:“陳大官,做的買賣如何?房錢到了,來取房錢來了?”那陳敬濟半日無言可對。問之再三,方說如此這般,都沒了。老者便道:“阿呀,賢侄,你這等就不是過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輕,負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兒,不強如乞食,免教人恥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說?”一面又讓到裡面,教安童拿飯來與他吃飽了。又與了他一條夾褲,一領白布衫,一雙裹腳,一弔銅錢,一鬥米:“你拿去務要做上了小買賣,賣些柴炭、豆兒、瓜子兒,也過了日子,強似這等討吃。”這敬濟口雖答應,拿錢米在手,出離了老者門,那消幾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鋪內和花子打夥兒都吃了。耍錢,又把白布衫、夾褲都輸了。大正月里,又抱著肩兒在街上走,不好來見老者,走在他門首房山牆底下,嚮日陽站立。

老者冷眼看見他,不叫他。他挨挨搶搶,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頭。老者見他還依舊如此,說道:“賢侄,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無底坑如何填得起?你進來,我與你說,有一個去處,又清閑,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濟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見憐,不拘那裡,但安下身,小的情願就去。”杏庵道: “此去離城不遠,臨清馬頭上,有座晏公廟。那裡魚米之鄉,舟船輻輳之地,錢糧極廣,清幽瀟灑。廟主任道士,與老拙相交極厚,他手下也有兩三個徒弟徒孫。我備分禮物,把你送與他做個徒弟出家,學些經典吹打,與人家應福,也是好處。”敬濟道:“老伯看顧,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個好日子,你早來,我送你去。”敬濟去了。這王老連忙叫了裁縫來,就替敬濟做了兩件道袍,一頂道髻,鞋襪俱全。

次日,敬濟果然來到。王老教他空屋裡洗了澡,梳了頭,戴上道髻,裡外換了新襖新褲,上蓋表絹道衣,下穿雲履氈襪,備了四盤羹果,一壇酒,一匹尺頭,封了五兩銀子。他便乘馬,雇了一匹驢兒與敬濟騎著,安童、喜童跟隨,兩個人擔了盒擔,出城門,徑往臨清馬頭晏公廟來。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廟,天色已晚,王老下馬,進入廟來。只見青松鬱郁,翠柏森森,兩邊八字紅牆,正面三間朱戶,端的好座廟宇。但見:

  山門高聳,殿閣棱層。高懸敕額金書,彩畫出朝入相。五間大殿,塑龍王一十二尊;兩下長廊,刻水族百千萬眾。旗竿凌漢,帥字招風。四通八達,春秋社禮享依時;雨順風調,河道民間皆祭賽。萬年香火威靈在,四境官民仰賴安。

山門下早有小童看見,報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濟和禮物且在外邊伺候。不一時,任道士把杏庵讓入方丈松鶴軒敘禮,說:“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廟隨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顧。”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羈,久失拜望。”敘禮畢,分賓主而坐,小童獻茶。茶罷,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罷了。”分付把馬牽入後槽喂息。杏庵道:“沒事不登三寶殿。老拙敬來有一事乾瀆,未知尊意肯容納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見教?只顧分付,小道無不領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陳,名敬濟,年方二十四歲。生的資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學。若說他父祖根基,也不是無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當,只因不幸遭官事沒了,無處棲身。老拙念他乃尊舊日相交之情,欲送他來貴宮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違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雖有兩三個徒弟,都不省事,沒一個成立的,小道常時惹氣,未知此人誠實不誠實?”杏庵道:“這個小的,不瞞尊師說,只顧放心,一味老實本分,膽兒又小,所事兒伶範,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問:“幾時送來?”杏庵道:“見在山門外伺候。還有些薄禮,伏乞笑納。”慌的任道士道:“老居乾何不早說?”一面道:“有請。”於是抬盒人抬進禮物。任道士見帖兒上寫著:“謹具粗段一端,魯酒一樽,豚蹄一副,燒鴨二只,樹果二盒,白金五兩。知生王宣頓首拜。”連忙稽首謝道:“老居士何以見賜許多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見陳敬濟頭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絹道衣,腳下雲履凈襪,腰系絲絛,生的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面如傅粉,走進來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雙八拜。任道士因問他:“多少青春?”敬濟道:“屬馬,交新春二十四歲了。”任道士見他果然伶俐,取了他個法名,叫做陳宗美。原來任道士手下有兩個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順。他便叫陳宗美。王杏庵都請出來,見了禮數。一面收了禮物,小童掌上燈來,放卓兒,先擺飯,後吃酒。餚品杯盤,堆滿桌上,無非是雞蹄鵝鴨魚肉之類。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輪番勸勾幾巡,王老不勝酒力告辭。房中自有床鋪,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凈面,梳洗盥漱畢,任道士又早來遞茶。不一時,擺飯,又吃了兩杯酒,喂飽頭口,與了抬盒人力錢。王老臨起身,叫過敬濟來分付:“在此好生用心習學經典,聽師父指教。我常來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襪來與你。”又向任道士說:“他若不聽教訓,一任責治,老拙並不護短。”一面背地又囑付敬濟: “我去後,你要洗心改正,習本等事業。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濟應諾道:“兒子理會了。”王老當下作辭任道士,出門上馬,離晏公廟,回家去了。

敬濟自此就在晏公廟做了道士。因見任道士年老赤鼻,身體魁偉,聲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談善飲,只專迎賓送客。凡一應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裡。那時,朝廷運河初開,臨清設二閘,以節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閘上,都來廟裡,或求神福,或來祭願,或設卦與笤,或做好事。也有佈施錢米的,也有饋送香油紙燭的,也有留松蒿蘆席的。這任道士將常署里多餘錢糧,都令家下徒弟在馬頭上開設錢米鋪,賣將銀子來,積攢私囊。

他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個守本分的。年約三十餘歲,常在娼樓包占樂婦,是個酒色之徒。手下也有兩個清潔年少徒弟,同鋪歇卧,日久絮繁。因見敬濟生的齒白唇紅,面如傅粉,清俊乖覺,眼裡說話,就纏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鋪歇卧。初時兩頭睡,便嫌敬濟腳臭,叫過一個枕頭上睡。睡不多回,又說他口氣噴著,令他弔轉身子,屁股貼著肚子。那敬濟推睡著,不理他。他把那話弄得硬硬的,直豎一條棍,抹了些唾津在頭上,往他糞門裡只一頂。原來敬濟在冷鋪里,被花子飛天鬼侯林兒弄過的,眼子大了,那話不覺就進去了。這敬濟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廝合敗。他討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當做甚麼人兒。與他個甜頭兒,且教他在我手內納些錢鈔。”一面故意聲叫起來。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聽見,連忙掩住他口,說:“好兄弟,噤聲!隨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濟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語,須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說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濟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許你再和那兩個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門鑰匙,我要執掌;第三件,隨我往那裡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這個不打緊,我都依你。”當夜兩個顛來倒去,整狂了半夜。這陳敬濟自幼風月中撞,甚麼事不知道。當下被底山盟,枕邊海誓,淫聲艷語,摳吮舔品,把這金宗明哄得歡喜無盡。到第二日,果然把各處鑰匙都交與他手內,就不和那兩個徒弟在一處,每日只同他一鋪歇卧。

一日兩,兩日三,這金宗明便再三稱贊他老實。任道士聽信,又替他使錢討了一張度牒。自此以後,凡事並不防範。這陳敬濟因此常拿著銀錢往馬頭上游玩,看見院中架兒陳三兒說:“馮金寶兒他鴇子死了,他又賣在鄭家,叫鄭金寶兒。如今又在大酒樓上趕趁哩,你不看他看去?”這小伙兒舊情不改,拿著銀錢,跟定陳三兒,徑往馬頭大酒樓上來。此不來倒好,若來,正是:五百載冤家來聚會,數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詩為證:

  人生莫惜金縷衣,人生莫負少年時。有花欲折須當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原來這座酒樓乃是臨清第一座酒樓,名喚謝家酒樓。裡面有百十座閣兒,周圍都是綠欄桿,就緊靠著山岡,前臨官河,極是人煙鬧熱去處,舟船往來之所。怎見得這座酒樓齊整?但見:

  雕檐映日,面棟飛雲。綠欄桿低接軒窗,翠簾櫳高懸戶牖。吹笙品笛,盡都是公子王孫;執盞擎杯,擺列著歌嫗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萬疊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煙水。樓畔綠楊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這陳三兒引敬濟上樓,到一個閣兒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飯來擺著,使他下邊叫粉頭去了。須臾,只見樓梯響,馮金寶上來,手中拿著個廝鑼兒,見了敬濟,深深道了萬福。常言情人見情人,不覺簇地兩行淚下。正是:

  數聲嬌語如鶯囀,一串珍珠落線買。

敬濟一見,便拉他一處坐,問道:“姐姐,你一向在那裡來?不見你。”這馮金寶收淚道:“自從縣中打斷出來,我媽著了驚謊,不久得病死了,把我賣在鄭五媽家。這兩日子弟稀少,不免又來在臨清馬頭上趕趁酒客。昨日聽見陳三兒說你在這裡開錢鋪,要見你一見。不期今日會見一面。可不想殺我也!”說畢,又哭了。敬濟取出袖中帕兒,替他抹了眼淚,說道:“我的姐姐,你休煩惱。我如今又好了,自從打出官司來,家業都沒了,投在這晏公廟,做了道士。師父甚是托我,往後我常來看你。”因問:“你如今在那裡安下?”金寶便道:“奴就在這橋西灑家店劉二那裡。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裡安下,白日里便是這各酒樓趕趁。”說著,兩個挨身做一處飲酒。陳三兒燙酒上樓,拿過琵琶來。金寶彈唱了個曲兒與敬濟下酒,名《普天樂》:

  淚雙垂,垂雙淚。三杯別酒,別酒三杯。鸞鳳對拆開,折開鸞鳳對。嶺外斜暉看看墜,看看墜,嶺外暉。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兩人吃得酒濃時,朱免解衣雲雨,下個房兒。這陳敬濟一向不曾近婦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寶,儘力盤桓,尤雲殢雨,未肯即休。須臾事畢,各整衣衫。敬濟見天色晚了,與金寶作別,與了金寶一兩銀子,與了陳三兒百文銅錢,囑付:“姐姐,我常來看你,咱在這搭兒里相會。你若想我,使陳三兒叫我去。”下樓來,又打發了店主人謝三郎三錢銀子酒錢。敬濟回廟中去了。馮金寶送至橋邊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錢鈔,哭損花容為鄧通。



第九十四回 大酒樓劉二撒潑 灑家店雪娥為娼


詩曰:

  骨肉傷殘產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淚垂玉箸辭官舍,步蹴金蓮入教坊。
  覽鏡自憐傾國色,向人初學倚門妝。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話說陳敬濟自從謝家酒樓上見了馮金寶,兩個又勾搭上前情。往後沒三日不和他相會,或一日敬濟有事不去,金寶就使陳三兒稍寄物事,或寫情書來叫他去。一次或五錢,或一兩。以後日間供其柴米,納其房錢。歸到廟中便臉紅。任道士問他何處吃酒來,敬濟只說:“在米鋪和伙計暢飲三杯,解辛苦來。”他師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處盤弄那勾當,是不必說。朝來暮往,把任道士囊篋中細軟的本錢,也抵盜出大半花費了。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這灑家店的劉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帥府周守備府中親隨張勝的小舅子,專一在馬頭上開娼店,倚強凌弱,舉放私債,與巢窩中各娼使用,加三討利。有一不給,搗換文書,將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頭的班頭,欺酒客的領袖。因見陳敬濟是宴公廟任道士的徒弟,白臉小廝,謝三家大酒上把粉頭鄭金寶兒占住了,吃的楞楞睜睜,提著碗頭大的拳頭,走來謝家樓下,問:“金寶在那裡?”慌的謝三郎連忙聲喏,說道:“劉二叔叔,他在樓上第二間閣兒里便是。”這劉二大叉步上樓來。敬濟正與金寶在閣兒裡面飲酒,做一處快活,把房門關閉,外邊帘子掛著。被劉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寶兒出來!”唬的陳敬濟鼻口內氣兒也不敢出。這劉二用腳把門跺開,金寶兒只得出來相見,說:“劉二叔叔,有何說話?”劉二罵道:“賊淫婦,你少我三個月房錢,卻躲在這裡,就不去了。”金寶笑嘻嘻說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媽媽就送房錢來。”這劉二只摟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頭顱搶在階沿下磕破,血流滿地,罵道:“賊淫婦,還等甚送來,我如今就要!”看見陳敬濟在裡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兒打得粉碎。那敬濟便道:“阿呀,你是甚麼人?走來撒野。”劉二罵道:“我肏你道士秫秫娘!”一手採過頭髮來,按在地下,拳捶腳踢無數。那樓上吃酒的人,看著都立睜了。店主人謝三初時見劉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後見打得人不像模樣,上樓來解勸,說道:“劉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曉得你老人家大名,誤言衝撞,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看小人薄面,饒他去罷。”這劉二那裡依從,儘力把敬濟打了個發昏章第十一。叫將地方保甲,一條繩子,連粉頭都拴在一處墩鎖,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爺府里去。”原來守備敕書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盜賊,兼管河道。這裡拿了敬濟,任道士廟中尚還不知,只說晚夕米鋪中上宿未回。

卻說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敬濟、金寶,雇頭口趕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遞手本與兩個管事張勝、李安看,說是劉二叔地方喧鬧一起,宴公廟道士一名陳宗美,娼婦鄭金寶。眾軍牢都問他要錢,說道:“俺們是廳上動刑的,一班十二人,隨你罷。正經兩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輕視了他。”敬濟道:“身邊銀錢倒有,都被夜晚劉二打我時,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錢來?止有頭上關頂一根銀簪兒,拔下來,與二位管事的罷。”眾牢子拿著那根簪子,走來對張勝、李安如此這般說:“他一個錢兒不拿出來,止與了這根簪兒,還是鬧銀的。”張勝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審問他。”眾軍牢不一時擁到跟前跪下,問:“你幾時與任道士做徒弟?俗名叫甚麼?我從未見你。”敬濟道:“小的俗名叫陳敬濟,原是好人家兒女,做道士不久。”張勝道:“你既做道士,便該習學經典,許你在外宿娼飲酒喧嚷?你把俺帥府衙門當甚麼些小衙門,不拿了錢兒來,這根簪子打水不渾,要他做甚?”還掠與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爺升廳,把他放在頭一起。眼見這狗男女道士,就是個吝錢的,只許你白要四方施主錢糧!休說你為官事,你就來吃酒赴席,也帶方汗巾兒揩嘴。等動刑時,著實加力拶打這廝。”又把鄭金寶叫上去。鄭家有忘八跟著,上下打發了三四兩銀子。張勝說:“你系娼門,不過趁熟趕些衣食為生,沒甚大事。看老爺喜怒不同,看惱只是一兩拶子;若喜歡,只恁放出來也不知。”不一時,只見裡面雲板響,守備升廳,兩邊僚掾軍牢森列,甚是齊整。但見:

  緋羅繳壁,紫綬桌圍。當廳額掛茜羅,四下簾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人從謹廉,鹿角旁插令旗兩面。軍牢沉重,僚掾威儀。執大棍授事立階前,挾文書廳旁聽發放。雖然一路帥臣,果是滿堂神道。

當時,沒巧不成話,也是五百劫冤家聚會,姻緣合當湊著。春梅在府中,從去歲八月間,已生了個哥兒小衙內。今方半歲光景,貌如冠玉,唇若塗朱。守備喜似席上之珍,愛如無價之寶。未幾,大奶奶下世,守備就把春梅冊正,做了夫人。就住著五間正房,買了兩個養娘抱奶哥兒,一名玉堂,一名金匱;兩個小丫鬟服侍,一名翠花,一名蘭花;又有兩個身邊得寵彈唱的姐兒,都十六七歲,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孫二娘房中止使著一個丫鬟,名喚荷花兒,不在話下。每常這小衙內,只要張勝抱他外邊頑耍,遇著守備升廳,便在旁邊觀看。

當日,守備升廳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進人來。頭一起就叫上陳敬濟並娼婦鄭金寶兒去。守備看了呈狀,便說道:“你這廝是個道士,如何不守清規,宿娼飲酒,騷擾地方,行止有虧。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還俗。那娼婦鄭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責令歸院當差。”兩邊軍牢向前,才待扯翻敬濟,攤去衣服,用繩索綁起,轉起棍來,兩邊招呼要打時,可霎作怪,張勝抱著小衙內,正在月臺上站立觀看,那小衙內看見打敬濟,便在懷裡攔不住,撲著要敬濟抱。張勝恐怕守備看見,忙走過來。那小衙內亦發大哭起來,直哭到後邊春梅跟前。春梅問:“他怎的哭?”張勝便說:“老爺廳上發放事,打那宴公廟陳道士,他就撲著要他抱,小的走下來,他就哭了。”

