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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lao-can-you-ji-xu-pian
Author: Liu, E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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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老殘遊記續集
Title: lao-can-you-ji-xu-pian
Author: 劉鶚
Author: e liu
Copyright/publication year: 1907

老殘遊記續集/自序
人生如夢耳。人生果如夢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趨而質諸蜉蝣子,
蜉蝣子不能決。趨而質諸靈椿子,靈椿子亦不能決。還而叩之昭明。

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復如是。觀我之室,一榻,一几,一席,
一燈,一硯,一筆,一紙。昨日之榻、几、席、燈、硯、筆。紙若是,
今日之榻、几、席、燈、硯、筆、紙仍若是。固明明有我,並有此一榻,
一几,一席,一燈,一硯,一筆,一紙亡。非若夢為烏而厲乎天。」

然則人生如夢,固蒙叟之寓言也夫!吾不敢決,又以質諸杳冥。

杳冥曰:「子昨日何為者?」對曰:「晨起洒掃,午餐而夕寐,彈琴讀書,
晤對良朋,如是而已。」杏冥曰:「前月此日,子何為者?」吾略舉以對。
又問:「去年此月此日,子何為??」「強憶其略,遺忘過半矣。」
「十年前之此月此日,子何為者?」則茫茫然矣。推之二十年前,三謂之如夢,
蒙更豈欺我哉?

夫夢之情境,雖已為幻為虛,不可復得,而敘述夢中情境之我,固儼然其猶在也。
若百年後之我,且不知其歸於何所,雖有此如夢之百年之情境,
更無敘述此情境之我而敘述之矣。是以人生百年,比之於夢,猶覺百年更處於夢也!
嗚呼!以此更虛於夢之百年,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駸駸然,狺狺然,何為也哉?
雖然前此五十年間之日月,固無法使之暫留,而其五十年間,可驚,可喜,可歌,
可泣之事業,固歷劫而不可以忘者也。夫此如夢五十年間可驚,可喜,可歌,
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間之夢,亦未嘗不有可驚,可喜,可歌,
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同此而不忘,世間於是乎有《老殘遊記續集》。

鴻都百煉生自序

老殘遊記續集/第01回
話說老殘在齊河縣店中,遇?德慧生攜眷回揚州去,
他便雇了長車,結伴一同起身。
當日清早,過了黃河,眷口用小轎搭過去,車馬經從冰上扯過去。
過了河不向東南往濟南府那條路走,
一直向正南奔墊台而行。到了午牌時分,
已到墊台。打過了尖,晚間遂到泰安府南門外下了店。
因德慧生的夫人要上泰山燒香,
說明停車一日,故晚間各事自覺格外消停了。

卻說德慧生名修福,原是個漢軍旗人,祖上姓樂,
就是那燕國大將樂毅的後人。
在明朝萬曆未年,看?朝政日衰,知道難期振作,
就搬到山海關外錦州府去住家。
崇幀年間,隨從太祖入關,大有功勞,就賞了他個漢軍旗籍。
從此一代一代的便把原姓收到荷包里去,
單拿那名字上的第一字做了姓了。
這德慧生的父親,因做揚州府知府,在任上病故的,
所以家眷就在揚州買了花園,
蓋一所中等房屋住了家。德慧生二十多歲上中進土,
點了翰林院庶吉士,因書法不甚精,
朝考散館散了一個吏部主事,在京供職。
當日在揚州與老殘會過幾面,彼此甚為投契;
今日無意碰?,同住在一個店裡,你想他們這朋友之樂,盡有不言而喻了。

老殘問德慧生道:「你昨日說明年東北恐有兵事,
是從那裡看出來的?」慧生道:
「我在一個朋友座中,見張東三省輿地圖,
非常精細,連村莊地名俱有。至於山川險隘,
尤為詳盡。圖未有『陸軍文庫』四字。你想日本人練陸軍,
把東三省地圖當作功課,其用心可想而知了!我把這話告知朝貴,
誰想朝貴不但毫不驚慌,還要說:
『日本一個小國,他能怎樣?』大敵當前,全無準備,取敗之道,
不待智者而決矣。
況聞有人善望氣者云:『東北殺氣甚重,恐非小小兵戈蠢動呢!』」
老殘點頭會意。

慧生問道:「你昨日說的那青龍子,是個何等樣人?」老殘道:「聽說是周耳先生的學生。
這周耳先生號柱史,原是個隱君子,住在西嶽華山裡頭人跡不到的地方。學生甚多。
但是周耳先生不甚到人間來。凡學他的人,往往轉相傳授,其中誤會意旨的地方,不計其數。
惟這青龍子等兄弟數人,是親炙周耳先生的,所以與眾不同。我曾經與黃龍子盤桓多日,
故能得其梗概。」慧生道:「我也久聞他們的大名。據說決非尋常鍊氣士的溪徑,
學問都極淵博的;也不拘拘專言道教,於儒教、佛教,亦都精通。但有一事,我不甚懂,
以他們這種高人,何以取名又同江湖木士一樣呢?」既有了青龍子、黃龍子,
一定又有白龍子、黑龍子、赤龍子了。這等道號實屬討厭。」

老殘道:「你說得甚是,我也是這麼想。當初曾經問過黃龍子,他說道:『你說我名字俗,
我也知道俗,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雅,雅有怎麼好處?盧杞、秦檜名字並不俗
;張獻忠、
李自成名字不但不俗,「獻忠」二字可稱純臣,「自成」二字可配聖賢。
然則可能因他名字好就算他是好人呢?老子《道德經》說:「世人皆有有,
我獨愚且鄙。」
鄙還不俗嗎?所以我輩大半愚鄙,不像你們名士,把個「俗」字當做毒藥,
把個「雅」字當做珍寶。
推到極處,不過想藉此討人家的尊敬。要知這個念頭,倒比我們的名字,
實在俗得多呢。
我們當日,原不是拿這個當名字用。因為我是己巳年生的,看龍子是乙巳年生的,
赤龍子是丁巳年生的,
當年朋友隨便呼喚?頑兒,不知不覺日子久了,人家也這麼呼喚。
難道好不答應人家麼?譬如你叫老殘,
有這麼一個老年的殘廢人,有什麼可貴?又有什麼雅致處?只不過也是被人叫開了,
隨便答應罷了。
怕不是呼牛應牛,呼馬應馬的道理嗎?』」德慧生道:「這話也實在說得有理。
佛經說人不可以?相,
我們總算?了雅相,是要輸他一籌哩?」

慧生道:「人說他們有前知,你曾問過他沒有?」老殘道:
「我也問過他的。他說叫做有也可,
叫做沒有也可。你看儒教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是不錯的。所以叫做有也可。
若像起課先生,
瑣屑小事,言之鑿鑿,應驗的原也不少,也是那隻叫做術數小道,君子不屑言。
邵堯夫人頗聰明,
學問也極好,只是好說術數小道,所以就讓朱晦庵越過去的遠了。
這叫做謂之沒有也可。」

德慧生道:「你與黃龍子相處多日,曾問天堂地獄究竟有沒有呢?
還是佛經上造的謠言呢?」老殘道:
「我問過的。此事說來真正可笑了。那日我問他的時候,他說:
『我先問你,有人說你有個眼睛可以辨五色,
耳朵可以辨五聲,鼻能審氣息,舌能別滋味,又有前後二陰,
前陰可以撤溺,後陰可以放糞。此話確不確呢?』
我說:『這是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何用問呢?』他說:
『然則你何以教瞎子能辨五色?你何以能教聾子能辨五聲呢?』
我說:『那可沒有法子。』他就說:『天堂地獄的道理,同此一樣。
天堂如耳目之效靈,
地獄如二陰之出穢,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萬無一毫疑惑的。
只是人心為物慾所蔽,失其靈明,
如聾盲之不辨聲色,非其本性使然,若有虛心靜氣的人,自然也會看見的。
只是你目下要我給個憑據與你。
讓你相信,譬如拿了一幅吳道子的畫給瞎子看,要他深信真是吳道子畫的,
雖聖人也沒這個本領。你若要想看見,
只要虛心靜氣,日子久了,自然有看見的一天。』我又問:
『怎樣便可以看見?』他說:『我已對你講過,
只要虛心靜氣,總有看見的一天。你此刻?急,有什麼法子呢?慢慢的等?罷。』」
德慧生笑道:「等你看見的時候,
務必告訴我知道。」老殘也笑道:「恐怕未必有這一天。」

兩人談得高興,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同說道:
「明日還要起早,我們睡罷。」德慧生同夫人住的西上房,
老殘住的是東上房,與齊河縣一樣的格式。各自回房安息。

次日黎明,女眷先起梳頭洗臉。雇了五肩山轎。泰安的轎子像個圈椅一樣,
就是沒有四條腿。底下一塊板子,
用四根繩子吊?,當個腳踏子。短短的兩根轎槓,
槓頭上拴一根挺厚挺寬的皮條,
比那轎車上駕騾子的皮條稍為軟和些。轎夫前後兩名,
後頭的一名先趲到皮條底下,將轎子抬起一頭來,
人好坐上去,然後前頭的一個轎夫再趲進皮條去,
這轎子就抬起來了。當時兩個女眷,一個老媽子,
坐了三乘山轎前走,德慧生同老殘坐了兩乘山橋,後面跟?。

迸了城,先到岳廟裡燒香。廟裡正殿九間,相傳明朝蓋的階侯,
同北京皇宮是一樣的。德夫人帶?
環翠正殿上燒過了香,走?看看正殿四面牆上畫的古畫。
因為殿深了,所以殿里的光,總不大十分夠,
牆上的畫年代也很多,所以看不清楚。不過是些花里胡紹的人物便了。

小道士走過來,向德夫人:「請到西院裡用茶;還有塊溫涼玉,
是這廟裡的鎮山之寶,請過去看看。」
德夫人說:「好。只是耽擱時候大多了,恐怕趕不回來。」環翠道:
「聽說上山四十五里地哩!來回九十里,
現在天光又短,一霎就黑天,還是早點走罷!」

老殘說:「依我看來,泰山是五嶽之一,既然來到此地,索興痛痛快快的逛一下子。
今日上山,聽說南天門裡有個天街,
兩邊都是香鋪,總可以住人的。」小道士說:「香鋪是有的,他們都預備乾淨被褥,
上山的客人在那兒住的多?呢,
老爺太太們今兒盡可以不下山,明天回來,消停得多,還可以到日觀峰去看出太陽。」
德慧生道:「這也不錯。我們今日竟拿定主意,
不下山罷。」德夫人道:「使也使得。只是香鋪子裡被褥,什麼人都蓋,
骯髒得了不得,怎麼蓋呢?若不下山,除非取自己行李去,
我們又沒有帶家人來,叫誰去取呢?」老殘道:「可以寫個紙條兒,
叫道士?個人送到店裡,叫你的管家僱人送上山去,有何不可?」
慧生道:「可以不必。橫豎我們都有皮斗篷在小轎上,到了夜裡披?皮斗篷,
歪一歪就算了。誰正當真睡嗎?」德夫人道:
「這也使得。只是我瞧鐵二叔他們二位,都沒有皮斗篷,便怎麼好?」
老殘笑道:「這可多慮了!我們走江湖的人,
比不得你們做官的,我們那兒都可以混。不要說他山上有被褥,就是沒被褥,我們也混得過去。」
慧生說:「好,好!
我們就去看溫涼玉去罷。」

說?就隨了小道士走到西院,老道士迎接出來,深深施了一禮,備人回了一禮。
走進堂屋,看見收拾得甚為乾淨。
道士端出茶盒,無非是桂圓、栗子、玉帶糕之類。大家吃了茶,要看溫涼王。
道士引到裡間,一個半桌上放?,還有個錦幅子蓋?
,道士將錦幅揭開,原來是一塊青玉,有三尺多長,六七寸寬,一寸多厚,
上半截深青,下半截淡青。道士說:
「您用手摸摸看,上半多凍扎手,下半截一點不涼,彷彿有點溫溫的似的,
上古傳下來是我們小廟裡鎮山之寶。」
德夫人同環翠都摸了,詫異的很。老殘笑道:「這個溫涼玉,我也會做。」
大家都怪問道:「怎麼、這是做出來假的嗎?」
老殘道:「假卻不假,只是塊帶半埃的玉,上半截是玉,所以甚涼;下半截是璞,所以不涼。」
德慧生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

稍坐了一刻,給了道人的香錢,道士道了謝,又引到東院去看漢柏。有幾棵兩人合抱的大柏樹,
狀貌甚是奇古,旁邊有塊小小石碣,
上刻「漢柏」兩個大字,諸人看過走回正殿,前面二門裡邊山轎俱已在此伺候。

老殘忽抬頭,看見西廊有塊破石片嵌在壁上,心知必是一個古碣,問那道士說:
「西廊下那塊破石片是什麼古碑?」道士回說:
「就是秦碣,俗名喚做『泰山十字』。此地有拓片賣,老爺們要不要?」慧生道:
「早已有過的了。」老殘笑道:
「我還有廿九字呢!」道士說:「那可就寶貴的了不得了。」

說?,各人上了轎,看看搭連里的表已經十點過了。轎子抬?出了北門,斜插?向西北走;
不到半里多路,道旁有大石碑一塊立?
,刻了六個大字:「孔子登泰山處。」慧生指與老殘看,
彼此相視而笑,此地已是泰山跟腳,
從此便一步一步的向上行了。

老殘在轎子上,看泰安城西南上有一座圓陀陀的山,山上有個大廟,四畫樹木甚多,
知道必是個有名的所在。便問轎夫道:
「你瞧城西南那個有廟的山,你總知道叫什麼名字罷?」轎夫回道:「那叫蒿里山,
山上是閻羅王廟。山下有金橋、銀橋、
奈河橋,人死了都要走這裡過的,所以人活?的時候多燒幾回香,死後占大便宜呢!」
老殘詼諧道:「多燒幾回香,譬如多請幾回客,
閻王爺也是人做的,難道不講交情嗎?」轎夫道:「你老真明白,說的一點不錯。」

這時已到真山腳,路漸灣曲,兩邊都是山了。走有點把鐘的時候,到了一座廟宇,
轎子在門口歇下。轎夫說:
「此地是斗姥宮,裡邊全是姑子,太太們在這裡吃飯很便當的。但凡上等客官,
上山都是在這廟裡吃飯。」德夫人說:「既是姑子廟,我們就在這裡歇歇罷。」
又問轎夫:「前面沒有賣飯的店嗎?」轎夫說:「老爺太太們都是在這裡吃,
前面有飯篷子,只賣大餅鹹菜,沒有別的,也沒地方坐,都是蹲?吃,那是俺們吃飯的地方。」
慧生說:「也好,我們且進去再說。」

走進客堂,地方卻極乾淨。有兩個老姑子接出來,一個約五六十歲,一個四十多歲。
大家坐下談了幾句,老姑子問:「大太們還沒有用過飯罷?」德夫人說:
「是的。一清早出來的,還沒吃飯呢。」老姑子說:「我們小廟裡粗飯是常預備的,
但不知太太們上山燒香,是用葷菜是素萊?」德夫人道:「我們吃素吃葷,到也不拘,
只是他們爺們家恐怕素吃不來,還是吃葷罷。可別多備,吃不完可惜了的。」
老姑子說:「荒山小廟,要多也備不出來。」又問:
「太太們同老爺們是一桌吃兩桌吃呢?」德夫人道:「都是自家爺們,
一桌吃罷,可得勞駕快點。」老姑子問:「您今兒還下山嗎?恐來不及哩!」
德夫人說:「雖不下山,恐趕不上山可不好。」老姑子道:「不要緊的,
一霎就到山頂了。」

當這說話之時,那四十多歲的姑子,早已走開,此刻才回,向那老姑子耳邊咭咕了一陣,
老姑子又向四十多歲姑子耳邊咭咕了幾句,老姑子回頭便向德夫人道:「請南院裡坐罷。」
便叫四十多歲的姑子前邊引道,大家讓德夫人同環翠先行,德慧生隨後,老殘打末。

出了客堂的後門,向南拐灣,過了一個小穿堂,便到了南院,這院子朝南五間北屋甚大,
朝北卻是六間小南屋,穿堂東邊三間,西邊兩間。
那姑子引?德夫人出了穿堂,下了台階,
望東走到三間北屋跟前,看那北屋中間是六扇窗格,安了一個風門,
懸?大紅呢的夾板棉門帘。
兩邊兩間,卻是磚砌的窗台,台上一塊大玻璃,掩?素絹書畫玻璃擋子,
玻璃上面系兩扇紙窗,冰片梅的格子眼兒。當中三層台階,那姑子搶上那台階,
把板簾揭起,讓德夫人及諸人進內。

走進堂門,見是個兩明一暗的房子,東邊兩間敞?,正中設了一個小圓桌,
退光漆漆得的亮。圍?圓桌六把海梅八行書小椅子,正中靠牆設了一個窄窄的佛櫃,
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觀音像。走近佛櫃細看,原來是尊康熙五彩御窯魚籃觀音,
十分精緻。觀音的面貌,又美麗,又莊嚴,約有一尺五六寸高。
龕子前面放了一個宣德年制的香爐,
光彩奪目,從金子裡透出殊砂斑來。龕子上面牆上掛了六幅小屏,
是陳章侯畫的馬鳴、龍樹等六尊佛像。
佛櫃兩頭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經卷,再望東看,正東是一個月洞大玻璃窗,正中一塊玻璃,
足足有四尺見方,四面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兒,糊?高麗白紙。月洞窗下放了一張古紅木小方桌,
桌子左右兩張小椅子,椅子兩旁卻是一對多寶櫥,陳設各樣古玩。
圓洞窗兩旁掛了一副對聯,寫的是:

靚妝艷比蓮花色

雲幕香生貝葉經

上款題「靚雲道友法鑒」,下款寫「三山行腳僧醉筆」。屋中收拾得十分乾淨。
再看那玻璃窗外,正是一個山澗,澗里的水花喇花喇價流,帶?些亂冰,玎玲璫琅價響,
煞是好聽。又見對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樹,碧綠碧綠,襯?樹根下的積雪,比銀子還要白些,
真是好看。

德夫人一面看,一面讚歎,回頭笑向德慧生道:「我不同你回揚州了,
我就在這兒做姑子罷,
好不好?」慧生道:「很好,可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得的。」德夫人道:「為什麼呢?」
慧生道:「稍停一會,你就知道了。」老殘說道:「您別貪看景致,您聞聞這屋裡的香,
恐怕你們旗門子裡雖闊,這香倒未必有呢!」德夫人當真用鼻子細細價嗅了會子,說:
「真是奇怪,又不是芸香、麝香,又不是檀香、降香、安息香,怎麼這們好聞呢?」
只見那兩個老姑子上前,打了一個稽首說:「老爺太大們請坐,恕老僧不陪,
叫他們孩子們過來伺候罷。」德夫人連稱:「請便,請便。」