這春梅聽見是姓陳的,不免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軟屏後面探頭觀覷:“打的那人,聲音模樣,倒好似陳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過張勝,問他:“此人姓甚名誰?”張勝道:“這道士我曾問他來,他說俗名叫陳敬濟。”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張勝:“請下你老爺來。”這守備廳上打敬濟才打到十棍,一邊還拶著唱的,忽聽後邊夫人有請,分付牢子把棍且閣住休打,一面走下廳來。春梅說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饒了他罷。”守備道:“夫人何不早說,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來,分付牢子:“都與我放了。”唱的便歸院去了。守備悄悄使張勝:“叫那道士回來,且休去。問了你奶奶,請他相見。”這春梅才待使張勝請他到後堂相見,忽然沉吟想了一想,便又分付張勝:“你且叫那人去著,待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這陳敬濟打了十棍,出離了守備府,還奔來晏公廟。不想任道士聽見人來說:“你那徒弟陳宗美,在大酒樓上包著唱的鄭金寶兒,惹了灑家店坐地虎劉二,打得臭死,連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備府去了。行止有虧,便差軍牢來拿你去審問,追度牒還官。”這任道士聽了,一者老年的著了驚怕,二來身體胖大,因打開囊篋,內又沒有許多細軟東西,著了口重氣,心中痰涌上來,昏倒在地。眾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請將醫者來灌下藥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嗚呼斷氣身亡。亡年六十三歲。第二日,陳敬濟來到,左右鄰人說:“你還敢廟裡去?你師父因為你,如此這般,得了口重氣,昨夜三更鼓死了。”這敬濟聽了,唬的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復回清河縣城中來。正是:

  鹿隨鄭相應難辯,蝶化莊周未可知。

話分兩頭。卻說春梅一面使張勝叫敬濟且去著,一面走歸房中,摘了冠兒,脫了繡服,倒在床上,便捫心撾被,聲疼叫喚起來。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孫二娘來問道:“大奶奶才好好的,怎的就不好起來?”春梅說:“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後守備退廳進來,見他躺在床上叫喚,也慌了。扯著他手兒問道:“你心裡怎的來?”也不言語,又問:“那個惹著你來?”也不做聲。守備道:“不是我剛纔打了你兄弟,你心內惱麽?”亦不應答。這守備無計奈何,走出外邊麻犯起張勝、李安來了:“你兩個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對我說?卻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我曾教你留下他,請你奶奶相見,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這廝每卻討分曉!”張勝說:“小的曾稟過奶奶來,奶奶說且教他去著,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哭啼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爺前方便一言。不然,爺要見責小的每哩。”這春梅睜圓星眼,剔起蛾眉,叫過守備近前說:“我自心中不好,乾他們甚事?那廝他不守本分,在外邊做道士,且奈他些時,等我慢慢招認他。”這守備才不麻犯張勝、李安了。

守備見他只管聲喚,又使張勝請下醫官來看脈,說:“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著了重氣在心。”討將藥來又不吃,都放冷了。丫頭每都不敢向前說話,請將守備來看著吃藥,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備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過藥來,“請奶奶吃藥。”被春梅拿過來,匹臉只一潑,罵道:“賊浪奴才,你只顧拿這苦水來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麼?”教他跪在面前。孫二娘走來,問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著。”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藥與奶奶吃來,奶奶說:‘我肚子里有甚麼?拿這藥來灌我。’教他跪著。”孫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沒曾吃甚麼。這月桂他不曉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饒他這遭罷。”分付海棠:“你往廚下熬些粥兒來,與你奶奶吃口兒。”春梅於是把月桂放起來。

那海棠走到廚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鍋粳米濃濃的粥兒,定了四碟小菜兒,用甌兒盛著,熱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纔請他:“有了粥兒在此,請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著,不言語。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請奶奶起來吃粥。”孫二娘在旁說道:“大奶奶,你這半日沒吃甚麼,這回你覺好些,且起來吃些個。”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來,教奶子拿過燈來,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來,向孫二娘說:“你平白叫我起來吃粥,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這照面湯來與我吃怎麼?”分付奶子金匱:“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打與他四個嘴巴!”當下真個把海棠打了四個嘴巴。孫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卻吃些甚麼兒?卻不餓著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內攔著,吃不下去。”良久,叫過小丫鬟蘭花兒來,分付道:“我心內想些雞尖湯兒吃。你去廚房內,對那淫婦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雞尖湯兒與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筍,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孫二娘便說:“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藥。”

這蘭花不敢怠慢,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教你做雞尖湯,快些做,等著要吃哩。”原來這雞尖湯,是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的做成湯。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兩隻小雞,退刷乾凈,剔選翅尖,用快刀碎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盛了兩甌兒,用紅漆盤兒,熱騰騰,蘭花拿到房中。春梅燈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罵起來:“你對那淫婦奴才說去,做的甚麼湯!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們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氣!”慌的蘭花生怕打,連忙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嫌湯淡,好不罵哩。”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忍氣吞聲,從新洗鍋,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噴噴,教蘭花兒拿到房裡來。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來照地下只一潑,早是蘭花躲得快,險些兒潑了一身。罵道:“你對那奴才說去,他不憤氣做與我吃。這遭做的不好,教他討分曉。”這雪娥聽見,千不合,萬不合,悄悄說了一句:“姐姐幾時這般大了,就抖摟起人來!”不想蘭花回到房裡,告春梅說了。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此言,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咬碎銀牙,通紅了粉面,大叫:“與我採將那淫婦奴才來!”

須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個,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氣狠狠的一手扯住他頭髮,把頭上冠子跺了,罵道:“淫婦奴才,你怎的說幾時這般大?不是你西門慶家抬舉的我這般大!我買將你來伏侍我,你不憤氣,教你做口子湯,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還對著丫頭說我幾時恁般大起來,摟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請將守備來,採雪娥出去,當天井跪著。前邊叫將張勝、李安,旋剝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張勝、李安各執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守備恐怕氣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語。孫二娘在旁邊再三勸道:“隨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罷。不爭對著下人,脫去他衣服,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貴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說道:“那個攔我,我把孩子先摔殺了,然後我也一條繩子吊死就是了。留著他便是了。”於是也不打了,一頭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備唬的連忙扶起,說道:“隨你打罷,沒的氣著你。”當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將薛嫂兒來,即時罄身領出去辦賣。

春梅把薛嫂兒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兩銀子,將這淫婦奴才好歹與我賣在娼門。隨你轉多少,我不管你。你若賣在別處,我打聽出來,只休要見我。”那薛嫂兒道:“我靠那裡過日子,卻不依你說?”當夜領了雪娥來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勸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氣,冤家撞在一處。老爺見你到罷了,只恨你與他有些舊仇舊恨,折挫你。連老爺也做不得主兒,見他有孩子,凡事依隨他。正經下邊孫二娘也讓他幾分。常言拐米倒做了倉官,說不的了,你休氣哭。”雪娥收淚,謝薛嫂:“只望早晚尋個好頭腦我去,只有飯吃罷。”薛嫂道:“他千萬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我養兒養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尋個單夫獨妻,或嫁個小本經紀人家,養活得你來也罷。”那雪娥千恩萬福謝了。

薛嫂過了兩日,只見鄰居一個開店張媽走來叫:“薛媽,你這壁廂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張媽,請進來坐。”說道:“便是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來的,因和大娘子合不著,打發出來,在我這裡嫁人。情願個單夫獨妻,免得惹氣。”張媽媽道:“我那邊下著一個山東賣綿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歲,幾車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說他家有個老母有病,七十多歲,死了渾家半年光景,沒人伏侍。再三和我說,替他保頭親事,並無相巧的。我看來這位娘子年紀到相當,嫁與他做個娘子罷。”薛嫂道:“不瞞你老人家說,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細都做的,針指女工,自不必說,又做的好湯水。今才三十五歲。本家只要三十兩銀子,倒好保與他罷。”張媽媽道:“有箱籠沒有?”薛嫂道:“止是他隨身衣服、簪環之類,並無箱籠。”張媽媽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對那人說,教他自家來看一看。”說畢,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對那人說了,次日飯罷以後,果然領那人來相看。一見了雪娥好模樣兒,年小,一口就還了二十五兩,另外與薛嫂一兩媒人錢。薛嫂也沒爭競,就兌了銀子,寫了文書。晚夕過去,次日就上車起身。薛嫂教人改換了文書,只兌了八兩銀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說賣與娼門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張媽家,止過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時分,謝了張媽媽,作別上了車,徑到臨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氣,日子長,到馬頭上才日西時分。到於灑家店,那裡有百十間房子,都下著各處遠方來的窠子行院唱的。這雪娥一領入一個門戶,半間房子,裡面炕上坐著個五六十歲的婆子,還有個十七頂老丫頭,打著盤頭揸髻,抹著鉛粉紅唇,穿著一弄兒軟絹衣服,在炕邊上彈弄琵琶。這雪娥看見,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漢子潘五是個水客。買他來做粉頭。起了他個名叫玉兒。這小妮子名喚金兒,每日拿廝鑼兒出去,酒樓上接客供唱,做這道路營生。這潘五進門不問長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頓,睡了兩日,只與他兩碗飯吃,教他學樂器彈唱,學不會又打,打得身上青紅遍了。引上道兒,方與他好衣穿,妝點打扮,門前站立,倚門獻笑,眉目嘲人。正是:遺蹤堪入府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有詩為證:

  窮途無奔更無投,南去北來休更休。一夜彩雲何處散,夢隨明月到青樓。

這雪娥在灑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張勝被守備差遣往河下買幾十石酒曲,宅中造酒。這灑家店坐地虎劉二,看見他姐夫來,連忙打掃酒樓乾凈,在上等閣兒里安排酒餚杯盤,請張勝坐在上面飲酒。酒博士保兒篩酒,稟問:“二叔,下邊叫那幾個唱的上來遞酒?”劉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兒,趙家嬌兒,潘家金兒,玉兒四個上來,伏侍你張姑夫。”酒博士保兒應諾下樓。不多時,只聽得胡梯畔笑聲兒,一般兒四個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著輕紗軟絹衣裳,上的樓來,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邊。這張勝猛睜眼觀看,內中一個粉頭,可霎作怪,“到相老爺宅里打發出來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這道路在這裡?”那雪娥亦眉眼掃見是張勝,都不做聲。這張勝便問劉二:“那個粉頭是誰家的?”劉二道:“不瞞姐夫,他是潘五屋裡玉兒、金兒,這個是王老姐,一個是趙嬌兒。”張勝道:“這潘家玉兒,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問他:“你莫不是雪姑娘麽?怎生到於此處?”那雪娥聽見他問,便簇地兩行淚下,便道:“一言難盡。”如此這般,具說一遍。“被薛嫂攛瞞,把我賣了二十五兩銀子,賣在這裡供筵席唱,接客迎人。”這張勝平昔見他生的好,常是懷心。這雪娥席前殷勤勸酒,兩個說得入港。雪娥和金兒不免拿過琵琶來,唱個詞兒,與張勝下酒。唱畢,彼此穿杯換盞,倚翠偎紅,吃得酒濃時,常言:“世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這張勝就把雪娥來愛了。兩個晚夕留在閣兒里,就一處睡了。這雪娥枕邊風月,耳畔山盟,和張勝儘力盤桓,如魚似水,百般難述。次日起來,梳洗了頭面,劉二又早安排酒餚上來,與他姐夫扶頭。大盤大碗,饕食一頓,收起行裝,喂飽頭口,裝載米曲,伴當跟隨。臨出門,與了雪娥三兩銀子,分付劉二:“好生看顧他,休教人欺負。”自此以後,張勝但來河下,就在灑家店與雪娥相會。往後走來走去,每月與潘五幾兩銀子,就包住了他,不許接人。那劉二自恁要圖他姐夫歡喜,連房錢也不問他要了。各窠窩刮刷將來,替張勝出包錢,包定雪娥柴米。有詩為證:

  豈料當年縱意為,貪淫倚勢把心欺。禍不尋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第九十五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 吳典恩負心被辱


詩曰:

  寺廢僧居少,橋灘客過稀。家貧奴負主,官懦吏相欺。
  水淺魚難住,林稀鳥不棲。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復凄。

話說孫雪娥在灑家店為娼,不題。卻說吳月娘,自從大姐死了,告了陳敬濟一狀,大家人來昭也死了,他妻子一丈青帶著小鐵棍兒,也嫁人去了。來興兒看守門戶,房中繡春,與了王姑子做徒弟,出家去了。那來興兒自從他媳婦惠秀死了,一向沒有妻室。奶子如意兒,要便引著孝哥兒在他屋裡頑耍,吃東西。來興兒又打酒和奶子吃,兩個嘲勾來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來前邊,歸入後邊就臉紅。月娘察知其事,罵了一頓。家醜不可外揚,與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揀了個好日子,就與來興兒完房,做了媳婦了。白日上竈看哥兒,後邊扶持,到夜間往前邊他屋裡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吳大妗、二妗子,並三個姑子,都來與月娘做生日,在後邊堂屋裡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樓住的廂房內聽宣捲。到二更時分,中秋兒便在後邊竈上看茶,由著月娘叫,都不應。月娘親自走到上房裡,只見玳安兒正按著小玉在炕上幹得好。看見月娘推門進來,慌的湊手腳不迭。月娘便一聲兒也沒言語,只說得一聲:“臭肉兒,不在後邊看茶去,且在這裡做甚麼哩。”那小玉道:“我叫中秋兒竈上頓茶哩。”低著頭,往後邊去了。玳安便走出儀門,往前邊來。

過了兩日,大妗子、二妗子,三個女僧都家去了。這月娘把來興兒房騰出收拾了,與玳安住。卻教來興兒搬到來昭屋裡,看守大門去了。替玳安做了兩床鋪蓋,一身裝新衣服,盔了一頂新網新帽,做了雙新靴襪;又替小玉編了一頂(髟秋)髻,與了他幾件金銀首飾,四根金頭銀腳簪,環墜戒指之類,兩套段絹衣服,擇日就配與玳安兒做了媳婦。白日里還進來在房中答應,只晚夕臨關儀門時便出去和玳安歇去。這丫頭揀好東好西,甚麼不拿出來和玳安吃?這月娘當看見只推不看見。常言道:“溺愛者不明,貪得者無厭”,“羊酒不均,駟馬奔鎮”,“處家不正,奴婢抱怨”。

卻說平安兒見月娘把小玉配與玳安,衣服穿戴勝似別人。他比玳安倒大兩歲,今年二十二歲,倒不與他妻室。一日在假當鋪,看見傅伙計當了人家一副金頭面,一柄鍍金鉤子,當了三十兩銀子。那家只把銀子使了一個月,加了利錢就來贖討。傅伙計同玳安尋取來,放在鋪子大櫥櫃里。不提防這平安兒見財起心,就連匣兒偷了,走去南瓦子里武長腳家--有兩個私窠子,一個叫薛存兒,一個叫伴兒,在那裡歇了兩夜。忘八見他使錢兒猛大,匣子蹙著金頭面,撅著銀挺子打酒買東西。報與土番,就把他截在屋裡,打了兩個耳刮子就拿了。

也是合當有事,不想吳典恩新升巡簡,騎著馬,頭裡打著一對板子,正從街上過來,看見,問:“拴的甚麼人?”土番跪下稟說:“如此這般,拐帶出來瓦子里宿娼,拿金銀頭面行使。小的可疑,拿了。”吳典恩分付:“與我帶來審問。”一面拿到巡簡廳兒內。吳典恩坐下,兩邊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兒到根前,認的是吳典恩當初是他家伙計:“已定見了我就放的。”開口就說:“小的是西門慶家平安兒。”吳典恩說:“你既是他家人,拿這金東西在這坊子里做甚麼?”平安道:“小的大娘借與親戚家頭面戴,使小的敢去,來晚了,城門閉了,小的投在坊子,權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拿了。”吳典恩罵道:“你這奴才,胡說!你家這般頭面多,金銀廣,教你這奴才把頭面拿出來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盜出來的。趁早說來,免我動刑!”平安道:“委的親戚家借去頭面,家中大娘使我討去來,並不敢說謊。”吳典恩大怒,罵道:“此奴才真賊,不打如何肯認?”喝令左右:“與我拿夾棍夾這奴才!”一面套上夾棍,夾的小廝猶如殺豬叫,叫道:“爺休夾小的,等小的實說了罷。”吳典恩道:“你只實說,我就不夾你。”平安兒道:“小的偷的假當鋪當的人家一副金頭面,一柄鍍金銀子。”吳典恩問道:“你因甚麼偷出來?”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歲,大娘許了替小的娶媳婦兒,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兒小廝才二十歲,倒把房裡丫頭配與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憤,才偷出假當鋪這頭面走了。”吳典恩道:“想必是這玳安兒小廝與吳氏有姦,才先把丫頭與他配了。你只實說,沒你的事,我便饒了你。”平安兒道:“小的不知道。” 吳典恩道:“你不實說,與我拶起來。”左右套上拶子,慌的平安兒沒口子說道:“爺休拶小的,等小的說就是了。”吳典恩道:“可又來,你只說了,須沒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說:“委的俺大娘與玳安兒有姦。先要了小玉丫頭,俺大娘看見了,就沒言語,倒與了他許多衣服首飾東西,配與他完房。”這吳典恩一面令吏典上來,抄了他口詞,取了供狀,把平安監在巡簡司,等著出牌,提吳氏、玳安、小玉來,審問這件事。

那日,卻說解當鋪櫥櫃里不見了頭面,把傅伙計唬慌了。問玳安,玳安說:“我在生藥鋪子里吃飯,我不知道。”傅伙計道:“我把頭面匣子放在櫥里,如何不見了?”一地裡尋平安兒尋不著,急的傅伙計插香賭誓。那家子討頭面,傅伙計只推還沒尋出來哩。那人走了幾遍,見沒有頭面,只顧在門前嚷鬧,說:“我當了一個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與我?頭面、鉤子值七八十兩銀子。”傅伙計見平安兒一夜不來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尋不著,那討頭面主兒又在門首嚷亂。對月娘說,賠他五十兩銀子,那人還不肯,說:“我頭面值六十兩,鉤子連寶石珠子鑲嵌共值十兩,該賠七十兩銀子。”傅伙計又添了他十兩,還不肯,定要與傅伙計合口。正鬧時,有人來報說:“你家平安兒偷了頭面,在南瓦子養老婆,被吳巡簡拿在監里,還不教人快認贓去!”這吳月娘聽見吳典恩做巡簡,“是咱家舊伙計。”一面請吳大舅來商議,連忙寫了領狀,第二日教傅伙計領贓去。有了原物在,省得兩家領。

傅伙計拿狀子到巡簡司,實承望吳典恩看舊時分上,領得頭面出來,不想反被吳典恩老狗奴才儘力罵了頓。叫皂隸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脫脫了半日,饒放起來,說道:“你家小廝在這裡供出吳氏與玳安許多姦情來,我這裡申過府縣,還要行牌提取吳氏來對證。你這老狗骨頭,還敢來領贓!”倒吃他千奴才、萬老狗,罵將出來,唬的往家中走不迭。來家不敢隱諱,如此這般,對月娘說了。月娘不聽便罷了,聽了,正是“分開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慌的手腳麻木。又見那討頭面人,在門前大嚷大鬧,說道:“你家不見了我頭面,又不與我原物,又不賠我銀子,只反哄著我兩頭來回走。今日哄我去領贓,明日等領頭面,端的領的在那裡?這等不合理。”那傅伙計賠下情,將好言央及安撫他:“略從容兩日,就有頭面來了。若無原物,加倍賠你。”那人說:“等我回聲當家的去。”說畢去了。

這吳月娘憂上加憂,眉頭不展。使小廝請吳大舅來商議,教他尋人情對吳典恩說,掩下這樁事罷。吳大舅說:“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賄賂打點他。”月娘道:“他當初這官,還是咱家照顧他的,還借咱家一百兩銀子,文書俺爹也沒收他的,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吳大舅說:“姐姐,說不的那話了。從來忘恩背義,才一個兒也怎的?”吳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緊尋個路兒,寧可送他幾十兩銀子罷。領出頭面來還了人家,省得合口費舌。”打發吳大舅吃了飯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門首,也是合當事情湊巧,只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領著一個小丫頭過來。月娘叫住,便問:“老薛,你往那裡去?怎的一向不來走走?”薛嫂道: “你老人家到且說的好,這兩日好不忙哩。偏有許多頭緒兒,咱家小奶奶那裡,使牢子大官兒,叫了好幾遍,還不得空兒去哩。”月娘道:“你看媽媽了撒風,他又做起俺小奶奶來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倒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兒!自從生了哥兒,大奶奶死了,守備老爺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贈娘子。正經二奶奶孫氏不如他。手下買了兩個奶子,四個丫頭扶侍。又是兩個房裡得寵學唱的姐兒,都是老爺收用過的。要打時就打,老爺敢做主兒?自恁還恐怕氣了他。那日不知因甚麼,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頓,把頭髮都撏了,半夜叫我去領出來,賣了八兩銀子。今日我還睡哩,又使牢子叫了我兩遍,教我快往宅里去,問我要兩副大翠重雲子鈿兒,又要一副九鳳鈿兒。先與了我五兩銀子。銀子不知使的那裡去了,還沒送與他生活去哩。這一見了我,還不知怎生罵我哩。”月娘道:“你到後邊,等我瞧瞧怎樣翠鈿兒。”一面讓薛嫂到後邊坐下。薛嫂打開花箱,取出與吳月娘看。只見做的好樣兒,金翠掩映,背面貼金。那個鈿兒,每個鳳口內銜著一掛寶珠牌兒,十分奇巧。薛嫂道:“只這副鈿兒,做著本錢三兩五錢銀子;那副重雲子的,只一兩五錢銀子,還沒尋他的錢。”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對月娘說:“討頭面的又在前邊嚷哩,說等不的領贓,領到幾時?若明日沒頭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個去處理會哩。傅二叔心裡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問:“是甚麼勾當?”月娘便長吁了一口氣,如此這般,告訴薛嫂說:“平安兒奴才,偷去印子鋪人家當的一副金頭面,一副鍍金鉤子,走在城外坊子里養老婆,被吳巡簡拿住,監在監里。人家來討頭面沒有,在門前嚷鬧。吳巡簡又勒掯刁難,不容俺家領贓,又要打將伙計來要錢,白尋不出個頭腦來。死了漢子,敗落一齊來,就這等被人欺負,好苦也!”說著那眼中淚紛紛落將下來。

薛嫂道:“好奶奶,放著路兒不會尋。咱家小奶奶,你這裡寫個貼兒,等我對他說聲,教老爺差人分付巡簡司,莫說一副頭面,就十副頭面也討去了。”月娘道: “周守備,他是武職官,怎管的著那巡簡司?”薛嫂道:“奶奶,你還不知道,如今周爺,朝廷新與他的敕書,好不管的事情寬廣。地方河道,軍馬錢糧,都在他手裡打卯遞手本。又河東水西,捉拿強盜賊情,正在他手裡。”月娘聽了,便道:“既然管著,老薛就累你,多上覆龐大姐說聲。一客不煩二主,教他在周爺面前美言一句兒,問巡簡司討出頭面來。我破五兩銀子謝你。”薛嫂道:“好奶奶,錢恁中使。我見你老人家剛纔凄惶,我到下意不去。你教人寫了帖兒,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說。成了,隨你老人家;不成,我還來回你老人家話。”這吳月娘一面叫小玉擺茶與薛嫂吃。薛嫂兒道:“不吃罷,你只教大官兒寫了貼兒來,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哩。”月娘道:“你也出來這半日了,吃了點心兒去。”小玉即便放卓兒,擺上茶食來。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兒遞與丫頭兩個點心吃。月娘問丫頭幾歲了,薛嫂道: “今年十二歲了。”不一時,玳安前邊寫了說貼兒。薛嫂兒吃了茶,放在袖內,作辭月娘,提著花箱出門,徑到守備府中。

春梅還在暖床上睡著沒起來哩。只見大丫鬟月桂進來說:“老薛來了。”春梅便叫小丫頭翠花,把裡面窗寮開了。日色照的紗窗十分明亮。薛嫂進來說道:“奶奶,這咱還未起來?”放下花箱,便磕下頭去。春梅道:“不當家化化的,磕甚麼頭?”說道:“我心裡不自在,今日起來的遲些。”問道:“你做的翠雲子和九鳳鈿兒拿了來不曾?”薛嫂道:“奶奶,這兩副鈿兒,好不費手!昨日晚夕我才打翠花鋪里討將來,今日要送來,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來,與春梅過目。春梅還嫌翠雲子做的不十分現撇,還放在紙匣兒內,交與月桂收了。看茶與薛嫂兒吃。薛嫂便叫小丫鬟進來,“與奶奶磕頭。”春梅問:“是那裡的?”薛嫂兒道: “二奶奶和我說了好幾遍,說荷花只做的飯,教我替他尋個小孩兒,學做些針指。我替他領了這個孩子來了。到是鄉裡人家女孩兒,今年才十二歲,正是養材兒。” 春梅道:“你亦發替他尋個城裡孩子,還伶便些。這鄉裡孩子,曉的甚麼?”因問:“這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兒道:“要不多,只四兩銀子,他老子要投軍使。”春梅叫海棠:“你領到二娘房裡去,明日兌銀子與他罷。”又叫月桂:“大壺內有金華酒,篩來與薛嫂兒燙寒。再有甚點心,拿一盒子與他吃。省得他又說,大清早辰拿寡酒灌他。”

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篩上來,等我和奶奶說了話著,剛纔也吃了些甚麼來了。”春梅道:“你對我說,在誰家?吃甚來?”薛嫂道:“剛纔大娘那頭,留我吃了些甚麼來了。如此這般,望著我好不哭哩。說平安兒小廝,偷了印子鋪內人家當的金頭面,還有一把鍍金鉤子,在外面養老婆,吃番子拿在巡簡司拶打。這裡人家又要頭面嚷亂。那吳巡簡舊日是咱那裡伙計,有爹在日,照顧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無恩,夾打小廝,攀扯人,又不容這裡領贓。要錢,才把傅伙計打罵將來。唬的伙計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來,多多上覆你老人家。可憐見,舉眼兒無親的。教你替他對老爺說聲,領出頭面來,交付與人家去了,大娘親來拜謝你老人家。” 春梅問道:“有個貼兒沒有?不打緊,你爺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來家,等我對你爺說。”薛嫂兒道:“他有說貼兒在此。”向袖中取出。春梅看了,順手就放在窗戶臺上。

不一時,托盤內拿上四樣嗄飯菜蔬,月桂拿大銀鐘,滿滿斟了一鐘,流沿兒遞與薛嫂。薛嫂道:“我的奶奶,我怎捱的這大行貨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頭子那大貨差些兒。那個你倒捱了,這個你倒捱不的,好歹與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與我捏著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拿了點心,與我打個底兒著。”春梅道: “老媽子,單管說謊。你才說吃了來,這回又說沒打底兒。”薛嫂道:“吃了他兩個茶食,這咱還有哩?”月桂道:“薛媽媽,你且吃了這大鐘酒,我拿點心與你吃。俺奶奶怪我沒用,要打我哩。”這薛嫂沒奈何,只得灌了一鐘,覺心頭小鹿兒劈劈跳起來。那春梅努個嘴兒,又叫海棠斟滿一鐘教他吃。薛嫂推過一邊說:“我的那娘,我卻一點兒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一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兒慌的直撅兒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罷,你拿過那餅與他吃了,教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媽媽,誰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餡餅兒與你吃。”就拿過一大盤子頂皮酥玫瑰餅兒來。那薛嫂兒只吃了一個,別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到家稍與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兒吃了酒,蓋著臉兒,把一盤子火薰肉,腌臘鵝,都用草紙包裹,塞在袖內。海棠使氣白賴,又灌了半鐘酒。見他嘔吐上來,才收過家伙,不要他吃了。春梅分付:“明日來討話說,兌丫頭銀子與你。”臨出門,春梅又分付:“媽媽,你休推聾裝啞,那翠雲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帶兩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個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禿根前就住了。”一面使蘭花送出角門來。

話休饒舌。周守備至日落時分,出巡來家,進入後廳,左右丫鬟接了冠服。進房見了春梅、小衙內,心中歡喜。坐下,月桂、海棠拿茶吃了,將出巡之事告訴一遍。不一時,放桌兒擺飯。飯罷,掌上燭,安排杯酌飲酒。因問:“前邊沒甚事?”春梅一面取過薛嫂拿的貼兒來,與守備看,說吳月娘那邊,如此這般,“小廝平安兒偷了頭面,被吳巡簡拿住監禁,不容領贓。只拷打小廝,攀扯誣賴吳氏姦情,索要銀兩,呈詳府縣”等事。守備看了說:“此事正是我衙門裡事,如何呈詳府縣?吳巡簡那廝這等可惡!我明日出牌,連他都提來發落。”又說:“我聞得吳巡簡是他門下伙計,只因往東京與蔡太題進禮,帶挈他做了這個官,如何倒要誣害他家!” 春梅道:“正是這等說。你替他明日處處罷。”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旋教吳月娘家補了一紙狀,當廳出了大花欄批文,用一個封套裝了。上批:“山東守御府為失盜事,仰巡簡司官連人贓解繳。右差虞侯張勝、李安。準此。” 當下二人領出公文來,先到吳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飯,每人與了一兩銀子鞋腳錢。傅伙計家中睡倒了,吳二舅跟隨到巡簡司。吳巡簡見平安監了兩日,不見西門慶家中人來打點,正教吏典做文書,申呈府縣。只見守御府中兩個公人到了,拿出批文來與他。見封套上朱紅筆標著:“仰巡簡司官連人解繳”,拆開,見裡面吳氏狀子,唬慌了。反賠下情,與李安、張勝每人二兩銀子。隨即做文書解人上去。到於守備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備升廳,兩邊軍牢排下,然後帶進入去。這吳巡簡把文書呈遞上去,守備看了一遍,說:“此是我衙門裡事,如何不申解前來?只顧延捱監滯,顯有情弊。”那吳巡簡稟道:“小官才待做文書申呈老爺案下,不料老爺鈞批到了。”守備喝道:“你這狗官可惡!多大官職?這等欺玩法度,抗違上司!我欽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盜賊,提督軍務,兼管河道,職掌開載已明。你如何拿了這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誣攀無辜?顯有情弊!”那吳巡簡聽了,摘去冠帽,在階前只顧磕頭。守備道:“本當參治你這狗官,且饒你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參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廳上,說道:“你這奴才,偷盜了財物,還肆言謗主。人家都是你恁般,也不敢使奴才了。”喝左右:“與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將贓物封貯,教本家人來領去。”一面喚進吳二舅來,遞了領狀。守備這裡還差張勝拿貼兒同送到西門慶家,見了分上。吳月娘打發張勝酒飯,又與了一兩銀子。走來府里,回了守備、春梅話。

那吳巡簡乾拿了平安兒一場,倒折了好幾兩銀子。月娘還了那人家頭面、鉤子兒。是他原物,一聲兒沒言語去了。傅伙計到家,傷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調治不好,嗚呼哀哉死了。月娘見這等合氣,把印子鋪只是收本錢贖討,再不解當出銀子去了。止是教吳二舅同玳安,在門首生藥鋪子日逐轉得來,家中盤纏。此事表過不題。

一日,吳月娘叫將薛嫂兒來,與了三兩銀子。薛嫂道:“不要罷,傳的府里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見他不題出來就是了。”於是買下四盤下飯,宰了一口鮮豬,一壇南酒,一匹紵絲尺頭,薛嫂押著來守備府中,致謝春梅。玳安穿著青絹褶兒,拿著禮貼兒,薛嫂領著徑到後堂。春梅出來,戴著金梁冠兒,上穿繡襖,下著錦裙,左右丫鬟養娘侍奉。玳安扒到地下磕頭。春梅分付:“放桌兒,擺茶食與玳安吃。”說道:“沒甚事,你奶奶免了罷。如何又費心送這許多禮來,你周爺已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說,前日平安兒這場事,多有累周爺、周奶奶費心,沒甚麼,些少微禮兒,與爺、奶奶賞人罷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頭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請進守備來計較了,止受了豬酒下飯,把尺頭帶回將來了。與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錢銀子,抬盒人二錢。春梅因問:“你幾時籠起頭去,包了網巾?幾時和小玉完房來?”玳安道:“是八月內來。”春梅道:“到家多頂上你奶奶,多謝了重禮。待要請你奶奶來坐坐,你周爺早晚又出巡去。我到過年正月里,哥兒生日,我往家裡來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對俺奶奶說,到那日來接奶奶。”說畢,打發玳安出門。薛嫂便向玳安說:“大官兒,你先去罷,奶奶還要與我說話哩。”那玳安兒押盒擔回家,見了月娘說:“如此這般,春梅姐讓到後邊,管待茶食吃。問了回哥兒好,家中長短。與了我一方手帕,三錢銀子,抬盒人二錢銀子。多頂上奶奶,多謝重禮,都不受來,被薛嫂兒和我再三說了,才受了下飯豬酒,抬回尺頭。要不是請奶奶過去坐坐,一兩日周爺出巡去。他只到過年正月孝哥生日,要來家裡走走。”又告說:“他住著五間正房,穿著錦裙繡襖,戴著金梁冠兒,出落的越發胖大了。手下好少丫頭、奶子侍奉!月娘問:“他其實說明年往咱家來?”玳安兒道:“委實對我說來。”月娘道:“到那日,咱這邊使人接他去。”因問:“薛嫂怎的還不來?”玳安道:“我出門,他還坐著說話,教我先來了。”自此兩家交往不絕。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詩為證:

  得失榮枯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栽。胸中有志應須至,蠹里無財莫論才。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舊家池館 楊光彥作當面豺狼


詞曰:

  人生千古傷心事,還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鬢堆雅。江州司馬,青衫淚濕,想在天涯。
  右調《青衫濕》

話說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備說了,備一張祭桌,四樣羹果,一壇南酒,差家人周義送與吳月娘。一者是西門慶三周年,二者是孝哥兒生日。月娘收了禮物,打發來人帕一方,銀三錢。這邊連忙就使玳安兒穿青衣,具請書兒請去。上寫著:

  重承厚禮,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儀。仰希高軒俯臨,不外,幸甚。西門吳氏端肅拜請大德周老夫人妝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來。戴著滿頭珠翠金鳳頭面釵梳,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四獸朝麒麟袍兒,翠藍十樣錦百花裙,玉玎當禁步,束著金帶。坐著四人大轎,青段銷金轎衣。軍牢執藤棍喝道,家人伴當跟隨,抬著衣匣。後邊兩頂家人媳婦小轎兒,緊緊跟隨。吳月娘這邊請人吳大妗子相陪,又叫了四個唱的彈唱。聽見春梅來到,月娘亦盛妝縞素打扮,頭上五梁冠兒,戴著稀稀幾件金翠首飾,上穿白綾襖,下邊翠藍段子裙,與大妗子迎接至前廳。春梅大轎子抬至儀門首,才落下轎來。兩邊家人圍著,到於廳上敘禮,向月娘插燭也似拜下去。月娘連忙答禮相見,說道:“嚮日有累姐姐費心,粗尺頭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禮祭桌,感激不盡。”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沒甚麼,這些薄禮,表意而已。一向要請奶奶過去,家官府不時出巡,所以不曾請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幾時好日子?我只到那日買禮看姐姐去罷。”春梅道:“奴賤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已定去。”

兩個敘禮畢,春梅務要把月娘讓起,受了兩禮。然後吳大妗子相見,亦還下禮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沒正經。”一手扶起受禮。大妗子再三不肯,止受了半禮。一面讓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後家人、媳婦、丫鬟、養娘,都來參見。春梅見了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吳月娘道:“小大哥還不來與姐姐磕個頭兒,謝謝姐姐。今日來與你做生日。”那孝哥兒真個下如意兒身來,與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廝,不與姐姐磕頭,只唱喏。”那春梅連忙向袖中摸出一方錦手帕,一副金八吉祥兒,教替他塞帽兒上。月娘道:“又教姐姐費心。”又拜謝了。落後小玉、奶子來見磕頭。春梅與了小玉一對頭簪子,與了奶子兩枝銀簪兒。月娘道:“姐姐,你還不知,奶子與了來興兒做媳婦兒了。來興兒那媳婦害病沒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來,吃了茶,月娘道: “請娘娘後邊明間內坐罷,這客位內冷。”

春梅來後邊西門慶靈前,又早點起燈燭,擺下桌面祭禮。春梅燒了紙,落了幾點眼淚。然後周圍設放圍屏,火爐內生起炭火,安放八大仙桌席,擺茶上來。無非是細巧蒸酥,希奇果品,絕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著吃了茶,讓春梅進上房裡換衣裳。脫了上面袍兒,家人媳婦開衣匣,取出衣服,更換了一套綠遍地錦妝花襖兒,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著,說了一回,月娘因問道:“哥兒好麽?今日怎不帶他來這裡走走?”春梅道:“不是也帶他來與奶奶磕頭,他爺說天氣寒冷,怕風冒著他。他又不肯在房裡,只要那當直的抱出來廳上外邊走。這兩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他周爺也好大年紀,得你替他養下這點孩子也彀了,也是你裙帶上的福。說他孫二娘還有位姐兒,幾歲兒了?”春梅道:“他二娘養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歲。俺這個叫金哥。”月娘道:“說他周爺身邊還有兩位房裡姐兒?”春梅道:“是兩個學彈唱的丫頭子,都有十六七歲,成日淘氣在那裡。”月娘道:“他爺也常往他身邊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裡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里。如今四外好不盜賊生髮,朝廷敕書上,又教他兼管許多事情:鎮守地方,巡理河道,提拿盜賊,操練人馬。常不時往外出巡幾遭,好不辛苦哩。”說畢,小玉又拿茶來吃了。春梅向月娘說:“奶奶,你引我往俺娘那邊花園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還是那咱的山子花園哩!自從你爹下世,沒人收拾他,如今丟搭的破零零的。石頭也倒了,樹木也死了,俺等閑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邊看看去。”這月娘強不過,只得叫小玉拿花園門山子門鑰匙,開了門,月娘、大妗子陪春梅,到裡邊游看了半日。但見:

  垣牆欹損,臺榭歪斜。兩邊畫壁長青笞,滿地花磚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毀,不顯嵯峨;亭內涼床被滲漏,已無框檔。石洞口蛛絲結網,魚池內蝦蟆成群。狐狸常睡卧雲亭,黃鼠往來藏春閣。料想經年無人到,也知盡日有雲來。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兒那邊。見樓上丟著些折桌、壞凳、破椅子,下邊房都空鎖著,地下草長的荒荒的。方來到他娘這邊,樓上還堆著些生藥香料,下邊他娘房裡,止有兩座廚櫃,床也沒了。因問小玉:“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見?”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賠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說:“因你爹在日,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賠了大姐在陳家,落後他起身,卻把你娘這張床賠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聽見大姐死了,說你老人家把床還抬的來家了。”月娘道: “那床沒錢使,只賣了八兩銀子,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春梅聽言,點了點頭兒。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的問爹要買了這張床。我實承望要回了這張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兒,不想又與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慘切。又問月娘:“俺六娘那張螺甸床怎的不見?”月娘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沒盤纏,抬出去交人賣了。”春梅問:“賣了多少銀子?”月娘道:“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春梅道:“可惜了,那張床,當初我聽見爹說,值六十兩多銀子,只賣這些兒。早知你老人家打發,我到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要了也罷。”月娘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一面嘆息了半日。

只見家人周仁走來接,說:“爺請奶奶早些家來,哥兒尋奶奶哭哩。”這春梅就抽身往後邊來。月娘叫小玉鎖了花園門,同來到後邊明間內。又早屏開孔雀,簾控鮫綃,擺下酒筵。兩個妓女,銀箏琵琶,在旁彈唱。吳月娘遞酒安席,安春梅上座,春梅不肯,務必拉大妗子,同他一處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遞了酒,湯飯點心,割切上席。春梅叫家人周仁,賞了廚子三錢銀子。說不盡盤堆羿品,酒泛金波。當下傳杯換盞,吃至晚色將落時分,只見宅內又差伴當,拿燈籠來接。月娘那裡肯放,教兩個妓女在跟前跪著彈唱勸酒。分付:“你把好曲兒孝順你周奶奶一個兒。”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鐘,放在跟前,說:“姐姐,你分付個心愛的曲兒,叫他兩個唱與你下酒。”春梅道:“奶奶,奴吃不得了,怕孩兒家中尋我。”月娘道:“哥兒尋,左右有奶子看著,天色也還早哩,我曉得你好小量兒!”春梅因問那兩個妓女: “你叫甚名字?是誰家的?”兩個跪下說:“小的一個是韓金釧兒妹子韓玉釧兒,一個是鄭愛香兒侄女鄭嬌兒。”春梅道:“你每會唱《懶畫眉》不會?”玉釧兒道:“奶奶分付,小的兩個都會。”月娘道:“你兩個既會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每慢唱。”小玉在旁連忙斟上酒,兩個妓女,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唱道:

  冤家為你幾時休?捱到春來又到秋。誰人知道我心頭。天,害的我伶仃瘦,聽和音書兩淚流。從前已往訴緣由,誰想你無情把我丟!

那春梅吃過,月娘雙令鄭嬌兒遞上一杯酒與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兩家於是都齊斟上,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減風流,鵲噪檐前不肯休,死聲活氣沒來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凄涼兩淚流。從他去後意無休,誰想你辜恩把我丟。

春梅說:“奶奶,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兒。”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拿小鐘兒陪你罷。”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鐘兒酒。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惹場憂,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減溫柔。天,要見你不能勾,悶的我傷心兩淚流。從前與你共綢繆,誰想你今番把我丟。

春梅見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鐘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奶奶,他也吃兩三鐘兒,我那咱在家裡沒和他吃?”於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為你惹閑愁,病枕著床無了休,滿腹憂悶鎖眉頭。天,忘了還依舊,助的我腮邊兩淚流。從前與你兩無休,誰想你經年把我丟。

看官聽說,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敬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於吟詠。又見他兩個唱的口兒甜,乖覺,奶奶長、奶奶短奉承,心中歡喜。叫家人周仁近前來,拿出兩包兒賞賜來,每人二錢銀子。兩個妓女放下樂器,磕頭謝了。不一時,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當打燈籠,拜辭出門,坐上大轎。家人媳婦,都坐上小轎。前後打著四個燈籠,軍牢喝道而去。正是:時來頑鐵有光輝,遠去黃金無艷色。有詩為證:

  點絳唇紅弄玉嬌,鳳凰飛下品鸞簫。堂高閑把湘簾捲,燕子還來續舊巢。

且說春梅自從來吳月娘家赴席之後,因思想陳敬濟,不知流落在何處。歸到府中,終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沒好氣。守備察知其意,說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張勝、李安來,分付道:“我一向委你尋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尋?”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尋來,一地裡尋不著下落,已回了奶奶話了。” 守備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尋不著,討分曉。”這張勝、李安領了鈞語下來,都帶了愁顏。沿街繞巷,各處留心,找問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陳敬濟自從守備府中打了出來,欲投宴公廟。又聽見人說師父任道士死了,就害怕不敢進廟來,又沒臉兒見杏庵主老,白日里到處打油飛,夜晚間還鑽入冷鋪中存身。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正在街上站立,只見鐵指甲楊大郎,頭戴新羅帽兒,身穿白綾襖子,騎著一匹驢兒,揀銀鞍轡,一個小廝跟隨,正從街心走過來。敬濟認得是楊光彥,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環拉住,說道:“楊大哥,一向不見。自從清江浦把我半船貨物偷拐走了,我好意往你家問,反吃你兄弟楊二風拿瓦楔鑽破頭,趕著打上我家門來。今日弄的我一貧如洗,你是會搖擺受用。”那楊大郎見陳敬濟已自討吃,便佯佯而笑,說:“今日晦氣,出門撞見瘟死鬼,量你這餓不死賊花子,那裡討半船貨?我拐了你的,你不撒手?須吃我一頓馬鞭子。”敬濟便道:“我如今窮了,你有銀子,與我些盤纏。不然,咱到個去處講講。”楊大郎見他不放,跳下驢來,向他身上抽了幾鞭子。喝令小廝:“與我撏了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廝使力把敬濟推了一交,楊大郎又向前踢了幾腳,踢打的敬濟怪叫。須臾,圍了許多人。旁邊閃過一個人來,青高裝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襖,白布褲子,精著兩條腿,趿著蒲鞋,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須鬍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筋競起。吃的楞楞睜睜,提著拳頭,向楊大郎說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這般貧寒,你只顧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傷犯著你。你有錢,看平日相交,與他些;沒錢罷了,如何只顧打他?自古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楊大郎說:“你不知,他賴我拐了他半船貨,量他恁窮樣,那有半船貨物?”那人道:“想必他當時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這般窮來?閣下就是這般有錢?老兄依我,你有銀子與他些盤纏罷。”那楊大郎見那人說了,袖內汗巾兒上拴著四五錢一塊銀子,解下來遞與敬濟,與那人舉一舉手兒,上驢子揚長去了。

敬濟地下扒起來,抬頭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舊時同在冷鋪內,和他一鋪睡的土作頭兒飛天鬼侯林兒。近來領著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做工,起蓋伽藍殿。因一隻手拉著敬濟說道:“兄弟,剛纔若不是我拿幾句言語譏犯他,他肯拿出這五錢銀子與你?那賊卻知見範,他若不知範時,好不好吃我一頓好拳頭。你跟著我,咱往酒店內吃酒去來。”到一個食葷小酒店,案頭上坐下,叫量酒:“拿四賣嗄飯,兩大壺酒來。”不一時,量酒擺下小菜嗄飯,四盤四碟,兩大坐壺時興橄欖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甌子,因問敬濟:“兄弟,你吃面吃飯?”量酒道:“面是溫淘,飯是白米飯。”敬濟道:“我吃面。”須臾,掉上兩三碗溫面上來。侯林兒只吃一碗,敬濟吃了兩碗。然後吃酒。侯林兒向敬濟說:“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領你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修蓋伽藍殿,並兩廊僧房。你哥率領著五十名做工。你到那裡,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幾筐土兒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討四分銀子。我外邊賃著一間廈子,晚夕咱兩個就在那裡歇,做些飯打發咱的人吃。把門你一把鎖鎖了,家當都交與你,好不好?強如你在那冷鋪中,替花子搖鈴打梆,這個還官樣些。”敬濟道:“若是哥哥這般下顧兄弟,可知好哩。不知這工程做的長遠不長遠?”侯林兒道:“才做了一個月。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兩個說話之間,你一鐘,我一盞,把兩大壺酒都吃了。量酒算帳,該一錢三分半銀子。敬濟就要拿出銀子來秤,侯林兒推過一邊,說:“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錢?哥有銀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兒來,秤了一錢五分銀子與掌柜的。還找了一分半錢袖了,搭伏著敬濟肩背,同到坊子里,兩個在一處歇卧。二人都醉了。這侯林兒晚夕乾敬濟後庭花,足幹了一夜。親哥、親達達、親漢子、親爺,口裡無般不叫將出來。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兒賃下半間廈子,裡面燒著炕柴,早也買下許多碗盞家活。早辰上工,叫了名字。眾人看見敬濟,不上二十四五歲,白臉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兒兄弟,都亂調戲他。先問道:“那小伙子兒,你叫甚名字?”陳敬濟道:“我叫陳敬濟。”那人道:“陳敬濟,可不由著你就擠了。”又一人說:“你恁年小小的,怎乾的這營生?捱的這大扛頭子?”侯林兒喝開眾人,罵:“怪花子,你只顧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鍬钁筐扛,派眾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雜的打雜。