老姑子出去後,德夫人道:「這種好地方給這姑子住,實在可惜!」老殘道:
「老姑子去了,小姑子就來了,但不知可是靚雲來?如果他來,可妙極了!
這人名聲很大,我也沒見過,很想見見。倘若沾大嫂的光,今兒得見靚雲,
我也算得有福了。」未知來者,可是靚雲,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2回
話說老殘把個靚雲說得甚為鄭重,不由德夫人聽得詫異,連環翠也聽得傻了,
說道:「這屋子想必就是靚雲的罷?」老殘道:「可不是呢,你不見那對子上落的款嗎?」
環翠把臉一紅,說:「我要認得對子上的款,敢是好了!」老殘道:
「你看這屋子好不好呢?」
環翠道:「這屋子要讓我住一天,死也甘心。」老殘道:「這個容易,
今兒我們大家上山,你不要去,讓你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山上下來再把你捎回店去,
你不算住了一天了嗎?」大家聽了都呵呵大笑。德夫人說:
「這地不要說他羨慕,連我都捨不得去哩!」

說?,只見門帘開處,進來了兩個人,一色打扮:穿?二藍摹木緞羊皮袍子,
玄色摹本皮坎肩,剃了小半個頭,梳作一個大辮子,搽粉點胭脂,
穿的是挖雲子鑲鞋。進門卻不打稽首,對?各人請了一個雙安。
看那個大些的,約有三十歲光景;二的有二十歲光景。大的長長鴨蛋臉兒,
模樣倒還不壞,就是臉上粉重些,大約有點煙色,要借這粉蓋下去的意思;
二的團團面孔,淡施脂粉,卻一臉的秀氣,眼睛也還有神。各人還禮已畢,
讓他們坐下,大家心中看去:大約第二個是靚雲,因為覺得他是靚雲,
便就越看越好看起來了。

只見大的問慧生道:「這位老爺貴姓是德罷?您是到那裡上任去嗎?」
慧生道:「我是送家眷回揚州,路過此地上山燒香,不是上任的官。」
他又問老殘道:「您是到那兒上任,還是有差使?」老殘道:「我一不上任,
二不當差,也是送家眷回揚州。」只見那二的說道:「您二位府上都是揚州嗎?」
慧生道:「都不是楊州人,都在揚州住家。」二的又道:「揚州是好地方,
六朝金粉,自古繁華。不知道隋堤楊柳現在還有沒有?」老殘道:
「早沒有了!世間那有一千幾百年的柳樹嗎?」二的又道:
「原是這個道理,不過我們山東人性拙,古人留下來的名跡都要點綴,
如果隋堤在我們山東,一定有人補種些楊柳,算一個風景。
譬如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難道當真是秦始皇封的那五棵松嗎?
不過既有這個名跡,總得種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讓那遊玩的人看了;
也可以助點詩興;鄉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

大家聽得此話,都吃了一驚。老殘也自悔失言,心中暗想看此吐屬,
一定是靚雲無疑了。又聽他問道:「揚州本是名士的聚處,
像那『八怪』的人物,現在總還有罷?」慧生道:「前幾年還有幾個,
如詞章家的何蓮舫,書畫家的吳讓之,都還下得去,近來可就一掃光了!」
慧生又道:「請教法號,想必就是靚雲罷?」只見他答道:「不是,
不是。靚雲下鄉去了,我叫逸雲。」指那大的道:「他叫青雲。」
老殘插口問道:「靚云為什麼下鄉?幾時來?」逸雲道:「沒有日子來。
不但靚雲師弟不能來,恐怕連我這樣的乏人,只好下鄉去哩!」老殘忙問:
「到底什麼緣故?請你何妨直說呢。」只見逸雲眼圈兒一紅,停了一停說:
「這是我們的醜事,不便說,求老爺們不用問罷!」

當時只見外邊來了兩個人,一個安了六雙杯箸,一個人托?盤子,
取出八個菜碟,兩把酒壺,放在桌上。青雲立起身來說:「太太老爺們請坐罷。」
德慧生道:「怎樣坐呢?」德夫人道:「你們二位坐東邊,我們姐兒倆坐西邊,
我們對?這月洞窗兒,好看景致。下面兩個坐位,自然是他們倆的主位了。」
說完大家依次坐下,青雲持壺斟了一遍酒。逸雲道:「天氣寒,您多用一杯罷,
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說:「是的,當真我們喝一杯罷。」

大家舉杯替二雲道了謝,隨便喝了兩杯。德夫人惦記靚雲,向逸雲道:
「您才說靚云為什麼下鄉?咱娘兒們說說不要緊的。」逸雲嘆口氣道:
「您別笑話!我們這個廟是從前明就有的,歷年以來都是這樣。
您看我們這樣打扮,並不是像那倚門賣笑的娼妓,當初原為接待上山燒香的上客:
或是官,或是紳,大概全是讀書的人居多,所以我們從小全得讀書,
讀到半通就念經典,做功課,有官紳來陪?講講話,不討人嫌。
又因為尼姑的裝束頗犯人的忌諱,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
大概俗說看見尼姑不吉祥,所以我們三十歲以前全是這個裝束,
一過三十就全剃了頭了。雖說一樣的陪客,飲酒行令;
間或有喜歡風流的客,隨便詼諧兩句,也未嘗不可對答。
倘若停眠整宿的事情,卻說是犯?祖上的清規,不敢妄為的。」
德夫人道:「然則你們這廟裡人,個個都是處女身體到老的嗎?」
逸雲道:「也不盡然,老子說的好:『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若是過路的客官,自然沒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紳衿,常來起坐的,
既能夾以詼諧,這其中就難說了!男女相愛,本是人情之正,
被情絲系縛,也是有的。但其中十個人里,一定總有一兩個守身如玉,始終不移的。」

德夫人道:「您說的也是,但是靚雲究竟為什麼下鄉呢?」
逸雲又嘆一口氣道:「近來風氣可大不然了,到是做買賣的生意人還顧點體面;
若官幕兩途,牛鬼蛇神,無所不有,比那下等還要粗暴些!
俺這靚雲師弟,今年才十五歲,模樣長得本好,人也聰明,
有說有笑,過往客官,沒有不喜歡他的。他又好修飾,您瞧他這屋子,
就可略見一斑了。前日,這裡泰安縣宋大老爺的少爺,
帶?兩位師爺來這裡吃飯,也是廟裡常有的事。誰知他同靚雲鬧的很不像話,
靚雲起初為他是本縣少爺,不敢得罪,只好忍耐?;到後來,
萬分難忍,就逃到北院去了。這少爺可就發了脾氣,大聲嚷道:
『今兒晚上如果靚雲不來陪我睡覺,明天一定來封廟門。』
老師父沒了法了,把兩師爺請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兩銀子,
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難星。昨兒下午,那個張師爺好意,特來送信說:
『你們不要執意,若不教靚雲陪少爺睡,廟門一定要封的。』
昨日我們勸了一晚上,他決不肯依,你們想想看罷,老師父聽了沒有法想,
哭了一夜,說:『不想幾百年的廟,在我手裡斷送掉了!』
今天早起才把靚雲送下鄉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雲、素雲、
紫雲三位師兄在此等候封門。」

說完,德夫人氣的搖頭,對慧生道:「怎麼外官這麼利害!
咱們在京里看御史們的摺子,總覺言過其實,若像這樣,還有天日嗎?」
慧生本已氣得臉上發白,說:「宋次安還是我鄉榜同年呢!怎麼沒家教到這步田地!」
這時外間又端進兩個小碗來,慧生說:「我不吃了。」向逸雲要了筆硯同信紙,說:
「我先寫封信去,明天當面見他,再為詳說。」

當時逸雲在佛櫃抽屜內取出紙筆,慧生寫過,說:「叫人立刻送去。
我們明天下山,還在你這裡吃飯。」重新人座。德夫人問:「信上怎樣寫法?」
慧生道:
「我只說今日在斗姥宮,風聞因得罪世兄,明日定來封門。弟明日下山,
仍須藉此地一飯,
因偕同女眷,他處不便。請緩封一日,俟弟與閣下面談後,再封何如?
鵠候玉音。」逸雲聽了
,笑吟吟的提了酒壺滿斟了一遍酒,摘了青雲袖子一下,起身離座,
對德公夫婦請了兩個雙安,
說:「替斗姥娘娘謝您的恩惠。」青雲也跟?請了兩個雙安。德夫人慌忙道:
「說那兒話呢,還不定有用沒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雲楞?個臉說道:「這信要不?勁,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逸雲道:

「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嗎?你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出家人,要算下賤到極處的,
可知那娼妓比我們還要下賤,可知那州縣老爺們比娟妓還要下賤!遇見馴良百姓,
他治死了還要抽筋剝皮,銼骨揚灰。遇見有權勢的人,他裝王八給人家踹在腳底下,
還要昂起頭來叫兩聲,說我唱個曲子您聽聽罷。他怕京官老爺們寫信給御史參他。
你瞧?罷!明天我們這廟門口,又該掛一條彩綢、兩個宮燈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說?,小碗大碗俱已上齊,催?拿飯吃了好上山。霎時飯已吃畢,二雲退出,
頃刻青雲捧了小妝檯進來,讓德夫人等勻粉。老姑子亦來道謝,為寫信到縣的事。
德慧生問;「山轎齊備了沒有?」青雲說:「齊備了。」於是大家仍從穿堂出去,
過客堂,到大門,看轎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見有人挑了一肩行李。
轎夫代說是客店裡家人接?信,叫送來的。慧生道:「你跟?轎子走罷。」
老姑子率領了青雲、紫雲、素雲三個小姑子,送到山門外邊,等轎子走出,
打了稽首送行,口稱:「明天請早點下山。」轎子次序仍然是德夫人第一,
環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殘第四。

出了山門,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約數十步始有石級數層而已。
行不甚遠,老殘在後,一少年穿庫灰搭連,布棉袍,青布坎肩,
頭上戴卞一頂新褐色氈帽,一個大辮子,漆黑漆黑拖在後邊,
辮穗子有一尺長,卻同環翠的轎子並行。後面雖看不見面貌,
那個雪白的頸項,卻是很顯豁的。老殘心裡詫異,山路上那有這種人?
留心再看,不但與環翠轎子並行,並且在那與環翠談心。山轎本來離地甚近,
走路的人比坐轎子的人,不過低一頭的光景,所以走?說話甚為便當。
又見那少年指手畫腳,一面指,一面說,又見環翠在轎子上也用手指?
,向那少年說話,彷彿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麼緣故,
忽見前面德夫人也回頭用手向東指?,對那少年說話;
又見那少年趕走了幾步,到德夫人轎子眼前說了兩句,
見那轎子就漸漸走得慢了。老殘正在納悶,想不出這個少年是個何人,
見前面轎子已停,後面轎子也一齊放下。

慧生、老殘下轎,走上前去,見德夫人早已下轎,手攙?那少年,朝東望?說話呢。
老殘走到跟前,把那少年一看,不覺大笑,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喲!
你怎麼不坐轎子,走了來嗎?快回去罷。」環翠道;「他師父說,
教他一直送我們上山呢,」老殘道:「那可使不得,幾十里地,跑得了嗎?」
只見逸雲笑說道:「俺們鄉下人,沒有別的能耐,跑路是會的。
這山上別說兩天一個來回,就一天兩個來回也累不?。」

德夫人向慧生、老殘道:「您見那山澗里一片紅嗎?剛才聽逸雲師兄說,
那就是經石峪,在一塊大磐石上,北齊人刻的一部《金剛經》。
我們下去瞧瞧好不好?」慧生說:「哪!」逸雲說:「下去不好走,
您走不慣,不如上這塊大石頭上,就都看見了。」
大家都走上那路東一塊大石上去,果然一行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連那「我相人相眾生相」等字,都看得出來。德夫人問:「這經全嗎?」
逸雲說:「本來是全的,歷年被山水沖壞的不少,現在存的不過九百多字了。」
德夫人又問道:「那北邊有個亭子幹什麼的?」逸雲說:「那叫晾經亭,
彷彿說這一部經晾在這石頭上似的。」

說罷各人重複上矯,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樹洞。兩邊都是古柏交柯,
不見天日。這柏樹洞有五里長,再前是水流雲在橋了。橋上是一條大瀑布衝下來,
從橋下下山去。逸雲對眾人說:「若在夏天大雨之後,這水卻不從橋下過,
水從山上下來力量過大,徑射到橋外去;人從橋上走,就是從瀑布底下鑽過去,
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

說完,又往前行,見面前有「回馬嶺」三個字,山從此就險峻起來了。
再前,過二天門,過五大夫松,過百丈崖,到十八盤。在十八盤下,
仰看南天門,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從天上掛下一架石梯子似的。
大家看了都有些害怕,轎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煙歇歇腳力。環翠向德夫人道:
「太太您怕不怕?」德夫人道:「怎麼不怕呢?您瞧那南天門的門樓子,
看?像一尺多高,你想這夠多麼遠,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轎夫腳底下一滑,
我們就成了肉醬了?想做了肉餅子都不成。」逸雲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
這裡自古沒鬧過亂子,您放心罷。您不信,我走給您瞧。」說?放開步,如飛似的去了。
走得一半,只見逸雲不過有個三四歲小孩子大,看他轉過身來,面朝下看,兩隻手亂招。
德夫人大聲喊道:「小心?,別栽下來!」那裡聽得見呢?看他轉身,又望上去了。
這裡轎夫腳力已足,說:「太大們請上轎罷。」德夫人袖中取出塊花絹子,
來對環翠道:「我教你個好法子,你拿手絹子把眼上,死活存亡,
聽天由命去罷。」環翠說:「只好這樣。」當真也取塊帕子將眼遮上,聽他去了。

頃刻工夫已到南天門裡,聽見逸雲喊道:「德大太,到了平地啦,
您把手帕子去了罷!」德夫人等驚魂未定,並未聽見,直至到了元寶店門口停了轎。
逸雲來攙德夫人,替他把絹子除下。德夫人方立起身來,定了定神,
見兩頭都是平地,同街道一樣,方敢挪步。老殘也替環翠把絹子除下,
環翠回了一口氣說:「我沒摔下去罷!」老殘說:
「你要摔下去早死了!還會說話嗎?」兩人笑了笑,同進店去。
原來逸雲先到此地,分付店家將後房打掃乾淨,他復往南天門等候轎子,
所以德夫人來時,諸亭俱己齊備。這元寶店外面三間臨街,
有櫃檯發賣香燭元寶等件,裡邊三間專備香客住宿的。

各人進到裡間,先在堂屋坐下,店家婆送水來洗了臉。天時尚早,
一角斜陽,還未沉山。坐了片刻,挑行李的也到了。逸雲叫挑夫搬進堂屋內,
說:「你去罷。」逸雲問:「怎樣鋪法?」老殘說:「我同慧哥兩人住一同,
他們三人住一間,何如?」慧生說:「甚好。」就把老殘的行李放在東邊,
慧生的放在西邊。逸雲將東邊行李送過去,就來拿西邊行李。環翠說:
「我來·罷,不敢勞您駕。」其時逸雲已將行李提到西房打開,環翠幫?搬鋪蓋。
德夫人說:「怎好要你們動手,我來罷。」其實已經鋪陳好了。
那邊一付,老殘等兩人亦布置停妥。逸雲趕過來,說道:「我可誤了差使了,
怎麼您已經歸置好了嗎?」慧生說:「不敢當,你請坐一會歇歇好不好?」
逸雲說聲:「不累,歇什麼!又又往西房去了。慧生對老殘說:
「你看逸云何如?」老殘:「實在好。我又是喜愛,又是佩服,
倘若在我們家左近,我必得結交這個好友。」慧生說:「誰不是這麼想呢?」
「慢提慧生、老殘這邊議論。卻說德夫人在廟裡就契重逸雲,及至一路同行,
到了一個古蹟,說一個古蹟,看他又風雅,又潑辣,心裡想:
「世間那裡有這樣好的一個文武雙全的女人?若把他弄來做個幫手,
白日料理家務,晚上燈下談禪;他若肯嫁慧生,我就不要他認嫡庶,
姊妹稱呼我也是甘心的。」自從打了這個念頭,越發留心去看逸雲,
見他膚如凝脂,領如蝤蠐,笑起來一雙眼又秀又媚,卻是不笑起來又冷若冰霜。
趁逸雲不在眼前時,把這意思向環翠商量。環翠喜的直蹦說:
「您好歹成就這件事罷,我替您磕一個頭謝謝您。德夫人笑道:
「你比我還?急嗎?且等今晚試試他的口氣,他若肯了,不怕他師父不肯。」
究竟慧生姻緣能否成就,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3回
卻說德夫人因愛惜逸雲,有收做個偏房的意思,與環翠商量。那知環翠看見逸雲,
比那宋少爺想靚雲還要熱上幾分。正算計明天分手,
不知何時方能再見,忽聽德夫人這番話,以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見,
所以歡喜的了不得,幾乎真要磕下頭去,被德夫人說要試試口氣,
意在不知逸雲肯是不肯,心想倒也不錯,不覺又冷了一段。
說時,看逸雲帶?店家婆子擺桌子,搬椅子,安杯箸,
忙了個夠,又幫?擺碟子。擺好,斟上酒說:
「請太太們老爺們坐罷,今兒一天乏了,早點吃飯,早點安歇。」
大家走出來說:「山頂上那來這些碟子?」逸雲笑說:「不中吃,
是俺師父送來的。」德夫人說:「這可太費事了。」

閒話休提,晚飯之後,各人歸房。逸雲少坐一刻,說:
「二位大太早點安置,我失陪了。」德夫人說:「你上那兒去?
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嗎?」逸雲說:「我有地方睡,您放心罷。這家元寶店
,就是婆媳兩個,很大的炕,我同他們婆媳一塊兒睡,舒服?呢。」
德夫人說:「不好,我要同你講話呢。這裡炕也很大,你怕我們三個人同睡不暖和
,你就抱副鋪子裡預備香客的鋪蓋,來這兒睡罷。你不在這兒,我害怕
,我不敢睡。」環翠也說:「你若不來,就是惡嫌咱娘兒們,你快點來罷
。」逸雲想了想,笑道:「不嫌髒,我就來。我有自己帶來的鋪蓋,我去取來。」

說?,便走出去,取進一個小包袱來,有尺半長,五六寸寬,三四寸高。
環翠急忙打開一看,不過一條薄羊毛毯子,一個活腳竹枕而已。
看官,怎樣叫活腳竹枕?乃是一片大毛竹,兩頭安兩片短毛竹,
有樞軸,支起來像個小几,放下來只是兩片毛竹,不占地方:
北方人行路常用的,取其便當。且說德夫人看了說:「暖呀!
這不冷嗎?」逸雲道:「不要他也不冷,不過睡覺不蓋點不像個樣子;
況且這炕在牆後頭饒?火呢,一點也不冷。」德夫人取表一看,
說:「才九點鐘還不曾到,早的很呢,你要不困,
我們隨便胡說亂道好不好呢?」逸雲道:「即便一宿不睡,
我也不困,談談最好。」德夫人叫環翠:「勞駕您把門關上,
咱們三人上炕談心去,這底下坐?怪冷的。」

說?三人關門上炕,炕上有個小炕幾兒,德夫人同環翠對面坐,
拉逸雲同自己並排坐,小小聲音問道:「這兒說話,他們爺兒們聽不?,
咱們胡說行不行?」逸雲道:「有什麼不行的?您愛怎麼說都行。」
德夫人道:「你別怪我,我看青雲、紫雲他們姐妹三,同你不一樣,
大約他們都常留客罷?」逸雲說:「留客是有的,也不能常留,
究竟廟裡比不得住家,總有點忌諱。」德夫人又問:「我瞧您沒有留過客,
是罷?」逸雲笑說:「您何以見得我沒有留過客呢?」德夫人說:
「我那麼想,然則你留過客嗎?」
逸雲道:「卻真沒留過客。」德夫人說:「你見了標緻的爺們,你愛不愛呢?」
逸雲說:「那有不愛的呢!」德夫人說:「既愛怎麼不同他親近呢?」
逸雲笑吟吟的說道:「這話說起來很長。您想一個女孩兒家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
什麼都知道了,又在我們這個廟裡,當的是應酬客人的差使。
若是疤麻歪嘴呢,自不必說;但是有一二分姿色,搽粉抹胭脂,穿兩件新衣裳,
客人見了自然人人喜歡,少不得甜言蜜語的灌兩句。我們也少不得對人家瞧瞧,
朝人家笑笑,人家就說我們飛眼傳情了,少不得更親近點,這時候您想,
倘若是個平常人倒也沒啥,倘若是個品貌又好,言語又有情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
自然而然的那個心就到了這人身上了。可是咱們究竟是女孩兒家,
一半是害羞,一半是害怕,斷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話,『三言兩語成夫妻』,
畢竟得避忌點兒。

「記得那年有個任三爺,一見就投緣,兩三面後別提多好。
那天晚上睡了覺,這可就胡思亂想開了。初起想這個人跟我怎麼這麼好,
就起了個感激他的心,不能不同他親近;再想他那模樣,越想越好看;
再想他那言談,越想越有味。閉上眼就看見他,睜開眼還是想?他,這就?上了魔,
這夜覺可就別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時候,臉上跟火燒的一樣,飛熱起來。
用個鏡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那個樣子,別說爺們看了要動心,連我自己看了都動心。
那雙眼珠子,不知為了什麼,就像有水泡似的,拿個手絹擦擦,也真有點濕淥淥的。
奇怪!到天明,頭也昏了,眼也澀了,勉強睡一霎兒。剛睡不大工夫,聽見有人說話,
一骨碌就坐起來了。心裡說:『是我那三爺來了罷?」再定神聽聽,
原來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掃地呢。歪下頭去再睡,這一覺可就到了響午了。
等到起來,除了這個人沒第二件事聽見,人說什麼馬褂子顏色好,花樣新鮮,
冒冒失失的就問:『可是說三爺的那件馬褂不是?」被人家瞅一眼笑兩笑,
自己也覺得失言,臊得臉通紅的。停不多大會兒,聽人家說,誰家兄弟中了舉了。
又冒失問:『是三爺家的五爺不是?』被人家說:『你敢是迷了罷。』
又臊得跑開去,等到三爺當真來了,就同看見自己的魂靈似的,那一親熱,
就不用問了。可是閨女家頭一回的大事,那兒那麼容易呢?自己固然不能啟口,
人家也不敢輕易啟口,不過乾親熱親熱罷哩!