原來曉月長老,教一個葉頭陀做火頭,造飯與各作匠人吃。這葉頭陀年約五十歲,一個眼瞎,穿著皂直裰,精著腳,腰間束著爛絨絛,也不會看經,只會念佛,善會麻衣神相。眾人都叫他做葉道。一日做了工下來,眾人都吃畢飯,也有閑坐的,卧的,也有蹲著的。只見敬濟走向前,問葉頭陀討茶吃。這葉頭陀只顧上上下下看他。內有一人說:“葉道,這個小伙子兒是新來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說:“你相他相,倒相個兄弟。”一個說:“倒相個二尾子。”葉頭陀教他近前,端詳了一回,說道:“色怕嫩兮又怕嬌,聲嬌氣嫩不相饒。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堅牢。只吃了你麵皮嫩的虧,一生多得陰人寵愛。八歲十八二十八,做作百般人可愛,縱然弄假又成真。休怪我說,一生心伶機巧,常得陰人發跡。你今多大年紀?”敬濟道:“我二十四歲。”葉道道:“虧你前年怎麼過來,吃了你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竈門,家私傾散。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傾家散業,見過不曾?”敬濟道:“都見過了。”葉頭陀道: “只一件,你這山根不宜斷絕。麻衣祖師說得兩句好:‘山根斷兮早虛花,祖業飄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丟下家業,不拘多少,到你手裡,都了當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長,主多成多敗,錢財使盡又還來。總然你久後營得家計,猶如烈日照冰霜。你如今往後,還有一步發跡,該有三妻之命。克過一個妻宮不曾?”敬濟道:“已克過了。”葉頭陀道:“後來還有三妻之會,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一個人說:“葉道,你相差了,他還與人家做老婆,那有三個妻來?”眾人正笑做一團,只聽得曉月長老打梆了,各人都拿鍬钁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敬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氣,敬濟正與眾人抬出土來,在山門牆下,倚著牆根,嚮日陽蹲踞著捉身上虱蟣。只見一個人,頭帶萬字頭巾,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纏帶,腳穿扁靴,騎著一匹黃馬,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見了敬濟,猛然跳下馬來,向前深深的唱了諾,便叫:“陳舅,小人那裡沒尋,你老人家原來在這裡。”倒唬了敬濟一跳。連忙還禮不迭,問:“哥哥,你是那裡來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自從舅舅府中官事出來,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爺使小人那裡不找尋舅舅,不知在這裡。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莊上,折取這幾雜芍藥花兒,打這裡過,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裡?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二者小人有緣。不消猶豫,就騎上馬,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眾做工的人看著,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這陳敬濟把鑰匙遞與侯林兒,騎上馬,張勝緊緊跟隨,徑往守備府中來。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處樓?有詩為證:

  白玉隱於頑石里,黃金埋在污泥中。今朝貴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鸞膠 真夫婦明諧花燭


詞曰:

  追悔當初辜深願,經年價,兩成幽怨。任越水吳山,似屏如障堪游玩,奈獨自慵抬眼。
  賞煙花,聽弦管,徒歡娛,轉加腸斷。總時轉丹青,強拈書信頻頻看,又曾似親眼見。

話說陳敬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用香湯沐浴了身體,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敬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這敬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讓姐姐受禮。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了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根前,使眼色與敬濟,悄悄說:“等住回他若問你,只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敬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拿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向怎麼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這裡,不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才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誰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此地位。”敬濟道:“不瞞姐姐說,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要娶六姐,我父親死在東京,來遲了,不曾娶成,被武鬆殺了。聞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裡燒紙來。落後又把俺娘沒了,剛打發喪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資本。來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一狀,床帳妝奩,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場官司,將房兒賣了,弄的我一貧如洗。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濟,把我才送到臨清晏公廟那裡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從咱府中出去,投親不理,投友不顧,因此在寺內佣工。多虧姐姐掛心,使張管家尋將我來,得見姐姐一面,猶如再世為人了。”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

正說話中間,只見守備退廳,左右掀開帘子,守備進來。這陳敬濟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備答禮相還,說:“嚮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衝撞,賢弟休怪。”敬濟道:“不才有話,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扯起,讓他上坐。敬濟乖覺,那裡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向怎的不見?如何出家?”敬濟使告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向因父母雙亡,家業凋喪,妻又沒了,出家在晏公廟。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

看官聽說,若論周守備與西門慶相交,也該認得陳敬濟,原來守備為人老成正氣,舊時雖然來往,並不留心管他家閑事。就是時常宴會,皆同的是荊都監、夏提刑一班官長,並未與敬濟見面。況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裡還想的到西門慶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瞞過,只認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餚饌,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分付家人周仁,打掃西書院乾凈,那裡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了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綢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進後邊吃。正是:一朝時運至,半點不由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但見:

  行見梅花臘底,忽逢元旦新正。不覺艷杏盈枝,又早新荷貼水。

敬濟在守備府里,住了個月有餘。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兩隻湯鵝,四隻鮮雞,兩盤果品,一壇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貼兒送來。守備正在廳上坐的,門上人稟報,抬進禮來。玳安遞上貼兒,扒在地下磕頭。守備看了禮貼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面分付家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貼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錢一百文,拿回貼兒,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只顧在廳前伺候,討回貼兒。只見一個年少的,戴著瓦楞帽兒,穿著青紗道袍,涼鞋凈襪,從角門裡走出來,手中拿著貼兒賞錢,遞與小伴當,一直往後邊去了。“可霎作怪,模樣倒好相陳姐夫一般。他如何卻在這裡?”只見小伴當遞與玳安手帕銀錢,打發出門。

到於家中,回月娘話。見回貼上寫著“周門龐氏斂衽拜”。月娘便問:“你沒見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沒見,倒見姐夫來。”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備好大年紀,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備,是咱家的陳姐夫。我初進去,周爺正在廳上,我遞上貼兒與他磕了頭,他說:‘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禮來。’分付伴當拿茶與我吃,‘把貼兒拿與你舅收了,討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是一百文錢。’說畢,周爺穿衣服出來,上馬拜人去了。半日,只見他打角門裡出來,遞與伴當回貼賞賜,他就進後邊去了,我就押著盒擔出來。不是他卻是誰?”月娘道:“怪小囚兒,休胡說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裡討吃?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麼?守備認的他甚麼毛片兒,肯招攬下他?”玳安道:“奶奶敢和我兩個賭,我看得千真萬真,就燒的成灰骨兒我也認的。”月娘道:“他穿著甚麼?”玳安道:“他戴著新瓦楞帽兒,金簪子。身穿著青紗道袍,涼鞋凈襪。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這裡說話不題。

卻說陳敬濟進入後邊,春梅還在房中鏡臺前搽臉,描畫雙蛾。敬濟拿吳月娘禮貼兒與他看。因問:“他家如何送禮來與你?是那裡緣故?”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見的話,訴說一遍。後來怎生平安兒偷瞭解當鋪頭面,吳巡簡怎生夾打平安兒,追問月娘姦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說人情,守備替他處斷了事,落後他家買禮來相謝。正月里,我往他家與孝哥兒做生日,勾搭連環到如今。他許下我生日買禮來看我一節,說了一遍。敬濟聽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說:“姐姐,你好沒志氣。想著這賊淫婦那咱,把咱姐兒們生生的拆散開了,又把六姐命喪了,永世千年,門裡門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說人情兒。那怕那吳典恩拷打玳安小廝,供出姦情來,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沒和玳安小廝有姦,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有我早在這裡,我斷不教你替他說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門往來做甚麼?六月連陰--想他好情兒!”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這春梅道:“過往勾當,也罷了,還是我心好,不念舊仇。”敬濟道: “如今人好心不得這報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禮,莫不白受他的?他還等著我這裡人請他去哩。”敬濟道:“今後不消理那淫婦了,又請他怎的?”春梅道: “不請他又不好意思的。丟個貼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他若來時,你在那邊書院內,休出來見他,往後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濟惱的一聲兒不言語,走到前邊,寫了貼兒。春梅使家人周義去請吳月娘。月娘打扮出門,教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坐著一頂小轎,玳安跟隨,來到府中。春梅、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至後廳相見,敘禮坐下。如意兒抱著孝哥兒,相見磕頭畢。敬濟躲在那邊書院內,不走出來,由著春梅、孫二娘在後廳擺茶安席遞酒。叫了兩個妓女韓玉釧、鄭嬌兒彈唱,俱不必細說。

玳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只見一個小伴當,打後邊拿著一盤湯飯點心下飯,往西角門書院中走。玳安便問他拿與誰吃,小伴當說:“是與舅吃的。”玳安道:“代舅姓甚麼?”小伴當道:“姓陳。”這玳安賊,悄悄後邊跟著他到西書院。小伴當便掀帘子進去,放卓兒吃。這玳安悄悄走出外來,依舊坐在廂房內。直待天晚,家中燈籠來接,吳月娘轎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訴月娘說:“果然陳姐夫在他家居住。”自從春梅這邊被敬濟把攔,兩家都不相往還。正是:

  誰知豎子多間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濟在府中與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備不在,春梅就和敬濟在房中吃飯吃酒,閑時下棋調笑,無所不至。守備在家,便使丫頭小廝拿飯往書院與他吃。或白日里,春梅也常往書院內,和他坐半日,方歸後邊來。彼此情熱,俱不必細說。

一日,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節。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和孫二娘、陳敬濟吃雄黃酒,解粽歡娛。丫鬟侍妾都兩邊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兩個侍妾在席前彈唱。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微雨生涼的時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來相勸。酒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起身先往後邊房中看去了。獨落下春梅和敬濟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時,丫鬟掌上紗燈來,養娘金匱、玉堂打發金哥兒睡去了。敬濟輸了,便走入書房內躲酒不出來。這春梅先使海棠來請,見敬濟不去,又使月桂來,分付:“他不來,你好歹與我拉將來。拉不將來,回來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這月桂走至西書房中,推開門,見敬濟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動。月桂說:“奶奶叫我來請你老人家,請不去,要打我哩。”那敬濟口裡喃喃吶吶說:“打你不乾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將起來,推著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將你去,也不算好漢。”推拉的敬濟急了,黑影子里佯裝著醉,作耍當真,摟了月桂在懷裡就親個嘴。那月桂亦發上頭上腦說:“人好意叫你,你就大不正,倒做這個營生。”敬濟道:“我的兒,你若肯了,那個好意做大不成?”又按著親了個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還是我把舅拉將來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鐘,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當下你一盤,我一盤,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後邊取茶去,兩個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陰曲檻燈斜照,旁有墜釵雙鳳翹。有詩為證:

  花亭歡洽鬢雲斜,粉汗凝香沁絳紗。深院日長人不到,試看黃鳥啄名花。

兩個正幹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來:“請奶奶後邊去,金哥睡醒了,哭著尋奶奶哩。”春梅陪敬濟又吃了兩鐘酒,用茶嗽了口,然後抽身往後邊來。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兒扶敬濟歸書房寢歇,不在話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徵剿梁山泊賊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備對春梅說:“你在家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若早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職,於你面上,也有光輝。”這春梅應諾了。遲了兩三日,守備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家,止帶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題。

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如此這般和他說:“他爺臨去分付,叫你替我兄弟尋門親事,你須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只要好模樣兒,聯明伶俐些的。他性兒也有些厥劣。”薛嫂兒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不消你老人家分付。想著大姐那等的還嫌哩。”春梅道:“若是尋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趕著他叫小妗子兒哩,休要當耍子兒。”說畢,春梅令丫鬟擺茶與他吃。只見陳敬濟進來吃飯。薛嫂向他道了萬福,說:“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見,在那裡來?且喜呀,剛剛奶奶分付,交我替你老人家尋個好娘子,你怎麼謝我?”那陳敬濟把臉兒迸著不言語。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語?”春梅道:“你休要叫他姑夫,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你只叫他陳舅就是了。”薛嫂道:“真該打,我這片子狗嘴,只要叫錯了,往後趕著你只叫舅爺罷。”那敬濟忍不住,撲吃的笑了,說道: “這個才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風撒痴,趕著打了他一下,說道:“你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麼可在你心上?”連春梅也笑了。

不一時,月桂安排茶食與薛嫂吃了,說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著,有人家相應好女子兒,就來說。”春梅道:“財禮羹果,花紅酒禮,頭面衣服,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兒,方可進入我門來。”薛嫂道:“我曉得,管情應的你老人家心便了。”良久,敬濟吃了飯,往前邊去了。薛嫂兒還坐著,問春梅:“他老人家幾時來的?”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節說了:“我尋得他來,做我個親人兒。”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後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日子,說那頭他大娘來做生日來?”春梅道:“他先送禮來,我才使人請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我那日在一個人家鋪床,整亂了一日。心內要來,急的我要不的。”又問:“他陳舅,也見他那頭大娘來?”春梅道:“他肯下氣見他?為請他,好不和我亂成一塊。嗔我替他家說人情,說我沒志氣。那怕吳典恩打著小廝,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尋分上,想著他昔日好情兒?”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說的是,及到其間,也不計舊仇罷了。”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禮,不請他來坐坐兒,又使不的。寧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義。”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休的心忒好了!”當下薛嫂兒說了半日話,提著花箱兒,拜辭出門。

過了兩日,先來說:“城裡朱千戶家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只是沒了娘的兒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說應伯爵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兒來。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貼兒,大紅段子上寫著:“開段鋪葛員外家大女兒,年二址歲,屬雞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麵皮,溫柔典雅,聯明伶俐,針指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錢財。在大街上開段子鋪,走蘇杭、南京,無比好人家。陪嫁都是南京床帳箱籠。”春梅道:“既是好,成了這家的罷。”就交薛嫂兒先通信去。那薛嫂兒連忙說去了。正是:欲向繡房求艷質,須憑紅葉是良媒。有詩為證:

  天仙機上系香羅,千里姻緣竟足多。天上牛郎配織女,人間才子伴嬌娥。

這裡薛嫂通了信來,葛員外家知是守備府里,情願做親,又使一個張媒人同說媒。春梅這裡備了兩抬茶葉、糧餅、羹果,教孫二娘坐轎子,往葛員外家插定女兒。回來對春梅說:“果然好個女子,生的一表人才,如花似朵,人家又相當。”春梅這裡擇定吉日,納采行禮。十六盤羹果茶餅,兩盤頭面,二盤珠翠,四抬酒,兩牽羊,一頂鬒髻,全副金銀頭面簪環之類。兩件羅段袍兒,四季衣服。其餘綿花布絹,二十兩禮銀,不必細說。陰陽生擇在六月初八日,準娶過門。春梅先問薛嫂兒: “他家那裡有陪床使女沒有?”薛嫂兒道:“床帳妝奩都有,只沒有使女陪床。”春梅道:“咱這裡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與他房裡使喚,掇桶子倒水方便些。” 薛嫂道:“有,我明日帶一個來。”

到次日,果然領了一個丫頭,說:“是商人黃四家兒子房裡使的丫頭,今年才十三歲。黃四因用下官錢糧,和李三還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兒,都為錢糧捉拿在監里追贓,監了一年多,家產盡絕,房兒也賣了。李三先死,拿兒子李活監著。咱家保官兒那兒僧寶兒,如今流落在外,與人家跟馬哩。”春梅道:“是來保?”薛嫂道: “他如今不叫來保,改了名字叫湯保了。”春梅道:“這丫頭是黃四家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道:“只要四兩半銀子。緊等著要交贓去。”春梅道:“甚麼四兩半,與他三兩五錢銀子留下罷。”一面就交了三兩五錢雪花官銀與他,寫了文書。改了名字,喚做金錢兒。

話休饒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鳳冠,穿通袖大紅袍兒,束金鑲碧玉帶。坐四人大轎,鼓樂燈籠,娶葛家女子,奠雁過門。陳敬濟騎大白馬,揀銀鞍轡,青衣軍牢喝道。頭戴儒巾,穿著青段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上簪著兩支金花。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備府中,新人轎子落下。頭蓋大紅銷金蓋袱,添妝含飯,抱著寶瓶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畫堂,先參拜了堂,然後歸到洞房。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然後出來。陰陽生撒帳畢,打發喜錢出門,鼓手都散了。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帳,騎馬打燈籠,往岳丈家謝親。吃的大醉而歸。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爾新婚,交媾雲雨。正是:得多少--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當夜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著。兩個被底鴛鴦,帳中鸞鳳,如魚似水,合卺歡娛。三日完飯,春梅在府廳後堂張筵掛採,鼓樂笙歌,請親眷吃會親酒,俱不必細說。每日春梅吃飯,必請他兩口兒同在房中一處吃。彼此以姑妗稱之,同起同坐。丫頭養娘、家人媳婦,誰敢道個不字?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與他做房,裡面鋪著床帳,糊的雪洞般齊整,垂著簾幃。外邊西書院,是他書房。裡面亦有床榻、幾席、古書並守備往來書柬拜貼,並各處遞來手本揭貼,都打他手裡過。春梅不時出來書院中,和他閑坐說話,兩個暗地交情。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綺樓娃。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第九十八回 陳敬濟臨清逢舊識 韓愛姐翠館遇情郎


詩曰:

  教坊脂粉洗鉛華,一片閑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輓臨妝鏡,兩淚空流濕絳紗。今日相逢白司馬,樽前重與訴琵琶。

話說一日,周守備與濟南府知府張叔夜,領人馬剿梁山泊賊王宋江三十六人,萬餘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復,表奏朝廷,大喜。加升張叔夜為都御史、山東安撫大使、升備周秀為濟南兵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盜賊。部下從徵有功人員,各升一級。軍門帶得敬濟名字,升為參謀之職,月給米二石,冠帶榮身。守備至十月中旬,領了敕書,率領人馬來家。先使人來報與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滿心歡喜,使陳敬濟與張勝、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廳上排設酒筵,慶官賀喜。官員人等來拜賀送禮者不計其數。守備下馬,進入後堂,春梅、孫二娘接著。參賀已畢,陳敬濟就穿大紅員領,頭戴冠帽,腳穿皂靴,束著角帶,和新婦葛氏兩口兒拜見。守備見好個女子,賞了一套衣服、十兩銀子打頭面,不在話下。