「到了幾天後,這魔?的更深了,夜夜算計,不知幾時可以同他親近。
又想他要住下這一夜,有多少話都說得了;又想在爹媽眼前說不得的話,
對他都可以說得。
想到這裡,不知道有多歡喜。後來又想: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衣裳;
我要他替我做什麼帳幔子;
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被褥:我要他買什麼木器;我要問師父要那南院裡那三間北屋,
這屋子我要他怎麼收拾,各式長桌、方桌,上頭要他替我辦什麼擺飾,當中桌上、
旁邊牆上要他替我辦坐鐘、掛鐘;我大襟上要他替我買個小金表;我們雖不用首飾,
這手肐膊上實金鐲子是一定要的,萬不能少;甚至妝檯、粉盒,沒有一樣不曾想到。
這一夜又睡不?了。又想知道他能照我這樣辦不能?又想任三爺昨日親口對我說:
『我真愛你,愛極了,倘若能成就咱倆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願;我就送了命,
我也願意,古人說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只是不知你心裡有我沒有?』
我當時怪臊的,只說了一句:『我心同你心一樣。』我此刻想來要他買這些物件,
他一定肯的。又想我一件衣服,穿久了怪膩的,我要大毛做兩套,是什麼顏色,
什麼材料:中毛要兩套;小毛要兩套;棉、夾、單、紗要多少套,
顏色花紋不要有犯重的。
想到這時候,彷彿這無限若干的事物,都已經到我手裡似的。
又想正月香市,初一我穿什麼衣裳,
十五我穿什麼衣裳;二月二龍抬頭,我穿什麼衣裳;清明我穿什麼衣裳;
四月初八佛爺生日,
各廟香火都盛,我應該穿什麼衣裳;五月節,七月半,八月中秋,
九月重陽,十月朝,十一月冬至,
十二月臘,我穿什麼衣裳:某處大會,我得去看,怎麼打扮;某處小會,我也得去,
又應該怎樣打扮。青雲、紫雲他們沒有這些好裝飾,多寒蠢,我多威武。
又想我師父從七八歲撫養我這麼大,我該做件什麼衣服酬謝他;
我鄉下父母我該買什麼東西叫他二老歡喜歡喜,他必叫?我的名兒說:
『大妞兒,你今兒怎麼穿得這麼花紹?真好看煞人!』又想二姨娘、大姑姑,
我也得買點啥送他,還沒有盤算得完,那四面的雞子,膠膠角角,叫個不住。
我心裡說這雞真正渾蛋,天還早?呢!再抬頭看,窗戶上已經白洋洋的了,
這算我頂得意的一夜。

「過了一天,任三爺又到廟裡來啦,我抽了個空兒,把三爺扯到一個小屋子裡,
我說:『咱倆說兩句話。』到了那屋子裡,我同三爺並肩坐在炕沿上,栽說:
『三爺我對你說……』這句才吐出口,我想那有這麼不害臊的人呢?人家沒有露口氣,
咱們女孩兒家倒先開口了。這一想把我臊的真沒有地洞好鑽下去,那臉登時飛紅,
振開腿就往外跑。三爺一見,心裡也就明白一大半了,上前一把把我抓過來望懷裡一抱,
說:『心肝寶貝,你別跑,你的話我知道一半啦,這有什麼害臊呢?人人都有這一回的,
這事該怎麼辦法?你要什麼物件?我都買給你,你老老實實說罷!』」

逸雲說:「我那心勃騰勃騰的亂跳,跳了會子,我就把前兒夜裡想的事都說出來了。
說了一遍,三爺沉吟了一沉吟說:『好辦,我今兒回去就稟知老太太商量,
老太太最疼愛我的,沒那個不依。俺三奶奶暫時不告訴他,娘們沒有不吃醋的,
恐怕在老太太眼前出壞。就是這麼辦,妥當,妥當。』話說完了,恐怕別人見疑,
就走出來了。我又低低囑咐一句:『越快越好,我聽您的信兒。』三爺說:
『那還用說。』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我送他到大門口,他還站住對我說:
『倘若老太太允許了,我這兩天就不來,我托朋友來先把你師父的盤子講好了,
我自己去替你置辦東西。』我說:『很好,很好。盼望?哩!』

「從此,有兩三夜也沒睡好覺,可沒有前兒夜裡快活,
因為前兒夜裡只想好的一面。這兩夜,卻是想到好的時候,
就上了火焰山;想到不好的時候。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熱,一霎涼,
彷彿發連環瘧子似的。一天兩天還好受,等到第三天,真受不得了!
怎麼還沒有信呢?俗語說的好,真是七竅里冒火,五臟里生煙;
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買物件,同作衣裳去了。心裡埋怨他:
『你買東西忙什麼呢?先來給我送個信兒多不是好,
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的幹麼呢?』到了第四天,一會兒到大門上去看看,
沒有人來;再一會兒又到大門口?看,還沒有人來!腿已跑酸啦,眼也望穿啦。
到得三點多鐘,只見大南邊老遠的一肩山轎來了,其實還隔?五六里地呢,
不知道我眼怎麼那麼尖,一見就認準了一點也不錯,這一喜歡可就不要說了!
可是這四五里外的轎子,走到不是還得一會子嗎?忽然想起來,
他說倘若老太太允許,他自己不來,先托個朋友來跟師父說妥他再來。
今兒他自己來,一定事情有變!這一想,可就是彷彿看見閻羅王的勾死鬼似的,
兩隻腳立刻就發軟,頭就發昏,萬站不住,飛跑進了自己屋子,捂上臉就哭。
哭了一小會,只聽外邊打粗的小姑子喊道:『華雲,三爺來啦!快去罷!』二位太太,
您知道為什麼叫華雲呢,團為這逸雲是近年改的,當年我本叫華雲。我聽打粗的姑子喊,
趕忙起來,擦擦眼,勻勻粉,自己怪自己:這不是瘋了嗎?誰對你說不成呢?
自言自語的,又笑起來了!臉還沒勻完,誰知三爺已經走到我屋子門口,
揭起門帘說:『你幹什麼呢?』我說:『風吹砂子迷了眼啦!我洗臉的。』

「我一面說話,偷看三爺臉神,雖然帶?笑,卻氣像冰冷,跟那凍了冰的黃河一樣。
我說:『三爺請坐。』三爺在炕沿上坐下,我在小條桌旁邊小椅上坐下,小姑子揭?門帘,
站?支?牙在那裡瞅。我說:『你還不泡茶去!』小姑子去了。我同三爺兩個人臉對臉,
白瞪了有半個時辰,一句話也沒有說。等到小姑子送進茶來,吃了兩碗,還是無言相對。
我耐不住了,我說:『三爺,今兒怎麼?啦,一句話也沒有?』三爺長嘆一口氣,說:
『真急死人,我對你說罷!前兒不是我從你這裡回去嗎?當晚得空,
我就對老太太說了個大概。
老太太問得多少東西,我還沒敢全說,只說了一半的光景,老太太拿算盤一算,
說:「這不得上千的銀子嗎?」我就不敢言語了。老太太說:「你這孩子,
你老子千辛萬苦掙下這個家業,算起來不過四五萬銀子家當,你們哥兒五個,
一年得多少用項。你五弟還沒有成家,你平常喜歡在山上跑跑,我也不禁止。
你今兒想到這種心思,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銀子,還有將來呢?就不花錢了嗎?
況且你的媳婦模樣也不寒蠢,你去年才成的家,你們兩口子也怪好的。
去年我看你小夫婦很熱,今年就冷了好些,不要說是為這華雲,所以變了心了。
我做婆婆的為疼愛兒子,拿上千的銀子給你幹這事,你媳婦不敢說什麼,
他倘若說:『賠嫁的衣服不時樣了。』要我給他做三二百銀子衣服,
明明是擠我這個短兒,我怎麼發付他呢?你大嫂子、二嫂子都來趕羅我,
我又怎麼樣?我不給他們做,他們當面不說,背後說:『我們制買點物件,
姓任的買的,還在姓任的家裡,老太太就不願意了;老三花上千的銀子,
給別人家買東西,三天後就不姓任了,老太太倒願意。也不知道是護短呢,
是老昏了!』這話要傳到我耳朵里,我受得受不得呢?你是我心疼的兒子,
你替我想想,你在外邊快樂,我在家裡受氣,你心裡安不安呢?倘若你媳婦是不賢慧的,
同你吵一回,鬧一回,也還罷了;倘若竟仍舊的同你好,格外的照應你,你就過意得去嗎?
倘若依你做了去,還是永遠就住在山上,不回家呢?還是一邊住些日子呢?
倘若你久在山上,你不要媳婦,你連老娘都不要了,你成什麼人呢?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時,
還得在家裡住些時,是不用說的了。你在家裡住的時候,人家山上又來了別的客,
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你花錢買的衣裳真好看,穿起來給別人看;你買的器皿,給別人用;
你買的帳幔,給別人遮羞;你買的被褥,給人家蓋;你心疼心愛心裡憐惜的人,陪別人睡;
別人脾氣未必有你好,大概還要鬧脾氣;睡的不樂意還要罵你心愛的人,打你心愛的人,
你該怎麼樣呢,好孩子!你是個聰明孩子,把你娘的話,仔細想想,錯是不錯?依我看,
你既愛他,我也不攔你,你把這第一個傻子讓給別人做,你做第二個人去,一樣的稱心,
一樣的快樂,卻不用花這麼多的冤錢:這是第一個辦法。你若不以為然,還有第二個辦法:
你說華雲模樣長得十分好,心地又十分聰明,對你又是十二分的恩愛,
你且問他是為愛你的東西,
是為愛你的人?若是為愛你的東西,就是為你的錢財了,你的錢財幾時完,
你的恩愛就幾時斷絕;
你算花錢租恩愛,你算算你的家當,夠租幾年的恩愛,倘若是愛你的人,
一定要這些東西嗎?
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若不要東西,真是愛你;要東西,就是假愛你。
人家假愛你,
你真愛人家,不成了天津的話:『剃頭挑子一頭想』嗎?我共總給你一百銀子,
夠不夠你自己斟酌辦理去罷!」」

逸雲追述任三爺當日敘他老太太的話到此已止,德夫人對?環翠伸了一伸舌頭說:
「好個利害的任太太,真會管教兒子!」環翠說:「這時候雖是逸雲師兄,
也一點法子沒有吧!」德夫人向逸雲道:「你這一番話,真抵得上一卷書呢!
任三爺說完這話,您怎麼樣呢?」逸雲說:「我怎麼呢?哭罷咧!哭了會子,
我就發起狠來了。我說:『衣服我也不要了!東西我也不要了!任麼我都不要了!
您跟師父商議去罷!』任三爺說:『這話真難出口,我是怕你?急,
所以先來告訴你,我還得想法子,就這樣是萬不行!您別難受。
緩兩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說:『您別找朋友想法子了,
借下錢來,不還是老太太給嗎?倒成了個騙上人的事,更不妥了,
我更對不住您老太太了!』那一天就這麼,我們倆人就分手了!」

逸雲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煩,願意聽,話還長?呢!」
德夫人道:「願意聽,願意聽,你說下去罷,」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4回
卻說逸雲又道:「到了第二天,三爺果然託了個朋友來跟師父談論,
把以前的情節述了一遍,問師父肯成就這事不肯?並說華雲已經親口允許甚麼都不要,
若是師父肯成就,將來補報的日子長呢。老師父說道:『這事聽華雲自主。
我們廟裡的規矩可與窯子裡不同:窯子裡妓女到了十五六歲,就要逼令他改裝,
以後好做生意;廟裡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傳下來:年輕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
應酬客人。其中便有難於嚴禁處,恐怕傷犯客人面子。前幾十年還是暗的,
漸漸的近來,就有點大明大白的了!然而也還是個半暗的事。
您只可同華雲商量?辦,倘若自己願意,我們斷不過問的。
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說,在先也是本廟裡傳下來的規矩,
因為這比丘尼本應該是童貞女的事,不應該沾染紅塵;
在別的廟裡犯了這事,就應逐出廟去,不再收留,
惟我們這廟不能打這個官話欺人。可是也有一點分別:
若是童女呢,一切衣服用度,均是廟裡供給,別人的衣服,
童女也可以穿,別人的物件,童女也可以用。若一染塵事,
他就算犯規的人了,一切衣服等項,俱得自己出錢制買,
並且每月還須津貼廟裡的用項。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
也須攤在他們幾個染塵人的身上。因為廟裡本沒有香火田,
又沒有緣簿,但凡人家寫緣簿的,自然都寫在那清修的廟裡去,
誰肯寫在這半清不渾的廟裡呢?您還不知道嗎?況且初次染塵,
必須大大的寫筆功德錢,這錢誰也不能得,收在公賬上應用,
您才說的一百銀子,不知算功德錢呢?還是給他置買衣服同那動用器皿呢?
若是功德錢,任三爺府上也是本廟一個施主,斷不計較;若是置辦衣物,
這功德錢指那一項抵用呢?所以這事我們不便與聞,您請三爺自己同華雲斟酌去罷。
況且華雲現在住的是南院的兩間北屋,屋裡的陳設,箱子裡的衣服,
也就不大離值兩千銀子;要是做那件事,就都得交出來,照他這一首銀子的牌子,
那一間屋子也不稱,只好把廚房旁邊堆柴火的那一間小屋騰出來給他,
不然別人也是不服的。您瞧是不是呢?』

「那朋友聽了這番話,就來一五一十的告訴我,我想師父這話也確是實情,
沒法駁回。我就對那朋友說:『叫我無論怎麼寒蠢,怎麼受罪,
我為?三爺都沒有什麼不肯,只是關?三爺面子,恐怕有些不妥,
不必?急,等過一天三爺來,我們再商議罷。』那個朋友去了,
我就仔細的盤算了兩夜,我起初想,同三爺這麼好,管他有衣服沒衣服,
比要飯的叫化子總強點;就算那間廚房旁邊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
沒有什麼不對以的。我瞧那戲上王三姐拋彩球打?了薛平貴,是個討飯的,
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貴、落後做了西涼國王,何等榮耀,
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薛平貴,我這算什麼呢?
就算我苦守了十七年,任三爺做了西涼國王,他家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
我還不是斗姥宮的窮姑子嗎?況且皇上家恩典、雖准其貤封,
也從沒有聽見有人說過:誰做了官她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
何況一個姑子呢!《大清會典》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條嗎?想到這裡,
可就涼了半截了!又想我現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馬五爺做的,
馬褂是牛大爺做的,還有許多物件都是客人給的,若同任三爺落了交情,
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馬五爺、牛大爺來的時候不問嗎?
不告訴他不行,若告訴他,被他們損兩何呢?說:
『你貪圖小白臉,把我們東西都斷送了!把我們待你的好意,
都摔到東洋大海里去,真沒良!真沒出息!』那時我說什麼呢?
況且既沒有好衣服穿,自然上不了台盤。正經客來,立刻就是青雲他們應酬了,
我只好在廚房裡端菜,送到門帘子外頭,讓他們接進去,這是什麼滋味呢!
等到吃完了飯,刷洗鍋碗是我的差使。這還罷了。頂難受是清早上掃屋子裡的地!
院子裡地是火工掃,上等姑子屋裡地是我們下等姑子掃。倘若師兄們向客人睡在炕上,
我進去掃地,看見帳幔外兩雙鞋,心裡知道:這客當初何等契重我,
我還不願意理他,今兒我倒來替他掃地!心裡又應該是什麼滋味呢!
如是又想:在這兒是萬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爺逃走了罷。又想逃走,
我沒有什麼不行,可是任三爺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
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這條計又想左了。翻來復去,想不出個好法子來。
後來忽然間得了一條妙計:我想這衣服不是馬五爺同牛大爺做的嗎?
馬五爺是當鋪的東家,牛大爺是匯票莊掌柜的。這兩個人待我都不錯,
要他們拿千把銀子不吃力的,況且這兩個人從去年就想算計我,
為我不喜歡他們,所以吐不出口來,眼前我只要略為撩撥他們下子,
一定上?。待他們把冤錢花過了,我再同三爺漫慢的受用,
正中了三爺老太大的第一策,豈不大妙?

「想到這裡,把前兩天的愁苦都一齊散盡,很是喜歡。停了一會子,
我想兩個人裡頭,找誰好呢?牛大爺匯票莊,錢便當,找他罷;
又想老西兒的脾氣,不卡住脖兒梗是不花錢的,花過之後,還要肉疼:
明兒將來見了衣裳,他也說是他做的;見了物件,也要說是他買的,
唧唧咕咕,絮叨的沒有完期。況且醋心極大,知道我同三爺真好,
還不定要唧咕出什麼樣子來才罷呢!又抽鴉片,一嘴的煙味,比糞還臭,
教人怎麼樣受呢?不用顧了眼前,以後的罪不好受。算了罷,
還是馬五爺好得多呢。又想馬五爺這個人,專吃牛羊肉。
自從那年縣裡出告示,禁宰耕牛,他們就只好專吃羊肉了。
吃的那一身的羊膻氣,五六尺外,就教人作噁心,
怎樣同他一被窩裡睡呢,也不是主意!又想除了這兩個呢,
也有花得起錢的,大概不像個人樣子;像個人約呢,都沒有錢。
我想到這裡,可就有點醒悟了。大概天老爺看?錢與人兩樣都很重的,
所以給了他錢,就不教他像人;給了他個人,就不教他有錢:
這也是不錯的道理。後來又想任三爺人才極好,可也並不是沒有錢,
只是拿不出來,不能怨他。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爺了,
既迷回了任三爺,想想還是剛才的計策不錯,管他馬呢牛呢,
將就幾天讓他把錢花夠了,我還是跟任三爺快樂去。
看銀子同任三爺面上,就受幾天罪也不要緊的。這又喜歡起來了,
睡不?,下炕剔明了燈,沒有事做拿把鏡子自己照照,覺得眼如春水,
面似挑花,同任三爺配過對兒,真正誰也委曲不了誰。

「我正在得意的時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盤算盤算想道:
這事還有不妥當處前兒任三爺的話不知真是老太太的話呢,
還是三爺自家使的壞呢?他有一句話很可疑的,他說老太太說,
'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直怕他是用這個毒著兒來試我的心的罷?
倘若是這樣,我同牛爺,馬爺落了交,他一定來把我痛罵一頓,兩下絕交。
噯呀險呀!我為三爺含垢忍污的同牛馬落交,卻又因親近牛馬,
得罪了三爺,豈不大失算嗎?不好,不好!再想看三爺的情形,
斷不忍用這個毒著下我的手,一定是他老太太用這個著兒破三爺的迷。
既是這樣,老太太有第二條計預備在那裡呢倘若我與牛爺,馬爺落了交情,
三爺一定裝不知道,拿二千銀票來對我說:
'我好容易千方百計的湊了這些銀子來踐你的前約,
把銀子交給你,自己去採辦罷。「這時候我才不得活不得呢!
逼到臨了,他總得知道真情,他就把那二千銀票扯個粉碎,
賭氣走了,請教我該怎麼樣呢?其實他那二千的票子,
老早掛好了失票,雖然扯碎票子,銀子一分也損傷不了,
只是我可就沒法做人,活臊也就把我臊死了這麼說,
以前那個法子可就萬用不得了!

「又想,這是我的過慮,人家未必這麼利害,
又想就算他下了這個毒手,我也有法制他。什麼法子呢?
我先同牛馬商議,等有了眉目,我推說我還得跟父母商議,
不忙作定,然後把三爺請來,光把沒有錢不能辦的苦處告訴他,
再把為他才用這忍垢納污的主意說給他,請他下個決斷。
他說辦得好,以後他無從挑眼;他說不可以辦,
他自然得給我個下落,不怕他不想法子去,我不賺個以逸待勞嗎?
這法好的又想,還有一事,不可不慮,倘若三爺竟說:
『實在籌不出款來,你就用這個法子,不管他牛也罷,馬也罷,
只要他拿出這宗冤錢來,我就讓他一頭地也不要緊。』
自然就這麼辦了。可是還有那朱六爺,苟八爺,當初也花過幾個錢,
你沒有留過客,他沒有法想;既有人打過頭客,這朱爺,苟爺一定也是要住的了。
你敢得罪誰呢?不要說,這打頭客的住,無論是馬是牛,他要住多少天,
得陪他多少天,他要住一個月兩個月,也得陪他一個月兩個月;剩下來日子,
還得應酬朱苟算。起來一個月裡的日子,被牛馬朱苟佔去二十多天,
輪到任三爺不過三兩天的空兒;再算到我自己身上,得忍八九夜的難受,
圖了一兩夜的快樂,這事還是不做的好。又想,噯呀,我真昏了呀!
不要說別人打頭客,朱苟牛馬要來,就是三爺打頭客,不過面子大些,
他可以多住些時,沒人敢撐他;可是他能常年在山上嗎?
他家裡三奶奶就不要了嗎?少不得還是在家的時候多,
我這裡還是得陪著朱苟牛馬睡。

「想到這裡,我就把鏡子一摔,心裡說:都是這鏡子害我的。
我要不是鏡子騙我,搽粉抹胭脂,人家也不來撩我,我也惹不了這些煩惱。
我是個閨女,何等尊重,要起什麼凡心?墮的什麼孽障?從今以後,
再也不與男人交涉,剪了辮子,跟師父睡去。到這時候,我彷彿大澈大悟了不是?
其實天津落子館的話,還有題目呢。

「我當時找剪子去剪辮子,忽然想這可不行,我們廟裡規矩過三十歲才準剪辮子呢,
我這時剪了,明天怕不是一頓打!還得做幾個月的粗工。等辮子養好了,再上台盤,
這多麼丟人呢!況且辮子礙著我什麼事,有辮子的時候,糊塗難過;剪了辮子,
得會明白嗎?我也見過多少剪辮子的人,比那不剪辮子的時候,述要糊塗呢!
只要自己拿得穩主意,剪辮子不剪辮子一樣的事。那時我仍舊上炕去睡,心裡又想,
從今以後無論誰我都不招惹就完了。

「誰知道一面正在那裡想斬斷葛藤,一面那三爺的模樣就現在眼前,
三爺的說話就存在耳朵裡,三爺的情意就臥在心坎兒上,到底捨不得。
轉來轉去,忽然想到我真糊塗了!怎麼這麼些天數,我眼前有個妙策,
怎麼沒想到呢你瞧,任老太太不是說嗎?花上千的銀子,給別人家買東西,
三天後就不姓任的,可見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給錢,為的這樣用法,
過了幾天,東西也是人家的,人還是人家的,豈不是人財兩空嗎?
我本沒有第二個人在心上,不如我徑嫁了三爺,豈不是好?這個主意妥當,
又想有五百銀子給我家父母,也很夠歡喜的;有五百銀子給我師父,
也沒有什麼說的。我自己的衣服,有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
以後到他家還怕沒得穿嗎?真正妙計,巴不得到天明著人請三爺來商量這個辦法。
誰知道往常天明的很快,今兒要他天明,越看那窗戶越亮,真是恨人!
又想我到他家,怎樣伺候老太太,老太太怎樣喜歡我;我又怎樣應酬三奶奶,
三奶奶又怎樣喜歡我;我又怎樣應酬大奶奶,二奶奶,他們又怎樣喜歡!
我將來生養兩個兒子,大兒子叫他唸書,讀文章中舉,中進士,點翰林,
點伏元,放八府巡按,做宰相;我做老太太,多威武二兒子,叫他出洋,
做留學生,將來放外國欽差,我再跟他出洋,逛那些外國大花園,
豈不快樂死了我嗎?咳!這個主意好!這個主意好!

「可是我聽說七八年前,我們師叔嫁了李四爺,是個做官的
,做過那裡的道台,去的時候,多麼耀武揚威!未後聽人傳說,
因為被正太太凌虐不過,喝生鴉片煙死了。又見我們彩雲師兄,
嫁了南鄉張三爺,也是個大財主。老爺在家的時候,待承的同親姊妹一樣,
老爺出了門,那磨折就說不上口了,身上烙的一個一個的瘡疤老爺回來,
自然先到太太屋裡了,太太對老爺說:『你們這姨太太,不知道向誰偷上了,
著了一身的楊梅瘡,我好容易替他治好了,你明兒瞧瞧他身上那瘡疤子,
怕人不怕人?你可別上他屋裡去,你要著上楊梅瘡,可就了不得啦!』
把個老爺氣的發抖。第二天清早起,氣狠狠的拿著馬鞭子,叫他脫衣裳看疤,
他自然不肯。老爺更信太太說的不錯,扯開衣服,看了兩處,不問青紅皂白,
舉起鞭子就打。打了二三百鞭子,教人鎖到一空屋子裡去,一天給兩碗冷飯,
吃到如今,還是那麼半死不活的呢。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盤算盤算:
十成裡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的;
十成裡也有兩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悶死了的;
十成裡有五成是唧唧咕咕,不是鬥口就是淘氣;
一百里也沒有一個太太平平的。我可不知道任三奶奶怎麼,
聽說也很利害。然則我去到他家,也是死多活少。
況且就算三奶奶人不利害,人家結髮夫妻過的太太平平和和氣氣的日子,
要我去擾得人家六言不安,末後連我也把個小命兒送掉了,
圖著什麼呢?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睡我的覺罷。

「剛閉上眼,夢見一個白髮白鬚的老翁對我說道:
『逸雲,逸雲,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為貪戀利欲,
埋沒了你的智慧,生出無窮的魔障,今日你命光發露,透出你的智慧,
還不趁勢用你本來具足的慧劍,斬斷你的邪魔嗎?』我聽了連忙說:
『是,是!』我又說:『我叫華雲,不叫逸雲。』那老者道:
『迷時??叫華雲,悟時就叫逸雲了。』我驚了一身冷汗,
醒來可就把那些胡思亂想一掃帚掃清了,從此改為逸雲的。」

德夫人道:「看你年紀輕輕的真好大見識,說的一點也不錯。
我且問你:譬如現在有個人,比你任三爺還要好點,
他的正太太又愛你,又契重你的,說明了同你妹妹稱呼,
把家務全交給你一個人管,永遠沒有那咭咭咕咕的事,你還願意嫁他,
不願意呢?」逸雲道:「我此刻且不知道我是女人,教我怎樣嫁人呢?」
德夫人大驚道:「我不解你此話怎講?」未知逸雲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5回
話說德夫人聽逸雲說: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怎樣嫁人呢?
慌忙問道:「此話怎講?」逸雲道:「《金剛經》云:『無人相,
無我相。』世間萬事皆壞在有人相我相。《維摩詰經》:
維摩詰說法的時候,有天女散花,文殊菩薩以下諸大菩薩,
花不著身,只有須菩提花著其身,是何故呢?因為眾人皆不見天女是女人,
所以花不著身。須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男相女相,
所以見天女是女人,花立刻便著其身。推到極處,豈但天女不是女身,
維摩詰空中,那得會有天女?因須菩提心中有男女相,
故維摩詰化天女身而為說法。我輩種種煩惱,無窮痛苦,
都從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這一念上生出來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無分別,
這就入了西方淨土極樂世界了。」

  德夫人道:「你說了一段佛法,我還不能甚懂,難道你現在無論見了何等樣的男子,
都無一點愛心嗎?」逸雲道:「不然。愛心怎能沒有?只是不分男女,卻分輕重。
譬如見了一個才子,美人,英雄,高士,卻是從欽敬上生出來的愛心;
見了尋常人卻與我親近的,便是從交感上生出來的愛心;見了些下等愚蠢的人,
又從悲憫上生出愛心來。總之,無不愛之人,只是不管他是男是女。」
德夫人連連點頭說:「師兄不但是師兄,我真要認你做師父了。」
又問道:「你是幾時澈悟到這步田地的呢?」逸雲道:「也不過這一二年。」
德夫人道:「怎樣便會證明到這地步呢?」逸雲道:「只是一個變字。
《易經》說:『窮則變,變則通。』天下沒有個不變會通的人。」

  德夫人道:「請你把這一節一節怎樣變法,可以指示我們罷?」
逸雲道:「兩位太太不嫌煩瑣,我就說說何妨。我十二三歲時什麼都不懂,
卻也沒有男女相。到了十四五歲,初開知識,就知道喜歡男人了,
卻是喜歡的美男子。怎樣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戲子唱小旦的,
覺得他實在是好。到了十六七歲,就覺得這一種人真是泥捏的絹糊的,
外面好看,內裡一點兒沒有。必須有點斯文氣,或者有點英武氣,
才算個人,這就是同任三爺要好的時候了。再到十六八歲,
就變做專愛才子英雄,看那報館裡做論的人,下筆千言,
天下事沒有一件不知道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學生,
或者看人兩國打仗要去觀戰,或者自己請赴前敵,
或者借個題目自己投海而死,或者一洋槍把人打死,
再一洋槍把自己打死,真是英雄!後來細細察看,知道那發議論的,
大都知一不知二,為私不為公,不能算個才子。那些借題目自盡的,
一半是發了瘋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愚弄,更不能算個英雄。
只有像曾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
做文章也做得好,方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練一軍,救兄於祁門,
後來所向無敵,困守雨花台,畢竟克復南京而後已,是個真英雄!
再到十八九歲又變了,覺得曾氏弟兄的才子英雄,還有不足處,
必須像諸葛武侯才算才子,關公、趙雲才算得英雄;再後覺得管仲、
樂毅方是英雄,莊周、列禦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極處,除非孔聖人、
李老君、釋迦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英雄呢!推到這裡,世間就沒有我中意的人了。
既沒有我中意的,反過來又變做沒有我不中意的人,這就是屢變的情形。
近來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兩個人:一個叫做住世的逸雲,
既做了斗姥宮的姑子,凡我應做的事都做。不管什麼人,
要我說話就說話,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摟就摟,要抱就抱,
都無不可,只是陪他睡覺做不到。又一個我呢,叫做出世的逸雲,
終日裡但凡閒暇的時候,就去同那儒釋道三教的聖人頑耍,
或者看看天地日月變的把戲,很夠開心的了。」

  德夫人聽得喜歡異常,方要再往下問,那邊慧生過來說:
「天不早了,睡罷!還要起五更等著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
「不睡也行,不看日出也行,儜沒有聽見逸雲師兄談的話好極了,
比一卷書還有趣呢!我真不想睡,只是願意聽。」慧生說:
「這麼好聽,你為什麼不叫我來聽聽呢?」德夫人說:「我聽入了迷,
什麼都不知道了,還顧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時沒有喝茶了。王媽,王媽!
咦!這王媽怎麼不答應人呢?」

  逸雲下了炕說:「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說:
「你真聽迷了,那裡有王媽呢?」德夫人說:「不是出店的時候,
他跟著的嗎?」慧生又大笑。環翠說:「德太太,儜忘記了,
不是我們出岳廟的時候,他嚷頭疼的了不得,所以打發他回店去,
就順便叫人送行李來的嗎?不然這舖蓋怎樣會知道送來呢?」
德夫人說:「可不是,我真聽迷糊了。」慧生又問:
「你們談的怎麼這麼有勁?」德夫人說:「我告訴你罷,
我因為這逸雲有文有武,又能幹,又謙和,真愛極了!我想把他……」

  說到這裡,逸雲笑嘻嘻的提了一壺茶進來說:
「我真該死!飯後沖了一壺茶,擱在外間桌上,我竟忘了取進來,
都涼透了!這新泡來的,儜喝罷。」左手拿了幾個茶碗,一一斟過。
逸雲既來,德夫人適才要說的話,自然說不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將欲明,逸雲先醒,去叫人燒了茶水、洗臉水,招呼各人起來,
煮了幾個雞蛋,燙了一壺熱酒,說:「外邊冷的利害,吃點酒擋寒氣。」
各人吃了兩杯,覺得腹中和暖,其時東方業已發白,德夫人、
環翠坐了小轎,披了皮斗篷。環翠本沒有,是慧生不用借給他的。

  慧生、老殘步行,不遠便到了日觀峰亭子等日出。
看那東邊天腳下已通紅,一片朝霞,越過越明,
見那地下冒出一個紫紅色的太陽牙子出來。逸雲指道:
「儜瞧那地邊上有一條明的跟一條金絲一樣的,相傳那就是海水。」
只說了兩句話,那太陽已半輪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
有條黑雲像帶子一樣橫著。那太陽才出地,又鑽進黑帶子裡去,
再從黑帶子裡出來,輪腳已離了地,那一條金線也看不見了。
德夫人說:「我們去罷。」回頭向西,看了丈人峰、捨身岩、
玉皇頂,到了秦始皇沒字碑上,摩挲了一會兒。
原來這碑並不是個石片子,竟是疊角斬方的一枝石柱,
上面竟半個字也沒有。

  再往西走,見一個山峰,彷彿劈開的半個饅頭,
正面磨出幾丈長一塊平面,刻了許多八分書。逸雲指著道:
「這就是唐太宗的〈紀泰山銘〉。」旁邊還有許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
如栲栳一般,用紅油把字畫裡填得鮮明照眼,書法大都學洪鈞殿試策子的,
雖遠不及洪鈞的飽滿,也就肥大的可愛了。又向西走,回到天街,
重入元寶店裡,吃了逸雲預備下的湯麵,打了行李,一同下山。出天街,
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門了。出得南天門,便是十八盤。
誰知下山比上山更屬可怕,轎夫走的比飛還快,一霎時十八盤已走盡。
不到九點鐘,已到了斗姥宮門首。慧生抬頭一看,果然掛了大紅彩綢,
一對宮燈。其時大家已都下了轎子,老殘把嘴對慧生向彩綢一努,
慧生說:「早已領教了。」彼此相視而笑。

  兩個老姑子迎在門口,打過了稽首,進得客堂,
只見一個杏仁臉兒,面著桃花,眼如秋水,瓊瑤鼻子,櫻桃口兒,
年紀十五六歲光景,穿一件出爐銀顏色的庫緞袍子,品藍坎肩,
庫金鑲邊有一寸多寬,滿臉笑容趕上來替大家請安,明知一定是靚雲了。
正要問話,只見旁邊走上一個戴熏貂皮帽沿沒頂子的人,
走上來向德慧生請了一安,又向眾人略為打了個千兒,
還對慧生手中舉著年愚弟宋瓊的帖子,說:「敝上給德大人請安,
說昨兒不知道大人駕到,失禮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
叫了少爺去問,原來都是虛證,沒有的事。已把少爺申斥了幾句,
說請大人萬安,不要聽旁人的閒話。今兒晚上請在衙門裡便飯,
這裡挑選了幾樣菜來,先請大人胡亂吃點。」

  慧生聽了,大不悅意,說:「請你回去替你貴上請安,
說送菜吃飯,都不敢當,謝謝罷。既說都是虛誑,不用說就是我造的謠言了。
明天我們動身後,怕不痛痛快快奈何這斗姥宮姑子一頓嗎?既不准我情,
我自有道理就是了。你回去罷!」那家人也把臉沉下來說:「大人不要多心,
敝上不是這個意思。」回過臉對老姑子說:「你們說實話,有這事嗎?」
慧生說:「你這不是明明當我面逞威風嗎?我這窮京宮,你們主人瞧不起,
你這狗才也敢這樣放肆!我搖你主人不動,難道辦你這狗才也辦不動嗎?
今天既是如此,我下午拜泰安府,請他先把你這狗才打了,遞解回籍,
再向你們主人算帳!子弟不才,還要這麼護短。」回頭對老殘說:
「好好的一個人,怎樣做了知縣就把天良喪到這步田地!」
那家人看勢頭不好,趕忙跪在地下磕頭。德夫人說:「我們裡邊去罷。」
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裡走,仍在靚雲房裡去坐。泰安縣裡家人知道不妥,
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幾句,飛也似的下山去了。暫且不題。