晚夕,春梅和守備在房中飲酒,未免敘些家常事務。春梅道:“為娶我兄弟媳婦,又費許多東西。”守備道:“阿呀,你止這個兄弟,投奔你來,無個妻室,不成個前程道理。就是費了幾兩銀子,不曾為了別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掙了這個前程,足以榮身勾了。”守備道:“朝廷旨意下來,不日我往濟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點些本錢,教他搭個主管,做些大小買賣。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帳目一遭,轉得些利錢來,也勾他攪計。”春梅道:“你說的也是。”兩個晚夕,夫妻同歡,不可細述。在家中住了十個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時分,守備收拾起身。帶領張勝、李安,前去濟南到任,留周仁、周義看家。陳敬濟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向敬濟商議:“守備教你如此這般,河下尋些買賣,搭個主管,覓得些利息,也勾家中費用。”這敬濟聽言,滿心歡喜。一日,正打街前走,尋覓主管伙計。也是合當有事,不料撞遇舊時朋友陸二哥陸秉義,作揖說:“哥怎的一向不見?”敬濟道:“我因亡妻為事,又被楊光彥那廝拐了我半船貨物,坑陷的我一貧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備府中,又娶了親事,升做參謀,冠帶榮身。如今要尋個伙計作些買賣,一地裡沒尋處。”陸秉義道:“楊光彥那廝拐了你貨物,如今搭了個姓謝的做伙計,在臨清馬頭上開了一座大酒店,又放債與四方趁熟窠子娼門人使,好不獲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騎著一匹驢兒,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帳收錢,把舊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開賭場,鬥雞養狗,人不敢惹他。”敬濟道:“我去年曾見他一遍,他反面無情,打我一頓,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於骨髓。”因拉陸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內吃酒。兩人計議:“如何處置他,出我這口氣?”陸秉義道:“常言說得好: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如今將理和他說,不見棺材不下淚,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計策,哥也不消做別的買賣,只寫一張狀子,把他告到那裡,追出你貨物銀子來。就奪了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錢,等我在馬頭上和謝三哥掌柜發賣。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帳目,管情見一月,你穩拍拍的有四十兩銀子利息,強如做別的生意。”看官聽說,當時只因這陸秉義說出這樁事,有分數,數個人死於非命。陳敬濟一種死,死之太苦;一種亡,亡之太屈。正是:

  非乾前定數,半點不由人。

敬濟聽了,道:“賢弟,你說的是。我到家就對我姐夫和姐姐說。這買賣成了,就安賢弟同謝三郎做主管。”當下兩個吃了回酒,各下樓來,還了酒錢。敬濟分付陸二哥:“兄弟,千萬謹言。”陸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這敬濟就一五一十對春梅說:“爭奈他爺不在,如何理會?”有老家人周忠在旁,便道:“不要緊,等舅寫了一張狀子,該拐了多少銀子貨物,拿爺個拜貼兒,都封在裡面。等小的送與提刑所兩位官府案下,把這姓楊的拿去衙門中,一頓夾打追問,不怕那廝不拿出銀子來。”敬濟大喜,一面寫就一紙狀子,拿守備拜貼,彌封停當,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兩位官府正升廳問事,門上人稟道:“帥府周爺差人下書。”何千戶與張二官府喚周忠進見,問周爺上任之事,說了一遍。拆開封套觀看,見了拜貼、狀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緝捕番捉,往河下拿楊光彥去。回了個拜貼,付與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爺、奶奶,待我這裡追出銀兩,伺候來領。”周忠拿回貼到府中,回覆了春梅說話:“即時準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銀子,使人領去。”敬濟看見兩個折貼上面寫著:“侍生何永壽、張懋德頓首拜”。敬濟心中大喜。

遲不上兩日光景,提刑緝捕觀察番捉,往河下把楊光彥並兄弟楊二風都拿到衙門中。兩位官府,據著陳敬濟狀子審問。一頓夾打,監禁數日,追出三百五十兩銀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餘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兩,陳敬濟狀上告著九百兩,還差三百五十兩銀子。把房兒賣了五十兩,家產盡絕。這敬濟就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和謝胖子合伙。春梅又打點出五百兩本錢,共湊了一千兩之數。委付陸秉義做主管,重新把酒樓裝修、油漆彩畫,闌干灼耀,棟宇光新,桌案鮮明,酒餚齊整。真個是:

  啟瓮三家醉,開樽十里香。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

從正月半頭,陳敬濟在臨清馬頭上大酒樓開張,見一日也發賣三五十兩銀子。都是謝胖子和陸秉義眼同經手,在柜上掌柜。敬濟三五日騎頭口,伴當小薑兒跟隨,往河下算帳一遭。若來,陸秉義和謝胖子兩個伙計,在樓上收拾一間乾凈閣兒,鋪陳床帳,安放卓椅,糊的雪洞般齊整。擺設酒席,交四個好出色粉頭相陪。陳三兒那裡往來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節,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紅馥馥杏桃燦錦。陳敬濟在樓上,搭伏定綠闌干,看那樓下景緻,好生熱鬧。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繡妝,太平時節日初長。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一日,敬濟在樓窗後瞧看,正臨著河邊,泊著兩隻剝船。船上載著許多箱籠,卓凳家活,四五個人,盡搬入樓下空屋裡來。船上有兩個婦人,一個中年婦人,長挑身材,紫膛色;一個年小婦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凈標緻,約有二十多歲。盡走入屋裡來。敬濟問謝主管:“是甚麼人?也不問一聲,擅自搬入我屋裡來。”謝主管道:“此兩個是東京來的婦人,投親不著,一時間無處尋房住,央此間鄰居範老來說,暫住兩三日便去。正欲報知官人,不想官人來問。”這敬濟正欲發怒,只見那年小婦人斂衽向前,望敬濟深深的道了個萬福,告說:“官人息怒,非乾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膽,一時出於無奈,不及先來宅上稟報,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納房金,就便搬去。”這敬濟見小婦人會說話兒,只顧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婦人一雙星眼斜盼敬濟,兩情四目,不能定情。敬濟口中不言,心內暗想:“倒相那裡會過,這般眼熟。”那長挑身材中年婦人,也定睛看著敬濟,說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門老爺家陳姑爺麽?”這敬濟吃了一驚,便道:“你怎的認得我?”那婦人道:“不瞞姑爺說,奴是舊伙計韓道國渾家,這個就是我女孩兒愛姐。”敬濟道:“你兩口兒在東京,如何來在這裡?你老公在那裡?”那婦人道:“在船上看家活。”敬濟急令量酒請來相見。

不一時,韓道國走來作揖,已是摻白須鬢,因說起:“韓中蔡太師、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監六人,都被太學國子生陳東上本參劾,後被科道交章彈奏倒了。聖旨下來,拿送三法司問罪,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太師兒子禮部尚書蔡攸處斬,家產抄沒入官。我等三口兒各自逃生,投到清河縣尋我兄弟第二的。不想第二的把房兒賣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兒雇船,從河道中來,不料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問:“姑夫今還在西門老爺家裡?”敬濟把頭項搖了一搖,說:“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備周爺府中,做了參謀官,冠帶榮身。近日合了兩個伙計,在此馬頭上開這個酒店,胡亂過日子。你每三口兒既遇著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間住也不妨,請自穩便。”婦人與韓道國一齊下禮。說罷,就搬運船上家活箱籠上來。敬濟看得心癢,也使伴當小薑兒和陳三兒替他搬運了幾件家活。王六兒道:“不勞姑夫費心用力。”彼此俱各歡喜。敬濟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計較?”敬濟見天色將晚,有申牌時分,要回家。分付主管:“咱蚤送些茶盒與他。”上馬,伴當跟隨來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韓愛姐不下。

過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齊整,伴當小薑跟隨來河下大酒樓店中,看著做了回買賣。韓道國那邊使的八老來請吃茶。敬濟心下正要瞧去,恰好八老來請,便起身進去。只見韓愛姐見了,笑容可掬,接將出來,道了萬福:“官人請裡面坐。”敬濟到閣子內會下,王六兒和韓道國都來陪坐。少頃茶罷,彼此敘此舊時的閑話,敬濟不住把眼只睃那韓愛姐,愛姐一雙一雙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濟,彼此都有意了。有詩為證:

  弓鞋窄窄剪春羅,香體酥胸玉一窩。麗質不勝裊娜態,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頃,韓道國走出去了。愛姐因問:“官人青春多少?”敬濟道:“虛度二十六歲。”敬濟問:“姐姐青春幾何?”愛姐笑道:“奴與官人一緣一會,也是二十六歲。舊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會過面,如何又幸遇在一處,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那王六兒見他兩個說得入港,看見關目,推個故事,也走出去了。止有他兩人對坐。愛姐把些風月話兒來勾敬濟,敬濟自幼乾慣的道兒,怎不省得!便涎著臉兒,調戲答話。原來這韓愛姐從東京來,一路兒和他娘已做些道路。今見了敬濟,也是夙世有緣,三生一笑,不由的情投意合,見無人處,就走向前,挨在他身邊坐下,作嬌作痴,說道:“官人,你將頭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敬濟正欲拔時,早被愛姐一手按住敬濟頭髻,一手拔下簪子來。便笑吟吟起身,說:“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兒。”一頭說,一頭走。敬濟得不的這一聲,連忙跟上樓來。正是:

  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

敬濟跟他上樓,便道:“姐姐有甚話說?”愛姐道:“奴與你是宿世姻緣,今朝相遇,願偕枕席之歡,共效於飛之樂。”敬濟道:“難得姐姐見憐,只怕此間有人知覺。”韓愛姐做出許多妖嬈來,摟敬濟在懷,將尖尖玉手扯下他褲子來。兩個情興如火,按納不住,愛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處。正是:

  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

敬濟問:“你叫幾姐?”那韓愛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愛姐。”霎時雲收雨散,偎倚共坐。韓愛姐將金簪子原插在他頭上,又告敬濟說:“自從三口兒東京來,投親不著,盤纏缺欠。你有銀子,見借與我父親五兩,奴按利納還,不可推阻。”敬濟應允,說:“不打緊,姐姐開口,就兌五兩來。”兩個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談論,吃了一杯茶,愛姐留吃午飯,敬濟道:“我那邊有事,不吃飯了,少間就送盤纏來與你。”愛姐道:“午後奴略備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見卻,好歹來坐坐。”

敬濟在店內吃了午飯,又在街上閑散走了一回。撞見昔日晏公廟師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訴說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賢弟在守備老爺府中認了親,在大樓開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來,閑中請去廟中坐一坐。”說罷,宗明歸去了。敬濟走到店中,陸主管道:“裡邊住的老韓請官人吃酒,沒處尋。”正說著,恰好八老又來請。就請二位主管相陪,再無他客。敬濟就同二主管,走到裡邊房內,蚤已安排酒席齊整。敬濟上坐,韓道國主位,陸秉義、謝胖子打橫,王六兒與愛姐旁邊僉坐,八老往來篩酒下菜。吃過數杯,兩個主管會意,說道:“官人慢坐,小人柜上看去。”起身去了。敬濟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飲,又見主管去了,開懷與韓道國三口兒吃了數杯,便覺有些醉將上來。愛姐便問:“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罷了?”敬濟道:“這咱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罷。”王六兒、韓道國吃了一回,下樓去了。敬濟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遞與愛姐。愛姐到下邊交與王六兒,覆上來。兩個交杯換盞,倚翠偎紅,吃至天晚。愛姐卸下濃妝,留敬濟就在樓上閣兒里歇了。當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鶯聲燕語,曲盡綢繆,不能悉記。愛姐在東京蔡太師府中,與翟管家做妾,曾扶持過老太太,也學會些彈唱,又能識字會寫,種種可人。敬濟歡喜不勝,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與他盤桓一夜,停眠罷宿,免不的第二日起來得遲,約飯時才起來。王六兒安排些雞子肉圓子,做了個頭腦與他扶頭。兩個吃了幾杯暖酒。少頃主管來,請敬濟那邊擺飯。敬濟梳洗畢,吃了飯,又來辭愛姐,要回去。那愛姐不舍,只顧拋淚。敬濟道:“我到家三、五日,就來看你,你休煩惱。”說畢,伴當跟隨,騎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分付小薑兒:“到家休要說出韓家之事。”小薑兒道:“小的知道,不必分付。

敬濟到府中,只推店中買賣忙,算了帳目不覺天晚,歸來不得,歇了一夜。交割與春梅利息銀兩,見一遭兒也有三十兩銀子之數。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噪聒:“官人怎的外邊歇了一夜?想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丟在家中,獨自空房,就不思想來家。”一連留住陳敬濟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來。店中只使小薑兒,來問主管討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銀子去。

韓道國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兒又招惹別的熟人兒,或是商客來屋裡走動,吃茶吃酒。這韓道國先前嘗著這個甜頭,靠老婆衣飯肥家。況王六兒年紀雖老,風韻猶存,恰好又得他女兒來接代,也不斷絕這樣行業,如今索性大做了。當下見敬濟不來,量酒陳三兒替他勾了一個湖州販絲綿客人何官人來,請他女兒愛姐。那何官人年約五十餘歲,手中有千兩絲綿綢絹貨物,要請愛姐。愛姐一心想著敬濟,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樓來,急的韓道國要不的。那何官人又見王六兒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麵皮,描的大大小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鮮紅嘴唇,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就留下一兩銀子,在屋裡吃酒,和王六兒歇了一夜。韓道國便躲避在外邊歇了,他女兒見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樓上不下樓來,自此以後,那何官人被王六兒搬弄得快活,兩個打得一似火炭般熱,沒三兩日不來與他過夜。韓道國也禁過他許多錢使。

這韓愛姐見敬濟一去十數日不來,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邊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備府中探聽。看見小薑兒,悄悄問他: “官人如何不去?”小薑兒說:“官人這兩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門。”回來訴與愛姐。愛姐與王六兒商議,買了一副豬蹄,兩隻燒鴨,兩尾鮮魚,一盒酥餅,在樓上磨墨揮筆,寫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與敬濟去,叮嚀囑付:“你到城中,須索見陳官人親收,討回貼來。”八老懷內揣著柬帖,挑著禮物,一路無詞。來到城內守備府前,坐在沿街石台基上。只見伴當小薑兒出來,看見八老:“你又來做甚麼?”八老與他聲喏,拉在僻凈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送禮來了。還有話說,我只有此等你。你可通報官人知道。”小薑隨即轉身進去。不多時,只見敬濟搖將出來。那時約五月,天氣暑熱。敬濟穿著紗衣服,頭戴著瓦楞帽,涼鞋凈襪。八老慌忙聲喏,說道:“官人貴體好些?韓愛姐使我稍一柬帖,送禮來了。”敬濟接了柬帖,說:“五姐好麽?”八老道:“五姐見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裡。多上覆官人,幾時下去走走?”敬濟拆開柬帖觀看上面寫著甚言詞:

  賤妾韓愛姐斂衽拜,謹啟情郎陳大官人臺下: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怠。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昨遣八老探問起居,不遇而回。聞知貴恙欠安,令妾空懷賬望,坐卧悶懨,不能頓生兩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嬌妻美愛,又豈肯動念於妾,猶吐去之果核也。茲具腥味、茶盒數事,少伸問安誠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外具錦繡鴛鴦香囊一個,青絲一縷,少表寸心。仲夏念日賤妾愛姐再拜。

敬濟看了柬帖並香囊。香囊裡面安放青絲一縷,香囊上扣著“寄與情郎陳君膝下”八字,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旁側首有個酒店,令小薑兒:“領八老同店內吃鐘酒,等我寫回帖與你。”小薑不敢怠慢,把四盒禮物收進去了。敬濟走到書院房內,悄悄寫了回柬,又包了五兩銀子,到酒店內問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 “多謝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罷。”敬濟將銀子並回柬付與八老,說:“到家多多拜上五姐,這五兩白金與他盤纏,過三兩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銀、柬,一直去了。敬濟回家,走入房中,葛翠屏便問:“是誰家送的禮物?”敬濟悉言:“店主人謝胖子,打聽我不快,送禮物來問安。”翠屏亦信其實。兩口兒計議,交丫鬟金錢兒拿盤子,拿了一隻燒鴨,一尾鮮血,半副蹄子,送到後邊與春梅吃,說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問。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門將銀、柬都付與愛姐收了。拆開銀、柬,燈下觀看,上面寫道:

  愛弟敬濟頓首字覆愛卿韓五姐妝次:向蒙會問,又承厚款,亦且雲情雨意,祚席鐘愛,無時少怠。所雲期望,正欲趨會,偶因賤軀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顧,兼惠可口佳餚,錦囊佳制,不勝感激!只在二三日間,容當面布。外具白金五兩,綾帕一方,少伸遠芹之敬,優乞心鑒,萬萬。敬濟再拜。

愛姐看了,見帕上寫著四句詩曰:

  吳綾帕兒織迴文,灑翰揮毫墨跡新。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看畢,愛姐把銀子付與王六兒。母子千歡萬喜,等候敬濟,不在話下。正是:得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有詩為證:

  碧紗窗下啟箋封,一紙雲鴻香氣濃。知你揮毫經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竊聽張敬濟


詩曰:

  白雲山,紅葉樹,閱盡興亡,一似朝還暮。多少夕陽芳草渡,潮落潮生,還送人來去。
  阮公途,楊子路,九折羊腸,曾把車輪誤。記得寒芫嘶馬處,翠官銀箏,夜夜歌樓曙。
  右調《蘇幕遮》

話說陳敬濟,過了兩日,到第三日,卻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後廳整置酒餚,與他上壽,合家歡樂了一日。次日早辰,敬濟說:“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沒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帳,二來就避炎暑,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一乘轎子,少要勞碌。”交兩個軍牢抬著轎子,小薑兒跟隨,徑往河下在酒樓店中來。

一路無詞,午後時分到了,下轎進入裡面。兩個主管齊來參見,說:“官人貴體好些?”敬濟道:“生受二位伙計掛心。”他一心只在韓愛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分付主管:“查下帳目,等我來算。”就轉身到後邊。八老又早迎見,報與王六兒夫婦。韓愛姐正在樓上,憑欄盼望,揮毫作詩遣懷。忽報陳敬濟來了,連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下樓來。母子面上堆下笑來迎接,說道:“官人,貴人難見面,那陣風兒吹你到俺這裡?”敬濟與他母子作了揖,同進閣兒內坐定。少頃,王六兒點茶上來。吃畢茶,愛姐道:“請官人到樓上奴房內坐。”敬濟上的樓來,兩個如魚得水,似膝投膠,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兒。愛姐硯臺底下,露出一幅花箋,敬濟取來觀看。愛姐便說:“此是奴家盼你不來,作得一首詩,以消遣悶懷,恐污官人貴目。”敬濟念了一遍,上寫著:

  倦倚繡床愁懶動,閑垂錦帳鬢鬟低。玉郎一去無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時。

敬濟看了,極口稱羡不已。不一時,王六兒安排酒餚上樓,撥過鏡架,就擺在梳妝卓上。兩個並坐,愛姐篩酒一杯,雙手遞與敬濟,深深道個萬福,說:“官人一向不來,妾心無時不念。前八老來,又多謝盤纏,舉家感之不盡。”敬濟接酒在手,還了喏,說:“賤疾不安,有失期約,姐姐休怪。”酒盡,也篩一杯敬奉愛姐吃過,兩個坐定,把酒來斟。王六兒、韓道國上來,也陪吃了幾杯,各取方便下樓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幾杯,敘些闊別話兒。良久,吃得酒濃時,情興如火,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穿衣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朧,餘興未盡。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愛姐,一向未與渾家行事。今日一旦見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處,敬濟魂靈都被他引亂。少頃,情竇復起,又乾一度。自覺身體困倦,打熬不過,午飯也沒吃,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也是合當禍起,不想下邊販絲綿何官人來了,王六兒陪他在樓下吃酒。韓道國出去街上買菜蔬、餚品、果子來配酒。兩個在下邊行房。落後韓道國買將果菜來,三人又吃了幾杯。約日西時分,只見灑家店坐地虎劉二,吃的酩酊大醉,軃開衣衫,露著一身紫肉,提著拳頭走來酒樓下,大叫:“採出何蠻子來!”唬的兩個主管見敬濟在樓上睡,恐他聽見,慌忙走出櫃來,向前聲諾,說道:“劉二哥,何官人並不曾來。”這劉二那裡依聽。大拔步撞入後邊韓道國屋裡,一手把門帘扯去半邊,看見何官人正和王六兒並肩飲酒,心中大怒,便罵何官人:“賊狗男女,我肏你娘!那裡沒尋你,卻在這裡。你在我店中,占著兩個粉頭,幾遭歇錢不與,又塌下我兩個月房錢,卻來這裡養老婆!”那何官人忙出來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罷。”那劉二罵道:“去你這狗入的!”不防颼的一拳來,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時就青腫起來。那何官人也不顧,徑奪門跑了。劉二將王六兒酒卓,一腳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兒便罵道:“是那裡少死的賊殺了!無事來老娘屋裡放屁。娘不是耐驚耐怕兒的人!”被劉二向前一腳,跺了個仰八叉,罵道:“我入你淫婦娘!你是那裡來的無名少姓私窠子?不來老爺手裡報過,許你在這酒店內趁熟?還與我搬去!若搬遲,須吃我一頓好拳頭。”那王六兒道:“你是那裡來的光棍搗子?老娘就沒了親戚兒?許你便來欺負老娘,要老娘這命做甚麼?”一頭撞倒哭起來。劉二罵道: “我把淫婦腸子也踢斷了,你還不知老爺是誰哩!”這裡喧亂,兩邊鄰舍並街上過往人,登時圍看約有許多。有知道的旁邊人說:“王六兒,你新來不知,他是守備老爺府中管事張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劉二。在灑家店住,專一是打粉頭的班頭,降酒店的領袖。你讓他些兒罷,休要不知利害。這地方人,誰敢惹他!”王六兒道:“還有大似他的,睬這殺才做甚麼?”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凶,和謝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勸的去了。

陳敬濟正睡在床上,聽見樓下攘亂,便起來看,時天已日西時分,問:“那裡攘亂?”那韓道國不知走的往那裡去了,只見王六兒披髮垢面上樓,如此這般告訴說: “那裡走來一個殺才搗子,諢名喚坐地虎劉二,在灑家店住,說是咱府里管事張虞候小舅子。因尋酒店,無事把我踢打,罵了恁一頓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聲大哭起來。敬濟就叫上兩個主管去問。兩個主管隱瞞不住,只得說:“是府中張虞候小舅子劉二,來這裡尋何官人討房錢,見他在屋裡吃酒,不由分說,把帘子扯下半邊來,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韓娘子兩個相罵,踢了一交,烘的滿街人看。”敬濟聽了,便曉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劉二了。欲要聲張,又恐劉二潑皮行凶,一時鬥他不過。又見天色晚了,因問:“劉二那廝如今在那裡?”主管道:“被小人勸他回去了。”敬濟安撫王六兒道:“你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著,我家去自有處置。”主管算了利錢銀兩遞與他,打發起身上轎,伴當跟隨。剛趕進城來,天已昏黑,心中甚惱。到家見了春梅,交了利息銀兩,歸入房中。

一宿無話。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說,展轉尋思:“且住,等我慢慢尋張勝那廝幾件破綻,亦發教我姐姐對老爺說了,斷送了他性命。叵耐這廝,幾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說我是他尋得來,知我根本出身,量視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還報當如此,機會遭逢莫遠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日,敬濟來到河下酒店內,見了愛姐母子,說:“外日吃驚。”又問陸主管道:“劉二那廝可曾走動?”陸主管道:“自從那日去了,再不曾來。”又問韓愛姐: “那何官人也沒來行走?”愛姐道:“也沒曾來。”這敬濟吃了飯,算畢帳目,不免又到愛姐樓上。兩個敘了回衷腸之話,乾訖一度出來,因閑中叫過量酒陳三兒近前,如此這般,打聽府中張勝和劉二幾樁破綻。這陳三兒千不合,萬不合,說出張勝包占著府中出來的雪娥,在灑家店做表子。劉二又怎的各處巢窩,加三討利,舉放私債,逞著老爺名壞事。這敬濟聽記在心,又與了愛姐二三兩盤纏,和主管算了帳目,包了利息銀兩,作別騎頭口來家。

閑話休題。一向懷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湊,二來合當禍起。不料東京朝中徽宗天子,見大金人馬犯邊,搶至腹內地方,聲息十分緊急。天子慌了,與大臣計議,差官往北國講和,情願每年輸納歲幣,金銀彩帛數百萬。一面傳位與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為靖康元年,宣帝號為欽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稱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朝中升了李綱為兵部尚書,分部諸路人馬。種師道為大將,總督內外軍務。

一日,降了一道敕書來濟南府,升周守備為山東都統制,提調人馬一萬,前往東昌府駐扎,會同巡撫都御史張叔夜,防守地方,阻擋金兵。守備領了敕書,不敢怠慢,一面叫過張勝、李安兩個虞候近前分付,先押兩車箱馱行李細軟器物家去。原來在濟南做了一年官,也撰得巨萬金銀。都裝在行李馱箱內,委托二人押到家中: “交割明白,晝夜巡風仔細。我不日會同你巡撫張爺,調領四路兵馬,打清河縣起身。”二人當日領了鈞旨,打點車輛,起身先行。一路無詞。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晝夜內外巡風,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見張勝押車輛來家,守備升了山東統制,不久將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訴春梅,等守備來家,發露張勝之事。不想一日因渾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門住去了,他獨自個在西書房寢歇,春梅驀進房中看他。見丫鬟跟隨,兩個就解衣在房內雲雨做一處。不防張勝搖著鈴,巡風過來,到書院角門外,聽見書房內仿佛有婦人笑語之聲,就把鈴聲按住,慢慢走來窗下竊聽。原來春梅在裡面與敬濟交媾。聽得敬濟告訴春梅說:“叵耐張勝那廝,好生欺壓於我,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昨日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一徑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來打我的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裡開巢窩,放私債,又把雪娥隱占在外姦宿,只瞞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幾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說,趁姐夫來家,若不早說知,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春梅聽了,說道:“這廝恁般無禮。雪娥那賤人,我賣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敬濟道:“他非是欺壓我,就是欺壓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爺來家,交他定結果了這廝。”

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兩個只管在內說,卻不知張勝窗外聽得明明白白,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時教他算計我,不如我先算計了他罷。”一面撇下鈴,走到前邊班房內,取了把解腕鋼刀,說時遲,那時快,在石上磨了兩磨,走入書院中來。不想天假其便,還是春梅不該死於他手。忽被後邊小丫鬟蘭花兒,慌慌走來叫春梅,報說:“小衙內金哥兒忽然風搖倒了,快請奶奶看去。”唬的春梅兩步做一步走,奔了後房中看孩兒去了。剛進去了,那張勝提著刀子,徑奔到書房內,不見春梅,只見敬濟睡在被窩內。見他進來,叫道:“阿呀,你來做甚麼?”張勝怒道:“我來殺你!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我尋得你來不是了?反恩將仇報!常言“黑頭蟲兒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敬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只摟著被,吃他拉過一邊,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來。扎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這張勝見他掙扎,復又一刀去,攘著胸膛上,動彈不得了。一面採著頭髮,把頭割下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敬濟青春不上三九,死於非命。張勝提刀,繞屋裡床背後,尋春梅不見,大拔步徑望後廳走。走到儀門首,只見李安背著牌鈴,在那裡巡風。一見張勝凶神也似提著刀跑進來,便問:“那裡去?”張勝不答,只顧走,被李安攔住。張勝就向李安戳一刀來。李安冷笑,說道:“我叔叔有名山東夜叉李貴,我的本事不用借。” 早飛起右腳,只聽忒楞的一聲,把手中刀子踢落一邊。張勝急了,兩個就揪採在一處,被李安一個潑腳,跌番在地,解下腰間纏帶登時綁了。嚷的後廳春梅知道,說:“張勝持刀入內,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蘇醒,聽言大驚失色。走到書院內,見敬濟已被殺死在房中,一地鮮血橫流,不覺放聲大哭。一面使人報知渾家。葛翠屏慌奔家來,看見敬濟殺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蘇醒過來。拖過屍首,買棺材裝殯。把張勝墩鎖在監內,單等統制來家處治這件事。

那消數日,只見軍情事務緊急,兵牌來催促。周統制調完各路兵馬,張巡撫又早先往東昌府那裡等候取齊。統制到家,春梅把殺死敬濟一節說了。李安將凶器放在面前,跪稟前事。統制大怒,坐在廳上,提出張勝,也不問長短,喝令軍牢,五棍一換,打一百棍,登時打死。隨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劉二,鎖解前來。孫雪娥見拿了劉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縊身死。旗牌拿劉二到府中,統制也分付打一百棍,當日打死。烘動了清河縣,大鬧了臨清州。正是:

  平生作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

有詩為證: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凶徒人食人。

當時統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將馬頭大酒店還歸本主,把本錢收算來家。分付春梅在家,與敬濟修齋做七,打發城外永福寺葬埋。留李安、周義看家,把周忠、周仁帶去軍門答應。春梅晚夕與孫二娘,置酒送餞,不覺簇地兩行淚下,說:“相公此去,未知幾時回還,出戰之間,須要仔細。番兵猖獗,不可輕敵。”統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兒,不必憂念。我既受朝廷爵祿,盡忠報國。至於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囑咐畢,過了一宿。次日,軍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統制起程。一路無詞。有日到了東昌府下,統制差一面令字藍旗,打報進城。巡撫張叔夜,聽見周統制人馬來到,與東昌府知府達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廳敘禮坐下,商議軍情,打聽聲息緊慢。駐馬一夜,次日人馬早行,往關上防守去了。不在話下。

卻表韓愛姐母子,在謝家樓店中聽見陳敬濟已死,愛姐晝夜只是哭泣,茶飯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內統制府中,見敬濟屍首一見,死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勸解不眾。韓道國無法可處,使八老往統制府中打聽,敬濟靈柩已出了殯,埋在城外永福寺內。這八老走來,回了話。愛姐一心要到他墳上燒紙,哭一場,也是和他相交一場。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轎子,到永福寺中,問長老葬於何處。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新墳堆便是。這韓愛姐下了轎子,到墳前點著紙袋,道了萬福,叫聲:“親郎我的哥哥!奴實指望和你同諧到老,誰想今日死了!”放聲大哭,哭的昏暈倒了,頭撞於地下,就死過去了。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應,越發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與渾家葛翠屏坐著兩乘轎子,伴當跟隨,抬三牲祭物,來與他暖墓燒紙。看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縞素,頭戴孝髻,哭倒在地。一個男子漢和一中年婦人,摟抱他扶起來,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驚。因問那男子漢是那裡的,這韓道國夫婦向前施禮,把從前已往話,告訴了一遍:“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春梅一聞愛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又認得王六兒。韓道國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一節,說了一遍:“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面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來墳前見他一見,燒紙錢,不想到這裡,又哭倒了。”當下兩個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方纔蘇醒,尚哽咽哭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與春梅、翠屏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他與奴說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實指望和他同諧到老,誰知天不從人願,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著地。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上有四句情詩。知道宅中有姐姐,奴願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上面寫詩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詩雲:

  吳綾帕兒織回紋,灑翰揮毫墨跡新。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愛姐道:“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與他佩載在身邊。兩面都扣繡著並頭蓮,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寄與情郎陳君膝下。”春梅便問翠屏:“怎的不見這個香囊?”翠屏道:“在底褲子上拴著,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  當下祭畢,讓他母子到寺中擺茶飯,勸他吃了些。王六兒見天色將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顧不思動身。一面跪著春梅、葛翠屏哭說:“奴情願不歸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靈,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說是他妻小。”說著那淚如泉涌。翠屏只顧不言語。春梅便說:“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卻不誤了你好時光。”愛姐便道:“奶奶說那裡話?奴既為他,雖刳目斷鼻也當守節,誓不再配他人。”囑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罷,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兒眼中垂淚,哭道:“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才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今日倒閃賺了我。”那愛姐口裡只說:“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尋了無常。”那韓道國因見女兒堅意不去,和王六兒大哭一場,灑淚而別,回上臨清店中去了。這韓愛姐同春梅、翠屏,坐轎子往府里來。那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兒,哭了一場又一場。那韓道國又怕天色晚了,雇上兩匹頭口,望前趕路。正是:

  馬遲心急路途窮,身似浮萍類轉蓬。只有都門樓上月,照人離恨各西東。



第一百回 韓愛姐路遇二搗鬼 普靜師幻度孝哥兒


詩曰: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雲兩袖風。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歸到謝家酒店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去,又把那何官人勾來續上。那何官人見地方中沒了劉二,除了一害,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只是在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韓道國說: “官人下顧,可知好哩。”一日賣盡了貨物,討上賒帳,雇了船,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不題。