  卻說德夫人看靚雲長的實在是俊,把他扯在懷裡,
仔細撫摩了一回說:「你也認得字嗎?」靚雲說:
「不多幾個。」問:「念經不念經?」答:「經總是要念的。」
問:「念的什麼經?」答:「無非是眼面前幾部:《金剛經》、
《法華經》、《楞嚴經》等罷了。」問:「經上的字,都認得嗎?」
答:「那幾個眼面前的字,還有不認的嗎?」德夫人又一驚,心裡想,
以為他年紀甚小,大約認不多幾個字,原來這些經都會念了,就不敢怠慢他。
又問:「你念經,懂不懂呢?」靚雲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說:
「你要有不懂的,問這位鐵老爺,他都懂得。」老殘正在旁邊不遠坐,
接上說:「大嫂不用冤人,我那裡懂得什麼經呢?」又因久聞靚雲的大名,
要想試他一試,就兜過來說了一句道:「我雖不懂什麼,靚雲!
你如要問也不妨問問看,碰得著,我就說;碰不著,我就不說。」

  靚雲正待要問,只見逸雲已經換了衣服,搽上粉,點上胭脂,
走將進來。穿得一件粉紅庫緞袍子,卻配了一件玄色緞子坎肩,光著個頭,
一條烏金絲的辮子。靚雲說:「師兄偏勞了。」逸雲說:「豈敢,豈敢!」
靚雲說:「師兄,這位鐵老爺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問他老人家呢。」
逸雲說:「好,你問,我也沾光聽一兩句。」靚雲遂立向老殘面前,
恭恭敬敬問道:「《金剛經》云:『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
其福德多,不如以四句偈語為他人說,其福勝彼。』請問那四句偈本經到底沒有說破?
有人猜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老殘說:「問的利害!一千幾百年注金剛經的都注不出來,你問我,
我也是不知道。」逸雲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
靚雲說:「為麼不要呢?」逸雲一笑不語,老殘肅然起敬的立起來,
向逸雲唱了一個大肥喏,說:「領教得多了!」靚雲說:
「你這話鐵老爺倒懂了,我還是不懂,為麼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
別說四句。」逸雲說:「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所以這四句偈語就不給你了。」
靚雲說:「我更不懂了。」老殘說:「逸雲師兄佛理真通達,
你想六祖只要了『因無所住而生其心』兩句,就得了五祖的衣缽,
成了活佛。所以說『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
老殘因見逸雲非凡,便問道:「逸雲師兄,屋裡有客麼?」
逸雲說:「我屋裡從來無客。」老殘說:「我想去看看許不許?」
逸雲說:「你要來就來,只怕你不來。」老殘說:「我歷了無限劫,
才遇見這個機會,怎肯不來?請你領路同行。」當真逸雲先走,老殘後跟。
德夫人笑道:「別讓他一個人進桃源洞,我們也得分點仙酒喝喝。」

  說著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這西邊的兩間北屋。進得堂門,
正中是一面大鏡子,上頭一塊橫匾,寫著「逸情雲上」四個行書字,
旁邊一副對聯寫道:

  妙喜如來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龍」二字,並無上款。慧生道:「又是他們弟兄的筆墨。」
老殘說:「這人幾時來的?是你的朋友嗎?」逸雲說:「外面是朋友,
內裡是師弟。他去年來的,在我這裡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殘道:
「他就住在你這廟裡嗎?」逸雲道:「豈俱在這廟裡,簡直住在我炕上。」
德夫人忙問:「你睡在那裡呢?」逸雲笑道:「太太有點疑心山頂上說的話罷?
我睡在他懷裡呢!」德夫人道:「那麼說,他竟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嗎?」
逸雲道:「柳下惠也不算得頭等人物,不過散聖罷咧,有什麼稀奇!
若把柳下惠去比赤龍子,他還要說是貶他呢!」大家都伸舌頭。

  德夫人走到他屋裡看看,原來不過一張炕,一個書桌,一架書而已。
別無長物,卻收拾得十分乾淨。炕上掛了個半舊湖縐幔子,疊著兩?半舊的錦被。
德夫人說:「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雲說:「不嫌骯髒,儜請歇著。」
其時環翠也走進房裡來。德夫人說:「咱倆躺一躺罷。」慧生、老殘進房看了一看,
也就退到外間,隨便坐下。慧生說:「剛才你們講的《金剛經》,實在講的好。」
老殘道:「空谷幽蘭,真想不到這種地方,會有這樣高人,而且又是年輕的尼姑,
外像彷彿跟妓女一樣。古人說:『蓮花出於污泥。』真是不錯的!」慧生說:
「你昨兒心目中只有靚雲,今兒見了靚雲,何以很不著意似的?」老殘道:
「我在省城只聽人稱贊靚雲,從沒有人說起逸雲,可知道曲高和寡呢!」
慧生道:「就是靚雲,也就難為他了,才十五六歲的孩子家呢……」

  正在說話,那老姑子走來說道:「泰安縣宋大老爺來了,請問大人在那裡會?」
慧生道:「到你客廳上去罷。」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殘一個人,
看旁邊架上堆著無限的書,就抽一本來看,原來是本《大般若經》,
就隨便看將下去。話分兩頭:慧生自去會宋瓊,老殘自是看《大般若經》。

  卻說德夫人喊了環翠同到逸雲炕上,逸雲說:「儜躺下來,我替儜蓋點被子罷。」
德夫人說:「你來坐下,我不睡,我要問你,赤龍子是個何等樣人?」
逸雲說:「我聽說他們弟兄三個,這赤龍子年紀最小,卻也最放誕不羈的。
青龍子、黃龍子兩個呢,道貌嚴嚴,雖然都是極和氣的人,
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龍子,教人看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嫖賭吃著,無所不為;官商士庶,無所不交。同塵俗人處,他一樣的塵俗;
同高雅人處,他又一樣的高雅,並無一點強勉處,所以人都測不透他。
因為他同青龍、黃龍一個師父傳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
究竟知道他實在的人很少。去年來到這裡,同大家夥兒嘻嘻呵呵的亂說,
也是上山回來在這裡吃午飯,師父留他吃晚飯。晚飯後師父同他談的話就很不少。
師父說:『你就住在這裡罷。』他說:『好,好!』師父說:
『儜願意一個人睡,願意有人陪你睡?』他說:『都可以。』師父說:
『兩個人睡,你叫誰陪你?』他說:『叫逸雲陪我。』師父打了個楞,
接著就說:『好,好!』師父就對我說:『你意下何如?』我心裡想,
師父今兒要考我們見識呢,我就也說:『好,好!』從那一天起,
就住了有一個多月。白日裡他滿山去亂跑,晚上圍一圈子的人聽他講道,
沒有一個不是喜歡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閒話,
並沒有半點不以為然的意思。到了極熟的時候,我問他道:
『聽說你老人家窯子裡頗有相好的,想必也都是有名無實罷?』
他說:『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無戒律,都是因人而施。
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濁我也濁。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
都做不得,這是精神上戒律。若兩無妨礙,就沒什麼做不得,
所謂形骸上無戒律。……』」

  正談得高興,聽慧生與老殘在外間說話,德夫人惦記廟裡的事,
趕忙出來問:「怎樣了?」慧生道:「這個東西初起還力辯其無,
我說子弟倚父兄勢,凌逼平民,必要鬧出大案來。這件事以情理論,
與強姦閨女無異,幸尚未成,你還要竭力護短。俗語說得好:
『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閣下一定要縱容世兄,我也不必饒舌,
但看御史參起來,是壞你的官,是壞我的官?不瞞你說,
我已經寫信告知莊宮保說:途中聽人傳說有這一件事,不知道確不確,
請他派人密查一查。你管教世兄也好,不管教也好,我橫豎明日動身了。
他聽了這話,才有點懼怕,說:『我回衙門,把這個小畜生鎖起來。』
我看鎖雖是假的,以後再鬧,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說:「這樣最好。」
靚雲本隨慧生進來的,上前忙請安道謝。究竟宋少爺來與不來,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6回
話說靚雲聽說宋公已有懼意,知道目下可望無事,當向慧生夫婦請安道謝。
少頃老姑子也來磕頭,慧生連忙摻起說:「這算怎樣呢,值得行禮嗎?
可不敢當!」於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禮,早被慧生抓住了,
大家說些客氣話完事,逸雲卻也來說:「請吃飯了。」眾人回至靚雲房中,
仍舊昨日坐法坐定。只是青雲不來,換了靚雲,今日是靚雲執壺,勸大家多吃一杯。
德夫人亦讓二雲吃菜飲酒,於是行令猜枚,甚是熱鬧。瞬息吃完,
席面撤去。德夫人說:「天時尚早,稍坐一刻,下山如何?」
靚雲說:「儜五點鐘走到店,也黑不了天,我看儜今兒不走,
明天早上去好不好?」德夫人說:「人多,不好打攪的。」
逸雲說:「有的是屋子,比山頂元寶店總要好點。
我們哥兒倆屋子讓儜四位睡,還不夠嗎?我們倆同師父睡去。」
德夫人說:「你們走了,我們圖什麼呢?」逸雲說:
「那我們就在這裡伺候也行。」德夫人戲說道:
「我們兩口子睡一間屋。」指環翠說:「他們兩口子睡一間屋。」
問逸雲:「你睡在那裡呢?」逸雲說:「我睡在儜心坎上。
」德夫人笑道:「這個無賴,你從昨兒就睡在我心上,幾時離開了嗎?」大家一齊微笑。

  德夫人又問:「你幾時剃辮子呢?」逸雲搖頭道:
「我今生不剃辮子了。」德夫人說:「不是這廟裡規定三十歲就得剃辮子嗎?」
答道:「也不一定,倘若嫁人走的呢,就不剃辮子了。」問:
「你打算嫁人嗎?」答:「不是這個意思,我這些年替廟裡掙的功德錢雖不算多,
也夠贖身的分際了,無論何時都可以走。我目下為的是自己從小以來,
凡有在我身上花過錢的人,我都替他們念幾卷消災延壽經,稍盡我點報德的意思,
念完了我就走,大約總在明年春夏天罷。」德夫人說:「你走,
可以到我們揚州去住幾天,好不好呢?」逸雲說:「很好,
我大約出門先到普陀山進香,必走過揚州,儜開下地名來,我去瞧儜去。
」老殘說:「我來寫,儜給管筆給張紙我。」靚雲忙到抽屜裡取出紙筆遞與老殘,
老殘就開了兩個地名遞與逸雲說:「儜也惦記著看看我去呀!」逸雲說:
「那個自然。」又談了半天話,轎夫來問過數次,四人便告辭而去。
送了打攪費二十兩銀子,老姑子再三不肯收,說之至再,始強勉收去。
老姑子同逸雲、靚雲送出廟門而歸。

  這裡四人回到店裡,天尚未黑,德夫人把山頂與逸雲說的話一一告訴了慧生與老殘,
二人都贊歎逸雲得未曾有。慧生問夫人道:「可是呢,你在山頂上說愛極了他,
你想把他怎樣,後來沒有說下去。到底你想把他怎樣?」德夫人說:
「我想把他替你收房。」慧生說:「感謝之至,可行不行呢?」
夫人道:「別想吃天鵝肉了,大約世界上沒有能中他的意了。」
慧生道:「這個見解倒也是不錯的,這人做妾未免太褻瀆了,
可是我卻不想娶這麼一個妾,到真想結交這麼一個好朋友。」
老殘說:「誰不是這麼想呢?」環翠說:「可惜前幾年我見不著這個人,
若是見著,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老殘說:「你這話真正糊塗,
前幾年見著他,他正在那裡熱任三爺呢,有啥好處?況且你家道未壞,
你家父母把你當珍寶一樣的看待,也斷不放你出家,到是此刻卻正是個機會,
逸雲的道也成了,你的辛苦也吃夠了,你真要願意,我就送你上山去。」
環翠因提起他家舊事,未免傷心,不覺淚如雨下,掩面啜泣。聽老殘說道送他上山,
此時卻答不出話來,只是搖頭。德夫人道:「他此時既已得了你這麼個主兒,也就離不開了。」

  正在說話,只見慧生的家人連貴進來回語,立在門口不敢做聲。慧生問:
「你來有什麼事?」連貴稟道:「昨兒王媽回來就不舒服的很,發了一夜的大寒熱,
今兒一天沒有吃一點什麼,只是要茶飲。老爺車上的轅騾也病倒了,
明日清早開車恐趕不上。請老爺示下,還是歇半天,還是怎麼樣?」慧生說:
「自然歇一天再看,騾子叫他們趕緊想法子。王媽的病請鐵老爺瞧瞧,抓劑藥吃吃。」
正要央求老殘,老殘說:「我此刻就去看。」站起身來就走。少頃回來對慧生說:
「不過冒點風寒,一發散就好了。」

  此時店家已送上飯來,卻是兩分,一分是本店的,一分是宋瓊送來的。
大家吃過了晚飯,不過八點多鐘,仍舊坐下談心。德夫人說:
「早知明日走不成功,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宮了,還可同逸雲再談一晚上。」
慧生說:「這又何難,明日再去花上幾個轎錢,有限的很。」老殘道:
「我看逸雲那人灑脫的很,不如明天竟請他來,一定做得到的。我正有話同他商量呢。」
慧生說:「也好,今晚寫封信,我們兩人聯名請他來,今晚交與店家,明日一早送去。」
老殘說:「甚好,此信你寫我寫?」慧生說:「我的紙筆便當,就是我寫罷。」

  當時寫好交與店家收了,明日一早送去。老殘遂對環翠道:「你剛才搖頭,
沒有說話,是什麼意思?我對你說罷: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因為你說早幾年見他,
一定跟他做徒弟。我所以說早年是萬不行的,惟有此刻倒是機會,也不過是據理而論,
其實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以呢,其餘都無難處,第一條:現在再要你去陪客,
恐怕你也做不到了。若說逸雲這種人真是機會難遇,萬不可失的,其如廟規不好何?」

  環翠說:「我想這一層到容易辦,他們凡剃過頭的就不陪客,
倘若去時先剃頭後去,他就沒有法子了。只是有兩條萬過不去的關頭:
第一,承你從火水中搭救我出來,一天恩德未報,我萬不能出家,於心不安;
第二,我還有個小兄弟帶著,交與誰呢?所以我想只有一個法子,明天等他來,
無論怎樣,我替他磕個頭,認他做師父,請他來生來度我,
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年之後,我去投奔他。」

  老殘道:「這倒不然,你說要報恩,你跟我一世,無非吃一世用上一世,
那會報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那時我有三災八難,你在天上看見了,
必定飛忙來搭救我,那才是真報恩呢。或者竟來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
至於你那兄弟更容易了,找個鄉下善和老兒,我分百把銀子替他置個二三十畝地,
就叫善和老兒替他管理撫養成人,萬一你父親未死,還有個會面的日期。
只是你年輕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知道,是一難;逸雲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
是第二難。且等明日逸雲到來,再作商議。」德夫人道:
「鐵叔叔說的十分有理,且等逸雲到來再議罷。」大家又說了些閒話,各自歸寢。

  次日八點鐘,諸人起來,盥漱方畢,那逸雲業已來到。
四人見了異常歡喜,先各自談了些閒話,便說到環翠身上。
把昨晚議論商酌的話,一一告知逸雲。逸雲又把環翠仔細一看,
說:「此刻我也不必說客氣話了,鐵姨奶奶也是個有根器的人,
你們所慮的幾層意思,我看都不難。只有一件難處,我卻不敢應承。
我先逐條說去:第一條,我們廟裡規矩不好,是無妨礙的,
你也不必先剪頭髮,明道不明道,關不到頭髮的事。我們這後山,
有個觀音庵,也是姑子廟。裡頭只有兩個姑子,老姑子叫慧淨,
有七十多歲,小姑子叫清修,也有四十多歲了。這兩個姑子皆是正派不過的人,
與我都極投契。不過只是尋常吃齋念佛而已,那佛菩薩的精義,他卻不甚清楚。
在觀音庵裡住,是萬分妥當的。第二條,他的小兄弟的話呢,也不為難。
我這傲來峰腳下有個田老兒,今年六十多歲了,沒有兒子。十年前他老媽媽勸他納個妾,
他說:『沒有兒子將來隨便抱一個就是了。若是納了妾,我們這家人家,今兒吵,
明兒鬧,可就過不成安穩日子了。你留著俺們兩個老年人多活幾年罷!
況且這納妾是做官的人們做的事,豈是我們鄉農好做得嗎?』
因此他家過得十分安靜,從去年常托我替他找個小孩子。他很信服我,
非我許可的他總不要,所以到今兒還沒選著。他家有二三百畝地的家業,
不用貼他錢,他也是喜歡的,只是要姓他的姓。不怕等二老歸天後再還宗,
或是兼祧兩姓俱可。」環翠說道:「我家本也姓田。」逸雲道:
「這可就真巧了。第三層,鐵老爺,你怕你姨太太年輕守不住,這也多慮,
我看他一定不會有邪想的。你瞧他眼光甚正,外平內秀,決計是仙人墮落,
難已受過,不會再落紅塵的了。以上三件,是你們諸位所慮的,我看都不要緊。
只是一件甚難,姨太太要出家是因我而發,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
把他一個人放在個荒涼寂寞的姑子庵裡,未免太苦。倘若可以明道呢,
就辛苦幾年也不算事。無奈那兩個姑子只會念經吃素,別的全不知道。
與其苦修幾十年,將來死了,不過來生變個富貴女人,這也就大不合算了!
倒不如跟著鐵老爺,還可講幾篇經,說幾段道,將來還有個大澈大悟的指望,
這是一個難處。若說教我也不走,在這裡陪他,我卻斷做不到,不敢欺人。」
環翠道:「我跟師父跑不行嗎?」逸雲大笑道:「你當做我出門也像你們老爺,
僱著大車同你坐嗎?我們都是兩條腿跑,夜裡借個姑子廟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頓,
沒得吃就餓一頓,一天儘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你那三寸金蓮,
要跑起來怕到不了十里,就把你累倒了!」環翠沉吟了一會,說:
「我放腳行不行?」逸雲也沉吟了一會,對老殘說道:「鐵爺,你意下何如?」
老殘道:「我看這事最要緊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別的都無關係。」

  環翠此刻忽然伶俐,也是他善根發動,他連忙跪到逸雲眼前,
淚流滿面說:「無論怎樣都要求師父超度。」逸雲此刻竟大剌剌的,
也不還禮,將他拉起說:「你果然一心學佛,也不難。我先同你立約:
第一件到老姑子廟後,天天學走山道,能把這崎嶇山道,走得如平地一般,
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將來我再教你念經說法。大約不過一年的恨苦,
以後就全是樂境了。古人云:『十月胎成。』也大概不錯的,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
環翠道:「主意已定,同我們老爺意思一樣。只要跟著師父,隨便怎樣,
我斷無悔恨就是了。」

  老殘立起身來,替逸雲長揖說:「一切拜托。」逸雲慌忙還禮說:
「將來靈山會上,我再問儜索謝儀罷。」老殘道:「那時候還不知道誰跟誰要謝儀呢?」
大家都笑了。環翠立起來替慧生夫婦磕了頭道:「蒙成就大德。」末後替老殘磕頭,
就淚如雨下說:「只是對不住老爺到萬分了。」老殘也覺淒然,隨笑說道:
「恭喜你超凡入聖。幾十年光陰迅速,靈山再會,轉眼的事情。」德夫人也含著淚說:
「我傷心就不能像你這樣,將來倘若我墮地獄,還望你二位早來搭救。」逸雲說:
「德夫人卻萬不會下地獄。只是有一言奉勸,不要被富貴拴住了腿要緊!後會有期。」

  老殘忙去開了衣箱,取出二百兩銀子交與逸雲設法佈置,又把環翠的兄弟叫來,
替逸雲磕頭。逸雲收了一百兩銀子說:「儘夠了。不過田老兒處備分禮物,
觀音庵捐點功德,給他自己置備四季道衣,如此而已。」德慧生說:
「我們也送幾個錢,表表心意。」同夫人商酌,夫人說:「也是一百兩罷。」
逸雲說:「都用不著了,出家人要多錢做什麼?」

  店家來問開飯,慧生說:「開罷。」飯後,逸雲說:
「我此刻先去到田老兒同觀音庵兩處說妥了,再來回信,究竟也得人家答應,
才能算數呢。」道了一聲,告辭去了。

  這裡老殘一面替環翠收拾東西,一面說些安慰話,環翠哭得淚人兒似的,
哽咽不止。德夫人也勸道:「在旁的人萬不肯拆散你們姻緣,只因為難得有這麼一個逸雲,
我實在是沒法,有法我也同你去了。」環翠含淚道:
「我知道是好事,只是站在這裡就要分離,心上好像有萬把鋼刀亂扎一樣,委實難受!」
慧生道:「明年逸雲朝南海,必定到我們那裡去,你一定隨同去的,
那時就可以見面,何必傷心呢!」過了一刻,環翠也收住了淚。

  太陽剛下山的時候,逸雲已經回來,對環翠說:「兩處都說好了,
明日我來接你罷。」德夫人問:「此刻你怎樣?」逸雲說:「我回廟裡去。」
德夫人說:「明日我們還要起身,不如你竟在我們這兒睡一夜罷。
本來是他們兩個官客睡一處,我們兩個堂客睡一處的,你竟陪我談一夜罷。
你肯度鐵奶奶,難道不肯度我德奶奶嗎?」逸雲笑道:「那也使得。
儜這個德奶奶已有德爺度你了。自古道:『儒釋道三教』,沒有你們德老爺度他,
他總不能成道的。」德夫人道:「此話怎講?」逸雲道:「『德』字為萬教的根基,
無德便是地獄。種子有德,再從德裡生出慧來,沒有一個不成功的了。」德夫人道:
「那不過是個名號,那裡認得真呢?」逸雲說:「名者,命也,是有天命的。
他怎麼不叫德富、德貴呢?可見是有天命的了,我並非當面奉承,我也不騙錢花,
你們三位將來都要證果的,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德夫人說:
「我終不敢自信,請你傳授口訣,我也認你做師父。」逸雲道:「師父二字語重,
既是有緣,我也該奉贈一個口訣,讓儜依我修行。」

  德夫人聽了歡喜異常,連忙扒下地來就磕頭喊師父。逸雲也連忙磕頭說:
「可折死我了。」二人起來,逸雲說:「請眾人回避。」三人出去,
逸雲向德夫人耳邊說了個「夫唱婦隨」四個字。德夫人詫異道:「這是口訣嗎?」
逸雲道:「口訣本係因人而施,若是有個一定口訣,
當年那些高真上聖早把他刻在書本子上了。你緊記在心,
將來自有個大澈大悟的日子,你就知道不是尋常的套話了。
佛經上常說:『受記成佛』,你能受記,就能成佛;你不受記,
就不能成佛。你們老爺現在心上已脫塵網,不出三年必棄官學道,
他的覺悟在你之先,此時不可說破。你總跟定他走,將來不是一個馬丹陽、
一個孫不二嗎?」德夫人凝了一會神,說:「師父真是活菩薩,弟子有緣,
謹受記,不敢有忘。」又磕了一個頭。

  其時外間晚飯已經開上桌子,王媽竟來伺候。德夫人說:「你病好了嗎?」
王媽說:「昨夜吃了鐵爺的藥,出了一身汗,今日全好了。
上午吃了一碗小米稀飯,一個饅頭,這會子全好了。」

  當時五人同坐吃飯,德慧生問逸雲道:「儜何以不吃素?」逸雲說:
「我是吃素,佛教同你們儒教不同,例得吃素。」慧生說:
「我看你同我們一樣吃的是葷哩。」逸雲說:「六祖隱於四會獵人中,
常吃肉邊菜。請問肉鍋裡煮的菜算葷算素?」慧生說:「那自然算葷。」
逸雲說:「六祖他卻算吃素,我們在斗姥宮終日陪客,那能吃素呢?
可是有客時吃葷,無客時吃素,儜沒留心我在葷碗裡仍是夾素菜吃?」
環翠說道:「當真我倒留心的,從沒見我師父吃過一塊肉同魚蝦之類。」
逸雲道:「這也是世出世間法裡的一端。」老殘問道:「倘若竟吃肉,
行不行呢?」逸雲道:「有何不可,倘若有客逼我吃肉,我便吃肉,
只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若說吃肉,當年濟顛祖師還吃狗肉呢!
也擋不住成佛。地獄裡的人吃長齋的,不計其數,總之,吃葷是小過犯,
不甚要緊。譬如女子失節,是個大過犯,比吃葷重萬倍。
試問你們姨太太失了多少節了?這罪還數得清嗎?其實,若認真從此修行,
同那不破身的處子毫無分別。因為失節不是自己要失的,為勢所迫,
出於不得已,所以無罪。」大家點頭稱善。

  飯畢之後,連貴上來回道:「王媽病已好了,轅騾又換了一個,
明天可以行了。請老爺示下,明天走不走呢?」慧生看德夫人,老殘說:
「自然是走。」德夫人說:「明天再住一天何如?」老殘說:「千里搭涼棚,
終無不散的筵席。」逸雲說:「依我看,明天午後走罷。清早我先同鐵老爺、
奶奶送田頭兄弟到田老莊上,去後同鐵老爺到觀音庵,都安置好了儜再走,
鐵老爺也放心些。」大家都說甚是。

  一宿無話。次日清晨,老殘果隨逸雲將環翠兄弟送去,又送環翠到觀音庵。
見了兩個姑子,囑托了一番,老姑子問:「下髮不下呢?」逸雲說:
「我不主剃頭的,然佛門規矩亦不可壞。」將環翠頭髮打開剪了一綹,
就算剃度了,改名環極。

  諸事已畢,老殘回店,告知慧生夫婦,贊歎不絕。隨即上車起行,
無非「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霜起要遲」。八九日光陰,已到清江浦。
老殘因有個親戚住在淮安府,就不同慧生夫婦同道,逕一車拉往淮安府去。
這裡慧生夫婦僱了一個三艙大南灣子,逕往揚州去。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7回
話說德慧生攜眷自赴揚州去了,老殘卻一車逕拉到淮安城內投親戚。
你道他親戚是誰?原來就是老殘的姊丈。這人姓高名維,字曰摩詰。
讀書雖多,不以功名為意。家有田原數十頃,就算得個小小的富翁了。
住在淮安城內勺湖邊上。這勺湖不過城內西北角一個湖,風景倒十分可愛。
湖中有個大悲閣,四面皆水;南面一道板橋有數十丈長,紅欄圍護;
湖西便是城牆。城外帆檣林立,往來不斷。到了薄暮時候,女牆上露出一角風帆,
掛著通紅的夕陽,煞是入畫。這高摩詰在這勺湖東面,又買了一塊地,不過一畝有餘,
圈了一個槿籬,蓋了幾間茅屋,名叫「小輞川園」。把那湖水引到園中,種些荷花,
其餘隙地,種些梅花桂花之類,卻用無數的小盆子,栽月季花。這淮安月季本來有名,
種數極多,大約有七八十個名頭,其中以藍田碧玉為最。

  那日老殘到了高維家裡,見了他的胞姊。姊弟相見,自然格外的歡喜。坐了片刻,
外甥男女都已見過,卻不見他姊丈。便啟口問道:「姊丈哪裡去了?
想必又到哪家赴詩社去了罷。」他大姊道:「沒有出門,想必在他小輞川園裡呢。」
老殘道:「姊丈真是雅人,又造了一個花園了。」大姊道:「咦,哪裡是什麼花園呢,
不過幾間草房罷了。就在後門外,不過朝西北上去約一箭多遠就到了。
叫外甥小鳳引你去看罷,昨日他的藍田碧玉開了一朵異種,有碗口大,清香沁人,
比蘭花的香味還要清些。你來得正好,他必要捉你做詩哩。」老殘道:
「詩雖不會做,一嘴賞花酒總可以擾得成了。」

  說著就同小鳳出了後門,往西不遠,已到門口。進門便是一道小橋,
過橋迎面有個花籬擋住,順著迴廊往北行數步,往西一拐,就到了正廳。
上面橫著塊扁額,寫了四個大字是「散花斗室」。進了廳門,只見那高摩詰正在那裡拜佛。
當中供了一尊觀音像,面前正放著那盆藍田碧玉的月季花。

  小鳳走上前去,看他拜佛起來,說道:「二舅舅來了。」高維回頭一看,
見了老殘,歡喜的了不得,說:「你幾時來的?」老殘說:「我剛才來的。」
高維說:「你來得正好。你看我這花今年出的異種。你看這一朵花,總有上千的瓣子。
外面看像是白的,細看又帶綠色,定神看下去。彷彿不知有若干遠似的。平常碧玉,
沒有香味,這種卻有香,而又香得極清,連蘭花的香味都顯得濁了。」
老殘細細的聞了一回,覺得所說真是不差。高維忙著叫小童煎茶,
自己開廚取出一瓶碧羅春來說:「對此好花,若無佳茗,未免辜負良朋。」
老殘笑道:「這花是感你好詩來的。」高維道:「昨日我很想做兩首詩賀這花,
後來恐怕把花被詩熏臭了,還是不做的好。你來倒是切切實實的做兩首罷!」
老殘道:「不然,大凡一切花木,都是要用人糞做肥料的。這花太清了,
用糞恐怕力量太大。不如我們兩個做首詩,譬如放幾個屁,替他做做肥料,
豈不大妙!」二人都大笑了一回。此後老殘就在這裡,無非都是吃酒、談詩、
養花、拜佛這些事體,無庸細述。

  卻說老殘的家,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東面,也是一個花園的樣子。
進了角門有大荷花池。池子北面是所船房,名曰「海渡杯」。池子東面也是個船房。
面前一棵紫藤,三月齊花,半城都香,名曰「銀漢浮槎」。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間的水榭,
名曰「秋夢軒」。海渡杯北面,有一堂太湖石,三間蝴蝶廳,廳後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

  老殘平常便住在秋夢軒裡面。無事時,或在海渡杯裡著棋,
或在銀漢浮槎裡垂釣,倒也安閑自在。一日在銀漢浮槎裡看《大圓覺經》,
看得高興,直到月輪西斜,照到槎外如同水晶世界一般,玩賞許久,方去安睡,
自然一落枕便睡著了。夢見外邊來了一個差人模樣,戴著一頂紅纓大帽,
手裡拿了許多文書,到了秋夢軒外間椅子上坐下。老殘看了,甚為詫異。
心裡想:「我這裡哪得有官差直至臥室外間,何以家人並不通報?」

  正疑慮間,只見那差人笑吟吟的道:「我們敝上請你老人家去走一趟。」
老殘道:「你是哪衙門來的,你們貴上是誰?」那差人道:「我們敝上是閻羅王。」
老殘聽了一驚,說道:「然則我是要死了嗎?」那差人答道:「是。」老殘道:
「既是死期已到,就同你走。」那差人道:「還早著呢,我這裡今天傳的五十多人,
你老人家名次在儘後頭呢!」手中就捧上一個單子上來。看真是五十多人,
自己名字在三十多名上邊。老殘看罷說道:「依你說,我該甚麼時候呢?」
那差人道:「我是私情,先來給你老人家送個信兒,讓你老人家好預備預備,
有要緊話吩咐家人好照著辦。我等人傳齊了再來請你老人家。」老殘說:
「承情的很,只是我也沒有甚麼預備,也沒有什麼吩咐,還是就同你去的好。」
那差人連說:「不忙,不忙。」就站起來走了。

  老殘一人坐在軒中,想想有何吩咐,直想不出。走到窗外,覺得月明如晝,
景象清幽,萬無聲籟,微帶一分悽慘的滋味。說道:「噯!我還是睡去罷,管他甚麼呢。」
走到自己臥室內,見帳子垂著,?前一雙鞋子放著。心內一驚說:
「呀!誰睡在我?上呢?」把帳子揭開一看,原來便是自己睡得正熟。
心裡說:「怎會有出兩個我來?姑且搖醒?上的我,看是怎樣。」
極力去搖,原來一毫也不得動。心裡明白,點頭道:「此刻站著的是真我,
那?上睡的就是我的屍首了。」不覺也墮了兩點眼淚,對那屍首說道:
「今天屈你冷落半夜,明早就有多少人來哭你,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回首便往外走。

  煞是可怪,此次出來,月輪也看不見了,街市也不是這個街市了,
天上昏沉沉的,像那刮黃沙的天氣將晚不晚的時候。走了許多路,看不見一個熟人,
心中甚是納悶,說:「我早知如此,我不如多賞一刻明月,等那差人回來同行,豈不省事。
為啥要這麼著急呢?」

  忽見前面有個小童,一跳一跳的來了,正想找他問個路,逕走到面前,
原來就是周小二子。這周小二子是本宅東頭一個小戶人家的娃子,前兩個月吊死了的。
老殘看見他是個熟人,心裡一喜,喊道:「你不是周小二子嗎?」
那周小二子抬頭一看,說
:「你不是鐵二老爺嗎?你怎麼到這裡來?」老殘便將剛才情形告訴說了一遍。
周小二子道:「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氣。別人家賴著不肯死,你老人家著急要死,
真是稀罕!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樣呢?」老殘道:「我要見閻羅王,認不得路。
你送我去好不好?」周小二子道:「閻羅王宮門我進不去,我送你到宮門口罷!」
老殘道:「就是這麼辦,很好。」說著,不消費力,已到了閻羅王宮門口了。
周小二子說道:「你老人家由這東角門進去罷。」老殘道:
「費你的心,我沒有帶著錢,對不住你。」周小二子道:「不要錢,不要錢。」又一跳一跳的去了。

  老殘進了東角門,約有半里多路,到了二門,不見一個人。又進了二門,
心裡想道:「直往裡跑也不是個事。」又走有半里多路,見是個殿門,不敢造次,
心想:「等有個人出來再講。」卻見東邊朝房裡走出一個人來。老殘便迎了上去。
只見那人倒先作了個揖,口中說道:「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仔細一看,
見這人有五十多歲,八字黑鬚,穿了一件天青馬褂,彷彿是呢的,下邊二藍夾袍子。
滿面笑容問道:「閣下何以至此?」老殘把差人傳訊的話說了一遍。那人道:
「差人原是個好意,不想你老兄這等性急,先跑得來了,沒法只好還請外邊去散步一回罷。
此刻是五神問案的時候,專訊問那些造惡犯罪的人呢。像你老兄這起案子,
是個人命牽連,與你毫不相干。不過被告一口咬定,須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結的。
請出去遊玩遊玩,到時候我自來奉請。」

  老殘道了「費心」,逕出二門之外,隨意散步。走到西角門內,
看西面有株大樹,約有一丈多的圍圓,彷彿有一個人立在樹下。
心裡想走上前去同他談談,這人想必也是個無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
原來是個極熟的人。這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一個月死的。老殘見了不覺大喜,
喊道:「海舟兄,你在這裡嗎?」上前作了一個揖。那梁海舟回了半個揖。

  老殘道:「前月分手,我想總有好幾十年不得見面,誰想不過一個月,
竟又會晤了,可見我們兩人是有緣分。只是怎樣你到今還在這裡呢,我不懂的很。」
那梁海舟一臉的慘淡顏色,慢騰騰的答道:「案子沒有定。」老殘道:
「你有甚麼案子?怎會耽擱許久?」梁海舟道:「其實也不算甚事,欠命的命已還,
那還有餘罪嗎?只是轇葛的了不得。幸喜我們五弟替了個人情,大約今天一堂可以定了。
你是甚麼案子來的?」老殘道:「我也不曉得呢。適才裡面有個黑鬚子老頭兒對我說,
沒有甚麼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還活著沒有死嗎,
怎會替你托人情呢?」梁海舟道:「他來有何用,他是托了一個有道的人來解散的。」
老殘點頭道:「可見還是道比錢有用。你想,你雖不算富,也還有幾十萬銀子家私,
到如今一個也帶不來。倒是我們沒錢的人痛快,活著雙肩承一喙,死後一喙領雙肩,
歇耗不了本錢,豈不是妙。我且問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後,
你打甚麼主意?」梁海舟道:「我沒有甚麼主意,你有甚麼主意嗎?」

  老殘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
放我們做了鬼。這鬼有五樂,我說給你聽: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沒有家累;
四行路便當,要快頃刻千里,要慢蹲在那裡,三年也沒人管你;五不怕寒熱,
雖到北冰洋也凍不著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熱不著我。有此五樂,何事不可為?
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結了,我就過江。先游天台、雁宕,隨後由福建到廣東看五嶺的形勢,
訪大庾嶺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綠山水。上峨媚、上北順太行轉到西嶽,小住幾天,
回到中嶽嵩山。玩個夠轉回家來,看看家裡人從我死後是個甚麼光景,
托個夢勸他們不要悲傷。然後放開腳步子來,過瀚海,上崑崙,
在崑崙山頂上最高的所在結個茅屋,住兩年再打主意。一個人卻也稍嫌寂寞,
你同我結了伴兒好不好?」梁海舟只是搖頭說:「做不到,做不到。」

  老殘以為他一定樂從,所以說得十分興高采烈。看他連連搖頭,
心裡發急道:「你這個人真正糊塗!生前被幾兩銀子壓的氣也喘不得一口,
焦思極慮的盤算,我勸了你多回決不肯聽。今日死了,半個錢也帶不來,
好容易案子已了,還不應該快活快活嗎?難道你還去想小九九的算盤嗎?」
只見那梁海舟也發了急,皺著眉頭瞪著眼睛說道:「你才直下糊塗呢。
你知道銀子是帶不來的,你可知道罪孽是帶得來的罷!銀子留下給別人用,
罪孽自己帶來消受。我才說是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還有別的案子呢!
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像你這快活老兒,吃了燈草灰,放輕巧屁哩!」
老殘見他十分著急,知他心中有無數的懊惱,又看他面色慘白,心裡也替他難受,
就不便說下去了。

  正在默然,只見那黑鬚老頭兒在老遠的東邊招手,老殘慌忙去了,走到老頭兒面前
。老頭兒已戴上了大帽子,卻還是馬褂子。心裡說道:「原來陰間也是本朝服飾。」
隨那老頭兒進了宮門,卻仍是走東角門進。大甬道也是石頭鋪的,與陽間宮殿一般,
似乎還要大些。走盡甬道,朝西拐彎就是丹墀了。上丹墀彷彿是十級。走到殿門中間,
卻又是五級。進了殿門,卻偏西邊走約有十幾丈遠,又是一層臺子。從西面階級上去,
見這臺子也是三道階路。上了階,就看見閻羅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頭上戴的冕旒,
身上著的古衣冠,白面黑鬚,於十分莊嚴中卻帶幾分和藹氣象。離公案約有一丈遠的光景,
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殘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禮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
手中捧了許多簿子。