卻表愛姐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姊妹稱呼,甚是合當。白日里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那時金哥兒大了,年方六歲。孫二娘所生玉姐年長十歲,相伴兩個孩兒,便沒甚事做。

誰知自從陳敬濟死後,守備又出征去了。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綾錦衣衫,頭上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珠,光照的無般不有。只是晚夕難禁獨眠孤枕,欲火燒心。因見李安一條好漢,只因打殺張勝,巡風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忽聽有人敲後門,忙問道:“是誰?”只聞叫道:“你開門則個。”李安連忙開了房門,卻見一個人搶入來,閃身在燈光背後。李安看時,卻認得是養娘金匱。李安道:“養娘,你這咱晚來有甚事?”金匱道:“不是我私來,裡邊奶奶差出我來的。”李安道:“奶奶叫你來怎麼?”金匱笑道:“你好不理會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與你,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與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張勝那廝殺了。”說畢,留下衣服,出門走了兩步,又回身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撇與李安自去了。

當夜躊躇不決。次早起來,徑拿衣服到家與他母親。做娘的問道:“這東西是那裡的?”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做母親的聽言叫苦:“當初張勝幹壞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東西與你,卻是甚麼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爹爹,滿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來叫,如何答應?”婆婆說:“我只說你感冒風寒病了。”李安道:“終不成不去,惹老爺不見怪麽?”做娘的便說:“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裡住上幾個月,再來看事故何如。”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話,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三、四、五次使小伴當來叫。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次後見人來驗看,才說往原籍家中,討盤纏去了。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題。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臘盡陽回,正月初旬天氣。統制領兵一萬三千,在東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書來家。教搬取春梅、孫二娘,並金哥、玉姐家小上車。止留下周忠:“東莊上請你二爺看守宅子。”原來統制還有個族弟周宣,在莊上住。周忠在府中,與周宣、葛翠屏、韓愛姐看守宅子。周仁與眾軍牢保定車輛,往東昌府來。此一去,不為身名離故土,爭知此去少回程。有詞一篇,單道周統制果然是一員好將材。當此之時,中原盪掃,志欲吞胡。但見:

  四方盜起如屯峰,狼煙烈焰薰天紅。將軍一怒天下安,腥膻掃盡夷從風。
  公事忘私願已久,此身許國不知有。金戈抑日酬戰徵,麒麟圖畫功為首。
  雁門關外秋風烈,鐵衣披張卧寒月。汗馬卒勤二十年,贏得斑斑鬢如雪。
  天子明見萬里餘,幾番勞勣來旌書。肘懸金印大如鬥,無負堂堂七尺軀。

有日,周仁押家眷車輛到於東昌。統制見了春梅、孫二娘、金哥、玉姐,眾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統制府衙後廳居住。周仁悉把“東莊上請了二爺來宅內,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說了一遍。周統制又問:“怎的李安不見?”春梅道:“又題甚李安?那廝我因他捉獲了張勝,好意賞了他兩件衣服,與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風,進入後廳,把他二爺東莊上收的子粒銀--一包五十兩,放在明間卓上,偷的去了。幾番使伴當叫他,只是推病不來。落後又使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統制便道:“這廝我倒看他,原來這等無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這春梅也不題起韓愛姐之事。

過了幾日,春梅見統制日逐理論軍情,乾朝廷國務,焦心勞思,日中尚未暇食,至於房幃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見老家人周忠次子周義,年十九歲,生的眉清目秀,眉來眼去,兩個暗地私通,就勾搭了。朝朝暮暮,兩個在房中下棋飲酒,只瞞過統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又見東京欽宗皇帝登基,集大勢番兵,分兩路寇亂中原。大元帥粘沒喝,領十萬人馬,出山西太原府井陘道,來搶東京;副帥斡離不由檀州來搶高陽關。邊兵抵擋不住,慌了兵部尚書李綱、大將種師道,星夜火牌羽書,分調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關東、陝西分六路統制人馬,各依要地,防守截殺。那時陝西劉延慶領延綏之兵,關東王稟領汾絳之兵,河北王煥領魏搏之兵,河南辛興宗領彰德之兵,山西楊惟忠領澤潞之兵,山東周秀領青兗之兵。

卻說周統制,見大勢番兵來搶邊界,兵部羽書火牌星火來,連忙整率人馬,全裝披掛,兼道進兵。比及哨馬到高陽關上,金國乾離不的人馬,已搶進關來,殺死人馬無數。正值五月初旬,黃沙四起,大風迷目。統制提兵進趕,不防被乾離不兜馬反攻,沒鞦一箭,正射中咽喉,隨馬而死。眾番將就用鉤索搭去,被這邊將士向前僅搶屍首,馬戴而遠,所傷軍兵無數。可憐周統制一旦陣亡,亡年四十七歲。正是:

  於家為國忠良將,不辯賢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盡,作詩一首,以嘆之曰:

  勝敗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為之。出師未捷身先喪,落日江流不勝悲。

巡撫張叔夜,見統制沒於陣上,連忙鳴金收軍,查點折傷士卒,退守東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話下。部下士卒,載屍首還到東昌府。春梅合家大小,號哭動天,合棺木盛殮,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與家人周仁,發喪載靈柩歸清河縣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葛翠屏與韓愛姐,自從春梅去後,兩個在家清茶淡飯,守節持貞,過其日月。正值春盡夏初天氣,景物鮮明,日長針指困倦。姊妹二人閑中徐步,到西書院花亭上。見百花盛開,鶯啼燕語,觸景傷情。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陳敬濟,凡事無情無緒,睹物傷悲,不覺潸然淚下。姊妹二人正在悲凄之際,只見二爺周宣,走來勸道:“你姊妹兩個少要煩惱,須索解嘆。我連日做得夢,有些不吉。夢見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韓愛姐道: “倒只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正在猶疑之間,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禍事,老爺如此這般,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載著靈車都來了。”慌了二爺周宣,收拾打掃前廳乾凈,停放靈柩,擺下祭祀,合家大小,哀號起來。一面做齋累七,僧道念經。金哥、玉姐披麻帶孝,弔客往來,擇日出殯,安葬於祖塋。俱不必細說。

卻說二爺周宣,引著六歲金哥兒,行文書申奏朝廷,討祭葬,襲替祖職。朝廷明降,兵部覆題引奏:已故統制周秀,奮身報國,沒於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諭祭一壇,墓頂追封都督之職。伊子照例優養,出幼襲替祖職。

這春梅在內頤養之餘,淫情愈盛。常留周義在香閣中,鎮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欲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癥。逐日吃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已。一日,過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氣,早辰晏起,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泄之後,鼻口皆出涼氣,淫津流下一窪口,就鳴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亡年二十九歲。這周義見沒了氣兒,就慌了手腳,向箱內抵盜了些金銀細軟,帶在身邊,逃走出外。丫鬟養娘不敢隱匿,報與二爺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鎖了,押著抓尋周義。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條索子拴將來。已知其情,恐揚出醜去,金哥久後不可襲職,拿到前廳,不由分說,打了四十大棍,即時打死。把金哥與孫二娘看著。一面發喪於祖塋,與統制合葬畢。房中兩個養娘並海棠、月桂,都打發各尋投向嫁人去了。止有葛翠屏與韓愛姐,再三勸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馬搶了東京汴梁,太上皇帝與靖康皇帝,都被虜上北地去了。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黎庶有塗炭之哭,百姓有倒懸之苦。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鬼哭神號,父子不相顧。葛翠屏已被他娘家領去,各逃生命。止丟下韓愛姐,無處依倚,不免收拾行裝,穿著隨身慘淡衣衫,出離了清河縣,前往臨清找尋他父母。到臨清謝家店,店也關閉,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見陳三兒,三兒說:“你父母去年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

這韓愛姐一路上懷抱月琴,唱小詞曲,往前抓尋父母。隨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弓鞋又小,千辛萬苦。行了數日,來到徐州地方,天色晚了,投在孤村裡面。一個婆婆,年紀七旬之上,正在竈上杵米造飯。這韓愛姐便向前道了萬福,告道:“奴家是清河縣人氏,因為荒亂,前往江南投親,不期天晚,權借婆婆這裡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看這女子,不是貧難人家婢女,生得舉止典雅,容貌非俗。因說道:“既是投宿,娘子請炕上坐,等老身造飯,有幾個挑河夫子來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竈,登時做出一大鍋稗稻插豆子乾飯,又切了兩大盤生菜,撮上一包鹽,只見幾個漢子,都蓬頭精腿,褌褲兜襠,腳上黃泥,進來放下鍬钁,便問道:“老娘有飯也未?”婆婆道:“你每自去盛吃。”

當下各取飯菜,四散正吃。只見內一人,約四十四五年紀,紫面黃發,便問婆婆:“這炕上坐的是甚麼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縣人氏,前往江南尋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問:“娘子,你姓甚麼?”愛姐道:“奴家姓韓,我父親名韓道國。”那人向前扯住問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韓愛姐麽?”那愛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韓二。”兩個抱頭相哭做一處。因問:“你爹娘在那裡?你在東京,如何至此?”這韓愛姐一五一十,從頭說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備府里,丈夫沒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尋去,荒亂中又沒人帶去,胡亂單身唱詞,覓些衣食前去,不想在這裡撞見叔叔。”那韓二道: “自從你爹娘上東京,我沒營生過日,把房兒賣了,在這裡挑河做夫子,每日覓碗飯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尋你爹娘去。”愛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當下也盛了一碗飯,與愛姐吃。愛姐呷了一口,見粗飯,不能咽,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到明,眾夫子都去了,韓二交納了婆婆房錢,領愛姐作辭出門,望前途所進。那韓愛姐本來嬌嫩,弓鞋又小,身邊帶著些細軟釵梳,都在路上零碎盤纏。將到淮安上船,迤逶望江南湖州來,非止一日,抓尋到湖州何官人家,尋著父母,相見會了。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沒妻小,止是王六兒一人,丟下六歲女兒,有幾頃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韓道國也死了。王六兒原與韓二舊有揸兒,就配了小叔,種田過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見韓愛姐生的聰明標緻,都來求親。韓二再三教他嫁人,愛姐割發毀目,出家為尼,誓不再配他人。後來至三十一歲,無疾而終。正是:

  貞骨未歸三尺土,怨魂先徹九重天。

後韓二與王六兒成其夫婦,請受何官人家業田地,不在話下。

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看到清河縣地界。只見官吏逃亡,城門晝諸,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  煙生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噬。龍爭虎鬥,各自爭強。皂幟紅旗,佈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番軍虜將,一似蟻聚蜂屯;短劍長槍,好似森森密竹。一處處死屍朽骨,橫三豎四;一攢攢折刀斷劍,七斷八截。個個攜男抱女,家家閉門關戶。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契禮樂衣冠。正是:得多少宮人紅袖哭,王子白衣行。

那時,吳月娘見番兵到了,家家都關鎖門戶,亂竄逃去,不免也打點了些金珠寶玩,帶在身邊。那時吳大舅已死,止同吳三舅、玳安、小玉,領著十五歲孝哥兒,把家中前後都倒鎖了,要往濟南府投奔雲理守。一來避兵,二者與孝哥完就親事。一路上只見人人荒亂,個個驚駭。可憐這吳月娘,穿著隨身衣服,和吳二舅男女五口,雜在人隊里挨出城門,到於郊外,往前奔行。到於空野十字路口,只見一個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腳趿芒鞋,肩上背著條布袋,袋內裹著經典,大移步迎將來,與月娘打了個問訊,高聲大叫道:“吳氏娘子,你到那裡去?還與我徒弟來!”唬的月娘大驚失色,說道:“師父,你問我討甚麼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里夢裡,你曾記的十年前,在岱岳東峰,被殷天錫趕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號普靜。你許下我徒弟,如何不與我?”吳二舅便道:“師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亂年程,亂竄逃生,他有此孩兒,久後還要接代香火,他肯舍與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個不與我去?”吳二舅道:“師父,你休閑說,誤了人的去路。後面只怕番兵來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既不與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來,也不到此處,你且跟我到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罷。”吳月娘問:“師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著來到永福寺。吳月娘認的是永福寺,曾走過一遭。

比及來到寺中,長老僧眾都走去大半,止有幾個禪和尚在後邊打座。佛前點著一大盞硫璃海燈,燒看一爐香。已是日色銜山時分,當晚吳月娘與吳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兒,男女五口兒,投宿在寺中方丈內。小和尚有認的,安排了些飯食,與月娘等吃了。那普靜老師,跏趺在禪堂床上敲木魚,口中念經。月娘與孝哥兒、小玉在床上睡,吳二舅和玳安做一處,著了荒亂辛苦底人,都睡著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來在方丈內,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念經。看看念至三更時,只見金風凄凄,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佛前海燈,半明不暗。這普靜老師見天下荒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於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少頃,陰風凄凄,冷氣颼颼。有數十輩焦頭爛額,蓬頭泥面者,或斷手摺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無頭跛足者,或有弔頸枷鎖者,都來悟領禪師經咒,列於兩旁。禪師便道:“你等眾生,冤冤相報,不肯解脫,何日是了?汝當諦聽吾言,隨方托化去罷。偈曰:

  勸爾莫結冤,冤深難解結。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若將冤解冤,如湯去潑雪。我見結冤人,盡被冤磨折。
  我今此懺悔,各把性悟徹。照見本來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經力深,薦拔諸惡業。汝當各托生,再勿將冤結。

當下眾魂都拜謝而去。小玉竊看,都不認得。少頃,又一大漢進來,身長七尺,形容魁偉,全裝貫甲,胸前關著一矢箭,自稱“統制周秀,因與番將對敵,折於陣上,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托生於沈鏡為次子,名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體榮身,口稱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認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語。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渾身皆血,自言是陳敬濟,“因被張勝所殺,蒙師經功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與王家為子去也。”已而又見一婦人,也提著頭,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門慶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鬆所殺。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軀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藥吃毒而死,蒙師薦拔,今往徐州鄉民範家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婦人,面色黃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虛之妻,西門慶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托生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虛,“不幸被妻氣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鄭千戶家托生為男。”已而又見一女人,頸纏腳帶,自言西門慶家人來旺妻宋氏,“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自言周統制妻龐氏春梅,“因色癆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髮,渾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張勝,“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項上纏著索子,自言是西門慶妾孫雪娥,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項纏腳帶,自言“西門慶之女,陳敬濟之妻,西門大姐是也,不幸亦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與番役鐘貴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見一小男子,自言周義,“亦被打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名高留住兒,托生去也。”言畢,各恍然不見。小玉唬的戰慄不已。原來這和尚,只是和這些鬼說話。

正欲向床前告訴吳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靈真性,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絛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理守。一路到於濟南府,尋問到雲參將寨門,通報進去。雲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來陪待月娘,在後堂酒飯,甚是豐盛。吳二舅、玳安另在一處管待。因說起避兵就親之事,因把那百顆胡珠、寶石、絛環教與雲理守,權為茶禮。雲理守收了,並不言其就親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卧。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雲理守雖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任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於掌握。娘子若不棄,願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遲。”月娘聽言,大驚失色,半晌無言。這王婆回報雲理寺。

次日夕晚,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雲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喝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理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雲理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雲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雲理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與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雲理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卺杯,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扯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雲理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向床頭提劍,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

  三尺利刀著項上,滿腔鮮血濕模糊。

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適間做得一夢不詳。”不免告訴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剛纔不曾睡著,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剛纔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月娘道:“這寺後見埋著他每,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

娘兒們說了回話,不覺五更,雞叫天明。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只見普靜老師在禪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何可省悟得了麽?”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肉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適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老師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無過只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盪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羿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於是叉步來到方丈內,只見孝哥兒還睡在床上。老師將手中禪杖,向他頭上只一點,教月娘眾人看。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系鐵索。復用禪杖只一點,依舊是孝哥兒睡在床上。月娘見了,不覺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

良久,孝哥兒醒了。月娘問他:“如何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乾生受養了他一場。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業,不想被這老師幻化去了。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當下這普靜老師,領定孝哥兒,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作辭月娘而去。臨行,分付月娘:“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為兩朝,中原已有個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寧靜了,你每還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師父,你度托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老師便道:“娘子休哭!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哄的眾人扭頸回頭,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正是:  三降塵寰人不識,倏然飛過岱東峰。

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眾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徽宗、欽宗兩君北,康王泥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拜宗澤為大將,復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天下太平,人民復業。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產器物都不曾疏失。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慶,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有詩為證:

  閥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西門豪橫難存嗣,敬濟顛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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