  只見閻羅天子啟口問道:「你是鐵英嗎?」老殘答道:「是。」閻羅又問:
「你在陽間犯的何罪過?」老殘說:「不知道犯何罪過。」閻羅說:
「豈有個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老殘道:「我自己見到是有罪過的事,
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為無罪的事。況且陽間有陽間律例,
陰間有陰間的律例。陽間的律例,頒行天下,但凡稍知自愛的,
皆要讀過一兩遍,所以干犯國法的事沒有做過。至於陰間的律例,
世上既沒有頒行的專書,所以人也無從趨避,只好憑著良心做去。
但覺得無損於人,也就聽他去了。所以陛下問我有何罪過,
自己不能知道,請按律定罪便了。」閻羅道:「陰律雖無頒行專書,
然大概與陽律彷彿。其比陽律加密之處,大概佛經上已經三令五申的了。」
老殘道:「若照佛家戒經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髮難數了。」
閻羅天子道:「也不見得,我且問你,犯殺律嗎?」老殘道:
「犯。既非和尚,自然茹葷。雖未擅宰牛羊,然雞鴨魚蝦,
總計一生所殺,不計其數。」閻羅頷之。又問:「犯盜律否?」
答日:「犯。一生罪業,惟盜戒最輕。然登山摘果,涉水採蓮,
為物雖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謂非盜。」又問:「犯淫律否?」
答日:「犯。長年作客,未免無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閱人亦多。」
閻羅又問口、意等業,一一對答已畢。每問一事,那老者即舉簿呈閱一次。

  問完之後,只見閻羅回顧後面說了兩句話,聽不清楚。
卻見座旁走下一個人來,也同那老者一樣的裝束。走至老殘面前說:
「請你起來。」老殘便立起身來。那人低聲道:「隨我來。」
遂走公案前繞至西,距寶座不遠,旁邊有無數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層,
看著彷彿像那看馬戲的起碼坐位差不多,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
惟最下一層空著七八張椅子。那人對老殘道:「請你在這裡坐。」

  老殘坐下,看那西面也是這個樣子,人已坐滿了。仔細看那坐上的人,
煞是奇怪。男男女女參差亂坐,還不算奇。有穿朝衣朝帽的,
有穿藍布棉襖褲的,還有光脊梁的;也有和尚,也有道士;
也有極鮮明的衣服,也有極破爛的衣服,男女皆同。
只是穿官服的少,不過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
最奇第二排中間,一個穿朝服旁邊椅子上,
就坐了光脊梁赤腳的,只穿了一條藍布單褲子。
點算西首五排,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卻看閻羅王寶座後面,
卻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都是袍子馬褂,
靴子大帽子,大概都是水晶頂子花翎居多,也有藍頂子的,一兩個而已。
女的卻都是宮裝。最奇者,這麼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後面,
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沒有一人言笑,也無一人左右顧盼。


  老殘正在觀看,忽聽他那旁坐的低低問道:「你貴姓呀!」
老殘回頭一看,原來也是一個穿藍布棉襖褲的,卻有了雪白的下鬚
,大約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滿面笑容。老殘也低低答道:「我姓鐵呀。」
那老翁又道:「你是善人呀。」老殘戲答道:「我不是善人呀。」
那老者道:「凡我們能坐小椅子的,都是善人。只是善有大小,
姻緣有遠近,我剛才看見西邊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又有兩位投生富貴家去了。」
老殘問道:「這一堆子裡有成仙成佛的沒有?」那老翁道:
「我不曉得,你等著罷,有了,我們總看得見的。」

  正說話間,只見殿庭窗格也看不見了,面前丹墀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彷彿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廳似的。那老翁附著老殘耳朵說道:
「五神問案了。」當時看見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張公案。
每張公案面前,有一個差役站班,同知縣衙門坐堂的樣子彷彿。
當真每個公堂面前,有一個牛頭,一個馬面,手裡俱拿著狼牙棒。
又有五六個差役似的,手裡也拿著狼牙棒。怎樣叫做狼牙棒?
一根長棒,比齊眉棒稍微長些,上頭有個骨朵,有一尺多長,茶碗口粗,
四面團團轉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那小刀子約一寸長三四分寬,
直站在骨朵上。那老翁對老殘道:「你看,五神問案悽慘得很!
算計起來,世間人何必作惡,無非為了財色兩途,色呢,
只圖了片時的快活;財呢,都是為人忙,死後一個也帶不走。
徒然受這狼牙棒的苦楚,真是不值。」

  說著,只見有五個古衣冠的人從後面出來,其面貌真是凶惡異常。
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立刻毒霧愁雲,
把個殿門全遮住了,五神公座前面,約略還看得見些兒,再往前便看不見了。
隱隱之中,彷彿聽見無數啼哭之聲似的。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8回
話說老殘在那森羅寶殿上面,看那殿前五神問案。
只見毒霧愁雲裡靠東的那一個神位面前,阿旁牽上一個人來。
看官,你道怎樣叫做阿旁?凡地獄處治惡鬼的差役,總名都叫做阿旁。
這是佛經上的名詞,彷彿現在借留學生為名的,都自稱四百兆主人翁一樣的道理。

  閒話少講,卻說那阿旁牽上一個人來,稍長大漢,
一臉的橫肉,穿了一件藍布大褂,雄赳赳的牽到案前跪下。
上面不知問了幾句什麼話,距離的稍遠,所以聽不見。
只遠遠的看見幾個阿旁上來,將這大漢牽下去。距公案約有兩丈多遠,
地上釘了一個大木樁,樁上有個大鐵環。
阿旁將這大漢的辮子從那鐵環裡穿過去收緊了,
把辮子在木樁上纏了有幾十道,拴得鐵結實,也不剝去衣服。
只見兩旁凡拿骨朵錘、狼牙棒的一齊下手亂打,如同雨點一般。
看那大漢疼痛的亂蹦。起初幾下子,打得那大漢腳蹦起直豎上去,
兩腳朝天,因為辮子拴在木樁上,所以頭離不了地,身子卻四面亂摔,
蹦上去,落下來,蹦上去,落下來,幾蹦之後,就蹦不高。
落下來的時候,那狼牙棒亂打,看那兩丈圍圓地方,血肉紛紛落,
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樣。中間夾著破衣片子,像蝴蝶一樣的飄。
皮肉分兩沉重,落得快,衣服片分兩輕,落的慢,看著十分可慘。

  老殘座旁那個老者在那裡落淚,低低對老殘說道:
「這些人在世上時,我也勸道許多,總不肯信。今日到了這個光景,
不要說受苦的人,就是我們旁觀的都受不得。」老殘說:
「可不是呢!我直不忍再往下看了。」嘴說不忍望下看,
心裡又不放心這個犯人,還要偷著去看看。只見那個人已不大會動了,
身上肉都飛盡,只剩了個通紅的骨頭架子。雖不甚動,
那手腳還有點一抽一抽的。老殘也低低的對那老者道:
「你看,還沒有死透呢,手足還有抽動,是還知道痛呢!
那老者擦著眼淚說道:「陰間哪得會死,遲一刻還要叫他受罪呢!」

  再看時,只見阿旁將木樁上辮子解下,將來搬到殿下去。
再看殿腳下不知幾時安上了一個油鍋,那油鍋扁扁的形式,
有五六丈圍圓,不過三四尺高,底下一個爐子,倒有一丈一二尺高,
火門有四五尺高,三只腳架住鐵鍋,那爐口裡火穿出來比鍋口還要高二三尺呢。
看那鍋裡油滾起來也高出油鍋,同日本的富士山一樣,
那四邊油往下注如瀑布一般。看著幾個阿旁,將那大漢的骨頭架子抬到火爐面前,
用鐵叉叉起來送上去。那火爐旁邊也有幾個阿旁,站在高臺子上,
用叉來接,接過去往油鍋裡一送。誰知那骨頭架子到油鍋裡又會亂蹦起來,
濺得油點子往鍋外亂灑。那站在鍋旁的幾個阿旁,也怕油點子濺到身上,
用一塊似布非布的東西遮住臉面。約有一二分鐘的工夫,見那人骨架子,
隨著沸油上下,漸漸的顏色發白了。見那阿旁朝鍋裡看,彷彿到了時候了,
將鐵叉到鍋裡將那人骨架子挑出,往鍋外地上一摔。
又見那五神案前有四五個男男女女在那裡審問,大約是對質的樣子。
老殘扭過臉對那老者道:「我實在不忍再往下看了。」

  那老者方要答話,只見閻羅天子回面對老殘道:「鐵英,
你上來,我同你說話。」老殘慌忙立起,走上前去。
見那寶座旁邊,還有兩層階級,就緊在閻羅王的寶座旁邊,
才知閻羅王身體甚高。坐在椅子上,老殘立在旁邊,
頭才同他的肩膊相齊,似乎還要低點子。那閻羅王低下頭來,
同老殘說道:「剛才你看那油鍋的刑法,以為很慘了嗎?
那是最輕的了,比那重的多著呢!」老殘道:
「我不懂陰曹地府為什麼要用這麼重的刑法,以陛下之權力,
難道就不能改輕了嗎?臣該萬死,臣以為就用如此重刑,
就該叫世人看一看,也可以少犯一二。卻又陰陽隔絕,
未免有點不教而殺的意思吧。」閻羅王微笑了一笑說:
「你的戇直性情倒還沒有變哪!我對你說,陰曹用重刑,
有陰曹不得已之苦衷。你想,我們的總理是地藏王菩薩。
本來發了洪誓大願,要度盡地獄,然後成佛。至今多少年了,
毫無成效。以地藏王菩薩的慈悲,難道不想減輕嗎?
也是出於無可奈何!我再把陰世重刑的原委告你知道。第一你須知道,
人身性上分善惡兩根,都是歷一劫增長幾倍的。若善根發動,
一世裡立住了腳,下一世便長幾倍,歷世既多,以至於成就了聖賢仙佛。
惡根亦然,歷一世亦長幾倍。可知增長了善根便救世,增長了惡根便害世,
可知害世容易救世難。譬如一人放火,能燒幾百間屋;一人救火,
連一間屋也不能救。又如黃河大汛的時候,一個人決堤,可以害幾十萬人;
一人防堤,可不過保全這幾丈地不決堤,與全局關係甚小。所以陰間刑法,
都為炮煉著去他的惡性的,就連這樣重刑,人的惡性還去不盡,初生時很小,
一入世途,就一天一天的發達起來。再要刑法加重,於心不忍,
然而人心因此江河日下。現在陰曹正在提議這事,
目下就有個萬不得了的事情,我說給你聽,先指給你看。」

  說著,向那前面一指。只見那毒霧愁雲裡面,
彷彿開了一個大圓門似的,一眼看去,有十幾里遠,
其間有個大廣廠,廠上都是列的大磨子,排一排二的數不出數目來。
那房子大約有三丈多高,磨子下面旁邊堆著無數的人,
都是用繩子捆縛得像寒菜把子一樣的。磨子上頭站著許多的阿旁,
磨子下面也有許多的阿旁,拿一個人往上一摔,房上阿旁雙手接住。
如北方瓦匠摔瓦,拿一壯幾十片瓦往上一摔,屋上瓦匠接住,從未錯過一次。
此處阿旁也是這樣,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就頭朝下把人往磨眼裡一填,
兩三轉就看不見了。底下的阿旁再摔一個上去。只見磨子旁邊血肉同醬一樣往下流注,
當中一星星白的是骨頭粉子。

  老殘看著約摸有一分鐘時的工夫,已經四五個人磨碎了。
像這樣的磨子不計其數,心裡想道:
「一分鐘磨四五個人,一刻鐘豈不要磨上百個人嗎?這麼無數的磨子,
若詳細算起來,四百兆人也不夠磨幾天的。」心裡這麼想,
誰知閻羅王倒已經知道了,說道:「你疑惑一個人只磨一回就完了嗎,
磨過之後,風吹還原,再磨第二回。一個人不定磨多少回呢!
看他積的罪惡有多少,定磨的次數。」老殘說:「是犯了何等罪惡,
應該受此重刑?」閻羅王道:「只是口過。」老殘大驚,心裡想道:
「口過痛癢的事,為什麼要定這樣重的罪呢?」其時閻羅王早將手指收回,
面前仍是雲霧遮住,看不見大磨子了。閻羅王又已知道老殘心中所說的話,
便道:「你心中以為口過是輕罪嗎?為的人人都這麼想,所以犯罪人多了。
若有人把這道理說給人聽,或者世間有點驚懼,我們陰曹少作點難,
也是個莫大號功德。」老殘心裡想道:「倘若我得回陽,我倒願意廣對人說。
只是口過為什麼有這麼大的罪,我到底不明白。」

  閻羅王道:「方才我問你殺、盜、淫這事,不但你不算犯什麼大罪,
有些功德就可以抵過去的。即是尋常但凡明白點道理的人,
也都不至於犯著這罪。惟這口過,大家都沒有仔細想一想。倘若仔細一想,
就知道這罪比什麼罪都大,除卻逆倫,就數他最大了。我先講殺字律。
我問你,殺人只能殺一個吧!陽律上還要抵命。即使逃了陽律,
陰律上也只照殺一個人的罪定獄。若是口過呢,
往往一句話就能把這一個人殺了,甚而至於一句話能斷送一家子的性命。
若殺一個人,照一命科罪。若害一家子人,照殺一家子幾口的科罪。
至於盜字律呢,盜人財帛罪小,盜人名譽罪大,毀人名譽罪更大。
毀人名譽的這個罪為甚麼更大呢?因世界上的大劫數,
大概都從這裡起的。毀人名譽的人多,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
世界既不分皂白,則好人日少,惡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釀得人種絕滅而後已。
故陰曹恨這一種人最甚,不但磨他幾十百次,
還要送他到各種地獄裡去叫他受罪呢!你想這一種人,他斷不肯做一點好事的。
他心裡說,人做的好事,他用巧言既可說成壞事;他自己做壞事,
也可以用巧言說成好事,所以放肆無忌憚的無惡不作了,這也是口過裡一大宗。
又如淫字律呢,淫本無甚罪,罪在壞人名節。若以男女交媾謂之淫,
倘人夫妻之間,日日交媾,也能算得有罪嗎?所以古人下個淫字,也有道理。
若當真的漫無節制,雖然無罪,身體即要衰弱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若任意毀傷,在那不孝裡耽了一分罪去哩。若有節制,便一毫罪都沒有的。
若不是自己妻妾,就科損人名節的罪了。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易,
不比隨意撒謊便當。若隨口造謠言損人名節呢,其罪與壞人名節相等。
若聽旁人無稽之言隨便傳說,其罪減造謠者一等。可知這樣損人名節,
比實做損人名節的事容易得多,故統算一生積聚起來,也就很重的了。
又有一種圖與女人遊戲,發生無根之議論,使女人不重名節,致有失身等事,
雖非此人壞其名節,亦與壞人名節同罪。因其所以失節之因,
誤信此人遊談所致故也。若挑唆是非,使人家不和睦,甚至使人抑鬱以死,
其罪比殺人加一等。何以故呢?因受人挫折抑鬱以死,
其苦比一刀殺死者其受苦猶多也。
其他細微曲折之事,非一時間能說得盡的,能照此類推,
就容易明白了。你試想一人在世數十年間,積算起來,應該怎樣科罪呢?」

  老殘一想,所說實有至理,不覺渾身寒毛都豎起來,心裡想道:
「我自己的口過,不知積算起來該怎樣呢?」閻羅王又知道了,說:
「口過人人都不免的,但看犯大關節不犯,如不犯以上所說各大關節,
言語亦有功德,可以口德相抵。可知口過之罪既如此重,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議。
如人能廣說與人有益之事,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比如《金剛經》說: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寶滿爾所恒河沙數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
得福多否?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佛告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
於此經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而此福德勝前福德。』
這是佛經上的話,佛豈肯騙人。要知『受持』二字很著力的,
言人能自己受持,又向人說,福德之大,至比於無量數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寶布施還多。
以比例法算口過,可知人自身實行惡業,又向人演說,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過還重。
以此推之,你就知道天堂地獄功罪是一樣的算法。若人於儒經、道經受持奉行,
為他人說,其福德也是這樣。」老殘點頭會意。閻羅王回頭向他侍從人說:
「你送他到東院去。」

  老殘隨了此人,下了臺子。往後走出後殿門,再往東行過了兩重院子,
到了一處小小一個院落,上面三間屋子。那人引進這屋子的客堂,揭開西間門簾,
進內說了兩句話,只見裡面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見面作了個揖說:「請屋裡坐。」
那送來的人,便抽身去了。

  老殘進屋說:「請教貴姓?」那人說:「姓顧名思義。」
顧君讓老殘桌子裡面坐下,他自己卻坐桌子外面靠門的一邊。
桌上也是紙墨筆硯,並堆著無窮的公牘。他說:「補翁,請寬坐一刻,
兄弟手下且把這件公事辦好。」筆不停揮的辦完,交與一個公差去了。
卻向老殘道:「一向久仰的很。」老殘連聲謙遜道:「不敢。」顧君道:
「今日敝東請閣下吃飯,說公事忙,不克親陪,叫兄弟奉陪,多飲幾杯。」
彼此又說了許多客氣話,不必贅述。

  老殘問道:「閣下公事忙的很,此處有幾位同事?」顧君道:
「五百餘人。」老殘道:「如此其多?」顧君道:「我們是幕友,
還有外面辦事的書吏一萬多人呢!」老殘道:「公牘如此多,
貴東一人問案來得及嗎?」顧君道:「敝東親詢案,千萬中之一二;
尋常案件,均歸五神訊辦。」老殘道:「五神也只五人,何以足用?」
顧君道:「五神者,五位一班,不知道多少個五位呢,
連兄弟也不知底細,大概也是分著省分的吧。如兄弟所管,
就是江南省的事,其管別省事的朋友,沒有會過面的很多呢,
即是同管江南省事的,還有不曾識面的呢!」老殘道:
「原來如此。」顧君道:「今日吃飯共是四位,三位是投生的,
惟有閣下是回府的。請問尊意,在飯後即回去,還是稍微遊玩遊玩呢?
」老殘道:「倘若遊玩些時,還回得去嗎?」顧君道:「不為外物所誘,
總回得去的。只要性定,一念動時便回去了。」老殘道:「既是如此,
鄙人還要考察一番地府裡的風景,還望閣下保護,勿令遊魂不返,就感激的很了。」
顧君道:「只管放心,不妨事的。但是有一事奉告,席間之酒,萬不可飲。
至囑至囑!就是街上遊玩去,沽酒市脯也斷不可吃呢!」老殘道:「謹記指教。」

  少時,外間人來說:「席擺齊了,請師爺示,還請哪幾位?」
聽他說了幾個名字,只見一刻人已來齊。顧君讓老殘到外間,
見有七八位,一一作揖相見畢。顧君執壺,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讓過,
方讓老殘坐了第四座。老殘說:「讓別位吧!」顧君說:「這都是我們同事了。
」入座之後,看桌上擺得滿桌都是碟子,青紅紫綠都有,卻認不出是什麼東西。
看顧君一逕讓那三位吃酒,用大碗不住價灌,片刻工夫都大醉了,席也散了。
看著顧君吩咐家人將三位扶到東邊那間屋裡去,回頭向老殘道:
「閣下可以同進去看看。」
原來這間屋內,盡是大?。看著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張?上睡下,
用一個大被單連頭帶腳都蓋了下去,一面著人在被單外面拍了兩三秒鐘工夫,
三個人都沒有了,看人將被單揭起,仍是一張空?。老殘詫異,低聲問道:
「這是什麼刑法?」顧君道:「不是刑法,此三人已經在那裡『呱呱』價啼哭了。」
老殘道:「三人投生,斷非一處,何以在這一間屋裡拍著,就會到那裡去呢?」
顧君道:「陰陽妙理,非閣下所能知的多著呢!弟有事不能久陪,閣下願意出遊,
我著人送去何如?」老殘道:「費心感甚。」顧君吩咐從人送去,
只見一人上來答應一聲「是」。老殘作揖告辭,兼說謝謝酒飯。
顧君送出堂門說:「恕不送了。」

  那家人引著老殘,方下台階,不知怎樣一恍,就到了一個極大的街市,
人煙稠密,車馬往來,擊轂摩肩。正要問那引路的人是甚麼地方,誰知那引路的人,
也不知道何時去了,四面尋找,竟尋不著。心裡想道:「這可糟了。
我此刻豈不成了野鬼了嗎?」然而卻也無法,只好信步閒行。看那市面上,
與陽世毫無分別,各店舖也是懸著各色的招牌,也有金字的、白字的、黑字的。
房屋也是高低大小,新舊不齊。只是天色與陽間差別,總覺暗沉沉的。
老殘走了兩條大街,心裡說何不到小巷去看看,又穿了兩三條小巷,信步走去,
不覺走到一個巷子裡面。看見一個小戶人家,門口一個少年婦人,在雜貨擔子買東西。
老殘尚未留心,只見那婦人抬起頭來,對著老殘看了一看,口中喊道:
「你不是鐵二哥哥嗎?你怎樣到這裡來的?」慌忙把買東西的錢付了,說:
「二哥哥,請家裡坐吧。」老殘看著十分面熟,只想不起來她是誰來,
只好隨她進去,再作道理。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第09回
話說老殘正在小巷中瞻望,忽見一個少年婦人將他叫住,看來十分面善,
只是想不起來,只好隨她進去。原來這家僅有兩間樓房,外面是客廳,
裡間便是臥房了。老殘進了客屋,彼此行禮坐下,仔細一看,問道:
「你可是石家妹妹不是?」那婦人道:「是呀!二哥你竟認不得我了!
相別本也有了十年,無怪你記不得了。還記當年在揚州,二哥哥來了,
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那時我們姐妹們同居的四五個人,
都未出閣。誰知不到五年,嫁的嫁,死的死,五分七散。回想起來,
怎不叫人傷心呢!」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老殘道:「噯!
當年石嬸娘見我去,同親姪兒一般待我。」誰知我上北方去了幾年,
起初聽說妹妹你出閣了,不到一二年,又聽你去世了,又一二年,
聽說石嬸娘也去世了。回想人在世間,真如做夢一般,一醒之後,
夢中光景全不相干,豈不可歎!當初親戚故舊,一個一個的,
聽說前後死去,都有許多傷感,現在不知不覺的我也死了,悽悽惶惶的,
我也不知道在哪裡去的是好。今日見著妹妹,真如見著至親骨肉一般。
不知妹妹現在是同嬸嬸一塊兒住不是?不知妹妹見著我的父親母親沒有?」
石姑娘道:「我哪裡能見著伯父伯母呢?我想伯父伯母的為人,
想必早已上了天了,豈是我們鬼世界的人所能得見呢!就是我的父母,
我也沒有見著,聽說在四川呢。究竟怎樣也不得知,真是悽慘。」
老殘道:「然則妹妹一個人住在這裡嗎?」石姑娘臉一紅,說道:
「慚愧死人,我現在陰間又嫁了一回了。我現在的丈夫是個小神道,
只是脾氣非常暴虐,開口便罵,舉手便打,忍辱萬分,卻也沒一點指望。」
說著說著,那淚便點點滴滴的下來。

  老殘道:「你何以要嫁的呢?」石姑娘道:「你想我死的時候,
才十九歲,幸尚還沒有犯甚麼罪,閻王那裡只過了一堂,就放我自由了。
只是我雖然自由,一個少年女人,上哪裡去呢?我婆家的翁姑找不著,
我娘家的父母找不著,叫我上哪裡去呢?打聽別人,據說凡生產過兒女的,
婆家才有人來接,不曾生產過的,婆家就不算這個人了。
若是同丈夫情義好的,丈夫有繫念之情,婆家也有人來接,
將來繼配生子,一樣的祭祀。這雖然無後,尚不至於凍餒。
你想我那陽間的丈夫,自己先不成個人,連他父母聽說也做了野鬼,
都得不著他的一點祭祀,況夫妻情義,更如風馬牛不相干了。
總之,人凡做了女身,第一須嫁個有德行的人家,
不拘怎樣都是享福的。停一會我指給你看,那西山腳下一大房子有幾百間,
僕婢如雲,何等快樂。在陽間時不過一個窮秀才,一年掙不上百十吊錢。
只為其人好善,又孝順父母,到陰間就這等闊氣。其實還不是大孝呢!
若大孝的人,早已上天了,我們想看一眼都看不著呢。女人若嫁了沒有德行的人家,
就可怕的很。若跟著他家的行為去做,便下了地獄,更苦不可耐,
像我已經算不幸之幸了。若在沒德行的人家,自己知道修積,
其成就的比有德行人家的成就還要大得多呢。只是當年在陽世時不知這些道理,
到了陰間雖然知道,已不中用了。然而今天碰見二哥哥,卻又是萬分慶幸的事。
只盼望你回陽後努力修為,倘若你成了道,我也可以脫離苦海了。」

  老殘道:「這話奇了。我目下也是個鬼,同你一樣,我如何能還陽呢?
即使還陽,我又知道怎修積!即使知道修積,僥倖成了道,又與你有甚麼相干呢?」
石姑娘道:「一夫得道,九族昇天。我不在你九族內嗎?那時連我爹媽都要見面哩!」
老殘道:「我聽說一夫得道,九祖昇天。那有個九族昇天之說嗎?」石姑娘道:
「九祖昇天,即是九族昇天。九祖享大福,九族亦蒙少惠,看親戚遠近的分別。
但是九族之內,如已下地獄者,不能得益。像我們本來無罪者,一定可以蒙福哩!」
老殘道:「不要說成道是難極的事,就是還陽恐怕也不易罷!」石姑娘道:
「我看你一身的生氣,決不是個鬼,一定要還陽的。但是將來上天,莫忘了我苦海中人,
幸甚幸甚。」老殘道:「那個自然。只是我現在有許多事要請教於你。
鬼住的是什麼地方,人說在墳墓裡,我看這街市同陽間一樣,斷不是墳墓可知。」
石姑娘道:「你請出來,我說給你聽。」

  兩人便出了大門。石姑娘便指那空中彷彿像黃雲似的所在,說道:
「你見這上頭了沒有?那就是你們的地皮。這腳下踩的,是我們的地皮。
陰陽不同天,更不同地呢!再下一層,是鬼死為?的地方。鬼到人世去會作祟,?
到鬼世來亦會作祟。鬼怕?,比人怕鬼還要怕得凶呢!」老殘道:
「鬼與人既不同地,鬼何以能到人世呢?」石姑娘道:「俗語常言,
鬼行地中,如魚行水中;鬼不見地,亦如魚不見水。你此刻即在地中,
你見有地嗎?」老殘道:「我只見腳下有地,難道這空中都是地嗎?」
石姑娘道:「可不是呢!我且給憑據你看。」便手摻著老殘的手道:
「我同你去看你們的地去。」彷彿像把身子往上一攢似的,早已立在空中,
原來要東就東,要西就西,頗為有趣。便極力往上遊去。石姑娘指道:
「你看,上邊就是你們的地皮了。你看,有幾個人在那裡化紙呢。」

  看那人世地皮上人,彷彿站在玻璃板上,看得清清楚楚。
只見那上邊有三個人正化紙錢,化過的,便一串一串掛下來了。
其下有八九個鬼在那裡搶紙錢。老殘問道:「這是件甚事?」
石姑娘道:「這三人化紙,一定是其家死了人,化給死人的。那死人有罪,
被鬼差拘了去,得不著,所以都被這些野鬼搶了去了。」老殘道:
「我正要請教,這陽間的所化紙錢銀錠子,果有用嗎?」石姑娘說:
「自然有用,鬼全靠這個。」老殘道:「我問你,各省風俗不同,
銀錢紙錠亦都不同,到底哪一省行的是靠得住的呢?」石姑娘道:
「都是一樣,哪一省行甚麼紙錢,哪一省鬼就用甚麼紙錢。」老殘道:
「譬如我們遨遊天下的人,逢時過節祭祖燒紙錢,或用家鄉法子,
或用本地法子,有妨礙沒妨礙呢?」石姑娘道:「都無妨礙。
譬如揚州人在福建做生意,得的錢都是爛板洋錢,匯到揚州就變成英洋,
不過稍微折耗而已。北五省用銀子,南京、蕪湖用本洋,通匯起來還不是一樣嗎?
陰世亦復如此,得了別省的錢,換作本省通用的錢,代了去便了。」

  老殘問道:「祭祀祖、父,能得否?」石姑娘道:「一定能得,
但有分別、如子孫祭祀時念及祖、父,雖隔千里萬里,祖、父立刻感應,
立刻便來享受。如不當一回事,隨便奉行故事,毫無感情,祖、父在陰間不能知覺,
往往被野鬼搶去。所以孔聖人說『祭如在』,就是這個原故。聖人能通幽明,
所以制禮作樂,皆是極精微的道理。後人不肯深心體會,就失之愈遠了。」
老殘又問。「陽間有燒房化庫的事,有用沒用呢?」石姑娘說:「有用。
但是房子一事,不比銀錢,可以隨處變換。何處化的庫房,即在何處,不能挪移。
然有一個法子,也可以行。如化庫時,底下填滿蘆席,莫教他著土,這房子化到陰間,
就如船隻一樣,雖千里萬里也牽得去。」老殘點頭道:「頗有至理。」

  於是同回到家裡,略坐一刻,可巧石姑娘的丈夫也就歸來。見有男子在房,
怒目而視,問石姑娘這是何人?石姑娘大有觳觫之狀,語言蹇澀。老殘不耐煩,
高聲說道:「我姓鐵,名叫鐵補殘,與石姑娘係表兄妹。今日從貴宅門口過,
見我表妹在此,我遂入門問訊一切。我卻不知陰曹規矩,親戚准許相往來否?
如其不許,則冒昧之罪在我,與石姑娘無涉。」那人聽了,向了老殘仔細看了一會,
說:「在下名折禮思,本係元朝人,在陰曹做了小官,於今五百餘年了。原妻限滿,
轉生山東去了,故又續娶令表妹為妻。不知先生惠顧,失禮甚多。先生大名,
陽世雖不甚大,陰間久已如雷震耳。但風聞仙壽尚未滿期,即滿期亦不會閒散如此,
究竟是何原故,乞略示一二。」老殘道:「在下亦不知何故,聞係因一個人命牽連案件,
被差人拘來。既自見了閻羅天子,卻一句也不曾問到。原案究竟是哪一案,
是何地何人何事。與我何干係,全不知道,甚為悶悶。」折禮思笑道:「陰間案件,
不比陽世,先生一到,案情早已冰消瓦解,故無庸直詢。但是既蒙惠顧,
禮宜備酒饌款待,惟陰間酒食,大不利於生人,故不敢以相敬之意致害尊體。」
老殘道:「初次識荊,亦斷不敢相擾。但既蒙不棄,有一事請教。僕此刻孤魂飄泊,
無所依據,不知如何是好?」折禮思道:「閣下不是發願要遊覽陰界嗎?
等到閣下遊興衰時,自然就返本還原了,此刻也不便深說。」又道:
「舍下太狹隘,我們同到酒樓上熱鬧一霎兒罷!」便約老殘一同出了大門。

  老殘問向哪方走,析禮思說:「我引路罷。」就前行拐了幾個彎,
走了三四條大街,
行到一處,迎面有條大河,河邊有座酒樓,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日。
上得樓去,一間一間的雅座,如蜂窩一般。折禮思揀了一個座頭入去,
有個酒保送上菜單來。折公選了幾樣小菜,又命取花名冊來。折公取得,
遞與老殘說:「閣下最喜招致名花,請看陰世比陽間何如?」
老殘接過冊子來驚道:「陰間何以亦有此事。僕未帶錢來,不好相累。」
折公道:「些小東道,尚做得起,請即挑選可也。」老殘打開一看,
既不是北方的金桂玉蘭,又不是南方的寶寶媛媛,冊上分著省份,
寫道某省某縣某某氏。大驚不止,說道:「這不都是良家婦女嗎?何以當著妓女!」
折禮思道:「此事言之甚長。陰間本無妓女,係菩薩發大慈悲,所以想出這個法子。
陰間的妓女,皆係陽間的命婦罰充官妓的,卻只入酒樓陪坐,不薦枕席。
陰間亦有薦枕席的娼妓,那都是野鬼所為的事了。」老殘問道:
「陽間命婦,何以要罰充官妓呢?」折禮思道:「因其惡口咒罵所致。
凡陽間咒罵人何事者,來生必命自受。如好咒罵人短命早死等,
來世必夭折一度,或一歲而死,或兩三歲而死。陽間妓女,
本係前生犯罪之人,判令投生妓女,受辱受氣,更受鞭扑等類種種苦楚。
將苦楚受盡,也有即身享福的,也有來生享福的。惟罪重者,一生受苦,
無有快樂時候。若良家婦女,自己丈夫眠花宿柳,自己不能以賢德感化,
令丈夫回心,卻極口咒罵妓女,並咒罵丈夫;在被罵的一邊,卻消了許多罪,
減去受苦的年限。如應該受十年苦的,被人咒罵得多,就減作九年或八年不等。
而咒罵人的,一面咒罵得多了,陰律應判其來生投生妓女,一度亦受種種苦惱,
以消其極口咒罵之罪。惟犯此過的太多,北方尚少,南方幾至無人不犯,故菩薩慈悲,
將其犯之輕者,以他別樣口頭功德抵銷。若犯得重者,罰令在陰間充官妓若干年,
滿限以後往生他方,總看他咒罵的數目,定他充妓的年限。」

  老殘道:「人在陽間挾妓飲酒,甚至眠花宿柳,有罪沒有?」
折公道:「不能無罪,但是有可以抵銷之罪耳。如飲酒茹葷,亦不能無罪,
此等統謂之有可抵銷之罪,故無大妨礙。」老殘道:「既是陽間挾妓飲酒有罪,
何以陰間又可以挾妓飲酒,豈倒反無罪耶?」折公道:「亦有微罪。所以每叫一局,
出錢兩千文,此錢即贖罪錢也。」老殘道:「陽間叫局,也須出錢,
所出之錢可算贖罪不算呢?」折公道:「也算也不算。何以謂之也算也不算?
因出錢者算官罪,可以抵銷;不出錢算私罪,不准抵銷,與調戲良家婦女一樣。
所以叫做也算也不算。」老殘道:「何以陽間出了錢還算可以抵銷之公罪,
而陰間出了錢即便抵銷無罪,是何道理呢?」折公道:
「陽間叫局,自然是狎褻的意思,陰間叫局則大不然。凡有錢之富鬼,
不但好叫局,並且好多叫局。因官妓出局,每出一次局,抵銷輕口咒罵一次。
若出局多者,早早抵銷清淨,便可往生他方,所以陰間富翁喜多叫局,
讓他早早消罪的意思,係發於慈悲的念頭,故無罪。不但無罪,且還有微功呢。
所以有罪無罪,專爭在這發念時也。若陽間為慈悲念上發動的,亦無餘罪也。」
老殘點頭歎息。

  折公道:「講了半天閒話,你還沒有點人,到底叫誰呀?」老殘隨手指了一名。
折公說:「不可不可!至少四名。」老殘無法,又指了三名。折公亦揀了四名,
交與酒保去了。不到兩秒鐘工夫,俱已來到。老殘留心看去,個個容貌端麗,
亦復畫眉塗粉,豔服濃妝。雖強作歡笑,卻另有一種陰冷之氣,逼人肌膚,
寒毛森森欲豎起來。坐了片刻,各自散去。

  折公付了錢鈔,與老殘出來,說:「我們去訪一個朋友吧。」老殘說:「甚好。」
走了數十步,到了一家,竹籬茅舍,倒也幽雅。折公扣門,出來一個小童,
開門讓二人進去。進得大門,一個院落,上面三間敞廳。進得敞廳,覺桌椅條檯,
亦復佈置得井井有條。牆上卻無字畫,三面粉壁,一抹光的,
只有西面壁上題著幾行大字,
字有茶碗口大。老殘走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一首七律。寫道:

    野火難消寸草心,百年荏苒到如今。

    牆根蚯蚓吹殘笛,屋角鴉梟弄好音。

    有酒有花春寂寂,無風無雨晝沉沉。

    閑來曳杖秋郊外,重疊寒雲萬里深。

  老殘在牆上讀詩,只聽折禮思問那小童道:「你主人哪裡去了?」
小童答道:「今日是他的忌辰,他家曾孫祭奠他呢,他享受去了。」
折禮思道:「那麼回來還早呢,我們去吧。」老殘又隨折公出來。
折公問老殘上哪裡去呢,老殘道:「我不知道上哪裡去。」
折公凝了一凝神,忽然向老殘身上聞了又聞,說:「我們回去,
還到我們舍下坐坐吧。」

  不到幾時,已到折公家下。方進了門,石姑娘迎接上來,
走至老殘面前,用鼻子嗅了兩嗅,眉開眼笑的說:「恭喜二哥哥!」
折公道:「我本想同鐵先生再遊兩處的,忽然聞著若有檀香味似的,
我知道必是他身上發出來的,仔細一聞果然,所以我說趕緊回家吧。
我們要沾好大的光呢!」石姑娘道:「可盼望出好日子來了。」
折禮思說:「你看此刻香氣又大得多了。」老殘只是愣,說:
「我不懂你們說的甚麼話。」石姑娘說:「二哥哥,你自己聞聞看。」
老殘果然用鼻子嗅了嗅,覺得有股子檀香味,說:
「你們燒檀香的嗎?」石姑娘說:「陰間哪有檀香燒!
要有檀香,早不在這裡了。這是二哥哥你身上發出來的檀香,
必是在陽間結得佛菩薩的善緣,此刻發動,
頃刻你就要上西方極樂世界的。我們這裡有你這位佛菩薩來一次,
不曉得要受多少福呢!」

  正在議論,只覺那香味越來得濃了,兩個小樓忽然變成金闕銀台一般。
那折禮思夫婦衣服也變得華麗了,面目也變得光彩得多了,老殘詫異不解何故,正欲詢問。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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